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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23 高阳(春秋)
从这时候开始,陈璧君就除了子女以外,什么人都看不 顺眼了。11月12那天,遗体由专机”海鹣号”送回南京,下 午5点钟到达明故宫机场;机门开处,一身黑色丧服的陈璧 君首先出现;在场的汪政府要人一看,都打了个寒噤,因为 陈璧君的那张寡妇脸,不但难看,而且可怕,凡是接触到她 视线的,都有这样一个感觉,似乎她在指责:”汪先生是死在 你手里的!”
因此,从陈公博以下,一个个戒慎恐惧。当晚移灵到汪 政府大礼堂;预先布置好的停灵位子是横置的东西向,此名 为”如意停”,较之直置的南北向来得合理。但陈璧君一见便 大发雷霆。
“这是谁出的主意?”她大声吼道:”汪先生的遗体自然要 正摆;这像什么样子?重新摆过。”
这”重新摆过”就费事了,因为由横而直所占的空间不 同,灵帏、灵桌都要重新悬挂挪动。忙了个把钟头,陈公博 才能领导行礼,完成”魂兮归来”的迎灵式。
到得第二天中午,重新大殓,组织治丧委员会。陈璧君 又有意见,嫌名称太平凡,改为”哀典委员会”,陈公博是 “委员长”;下设3名”副委员长”:王克敏、周佛海、褚民谊。 但实际上是陈璧君在发号施令;她就住在大礼堂左侧的”朝 房”,整日进进出出,事无大小,无不要过问;而且一开口不 是责备,就是讥讽,以致于人人敬而远之——唯有一个人逃 不掉,就是褚民谊;因为他跟汪家是至亲,”哀典委员会”就 推他当”联络官”,有什么决定,由褚民谊去向陈璧君接头请 示,以致挨骂的机会特别多。因此,汪精卫之死,看起来最 哀泣的不是陈璧君,而是褚民谊。
陈璧君又下令”哀典委员会”,开了一张守夜陪灵人员的 名单,党方”中委”以上,政府”部长”以上,分班轮流,从 黄昏到黎明,一共分做三班。第一班比较轻松;第二班也还 好;第三班就是医院里所说的”大夜班”,从凌晨两点到6点, 时逢隆冬,严寒砭骨;”中委”、”部长”的少壮派都吃不消, 何况六七十岁以上的老头?但懔于陈璧君的雌威,一个个敢 怒而不敢言。
即令如此,陈璧君还不满意,半夜里都会起来”查勤”, 看到轻声闲谈,立刻双眼一瞪;遇到打瞌睡的,上前一推,大 声叫醒:”起来、起来!”
最不合道理的是,丧家半夜不招待陪夜的人吃点心,还 倒罢了;自己带了食物来果腹,她居然亦会站在那里,冷眼 看人进食。这一来还有谁能下咽?
最倒霉的是丁默邨,他的身体早为酒色掏空了,格外怕 冷;带了床毛毯盖双腿,她毫不客气地上前说道:”汪先生一 生为了国家,死亦不怕;你们只陪了一夜灵,都要讲究舒服; 要舒服,索性不要装模作样了,何不回到公馆里去纳福。”
丁默邨勃然大怒,真想跳起来指着陈璧君的鼻子骂:”汪 先生一生就害在你手里!如果不是你蛮不讲理,一意孤行,汪 先生是读书人,何至于朝秦暮楚,出尔反尔,到头来一事无 成,身死异域,还落个汉奸的名声!”
但看到陈璧君200磅的”福体”,自顾鸡肋不足以当她一 巴掌,只好忍气吞声,挨她一顿训。
在汪精卫未死以前,就私下谈过汪政府的继承人问题。广 东人骂败家子,称为”二世祖”;意思是像秦始皇一样,想传 万世于无穷,结果是老子业,儿子败家,只得二世。所以有 个广东籍的官儿,说了一句隽语:”谁来继承,都是’二世 祖’”。
这个汪政府的”二世祖”,一般来说,都认为理当属诸陈 公博;而且陈璧君又带来了汪精卫的遗命,希望陈公博以 “国府主席”驻华北;周佛海担任”行政院长”,负责京沪一 带的秩序。更使得他无可推诿。但是,陈公博另有想法。
原来从汪精卫赴日就医以后东南地区包括已沦陷的南 京、上海、杭州、苏州各城及膏腴之地,与仍为政府所属的 浙东、苏北等地,一度出现了非常危险的情势。在东条内阁 末期,为了想在战局上打开一条出路,真如困兽之斗,丧失 了理性……。
此外,从延安方面辗转来了个情报,说中共决定以苏北 的阜宁为第二根据地。这个情报所显示的意义是,日本战败 后,苏北势必为中共所夺得;如果美军登陆日本,日本展开 “本土决战”,抽调侵华日军回国,亦会形成中共与国民政府 的激烈冲突。陈公博在离开重庆时,留呈一封信给蒋委员长, 自誓必照”国必统一、党不可分”的原则去从事”和平运 动”。为了实践他的誓言,同时为了补过,也为了不负汪精卫 的托付,他觉得在这方面,他应该挑起这副千斤重担。
但是,汪政府的武力实在有限,只有任援道的”第一方 面军”;项致庄改编李明扬旧部,并合并一些杂牌部队,整训 的两个”军”。这些部队为日军司令部以”分防”为名,拆散 了单摆浮搁,不但缺乏集训的机会,而且大部分为共军所包 围。
此外还有三个”警卫师”,第一师留守南京;二三两师, 亦是分防各处,待遇微薄,开小差的很多。陈公博经过多次 “参谋会议”以后,决定暂时北以陇海路为限;南以钱塘江为 限,在这个区域内部署防共的军事措施。首先将江苏、浙江、 苏北诸地区的”地方长官”一律换作军人,江苏是任援道,浙 江是项致庄,苏北是孙良诚。
就在命令发表的那天,陈公博在南京召集了一个”高级 将领会议”,陈公博在报告了当前的国内外形势以后,慷慨陈 词:”日本不和中共妥协,我们也剿共;日本和中共妥协,我 们也剿共。我是不惜因为剿共问题和日本翻脸的!”
接着,陈公博提出了部署的计划:第一、孙良诚在河南 的部队,带致苏北;第二、项致庄在苏北所训练的3个师,调 浙江,因为浙江只有”第一方面军’所派的一个师;第三、集 中”第一方面军”防守京沪线;第四、上海由周佛海的”税 警团”和”保安队”负责;第五、将3个”警卫师”集中南 京,由陈公博亲自指挥,清剿茅山的共军和土匪,打破中共 的”三山一湖”计划,同时防备共军渡江。
在汪政府中人看,小矶内阁出现,阻遏了少壮军人左倾 现象,是件可喜的事;但特派参谋次长柴山到南京,带来东 京直接向重庆谋和的5条件,则不免有秋扇捐弃的悲哀。陈 公博的下意识中也有这样的情绪;但为理智所掩遮了。因此, 当讨论继承”国府主席”人选时,虽然他被认作”责无旁 贷”,但却一直说是”佛海比我适当”。因为他有个想法,如 果东京跟重庆谈判成功,南京的”国民政府”不如自己先解 散;果真到了有此需要的这一天,论公,以非”主席”的地 位作此提议,比以”主席”的身分作此宣布在措词上比较可 以畅所欲言,易于邀得同情;谈私,不是”主席”对解散的 悲哀,可能会轻得多。
这种微妙曲折而复杂的心情,是没有人能够体会的;因 此,终于一致压力,于汪精卫下葬梅花山的前3天,三十三 年11月20日,就任”国府主席”,而且只是”代理”;跟汪 精卫初期”代理”的意义一样,表示等待真正的国民政府主 席还都,国家复归统一。
因此,他在接事当天就发了一个声明说:”南京国民政府 自还都以来,自始即无与重庆为敌之心。”
一切的发展,都指向一个再麻木不仁的人也能觉察到的 趋势:快天亮了!
