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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20 高阳(春秋)
谁知下一天,再下一天,始终没有看到这张支票进帐。这 一来,金雄白大为困惑;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唯有再找彭兆 章。   ”有这样的事!”彭兆章亦很诧异,”那天晚上,我找了3 个钟头把他找到,说了金先生的意思;把支票也交了给他。小 黄千恩万谢,说一定照金先生的意思,预先由屯溪转内地。至 于支票兑现的问题,他说不必那么急,还是送银行去交换。”   ”一直没有。现在这种通货恶性膨胀的时候,支票会到期 不来交换的,绝无仅有。”金雄白问:”会不会他又输掉了?” “不会!我还特地劝他:’人到法场,钱到赌场’,你把这 笔盘缠输掉,可能性命都输在里头。他说,他也早就想开码 头了,无非缺少东风;东风一到,扯蓬就走。要赌也不争在 这一时。”彭兆章紧接着又说:”何况就算把支票输给了人家; 人家又为什么不来交换。”   ”啊!一言破的。”金雄白颇为不安,”恐怕出毛病了。兆 章兄,请你去打听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天下午5点 钟,我在银行里等你。”
到了约定的时间,竟未有彭兆章的音信,人面不见,电 话亦没有。金雄白越觉事有蹊跷,一直等到7点钟,有个不 能不赴的宴会,才惘惘离去;关照司阍,彭兆章一来,立刻 用电话通知。快散席时,来了电话,是彭兆章打来的;”金先 生,”他说:”我现在在你银行里;想马上跟你见面。”
一听这话,金雄白知道不幸言中了,小黄真的出了毛病; 忍不住要问个明白,却不便直道姓氏,得用句隐语。   ”兆章兄,”他问:”天地玄怎么样?”
电话中沉默了一下才有声音:”金先生,你早就知道了。”
这便是证实了金雄白的忧虑;他毫不迟疑地说:”我马上 回来,请你等我。”又在电话中关照司阍,开会客室延宾。
  ”人是宪兵队抓的。没有错;关在那里,打听不出来。”   ”是那个宪兵队抓的。”   ”贝当路宪兵队。”   ”什么时候抓走的?”   ”前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透,是从被窝里抓走的。”彭 兆章苦痛地说:”这件事要怪我。”   ”怎么呢?”
原来小黄在彭兆章未去访他以前,大概也知道有避风头 的必要,所以已定了船票,预备回原籍南通暂住;行期就在 被捕的前一天。只为支票画了线,须利用他人的帐户代收;因 而未能成行,不知旦夕之间,祸岂不测。如果彭兆章听金雄 白的劝告,不将支票画线;小黄当天便可兑取现款,先回南 通,再图高飞,又何致于清晨被捕?推原论始,是为彭兆章 所误;因而自怨自责。
金雄白听得很仔细;到得听完,立即发生一个疑问:”支 票呢?为什么不来交换?兆章兄,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托谁去 代收的?”   ”对了!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彭兆章说:”我托人去问 他的姘头。”说着,便要离去。   ”请稍安勿躁!”金雄白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我先打一 个电话问问看。”
电话是打给唐世昌,他知道小黄这个人,但并不相熟。问 金雄白何事打听小黄?
金雄白自然不肯讲实话,只说:”我需要了解这个人的生 平及最近的行踪。你能不能帮忙?”   ”好办!”唐世昌说:”我找一个跟小黄熟的人来看你;有 什么事你尽管叫他做。”   ”谢谢!这位朋友姓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要去问。”   ”那么,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   ”明天一早。”唐世昌问说:”到哪里去看你?”   ”到我银行好了。”   ”好!9点钟一开门,他就会来。”
挂断电话,金雄白与彭兆章相约;请他明天早来,参预 这件事。
15 侠林恩怨
上海黑社会一奇。
唐世昌言而有信;第二天一早,金雄白的银行刚把铁门 拉开,便有人来求见。于是彭兆章退入别室;由金雄白单独 接见来客。
来客穿一身玄色哔叽夹袄裤;上衣大小4个口袋;胸前 横过一段极粗的金表链;袖口卷起一大截,露出雪白的杭纺 袖头。是标准的”白相人”打扮。   ”金先生,我叫虞亚德。我’爷叔’唐世昌,叫我来看金 先生,说有梅花癞痢小黄的事要问我。”   ”是的,是的!请坐。”金雄白将一听刚开罐的茄力克,揭 开盖子,送到客人面前。   ”谢谢,我有。”虞亚德从口袋中取出皮烟夹,抽出了一 支”亨白”,点燃了往沙发上一靠,大口喷烟,那神态倒像跟 金雄白是很熟的朋友。   ”亚德兄,你跟小黄是老朋友?”   ”靠10年的交情;很熟。”   ”你不知道他被捕了?”   ”啊?”虞亚德将身子往前一倾,不胜讶异地:”为啥?”   ”正就是要研究’为啥’?”
