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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26 高阳(春秋)
到会的干部,济济一堂,有五六十人之多。汪精卫的态 度很平静,只说为了挽救危亡,不得已挺身出来发起和平运 动;对应该不应该”组府”,希望大家发表意见。
等他说完,周佛海一马当先,主张”组府”。首先表示, 只要问心真是为了国家,就应当不避嫌疑、不择手段,出而 担当大任。他说重庆亦未尝没有人主张和平;而且这种人还 不少,不过,他们不敢有所主张,是因为心里存着一种疑惧, 日本到底是不是真心求和?倘或能跟日本交涉,取得有利的 条件,重庆方面疑虑尽释,响应和平运动的人,将会风起云 涌。
最后便提到现实问题了。这么多人从重庆出来,赤手空 拳发起和平运动,如果不组织”政权”怎么办?周佛海只说 安全没有保障;实际上人人都明白,偏独安全,连生活都成 问题。总不能说老由日本人接济;那一来更坐实了汉奸的罪 名,而且是日本人”御用汉奸”。
其中确确实实也有怀抱天真的想法,为汪精卫的”理 想”所感动,不顾”岁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来从事和 平运动的;此时将周佛海的话仔细体味了一下,不由得大为 泄气——事实俱在,搞”和平运动”已变成一种职业;”组 府”不过是找个啖饭之地,这跟落草为寇,有什么两样?
在何炳贤,也发现了一个事先应该想到,而不曾想到的, 极现实的大问题:要人家停止”组府”可以;”善后问题”不 是起陈公博一句”我来设法补救”可以解决的。也许来自重 庆及其他内地的人,还可以”归队”;在沦陷区就地招兵买马 这件事怎么说?如果中止”组府”,由兴亚院拨来的”盐余”, 立刻就拿不到了。且莫道”天涯阵阵嗷鸿苦,说与哀蝉傥未 谙”;光只眼前,纵有”落叶”作薪,奈何无米为炊;汪精卫 总不能与”去潮俱渺”,一走了之。
话虽如此,仍不能作明知岂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何炳 贤强调陈公博”国不可分,党必统一”的原则,以为在抵抗 外敌侵略时,国内决不能有分裂的现象;而有光荣革命历史 的的”汪先生”,只发表国是主张就尽够了,决不应该进一步 从事于可为举国所误解的工作。
周佛海的辩才也很来得,而且学过唯物辩证法的人,通 常都有一套很巧妙的逻辑,只要一不小心,落入对方逻辑的 圈套,往往越说越拧,全是对方的理。
所以何炳贤唇枪舌剑,奋勇进攻,仍然无济于事!最后 一场无结果而散——所谓”干部会议”,只是一次周佛海与何 炳贤的辩论会而已。
铩羽而归的何炳贤,大为丧气;陈公博反倒保持着几分 乐观,他安慰何炳贤说:”不要紧!如果我什么都不参加,我 想汪先生还不致于一意孤行。”哪知道,上海传来的消息,证 明陈公博的想法完全错了。首先是汪精卫由虹口搬到了”越 界筑路”的沪西愚园路1136弄,住的是前交通部长,贵州人 王伯群的房子。王伯群当过大夏大学校长,迎娶大夏校花保 志宁,是上海滩上一大艳闻;愚园路的华厦,便是藏娇的金 屋;汪精卫假此作公馆,是由大夏校长傅式说居间而借住,还 是借日本人的势力强加征用,是一个谜。
传来的第二个消息,更使得陈公博忧心忡忡,汪精卫终 于在5月的最后一天,由上海大场机场搭乘日本陆军的专机, 飞到了横须贺军用机场,再改坐汽车,直驶东京。除了已正 式担任日本与汪精卫之间的联络人,并正式在上海组织了 “梅机关”的影佐祯昭,及犬养健以外,还有日本驻华的外交 官清水董三、矢野征记,表明这一次汪精卫的东京之行,是 日本政府的正式邀请。重庆的《中央日报》发表了第一起谴 责汪精卫的文章,说他的行为,与敌机空袭时,在地面施放 信号无异。
汪精卫自己的随员,一共5个人,周佛海、梅思平、高 宗武、董道宁、周隆庠。一到东京,便安置在日本十大财阀 之一的古河虎之助男爵的别墅;唯独高宗武例外,以他有肺 病为由,让他一个人住在与”古河矿山”企业有关系的制铁 商大谷米太郎的家;这种明显的猜忌,促成了高宗武脱离汪 系的决心。
其实,这时候日本的政治气候是很清楚的。继近卫而任 首相的平沼骐一郎,是日本法西斯蒂的领袖,一直在想执政, 但为曾留法10年,比较具有自由思想的西园寺公爵所抑制; 直到这一次军部要推动日德意三国同盟,方始脱颖而出。
平沼的政治资本是陆军的统制派,其中牵线的是统制派 巨头小矶国昭,七七事变发生后,正任朝鲜军司令官的小矶 国昭,力主扩大;以后陆军推出设置”兴亚院”的计划,本 来预定由小矶去主持;近卫一看不妙,抢先发表指挥金山卫 登陆的皇道派要员,柳川平助中将为兴亚院总务长官,藉以 阻止陆军推荐小矶。但平沼组阁,小矶一跃而为拓务大臣,成 了兴亚院的主管机关。
至于蝉联陆相的板垣,受制于次官东条英机;石原莞尔 被逐出参谋本部,在关东军司令部当副参谋长;七七事变 “不扩大派”的多田骏孤掌难鸣。就在这样的态势之下,汪精 卫仍不肯知难而退;但事实上是骑虎难下。
未与官方接触以前,首先要”拜码头”。汪精卫跟日本人 的关系不深,但有个人不能不拜访,那就是国父的老友头山 满。
头山满出生于福冈藩士家。明治维新后,属于所谓”不 平的士族”。萨摩系的领袖西乡隆盛,为了转移不平士族的注 意力,倡导”征韩论”;但为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等人所反 对,因而引起”西南战争”;西乡隆盛兵败切腹自杀。不平的 士族越发不平,要求开设国会,让民众亦有参与政治的机会。 这个运动早在”西南战争”以前便已流行,倡导最力的是土 佐藩士出身的板垣退助,明治7年首创”爱国公党”,为日本 破天荒的第一个民主政党。
不久,”爱国公党”在党政者的压迫之下不得已而解散; 板垣退助回老家高知县另创”立志社”;一时民间政治社团, 风起云涌,由土佐流行至各地;头山满与其冈浩太郎所组合 的是”向阳社”,后来改名”玄洋社”。初意倡导民权;后来 渐渐变质,成为一个极右派的组织,主张对韩国及中国扩张; 主要的原因是,国会开设以后,玄洋社获得了北九州的煤矿 经营权——民权与特权是极不相容的;玄洋社为了保护他们 的特权,便不能不与军阀勾结。同时煤与铁是不可分的,炼 钢事业发达,煤矿才能大量开采,煤价亦可提高;而炼钢事 业要发达,就必须多造枪炮;枪炮要有出路,便只有发动侵 略,制造战争。大仓喜八郎的八幡制铁所,恰是北九州工业 的重镇;它也正就是头山满与大仓喜八郎合作的结晶。
日本人向来喜欢推行”两岸外交”,政府如此,民间亦然。 头山与大仓的”国民外交”,殊途而同归于”大陆政策”,大 仓联络盛宣怀,头山则结交革命志士。但他不肯出面,因为 一则由倡导民权而把持特权,自觉无颜见人;二则他必须隐 瞒与大仓的关系,亦就是掩护大仓在中国的工作。如果盛宣 怀知道大仓喜八郎的伙伴头山满是革命党的同情者,那就天 大的胆子也不敢让汉冶萍公司与八幡制铁所打交道了。
但头山满的时代,其实早就结束了;因此对汪精卫根本 不能有何助力。甚至跟日本首相平沼骐一郎的会谈,除了获 得了一句”继承近卫内阁的精神、予以协助”的空头保证以 外,亦别无收获。
原来日本对汪精卫的基本态度,已经在”五相会议”中 作成了决定,他并不是日本唯一愿意”合作”的对象;所看 中的目标,至少还有一个吴佩孚。同时,日本绝不希望汪精 卫组织”统一政府”,而以南北分治为原则;北尤重于南,日 本”以华北为日、支两国国防上、经济上的强度结合地区”。 换句话说:始终不脱统制派预定的步骤,先是”满蒙分离”; 继之吞食华北五省。此外,还有一个原则,不论汪精卫还是 吴佩孚组织新中央政府,必须先接受”日支新关系调整方 针”。
因此,汪精卫此行要想有具体结果,非得跟陆军打交道 不可。经过影佐奔走,陆相板垣征四郎决定和汪精卫作一次 会谈。事先,汪精卫提出一个名为”关于尊重中国主权之希 望”的文件,希望”中央政府”中不设顾问;军事方面的顾 问,不限于日本将领,亦可起用德意两国人;以及日本在占 领区内所接收的中国公私有财产一律发还。
但在会谈时,板垣对这个文件根本不作答复;反提出好 些问题,要汪精卫解答。
“过去一国一党主义的弊害,可否藉此机会作一个清算?”