天亮了另是一番局面,对于守着漫漫长夜的人,自然大 感鼓舞:但在黑暗中活跃过的人,却大起恐慌。有些人早就 在寻庇护之路了;而有些人自觉无路可走,不如听天由命,因 此发展此一种世纪末的颓废的倾向。加以物价暴涨、币值暴 跌,一日数变;因而普遍流行着一个观念:钱,越早用出去 越便宜。这样,原本纸醉金迷的上海,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 极高度畸形繁荣;但不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 在朱门之中,亦有禁不住这畸形繁荣的冲击,终于倒了下去 的——赫赫有名的”耿秘书”就是如此。
耿绩之看不清那种畸形繁荣,只是一种人心虚脱而造成 的幻象,更不明白”绚烂之后归于平淡”的道理,只觉得 “素富贵行乎富贵”,要不改常度才够味道。所以虽已外强中 干,仍然照畸形繁荣的水准,在劳尔东路一号设立了一个私 人俱乐部,酒食肴馔,无一不精;服务供应,无所不有,而 只要是他的朋友,能够踏得进去,一切免费。
最大的一个漏洞是,他做包赔不赚的头家。每晚有四五 桌麻将,以黄金计算,八圈的输赢,最少也得两根条子;多 则没有限制,有人四圈不开和,输了600两金子。
赌局终了,帐房照筹码记帐,赢家第二天上午取现;输 家如果不见人面,由他代赔。于是,耿家在松江的附郭良田; 在上海的整条弄堂,就这样逐次出手了。
到汪政府收回租界,法租界改为上海市第八区。陈公博 很想利用他在旧法租界的关系,派他当区长,结果只当了一 名处长,因为有人中伤,说他原就抽头聚赌,一当区长就更 方便了。
这对耿绩之的打击很大,因为当时有一副谐联,为人传 诵:”陈公博兼选特简荐委,五官俱备;汪精卫有苏浙皖鄂粤, 一省不全。”所谓五官指五官等,陈公博的”立法院长”的选 任;”军委会政治部长”是特任;”上海市长”为简任;而 “区长”则在荐委之间。读了这副对联,接下来往往批评陈公 博,不该再兼”第八区区长”,忒嫌揽权。如果有人为陈公博 辩护,说法租界情况复杂,没有人拿得下来;熟于法租界一 切的人就会反驳:从前历任上海市长,都靠耿绩之跟法租界 打交道;莫非如今法租界收回来了,耿绩之对法租界的复杂 情况,反而吃不开,拿不下?决无此事!为什么不叫耿绩之 当区长?
话说到此,无辞以对;那就只有一个结论;耿绩之不是 在法租界吃不开;是在陈公博、周佛海面前吃不开。这一来, 最直接的影响是,耿绩之在经济调度上,大感困难:新债借 不动,旧债又来逼,双重夹攻,很难招架了。
于是耿绩之不能不另外”动脑筋”。这当然动做生意的脑 筋;而以他的个性,生意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大生意。便有 他的一个帮闲朋友替他出了个主意。
此人叫白乾靖,有两个外号都是由他的名字上谐音而来 的。他能言善道,足智多谋,但奇懒无比,坐而言不肯起而 行,因此为人唤做”不前进”。
还有个外号就更不高明了,做事拖泥带水不干脆;银钱 出入,更是不清不楚,所以又叫”不干净”。他跟耿绩之说: 民以食为天,当今凡与民生有关的,都是大生意;’私盐越禁 越好卖’,所以凡是统制的东西,最容易赚钱。耿先生,你跟 ‘三老’都是老朋友;找袁复老在’米粮统制’上动个脑筋, 比什么都好!”
耿绩之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决定去找”袁复老”—— 小报上称之为”上海三老”之一的袁复登。
5春申三老
闻兰亭、袁复登、林康侯的故事。
上海的闻人,最有名的自是数”三大亨”;商界则公认 “阿德哥”虞洽卿为继朱葆山以后的领袖;其次是”多子大 王”王晓籁。这些人走的走,死的死;而上海社会不能没有 闻人,犹如内地不能没有绅士一样。于是”三老”应运而生。
这”三老”的事业不大;家境不裕,但多年来以热心正 直,赢得亲友及同业的尊敬。此时自然而然地扩大了影响,因 友结友,辗转邀请,先是社团都要他挂个名义;继而公司银 行请他当名义上的董事长,至于排解纠纷、发起公益,以及 喜事证婚、丧事点主,不仅无日无之,而且日必数起。有人 说笑话:”当袁复登的汽车司机,是要出顶费的。”因为每处 饭局,司机都可以领饭钱;三老的司机,饭钱格外从丰。一 天十来个饭局,收入着实可观。
三老之首叫闻兰亭,他是常州人;早年从家乡到上海来 学生意,进的是纱布这一行。到民国初年,已经崭露头角。民 国10年前后上海盛行交易所,各式各样的名堂,如雨后春笋, 成长极快;其中以”阿德哥”主持的”华商证券物品交易 所”为最具规模;闻兰亭就是那里的常务理事。同时,他自 己主持一家”华商纱布交易所”——交易所的投机风气很盛; 那时革命事业,正值低潮,为了筹措经费,陈果夫、孙鹤皋 都在证券物品交易所领照当过经纪人;为革命而从商,所得 自虞洽卿帮助很大,而闻兰亭间接也是有贡献的。
第二老便是袁复登,他是宁波一所教会学校的学生;毕 业时恰好上海圣约翰大学开办,顺理成章地升了学,成为圣 约翰的第一届毕业生。
袁复登生得一貌堂堂,性情谦和厚道,所以人缘极好;加 以一口纯正的英语,在当时商场中,无人可及,因此,他不 但所创办的宁绍轮船公司,宁绍保险公司,牌子极其响亮;而 且商而优则仕,先后被选任为公共租界的华董,以及作为上 海租界中民意机关的纳税华人会的理事。一生乐育英才;”学 生子”很多,遍布于各行各业,在三老中的交游最广。
再有一老就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在香港为日军所俘的林 康侯。当时侨寓香港的名人,在过了约莫5个月的高级俘虏 生活以后,除了极少数的两三个人,如段祺端的要角曾云霈, 以”万金油”起家的胡文虎等,以特殊渊源,获得释放以外, 其余的都用专机送到上海,有的韬光养晦,如梅兰芳蓄须明 志;有的虚与委蛇,如颜惠庆,叶恭绰,都担任过一个半官 方的名义,但从不管事;有的被迫下海如银行家周作民、唐 寿民之不能不出任财经要职;有的是愿入地狱如张一鹏、李 思浩;当然也有的是自以为因祸得福,如郑洪生出任京沪、沪 杭名义上的管理机构,”华中铁道公司”总裁。至于像林康侯, 却以来自社会的压力,不容他不抛头露面。
他是上海本地人,前清进过学,做过南洋公学的小学校 长,也加入《上海时报》当过主笔。民国2年转入实业界,是 新华储蓄银行的创办人之一。由于他的书生的底子,自民国 17年以后,一直担任上海银行公会秘书长;这个职位使得他 在财金界,无人不识。在三老中,只有他跟杜月笙的关系最 深。
平时汪政府为了抵制日本军部的经济独占政策,决定用 社会的关系成立一个”全国商业统制委员会”;闻兰亭的身分、 地位、年龄以及他的方正廉洁膺选为主任委员。为了保全物 资、为老百姓争取较好的生活条件,他以70开外的高龄,毅 然不辞;不过提出一个要求,必须有两个人帮他的忙,其中 之一就是林康侯。几度登门劝驾,也有不少商界的朋友来游 说,他终于担任了”商统会”的秘书长一职。