金雄白心里在考虑,此人连小黄被捕都不知道,看来交 情有限,那么是不是可以深谈,便成疑问了。   ”金先生,”虞亚德问道:”我借个电话。”   ”请,请!”金雄白起身,很客气地取下话筒,交到虞亚 德手里。
他这个电话打了有10分钟,回的话不多,只得两句:一 句是:”小黄出事了?”一句是:”怎么搞的?”此外尽是在听 对方陈述。
打完电话,回到原处;他向金雄白说道:”金先生有话请 说。”
看样子,他已经知道了不少事了;金雄白便问道:”请问, 你知道不知道,小黄最近有桩’生意’?”   ”听说。只知道他跟一个姓陈的,有桩’生意’在做;不 知道是什么?”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他被捕以前,有张支票托朋友去 代收;他这个朋友是谁?”   ”不知道。不过,他有支票要调头寸,都托他一个表兄。”   ”你认不认识他的表兄。”   ”认识,认识。”   ”那么能不能托你问一问?”   ”当然,当然。”说着,虞亚德又要起身去打电话。   ”慢慢!亚德兄,我冒昧请问一句:你跟小黄的交情如何?”   ”我们是好朋友。最近就因为他跟姓陈的来往,我们才比 较疏远了。”   ”为什么?姓陈的是什么人?”   ”姓陈的——。”虞亚德摇摇头,不肯多说。   ”亚德兄,”金雄白正色说道:”看来你跟小黄倒真是有交 情的。既然如此,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小黄托人代收的一张 支票,始终没有提出交换。”   ”为啥?”   ”我也要这句话。”   ”那么,”虞亚德楞了一会才问:”金先生你怎么知道那张 票子没有去交换。”   ”票子就是我开给小黄的。”
经过一番交谈,彼此都有相当认识了。金雄白发觉虞亚 德跟小黄不是酒肉朋友,倒是讲义气,而且有所不为;在白 相人当中还算是比较正派的人。在虞亚德,已了解金雄白跟 小黄似乎有种特殊的关系,对于此人的被捕,极其关切;但 到底是关切小黄的生死,或者别有缘故,却不得而知。这一 点必得先弄明白,才谈得到其他。   ”金先生,”虞亚德很率直地说:”我知道你法力很大,肯 救小黄一定有办法。除了去打听支票以外,还有什么要我做, 请你一道吩咐下来。小黄是我的朋友,能够救他出来,我替 金先生跑跑腿也是很乐意的。”   ”言重,言重!”金雄白也相当诚恳地说:”我跟小黄素昧 平生,有位朋友介绍,我帮了他一个小忙;但可能越帮越忙。 如果是由于我的这张支票上出了什么毛病,我于心不安。现 在我拜托你3件事:第一、支票的下落;第二、不知道小黄 跟姓陈的,在做的一桩’生意’,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三、小 黄此刻关在哪里?”   ”好!晓得了;我马上去办。办到怎么样一个程度,下午 我来给金先生回话。”   ”也不限于下午,随时可以打电话来,哪怕深夜也不要紧。 你只要把大名告诉接电话的人,一定可以找到我。”说完,金 雄白取了一张名片,写上《平报》、《海报》及亚尔培路两号 的电话。   ”原来《海报》也是金先生办的。”虞亚德肃然起敬地翘 一翘姆指,”《海报》敢说话,硬得好!”   ”多谢,多谢!”金雄白又关照:”这件事请严守秘密,越 隐秘越好。”   ”我知道。”   ”还有。办事恐怕要点费用——。”   ”笑话,笑话!”虞亚德抢着打断,而且神态峻然,”金先 生不要骂人了。”说完,扬长而去。
于是彭兆章从隔室出现,”我都听见了。”他说:”我原当 是黑吃黑;如果支票是小黄交给他的表兄,照道理说,至亲 不会出问题的。”   ”话也难说。越是至亲,越会出问题。”金雄白又说:”你 请回去休息吧!有消息我会跟你联络。”
在向金雄白告辞时,虞亚德已经知道,小黄曾有在会乐 里为人换去一张支票的事。他在金雄白办公室中所打的一个 电话,原意是找另一个与小黄亦常在一起的”同参弟兄”,打 听金雄白所告诉他的消息;此人不知小黄因何被捕,只把亲 眼所见的,换支票的情形告诉了他。这张支票是否就是金雄 白所送的那一张?如果不是,换出去的那张支票,来历如何? 这个谜底能够揭开,小黄因何被捕,就有线索可寻了。   ”老张,”虞亚德在股票市场找到了小黄的表兄张有全,一 把抓住他说:”走,我请你吃茶。”   ”现在没有空。”满头大汗的张有全乱摇着手,”今天风浪 很大,永纱涨停板又跌停板;我先抛后补,等我高峰补进,行 情马上又’掼’了!’两面吃耳光’,不得不在这里;此刻哪 里有心思陪你吃茶?”   ”此刻没有空,总有空的时候;我等你!”   ”好!好!你在号子里等我。”
所谓”号子”即是买卖证券的商号,虞亚德很有耐心地, 一直守到市场收盘,等着张有全,问其盈亏;总算不幸中之 大幸,行情继续往下掉时,他以低价吸进了许多,最后行情 回涨,这上面赚的一笔,差额足以补偿”两面吃耳光”的损 失。   ”走,走!我请你吃中饭。”张有全说:”许久不见,好好 叙一叙。”
两人就在”弄堂饭店”中,找到比较静僻的一角,坐定 下来;虞亚德问道:”小黄是不是出事了?”   ”是啊!宪兵队抓走的。你们是好朋友,要替他想想法子。”   ”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呢!到底为什么被抓?”   ”我也弄不清楚;打听都打听不出来。”   ”关在哪里?”   ”也不知道。”
这也不清楚,那也不知道;显然并没有去打听过;甚至 明明知道而不肯多说。虞亚德生就一双”赛夹剪”的”光棍 眼”,看张有全言语闪烁,等喝过一杯酒,才突然发问。   ”有件事,你一定知道。他有张支票托你代兑;他告诉过 我的。”这句话是虞亚德的诈语;看张有全吃惊的神色,知道 诈出真情了,便又问说:”那笔钱现在怎么样了?”   ”在我这里。”张有全答说:“这笔钱留着给他做活动费的。 老虞,你有没有路子,可以把小黄救出来;要多少活动费?数 目如果太大,只要有把握,大家来凑一凑,总可以凑齐。”   ”我正在找路子。路子也找到了;不过人家有句话,先要 把这张支票的下落找出来。老张,你把这张支票弄到哪里去 了?”
张有全色变,强自装出不在乎的语气,”支票自然兑现 了。”他说:”还会弄到哪里去?”
虞亚德不再提支票的事了,问起小黄最近常跟哪些朋友 在一起?张有全提了几个名字,独独没有个叫陈龙的。   ”你知道不知道,我跟小黄怎么走得远了?”   ”是啊!我也在奇怪。”张有全答说:”以前你们没有一天 不在一淘的日子;忽然之间,不大往来了。我也问过小黄,他 不肯说,到底为了什么?”
从语其中看来,似乎没有全对,他与小黄疏远的原因并 不知道;倒不妨说破了,看他是何表情?”为了陈龙。”   ”啊,为他!”