板垣是指执政的国民党;汪精卫以”国民党元老”自居, 理当对所谓”一国一党主义的弊害”这句话有所辩解,但他 却是这样回答:”我赞成。这次组织政府,我准备网罗国民党 以外的各党各派,以及无党无派人士参加。”
“临时和维新两个既成政府的人士,忍受诽谤来促进日华 和平,如果一日全部取消,在日本觉得过意不去。”板垣提议: “可否把临时政府改为政务委员会,维新政府改为经济委员 会,作为局部处理中日关系事项的机构?”
“华北政务委员会”原有这样的组织,汪精卫认为不妨 “恢复”;但对”维新政府”改设”经济委员会”却不能同意, 因为这是”新中央”的命脉。不过他答应将来会延纳”维新 政府人士”,参加”政府”。
此外还谈到”国旗”问题等等,事实上是细节,有没有 结论,无关宏旨。汪精卫的”希望”未曾获得日本的答复,失 望异常;与周佛海、梅思平及影佐商量下来,决定留周佛海 在日本继续交涉,他要到北平悄悄走一趟,跟日本人所看中 的吴佩孚会一次面,看看有没有藉”合作”来打开困境的机 会。
北洋政府的”孚威上将军”吴佩孚,从北伐成功以后,便 住在北平”什景花园”,保持着”四照堂点兵”时代的编制, 设有空头的”八大处”——参谋、秘书、副官、军法、军需、 交通、交际、总务共八处;上上下下照旧称他”大帅”。
不过虽有”八大处”,无公可办,未免无聊;为了排遣寂 寞与北洋时代有名的亲日派陆宗舆,发起组织”红B字会”, 家中各设乩坛,供奉孔子、释迦牟尼、老子、穆罕默德、耶 稣,称为”五教神位”,经常请神降坛,指点休咎。这样混到 了七七事变,北平沦陷,临时联合政府成立;照日本人的意 思,要请两名”最高顾问”,人选一文一武,文的是袁世凯、 徐世昌、段祺瑞所赏识的曹汝霖;武的是吴佩孚。
吴佩孚向持”三不主义”,不住租界、不出洋、不娶姨太 太。因此大家总以为他绝不会就此伪组织的”最高顾问”,哪 知不然,他竟接受了聘书。
这个”最高顾问”是有给职,不止于只送有名无实的车 马费。担任”政委会委员长”的王克敏,定”最高顾问”的 月薪为1000元,日本方面认为太少。于是王克敏征询曹汝霖 的意见,他表示1000元也罢。问到吴佩孚,他说不够;事实 上确是不够,因为他有”八大处”要开销。结果是一样职务, 两样待遇,曹汝霖1000元;吴佩孚3000。
不久,发表吴佩孚为”开封绥靖主任”。吴佩孚一生事业 最发皇的时候,便是在”八方风雨会中州”的河南;日本人 的用心是,知道吴佩平常有老骥伏枥之叹,想藉此唤其他的 回忆,毅然出山,便可拖他下水。他部下的”八大处”,更希 望他”移师”开封,就不必每月只领封在红封袋里,不论官 兵,一律大洋5元的军饷了。
只是吴佩孚想练兵、带兵,恢复他”百世勋名方过半”的 未竟事业,这个念头虽从未断过;而”汉奸”这个头衔,到 底难以消受,所以一任部下絮聒,只是充耳不闻。
当然,他也不会公然表示不说就;问题亦就在事变既起, 河北省主席于学忠每月的接济,已经断绝,要靠”最高顾 问”3000元的月薪过日子,态度上硬不起来。
就在这僵持的情势中,汪精卫从空而降;一下飞机,便 被接到铁狮子胡同一座有名的大第——作为明清两朝国都的 北平,宏敞豪华的”大宅门”不知凡几;偏偏短时下榻,就 会在这一所能引起汪精卫无穷沧桑之感的巨宅,真是冥冥中 不可思议的安排。
这所住宅,曾见诸吴梅村的诗篇:”田家铁狮歌”;田家 指崇祯田贵妃的父亲田宏遇;铁狮正就是铁狮子胡同命名的 由来。田家旧居不知几度易手,入民国后为顾维钧所得。中 山先生应段祺瑞之邀北上,北洋政府即以顾宅为行馆;汪精 卫当时是中山先生的随员,在这里住过好几个月,中山先生 病殁于此;汪精卫代草的遗嘱亦产生于此,但是,遗嘱中谆 谆教诲,指示后起者所当全力追求的”自由平等”以及”废 除不平等条约”的精神,在这里不但荡然无存;而且正受到 最大的侮辱,因为这里是日本人的”北京城防司令部”;司令 是山下奉文少将。
一方面由于汪精卫本人的要求,希望此行尽可能保持秘 密;另一方面是陆军省特别下令,务必保护汪精卫的安全,因 此在天津的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指令山下奉文 为汪精卫的临时保护人。山下奉文是日本陆军的”皇道派”; 此派反对扩大事变,主张与重庆直接谈和,对于”统制派”打 算利用汪精卫作为进一步侵略的工具,岂不以为然;因此,山 下奉文以安全为理由,禁止汪精卫外出,用意在限制他的活 动。
铁狮子胡同与什景花园都在东城,但以山下的禁令,咫 尺竟如蓬山。汪精卫无奈,辗转托赵叔雍去看吴佩孚,希望 吴佩孚到山下的司令部来见一面。
这赵叔雍是江苏常州人,他的父样叫赵凤昌,与张謇是 好朋友,赵凤昌又是张之洞幕府中的红人,后来为徐世昌所 延揽,到过东三省,足迹与交游俱广,与吴佩孚亦很熟;赵 叔雍以年家子的身分去看吴佩孚,是可以无话不谈的。
赵凤昌在清末是有名的策士;但赵叔雍笔下虽还不坏,办 事却很颟顸,更不善词令,以致于把话说僵了,惹得吴佩孚大 为不满。
“什么话!”这是他失意以后才有的口头禅,”中国古礼, 行客拜坐客;我吴某人虽卑不足道,也断断没有移樽就教之 理。何况是日本人的司令部;我去了叫山下以何礼待我?什 么话!”
