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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15 高阳(春秋)
“那么错在哪里呢?你说的情形,跟刘子川所安排,完全 不同。”
“问题就在这里。当时我一看情形不同,而且神情也不像 风尘中人,就问她说:’刘大爷说你身材长得高大,我一点都 不觉得,那是怎么回事。’她说:’那是她的小姑。’我更觉得 奇怪,于是问了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据说——”
据说她的小姑,真正的”王小姐”,本来是个吧娘,现在 已经不干这营生了。刘子川不知道怎么想到她,派人去找,为 王小姐一口拒绝,而刘子川手下的人说:”刘大爷的面子,你 们非给他圆上不可”。但王小姐执意不从;无可奈何之下,只 好由她的嫂子代为应此征召。
“这就奇怪了!”金雄白问说:”这也是能强人所难的吗? 而且,为什么对刘子川这样服从?莫非有别的缘故在内?”
“对了!”黄敬斋低声说道:”我跟你要研究的,正是这一 点。看样子,刘子川有个情报组织,找人来陪我,是一种 ‘工作’;她之来,是因为出于组织上的命令,既然小姑支持 不允,就只好她做嫂子的牺牲了。”
“那,该怎么办?”
“你自己想呢?”
“如果是我个人的事,我自有我的应付之道;不过,像这 样的情况,我们休戚相关,不能不先跟你商量。”
金雄白想了一下说:”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尊重对方的意 见。她愿去则去,愿留则留;不过她虽留了下来,要你自己 守得住。”
“我当然不必勉强她,天下女人多得很,何必非占有她不 可?不过,同床异梦,味道缺缺;我想打发她走,你看怎么 样?”
“这最好也要看她的意思,如果她很乐意,当然无可话说, 倘或面有难色,你的好意就变成害她了。”金雄白又加了一句: “我认为你的怀疑很有道理,这事的处理总以慎重为宜。”
黄敬斋对他的话,是充分理解的;如果半夜遣走王小姐, 刘子川一定会追问原故,可能会疑心她慢客,或者泄露了行 藏。前者是扫了刘子川的面子;后者问题更加严重。这样想 着,便决定了态度。   ”好吧!”他一面起身,一面说道:”今天我就好比’借干 铺。’”   ”只要人家愿意,湿铺也不妨。”
黄敬斋苦笑着转身而去;金雄白正在帐单上签字,不道 黄敬斋去而复回,神神秘秘地问道:”不要’卯金刀’在我们 两个人身上做工作吧?”   ”不会的。”金雄白很有信心地说:“我们是敖占春的朋友, 绝不会。”   ”总是小心点的好。”
这句话,倒让金雄白听进去了;所以回到自己房间,绝 口不提此事,不过心里当然丢不开,尤其是刘子川的身分煞 费猜疑。因为如此,双手捧着只倒了少许白兰地的卵形大玻 璃杯,不断晃荡,很容易地让人看出来,他心中有事。
一瞥之间,看到荣子在擦拭他面前的酒渍,方始警觉,自 己冷落了荣子,便即歉然笑道:”对不起!我想一件事想出神 了,以致忘记有你在这里,真是荒唐。”   ”金先生,太客气了。”荣子微笑着问:”你的心事想好了 没有?”   ”不是什么丢不开的心事。想明白了就行了。”   ”那好!我怕我说话会扰乱你的心思。”   ”不会,不会。”金雄白喝一口酒,取了一小块烧鹿脯,放 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双眼自然盯在荣子脸上。   ”金先生这趟出关是来观光?”   ”名义上是开会,实际上是观光。”   ”你觉得关外怎么样?”
金雄白心想,这句话如果是无甚意义的闲谈,大致是这 样问:你觉得关外好不好?或者问他观光了哪些地方?如今 笼通问到”怎么样”,涵盖面很广;而且看她眼中是一种讨论 问题的神色,就更不愿率尔作答了。
当然,要闪避,或者探索这句话的真意是不难的,”你说 哪方面怎么样?”他反问一句。   ”我是说我们这里老百姓的情形。”荣子问道:”金先生, 不知道你是不是明了?”