张有全是吃一惊的表情,”为什么呢?”   ”陈龙这个人,你看怎么样?”   ”我,我不大清楚。”   ”这个人是半吊子,哪个跟他搅上了手,一定要倒楣。小 黄跟他搅七捻三;我劝了几次,小黄不听,那就只好,他走 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了。”
张有全很注意地听完,却不作声;微颦着脸,忽然若有 所思。显然地,虞亚德的话,在他是堪供琢磨的。   ”听说陈龙跟小黄,有桩生意在谈。你知道不知道,是什 么生意。”   ”我不知道。”张有全慌慌张张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在虞亚德看,神态、言语,都是马脚毕露,可以确定他 对他们的那桩”生意”,纵非首尾皆悉,至少知道有这么一回 事。   ”老张,”虞亚德突然问道:”小黄交给你的那张支票呢?”   ”这,这当然去交换了。”
又露了一次马脚;虞亚德本想再问:什么时候?转念一 想,这样发问,等于告诉他,已知道他并未将支票提出交换, 颇为不安。便改口问道:”钱,交给小黄了。是不是?”   ”还没有。正要交给他;他出事了。”张有全问:”老虞, 你问起这件事,总有个缘故吧?”   ”小黄扯了我一笔钱,所以我问问。”   ”他扯了你多少?”张有全问:”数目不大,我就替他还了: 将来好扣的。”   ”不必!等他出来再算好了。”   ”他的钱存在我这里;我替他买了4两金子,15个大头。 算起来已经赚了。”
虞亚德点点头不作声,将话题扯了开去,随意闲谈,但 心里却在盘算,觉得张有全的态度很奇怪。前面谈到小黄与 陈龙的交请,闪烁其词,不尽不实;但对小黄委托他处理的 支票,话显得很诚恳,不似黑吃黑的模样。不过支票未提出 交换,始终是一大疑窦。
九九归原,关键仍在支票;虞亚德考虑下来,决定在这 上头寻根究底。不过他也想到,在这人来人往的弄堂饭店中, 不便出以强硬的态度,因而提议:”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谈谈; 最好清静一点的。我想到一条救小黄的路子,要跟你好好商 量一下。”   ”到公园去。”张有全问:”你看,是兆丰公园,还是法国 公园。”
兆丰公园远在沪西,虞亚德赞成到法国公园;两人在大 片草坪中,席地而坐,接膝相对,声音大点也不要紧。   ”小黄的那张支票,你兑现了?”   ”是啊!当然兑现了,不然我怎么会替他买金子跟大头。”   ”你是怎么兑现的?”虞亚德怕他再说假话,会搞成僵局, 特为点破,”据我知道,这张支票到昨天为止,还没有在银行 里出现。”
张有全一听这话,目瞪口呆;但态度旋即一变,笑笑说 道:”老虞,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话?你又不开银行,怎么知道 支票没有露面。”   ”我虽不开银行,自有开银行的人告诉我。”虞亚德接着 又说:”你如果不相信,我还你一个’报门’,是南京兴业银 行上海分行的支票是不是?”
听这一说,张有全又愕然相向了;但仍固执地说:”不会! 人家为什么不去交换。”
无意中所露的马脚,以这一次最清晰,虞亚德抓住”人 家”二字钉紧了问:”你说’人家’是谁?你是托人家去代收 的?既然没有交换,怎么会有钱给你?”
这一连串的疑问,逼得张有全透不过气来,只好说了实 话:”有人把我的支票调去了。”
这倒也巧!又是现钞调支票。将小黄在会乐里的遭遇,跟 张有全的情形一对照;很自然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两者之 间,必有密切的关连。
于是又问:”这个人是谁?”   ”我的朋友,你不认识的。”   ”说给我听听也不要紧。”   ”姓刘。”张有全说:”做米生意的。”
虞亚德看他的眼神,知道他是随口捏造的,以为敷衍之 计;当即又问:”他为什么拿现钞跟你换支票?”   ”因为,进出有根据。”   ”这话怎么讲?”   ”譬如,”张有全慢吞吞地说:”你还我一笔钱,如果付的 是现钞,我可以不承认;如果你付我支票,我就赖不掉了。” 他紧接着又说:”我那个朋友,把票子付了人家;一手转一手, 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也许在南京,也许在苏州,所以好几天 都不见来交换。”
他越是此刻说得振振有词;越显得前面是在说假话。虞 亚德心中一动;决定结束眼前的场面,另在暗中”钉梢”。
“小黄的出事,恐怕出在这张支票上面。既然支票没有下 落,我也没有法子好想。看看再说吧!”
说着,便站了起来;可是张有全却拉住他问:”老虞,请 你说明白一点;为什么这张支票上头会出毛病?”
虞亚德不知道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懂?因而含含 混混地敷衍过去,作为一场无结果而散,约期明天上午在 “号子”里见面再谈。
出了兆丰公园,两人分手,背道而行;虞亚德走了几步, 回头一看,张有全正坐在一辆三轮车上;于是先买了一份报, 再叫一辆三轮车,关照车夫,钉住前面张有全的那辆车,不 要快,也不要慢,车钱多给,只要跟紧了就是。
到坐上车子,拿起报纸,挖了两个小孔;名为看报,其 实是暗中监视。这样亦步亦趋,一直跟到沪西小晚沙渡路;看 张有全进了弄堂,他的车子也跟了进去。等张有全停车,他 的车夫也停了下来;虞亚德却不下车,看清了地方,然后下 车付了车资,慢慢踱上前去,记住门牌,找一家点心店,坐 下来守伺。
约莫半小时以后,看到张有全又出现了;还有一个并肩 同行,边走边谈的同伴;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为怕 张有全万一发现,赶紧拿起报纸遮住了脸。
这时有一个问题需要虞亚德即时解决,是否继续跟踪?他 在想,如果他是金雄白,听他谈到这里,一定颇为兴奋;但 也一定会追问:以后呢?这样一想,毫不迟疑地,丢了些零 钱在桌上,起身就走。
一出门口,却又想起一句俗语:”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 一。”凡事不可过分;从法国公园跟踪到此,收获已多,应该 知足,否则便成了”加一”,倘或为张有全、陈龙发觉,变成 打草惊蛇,岂非弄巧成拙。
反正明天在证券号还会见面,此刻不必多事。虞亚德解 决了这个问题;旋即有第二个问题需要他解决,应不应该告 诉金雄白?
