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要杀陈龙还不是川端的意思,幕后另有人指 使。”
“谁?”虞亚德问:”是邵式军?”
“不是他还有哪个?”林之江说:“我们案子还没有报上去, 金先生已经告诉周部长了,把邵式军叫了来问,他死不肯承 认。拿他没有办法。” ”照这样说,周部长问起来,为什么不留活口;你们怎么 说?” ”当然要耽处分。好在这个处分也不是白耽的。”
弦外有音,非常清楚;76号有人受了邵式军的贿,不惜 耽个擅自处分的罪名。虞亚德还想再问,司机已把车子停了 下来;是浦东同乡会门口,正是虞亚德指定的地点。
道别下车,却不回家;他借了个电话打到陈家,是陈龙 的老婆的声音。他故意逼紧了喉咙问说:”张有全在不在?” “在。”
等张有全来接电话,虞亚德叮嘱:”我是亚德。你只听我 说,不要开口!你马上回家,我到你那里去。” ”好!”张有全答应着,将电话挂上了。
“我还不知道出了事。”张有全怔怔地望着虞亚德,再无 别话。
虞亚德亦颇感意外,“莫非没有通知陈龙的老婆去收尸?” 他问。 ”没有。” ”怪不得电话里,陈龙的老婆没有什么变化。”虞亚德有 些困惑,”总不能说,一个人这样杀掉了,连家属都不通知一 声。” ”我想也不会。”张有全问道:”现在我怎么办?回去要不 要说?” ”当然不要说。不但不要说,你脸上还不能’露相’。” ”这我懂。”张有全叹口气:”不明不白两条命!不知道是 送在哪个手里的。” ”你我两个人都有分。”虞亚德说:”你总还有好处,我为 了什么?”
虞亚德跟林之江的看法一样,认为陈龙一死,张有全接 收了他的老婆,这无论如何是一种收获。哪知张有全的答复, 出人意料。 ”我不敢!”他说:”陈龙这条命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 送在我手里;再跟他老婆睡一床,不怕陈龙来作怪?算了,算 了,我跟她的缘分,也算满了。”
虞亚德一楞,”那么,”他问:”你拿陈龙的老婆怎么办?” ”劝她另外嫁人。” ”你怎么劝她?她问你一句,为什么到可以嫁给你的时候, 你倒不要了。你怎么回答她?除非你把真相戳穿,不然没有 话好说。我现在要警告你,你要戳穿真相是你的自由;不过 你不要牵涉到旁人。已经冤冤枉枉送掉两条命了;不要再有 第三条、第四条白送在里面。”
听他语气严重,使得张有全意乱如麻,好久,才叹口气 说:”唉!麻烦要找上门来,逃都逃不掉!当初我不管小黄的 事就好了;一搭上手,就是’湿手捏了燥干面’。要想干净都 不行。”
最后两句话,对虞亚德大有启示。像现在林之江一再邀 他帮忙的情形来看,似乎就是”湿手捏了燥干面”;但毕竟还 不曾”搭上手”,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只有开码头!他心里在想,如果仍旧在上海,很难避免 林之江的纠缠;到最后不是情不可却做他的下手,就是变成 不够朋友,惹得林之江翻脸。看起来真是”三十六计,走为 上计”。
卖假画的事总算顺利,周老板讨价10根条子,还到55两 金子成交。来谈的人是76号的庶务科长,抽了5两金子的回 扣,实得5根条子。 ”喏,都在这里!”周老板将金光灿烂5条金子,一字排 开,”白当差”的话也不说了。 ”这是林大队长的本钱。”虞亚德移开一根条子,“余下的, 四股派,你看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不过,你、我、林大队长以外,不知道第 四个是谁?” ”这笔生意,不是天上平空掉下来的,总有个来头;不过, 我不便透露。”虞亚德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就作三股派 也可以。” ”笑话、笑话!”周老板急忙解释,”我不过随便问一声, 怎么会不相信你?” ”那好!”虞亚德取了根条子摆到他面前,”该你得的该你 得。”
周老板做1年的裱糊生意,也赚不到一根条子;而且还 结识了林之江这么一个朋友,自然非常高兴,要请虞亚德吃 饭。 ”改天吧!今天我要去看林之江。”
这是托辞,他带了金子回家,写好一封信;另外找了一 只装手表的锦盒,装入2根条子,用棉花塞紧,再取张牛皮 纸密封好,然后打电话给张有全。
电话打到陈家,又是接到陈龙的老婆手中;”他重伤风, 睡在床上岂不来。”是有起无力的声音。 ”那么,”虞亚德毅然决然地说:”我来看他。请你把地址 告诉我。”
依照陈龙的老婆所说的地址,找到他以前钉张有全的梢 来过的那条弄堂;敲开门来,触目心惊,恰好看到灵堂上高 悬着陈龙的照片。 ”陈大嫂!”虞亚德招呼了这一声,到灵堂上三鞠躬,然 后问说:”老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张有全已经扶病出迎;虞亚德心想,重伤风不是什么大 毛病,还是约他出去说话,来得妥当,因此问说:”看了医生 没有?” ”没有。买了点药吃;睡两天就好了。” ”我有个做医生的朋友,住得不远;走,走,我陪你去看 一看。” ”是嘛!”脂粉不施,一身素服的陈龙的老婆,在一边搭 腔,”老早要他去看医生,就是不肯。” ”不是不肯,想省两个钱。既然虞先生的朋友,总可以白 看;我自然要去看一看。”
于是陈龙的老婆,为他添衣服,戴帽子,很体贴地照料 着;一直打光棍的虞亚德,看在眼里,倒不由得兴起了室家 之想。
出门坐上三轮车,虞亚德说:”到你家里去谈。” ”路上不能谈?” ”还有东西要给你;你一定要送回家的。” ”什么东西?”
虞亚德不肯说;”到家你就知道了。”他问:”十天不见, 你怎么瘦了这许多?” ”怎么不要瘦?又累,又生病;又有心事。” ”你的心事我知道。我多少要帮你的忙。”虞亚德说:”留 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保重身体。”
张有全苦笑着;停了一会才开口:”好像做了一场梦!”
虞亚德不答;张有全心情不好,也懒得开口。一直到家, 虞亚德将他扶了上楼,等开了锁进门,张有全坐在床沿上,喘 息不止。 ”你身体真是要当心,”虞亚德说:”两家人家的担子都在 你一个人身上。”说着,掏出一个纸包交到他手里。
张有全觉得那个纸包很压手,便即问道:”什么东西?” ”你打开来看。”
一看是根金条,张有全惊喜交集;半晌说不出话。 ”我无意中发了一笔小财;大家分了用。”虞亚德说:”我 明天要走了。” ”到哪里?” ”到内地。” ”到内地!重庆?” ”不一定。反正往西南走就是了。” ”你,你怎么突如其来,有这么一个计划?”张有全大感 困惑,”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也是跟你上次见了面才决定的。闲话少说,我有件要 紧事托你。”虞亚德将一封信,一个盒子交了出去,”等我一 走,你把这封信跟这个盒子送给林之江;要当面交给他。”
那个盒子很沉;张有全掂了掂笑道:”莫非是金子。” ”不错是金子。”
一句戏言,不道竟猜对了。但张有全却反而没有话说了。 ”老张,”虞亚德说:”你这个人虽有点糊涂,人是好人, 我就老实告诉你吧!”