于是汪精卫再次向山下奉文要求,允许他去什景花园;山 下一口拒绝,汪精卫无奈,怏怏南归,到了上海,仍不死心, 亲笔写了一封信,派赵叔雍专程北上面投;信中除了仰慕恭 维以外,主要的意思是两句话:”非恢复和平,无以消除共祸, 外应世界大势;非组织统一有力自由独立之政府,无以奠定 和平。”至于希望吴佩孚参加”政府”的意思,却不便冒昧出 口;交代赵叔雍,相机试探。
鉴于上次任务之未达成,赵叔雍这一回格外小心;呈上 书信以后,盛道汪精卫对于吴佩孚的忠义及用兵,倾倒备至, 衷心希望有所教益。
“日本的情形,我很清楚。”吴佩孚说:”从甲午年大败, 一直到九一八事变,都是隐忍因循,长了日本军人的骄气,积 渐而有七七事变。平心而论,也不能怪蒋奉化,国运如此,可 发一叹。”
“是,是。”赵叔雍想了一下,将话题引到合作问题上去: “不过,人定亦可胜天;和平要靠自己去求,否则不会平空而 至。汪先生的本意是但求有益于国,任何艰险,皆所不计;不 过个人力量有限,要找一位同样具有绝大抱负的伟人,同心 协力挽回狂澜。环顾海内,认为只有大帅是第一人。”
这一阵恭维很合吴佩孚的胃口,论调便有些不同了,”有 史以来,从无久战不和之理。”他问:”汪先生现在是怎么打 算呢?”
“如信上所说的,组织统一有力自由独立的政府。”
“统一、有力、自由独立,”吴佩孚一词一顿,念完了摇 摇头说:”谈何容易?”
“唯岂不容易,才要请大帅出山。”
“嗯、嗯,”吴佩孚的脑袋由左右摇摆,变为上下颤动, “这个政府先要’独立自由’;次要’有力’;然后才能’统 一’。保全国土、恢复主权,我辈责无旁货。合作,可以!”
最后4个字,斩钉截铁,显然已被说动了;赵叔雍兴奋 地说道:”大帅肯与汪先生合作,和平一定可以成功。”
“这也言之过早。”吴佩孚问道:”日本人对于组织政府怎 么说?”
“日本人同意,仍旧用国民政府的称号;使用青天白日期, 不过现在跟重庆在打仗,如果不加区分,战场上会发生误会, 所以预备在旗子上加一条黄带子,写上几个字,作为识别。”
“写几个什么字?”吴佩孚脱口问道:”不会是’替天行 道’?”
也不知他是随口开玩笑,还是故意讽刺;反正话锋不妙, 赵叔雍心里不免嘀咕,但只有陪笑说道:”你老真会说笑话。”
“不错,我是说笑话。”吴佩孚正一正脸色说道:”我原来 以为汪先生跟我合作,他主政我主军,另外成立政府,这是 可以谈的。现在他用国民政府的名义,这件事就无可谈了。”
“这,这,”赵叔雍困惑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我受挫于国民政府,始终是敌对的地位;现在跟国民政 府合作,不等于投降吗?”   ”唉!大帅,这都是早已过去的事了。”赵叔雍大不以为 然,很率直地说:”你老何必斤斤于此?”   ”不然!抗节不屈,是我素志。”吴佩孚又说:”蒋奉化总 算能礼贤敬老,那年派吴达铨来接段芝泉,也劝我南下;孔 庸之也一再劝我,我为了争一口气,没有答应。不过,我既 不住租界、也不出洋,蒋奉化是信得过我,不会上土肥原的 圈套的。不过,我虽不会做张邦昌;也不屑于做钱武肃。”
赵叔雍听他这番理论,大出意外;亏他会拿吴越的钱武 肃王作比,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总而言之,”吴佩孚又说:”汪先生要跟我合作,要依我 的条件:第一、日本军要撤走;第二、另组政府,与国民政 府无关;第三、军事由我来负责,他不能干预。这三个条件, 缺一不可。”
赵叔雍听完,倒抽一口冷气。第一个条件日本不会同意; 第二个条件汪精卫办不到。看样子他是根本不愿出山,故意 提出这样的条件,好教人知难而退。
意会到此,方始恍然。不过,任务虽未达成,总算亦有 收获,到底将吴佩孚的本意探查明白;此路不通,汪精卫应 该可以死心了。
谁知不然。汪精卫还要争取吴佩孚;因为日本军部着眼 在军事上,希望引其中国军队的动摇、分裂、混乱,就必须 找一个军人来与汪精卫配搭。这个军人不论新旧,但名片要 响亮,才有利用的价值。在汪精卫想,建立一个政权,总要 有文有武,才成局面;所以6月间在北平碰壁回上海,立刻 动脑筋争取同乡军人;粤籍将领自然以张发奎为首,但张发 奎一向与桂系接近;而桂系首脑李济琛曾经想杀汪精卫,所 以不说张发奎无意落水,就在私人关系上亦格格不久。这一 着失败以后,又回头来找吴佩孚;汪精卫的想法是,吴佩孚 的3条件,第三个可以许他;第一个可以说动他:要日本撤 军,正要你来交涉。吴佩孚好名,用激将法必然有效。只有 第二个必须解释清楚;便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吴佩孚,道是 “今日国民党人主张恢复国民政府,其为国民政府谋,忠也; 非国民党人亦主张恢复国民政府,其为国民政府谋,侠也。一 忠一侠,其立场虽异,而为国为民之心事则同。铭窃愿公以 一忠字对民国;以一侠字对国民政府,则公之风节必照映宇 宙,而旋乾坤之功业,亦必成于公乎。”
信是写得文情并茂,但吴佩孚却没有心情去欣赏,因为 他的牙病复发,来势极凶——民国12年,曹锟决定贿选总统; “虎视洛阳”的吴佩孚,岂不以为然。曹锟的胞弟曹锐,本跟 吴佩岂不睦,直系早有洛派及津保派之分;此时曹锐不断挑 拨,以致曹锟对吴佩孚亦有了成见,洛保两派,益同水火。吴 佩凭借酒浇愁,日夕狂饮,一颗坏牙发火,却又不曾根治,常 要复发,这一次因肝火特旺,发得格外厉害。
肝火是两个人引起来的,一个是日本华北特务机关长喜 多骏一,不断来”劝驾”,使得吴佩孚穷于应付,大感苦恼; 再一个是曹锟的小儿子曹士嵩。曹锟有两子一女;长子叫曹 士岳、次子叫曹士嵩。曹锟兄弟很多,子侄是大排行;曹士 岳十一、曹士嵩行十三。在天津提起”曹十三”,几乎无人不 知;因为是有名的纨绔。
纨绔子弟亦有三等九级,大致亦视其父兄的出身修养而 定;曹锟的两个儿子,都是败家,以曹十三为尤甚,是苏州 人所说的”要紧穷”,嗜赌如命,一晚上输一两座洋房是常事; 有时深夜持着珍贵的首饰到舞场里去找人变现。曹十三的姊 姊见此光景,只怕嫁妆都要让他败光,便吵着要分家;平时 曹士岳已经去世,所以分家只是姊弟二人。请出来主持其事 的父执,一个是齐燮元;一个是吴佩孚。曹吴的关系特深,因 而齐燮元事事推吴佩孚作主。他一向不喜曹十三,便提出男 女仆分的主张;曹十三不敢争,心里却很不舒服。
分完不动产分动产,现金、古玩、字画次第分过,最后 分首饰。其中有一支玻璃翠的扁簪,通体碧绿,十分名贵;吴 佩孚沉吟了半天说:”十三,你是男孩,用不着这东西;又是 你母亲的遗物,就给了你姊姊吧!”