这个决定很容易,多保持联络,总不是件坏事;于是取 出金雄白给他的名片,上载电话号码及时间,算起来应该此 刻是在平报馆。
一接通了,虞亚德报了姓名,随即说道:”事情有点眉目 了;小黄的表兄,跟姓陈的,大概有勾结——。”   ”喔!”金雄白打断他的话说:”亚德,你请过来,我们当 面说,好不好?”
虞亚德知道这是他觉得电话中,不宜细谈;好在路亦不 远,当即坐上一辆三轮车,赶回望平街平报馆。金雄白已经 关照过、司阍立即带他上楼;那人也是短打,左腰上突起一 橛,虞亚德细看方知他佩着手枪。   ”请坐!”金雄白看一看表,指着小酒吧说:”请这面坐。”
于是,他一面调酒;一面请虞亚德开谈,衔杯倾听,听 完随即有了一个器具自信的结论。   ”这张支票,当然是调了给陈龙了;他刚才去看陈龙,一 定是去问支票的下落。”说着,拿起电话接到他的银行,查问 那张支票,可有下落。   ”怎么样?”   ”仍旧没有。不过,看样子明天会出现。”   ”那么,我请教金先生,明天见着张有全,我应该怎么说?”
金雄白想了一下答说:“仍旧不妨慢慢盘问,看他的反应, 如果依旧隐瞒欺骗,不妨将你看到他跟陈龙在一起的情形,老 实揭穿了它。看他怎么说?”   ”好!就这样。”虞亚德续说:”金先生很忙,我就不打扰 了。”
金雄白起身说道:”多谢亚德兄,在这里便餐如何?”   ”谢谢,改天吧!今天我有个饭局,说好了一定到,不便 失约。”   ”那改在明天中午好了。”   ”好!明天中午来叨扰。”
一早先到冠生园吃早茶,约莫十点钟左右,虞亚德安步 当车去赴约;张有全神色匆遽地迎上前来,一开口便是埋怨。 “老兄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等得好心焦。”
他拖住他说:”走、走,我们仍旧到法国公园去谈。”
事实上在三轮车上便谈了起来:”昨天跟你分了手,我就 去看陈龙。”张有全说:”问他支票到哪里去了。”
虞亚德大感意外,不由得就问:”你不是说陈龙跟你不太 熟;又说支票是换给姓刘的。怎么一下子变了陈龙呢?”   ”对不起!”张有全面有愧色,”昨天我没有跟你说真话。”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一点说来话长,先不必说它。总而 言之,我是上了他的当;现在才知道陈龙这个人很阴险。”张 有全又说:”怪不得你劝小黄跟他少来往;你是对的!”
这话自然使虞亚德深感安慰;同时对张有全也充分信任 了,”请你说下去。”他问:”陈龙怎么交代。”   ”他说支票弄丢了。”   ”有这样的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我问他:你挂失没有?他说没有。 我问:为什么不去挂失?他就不讲理了!”   ”怎么不讲理?”   ”他说:支票归我了,挂不挂失,何用你多问,又叫我最 好少管闲事。”张有全激动地说:”其中一定有毛病。我看小 黄出事,一定是陈龙从中捣了什么鬼。”
虞亚德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
张有全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我倒问你,你能不能找 两个人,把陈龙弄来,逼他一逼?”   ”逼什么?”   ”自然是逼他说实话;不说,请他吃顿’生活’。”
虞亚德想起平报馆的司阍,觉得那支”手枪”或许可以 借用一下;因而这样答说:”或许有办法,等我想一想。你先 把这张支票怎么到了陈龙手里的经过,跟我先谈一谈。”
于是张有全谈支票落入陈龙手中的经过:”有一天,他跟 我说,小黄跟他合伙做一桩生意,进行到一半,小黄忽然不 干了;说这桩生意很难。不干也不要紧,收了人家的定洋,要 退回给人家;小黄不退,害他对人家难以交代。这自然是小 黄不对,我说我来问他;他叫我不要问,说小黄不肯告诉我 的。不过,他要我留心,看小黄有什么与其时不大相同的地 方,譬如突然交了个新朋友这类的情形,一定要告诉他。”   ”这就是说,陈龙要你替他做密探;侦察你表弟?”
张有全感到他话锋锐利,很有力地答说:“话不是这么说, 当初我也是想把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有误会查出来,好替他们 化解。我哪里会害小黄。”   ”当然、当然。”虞亚德自觉话说得不大客气,所以赔笑 说道:”你不要见怪,我也是就事论事。现在请你说下去。”   ”后来我告诉他,小黄要回乡下去一趟;他问哪一天?我 说,本来要走了,只为有一张支票托我去兑,所以耽搁下来, 他就跟我要支票看,又说把支票掉给他;钱第二天送给我。”   ”你就相信他,把支票给他了。”   ”是的。”   ”钱呢?”虞亚德问:”有没有给你?”   ”给我了。”   ”什么时候?”   ”第二天。”张有全说:”那天一早,小黄就被日本宪兵抓 走了。”
虞亚德将前后经过情形,细细想了一遍,觉得张有全的 态度很可疑;平时车子已到了法国公园,虞亚德为了急于打 破疑团,便邀张有全在法国梧桐下面的露椅上坐下来谈话。   ”老兄,有句话我实在忍不住要问。小黄是你的表弟;他 的银钱交给你经手,看起来你们表兄弟是很亲热的;既然如 此,你有什么事应该跟小黄谈,为什么只听陈龙的话?譬如 那张支票,陈龙为什么要换了去?其中显然有毛病。这一点 莫非你没有想到?”
“我也想到的;不过没有想到支票上会出事。”
“你既然想到,为什么不问他缘故?”
“我也问了。他不肯告诉我;只好算了。”
“照这样说,你很怕他!”虞亚德逼紧了问:”为什么?”