“商统会”下面设立好几个专业委员会,分为”米粮”、 “粉麦”、”纱布”、”日用品”等等。”纱布”部门,由于闻兰 亭是内行;对于日本所提出的,在沦陷区全面收购纱布的要 求,策划出一个很完整的抵制方案。
不过,这个方案的执行,却以闻兰亭年迈体衰,不能不 辞职,而交由后任唐寿民去执行。唐寿民与周佛海就闻兰亭 所策划的方案,几度密议,竟发展成为一个将计就计的反击 计划。
于是在交涉时,唐寿民表示,日本与汪政府已经是攻守 一致,祸福相共的盟国;日本不应视汪政府为战败国,两国 关系,应该用公平的原则去处理。
既然讲公平,应该先收购日商的纱布;因为日商手里的 纱布,多过华商好几倍。这样不但符合公平的原则,也让中 国人看看日商的纱布,已经够用;华商的纱布,应该留归中 国平民的日常需要。
这番道理驳不倒;而且日本军部原就在计划收购日商纱 布,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毫无分别,所以很爽快地同意了。
至于收购纱布的价格,应该按照市价,斟量打一个优待 的折扣。用何种通货来支付,请向”财政部”接头,”商统 会”毫无意见。
到得”财政部”去接头,周佛海表示,战时需要的是物 资,日本既与英、美宣战,断绝国际贸易;原本用来作为国 际市场上支付工具的黄金,已等于废物。废物利用,就是到 中国收购纱布。如果以”中储券”支付,将使通膨加速,汪 政府的财经崩溃,对日本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日本在沦陷 区收购纱布,以黄金支付是有利无害的做法。而且在收购以 前,就应该从日本将黄金运来,以实力建立了信用,收购纱 布才会顺利。
这一点日本当然不会轻易同意,但周佛海绝不松口,一 口咬定,用”中储券”支付,造成通货膨胀,后果严重。如 果日本不愿用黄金支付,汪政府不能支持这种自杀性的政策。
经过几个月严重到彼此拍桌相争、互相诟责的交涉,日 本军部终于屈服在理直气壮的坚持之下,一飞机一飞机将黄 金运到上海,由”中储行”代为保管。
至日商纱布收购完毕,华商方开始登记;然后按照数量 折算黄金价格、纱布送至指定仓库,立即发给领取黄金凭条, 满10两向”中储行”领取;不成条的零数,委托各银楼代为 发放——银楼平空做了一笔好生意,因为块金折成了首饰,那 时最通行的是金印戒指,白相人尤为爱好;无名指上一个可 当图章用的名字金戒,又厚又大,没有一两,也有八钱。
及至纱布开始入库,汪政府提出一个问题:如果纱布全 部由你们收购去了,中国百姓穿什么?日本军部瞠目不知所 对。于是汪政府提出计划,每人依照收购价,配给可做一件 长衫的布料,亦即是营造尺一丈三尺。日本军部无奈,唯有 同意。当然在配给时,人数以少报多;相对地日本收购的数 量又少了好些。   ”商统会”中,比纱布更重要的一个单位,是”米粮统制 委员会”,即由袁复登担任。在此以前,他应邀担任”保甲委 员会主任委员”时,提出的一个交换条件是,不许再有封锁 事件——这是上海租界为日军侵入后,老百姓最感痛苦的一 件事;日军可以突然之间封锁某一地区,只用绳子拦一拦,便 有一大平地区断绝交通;这种”画地为牢”的暴政,使得正 好经过那里的行人,欲归不得,欲哭无泪,而终于由袁复登 的坚持而不再受此痛苦了。
根据既有的经验,袁复登在出任”米统会”主委时,也 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即是必须按期配给民食,称为”户口 米”。这个条件必须日本军方承诺才算数,因为自古艳称的东 南膏腴之地的粮区,已为日军所控制。
日本军部搜括沦陷区的物资,由特组的”兴亚院”负责。 兴亚院下设两部,第一部为政治;第二部为经济,并在北平、 青岛、上海、汉口、厦门、广州分设6个联络部,亦即6个 搜括中心,陆海军划分势力范围,厦门、青岛归海军;北平、 汉口、广州归陆军……上海则陆海各半。于是,日本财阀所 经营的三井、三菱等大公司,便各自寻找在陆海军方面的关 系,获得特许,组织某一类独占性的征购公司,在为军部压 榨中国百姓的同时,大发军财。
“商统会”的基本任务,便是对抗日本军方的搜括;所以 袁复登所提出的条件,必须日本军方作出答复。因为沿太湖 的苏松产米区域,已为日军划为”军米区”;如果要保证民食 供应不缺,必须从”军米区”让出部分地区。经过多次交涉, 日本军部让步。在松江、青浦等地,”放弃”了部分地区,容 许汪政府去收购食米。
“民以食为天”,汪政府为此成了各省市的”粮食管理 局”,与”米统会”协调解决整个民食问题。关于米粮的采购, 招商承办这部分的业务,袁复登有很大的发言权,所以耿绩 之找到袁复登,很顺利地取得了松江、青浦、太仓三个县中 “军米区”以外的米粮采购权。
当然,耿绩之自己是不会下手去做的;而且就想亲自下 手亦不可能,因为他另有更重要的任务。首先是周佛海找他 去谈一次话,有所委托。
原来周佛海这时全力在筹划的一件大事。根据麦克阿瑟 在太平洋展开反攻所采用的跳岛战术,以及戴雨农与美国海 军梅乐思中校所组的中美合作所,判断中美联军将会在东南 沿海某个地区登陆;最可能的是照日军侵华当年走过的老路, 在松江的金山卫抢滩,建立桥头堡。这样,策应的主要责任, 便落在他身上了。全力筹划的一件大事,便是如何有效配合; 只要中美联军一登陆,情势就会立刻改观。纵不能希望兵不 血刃而收复淞沪地区;却无论如何要缩短战争的时间,将可 能的牺牲减至最低。
这就必需有各种因素的配合,其中之一是在上海的外侨。 英、美侨民固然都已进入集中营,但在上海外侨人数中,比 例相当高的法侨,由于贝当政府与汪政府的性质相同,所以 他们只要表示效忠于贝当政府,与戴高乐的流亡政府无关,便 仍能安居乐业。但是,不知有多少法侨是反轴心的?周佛海 所赋予耿绩之的第一项,也是主要的任务,就是去联终这些 反轴心的法侨,一旦有事时,能配合他的要求,采取积极行 劝。
第二项,也仍然是主要的任务是,联络浦东的武装队伍。 本来汪精卫从河内到上海”组府”时,分文武两途进行,军 事方面最先收编的是在浦东方面,未能随国军西撤的一支部 队,由”76号”接头,改编以后的番号是”第十三师”,人数 约有3万。”师长”叫何天风;民国28年耶诞前夕,何天风 带了10名卫士,约了许多朋友到愚园路底的兆丰总会,作通 霄狂欢。那知舞兴正酣,枪声骤起,而且是肘腋之变;10名 卫士之一,原是军统的工作人员,一枪制裁了何天风,趁全 场大乱时,全身而退。
何天风一死,由他的副手丁锡山坐升”师长”。丁锡山跟 吴四宝一样,是汽车司机出身;无恶不作,也是一样,包庇 烟赌、敲诈勒索,不在话下,最不成话的是公然绑票,肉票 就窝在他的”司令部”之内。
丁锡山的恶名昭彰,不在”76号”之下;汪精卫之被人 骂汉奸,像丁锡山之流,实在要负相当责任。但浦东滨海,地 形复杂,号称难治;丁锡山盘踞多年,又有一批恶讼师式的 狗头军师替他出主意,一面勾结日本宪兵;一面联络上海的 黑社会,所以一时动他不得,汪政府中的负责人,对他不胜 头痛。