于是虞亚德从荻原陪着川端去看林之江说起,一直谈到 76号花55两金子买那6幅唐伯虎的”真迹”;然后再谈盈余 分配的办法。 ”多下4根条子四股开,恰好每人一根;喏,这根是你的。” ”我的?”张有全喜出望外,反有点不太相信了。 ”10两金子,你我的身价说起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了。我劝你取了陈龙的老婆,把他的儿女当做自己的儿女;回 到乡下,正正经经做个小生意。”虞亚德又说:”天快要亮了, 梦也可以醒了。上海是非太多,没有啥混头。老张,你听我 的劝!”
张有全考虑了好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听你的劝。 陈龙怎么死的,前因后果,我当场跟她说明白。” ”随你,反正我要去了,是非不会到我头上。不过,我劝 你不要急,到有把握了再说不迟。” ”当然,我不会莽撞的。”张有全又指着信问:”你给林之 江的信,说点什么?” ”劝劝他,也好歇手了。”虞亚德说:”你把东西放在家里, 不要带到陈家,我就在这两三天之内动身,确实日期我会打 电话告诉你;你等我走了,再去送东西送信。”
张有全点点头、望着虞亚德飘然欲泪,着实有些难舍难 分。虞亚德虽也有离情别意,但为向往大后方的豪情壮志所 淹没,所以反觉得张有全太软弱。 ”不要这么娘娘腔好吧?”
张有全眨了两下眼,挺一挺胸,振作了些:”你什么时候 回来?”他问。 ”当然等胜利了才回来。这个日子,不会太远!”虞亚德 又说:”不过,汪精卫是一定等不到了。”
3大限将至
汪精卫病入膏肓。
来自重庆的情报人员,全力在追求的一个目标,就是汪 精卫在日本治疗的真相。
但是他们失望了。唯一所知道的是,汪精卫是住在日本 名古屋帝国大学附属第四病院。这还是因为这个病院附近,突 然戒备森严,以及名古屋闹区出现了若干一望而知新近才到 日本的中国人,加以研判而推断出来的结果。至于汪精卫治 疗的经过,病情是好是坏,全无所知;连汪政府的许多要员, 亦不明了。因为汪精卫全家,还有亲信,都到了日本;陈璧 君严密封锁消息,滴水不漏;有时陈公博、周佛海亦密电去 问,也是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答复。
但终于找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线索。有一个久居上海的 德国外科医生,名叫诺尔,他由担任汪精卫的医药顾问,而 结成至交。当汪精卫为了两广的政治恩怨而被刺时,诺尔恰 好趁秋高气爽,到西安去打猎;得到消息赶到南京,已在一 星期之后。
汪精卫当时是住在鼓楼医院,只动了一次手术,取出左 腮中的碎骨与弹片;因为流血过多,身体虚弱不敢再动第二 次手术,只好将左颊及背部的两枚子弹,仍旧留在那里。诺 尔仔细诊察以后,认为左颊那枚子弹不赶紧拿掉,眼旁的高 度红肿不会消退,将有失明之虞;因而冒险又开了一次刀。伤 势仍然非常严重,极力主张移到医疗条件最好的上海去治疗。
到了上海,汪精卫住在他的岳家,沪西安和寺路上的一 座大宅。由于背部的子弹挟住在肋骨之间,所以开刀要请骨 科医生;当时上海中西闻名的骨科权威是牛氏兄弟。替汪精 卫动手术的是,老大牛惠霖。
牛老大见过的要人极多,并没有将汪精卫当做一个了不 起的病人看待;加以”艺高人胆大”,看了X光片子以后,认 为一刀下去,就可以把子弹箝出来,因而越加不当回事。
开刀的地点就在汪精卫岳家的小客厅中。因为陈璧君的 蛮不讲理是有名的;如果将汪精卫移到他的设备完善的上海 骨科医院,陈璧君会干预医生、护士的职务,势必搞得很不 愉快;既然是小手术,哪里开刀都一样。
牛老大的想法没有错;错在开刀时间定在下午,时间又 晚了一点。牛老大的酒瘾极大;不到下午5点钟就要弄半杯 白兰地在手里,边晃边饮。这天要开刀,容不得他捧杯徐饮, 倒了一大杯喝干,坐上汽车由枫林桥到安和寺路中;由于喝 得太急,已颇有几分酒意。
一有了酒意,事情看得更轻;而自信却又更甚,但他的 一双手已不大听大脑的指挥。结果手术失败,而汪精卫吃尽 了苦头,气得陈璧君几乎连”丢那妈”都快骂出口了。
子弹仍旧留在背部,不幸地原已渐次痊可的糖尿病,却 又复发。于是接纳了诺尔的建议,出国疗养;目的地是德国, 因为邻近奥国的嘉士伯的矿泉水,对汪精卫的糖尿病很有用 处。糖尿病人动外科手术,往往不容易收口:所以汪精卫要 动第三次手术取出背部的子弹,治好糖尿病是个先决条件。
没有多久,发生震动全世界的”西安事变”。从北伐以来, 汪精卫几度出国;而回国的原因,总是为了政局关系,陈璧 君认为”少不得要汪先生出来收拾”,兼程赶回国来”观变”。
接着,抗战爆发,政府西迁;无论时间上、设备上,都 不容许他动第三次手术。迁延日久,潜伏在汪精卫身上的那 一小块顽铁,终于因为生锈而作怪。
作怪是在三十二年8月间,忍受了三个多月的疼痛,终 于在这年耶诞以前,由南京日本陆军病院,将这颗子弹从汪 精卫身体内排除。住院两个星期,医生认为情况良好,出院 回归私邸,那天是三十三年元旦;不过新年假期刚刚完毕,头 一天到院办公,就觉得身体不舒服。考虑下来,决定还是求 教于诺尔。
诺尔从上海奉召而至,诊察的过程,出乎意外地慎重;听 了又听、看了又看,汪精卫的妻儿已感觉到情况不妙。最后 诺尔请汪精卫起床,走几步路给他看。这一看,诺尔竟致痛 哭失声。
据说,病虽初发,情势严重;且有癌症的迹象。陈璧君 不相信;只以为诺尔的一哭,大部分是感情作用。可是,症 状毕竟一天坏似一天;腰部以下,渐渐麻痹,高烧不断,请 了中日名医会诊,判断不是癌症;那么是什么病呢?不知道!