张有全脸一红,大有窘色;无奈在虞亚德那双威严的眼 睛逼视之下,不能不答,”是这样,我做错了一件事,弄了个 把柄在陈龙手里。”他嗫嚅着说:”有一天他们邀我喝酒,不 知怎么样喝醉了。一觉醒过来,他老婆脱得光光地睡在我身 边。”
虞亚德哈哈大笑,”白相人”不大讲口德,遇到这种风流 韵事,非”问过明白”不可;因此,他撇开正事,先开玩笑, “陈龙的老婆漂亮不漂亮。”他问。
“也不算漂亮。不过——。”
“不过怎么样?”虞亚德说:”你不要吞吞吐吐,老老实实 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不是我吞吞吐吐,这件事说起来,我心里很难过。”
“苦水——吐出来就不难过了。不过怎么样?”
“漂亮是不漂亮,不过风骚入骨。”
“怪不得!总是你平常勾搭过她;才会有这种事。”虞亚 德又问:”多大年纪?”
“三十五六。”   ”乖乖,真厉害的当口。”虞亚德想了一下问道:”既然脱 得光光地睡在你身边,那是你已经上手了。”   ”我也搞不清楚。”张有全哭丧着脸说:“我醉得人事不知; 怎么上的床都想不起来。”   ”嗯、嗯,”虞亚德又问:”醒了以后呢?舍不得起床?”   ”哪里!”张有全立即否认,”我一看这情形,吓坏了,赶 紧要起床;她老婆一个翻身压住我,不让我起床。”   ”那,”虞亚德笑了,”你乐得享享艳福?”   ”亏你说得出!莫非你还不懂,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不懂,当然是仙人跳。不过,你连有没有弄上手, 都弄不清楚,就着了仙人跳,冤枉不冤枉?换了我,”虞亚德 咽口唾沫说:”一个翻身压住她。”   ”不过,”张有全忽然出现了微笑,”也不争在哪一刻。”   ”怎么?”虞亚德大为诧异,”莫非以后还有来往?”   ”嗯!”张有全低声说道:”常常出去开旅馆的。”
虞亚德越感意外,”陈龙知道不知道?”他问。   ”知道。”   ”知道?”虞亚德问:”倒甘心戴绿帽子?”   ”没有办法。”张有全说:”他不行了。”   ”这一说,就跟仙人跳不一样了。”虞亚德问:”你有什么 笔据在他手里?”   ”自然是借据。”
虞亚德一时冲动,大声说道:”我替你把这张借据要回 来。”   ”我的事不必急,如今先要救我表弟。”张有全又说:”关 在贝当路宪兵队,没有错;如果要送礼,我来想办法。”
看张有全对小黄,补过之心,颇为殷切,虞亚德亦有些 感动;当即答说:”下午你在大东酒楼等我。我此刻就去看个 很有力量的朋友。”
订了后约,虞亚德立即去看金雄白,将经过情形,细说 了一遍,彼此的判断相同,陈龙与小黄所合作的那桩”生 意”,必与谋刺周佛海一案有关;不知去向的那张支票,是导 致小黄被捕的关键。
这一来,越使金雄白觉得有责任援救小黄;既然已可确 定囚禁之地在贝当路宪兵队,他决定到跟日本宪兵有业务联 系的76号去想办法。
于是打了个电话给林之江,约他在亚尔培路2号吃午饭; 顺便将虞亚德约了去,不过不便让他跟林之江见面,招待他 在别室享用由于海运中断,来之不易的阿根廷牛排,静候佳 音。
林之江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一见面就说:”金先生,吃 中饭谢谢了;虹口宪兵队长打电话给我,有桩要紧事,马上 要赶了去。你有啥事情,请吩咐。”   ”你有几分钟的时间给我?”
林之江看一看表说:”20分钟。”   ”20分钟够了,是这么回事。”金雄白将小黄被捕的前因 后果,约略说了一遍;然后又说:”正好你要跟虹口宪兵队长 碰头,能不能托一托,讨个人情?”   ”不必!”林之江的语起很轻松,很有把握,”既然原来想 行刺周部长,我们照规矩到贝当路去提人好了。提了来怎么 办,请周部长给我们一个电话,奉令遵办就是。”
金雄白直觉地认为这样处置,简单明了;因而欣然同意。
“光叫小黄,案子没法办;名字叫什么,在哪里抓去的, 这些资料要给我。”
“好!请你等一等。”
金雄白到别室间问了虞亚德,取张纸记下来,交给了林 之江。这一切只用了15分钟;林之江便利用这5分钟,打电 话回76号,说明案情和办法,关照立刻到贝当路日本宪兵队 交涉提人。
“大概今天晚上就可以提到。”林之江说:”你跟周部长先 去接头,如果电话先来,我一提到,做个口供笔录,马上放 人。”
“费心费心!改日请你好好玩一玩。”
“金先生,”林之江低声笑道:”要请我就要请张善琨。”
“一句话。”
送走了林之江,回来看虞亚德,将跟林之江接洽的情形 都告诉了他。虞亚德自是又惊又喜。
“你明天早晨到我银行里来,预备接小黄。”金雄白又说: “现在可以开怀畅饮了!我叫他们拿起好酒来。”
取来的一瓶白兰地,据说是真正拿破仑当政时代所酿制 的;虞亚德酒量不坏,一下子就喝了大半瓶,自然不免有些 飘飘然了。
于是带着五分酒意,十分兴奋,坐了金雄白的汽车到大 东酒楼;张有全是早就在那里了。一看虞亚德的神态,便知 事情相当顺利;起身含笑问道:”怎么样?”
“慢慢说。”虞亚德坐了下来;先要一客冰淇淋,吃完了 又喝一杯冰水,方始舒口气说:”这下心里热得才好一点。”
“你在哪里喝的酒?”