好不容易先分其势,抽出他的一部分队伍、改编成”第 二军”;然后找到机会,加以逮捕,关在镇江监狱。不料丁锡 山神通广大,竟能里外接应,破获而逃先由杭州转入内地,据 说常潜回浦东,虽不敢公开露面,但仍有相当的潜势力。   ”十三师”从丁锡山被捕以后,四分五裂,”各成一军”; 往正路上走是打游击,往歪路上走,不客气的说,就是土匪。 平时期东由于杜月笙已转入内地;地方没有人能够罩得住这 班亡命之徒;不过浦东与称为”起南”的松江接壤,都在黄 浦江的彼岸,所以”耿秘书”的声望,不但在”浦南”极响, 浦东亦很”服贴”。此所以周佛海要求耿绩之出面去联络浦东 的武装部队;等到中美联军登陆,首先响应。
此外,撤退以前的上海市长俞鸿钧、吴铁城,亦都有亲 笔私函带给耿绩之,表示谅解他的处境,但希望国军反攻时, 能有出色的表现;这样在光复以后,不但无罪,而且仍将获 得重用。
这使得耿绩之非常兴奋,本来”十弟兄”中,个个都有 抱负,想出人头地,大大干一番事业;但各人的背景、性情 不同,加以有罗君强在中间兴风作浪,扰得如俗语所说的 “六缸水浑”,因而有人消极,甚至有人消沉。耿绩之就属于 消沉的一类;醇酒妇人,心情与信陵君无异。如今消沉的原 因已经消失;潜隐的雄心复起,加以静极思动,人之常情,所 以对周佛海交付的两个任务,活动得非常起劲。
于是他的劳尔东路的个人俱乐部,盛况重开;这当然需 要大把的银子。本来他的主要经济后台是金雄白;后来自觉 累人过甚,不好意思开口,直到去承包食米采购时,方又向 “南京兴业银行”调动了一笔资金。不过这一回的挥霍,是为 了办正事,知道金雄白仍会支持,打个电话去,果然,金雄 白答说:”没问题。不过,我想跟你碰个头,当面谈谈。”
“好!我马上就来。”挂上电话就走,不过一刻钟,已经 跟金雄白见面了。
“绩之兄,”金雄白在允许继续予以经济支持的同时,提 出一个忠告;事实上也等于是一个条件;他说:”吃吃玩玩, 排场再讲究,总也有个底;只有你那种代赌客结帐的办法,是 个无底洞。’博施济众,尧舜犹病’,照你那种办法,’煤油大 王’都’顶不住’。还有,慷慨也要慷慨出个名堂来,且不说 冯谖为孟尝君去讨帐的那个典故;就是从前扬州盐商当中的 败家精,到金山寺去散金叶子,看大家争夺为乐,总也是出 了一回风头。像你这样不明不白塞狗洞,在上海做人是大忌; 因为有个’瘟生’的名义在外,动你脑筋的人一定很多。这 样,想跟你在事业上合作的人,顾虑必多,踌躇不前;最后 是望望然而去之。我们自己弟兄,说话没有保留;你不要动 气。”   ”哪里,哪里!莫非我连好话都不懂?”耿绩之答说:”代 赌客结帐这个办法,我决计取消。”
这一次,他倒是说到做到。但在有些人看来,这不是他 学得比较精明了,只当作他力有未逮,不能再如以前那样豪 阔,在本质上,仍旧是个”瘟生”——他的派到青浦、太仓 各地去采购食米的人,就是这样看法,采购价格以少报多;入 仓米谷以多报少,耿绩之懵然不觉,甚至连帐簿都懒得看。   ”你要多留意!”有人向他提出警告,”’民以食为天’,你 手下的人,万一有什么妨碍’粮食政策’的行为,你会脱不 了关系。后大椿、胡政的前车可鉴。”
后大椿与胡政是汪政府派在松江与南京的粮食管理局 长;由于贪污舞弊,为汪精卫的”法院”判处死刑而枪决。汪 政府成立以来,贪官不知几许;但处死的只有这两个,可知 破坏”粮食政策”的后果之严重。
但耿绩之表面接受,谢谢人家好意忠告;心里却不以为 然,”浙江粮食管理局”中,莫非就没有人贪污舞弊?只以浙 江的”局长”汪希文是汪精卫的胞侄,所以安然无事。总而 言之,”朝里无人莫做官”。有关系就不要紧。
因此,耿绩之仍是我行我素,只想把在近处的周佛海,在 远处的吴铁城、俞鸿钧的关系搞好。其余的事都不必太关心。
就在这时候,缪斌将有日本之行,耿绩之为他设宴饯行。 事先打电话问他:”我想邀一位陪客;不过,不知道你的意思 怎么样,是不是相见见她?”   ”谁?”   ”新老板。”
缪斌当是”辛老板”;想了半天说:”我没有一个姓辛,做 生意的朋友啊!”
“不是男的,是女的。”
缪斌恍然大悟,梨园行称伶人为”老板”;耿绩之说的是 “新老板”——新艳秋。
“她几时来的?”
“来了有三五天了。很想跟你见个面;又怕你不愿意见她。 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邀她作陪;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愿意。不过,我倒不知你跟她很熟。”
“我认识她比你早。不过,我没有做过她的入幕之宾。”耿 绩之说:”你别忘了,我是曾仲鸣极熟的朋友。”
耿绩之与新艳秋熟识,是由于曾仲鸣的关系;曾仲鸣与 耿绩之一样,从小就在法国读书,前后十几年,他们的交情 由于同视法国为第二故乡的缘故,有一种无可言喻的亲切,是 不难理解的事。
但是,新艳秋与曾仲鸣的特殊关系,却完全出于偶然。这 要从北伐成功说起。
北伐成功,继以东北易帜;全国终于复告统一。但从袁 世凯窃国以来,十几年之间,内传的说法是,中央是在”削 藩”。因此酝酿而成为一次”新三藩之乱”的”中原大战”。
这时是民国19年初夏,在香港的汪精卫,由于陈璧君的 朝夕絮聒,领袖欲发作了,与心腹曾仲鸣、陈公博商定了一 个在北方组府的计划;初步是联合阎、冯、李发表”共同宣 言”。由陈公博携着宣言草稿到太原去接头,由阎锡山主持政 治;汪精卫主持党务;冯玉祥、李宗仁主持军事。
所以至此,乃因内战稍戢后,好不容易打倒北洋军阀,重 新建立民国,但伴随而来的大问题是,民穷财尽的中央政府, 如何养得起4个集团军?因此,大局一定,立即召开编遣会 议,计划裁军。这本来是民国17年7月6日,蒋、冯、阎、 李四总司令在北平市西山碧云寺,祭告国父时,所一致同意 的办法,取消各集团军司令;将来军队以师为单位,留国防 军50至60个师;另编宪兵26万人。但冯玉祥、阎锡山、李 宗仁一回防区以后,异议纷起,致有这一协议之产生。
阎锡山对于这样安排,深表满意;于是汪精卫起草了一 份《北方党务问题宣言》,主张另开”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 阎锡山桴鼓相应,派桂系的叶琪到香港,迎汪精卫北上,解 决党务问题。到了7月13日,由汪、阎、冯等人发起的”扩 大会议”出现,并发表《总宣言》。接着,汪精卫带着曾仲鸣, 由海道抵塘沽,转赴北平,参与”扩大会议”。招待记者,发 表通电,花样马上就多了。   ”扩大会议”一直开到9月1日,通电公布《国民政府组 织大纲》推定7名”国府委员”为止。在这一个多月中,曾 仲鸣由于是汪精卫第一号心腹的缘故,成了新贵中最令人瞩 目的要人;每天有七八个饭局,而且大多为他所特设。北平 的大宴会,还不脱同光以来的遗风,有宴必有戏;”扩大会 议”遍召名伶,排夕堂会。平时崛起一个坤伶,正就是新艳 秋;曾仲鸣一见惊为天人,于是当天夜里便有人撮合,带他 造访香闺。
这新艳秋是从清朝嘉庆,道光年间”乱弹”兴起,取昆 腔而代之以来,梨园行中最奇特的人物。从她的艺名,一望 而知是程派青衣;程砚秋的”游丝腔”学得唯妙唯肖,自不 在话下;程砚秋的私房戏应有尽有,也还不足为奇;最奇的 是,程砚秋的”秋声社”的班底,包括当家老生郭仲衡,小 生王又荃、老旦文亮臣,都在新艳秋的裙角拂拭之下。