这一下,陈璧君急得胃病复发,来势亦岂不轻。当时看 胃病最出名的是个日本人,名叫黑川利雄,任职于日本东京 帝国大学;特别派飞机把他接了来,为陈璧君看胃病的同时, 顺便替汪精卫也看一看。他的结论是:汪夫人的病不要紧,他 有把握;汪先生的病,已到危险阶段,倘不立即施行手术,旦 夕可以生变。
于是陈璧君同意,委托黑川向日本政府接洽。日本政府 当然不致于见死不救;但是所谓”绝对国防圈”,已濒临崩溃 的边缘,盟军空袭,日甚一日,对于汪精卫的安全问题,不 能不作慎重考虑。
几经策划,日本政府选定了名古屋帝国大学附属医院,作 为汪精卫的治疗之地。
于是这年——民国33年3月3日,一架专机载了汪精卫 全家,到了日本,以名古屋帝大医院4楼的全部及3楼的一 部分,拨归汪家专用。名古屋师团负责警戒;同时严密封锁 消息,连日本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许多外科、内 科、整形科、放射线科的名医,忽然到名古屋”旅行”去了。
这些名医组成了一个”医团”,为汪精卫的代名”梅号” 展开了一连串精细的医疗作业。但这时的日本可怜得很,连 橡皮手套亦很难买到;因此,这个医团的负责人斋藤真教授, 动辄大发雷霆。
斋藤是名古屋帝大的教授,是日本神经系外科的权威;经 由黑川的推荐,膺此重任,经他主持会诊的结果,断定汪精 卫所患的是,由弹伤所诱发的”多发性的骨髓肿症”。此病极 其罕见;许多开业多年的医生,连这种毛病的名称都没有听 说过。
到达日本的第一天诊断确实,连夜准备;第二天傍晚动 手术。斋藤真在两名主要助手的协助之下操刀,所施行的手 术,名为”椎弓切除术”。局部麻醉后,由汪精卫的背部切开, 深入前胸,切除了第四至第七排胸骨;手术很顺利,只一个 多小时。当时汪精卫的腿部就有感觉,而且能作极轻度的活 动。
手术的第一阶段算是成功了,但是往后的工作仍然不乐 观,这是个大手术,一刀开下去容易,汪精卫身体的复原,则 大费周章;日军的败退,使得物质极缺,日本方面虽然有心 帮汪精卫治好身体,无奈医疗用品来源有限,不易筹措,加 上医院四周,日军严密布防,如临大敌,弄得陈璧君心里很 不是味道。 ”梅号”医团的大夫都是被征召而来,多为各地好手,因 为风云日亟,这些名医虽身在名古屋,但是多记惦着家中的 老小,日常工作之间,也是神不守舍,上上下下的人都愁眉 不展,那种际况真是可想而知,汪精卫看在眼里,真是欲哭 无泪,心也不禁跟着沉了下去,想想自己的前途,颇有”英 雄末路”之叹!
日本号称军国主义,一切唯国家至上,这些医务人员受 命行事,敢有不效忠之理,但是他们的心情因战局影响而萎 靡,却也属人情之常,汪精卫和陈璧君想起当年日人前来谈 判,大言倡倡,涂抹出一幅”大东亚共荣圈”的幻梦蓝图,真 也成了此一时彼一时了。
重庆方面因为局势的扭转,工作上也更加激奋,但是陈 璧君的紧密封锁,却也真是很难”做”到确切的消息。
情况就这样僵持了颇有一段时日,只是等待,别无他法。
医院方面的人员进出,也是要严密搜身调查,很难冒充 混入。倒是汪精卫可以稍动了,这个”进展”,辗转传了出来。
传出这个消息来的人,就是诺尔;来自重庆的国际情报 人员,循线追踪,终于获知详情。据说”医团”中特设一名 “联络官”,名叫太田元次;原是那座医院中的外科住院医师, 本来已决定派他到塞班岛的”玉碎部队”;正如”神风特攻 队”一样,顾名思义,便知有出无还。那知他命不该绝,汪 精卫一行第一天到医院时,即由他照料;细心体贴,能言善 道,大得汪精卫夫妇的好感,便向院方要求,希望能得到他 的经常服务。院方转报军部,特准缓役;在医团中担任联络 官的任务,当手术完成后,喜孜孜地向在别室等候消息的汪 氏家属,及东京派来的军部代表,报告治疗经过。
“汪主席阁下,当手术进行中,足部即恢复温暖的感觉。 手术历时一小时又三十八分完成;汪主席向全体医疗人员致 谢,表示一旦康复,将益愈为’大东亚和平’而努力。由汪 主席体内切除的骨片,连同血液,已作了详细的检查;确定 是’多发性骨髓肿症’。”
“愈后如何?”军部代表中的一名大佐问。
“应该是可以乐观的。”
在此后三四天,情况确可乐观:包括7位名医;4名助手 的”医团”,一天3次为汪精卫诊察,然后由太田发布的医疗 消息,一直是”病况持续进步中”。
可惜好景不常,有一天,太田元次不再春风满面了;他 说,汪精卫4夜有大量的盗汗。而且从这天以后,也不再公 开汪精卫的病情。
日本的局势,亦跟汪精卫的病一样,已入膏肓,无可救 药。 4月间,天皇裕仁的胞弟三笠宫,向军部暗示,应该考虑 宣布京都和奈良是不设防都市。但是军部并无反应;因为他 们还没有工夫来研究本土的防卫问题,正以全力在对付美国 向日本”绝对国防圈”边缘各岛屿的攻势。新任陆军参谋长 后宫淳大将表示:到了6月间,局势将更困难。
这个夏天,对日本军阀来说,真如一个噩梦,关岛、提 尼安岛与塞班岛,一起都落入美军手中。塞班岛陷落的恶耗 到达东京,军令部长永野修身说:”日本将面临崩溃的边缘。” 6月19日爆发菲律宾海战,历时两天结束:马利安纳群 岛失陷,陆军军务局长武藤章向他的副官喟然长叹:”日本败 了!”