“《平报》老板金雄白那里。”虞亚德说:”事情不要紧了, 76号去提人——。”
“轻点、轻点,”张有全急忙推一推他的手。
虞亚德也发觉了,在这种场合大声谈76号,惹得人人注 目,是件很尴尬的事,于是放低了声音,将如何由林之江关 照76号,向贝当路日本宪兵队将小黄提了回来;只要周佛海 一个电话,便可释放交涉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张有全。
“明天上午,你同我一道去看看金先生,先谢谢人家;然 后一起去接小黄回来。”
“真是!”张有全欣慰之余,不免感慨:”只要有路,容易 得很;找不着路子,比登天还难。”
“只要小黄一出来,陈龙是怎么一件狗皮倒灶的事,都清 楚了。”虞亚德又说:”如果他出卖了小黄,你看,我不会饶 他。”
“算了,算了!不必多事。”
“咦!你为什么这么帮他?我倒不大明白。”
“还不是,还不是——。”张有全讷讷然无法出口。
“我懂了,我懂了!”虞亚德凑过脸去低声笑道:
“看他老婆的面子;不,看他老婆的大腿分上,是不是?” 说完,哈哈大笑。
这醉态可掬的模样,使得张有全大为受窘;当即说道: “我还有件要紧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到车上再说,辰光来不及了。”
于是付帐款出门,在车上虞亚德又问何事?张有全才告 诉他,只是其他离开十目所视大东酒楼而已。接着邀他到卡 德池去洗澡;而且安排出一连串的节目,洗完澡睡一觉,出 来吃夜饭;饭后去看童芷苓的”劈纺”;牺牲大轴的武戏到舞 厅,带相熟的舞女出来吃消夜。到时候再订后约。
第三部 卿本佳人
1黑狱探秘
76号如何办案?
当虞亚德与张有全,洗完澡梦入华胥,高枕无忧时,林 之江却正在贝当路跟日本宪兵队队长小笠原大办交涉,原因 是提人没有提到。
自小黄被逮到队,一直没有讯问;因为小笠原是川端的 密友,他只是根据川端的一个电话,逮捕小黄。根本就不知 道犯了什么罪?当然,川端要求捕人时,有个简单的理由,说 小黄是”重庆分子”。但这个名词的涵义,已远非民国二十八 九年那样严重,所以小黄被捕以后,倒也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只是单独被囚禁在一间空屋中;要等川端提供了详细的控诉 状,方始进行处理。
因此,当76号派人提出借小黄的要求时,小笠原无法作 出许可与否的决定;他必须先跟川端取得联络。76号派去的 人,感到情形与其常不同。立即打电话回去报告,由林之江 亲自来交涉。   ”这个人,我是奉东京的命令逮捕的,所以是否能让你们 把他带走,我必须向东京请示。复电未到,最好请你明天再 来。”   ”不!”林之江的态度很固执,”我在这里坐等。”
小笠原只得由他。所谓”奉东京的命令”云云,自然是 假话;事实是他一直未找到川端,不能不作此托词。
一直到晚上7点钟,小笠原才能找到川端。听说76号要 求借提小黄的理由是,他是谋刺周佛海的主犯,川端立即想 到,他的计划已经被泄露了,76号借提小黄的主要原因是,要 从此人身上追究主谋。川端颇有自知之明,凭一个统税局顾 问的身分,要明斗周佛海是斗不过的;一旦真相大白,以他 陆军中佐”后备役”的身分,将会被遣回东京,由参谋总长 交付军法审判。
转念及此,立即便有了主意,要求处决小黄。小笠原自 不免踌躇,因为对76号难以交代;保禁不住川端的”卑词厚 币”,而且以此人既有行刺周佛海的企图,则杀之并不为过的 理由,说动了小笠原。   ”东京已有复电,需要研究;明天上午才能作决定。请你 明天来。”   ”明天什么时候?”林之江问。   ”上午9点半。”
林之江无奈,只得回到76号,随即跟金雄白通了电话; 彼此都觉得事有蹊跷。金雄白尤岂不安;因为他无法判断小 笠原说的是否真话?果如所云,则川端为承东京之命行事;也 就是日本军部要取周佛海的性命。这一来,事态就严重了。
是不是要将这些情形告诉周佛海?金雄白考虑又考虑,决 定到第二天上午9时半,看小笠原的答复如何,再作道理。
  ”你请坐一下。”金雄白说:“大概10点钟就有确实消息。”
虞亚德一楞,”怎么?”他问:”金先生,莫非有问题?”   ”问题是不会有的。不过这件事的内幕很复杂;说不定要 我跑一趟南京,才能把人弄出来。”
虞亚德倒抽一口冷气,半晌作不得声;金雄白亦有芒刺 在背之感,香烟一枝接一枝;电话一个接一个,每次都是很 紧张地抓起话筒,却都不是他所期待的,林之江的电话。
见此光景,料知不妙;心想应该先通知在对面咖啡室等 候的张有全,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金先生,”他站起身来说:”我出去一趟,大概一刻钟回 来。”   ”好,好!”金雄白如释重负,”你回头再来。”
等虞亚德走得不久,林之江就来了,一脸的懊丧,坐下 来咬着嘴唇不说话。金雄白的一颗心便往下沉了。
“怎么回事?”
“小黄领回来了。”林之江说:”是个尸首。”
“什么?”金雄白双眼睁得好大了,小黄死了?”
林之江指指左胸说:”一枪送命。”
“怎么会弄成这么一个结果呢?”金雄白的眉毛简直打成 一个结了。
林之江默然;心里非常难过,事情是很明白的,什么 “东京的命令”,完全是鬼话!杀小黄的唯一原因,只是灭口。 看起来不跟小笠原要人,小黄还不会死;本想救人,结果反 而送了人家的命,世界上哪里还有比这再窝囊的事。
金雄白的感觉亦是如此;只是在程度上要重得多。而且 眼前还有个难题,马上虞亚德一来,怎么向人交代?