照此情形看来,谁都会以为新艳秋是程砚秋承香烟的嫡 传高弟,为使爱徒成名,不惜以班底相助。其实恰好相反,新 艳秋既未拜过程砚秋的门;程砚秋亦从不承认有此弟子。提 起新艳秋来,程砚秋简直是欲哭无泪;原来程砚秋的班底,都 是新艳秋的一个姐姐,唱梆子青衣的”珍珠钻”,和一个替她 提琴而心计特工的哥哥,以及一帮”捧角家”,用各种挑拨离 间的手段,挖了过来的。
程砚秋为新艳秋整得惨兮兮的致命伤是,他的琴师亦为 新艳秋所罗致。”京朝派”的琴师中,有两个人派头奇大,一 个是杨宝森的胞兄杨宝忠,抱着胡琴上场便有人叫好,他也 就笑容满面地连连打躬作揖;再有个就是程砚秋的琴师穆铁 芬,他是余叔岩所办的春阳起房的名片,下了海,还不脱玩 平时那种讲究一个”帅”字的派头,剃了个小平头,蓄着小 胡子,永远修剪得整整齐齐,衣着华丽异常,常是宝蓝华丝 葛的袍子,团花缎子琵琶襟的坎肩、珊瑚钮扣、翡翠坠子的 金表链。上场卷袖,露出雪白一大截纺绸小褂袖头;架起二 郎腿,用一大块纺绸垫着,拿起胡琴调弦,不过三两声即已 妥当;然后将胡琴横置在腿上,取出带打火机的金烟盒,悠 然抽烟。等程砚秋将上场,打鼓佬开始打”倒板头”,才慢条 斯理地熄了烟,扶起胡琴,恰好倒板头打完,琴声一响,满 场肃静无哗。那股派头,真是”够瞧老半天的”。
因为如此,穆铁芬有个外号叫”处长”。程砚秋的新腔, 转弯抹角;何处应该使劲,何处可以取巧,何处必须换气,以 及何处一定有”采”,奥妙都在穆”处长”那把胡琴之中;所 以新艳秋自从得穆为佐,真所谓”如虎添翼”,立于不败之地 了。
当然,唱旦脚的,尤其是唱旦脚的坤伶,要大红大紫,必 得色艺双全;新艳秋虽不如当年的刘喜奎那样,有颠倒众生 的魔力,但亦足当美人之称;在剪水双瞳中所透出来的一股 清逸之气,更为风尘女子所仅见。曾仲鸣久居法国,审美标 准很高;他从任何角度看,都觉得新艳秋是一件有灵魂的艺 术品。
不久,曾仲鸣做了”入幕之宾”;据说新艳秋灭烛留髡, 也还是头一回。恰如《三堂会审》中《蓝袍》所道:”一十六 岁,开得怀了。”
不知是曾仲鸣报答红粉,还是新艳秋舍身相报;总之,曾 仲鸣点了一出戏,对于提高新艳秋的声价,大有关系。他点 的一出戏是《霸王别姬》;新艳秋初出道时,艺名”玉兰芳”, 原由梅派入手,不但有”别姬”这出戏,而且经梅兰芳的琴 师徐兰沅指点过。平时新艳秋已经成名,公认为是标准的程 派青衣;不意居然会动梅兰芳的”打泡戏”之中的别姬;这 在”噱头”上已足以号召。而更轰动九城的是,曾仲鸣指定 杨小楼唱楚霸王;不知哪个大有力的”提调”,居然办到了。
杨小楼的霸王,只陪梅兰芳演过;名贵非凡。现在居然 肯与新艳秋合作,等于承认她的地位与”四大名旦”是同一 等级。因此,这天的堂会,不但名伶名片,闻风而集;北平、 天津够资格的戏迷,都千方百计,想弄一份请帖,得以入场。 当然,台上一个新艳秋,台下一个曾仲鸣,目睹如此盛况,得 意之情,可想而知。
但曾仲鸣的好景不常,9月18那天,东北边防总司令长 官张学良,不但不就由扩大会议产生的”国民政府委员”,而 且通电拥护中央,提军入关;”主席”阎锡山”在位”只得10 天,便即通电”下野”,率部由”太行八陉”,回师河东。汪 精卫亦于9月20,仓皇遁走;曾仲鸣亦只有挥泪别”秋”了。
不过新艳秋却交了一步好运。”中原大战”结束;张学良 驻节北平顺承王府私邸,东北文武,复又相率进关,北平又 热闹了好一阵;捧新艳秋的一班人,打铁趁热,促成杨、新 在开明戏院合作,生涯茂美,名利双收。
九一八事变,政府又有了变动,宁粤由分裂而合作,汪 精卫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行政院长。曾仲鸣奉派为副秘书长,实 权在秘书长褚民谊之上;一朝得志,自然想起了新艳秋;而 他只要开一句口,自然有人乐于将新艳秋接到上海来,演出 于更新舞台。那时虽说国难当头,但曾仲鸣却是每星期五夜 车一定到上海;星期日夜车回南京。曾仲鸣的妻子方君璧,一 方面秉承了旧时代贤惠妻子的”美德”;一方面濡染了法国的 浪漫气氛,觉得丈夫有个情妇是无足为奇的事,所以不但容 忍曾仲鸣与新艳秋双宿双飞,而且有时候还会伴着丈夫到更 新舞台去捧新艳秋的场。
他的包厢中,还常出现潘有声,胡蝶夫妇,所以”看戏 兼看看戏人”,评价再贵,亦很值得。
在上海唱了年把,新艳秋的舞台生涯,又起了一个高潮。 当时是程砚秋在南京演出;曾仲鸣为了自己方便,怂恿新艳 秋移帜秦淮河畔去跟程砚秋打对台。那时她已有一个”坤伶 主席”的”尊号”;及至”坤伶主席”新艳秋将在南京大戏院 登台消息一见报,程砚秋的声光顿时灭了一大截。及至一登 了台,有曾仲鸣撑腰,”经励科”肆无忌惮,程砚秋贴”文姬 归汉”,她也是”文姬归汉”;程砚秋贴”红拂”,她也是”红 拂”,总而言之,如影随形,冤魂不散;程砚秋恨不得三天工 夫就能排出一出新艳秋所没有的程派”私房戏”,无奈办不到, 只好忍气吞声,铩羽而去。
6燕京锄奸
缪斌幸逃一命,张啸林难逃制裁。
继曾仲鸣而得新艳秋芗泽的就是”小道士”缪斌,他是 受曾仲鸣所托,照料新艳秋。结果照料得”无微不至”。及至 汪精卫河内被刺,曾仲鸣死于非命;关于新艳秋是”白虎星 君”的说法,就渐渐流传开来了。
于是有人对缪斌提出警告。”曾仲鸣前车可鉴!早在南京 就有人说新艳秋是’白虎星’,碰不得。如今证实了!阁下避 凶趋吉为宜。”
缪斌付之一笑,根本不作考虑。不久,果然被刺了。
不过,这一次是他命大,阴错阳差地躲过了一场灾难,原 来缪斌捧新艳秋,除了自己经常定一个包厢以外,每次总买 几十张”池座”的票,邀人去为新艳秋喝采。这天正坐在包 厢中看新艳秋的《三堂会审》,偶而回头,发现他太太的影子; 心中一惊,夺路而走。缪太太是深度近视,竟容丈夫交臂而 过;及至发觉追了下去,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时候来了个”替死鬼”。此人姓关,广东人,在上海行 医;新近纳了一名舞女为妄,特地北上来度”蜜月”。他有个 朋友,即是王吉的”前夫”,做过硝磺局长的”秦局长”;这 天应秦局长之邀,来听新艳秋。上楼一看,秦局长在第二包; 第三包却是空的,老实不客气,先坐了下来,隔着半道木墙, 与秦处长打了招呼,刚把视线移向舞台,第三包后面转出来 一个黑衣汉子,对准关医生一连数枪。当时正是满场彩声之 际,枪声不显;所以黑衣汉子得以在目的达成后,从容遁去。
当然,这个黑衣人是有任务的、有目标的。任务是锄奸, 目标是缪斌,只以关医生长得跟缪斌极像,而又阴错阳差,偏 在此时此地坐上缪斌每天所坐的位子,以致于作了不知因何 送命的替死鬼。
但关医生到死糊涂,在第二包的秦局长,却是心中雪亮, 知道缪斌幸逃一命。刚想拔脚避开,突然醒悟,走不得!一 走嫌疑重大,说他布置了陷阱,要害关医生,那就跳到黄河 都洗不清,说不定会做了凶手的替死鬼。
因此,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喊一声:”打死人了!”