金雄白突然冲动,几乎脱口要说:”我到这里来,就是要 看看老百姓的情形。”但伴随这个冲动同时浮起的,却是高度 警觉。因而很沉着地先喝一口酒;酒杯的口径很大,罩住了 半个脸,也就遮掩了他的表情;方便的还不止于此,更可以 从酒杯边缘射出探测的视线,看她是何表情?
她的表情也显得很深沉;而过于沉静的眼神,看上去总 像带着些忧郁,这也就更突出了她的娴雅的气质。金雄白在 风尘中阅人甚多;竟也不免怦怦心动;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黄 敬斋的戏谑之词:”动物越转越丑;人越转越漂亮。”
一念未毕,蓦地里想到,她所说的:”我们这里的老百 姓”这句话,正确的解释是什么?如果是指中国人,她不应 用”我们”二字;因为她应该算作日本人。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要求澄清这个疑问,而且措词相当 坦率,”你有双重国籍,是日本人,也是’满洲国’人;如果 你所说的’我们这里的老百姓’,是指你们的双重国籍的同胞, 那么,”他说:”依我看,境况还不错。”   ”不!金先生,”荣子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我不 是日本人。或者说,本来可以算日本人,现在早就不是了。”   ”这话似乎很费解。”   ”我说明白了,金先生就知道了。我的父亲是中日混血儿, 是日本人;可是,在生下我不久,就遗弃了我的母亲;同时 因为并非合法的婚姻,所以我不能取得日本的国籍。”她突然 昂起脸来,”就能取得,我也不要!”
这是感情自然的流露,金雄白了解她因为她父亲的薄幸 而恨日本人的道理;便用抚慰的语气说道:”很抱歉!我不该 问到你的身世,触动了你心里的隐痛。”   ”不!我反倒觉得心里好过些。”荣子又说:”在我母亲最 困难的时候,有一位好心的中国人,无条件地帮助我母亲;后 来我母亲就嫁给了他,跟着我继父,做了中国人。”   ”啊,”金雄白说:”我很高兴你能成为中国人。”
荣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可是,成了’满洲国’的中国人 很苦。”她说:”金先生也许还不知道。”   ”不能说不知道。不过并不深知。”他怕荣子没有听懂,特 地又加了一句:”就是知道得不多。”
由此开始,话题逐渐趋向轻松,在荣子是觉得有义务制 造比较”罗曼蒂克”的气氛;而金雄白却是逃避现实,因为 他知道如果再谈东北的”民生痛苦”,可能会牵引出让他难于 应付的局面。
于是在收音机所播”朔拿大”的轻快旋律中,依依低语, 直到彼此都觉得情绪成熟了,才去相拥入梦。梦回时,曙色 已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溜进来了。
6 客中惊艳
旖旎惆怅的一夜。
懒散而又恬适的金雄白,从一醒来脑中便浮起无数新鲜 而甜美的记忆;及至鼻中闻到散发自荣子秀发间的香味,就 像闻了嗅盐一般,懒散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从枕上转脸 去看荣子。
他看到只是荣子的披散着的一头黑发,与色如象牙的浑 圆的肩头;他忍不住想享受美妙的触觉,却又不忍扰她的清 梦,踌躇好一会,才轻轻地伸出手去,很小心地搭在她的胸 前,隔着轻柔的丝质睡衣,触摸到的是富弹性而又温暖的一 团肉。
荣子似乎不曾被惊醒,而其实她根本是醒着,她慢慢地 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然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食中两指,就 像小女孩牵着大人的手走路那样。   ”荣子!”金雄白轻轻地喊。   ”嗯。”她答应着,却未回面。   ”你做了梦没有?”   ”做了。”荣子反问,”你呢?”   ”当然做了,否则为什么问你。”金雄白一面轻柔地抚摸 着,一面靠紧身体,从她的发丝中将声音透过去:”我做的梦 先很有趣,梦见我在跑马厅,春季大香槟中我买的马,一路 领先——。”他故意不说下去。   ”后来呢?”荣子如他所期望的,翻过身来,面对面地问 说:”到终点仍旧是第一。”   ”不知道。”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有个冒失鬼从背后撞了我一下;一惊而醒, 自然就不知道那骑马赢了没有?”   ”真可惜!”   ”是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受,好梦不终,突然惊 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空虚,不过,今天我的感觉不同。”   ”怎么不同呢?”   ”因为醒来比梦中更好。”他摸着她的脸说:”有你填补我 失落好梦的空虚。人间到底胜于天上。”   ”你是说真实胜于梦境?”   ”正是这话。”   ”可是,你怎么能证明,现在不是梦境,那匹一路领先的 马,不是真实?也许你的马早就赢了,正等着你拿马匹去领 奖金呢!等我看看,你的马匹搁在哪个口袋里了。”说着,她 伸手到金雄白去乱捏乱摸;金雄白怕痒,又笑又躲,最后两 人扭成一团。
二人又经历了一次由兴奋到懒散的过程,金雄白问道: “荣子,你读过庄子没有?”