曹十三立即接口,”大叔,你老不是说男女平分吗?就平 分好了。”说完,拿起簪子”崩冬”一下,敲成两截,取一截 给他姊姊:”拿去。”
这是上海人所谓”触霉头”;吴佩孚这一气非同小可, “你这小子太混帐了!”他拍案大骂。齐燮元在一旁劝了半天, 才平息了一场风波。但余怒未息,肝阳上升;吴佩孚当天就 牙病大发,左颊肿得老高。他的填房太太慌了手脚,打听得 天津有个姓郭的大夫,治牙病药到病除,便专程请了来诊治; 哪知不治还好,越治越坏。
这姓郭的是所谓”时医”——实在没有什么本事;只是 走运的医生。大概姓郭的红运已过;也许是吴佩孚的大限将 至;一剂石膏二两的”狼虎药”下去,炎凉相激,疼得吴佩 孚几乎发狂。于是吴家的亲友献议,说牙科是日本人好;应 请日医诊治为宜。
在北平的日本医生,最有名的一个叫植原谦吉,留德学 成,即在北平开业;此人倒真是爱慕中华文化,会说中国话、 爱吃中国菜,尤好结交名士。医道极其高明,平津政界要人, 以及下野多金而”隐于市”的北洋军阀,几乎没有一个不曾 请教过植原。
吴家跟他也相熟;想请他介绍一个牙医,而正当筹议未 定之时,日本特务机关派人来探病,并且举荐了一个名叫伊 东的牙医。吴家看日本人很敬重”大帅”;同时也知道日本人 千方百计想请”大帅”出山,自然相信这荐医之举是百分之 百的善意,当时便请伊东来出诊。
伊东诊察得很仔细,但牙根已经化脓,除却拔除病牙以 外,别无他法。吴佩孚怕疼,不肯拔;于是只有吴夫人婉言 来相劝了。
吴夫人姓张,是姨太太扶正——”三不主义”是吴佩孚 得意以后的话。武汉兵败为杨森迎回四川作客时,寄情翰墨, 画竹作诗;更由”三不”而扩大为”四不”,自署”四不老 人”,曾写了一副对联明志,上联是说得意时不占地盘不纳妾; 下联表示失败后不住租界不出洋,显出他是富贵不能淫;威 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至于扶正的张夫人,相从 于贫贱,等于糟糠之妻;依俪之情甚笃,在她好言抚慰,还 提到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吴佩孚终于同意,拔除病牙。
但是病牙虽去,牙根化脓如故;肿既未消,痛则更甚。问 到伊东,他说病根甚深,心急不得。也有人劝吴佩孚,七年 之疾求三年之艾;又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务必宽 心。
话是不错,只是俗语说得好”牙疼不是病;疼死无人 问”;吴佩孚日夕呻吟,”八大处”人心惶惶,都快发疯了。
这样过了3天,吴佩孚于昏迷状态;症象险恶万分。病 急乱投医,打听得一个名叫秩田的日本医生,治牙颇有名气; 便派人去说了病状,请来诊治。秩田来到吴宅,带了两名助 手,一名护士,好些医疗器,包括开刀用的特殊照相设备在 内。
一到吴家,先将灯光器材布置停当,然后略略察看了病 状;秩田极有把握地说:”非开刀不可了。”
六神无主的吴太太茫然地问:”不开刀呢?” “不开刀性命不保。”
吴太太还待找人商量;秩田已不由分说,载上橡皮手套, 操刀上前;在吴太太及亲友紧张的视之下,突然红光闪现,吴 佩孚口中喷血如箭,一声惨号,浑身抽搐,很快地双足一挺, 一颗半明不灭的将星,终于不明不白地陨落了。
吴太太既痛且惊,抚尸大哭;跳着脚喊:”把大门关起来! 宰这几个日本鬼子。”   ”八大处”的人,自然亦是群情汹汹。齐燮元恰好在场, 一看要闯大祸,不能不出面力劝;秩田跟他的助手护士,在 乱糟糟一片喧嚷中,抱头鼠窜,溜之大吉。
吴佩孚真正的死因,是个疑案;一说是日本军方认为他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先派伊东将他的臼齿弄坏,然后 再指使秩田下手,送了他的老命。不过,他这一死,毕竟克 保晚节,蒋委员长特地发表唁电,政府亦明令褒扬;其时正 在日汪密约已有成议,而杜月笙为了高宗武迷途知返,正在 安排他悄然脱走之时。
不久,定名为《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的日汪密约,终 于在上海签了字。”中日关系”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日本外务 省派出一名高级官员,以私人身分来华作广泛而秘密的调查。 此人名为须磨弥吉郎,在担任外务省情报部长之前,是驻南 京的总领事,一个相貌长得跟土肥原很像的阴谋家。腾笑国 际的”藏本事件”,便是他的”杰作”——须磨受日本军阀的 指使,命副领事潜到南京郊外自杀,以便在中国的首都制造 藉口,派兵登陆。结果藏本惜生不死,而为戴笠所派出去广 泛搜索的工作人员所寻获,把戏拆穿,国际间引为笑谈。
12卿本佳人
黄秋岳误上贼船始末。
但须磨有个真正的杰作,是用威胁利诱的手法,在行政 院最机密的部门,部署了一名间谍。此人名叫黄秋岳,是福 建诗坛继陈石遗而起的名家,与梁鸿志气名。但在北洋政府 时代,并不如梁鸿志那样飞黄腾达。北伐以后,一直在中枢 供职;官拜行政院机要秘书,颇为汪精卫所赏识;有个儿子 在外交部当科长。
说起来际遇并不算得志,亦决不能说是失意;坏是坏在 有个善于挥霍的姨太太,所以简任秘书的待遇,加上中枢机 要人员的津贴,收入虽不算少,却常常闹穷。
因此,须磨得以乘虚而入。他出身于东京帝大英文科;在 华多年,对于中国的文化艺术,亦颇有研究,据说譬如山就 是他捧红的。黄秋岳诗文皆妙,腹笥甚宽;须磨居然有资格 常跟他谈文论艺,且又常有馈赠,食物玩好之类,岁时不绝, 因而结成深交。
私交之外,更有公谊;由于黄秋岳掌管院会纪录,所以 须磨常常写信跟他打听消息。不过决非探听机密;凡是提出 的问题,都是第二天就会见报的消息,了无足奇。须磨不过 早一天知道而已。
有一天,须磨折简相邀,入席以前,先有一番叙说;须 磨率直问道:”黄先生,听说你的经济情况很不好?”
黄秋岳扭怩地答说:”既然是老朋友,我亦不瞒您说,我 有两个家;小妾花钱又漫无节制,以致捉襟见肘。”
“我很想帮黄先生一个忙。”须磨取出一张支票,摆在茶 几上;面额是5万元,”请收下。”
“这,这不敢当。”黄秋岳说:”我们中国有句俗话,无功 不受禄。朋友纵有通财之义,亦决不能受此厚赐。”
“黄先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亦没有资格拿几万元送朋 友;你说无功不受禄,只要肯帮我们一点忙,不就可以安心 收下了吗?”
黄秋岳不知道这笔钱来自日本的大藏省;还是日本喜欢 做中国关系的财阀?涸辙之鱼看到这一汪清水,自不能无动 于中;沉吟了好一回问道:”不知道要我帮一些什么忙?”
“很简单。请你把每一次’阁议’的内容告诉我。”
须磨口中的”阁议”,即是行政院院会;黄秋岳当即答说: “能公开的,自然可以公开——。”
须磨抢着说道:”不能公开的,也要公开。”
“那,那万万不行。”   ”有什么不行?一定行!”须磨开始暴露狰狞面目,斗鸡 眼、鹰爪鼻,加上鼻下那一小撮黄胡子,望而令人生畏,他 的语气忽又一变:”黄先生,你别怕!我们收集情报,亦不过 备而不用;而且’阁议’亦不会有多大的机密。与会人员甚 多,泄漏了亦不见得是你。”   ”话是不错。但我的良心及职务,都不容许我这么做。”   ”事实上你已经在做了;而且早就在做了。”
黄秋岳愕然,”这是怎么说?”他问:”如果我做了,我自 己怎么不知道?”