病榻上的汪精卫也跟日本的国民一样,许多战败,败得 凄惨无比的消息,是无法从报上看得到的。陈璧君所知亦不 多;就是知道也不敢告诉他。不过从医生与护士那种忧郁的 神色,以及供应越来越困难的情况中,他也可以猜想得出,战 局正在迅速恶化。只是恶化到如何程度,却不明白。
他渴望得到真实的消息;但在医院中是无法办得到的。因 此,当7月间,林柏生冒着溽暑来探病时,他决定不放松这 个得以了解真相的机会。
避开陈璧君的监视,汪精卫从林柏生口中,知道了塞班 岛失陷的经过,以及又一次大规模海战——马利安纳海战,丧 失了残余航空母舰的详细情形。 ”330架飞机,只剩下25架。”林柏生说:”联合舰队司令 丰田大将事先说过:’帝国兴亡,在此一战’结果失败了。”
意思很明显,这一战决定了”帝国”必亡。汪精卫喟然 长叹:”实在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同样地,东条英机也没想到,会有如此起惨的”今天”; 终于,他不能不辞职了。
6月16日,以成都为根据地的美国驻华空军,以24、B B29重轰炸机,编队空袭九州北部的幡仓地区;7月8日又有 十几架空袭九州西北部,使得日本人很深刻地感觉到战争已 经逐渐迫近日本本土了。
反对战争的声浪,逐渐可闻;以近卫为中心的重臣,在 暗中发动反战运动。在塞班岛夫陷以后,近卫看出:如果陆 军继续执政,结束战争的希望,永难实现。惟有倒阁,让东 条”退阵”,才有向英美试探停战的可能。于是,第一步具体 行动,是解除东条的参谋总长的职务。
东条是首相,兼任陆相,又兼任参谋总长;这是不合理 的措施,海军早啧有烦言。因此,这个计划一发动,立即获 得了有利的反应。
于是由木户内府出面与东条展开谈判,要求参谋总长与 内阁分离,以确立统帅权;此外还希望调换海军大臣,以及 请重臣入阁,完成举国一致的强有力内阁。
东条答应了第一点要求,请求任命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 治郎大将接替参谋总长。对于另外两点要求,觉得太过分了。
所谓”重臣”是习惯上的称呼;他们之受到现在首相的 尊重,亦是逐渐形成的,究其根本,到底没有制度上的规定, 现任首相必须受他们的约束。而况,曾经担任过首相的所谓 重臣,计有7人之多,从资格上推次序是:
若倷礼次郎、冈田启介、广田弘毅、近卫文麿、平治骥 一郎、阿部信行、米内光政。如果都邀请入阁,如何容纳得 下。
另一方面,七重臣亦认为参加内阁是不可能的事,但他 们的倒阁的想法是一致的,原因很多,如近卫是讨厌东条;冈 田与米内一开头就反对陆军;广田与阿部倒是为了解决问题, 尤其是阿部,基本上是同情东条的,替他在重臣面前,做了 好些疏通的工作,可是他也认为东条不走,战争不了。
在内阁中,亦有不满意东条的阁员,一个是国务相岸信 介;一个是外相重光葵。由于他们在有意无意间的鼓吹,使 得重臣们倒阁的倾向,益愈强烈,以致于连一向支持东条的 木户内府亦爱莫能助——事实上由他出面提出3点要求,还 是有着劝东条让步,以期保全的善意在内的。
无奈这份善意很难接受。调换岛田海相的要求,来自冈 田与米内,即因岛田支持陆军之故;在东条,道义上就不能 舍其他的”患难之交”。
幸而岛田为大局着想,自甘让步,接受要求,推荐佐世 保镇宋府长官野村大将接他的手;不过岛田仍旧留任军令部 总长的要职。
邀请重臣入阁,东条亦想努力使它实现;哪知一部分重 臣,早已在岸信介那里下了工夫——请人入阁,先须留出容 纳之地;判断第一个被要求让位的,必是国务相;所以只要 岸信介不让,重臣即无法入阁。果然,当东条婉言求恳时,岸 信介严词拒绝。他的答复是:要辞就总辞;单独辞职,仿佛 他有了什么过失,歉难照办。
当东条犹在继续挣扎时,7月17日晚上,7重臣聚集在 平治骥一家举行餐会,正式决议:一致要求东条辞职。
于是局势急转直下,东条在黎明时分接到报告后,在9点 半晋见裕仁天皇,奏明辞职决心;10点钟召集阁议,决定总 辞——4年前的同一天,东条受托第二次近卫内阁的陆相,连 夜搭机飞赴东京;那时的意气风发,回想起来,恍如一梦。
当天下午4点钟,天皇召集重臣会议,参加人员还有原 枢密相及木户内府。首先由木户说明东条辞职情形;接着是 米内报告拒绝入阁的经过,接下来讨论继任人选。
阿部认为际此非常时局,仍以现役军人担任首相为宜,即 席推荐米内出马。这是”将”他的”军”;米内很巧妙地推托, 说关于政治,仍由文官负责为宜。而作为文官的若槻,立即 反驳,同意阿部的意见,在战争中,应由军人主政。近卫接 着发言,主张缩小范围,先决定是由海军还是陆军组阁?
这是原则之一,另外原枢密相提出由军人出身的五重臣 合组内阁;广田试探有无组织皇族内阁的必要,都遭否决了。 最后采纳了近卫的原则,缩小范围,在陆海军人之中选择。
于是阿部与米内,针锋相对地互推海陆军出任艰巨;阿 部自道”陆军不得人心,国民舆论倾向海军”。平治与近卫则 认为国民对陆军批评恶劣,只是少数人的作风问题。尤其是 近卫说得更为率直,他说东条之垮台,是因为陆军予社会的 印象很坏;这一部分的陆军——意思是东条那一系的激进派、 应改变态度,俾能一新耳目。同时,陆军内部发现思想左倾, 此较战败更为危险;因为战败犹可望维持皇室国体,左翼 “革命”成功,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这番议论颇引起在座重 臣的重视,因此不但确定了由陆军组阁,以便压制左倾势力 的原则,而且希望组阁者,应具有政治经验。
因此,米内所提出来的现任南方军总司令官寺内寿一元 帅,仅被列为参考人选之一;若槻提出宇垣一成大将;阿部 提出新任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大将等。
宇垣一成由于木户认为有疑问;很快地便不谈了。同样 地,曾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的畑俊六元帅,由于木户的提议, 立即列入候选名单。
名单的顺序,阿部认为应该是寺内、梅津、畑。而木户 觉得梅津有问题,因为刚被任命为参谋总长,而且并无大臣 经历。他问:”陆军大将之中,还有谁?”
“还有,”阿部是照资历来说:”本庄繁、荒木贞夫、小矶 国昭。其次,才数得到东条。”
小矶国昭现任朝鲜总督,木户对他的印象不坏,便即问 说:”小矶如何?”
海军的米内表示支持:”小矶很适当,既有手腕亦有魄 力。”
“是不是类似宇垣的人物?”近卫发问。
“完全不同。”阿部答说。
与宇垣完全不同,便使得木户更感兴趣了,他问阿部: “他和陆军现役方面,关系如何?”
“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与东条的情形不同。”
平治对小矶亦有好感,插进来说道:”他的品格很高的, 是敬神家。”
“思想问题呢?”木户问说。
大家都认为他的思想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就很可以放心 了;商定的名单顺序是寺内、小矶、畑。
这个会开了4小时。木户一面招待重臣在宫内晚餐;一 面在大内文库昭和天皇的书房中,奏闻决定的经过。事实上 木户已经决定了由小矶国昭;他的操纵的手法很巧妙,事先 不作征询,及至奏陈完毕,才又补充:”第一候选人寺内元帅, 现任南方总司令官;如果决定聘用,请先垂询统帅部,对于 作战上有无妨碍?”