“只听见这部书名。”
“你看过京戏的蝴蝶梦、大劈棺没有?”
荣子想了一下说:”看过,那年童芷苓到哈尔滨来,常唱 这出戏。原来你说的庄子,就是庄周?”
“对了。”
“到底有这个人没有?”
“当然有。不然怎么会有这部书。”金雄白又说:”你刚才 的话,就跟庄子的说法一样;不知蝴蝶之梦庄周,还是庄周 之梦蝴蝶。所以我以为你看过庄子。”
“没有。”
“没有就更了不起。证明你也有像庄子那样丰富的想像。”
“谢谢你,太夸奖我了。不过,我觉得一个人的想像还是 不要丰富的好。”
“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想得越多越痛苦。”
金雄白完全同意她的看法,却不愿表示任何意见;不过 眼色中示意,乐于听她的见解。
“尤其是自以为一定能如想象的事,结果并未出现,想象 落空;更是最痛苦的事。”
“这只可说是希望落空。凡是希望都带一点主观的成分; 所以,”金雄白特别强调,”这种痛苦,应该说是感情上的痛 苦。”   ”感情亦由想象而来。”荣子针锋相对地回答,“没有想象, 就没有感情;尤其是对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对象。”
他不明白她的话,意何所指;只觉得她的语言有味,便 即笑道:”你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对象,不会是我吧?”   ”怎么会是你?我们现在不但不陌生,而且距离最近了; 近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容得下一个人?”金雄白反驳着说:”男女之间的距离, 能容得下一个人,就不能算最近。”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也许必须容纳两个、三个;甚至5 个。”   ”你的话说得很玄、有点、有点——。”   ”有点什么?”   ”没有什么。”   ”你不对!”荣子率直指责,”既然我们的距离,近得不能 再近了,有什么话不能说?”   ”有句话,我是开玩笑的;你如果不会生气,我就说。”   ”开玩笑的话,我怎么会认真?”   ”我是说,你刚才的话很玄,有点上海人所说的’十三 点’的味道。”
荣子笑了,”这话也不是你第一个人说。有一次我跟一个 也是上海来的客人,谈不到三五句。他就不悄地骂一声:’十 三点’。我想想也是,人家是来寻欢作乐的,你跟人家谈严肃 的人生问题,不是十三点是什么?”她略停一下又说:”哪知 道我今天又做了十三点。”
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金雄白才确知她有深度;亦就更 为欣赏了。”我们再谈刚才的问题,”他说:”请你解释必须容 纳两个、三个,甚至还是5个的理由。”   ”我先问你,男女之间,什么时候,距离最近?”   ”那还用说吗?是两人联接为一个人的时候。所以最亲密 莫如夫妇。”   ”那么,当夫妇由两个人联接为一个人的时候,你能排除 腹中的婴儿吗?”