此时秩序已乱,台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戴副墨 晶眼镜的秦局长的手势,才知事态严重;打鼓佬当机立断,拿 鼓简子向司锁呐的下手指一下,随即双简齐下,领起”尾 声”;锁呐咪哩吗啦地吹了起来。   ”会审”的王金龙与蓝袍、红袍,一听”尾声”如逢大赦, 撩袍端带,往后台直奔。崇公道赶紧扶着苏三,就近由上场 门下场。
“出了什么事?”新艳秋一面让”崇公道””开锁卸枷”,一 面大声问说。
“出了命案子。”有人答说,”第三包。”
一听”第三包”三字,新艳秋顿时双眼发黑,站都站不 稳;这时后台管事与新艳秋的跟包二秃子,匆匆赶了过来, “新老板,缪委员被刺。”缪斌一直以候补中委的身分在华北 活动,所以后台管事这样称呼,他说:”日本宪兵已经在抓人 了。赶紧去吧!”
“我还没有卸妆呐。”
“来不及了!”二秃子不由分说,将件灰背大衣罩在她的 “罪衣罪裙”上,与后台的管事拥着她就走。
穿过一条尿臭薰天的夹弄,出后台便门,上了汽车;后 台管事的说:”还不能回家。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躲到哪里?”
“最妥当不过,躲到’提督’那里去。”在前座的二秃子 接口。
所谓”提督”是指”北平市长”江朝宗。他在前清当过 汉中镇总兵;入民国后,从袁世凯时代一直到北洋政府整个 垮台,断断续续地总在当步军统领。这个职位,在前清俗称 “九门提督”。江朝宗喜欢这个俗称;所以大家一直管他叫 “提督”。
“怎么啦?”江朝宗笑着说:”我这儿可不是’都察院’;别 是走错了门儿了吧?”
新艳秋白了他一眼,只发怨声:”提督还有心思跟我开玩 笑!不想想我心里的急?”   ”你急什么?你让我香香你的脸,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看样子不像骗人,新艳秋便将脸偏着,凑了过去,江朝 宗亲了一下才说:”我告诉你。打死的不是’小道士’;是上 海来的大医师。”
新艳秋自是一喜,但还有些将信将疑,而就在这当儿,缪 斌已经有电话追到江宅;新艳秋亲耳听了声音,心中一块石 头落地。
于是就在江朝宗新娶的四姨太屋子卸妆。这时她的一兄 一姐也都赶到了;带来许多她日常所用的衣物,暗示她最好 在江宅多住几天。
这就使得新艳秋心头疑云又起。照她的想法,如果缪斌 被刺身死,日本宪兵一定会疑心她跟凶手是否有何勾结?调 查盘问,甚至被扣押用刑,不死也去了半条生命;既然缪斌 未死,一切都由他自己负责,人家为什么要行刺;是不是他 跟什么人结了不解之怨;何以阴错阳差会有关医生做了替死 鬼?缪斌一定”哑巴吃扁食”,肚中有数;会跟日本宪兵合作 侦凶,与她毫不相干。
然则,何以又不能回家,要在江宅躲几天呢?这话当时 因为人多不便问;随后才私下向江四姨太太吐露,表示困惑。   ”你哥哥、姐姐大概也是胆小的意思;你尽管安心在这里 多住几天。”   ”怎么安得下心来。我想请四姨太太替我问一问提督,到 底怎么回事?”   ”我看他回来了没有?”江四姨太太喊丫头说:”你到前面 去问一问,如果老爷回来了,就说我请他马上到上房来。”
去不多时,江朝宗来了;一进门就说:”新老板,意外的 麻烦,不过也不要紧。缪太太跟你捣乱,咬了你一口!”
新艳秋大惊问说:”我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咬我?”   ”你把她老爷迷得神魂颠倒,她跟你怎么没有仇?”   ”那么,她怎么咬我呢?”   ”她说你一定知道刺客的姓名。”江朝宗又说:”事情总办 得清楚的。你也不必着急,在我这里住着;反正迟早包你没 事就是。”   ”你听见了没有?”江四姨太太说:”你就死心塌地吧!大 概你替我把《锁麟囊》的那几个新腔说会了;时候也就差不 多了。”
新艳秋无奈,只得在江宅住下;由于不能出门,每天只 跟江家的姨太太,小姐们作伴,不是打牌,便是说戏,连江 家的丫头都会哼程派戏了。
这一天,正在说戏,突然有个丫头奔了进来,将江四姨 太太拉到一边,悄悄说了两句;江四姨太太顿时紧张,拉着 新艳秋便往她卧室里走。
原来江朝宗所承受的压力太大,无可奈何,想由警局过 个关,了此一重公案。那知日本宪兵真成了她的命宫魔蝎,执 意要提人去问;这一问当然饱受凌辱。总算缪斌还有良心,千 方百计走路子,异常艰苦地将她救了出来。
经此灾祸,新艳秋很想换换环境。平时上海正以内地难 民,挟带细软涌入租界,出现了梦想不到的畸形繁荣;更新 舞台得知她已脱缧绁之灾,特派专人北上邀请。那时对”京 朝大角”,所开的条件,异常优渥,巨额包银以外,管接管送, 管吃管住,名为”四管”。新艳秋正要开码头,自是一拍即合。
由于梅兰芳避地香港,已有表示,决不回为日军所包围 的”孤岛”——自由地区对上海两租界所起的别名;程砚秋 归陷北平近郊青龙桥;而尚小云、荀慧生在江南的声誉又远 不及梅、程,所以新艳秋这一次卷土重来,声名更盛于五六 年前初度出演于上海之时。
更妙的是,小生王又荃病故,得俞振飞为助。俞振飞原 是苏州世家子,他的父亲俞粟芦为昆曲名家;课子极严,读 书以外,亲自擫笛教俞振飞”拍曲”。他的教授法是取一大叠 铜元,约有二三十枚,置于桌角;习唱一遍,取下一枚,置 于他处;铜元全数易地,功课方始完毕,俞振飞就可拿了这 些铜元出游了。
经此严格陶育,所以俞振飞年纪轻轻,昆曲的造诣,着 实可观。加以仪表出众,有苏州人的温文尔雅,却无苏州人 的瘦弱单薄;所以弱冠之年,一到上海,即为昆曲前辈而又 为洪帮大亨的徐凌云所激赏,一经揄扬,声名大起。
谁知道这一来反倒害了俞振飞;陷入脂粉阵中,不克自 拔。
这样,为了维持他的生活习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下海; 由”羊毛”变成”内行”,有个必须经过的程序,便是拜内行 为师。俞振飞北上”镀金”,拜的是小生行的领袖,程长庚的 孙子程继仙。