须磨且不作声,从写字台抽斗中,拿出一大叠黄秋岳的 亲笔信,”这不就是你的成绩。”他说,”既然已经帮忙了,就 不妨帮到底。”
黄秋岳大惊失声,急忙分辩,”这都是可以见报的东西, 毫无机密可言!”   ”黄先生,你外行!”须磨答说:”是否机密,要由我们来 判断;而且机密与否,要看时效。早一刻知道是机密,迟一 刻知道,就不是机密。事实上,你写给我的信,对于’三宅 坂’已作了很大的贡献。”   ”什么’三宅坂’?”   ”喔,对不起。”须磨笑着道歉:   ”陆军省在东京三宅坂;所以我们惯以这个地名,作为陆 军省的代名词。”
听到这里黄秋岳如当胸着了一拳、双眼发黑,倒在沙发 上好久都作不得声。   ”黄先生”须磨倒了一杯白兰地,递到他手里,”定定心! 慢慢想。我保证跟你充分合作;希望你也采取同样的态度。”   ”如果,”黄秋岳很吃力的说:”如果我拒绝呢?”   ”拒绝的后果是:身败名裂。不要做这种傻事!”
由此开始,须磨展开了威胁利诱,交替为用的手法;一 步紧、一步松;而下一步更紧,他不但要求黄秋岳在接到他 所提出的问题以后,必须予以满意的解答,而且间接要获得 外交部的情报,也就是将黄秋岳的儿子也要拖下水去。
黄秋岳百脉贲张,不断有种冲动;拍案痛骂须磨一顿,然 后自首,承认过去的错误,静候政府裁处。但这种冲动始终 未能化为决心;刚一发生便为其他种种顾虑所打消失,首先 想到的是面子;其次想到的是”解职听勘”以后的生活;公 私交迫,困处愁城的日子,令人不寒而栗。每一次的冲动,都 像一个迅速膨胀的气球,很快地到达极限;但每一次都有一 个针尖,轻轻一戳,立即泄气。
话虽如此,黄秋岳还是没有同意;只表示需要考虑,他 说他的能力有限,可能无法达成须磨的期待。当时约定在一 星期后作复。当然,他也不会收下那张支票。
这以后几天,黄秋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何能够摆脱 须磨的威胁?在办公厅中,沉默寡言;回到家更是把自己关 在书斋中,独自沉思,交游酬酢都摒绝了。
与黄秋岳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的姨太太兴致特别好;虽 然他在书房中时,她从不去打搅他,但饭桌上,枕头边,笑 语殷勤,风情万种。黄秋岳也就因为有这一朵活色生香的解 语花,才没有愁出病来。
这天下午,黄秋岳正在客厅里看晚报,是一篇成都通讯, 详记两名日本记者被杀的经过——日本为了国军追击”二万 五千里长征”的共产党,成都的地位突出重要,要求设置总 领事馆,以便搜集情报。成都并非通商口岸,外交部便根据 条约,加以拒绝;而日本政府悍然不顾,派定岩井英一为代 理总领事,由上海乘长江轮船,溯江西上。预备到成都开馆。
平时四川民众对日本政府已发动了大规模的抗议运动, 岩井到了重庆,不敢再往前走;日本外交当局便改用迂回试 探的方式派与岩井同行的4个人,到成都打前站。这4个人, 两个是记者,一姓渡边、一姓深井;一个是”满铁”的职员 田中;再一个是汉口濑户洋行的老板。他们由重庆乘汽车到 达成都的那天——民国25年8月23日,正好举行反对日本 设置领事馆的群众大会,会后游行,浩浩荡荡,队伍长达数 里;哪知恰好有4个陌生的日本人抵达,更刺激了群众的情 绪。治安当局怕发生不测事件,劝告渡边等4人,最好留在 他们所投宿的大川饭店,以便于保护;这4个人不听忠告,以 致第二天在大川旅馆,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冲突的过程是:包围、冲入、捣毁、殴斗。治安当局出 动一连的兵力,及若干宪兵支援警察;但群情激愤,群众已 变成了狂潮。结果,4个日本人,一半负伤,一半下落不明。 到下一天,两名日本记者的尸体在大川旅馆的正府街发现。再 下一天,8月25日,在大川旅馆再度出现包围的情况;这一 次,治安当局知道是左派分子有组织的行动,以强硬手段镇 压,频有死伤;同时捕获了两名首谋分子,立即处决,以期 收拾事态。
这就是引起严重外交问题的”成都事件”的真相;左派 分子激平民众的爱国情绪,却为政府制造了问题。
正当黄秋岳叹惜痛恨!黯然不欢之际;他的那位徐娘风 韵的姨太太,笑盈盈地捧来一个大盒子,一面打开盒盖,一 面说道:”你看看这件大衣怎么样?”
说着,拎起大衣领子往上一提,是一件毛汽油光闪亮的 “灰背”;等她往身上一比,黄秋岳觉得这模样很面熟,倒像 在何处见过似地。
“这件灰背大衣,跟胡蝶的那件,一模一样。”
这一说,黄秋岳想起来了。报上登过一张照片,中苏复 交后,首任驻苏大使颜惠庆赴任;在同一条邮船上有梅兰芳 与胡蝶,新闻记者邀一貌堂堂的颜大使与梅胡合影,真能尽 华夏人物之美,是一张极有名的新闻照片。照其中的胡蝶,穿 的就是这样一件灰背大衣。
“不错!”黄秋岳说:”可惜,价钱太贵了。”
“买得起就不贵;才4000块钱。”
“4000块钱还不贵。我一个月的收入才多少?丽人一袭 衣,下官半年粮。”
“你又要哭穷了!银行里几万块钱摆在那里。哼!”
听得这话,黄秋岳始而一楞;继而一惊,顾不得姨太太 的唠叨,赶到银行里查帐;果然有一笔5万元的存款,而且 是支票,经过交换,收起入帐,算日子正是与须磨会见第二 天的事。
这跟”栽赃”没有什么两样。黄秋岳首先想到的是,应 该报告长官;但兹事体大,必须谋定后动。于是找了个清静 的咖啡馆,一个人坐下来细想。
结果是,越想问题越多;对他最不利的是时间问题,可 想而知的,须磨出此一着,当然另有布置,早已占了防御上 的优势。如果须磨约会之后,立即反映;或者支票存入的当 天,便将实情和盘托出,都可以邀得谅解,甚至还会获得奖 励。如今时机已经错过,据实上陈,所换得的必是一句诘问: 你为什么不早说?从而就会产生诛心之论:是内心在动摇,考 虑接受须磨的条件。那时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或者可以这样说:我早已决定拒绝须磨的要求,所以当 时不即据实报告者,是觉得不必多事;哪知须磨居然”栽 赃”,这就绝不能保持沉默了。
这样说法,似乎没有毛病;问题何以迟至这时候才来报 告?是因为一直不知道须磨有一张支票存入他的帐户之故。
哪知一回到家,才知道自己的说法不能成立。首先是姨 太太迎着他问:”你怎么一声不响,往外就跑;到哪里去了。”
“我到银行里去看帐。”黄秋岳答说:”那笔钱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是谁的?”
“你不知道。”
“唯岂不知道才问你,人家的钱为什么存入你的户头?”
黄秋岳不愿多说;”以攻击作为防御”,故意反问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户头里有5万块钱?”
“那天银行打电话来的。”
“什么?”黄秋岳大惊:”银行打电话来的。怎么说?”