金雄白恍然大悟,但也大惊,”怎么?”他急急问说:”你 怀着孕?”   ”没有。”荣子看他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便故意吓他 一吓,”昨天没有;可是今天也许有了。医生替我检查过。说 我很容易怀孕的。”
这使得金雄白想起到处留情的周佛海,不知有多少骨血 流落在外;反躬自问,或亦不免。但事后不知便罢;事先知 道有些可能,却不能不预筹一个比较妥当的办法。
这样想着,口中反先问一句:”如果两三个月以后,你发 现怀着我的孩子,你作何打算?”   ”那是你的事。”荣子答说:”我先要看你的态度才能作决 定。”
金雄白心中一动;但旋即警省,轻诺则寡信,此时不宜 作任何言之过早的具体承诺。于是正色答说:”我会拜托刘先 生,到时候一定有妥善的安排。”
荣子不作声,仰脸向上;侧面看去,只见极长的睫毛不 住在闪动,不知道她在思索些什么?   ”金先生,”她突然转脸问道:”你问我要不要进关去观观 光,是随便说说的;还是确有这样的意思?”
金雄白心中微微一跳;他想:到了这样的交情,即使昨 夜是随口的一句话,此时亦不便否认,”确有这样的意思。”他 说:”我不知道这里旅行的规定,如果能够随便进关,去玩一 趟也是很平常,很容易的事。”   ”只要刘先生肯帮忙,我想进关就不难。”荣子又说:”不 过,金先生,我很坦白地说,我进了关、就不出关了。你能 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那里找个工作。”   ”那太简单了!甚至我帮你忙,创一番自己的事业也不难。 不过,”金雄白很诚恳地说:”我必须先了解你为什么不愿在 关外?你的生母怎么办?”   ”好!我告诉你,我有义务告诉你。起来谈,好不好?”   ”好。”
两人同时起床,荣子像个贤慧能干的妻子那样,照料金 雄白盥洗、更衣;用电话叫来了一份欧洲式的早餐,一面为 他在面上抹黄油,一面说道:”我早晨向来不吃东西的。你管 你吃,听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想离开这里?”
原来荣子是日本一个特务组织的外围份子;由于她的身 世的复杂背景,以及多种语文的能力,所以她受命工作的对 象极其广泛;她要应付各式各样的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 作,都须非常小心;稍露马脚,就会招致极大的麻烦,甚至 不测之祸。以致心力交瘁,痛苦非凡,无时无刻不想摆脱束 缚。   ”我也很明白,情报工作无论如何是一种伟大的工作;但 任何伟大的工作,一定出于一个伟大的目标。我自己认为我 是一个中国人,为了中国的前途,我做情报工作,虽苦犹乐; 而且,虽危亦安。”荣子停下来,拿起金雄白早餐中的果汁喝 了一口,喘口气接着又说:”虽苦犹乐容易懂;虽危亦安怎么 说?金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
金雄白楞住了,放下手里的一小块面包,食中姆三指下 意识地搓弄着,倒像有什么肮脏的沾染,极难祛除似地。 “金先生,”荣子问道:”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金雄白蓦地里察觉,自己是处在一个分岐极大的关键上。 他警觉到,从昨夜里与荣子邂逅以来,无论就感情或理智来 说,他始终掌握着主动,可以控制彼此的关系;但是,此一 刻似乎将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主动,为荣子所控制。她的那一 套话,动听极了;太动听了,简直像英茵在舞台上所念的台 词。警觉应该在此!