于是裕仁派侍从长入江相政,去询问恰好陪梅津参谋总 长入宫举行亲任式的东条,对此有何意见?东条亦是木户所 支持的,自然深知其中的奥妙;如果木户支持寺内,根本就 不会请天皇派人来问!问到就是暗示,不赞成寺内。
“当此反攻激烈之际,第一线总司令官缺位一天都会引起 极严重的后果,此其一:第一线总司令官忽然奉调组阁,在 前线一定会引起许多猜测,而且’东亚共荣圈’及其他中立 国,说不定会生误会。此种不利影响,必须考虑。”东条鞠个 九十度的躬:”请上复陛下。”
裕仁”陛下”当然不再考虑寺内,决定由小矶国昭组阁, 当夜通知陆军相,急电”朝鲜之虎”小矶”上京”。
经过彻夜地考虑,近卫决定弥补他未曾想到的变局—— 在他以为寺内寿一现在第一线指挥作战;如果不宜调动,木 户早就应该像不赞成宇垣及梅津组阁那样,在重臣会议中,即 应有所表示。即无表示,便等于成了定局;却想不到是由名 单上的第二名膺受大命。
尽管平沼称许小矶的品格;但他的声望远不及寺内,陆 海军中的士兵,也许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样一位大将。近卫期 望新任首相能够早日结束战争;而小矶是否有此魄力及能力 收拾难局,实在大成疑问。苦思焦虑,无法推翻已成之局,唯 一的弥补之道,是组织陆海军联合内阁;建议邀请米内光政。
木户肚子里雪亮;如果拒绝近卫的要求,他在操纵大局 的野心,说不定就会暴露。因此,立表同意;派他的秘书官 松平庚为侯爵,征询其他重臣的意见。除了阿部以外,其余 亦都同意了。
于是再下一天,召集第二次重臣会议,阿部亦撤消了反 对,变成一致赞成。平时小矶已奉召抵达东京,陆军省所派 的汽车,将他自机场直接送入宫内;木户这时才正式说明,由 他与米内组织联合内阁。奏谒天皇以后,随即开始组阁的任 务。
首先,当然是向陆海军申请派出陆、海两相。小矶中意 有”马来亚之虎”之称的山下奉文,认为山下的”铁腕”,有 助于他控制由于早经列为”预备役”,关系已经疏远的陆军; 其次是在满洲担任第二方面军司令官的阿南惟几陆军大将, 因为他曾当过4年的侍从武官,将来帷幄上奏及参加御前会 议时,比较易于了解裕仁天皇的意图。
此外,他也要求,总理大臣能够列席大本营。而由东条 召集的”陆军三长官”——陆军大臣、参谋总长、教育总监 会议,对于小矶要求以总理大臣列席大本营会议,断然拒绝。 申请以山下或阿南为陆相亦碍难同意;推荐杉山元元帅为陆 相。从第二次近卫内阁到东条内阁,杉山一直是参谋总长;后 来东条为了想兼得陆军指挥权,把他挤了下来,自行兼任。这 一次推荐杉山担任陆相,自有补过与补情的作用在内。
海军方面同样不愿内阁总理分享军部独有的”帷幄上 奏”权;不过对于小矶申请将米内光政由预备役恢复为现役, 并出任海军大臣,却是毫无保留地同意了——这是一个罕见 特例;在此以前,只有1919年,预备役的海军大将斋藤实, 以特旨在朝鲜总督任内,恢复为现役。
向来组阁最花工夫的是,协调陆海两相;如果军部对首 相人选不满意,可用拒绝推荐的手段,使新阁流产。小矶的 组阁工作算是顺利的;在7月21日傍晚,陆海两相决定后, 一夜的时间,产生了全部名单;令人瞩目的是,14名阁员只 留任了两个,而这两个恰恰是内阁中最重要的职位,外务大 臣兼大东亚大臣重光葵;大藏大臣石渡庄太郎。
就在小矶、光政联合内阁举行亲任式之际,美国对作为 日本”绝对国防圈”中心的关岛,发动了猛烈的攻势。
在美军登陆以前,美国飞机对关岛已施行了5500架次的 攻击;由美国军舰所发射、落在关岛的炮弹,约计一万八千 发。驻在关岛的日本陆军约一万八千五百人,完全处于挨打 的情况之下。
美军登陆后,立即构筑桥头堡,站稳了脚步。相持3日 以后,日军在7月25日夜发动反攻;此时美军反成以逸待劳 之势,况藉凭优势的火力,以及海上军舰的助战,轻易地挡 住了攻势。到了7月28日,师团长、旅团长相继阵亡;残存 兵力约5000人,由31军司令官小畑中将亲自指挥,作困兽 之斗,到8月初十,关岛日军对外断绝联络;第二天,美军 宣布,关岛日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小畑中将的遗骸 亦已发现。
在东京,正在检讨战略指导原则;或者说重新拟定作战 指导纲领。陆军方面由梅津与杉山会商决定,以总兵力的百 分之七十应付决战;百分之三十应付长期战。但基本上希望 避免短期内见胜负的决战;尽量保留实力在长期战中拖垮英 美。
因此,陆军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以忍痛牺牲的条件, 诱使迁都重庆的中国讲和。”
日本积极对华求和,是”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所通过的 议案。
本来指导战争的最高机关名义上是”大本营、政府联席 会议”,实际上由大本营负责;而所谓大本营,不过军部利用 天皇的名义,作成决定,必要时可以奏请作”御前兵器”、 “御前研究”,由陆海军统帅,相互质询,得出一致的结论,由 天皇裁可——这也是一种形式,天皇是无法推翻军部事先协 调好的结果的,至多,有一些补充意见;或者在执行上提示 特须注意之点而已。
由于”大本营、政府联席会议”的作用,只是军部将已 决定的战争指导原则,传达给内阁执行,所以小矶组阁之前, 即提出参加大本营会议的要求;军部虽断然拒绝,但亦了解, 以首相而不能参预军事决策,事实上是大有问题的。所以旧 事重提,在东条未兼任陆相及参谋总长以前,由于不便而提 出的改革意见,再度受到重视,这些意见中,最具体的是两 种,一是合并陆海军设立”国防部”,与民主国家的军事控制 组织相同;一是设立战争指导机关。前者改弦易辙,相当费 事;虽然具体,决非此时所能实施。