但是,俞振飞的昆曲虽好,皮簧却不行,所以虽下了海, 却红不起来;一度替程砚秋配过戏,也不怎么得意。北方难 混,仍回上海;人地相宜,境况跟在北平大不相同。新艳秋 邀他合作,说实在的,是她沾了俞振飞的光;爱屋及乌,益 增声光。
初到上海,当然要”拜码头”,那时黄金荣闭门谢客;杜 月笙远走香江,”三大亨”只有张啸林依然门庭如市;新艳秋 到得张家,更新舞台派人陪着她拜客,第一家到的就是张公 馆。
不想这一拜客,又惹上一段孽缘。话要从张啸林说起;他 是杭州人,”机户”,多集中在杭州城内”下城”一带。机户 人多,又有官差的身分,所以形成一股特殊势力;杭州人称 之为”机坊鬼儿”,大致不安分的居多。张啸林就是个有名的 “机坊鬼儿”。
前清末年,张啸林做了一件大快人心,也是有功地方的 义行,一举成名,那年是光绪34年,致仕大学士王文韶积聚 甚丰,孝子贤孙丧事,刻意铺张,大出丧的行列,长达数里, 花样极多。其中有一班”滩簧”——自南宋以来逐渐形成的 清唱戏,生旦净丑,一应俱全;用三弦,琵琶、二胡伴奏、自 拉自唱。其中以丑的地位最高,犹是南宋杂剧的遗风。应王 家雇请,在大出丧中扮戏的这班”滩簧”,便由一个唱丑角的 陈咬脐领头。
陈咬脐与张啸林是好朋友;所以遇到有生意上门,总有 张啸林一份。但他不会唱滩簧,只好打杂,”背丝弦家伙”;铺 场子等等,都是他的事。这天大出丧,肩荷琵琶、伴随在陈 咬脐身边;经过”上城”黄金地段的清和坊,由于观众过于 拥挤,撞倒了一个日本小孩。那一带的日本商店很多,日本 人欺侮惯了杭州人的,无事尚且生非;有了这么一个因头,更 可借题发挥,一下子涌现了大批穿和服的矮子,围住孝帏,喧 嚷不已。
张啸林平时就看不惯日本人的横行霸道,见此光景,大 喝一声:”打!”抡起琵琶就往日本人头上砸。
一和百诺,扛旗的、抬轿的,纷纷围了上来;日本人看 众怒难犯,鼠窜而逃。张啸林气犹未出,但不能扰乱丧家,重 新排好”导子”继续出殡。
及至诸事皆毕,丧家道了”辛苦”,解散队伍;张啸林跟 陈咬脐商量,决定闯一场祸。沿途邀集机坊朋友,直奔商业 区的清和坊、保佑坊、三元坊,专找日本人店铺及住家,见 人就打,见物就砸,闹出一场轩然大波。
总算交涉得法,也因为平时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相继崩 殂未几,方在双重国丧期间,日本政府表示谅解,将此案作 为地方事件处理。陈咬脐挺身而出,自承祸首;被判在运河 起点,清帮家庙及日本租界所在地的拱宸桥上,枷号一月。
这一来激起了杭州人的义愤,相约不买日本货;同时,在 这种仇日的气氛之下,日本人的安全,自然很成问题,因而 中日双方达成协议,日本商店及侨民,都迁至拱宸桥的日租 界。杭州城内肃清了国耻的遗踪;蒙不洁的西子,依然明媚 可人。
在当地缙绅先生中有一个叫杭辛斋,以洪门大哥在北方 办报,是特立独行之士,对张啸林的行径格外欣赏;多方提 拔,使得张啸林渐渐成了气候,地方上有什么公益慈善事业, 常由他出头纠合,居然长袍马褂,列入士绅阶级了。
陈咬脐亦不必再唱滩簧;而且改了声音相近的名字,陈 效沂;张啸林跟他结成干亲家,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民 国初年在浙军中结识了好些朋友。交情最深的一个叫俞叶封, 他们在”清帮”是”同参弟兄”。清帮本称漕帮,所以一本讲 “家门”帮派源流的”海底”名为”通漕”。俞叶封由于漕船 上的关系,在水路上很有势力;前清是水巡炮艇上的哨官,到 了民国成立缉私营,慢慢爬到了统领的职位。
当时上海属浙江的势力范围;浙江督军杨善德病故,遗 缺由皖系大将淞沪镇守使卢永祥调升;卢永祥的得力部下何 丰林,继任淞沪镇守使。俞叶封升缉私营统领便在此时,驻 扎苏浙交界密迩松江的嘉兴。
见此光景,张啸林认为机不可失,借助浙军的势力;特 别是俞叶封的地位,”开码头”到上海,与崭露头角的杜月笙 合作,打通了何丰林的关系,使得鸦片走私,通行无阻,就 此奠定了”三大亨”之一的地位。
到得北伐以后,”三大亨”渐有分携的趋势。黄金荣急流 勇退,由绚烂归于平淡;杜月笙逆取顺守,极力想修成正果; 唯有张啸林我行我素,依旧恋溺于”烟、赌”两项行当中打 出来的花花世界。但统一全国以后的中央政府,励精图治; “新生活运动”加上严格的”禁烟政策”,粉碎了”有土斯有 财”这句别解的成语,张啸林只得在上海租界上”小做做”。 当然,杜月笙蒸蒸日上的声誉,在他心里是很不是味道的。
张啸林之不能脱胎换骨,与他的交游有关;他左右依旧 是当年”打天下”的弟兄。早已器官跟了张啸林的俞叶封;他 到底做过一任缉私营统领,谈到官场上的一切,比张啸林熟 悉得多,因此,当抗战爆发,日军所到之处,土豪鏏E绅纷纷 当了”维持会长”,高车骑马,一呼百诺时,俞叶封便鼓动张 啸林,说他命中快要交一步”官运”了。
因此,在上海沦陷以前,尽管杜月笙苦口气心劝他一起 到香港,而张啸林毫不为动。平时日本军阀正在炮制傀儡政 权,首先看重的是唐绍仪,结果为军统所制裁,不得已而求 其次,找到李鸿章的长孙李国杰,事亦中变。最后拉出段祺 瑞的秘书长,安福系的梁鸿志;与清党时立过大功,却以作 风不符合革命要求,而被投闲置散的陈群,在南京组织了一 个”维新政府”。
“维新政府”的辖区,号称有”苏浙皖”三省。当时角逐 “浙江省长”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孙传芳的旧部周凤歧;一个 就是张啸林。当新艳秋去拜客时,恰是俞叶封在为张啸林积 极图谋此事之时。
在此以前,张啸林组织了一个”新亚和平促进会”,是日 本人搜括物资的一个代理机构;米粮、煤炭、花纱,什么生 意都做;俞叶封专门负责搜购棉花,很发了些财。
算命的说他”财星已透,官星将现”;不道还走了一步桃 花运——像缪斌一样,在更新舞台定了包厢,排日狂拜新艳 秋;有个半伶半票的”黑头”吴老圃,是他捧新艳秋的”参 谋”。在吴老圃的策划之下,威胁利诱,俞叶封果然如愿以偿; 得为曾仲鸣、缪斌的后继者。这段艳闻让张啸林知道了,大 为不满,竟致”当场开销”。”入你活得个×毛儿!”他用杭州 土话破口大骂,”你当新艳秋那件’家伙’是金镶玉嵌的啊? 她是’白虎’呀!你好去碰的?”