即令他此刻判断,荣子的话百分之七十出于肺腑;但那 未可知的百分之三十,应该更值得重视。同时他也想到,荣 子把他的能力估计得很高;因此,对于她那百分之七十的出 于肺腑的认识,采取保留的态度,应该是她所能理解的;甚 至于过分热烈的反应,反而会使她失望,觉得他不够深沉,不 是一个可充分信任的人。
于是,他定定神,重新捡起挥落在盘中的那块面包,送 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从容不平地答说:”我虽没有这方面 的经验,可是这方面的朋友很多。你总应该知道丁默邨跟李 士群吧?”   ”当然。我相信你一定认识这两个人,否则我不会公开我 的秘密。”   ”最秘密的秘密!”金雄白为她作了补充。   ”一点不错,是连我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   ”慢一点!”金雄白打断她的话问:”刘子川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他应该知道的。”
金雄白沉着点点头;举起咖啡杯,将余酒一饮而尽,拿 起餐巾擦一擦嘴,摺好放在一边;荣子以为他有话要说,很 礼貌地在等待。   ”请往下说!”金雄白抬眼看着她,”我在等你解释,何以 虽危亦安?”   ”因为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在鼓舞你!”荣子答说:“一个人, 如果在遭遇危险时,有最亲爱的人在身边,勇气自然会增加。 小孩在鬼哭狼号的荒野中,只要是在妈妈怀里,一样能够睡 得很熟,就是这个道理。”   ”是的。这个道理,如何引伸到伟大的目标上?请你说具 体一点。”   ”我举这个比例,已经很具体了;如果你是为国家工作, 你会感觉到国家跟你在一起,那还有什么可怕的?不怕,当 然就无所谓危险了。”
她的话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动;金雄白心想,军统真应该 吸收这样的女同志才是。如果能够将她带到上海,用迂回的 途径,介绍给军统,并非难事。
不过眼前却须慎重;否则,不但自己找上了麻烦,也很 可能累及荣子。   ”我对你了解到很充分了。荣子,你没有看错人;我是可 以跟你共秘密的。当然,我也很愿意帮助你;不过,你对我 所知太少,我需要考虑。”
这话很费解,何以对他所知太少,他就需要考虑?所谓 对他所知太少,是不是意味着她所望太奢?就像误认为阔佬 为大富翁,开口要借一大笔钱;伪阔佬不便自己揭自己的底 牌,只能这样含蓄地回答。
她的猜测,多少接近事实;金雄白考虑下来,决定揭底 牌,”你知道不知道,我在长春干了件相当鲁莽的事?”他问。   ”我不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金雄白将”争旗”一事的前因后 果,细述了一遍,接着又说:”别的代表南下到抚顺各地参观 去了,我为了躲避麻烦,特为北上。荣子,如果你不是具有 秘密身分,我带你走不要紧;你有了这种身分,一举一动都 有人注意,结果你走不脱,我也可能回不去。你说呢?”   ”原来是这样!我的要求变得过分了。金先生,我收回的 我要求。不过,”她紧握着他的手说:”你别忘了,你是我可 以共秘密的人。”   ”荣子,你暂且不必收回你的要求,我刚才的意思是,这 一次我不能带你走;并不是不替你想办法。等我先回上海,自 己安全了,一定会在3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中,接你到上海。如 果你自己有办法脱离虎口,譬如到了北平,你只要打一个电 报给我,我马上会有安排。”
荣子报以异常感激的眼色,然后低头沉思了好一会方始 问道:”如果要打电报给你,地址应该怎么写?”   ”很简单,只写’上海、平报’,一定可以收到。”接着, 金雄白写了他的名字,”记得吧?”
“没齿不忘!”
这是双关语。金雄白在欣赏之余,又不免感慨天公不公, 这样一个秀外慧中,偏教她沦落风尘;转念又想,若非出淤 泥而不染,又怎能显出白莲的高洁。造化小儿冥冥中的信手 安排,实在奇妙;真是天道难测,亦只能随缘稍尽人事而已。
这样想着,更觉得无心邂逅荣子,不能不说是缘分;同 时也就有了眼前还能帮她一些什么忙的意愿,略为考虑了一 下,决定将随身带来,预备买人参及其货,孝敬双亲的一笔 “老头票”送给荣子。
但如率直相赠,荣子一定不会要;再则形式上类似夜渡 资,亦嫌亵渎。因此,金雄白还须先想好一段话,方能让荣 子接受他的好意。
“我希望我去了以后,你能很快地找到脱离虎口的机会。” 他说:”哈尔滨是国际都市,这种远走高飞的机会,不会没有 吧?”
“机会是有。”荣子迟疑着说:”可是,我也不能说走就走 啊!”