原来须磨派人去存钱时,只知道名字,不知道帐号;银 行职员看面额很大,而存钱的人不是黄秋岳往日所派的工友, 怕发生错误,所以曾打电话到黄家去求证。   ”银行的人问我,是不是派人来存5万元?我怎么好说不 是?当然说不错。”   ”那!”黄秋岳气急败坏地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 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应该你自己跟我说才是。”
她的解释是,黄秋岳曾经说过,只要他有钱,一定尽量 给她用。现在有这么一笔说大不大,说小真不小的款子在银 行里;她倒要看看,他以前说的话是出于真心,还是随口敷 衍?倘出真心,自然会主动告诉她,此刻我有钱了;有多少, 你要花就花吧!   ”不错,我说过这话。问题是这笔钱不是我的。”
又回到原来的疑问上来了:”不是你的钱,怎么会存到你 的户头里?”   ”是别人寄存的。”   ”谁?”   ”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她脸色铁青,”谁也不知道,你安着什 么心?甚至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牛头不对马嘴。”
想想自己的话,漏洞确实很大;既是别人寄存,安有支 票存入银行时,不先通知他的道理?而况寄存之说,根本不 通;那人为什么自己不开个存款户头,直接”寄存”在银行 里?
要解释这个误会,只有将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但妇人不可共机密,就算她谅解了,同意不动这笔款子,也 会惹出许多麻烦来,而况她绝不会同意!
“你怎么样?如果你心疼钱,以后就别说那种慷慨的话。 我是实心眼儿,信以为真,结果搞得下不了台!”
“好了!”精神濒临崩溃边缘的黄秋岳,一颗心突然一松; 自觉”得救”了,”你把我的支票本拿来!”
替爱姬买了灰背大衣的第二天,便是约定给须磨答复的 日子;他踌躇了一天,不知怎么办?到得下一天,接到须磨 的信,问其他的儿子所主管的一个外交上的问题——无关机 密;但如作了答复,便是接受须磨要求表示。黄秋岳考虑了 一夜,终于跟他儿子通了电话,给了须磨满意的答复。
以后的一段日子,倒也并没有多大的麻烦;黄秋岳方在 庆幸,并未出卖了国家的机密,不料发生了震惊全世界的 “西安事变”,须磨的要求便多了,每天都要有情报。因此,政 府对因应此一巨变的全部过程,日本了如指掌。
到得二十六年1月,须磨以此功劳,连升三级,内调为 外务省情报部长;这是个大使级的职位,而须磨不过是比公 使犹低一等的总领事。
须磨离职,黄秋岳并不能脱离日本的掌握;由须磨的继 任者,接收了黄秋岳的关系。半年之后,爆发了七七事变。
正在庐山的蒋委员长,接到来自宋哲元、秦德纯的详细 报告后,判断这是日本军的挑战,不应视之为偶发性的”地 方事件”。立即作了他生气最重大的一个决定:应战。
蒋委员长看得很清楚,日本从1934年初斋藤内阁的陆相 荒木贞夫不安于位;到1935年秋天,岗田内阁的教育总监真 崎甚三郎被逐,皇道派完全失势,侵华的步骤即逐渐加紧。及 至1936年发生”二二六事变”,军部所支持的官僚广田弘毅 组阁,竟接受了统制派的要求,恢复陆相现役制;陆军想并 吞华北五省的狂妄野心,更为明显。最彰明较著的一个事实 是,陆军省军务局军事课长武藤章,建议扩大华北驻屯军的 编制,司令由旅团长少将级,改为师团长中将级;驻华武官 矶谷廉介则越过他们的大使,直接向陆军省要求增兵华北,于 是这年——1936,亦即民国25年的5月1日,日本政府正式 宣布华北驻屯军司令改为”亲补职”,由昭和亲自任命第一师 团长田代皖一廊中将为扩大编制后的第一任华北驻屯军司 令;半个月以后,陆军省”行最小限度的增兵”,是一个旅团; 旅团长河边正三少将,在北平成立了司令部。凡此都是对中 国将有大规模军事行动的迹象;所以武装冲突的性质,即令 是局部的亦会很快地发展为全面的。蒋委员长看得最透彻的 一点是,日本军阀的野心永无止境,即令忍辱受侮,答应全 部要求,甚至承认”满洲国”;但遇到国际矛盾冲突,时机有 利日本时,他们仍旧会越黄河而南,继续侵略。
因此,与其坐而待亡,不如起而应战;特别可珍视的是, 民气可用,把握这多年以来所培养的宝贵的时机,一定能为 国家民族,死中求生,打开一条出路。就算败了,国格未失, 精神不死;倘或再不抗战,国民精神日趋消沉;民族生机,毁 灭无余,那就真的要沦为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了。
这个决心是在”七七”的第二天作成的;随即下令在四 川的军政部长何应钦,赶回南京,着手动员;3天之内就拟定 了具体的全面抗战的军事计划纲要,在7月底以前秘密组成 大本营及各级司令部,准备以180个师——第一线100个;预 备军80个,与日本军阀周旋到底。
但是,在华北苦心撑持的宋哲元,尚未了解在庐山的蒋 委员长,已下了中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动员的决心,所以仍 旧忍辱负重地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到得事变发生的一周以 后,蒋委员长接到各方面的报告,证实日本政府已受军部牵 制;而陆军首脑部中,”扩大派”压倒了”不扩大派”,决定 由日本本土派遗3个师团——包括驻广岛的板垣的第五师团 在内;朝鲜派一个师团;关东军派两个旅团,投入华北战场 时,认为让全国民众了解国家民族的存亡生死,已到了”最 后关头”;唯有”凭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国家生存”的时机已 经到了,因而在7月17日的”庐山谈话会”中,发表了以 《对于日本的一贯方针与立场》的演说;第三天,演说全文见 报,全国民众热烈响应,人人都了解:这回,中国跟日本要 拼个你死我活了。
下一天,蒋委员长下山回南京;随即派遗二十九军出身 的参谋次长熊斌,秘密北上,向宋哲元说明中央的决策及全 面抗战的步骤。这位”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的专阃所 寄的大将,立即改变了态度,下令正在撤退中的三十七师,停 止后撤。
这时的政治重心,已由庐山回归南京;行政院院会的重 要性亦就恢复了。于是黄秋岳受到日本总领事馆的压力,亦 就愈重。到了7月29日,二十九军奋勇抗敌,在副军长佟麟 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壮烈成仁;官兵伤亡5000人,但也 予敌重创以后,平津相继弃守,战局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平时日本海军亦已有了行动。以上海及长江方面作为 “警备区域”的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长谷川清中将,决定在 上海制造藉口,发动战争,但第三舰队的主力在长江流域,汉 口驻有陆战队2000人,需要集中到上海;同时长江上游的日 侨撤退,亦须一段时间,因此,虽有行动,并不积极。
这些情况在蒋委员长的参谋部门,看得很清楚,秘密拟 定了一个瓮中捉鳖的作战计划;调集轮船,在江阴要塞附近 的江面凿沉,一方面阻止敌舰由海入江;一方面隔断在江阴 以西水域中的20多条日本军舰及2000海军陆战队,可以一 鼓成擒。
这个计划的拟订不难,付诸实施的技术问题却很复杂;尤 其是为了保守秘密,只能在暗中调遗部署,更费时日。但正 当海军部会同交通部著著进行,将次成功时,日本在汉口的 2000海军陆战队,突然撤退;在长江的20多条日本兵舰,亦 鼓棹东下,由8月7日至9日,前后3天之中,都通过了江 阴要塞,集中在上海;陆战队而且强行登陆,并要求中国撤 退在上海的保安队。浙沪的情势,立刻就很紧张了。