就这彼此愁颜相向时,玻璃门外人影一闪,不待女秘书 通报,虞亚德已推门而入了。
这就到了非常困窘的场面了!金雄白无奈,只能先替虞 亚德介绍。
“亚德兄,这位就是林大队长。”
“喔!”林之江起身,木然地伸出手来。
“久仰!”虞亚德握着手说。
“久仰!”林之江机械似地回答。
“光棍眼,赛夹剪,”虞亚德蓦地里省悟,”金先生,”他 说:”是不是出问题了。”
金雄白不知如何回答;楞了一会方找到了一句成语:”始 料所不及。”
看到金、林二人的表情,虞亚德颇为感动;虽然救人没 有救成功;至少情意是可感的。   ”谢谢两位先生,力量总是尽到。小黄自己作孽,怨不着 别人。不过,事情总要弄清楚;不然死了都是糊涂鬼。我想, 小黄只有这点不甘心。”   ”对了!”金雄白突然想起;但马上又变了念头,觉得自 己不必再牵涉到这场没来由,冤冤相报的纠纷中。
可是,林之江与虞亚德,都渴望知道他这欲言又止的一 句话是什么?等了一会看金雄白仍无表示,林之江忍不住了。   ”金先生,你想起来什么?”   ”没有什么,”金雄白转脸问道:”小黄有什么遗族?”   ”乡下还有个哥哥。”   ”是光棍。”   ”老婆是有两个,死的死,走的走;孤家寡人一个。”   ”那么,只有请他表兄替他料理后事了?”   ”是啊。”   ”那我再送他一笔钱。”说着,金雄白坐向办公桌去开支 票。
虞亚德是早就想好了;看出金雄白不愿再多事,便悄声 向林之江说:”林大队长,我可以不可以来拜访你;有些话向 你报告。”   ”报告不敢当。你要来看我,很欢迎;我给你一个电话号 码,先打来试试看,只要我在,随时请过来。”
林之江写了3个电话号码给虞亚德,这表示他不是敷衍, 确有愿意接见的诚意,虞亚德觉得很满意。
等金雄白开好一张支票交来,虞亚德却不肯收,”金先 生,”他说:”这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应该他表兄去 替小黄收尸。金先生做好事,我替小黄谢谢;不过支票应该 他表兄来领。要到哪里收尸,还要麻烦金先生打个招呼。”   ”尸首已经关照上天殡仪馆去领了。”林之江插嘴:”叫他 表兄直接去接头。”   ”好的。”虞亚德哈哈腰:”金先生、林大队长,我走了。”
他只走出金雄白的办公室,等在银行门口;不过十分钟 的工夫,就等到了林之江,迎面拦住,躬身问道:”林大队长, 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工夫。”
林之江略一沉吟,将手一指:”上车!到我那里去谈。”
在汽车里虞亚德就谈了,”林大队长,”他说:”我想请你 替小黄伸冤。”   ”可以。你不说,我也想追究这件事。”林之江说:”’无 鬼不死人’,你晓不晓得底细?”   ”我不晓得。不过有个人,一定晓得;这个人叫陈龙。耳 东陈,龙凤的龙。”   ”陈龙,这个人名字好熟。”   ”是’大自鸣钟’一带,有点小名气的。”   ”喔,我晓得了。”林之江问:”陈龙怎么样?”   ”金先生托人送了小黄一张支票;小黄托他表兄去兑;他 的表兄是陈龙的老婆的姘头;支票让陈龙拿现款掉去了。可 是,这张支票到现在没有提出交换。”   ”是这样一件事!”林之江大感兴趣,”他的表兄叫什么名 字?”   ”叫张有全。”   ”你熟不熟?”   ”当然熟。他还等在我那里。”   ”那么,”林之江说:”我们一起开车子去接他。”   ”我陪他来好了。他还不知道小黄已经’翘’掉了;我要 跟他先说明白。”虞亚德说:”请司机朋友停一停。”   ”好!”林之江说:”你马上来。知道不知道我的地方?”   ”极斯非而路””   ”对!我等你。”林之江拍拍司机的肩,汽车停了下来。
一辆三轮车赶到张有全在等消息的咖啡馆,虞亚德不由 得一楞,卡座中张有全对面坐着一个30左右的少妇;她面前 也有杯咖啡,喝得只剩一小半,显然已坐了好些时候了。
看到虞亚德的脸色,张有全自不免忸怩;可也不能不介 绍:”这位是陈太太!”   ”陈太太”三字入耳,如雷一震;陈龙的太太?虞亚德心 里在问;这时陈太太已转脸过来了,微笑等虞亚德来招呼。   ”陈太太,”虞亚德说:”敝姓李。”
这是暗示;也是试探陈太太,如果她已知道了他跟张有 全的约会,脸上自然会有困惑的表情。幸好没有;那么可以 证明张有全并未提到他的名字。”李先生,请坐!”说着,她 自己将身子往靠壁那边缩了过去,留出外面一半让”李先 生”坐。
这个举动给虞亚德的印象非常深刻;除非她跟张有全非 常密切的关系,才会有这种视张有全的朋友像自己的朋友,脱 略客套的举动。当然良家妇女总不免矜持;也不会有这种忘 掉性别的表现。这又可以确定,陈太太一定是”白相人”陈 龙的太太。   ”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这几天发现什么’德国麻 疹’,要看西医;不能看中医,不要耽误!”说完,张有全掏 出一叠钞票,丢在玻璃桌面上,又加一句:”这里的帐你结。”
于是虞亚德向陈太太点一点头,作为道别、跟在张有全 身后,很快地改变了主意。
原来的主意是打算据实相告;此时发现跟陈太太在一起, 这个疑团太大了!张有全本性虽并不坏,但为人糊涂,是非 不明,轻重不分;尤其是已为陈太太所迷,使得陈龙能够用 老婆的裤带,紧紧捆住张有全。照此情形,只要他一脱离了 掌握,什么规定得切切实实的事,都会变卦。不如先瞒他一 瞒为妙。   ”怎么样?”张有全问:”仍旧有麻烦?”   ”有麻烦”是虞亚德见了金雄白回来以后跟他说的话。   ”没有了!”虞亚德往后说:”人已经到了76号;林之江 在等我们去接。”   ”好极了!前面就是’祥生’,坐汽车去。”   ”慢一点!我先问你两句话。”虞亚德低声问道:”这陈太 太是谁?陈龙的老婆?”   ”是的。”   ”她怎么会在这里,是你约她来的?”   ”不错!我约她来的。不过我人格保证,她不知道我们的 事情。”张有全将右手按在左胸上,表示是凭良心说话。”今 天早晨她打电话给我,跟我要钱给孩子看病;我跟她说,我 9点钟在南京兴业银行跟朋友有约会了,叫她到那里来等 ——。”   ”这点就不对了!我们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她。”   ”她坐在里面;我没有进银行,所以没有看到她。后来等 你不来,我想起来了,进银行一找,果然在那里,才把她带 到咖啡馆里去的。”张有全又说:”跟你说实话,她的儿子姓 陈;实在姓张。”   ”原来是你的儿子。”   ”是啊!你倒想,我能不关心。”   ”对!你应该关心。”虞亚德口中这样说:心里越觉得自 己做对了。