因此,小矶提议创设”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意见,很 快地获得军部的同意。但会议的办法,仍旧充满了”军权至 上”的意味,首先在”构成员”的顺序上为陆军的参谋总长, 海军的军令部总长,然后才是内阁总理大臣、外务大臣、陆 军大臣、海军大臣。下设”干事”三名,由代表内阁的书记 官长,及陆海军两省的军务局长组成。而在第一次会议中,参 谋总长梅津以”构成员”居首的地位,立即创下了两条规例: 第一是”构成员中有一人缺席,决定即属无效”;第二是,必 要时可下令干事出度会议。
在第一条规例中,陆海军可以轻易地发动抵制;在第二 条中,实际上是必要时可排除内阁书记官长列席会议。而负 最高战争指导责任的6名”构成员”陆、海军,内阁各二。所 以只要陆海军取得一致意见,在会中即构成绝对多数。
关于”对华诱和工作”,正式的议案名称,叫做”关于实 施中国政治工作事项”,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当然是条件。共 分8大项,要点是要求中国保持”善意的中立”,亦就是退出 协约国阵营;日本所愿给予的条件,除了”满洲国不得变更 现状”以外,其他都可以商量。
为了进行诱和工作,特派陆军次官柴山兼四郎中将到南 京,将日本的决定通知陈公博;同时寻觅能与重庆直接联络 的适当人选。
除此以外,小矶为了造成一种”推进政治工作”的气氛, 特派宇垣大将带同坂西利八郎中将到韩国、满洲、中国去作 “旅行”;目的也是示人以日本想跟中国讲和——坂西利八郎 一直是北洋政府的顾问;与”安福系”渊源更深,由他透过 李思浩、曹汝霖等人的关系,使得重庆能够彻底了解日本的 意向。
至于柴山兼四郎要找能直接联络重庆的人,这个任务,仍 旧交了给今井武夫。他此时已是”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的 副参谋长;在暗中物色多时,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名叫缪斌。
此人籍隶江苏无锡;家世比较奇特,是一个道士的儿子。 道士原有两种,一种是由王重阳,邱长春这个系统传下来的 “全真道士”,戒律甚严;一种叫做”火居道士”,”火”是不 断人间烟火之火;”居”是男女居室之居,一样娶平生子,像 张天师,便好算是火居道士。
因此,缪斌有个外号叫”小道士”。他书念得不坏,是交 大出身,是陆定一同学,联俄容共时期,缪斌是国民党,陆 定一也是国民党;及至武汉分共、京沪清共以后,缪陆分道 扬镳,陆定一归入共产党,缪斌仍旧是国民党——他是民国 13年1月,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唯一的上海 学生代表;会后留在广州,参加北伐,出任何应饮的东路军 司令部政治部主任。
到得民国18年,缪斌由军而政,当上了江苏省民政厅长, 由于鬻官卖缺,贿赂公行,为舆论所攻击,因而为中央撤职 查办。那时正是励精图治之时;官员因贪污落职,政治生命 就算完了。缪斌在南方无法立足,跑到北方去鬼混。
及至芦沟桥事变爆发,平津沦陷,群魔乱舞;缪斌因为 与北洋政府并无渊源,无法挤进王克敏的”临时政府”,只弄 到一个日本人为驱策中国百姓而设立的”大民会”副会长。这 个机构的”浪人气息”颇为浓厚;军统认为以缪斌的性格,会 利用”大民会”搞出很多出卖国家利益的勾当来,决定加以 公开制裁。
平时缪斌正迷恋于坤伶中学程艳秋最有成就的新艳秋, 排夕拜扬;军统人员即在戏园中下手,但因投鼠忌器,怕累 及无辜,得让缪斌逃脱一条性命。
这一来,北方又不敢住了。于是缪斌一面南下投汪;一 面托人向戴雨农输诚,军统亦乐得加以利用,但知道他诡诈 多变,从未交代他任何重要任务。但缪斌却在错综复杂的关 系中,看出来一个矛盾,利用这个矛盾,在日本军人中,大 肆活跃。
他看出来的这个矛盾是,日本跟中国,一面作战,一面 想求和。所以”重庆分子”如果是小脚色,有为日本宪兵逮 捕,随时送命的危险。但如真的能跟国民政府要人接得上头, 反能受日本军人的尊重。
缪斌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大吹起牛;他说他跟”何 敬之”是如何如何深的关系;由于他当过北伐东路军司令部 政治部主任,日本人相信了。
他说他跟”顾墨三”如何如何深的关系;由于他当过顾 祝同的民政厅长,而且有将当年同僚——江苏省保安处长李 明扬拉到汪政府这面来的实绩,日本人更相信了。
他说他跟”吴稚老”如何如何深的关系;由于他是吴稚 晖的小同乡,且当年确蒙赏识,所以日本人也相信了。
今井武夫所以找到他的原故,主要的也是看中了他跟吴 稚晖的关系。因为大家都知道吴稚晖”以布衣而为国之大 老”,素来受蒋委员长的尊敬。日本人感觉到重庆求和最大的 困难,就是无法经过一重关系,便能”通天”。而缪斌却说, 只要他跟”稚老”说明了,”稚老”随时可以去见委员长;而 且也不必像别人那样,跟委员长说话,先要考虑考虑,什么 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稚老向来口没遮拦;公开演讲能用 ‘X宽债紧’这样的譬喻,是大家知道的。所说的话如果过于 率直,委员长一定也能谅解的。
这番说法,使得今井武夫大为动心;反映到日本内阁,受 小矶委任,专门掌管此项工作的,出身《朝日新闻》的国务 大臣兼情报局总裁绪方竹虎,同样地,大感兴奋,决定请缪 斌正式向重庆接触。
但缪斌却提出了一个条件,他必须先能觐见裕仁天皇;亲 身听到裕仁天皇愿意谈和的话,才能取信于重庆;同时非如 此不足以使蒋委员长对日本的意向作郑重的考虑。
日本人向来有一种尊重对方——哪怕是敌人的身分的习 惯。他们以前认为以近卫公爵作蒋委员长的对手,身分相似; 现在中国已跃为四强之一,蒋委员长与罗斯福、邱吉尔、斯 大林是同一等级的国际领袖;则理应由天皇致意,才合道理。 所以原则上接纳了缪斌的要求。