隔了两天,中国交通部下令各轮船公司,尽速将航行中 的海轮,驶入长江;接着海军破坏了江阴下游的各种航行标 志,并开始阻塞江阴要塞江南的水道。日本海军固然无法再 施故技,在下关江面炮轰南京;但参谋本部的拟订的瓮中捉 鳖的计划,却也完全落空。
这件事很奇怪!日本长江舰队的行动,发生得非常突兀。 情报部门疑心消息已经走漏;但却无从设想,走漏的过程如 何?及至”八一三”战争终于爆发;当天军方征用招商局轮 船7艘;民营轮船16艘;海运舰艇及趸船28艘,在江阴下 游的长山港江面,一律凿沉,成为长江的第一道封锁线。下 行轮船只到镇江为止。属于日清汽船株式会社的两条长江轮 被封锁在南京江面,自然被接收了交给招商局运用。
下一天发生了有名的”八一四”空战。这天上午中国空 军从杭州笕桥机场起飞,以日本海军旗舰”出云号”为中心 目标,展开空中攻击;下午,日本木更津联队轰炸机18架, 从台湾新竹起飞,空袭笕桥机场。平时中国空军全部9个大 队及4个直属中队,正全部转移至东南地区,决定部署于杭 州、南京、南昌、广德各机场,担负支援上海作战及保卫首 都的任务;当日机到达笕桥上空时,恰好担负驱逐任务的第 四大队刚由周家口调防降落,得到警报,紧急升空,迎头痛 击,打下6架之多,而四大队一无损失。中国空军有史以来 第一次对敌作战,即创零比六的辉煌纪录;第四大队大队长 高志航,一战成名,成为中外交誉的英雄。
就在这天,外交部接到驻日武官的急电,日本已决定调 派第三、第十一两个师团,编成”上海派遣军”,起用预备役 的松井石根为司令官。淞沪战事,必将扩大,恰正符合蒋委 员长的算计。
原来关于对日的战略,军事首脑部作过多次的秘密研讨。 蒋委员长曾经说道:“日本要亡中国,不出蚕食鲸吞两个办法。 中国不怕它鲸吞;却须留心它蚕食。”从九一八到七七,便是 蚕食的态势,先割东北、次及华北;如果光是集中力量跟日 军在华北周旋,倘或不胜,日军能够站住脚,下一步必是渡 河而南,蚕食东南膏腴之地。这是始终处于被动挨打地位的 下策;上策是要争取主动,牵着日军的鼻子,让他们在我们 要打的地方打。
因此,当芦沟桥事变爆发,蒋委员长决定应战,而日本 海军为了争功,想对中国东南沿海有所行动时,陈诚就极力 主张,在淞沪坚决抵抗,将日军吸引到东南来,鉴于日本外 交官反复要求外交部长王宠惠,承认廿九军三十八师师长张 自忠与日军代表所签订的三次停火协定,越见得日本想将芦 沟桥事变,作为地方事件,以便于蚕食;就越足以证明全面 抗战的战略指导思想之正确。但不明军事原理,不知其中的 奥妙;东南为中国的精华地带,战火蔓延,可能有许多人认 为可惜。
蒋委员长为了说明这些道理,并促使大家在心理上有所 准备;决定第二天——8月15日上午8时,在灵谷寺附近的 一个特定地点,召集中央各部门首长会议。
在事先,日本长江舰队先期逃出江阴封锁线这一点,疑 云越来越重。有人谈到一段史实,南宋建炎年间,韩世忠屯 京口,诱金兵深入,相持于黄天荡;他泊战舰于金山之下,又 打造了许多巨型铁链,上系大钩;金兀术的船来一条、钩一 条,硬生生把它拉沉,金兵大为所困。此见于正史;但据野 史上说:有个姓王的福建人,夜谒金兀术献计,说黄天荡有 条通海口的河道,名为老鹳河;湮淤已久。如果能打通这条 河道,不愁不能脱困。金兀术大喜厚酬此人,照计而行,竟 得北归。
以古方今,可能也有样一个汉奸,出卖了国家的利益,先 普通知日本,江阴水道即将封锁。既然如此,就要防备这个 汉奸泄漏重要会议的时间、地点,勾引敌机来轰炸。因此,建 议蒋委员长更改会议的时间、地点。于是蒋委员长决定会议 时间提前到7点钟,并在1小时以内开完。
第二天7点钟开会;散会未到8点,空袭警报大作,日 本飞机准8点钟飞临南京上空,轰炸目标之一,就是那个特 定的开会地点。
这会是偶然的巧合吗?即使一个脑筋迟钝的人也都不会 相信。于是戴雨农下令全面彻查,凡是知道这天上午8点钟 在特定地点,有一个军政委员毕集,由蒋委员长亲自主持的 重要会议的人,不管他是任何身分,都被监视或跟踪,毫无 例外。
当然,这不是说部长级以上的大员,对国家的忠贞有问 题;而是中国的要人,只有忌讳的观念,并无保防的警觉。 “这句话不能说,说了会得罪人”,于是守口如瓶;”啊!啊! 抱歉,我不能来。明天上午8点钟有个会,是委员长亲自主 持,非到不可。这样,9点钟左右,等我从灵谷寺进城,顺路 来看你好了。”这平淡无奇的几句话,说是会闯下天大的巨祸, 是谁也会嗤之以鼻的事;因此,要人左右若有间谍埋伏,随 时都能获得敌人所意想不到的珍贵情报。戴雨农所防的,就 是这些人。
由于黄秋岳兼管国防最高会议及党政联席会议的议事工 作,当然亦为被监视的对象;每天有两个人分班看住,尤其 是他的活动范围,更为注意的焦点。但经过一星期的跟踪,毫 无可疑,每天上班、下班,除了家就是行政院;中午到国际 联谊社吃饭,亦是独来独往,从未见他与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接触。
国际联谊社在新街口附近的香铺营,是跟中央党部、外 交部、励志社有关的一个特种勤务单位;顾名思义,可知是 为南京的外籍人士,提供一个便利休闲活动,促进中外友谊 的公共场所;在朝野一致励行”新生活运动”之际,这里是 唯一可开舞会的地方。不过,黄秋岳从没有来跳过舞;他只 是中午来吃饭,因为国联谊社餐厅的价格公道,菜也还不坏。
跟踪的人当然不能进餐厅,而须守候在外进门的大厅,一 面设有舒适的沙发,等人或等座位,都在这里休息;另一面 餐厅入口之处的壁上,设有一排挂钩,以便悬挂雨衣、帽子 之类。跟踪黄秋岳的老张、小侯2人,每次都坐在挂钩对面 的沙发上。
这天负责跟踪的是小候,坐在挂钩对面的沙发上枯守,实 在是很乏味的工作;闲得无聊,任何一个不寻常的现象,都 能引其他的极大的兴趣。偶然一瞥之间,发现挂钩上两顶呢 帽,式样、颜色、质料完全相同;而且有一种感觉;仿佛呢 帽在跟他招呼:”喂!你认识我吧?”
于是他走近了去看,走到一半便想起来了,”这不是黄秘 书的帽子吗?”他这样在心中自语,接着便搜索记忆,十几天 以来,他想不起黄秋岳戴过另一顶帽子;也没有不戴帽子的 时候。
这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了!他又想,夏天常见的帽子,分 为两类,一类是草帽,又分软边、硬边两种,软边草帽叫 “巴拿马草帽”,由于宋子文常戴的缘故,正在风行;一种是 由军盔演变而来的”拿破仑帽”,有白、黄、灰各色,蒋委员 长夏天如果着中山装,就常视服装的色调,戴不同颜色的 “拿破仑帽”。至于呢帽,虽然跟法兰绒西服一样,夏天亦可 穿戴,而毕竟不常见,何以黄秋岳每天必戴?只怕其中另有 道理。
转念到此,心头狂跳;立即作了一个决定,要看这同样 的一顶呢帽的主人是谁?因此,等黄秋岳出了餐厅,拿了他 的帽子往外走时;小侯一反亦步亦趋的惯例,坐在那里安然 不动,视线不离那顶呢帽。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终于看到 有个人伸手去取那顶呢帽。此人个子不高,穿一身灰色西服; 等他转身过来时,小侯判明了他的国籍,是日本人——日本 西服的式样,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尤其是束腰的皮带,系在 肚起以下,更是日本西服的怪模样。
这个收获太大了。但是,小侯很冷静,世上无巧不成书 的事很多;还需要继续求证,因此,他声色不动,只用冷眼 观察。
第二天中午,黄秋岳仍旧戴着那顶呢帽到国际联谊社,进 门脱帽,随手往钩上一挂。小侯自左而右看过来,并无相同 的帽子,于是只注意门口了。
过不多久,昨天所见的那个日本人也来了,一看他头上, 果然不错,不过,这一回他的帽子挂在别处,并不似昨天那 样,并排相悬。   ”到底是不是?”他在心里琢磨,”帽子不在一处,也许人 在一处呢?”