到了76号,由于林之江已有交代,所以不必再通报,便 为提着一柄算是最新式武器的,汤姆式手提机关枪的警卫,带 到了林之江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一半隔成会客室;虞亚德关照张有全稍等, 自己跟着警卫到了里间。约莫5分钟,便即复回;张有全一 看他的脸色,心头立刻疑云大生,因为不论如何不像有喜事 的神情。   ”老张,为了你的表弟死得冤枉——。”   ”什么?”张有全大声惊呼;眼圈跟着就红了。   ”小黄死掉了。林大队长答应替他伸冤,叫我把你请了来。 这是个什么地方,你当然知道;自己朋友,我劝你要’识 相’”。
张有全不甚听得明白他的话,因为方寸大乱;”小黄是怎 么死的?”他只管自己发问。   ”自然是日本宪兵杀掉的。”   ”不是说,可以提过来吗?”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何以一直做下来的规矩,忽然乱 了,林大队长就是想找出其中的毛病来。等下,你最好有一 句,说一句。”
张有全怔怔地流着眼泪,突然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 说?”   ”我是因为看到你的姘头,我不敢说了。”虞亚德很率直 地答说:”你倒自己想想看,陈龙的老婆,陪你睡觉;你的儿 子又姓了陈龙的姓,你们两个人等于穿一条裤子。我告诉了 你,你告诉了陈龙怎么办?”   ”这样说,是预备抓陈龙?”   ”可能!”
说到这里,办公室出来一个人;来路货料子的西装,烫 得方楞折角;皮鞋擦得雪亮,不过腋下微微突起,可以想象 得到是跨着一支手枪。   ”大队长!”虞亚德起身招呼。
张有全当然也站了起来;林之江摆一摆手,自己先坐了 下来,”贵姓张?”他很客气地问。   ”是的!我叫张有全。”   ”小黄是你表弟?”   ”是的。”   ”陈龙呢?你们是好朋友?”林之江将”好”字说得特别 重。   ”是的。好朋友。”张有全微微发窘。   ”表弟跟好朋友,哪一个来得亲?”
话中有锋芒,张有全急忙答说:”大队长,我绝不是存心 要害我表弟;我也不知道陈龙拿了那张支票,另外会搞什么 花样——。”   ”我明白!我明白!”林之江摇摇手,截断了他的话,”我 现在想问你两句话,请你老实说。”   ”好!”张有全连连点头。   ”陈龙住在哪里?”   ”他有两个家,一个在吕班路——。”
林之江取出一本笔记簿,撕下一张,连同自来水笔一起 交给张有全,要他将地址写下来。   ”现在会在哪个家?”   ”吕班路。”   ”如果不在呢?可能会在哪里?”   ”大概——”林之江看一看手表说:”快吃中饭了;他大 概在家。”   ”他家有电话没有?”   ”有。”   ”你平常是不是常常约他出来吃中饭?”   ”偶而也有。”   ”所谓偶尔也有,是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还是难得有 一回?”   ”一个月有一两次。”   ”你请坐一下。”林之江起身回到办公室,听得他在说话; 却不知是跟谁说,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这样过了有十来分钟进来一个工友,来请虞亚德与张有 全吃饭。饭厅就在邻室,菜很丰盛;张有全食不下咽,虞亚 德倒是胃口很好。吃到一半,林之江回来了。
“请你打个电话给陈龙,约他出来吃中饭。”
张有全茫然不知所答;虞亚德便说:”你不必多想,照林 大队长的话做就不错。”
张有全点点头,起身问道:”约在哪里?”
“随便你。总是你们平常常去的地方。”
“好!他如果在家吃过了呢?”
“那就算了。不过你要说一句:请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回 来,有要紧话跟你说。”
于是张有全拨了电话;接通了等了一下,向虞亚德点点 头,表示来接听的正的陈龙。
“喂,喔,我是有全;怎么样,一起吃中饭,好不好?”
张有全等了一下说:”你想吃罗宋大菜?好,就是巷口那 一家好了。我马上赶回来。”
饭厅里电话刚完;办公室中铃声大振,林之江匆匆走了 回去接电话。张有全却大感困惑,不能向虞亚德发问。
“我是不是要赶回去?”
虞亚德沉吟了一会,忽然面有喜色,”用不着!”他说: “你在这里慢慢吃好了。”
“那不是放了陈龙的生?”
“不会的。陈龙那里马上有客人上门了。”
“咦!”张有全大为诧异,而且面有愠色,仿佛受了戏侮 似地,”你怎么知道?”
“你连这一点都想不通,难怪让陈龙把你吃瘪——”虞亚 德低声说道:”人早已派出去,已经在吕班路了;要你打电话 是投石问路,看陈龙在不在家。你看着好了,用不到半个钟 头,陈龙跟你就碰头了。”
“不,不!”张有全乱摇着手说:”我不要跟他见面。”
“恐怕要对质,没有办法不见面的。”虞亚德鼓励他说:   ”有林大队长撑你的腰,你怕什么?而且陈龙亦不会晓得,他 的住处是你说出来的。”
张有全是个老实人,心里觉得七上八下,无法宁静;食 不下咽,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烟,这样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林 之江又出现了。
“怎么样?”虞亚德问说:”很顺利?”
“一切都顺利,现在请张先生去听我们审问陈龙,口供如 有不实,请告诉我。”
“在哪里听?”张有全急急问道:”是不是另外一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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