就在今井武夫返东京与上海之间,联络此事之际,林柏 生到了名古屋,由于汪精卫的坚持,林柏生对整个局势的发 展,都告诉了他,对于日本战败的战况,他是有保留的,因 为怕太刺激汪精卫,而且也怕日本人知道了,指他危言耸听, 不过东京通过缪斌的关系,直接向重庆求和这一点,林柏生 是不敢也不能瞒他的。
然而就是这一点,已使得汪精卫大为伤心。当初是近卫 发表声明,不以国民政府,实际是不以蒋委员长为交涉对象, 他才出来的。结果是日政府仍旧要以国民政府,也就是蒋委 员长为交涉对象。而且为了表示诚意,竟允许只有厅长资格, 而且因贪污撤职,声名狼藉的缪斌所提出的要求,由裕仁天 皇接见。这使得他有被日本军阀出卖了的感觉;心情恶劣,病 势立即大增。并且有严重贫血的现像。由他的两个儿子及血 型相同的侍从,各输血500CC,却仍无补于已入膏肓的痼疾。
4其言也哀
陈公博为中央接收铺路。
到了10月里,汪精卫自知为日无多,决定留下一篇最后 的文章;但已无法书写,只能口述,由陈璧君纪录。
就在这时候,小矶国昭突然来探病,事实上是来”送 终”。汪精卫觉得这个机会必须把握;他要把他最大的一个心 愿,向这个已在求和的日本首相作最后的”奋斗”。 ”首相先生,”他说:”关于中国东北及内蒙的地位问题, 日本必须重新考虑。如果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满足中国人的 愿望,中日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你们现在所作的 努力,完全是白费气力。”
小矶听了这话,闭上眼作了有两三分钟的考虑,然后睁 开眼来,以郑重的语气答说:”我可以负责奉告主席阁下,这 个问题,并非不能解决;中国东北及内蒙的地位,应该有变 更的余地。但是变到什么样子,完全视乎在谈判时,对于解 决中日共同利害问题的谈判而定。此刻,我无法作任何预测。”
小矶等于来替汪精卫打了一剂强心针。从”满洲国”成 立以来,日本的军部也好,内阁也好,在这个问题上,从没 有让过步,即使是9月17日的”御前会议”,对于对华谈和 的条件,仍然坚持”满洲国”的”现状不得变更”。可是终于 有”改变的余地”了!纵或小矶的话中暗示”改变的余地”极 其有限,或者需要中国在另一方面作极大的牺牲,以为交换; 但毕竟是一项原则的打破,有了一个起点,就能站住脚,逐 步推进,不难达到恢复原状的终极目标。
因此,汪精卫便有了一段比较能自我鼓舞的《最后之心 情》。他在题记中说:
兆铭来日疗医,已逾八月,连日发热甚剧,六二之龄,或
有不测。念铭一生随 国父奔走革命,不遑宁处;晚年
目睹巨变,自谓操危虑深。今国事演变不可知;东西局
势亦难逆睹,口授此文,并由冰如誉正,交专人妥为保
存,于国事适当时间,或兆铭没后二十年发表。
所谓”适当时间”是何时,汪精卫自己都说不上来。但 《最后之心情》显然已与离开重庆时所抱的失败主义大不相 同;一开头就说:”兆铭于民国二十七年离渝,迄今六载。当 时国际情形,今已大变;我由孤立无援而与英美结为同一阵 线,中国前途,忽有一线曙光,此兆铭数年来所切望而虑其 不能实现者。” ”回忆民国二十七年时,欧战局势,一蹶千里,远东成日 本独霸之局,各国袖手,以陈旧飞机助我者唯一苏俄。推求 其故,无非欲我苦撑糜烂到底,以解东方日本之威胁,隐以 弱我国本。为苏俄计,实计之得!为中国计,讵能供人牺牲 至此,而不自图保存保全之道?舍忍痛言和莫若!”
不但心情改变,立场亦已不同,隐隐然赞成与英美同盟 而抗战了。接下来正好谈到发起和平运动的原始动机。
开头一段话是表明他的反共立场。不但他也承认,”脱渝 主和”是”与虎谋皮”,目的是”为沦陷区中人民获得若干生 存条件之保障。”又说。”即将来战事敉起,兆铭等负责将陷 区交还政府,亦当胜于日本直接卵翼之组织或维持会之伦。”
这是指”维新政府”、”临时政府”而言,在后面还有一 段解说;蒋委员长”守土有责,无高唱议和之理;其他利用 抗战之局而坐大观成败者,亦必于蒋言和之后,造为谣诼,以 促使国府解组混乱,国将不国,非兆铭脱离渝方,不能无碍 于渝局;非深入陷区,无以保存起因战争失陷之大部土地;既 入陷区,则必外与日人交涉,而内与旧军阀政客,及敌人卵 翼下之各政权交涉。
即国府过去所打倒者如吴佩孚,所斥如安福余孽梁鸿志、 王揖唐辈,以及日人特殊之鹰犬、东北亡国十余年之叛将,铭 亦必尽量假以词色,以期对日交涉之无梗。”
这又是反共的进一步引申,如果蒋委员长一有言和的表 示,延安的共产党,立即就会展开猛烈地攻击,”非兆铭脱离 渝方,不能无碍于渝局”,虽是表功之语,多少也是实情。
汪精卫也知道,他的”脱渝主和”是”行险侥倖”或者 “不为一时一地之国人所谅”,不过他是这样想:国际情势演 变,已至千钧一发的局面,此时不赶紧想办法,将来”内外 夹攻”,更艰险,更不忍见的局势发生,也许想要”自为之谋 而不可得”。所谓”内外夹攻”是指延安的共产党将于战争中 扩大。在那个时候来说,也许高估了延安,但不能不说他也 是一种看法。
接下来,汪精卫说他近年来的主张是:”说老实话,负责 任。”他的”老实话”是”今日中国,由于寇入愈深,经济濒 破产,仍为 国父所云次殖民地位。而战事蔓延,生民痛熬 痛苦,亦濒于无可忍受之一境。侈言自大自强,徒可励民起 于一时,不能救战事扩大未来惨痛之遭遇。如尽早能作结束, 我或能苟全于世界变局之外,多树与国,暂谋小康,只要国 人认识现状,风气改变,凡事实事求是,切忌虚骄,日本亦 不能便亡中国。三五十年,吾国仍有翻身之一日。”
所谓”负责任”,是说他从民国21年,就任行政院长,十 几年来以”跳火坑”自誓;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瞻望前途, 今日中国之情形,固犹胜于戊戌瓜分之局,亦仍胜于袁氏二 十一条之厄。清末不亡,袁氏时亦不亡,今日亦必不亡。兆 铭即死,亦何所憾!”