张啸林的脾气,上海无人不知;骂归骂,交情归交情,他 跟俞叶封的关系是分不开的,而且眼前也正是用他的时候,所 以不会过分干涉他的私生活;更新舞台的包厢中,依旧每天 都可以看到俞叶封。
由俞叶封代张啸林跟日本方面接头的对手,恰是恶名昭 彰,连初中学生都叫得出名字来的土肥原贤二。他的目的有 二,一是利用张啸林租界上的势力,抵消一部分杜月笙在香 港遥为指挥的抗日活动;二是利用张啸林在上海到杭州这一 条水路上的关系,维持秩序、搜括物资。而所用以诱张啸林 的是,赋予一个日本军部有权同意的名义,及若干特权,让 他去”鱼肉同胞”;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于日本无损,是无 不可以支持的。
但张啸林却一心想出个风头争口气。他的名心极重,最 看重”衣锦还乡”四个字;但尽管他在莫干山建有华丽的别 墅,初夏上山避暑,暑终下山回上海,经过杭州,总要大事 招摇一番;可是杭州的世家大族,跟他是不来往的。这是张 啸林内心最大的苦闷;但如一旦做了浙江的”父母官”,地方 士绅就不能不跟他打交道了。   ”争口气”是要给杜月笙看看:”在东洋人这里,照样有 苗头。你说我弄不出名堂,偏要混个名堂你看看。”因此,一 口咬定:”妈特个×,要末不做;要做就要做’浙江省长’。” 又说:”张载阳姓张,老子也姓张;他好做,我就不好做?入 你活得个×毛儿起来,老子一定要做’浙江省长’;做定了!” 张载阳是浙军师长出身,北伐以前做过一任浙江省长;卸职 以后,定居杭州,社会地位非张啸林可及。
因此,他在第二次跟土肥原见面时,正式提出两个条件: 一个是不但当”浙江省长”,而且要跟前清的巡抚一样,”上 马管军,下马治民”,文武一把抓。
再一个是要”练军”。前清总督,巡抚都有直辖的军队, 总督所属,称为”督标”;巡抚所属,称为”抚标”。现在当 然不能再生”标”的名称与编制;仿用北洋时代的名目,叫 做”省防军”。   ”省防军要练一万人,我来招;头目,我来派。不过粮草 枪械,要你们这面拨过来。”张啸林又说:”饷亦要我来;不 好乱七八糟派人来胡搞的。”
透过一个”红帮裁缝”的翻译;土肥原一听,两个条件, 半个都不能接受。不过,如一说实话,立即不欢而散;所以 满口承诺:”好,好!我完全赞成。东京方面,一定也会支持 的。”   ”既然这样子,口说无凭,我们要弄张笔据下来。”
于是做了一个西洋人称为”备忘录”,日本人称为”觉 书”的笔录;双方很郑重地签了字,尽欢而散。那知张啸林 一回家,掏摸衣袋,明明记得收藏妥当的笔录,不知如何竟 已不翼而飞。他还不曾悟出是土肥原叫人玩了一套”三只 手”的把戏,只当自己一时不小心失落了;心想反正土肥原 不会知道这件事,这份”觉书”还是有约束力的。
因此,当土肥原奉调回国,担任大本营航空总监,张啸 林为他设宴送行时,特地重申其事;土肥原表示,等他一回 东京,必定全力促成,请张啸林静候好音。
张、俞二人哪想得到土肥原请他们吃了一个”空心汤 圆”。兴高采烈地放出风声去,”张大帅”荣任”浙江省长”, 不日就要走马上任了。于是甘心落水想做”新贵”的,为生 活所迫、想谋个”一官半职”的,奔走于华格臬路张家,门 庭如市,热闹非凡;与一墙之隔,杜家亲属闭门不问外事,静 悄悄的境况,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这时的张啸林,意譬如云,每天饱抽了鸦片,精神十足 地谈他到杭州”上任”以后要做的事。一班”篾片”,便也想 出各种可以摆”浙江省长”威风的花样,来讨张啸林的欢心。 恰如邯郸道上,黄梁梦中,”预支”的官瘾,亦颇有味道。
在香港的杜月笙,对张啸林的一举一动,无不关心。虽 知他是自我陶醉,但亦不能不防他愈隐愈深,不克自拔。不 过杜月笙亦深知张啸林是不容易劝醒的,唯一的办法是把他 “架空”,只要对狗头军师俞叶封提出警告,张啸林就搞不出 名堂来了。
因此,他派人传话给俞叶封,请他悄悄到香港去一趟,有 话要问。俞叶封不敢不去;同时也知道要问的是什么话,预 先作了准备。
“听说啸林要去当什么’浙江省长’;你不是’秘书长’就 是’民政厅长’。可有这么一回事?”
“哪里有这回事?”俞叶封答说:”那是大家’吃他的豆 腐’!杜先生,你倒想,’张大帅’满口’妈特个×’;像不像 个’省长’?”
杜月笙笑了,”啸林真要做了’省长’,”他说:”不知道 是怎么个样子?”
“那还不是’噱头造反’,笑话比’韩青天’还要多!”
笑话说过了,杜月笙招呼一声:”叶封兄,你请过来。”
杜月笙将俞叶封带到专供密谈的套房中,未曾开口,先 长叹一声;神情抑郁,似乎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之慨。
见此光景,俞叶封不由得心想,上海几件制裁汉奸的案 子,如陆连奎之死于非命等等,都有杜门子弟参预,当然也 与杜月笙有关。何不趁此机会,动之以情;能够有他一句   ”放你一马”这句话,岂不就等于有了一道免死的”丹书铁 券”?
主意一定,随即开口:”杜先生,你跟’张大帅’二十几 年的老弟兄;情分不比寻常。他的脾气,没有比杜先生再清 楚的;发发牢骚,吹吹牛是有的。倘说要落水,是决不会有 的事;就是他愿意,我也会拉住他。不过上海的情形不比从 前了;说句老实话,日本人当道,不能不敷衍敷衍。如果外 头起了误会,自伙淘里搞出笑话来人家看;那也伤了杜先生 的面子。”
“我是最要面子的人。不过现在的面子,不是什么排场讲 究,衣着风光能够挣得来的!现在是全中国的一个大面子;要 叫东洋赤佬撕破了。你回去跟啸林说,如果他愿意到香港来, 我包他有面子;如果不愿意来,就像黄老板那样,不给日本 人面子,其实就是自己挣面子。至于自伙淘里闹笑话?这话 要看怎么说法?我想,在外头跑跑的人,做事一定有分寸的。”
终于有了最后的那句话!在俞叶封听来,意在言外,所 谓”有分寸”即是”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不管怎么也 不会下辣手。
于是他神色凛然地答说:”杜先生真是大仁大义!这番话 我一定只字不漏,说给’张大帅’听。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一句,我既然来过了,杜先生就可以放心了。”
俞叶封自以为杜月笙已经中了他的缓兵之计,绝无性命 之忧;倘或认为他行动越轨得过分,亦会先提出警告,到那 时候再来”煞车”也来得及。
至于对啸林,他当然不会说真话;只说杜月笙劝他最好 像黄金荣那样,连大门都不要出。
话还没有完,张啸林已连连冷笑,”月笙真是鬼摸头!他 自以为像煞是个人;人家看起来还不是’撩鬼儿’出身?”他 说:”我为啥大门不出?我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妈特个×, 那个敢管我?”   ”本来嘛,就算不跟日本人一淘,也不必连大门都不出。 倒像怕了什么人似地,不是笑话!”   ”我倒偏要跟他赌口气!”张啸林说:”他叫我不出大门, 我索性走远一点。你打电话给虹口宪兵队,说我要到杭州转 莫干山,叫他关照北站,替我弄节’花车’。”
由于土肥原的关照,张啸林要在这方面出出风头、摆摆 架子,是轻而易举之事;闸北的日本宪兵队同意通知车站,为 他挂一节”蓝钢车”,不过附带提出一个警告:张啸林到了杭 州,尤其是到了莫干山,安全方面恐有问题。”皇军”无法负 保护之责。
这一来,色厉内荏的张啸林,便处在一种非常尴尬的情 势之中,俞叶封便替他找个”落场势”,有一番话说。   ”安全不安全,保护不保护,都在其次。”他说:”现在事 情正在要紧关头,实在也离不开的。再说,你一上莫干山,大 家以为你的兴致没有了;人心一散,再收拢来很费事。我看, 你是脱不了身的。”   ”唉!”张啸林叹口气,”脱不了身,只好算了。”
张啸林一口气又添了4个”保镖”,因为自德国驻华大使 陶德曼调停中日和平失败,政府迁至重庆以后,对敌后工作 重新作了部署;军统以香港为指挥中心,在杜月笙的全力之 下,肃奸工作,有声有色,足以使热中之徒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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