这样转着念头,便慢慢起身;去到餐厅入口之处,有意 无意地往里面一看,不由得大失所望,黄秋岳一个人坐一桌, 日本人坐在另一桌,而且有朋友在一起,谈笑正欢。   ”这是怎么回事?”他茫然地在想,偶而抬头一望,大吃 一惊,黄秋岳的帽子不见了!
这当然是人已经走了;他直觉地追出门去,左右张望,哪 里有黄秋岳的影子?内心懊丧无比,”钉梢”会把人钉丢了, 这说出去岂不是笑话?
一步懒似一步地走着,满心烦躁,汗出如浆;小侯整天 不快,心里只思念着这件事。
哪知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到得夜深如水的半夜里, 方寸之间,突然灵光闪现;恨不得马上天亮,太阳一升,随 即高挂中天,好让他跟踪黄秋岳,证实自己的想法。
想法证实了!黄秋岳帽子不在,人在;那个日本人先离 餐厅,戴去了黄秋岳的帽子,然后黄秋岳离去时,戴去了日 本人的帽子。前一天就是如此;在不知不觉中,交换了帽子, 也就是交换了情报。
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先取得证据;这个证据且须坚强 有力。最须顾虑的是,有没有证据还成疑问,倘或根本没有 证据,或者证据不足,而黄秋岳却已经知道有人在打他的主 意,那一来不但打草惊蛇,前功尽弃;而且必然引起一场风 波。因此,搜集证据的行动,亦必须隐密妥当,以不使授受 双方——黄秋岳与那个日本人,都毫无知觉为最理想。
基于这些要求,小侯的工作同志设计了一个很巧妙的过 程;实现此一过程的主要关键,在一样”道具”:照式照样的 一顶呢帽。
这顶呢帽不仅质料,式样、颜色须绝对相同;而且要同 样的牌子,同样的尺码。这还不算,还要同样新旧。
通过国际联谊社管理员的关系,取得了这样”道具”的 全部资料;南京还没有这个牌子的呢帽,须到上海采办。买 到以后,再要加工”做旧”;经过仔细检点,毫无破绽,可以 开始行动了。
行动非常简单容易,只要将呢帽”掉包”,真可说是举手 之劳;但下手之前,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要确定日本 人会来;因为跟踪期间,曾发现有一次只有黄秋岳一个人,日 本人未到。倘或如此,黄秋岳戴回去的,应该是他原来的帽 子;帽中无物,倒也罢了;如果夹着什么东西,一看已不翼 而飞,自然知道出了问题,可能立即开溜。
其次是必须在黄秋岳先到,而日本人未到之前下手。因 为日本人先来,黄秋岳后到,再加上行动人员,挂钩上就会 出现三顶同样的呢帽,目标过于显著,引人注目,亦是件很 不妥的事。
好在那个日本人,也早在监视之下,知道了他的住处;并 掌握了其他必要的资料,总在中午11点半至12点之间出发, 坐一辆黑色别克汽车。所以行动之前,沿路派出”观察员”, 用电话传通消息,确实控制了日本人的行动。
第一次没有成功,因为黄秋岳一到,日本人接踵而至,没 有时间来掉包。第二次差点出问题,帽子已经掉到手了,而 日本人中途改变行程,不到国际联谊社;幸亏行动人员还在, 赶紧将黄秋岳的帽子又掉了回去。
第三次成功了。这天中午黄秋岳先到;行动人员在那日 本人的汽车驶近国际联谊社减速将停时,才根据守在门外的 同僚的暗号,以极敏捷的手法,换走了黄秋岳的帽子。
帽中果然有花样在,帽檐内侧作衬底的一道皮圈中,夹 着一张纸,蝇头细字写着好几条中央最新的决定,一条是国 民党中常会虽决议授权蒋委员长组织大本营,行使海陆空军 的最高统帅权,并统一指挥党政;但蒋委员长为了尊重林主 席的地位,决定以军事委员会为抗战最高统帅部;再一条是 政府决定向国际联盟提出报告,陈述日军在”七七”、”八一 三”开衅的经过,指出日本政府负全责;并要求国际联盟对 日本的侵略行动,加以干涉。此外还有军政人员预备调动的 情况之类。
黄秋岳的笔迹是早就搜集了样本,细加核对;完全相符。 黄秋岳的罪行,是确凿无疑的了,但应该如何采取行动,却 大有研究的余地。
当然,若说要依法逮捕,手到擒来,毫不费事;但如果 他们授受双方都不知道帽子已在暗中掉了包;那就不妨再来 一次,进一层了解黄秋岳到底知道了多少机密;出卖了多少 机密?甚至,下一次不妨调日本人的帽子,看看对方对黄秋 岳是何指示;想要些什么情报?
但讨论到最后,还是认为以及早逮捕黄秋岳为妥。因为 日本人拿回那顶帽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很可能会立即跟 黄秋岳联络,然后再进一步仔细检查那顶帽子——虽说已经 “做旧”,毕竟有许多特征是瞒不过所有人的耳目的。等发觉 呢帽已非原物,可以推想到,是怎么回事?于是,黄秋岳畏 罪自杀;那一来,有多少情报已落入敌人手中,以及日本方 面是用什么方法能够打入中央政府最机密的部门,便都成谜 了。
于是呈准最高当局,然后通知行政院,逮捕了黄秋岳;由 他的供词中,知道他的儿子亦脱不得干系,一并逮捕。对于 封锁江阴水道的消息,他承认泄漏给敌人,自道宁作民族千 古罪人;以救长江两岸生灵。意思是20几条日本兵舰及两千 海军陆战队,被封锁在长江中下游,必不肯束手待擒,而作 困兽之斗,那时长江两岸的百姓,就会大遭其殃。
这话当然不会有人相信,事实上在当时知道他说这话的 人,也没有几个。因为整个过程都是极高的秘密;而保持秘 密的最大原因,是怕影响民心士气,同时会引起外交上的麻 烦——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仍在南京;中国驻日大使许世英, 本已提出辞呈;七七事变爆发,为了共赴国难,已打消辞意, 赶回任所。中日两国外交关系未断,黄秋岳事件如果一公开, 等于替日本制造找麻烦的口实,自属不智。
由于罪证确凿,军法审判的程序,很快地结束;父子双 双伏法。熟悉黄秋岳的人,无不叹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他的诗、他的笔记,文彩义理,都是第一流的。
话虽如此,却没有一个人说政府不该判处黄秋岳死刑,唯 一的例外是梁鸿志——他做过段祺瑞”执政”时期的秘书长; “九一八”以后,蒋委员长派吴鼎昌迎段南下,借住陈调元在 上海的住宅;也就是后来的极斯非而路76号为公馆。政府每 月致送生活费3万元;段祺瑞用来分享旧部;梁鸿志亦有一 份,月得千元。段祺瑞一死,梁鸿志每月的津贴亦就失去了; 因而怨及政府,借少年故交黄秋岳之死,做了一首诗寄托牢 骚;这首五言诗:”青山我独往,白首君同归;乐天哀天涯, 相提并论?大多莫人妙。有人指出,要从”甘露之变”中去 参详,”甘露之变”是宰相王涯、我亦衔此悲。王涯位宰相, 名盛祸亦随;秘书非达官,何事而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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