这两段话,说得少气没力,还不如不说。但以下有段话, 却很动听:”国父于民国六年欧战之际,著中国存亡问题,以 为中国未来,当于中日美三国之联盟求出路。盖以日人品狭 而重意气,然 国父革命,实有赖于当年日本之若干志士,苟 其秉国钧者能有远大眼光,知两国辅车相依之利,对我国之 建设加以谅解,东亚前途,尚有可为。美国对中国夙无领土 野心,七十年来,中国人民对之向无积愤,可引以为经济开 发,振兴实业之大助。”
由于汪精卫对日本的战事,所知的真相不多,所以虽认 为必败于美国的”海空两权”,但却用了”摇瞻”的字样;即 是”遥瞻”,还来得及补救,”如能早日觉悟及此,以中国为 日美谋和之桥梁,归还中国东北四省之领土主权,则中国当 能为之勉筹化干戈为玉帛之良图。 国父之远大主张,便能 一旦实现。”
提到国父的主张,正好顺便表白,他说:”今兆铭六年以 来,仅能与日人谈 国父之大亚洲主义,尚不能谈民初国父 之主张,即因日本人军人品焰高张,而不知亡国断种之可于 俄顷者。”同时,他也忧虑日本军人战败后的态度,”中国目 前因中美之联合,固可站稳,然战至最后,日本军人横决之 思想,必使我国土糜烂,庐舍尽墟,我仍陷甲辰乙巳日俄战 争之局面,丝毫无补实际。日本则败降之辱,势不能忍,则 其极右势力与极左势力必相激荡,而倾于反美之一念,则三 十年后远东局势,仍有大可虑者也。”
至于他的”政府”突然”对外宣战”,亦知”贻笑外邦”? 殊不知”强弱之国,万无同尽可能,有之则强以我为饵”。汪 精卫说他是利用这种情势,作为与日本争主权、争物资之一 种权宜手段,对英美实无一兵一矢之加。接着便谈到”解除 不平等条约与收回租界等事宜,得以因势利导”,终告实现, 这是他可以引为快慰之事。当然,这是他的仆人之谈;因为 他不会不知道美国与中国谈判重订”平等新约”,日本便不能 不抢先有所表示的事实。
由此,汪精卫检讨了他的对日交涉,虽是”与虎谋皮”, 却有两方面可谈。
一是”’国府’目前所在之地区为沦陷区,其所代表者 为沦陷区之人民;其所交涉之对象,为沦陷区中铁蹄蹂躏之 敌人”,因此,他如”交涉有得,无伤于渝之规复;交涉无成, 仍可延缓敌人之进攻。故民国三十年有句云’不望为釜望为 薪’”。
二是民国21年淞沪协定签订时,他两任行政院长,”深 知日方对华,并无整个政策;而我之对日,仍有全国立场。日 本自维新以后,号称民主,而天皇制度之下,军人有帷幄上 奏之权,自清末两次得利。固已睥睨于一时;民初对我大肆 横欺,至华府会议,始解剖厄,固已碍于英美之集体压迫,早 欲乘衅而动矣。”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汪精卫一生大言炎炎,只以一 着错,满盘输,到此亦不能不低声下气,作品取历史矜怜的 哀鸣:他说:”铭盖自毁仆人格,置四十年来为国事奋斗之历 史于不顾!亦以此为历史所未有之非常时期,计非出此险局 危策,不足以延国脉于一线。幸而有一隙可乘,而国土重光, 辑抚流亡,难难余生,有识者亦必以兆铭之腐心为可哀,尚 暇责铭自谋之不当乎?”
所谓”险局危策”,充其量只是争取”喘息之机”;他说: “铭之主张,其基本之见解:为日本必不能亡中国。日本本身 之矛盾重重,必不致放弃对’国府’之利用,及知岂不能利 用,我已得喘息之机。”这话跟他以前的言论是有矛盾的,以 前他说:”我看透了,并且断定了中日两国明明白白战争则两 伤;和平则共存。”现在却说:”日本必不能亡中国”。无论古 今中外,以倾国之师而不能亡邻国,则必自亡而后已。这是 事实上承认抗战政策,完全正确;但无法改口,只好说是他 的求和,是为求得强邻压境的”喘息之机”。宛转自辩的心情, 当然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汪精卫忏悔之余,确有补过之心;而胜于”安福 余孽”之只求个人的利益,亦自有事实可以证明,他说他: “可为渝方同志稍述一二,俾互知其甘苦者:一为恢复党之组 织与 国父遗教之公开讲授;一为’中央军校’之校门,以 及铭屡次在’军校’及’中央干部学校’之演讲;一为教科 书决不奴化,课内岳武穆、文文山之文,照常诵读。凡铭之 讲词以及口号文字皆曾再三斟酌。如近年言’复兴中华、保 卫东亚’,如清末同盟会’驱除鞑虏、复兴中华’之余音。”这 是很含蓄的话,意思是只不过想将英美势力逐出东亚而已。却 又不便明说;因为一说明了,与他所服膺的国父所提出的中 日美三国联盟的主张,便自相矛盾了。
他的补过之道,在求战后使政府能顺利完成整地接收光 复地区;首先着眼于华北五省,说”尚未受’中央’之直接 控制。然日既已放松,我当紧力准备,俾将来国土完整,无 意外变化发生。铭于十三年奉 国父命先入北京,其后扩大 会议偕公博入晋,前年赴东北,颇知北方形势,应得一与 ‘政府’及’党’的关系密切之人主持之。’政府’应推公博 以代主席名义,常驻华北,而以京沪地区交佛海负责,在一 年内实现重点驻军计划,俾渝方将来得作接防准备。”他这个 决定,将由陈璧君与陈公博商量以后,用他的名义向”中政 会”提出。 ”实现重点驻军”的目的,就在防止共产党的接收失地。 汪精卫在最后一段中,竟发出了对延安的警告:”中国自乙未 革命失败,迄今五十年;抗战军兴,亦已七载,不论国家前 途演变如何,我同志当知党必统一,国不可分的主张,不可 逞私煽动分裂。其在军人天职,抗战为生存,求和尤应有国 家观念,不得拥兵自重,骑墙观变。对于日本,将来亦当使 其明了中国抵抗,出于被侵略自卫,并无征服者之心。” ”拥兵自重,骑墙观变”即指延安而言。最后对于他认为 仍是”同志”的”渝方”,”当使其了解和运发生,演化至今, 亦仍不失其自惜与自重。将来战后两国,能否自动提携,互 利互赖,仍有赖于日本民族之彻底觉悟,及我对日本之宽大 政策。兆铭最后之主张及最后之心情,其与吾党各同志及全 国同胞,为共同之认证与共勉者也。”
陈璧君的文字,跟她的性情一样,质直勉强,自以为是, 本不宜曲曲传达汪精卫幽微复杂的心情,所以这篇纪录,在 汪精卫很不满意,觉得许多地方,言不达意;不过他已无力 删改,只由护士扶持着,草草写下了题目《最后之心情》,并 签了”兆铭”二字。
病况由于咳嗽频仍,而益形恶化,汪精卫的咳嗽起于夏 天,同住在病房中的陈璧君,肥胖怕热,白天不必说,晚上 亦非开窗不可;她还振振有词地说:”病房要空气流通。”那 知夜凉如水,在她好梦正酣时,汪精卫却因风寒侵袭,立刻 就发烧了。不知是畏惧,还是出于爱意,他始终不肯说破,他 的感冒咳嗽是由于陈璧君开窗睡觉的缘故。
咳嗽影响睡眠,体力越发衰颓;不过医疗服务周到,估 计还可以拖一段日子。不道11月初九那天,美国飞机空袭名 古屋,发布的警报,一开始就是短促而接连不断的紧急警报; 护士长慌了手脚,找了几个人来,连人带病床推入电梯,直 降地下防空室。
在名古屋,那时已是严冬。地下室阴凝酷寒,常人身处 其中,已难忍受,何况以汪精卫久病垂危之身?加以电梯上 下,病床进出,七手八脚,受了震动;所以汪精卫当时就已 面无人色。
等空袭警报解除,送回病房;汪精卫呃逆不止,病情剧 变。接着是发高烧。彻夜急救,始终并无气色;第二天上午 6点钟,烧到41度,脉搏每分钟120几跳,呼吸困难陷于半 昏迷状态;到得下午4点多钟,终于咽气,送终的是陈璧君 和他的小儿子文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