“你非说走就走不可!因为机会稍纵即逝,而且可能永不 再来。”
荣子不作声,只点点头表示领会。
“有什么难处吗?”金雄白很快地作出突然想到的神情, “啊!我明白了。你不能不安家;而且有了什么偷渡的机会, 花费一定也不轻,不过,这在我是小问题,我有一家银行。”
一面说,一面开皮包,将簇新的一扎”老头票”摆在荣 子面前,附带加上一张”南京商业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的 名片。他故意不去看她的脸:但仍听到她鼻中微微有”息率、 息率”的声音。   ”金先生!我——。”   ”荣子!你不要再说了。”金雄白打断了她的话,抬眼看 着泪流满面的荣子说:”你也不必觉得受之有愧。我老实跟你 说,我不知道帮过多少朋友的忙;事实上由于我有一家银行, 也不容我不帮忙。不过银行到底是银行,跟当票一样,空口 说白话想借钱,免谈!我是银行的负责人,如果开个例子,可 以随便借钱给人,下面的副理、襄理、行员,个个大做人情, 我这家银行非倒闭不可。所以,想借钱给人,也还要想个办 法。上海人所谓’打过门’这句话,你懂不懂?”   ”懂!”   ”那么,何谓’白相人’,你一定也懂。上海的白相人有 句话:’光棍好做,过门难逃。’你知道不知道,我怎么替借 钱的朋友打过门?”   ”我怎么会知道?”拭去眼泪的荣子,微笑着说:”金先生, 你做的事,常常是人家所想像不到的。”
这算是一顶高帽子;而恰为金雄白喜戴的帽子,所以谈 得直发起劲了:”我跟我的朋友说,银行只做抵押贷款、栈单、 股票、房契都可以抵押;现在请你拿一个信封,随便装一张 纸在里面,那怕是洗手间的卫生纸都行。封好以后封口要盖 章,信封上写明什么字号的房契或者地契一份;我在上面标 明:’某某先生抵押贷款多少担保票’。你拿了这个信封到放 款部办手续领钱。哪一天本利完清,我们把你的’担保票’原 封不动还给你。这样不就对我手下的人,打了过门了吗?”   ”妙不可言!”荣子笑着问道:”有没有人来还这笔借款 呢?”   ”问得好!”金雄白反问一句:“你倒猜猜看。”
荣子想了一会答说:”我想大部分的人会来还。”   ”为什么?”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果借了不还,第二次也就不好 意思开口了;就算老着脸开口,你也可以拿前帐未清来拒绝。 像你这样的财神爷,没有人愿意只跟你打一次交道。”   ”你的分析完全正确。不过,有一点,可能是你想像不到 的,这种借款,只有一个人没有来还。因为这是太划算的一 件事;通货膨胀,买10两金子的钱,现在只要一半就可以还 清;还清再借,数目当然比他所还的钱多得多。我至少有两 个朋友,是用这种办法起家的。”   ”嗯,嗯!”荣子问道:”既然如此,那没有来还钱的家伙, 岂非傻瓜?”   ”对了!他是傻瓜,傻到没有办法来捡这个便宜!”   ”哪是怎么回事?”   ”他拿了我的钱去抽鸦片,烟瘾越来越大,开销也越来越 大,抽鸦片是一种很奢侈的享受;你知道的,要舒服的地方, 精致的烟具,当然也要好烟土。最主要的是,要在生活上有 多方面的趣味;声色犬马,都是很花钱的玩。”
说到这里,金雄白停下来喝一口水,荣子恰好抓住这个 空隙;赶紧问说:”抽鸦片的人我见得很多。可是,金先生, 我不明白你刚才说的话,为什么还要有生活上多方面的趣 味?”
“道理很简单,分散他对鸦片的兴趣,减少他跟烟盘作伴 的时间,烟瘾才能有节制。如果有声色狗马之好,而心余力 绌;一天到晚,一灯相对,那样子下去,你想,会怎么样?”
“金先生,你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道理是通的。 一天到晚盘踞在烟榻上,只会多抽,不会少抽,烟瘾自然越 来越大,开销也就越来越大,那就非倾家荡产不可,到得那 时候,一个人亦就非堕落不可了。”
“一点不错,抽鸦片的人堕落,从嗜好降等开始,先是抽 ‘大土’,然后抽’云土’,’川土’,抽印度的’红土’。到得 连红土都抽不起了,便抽’白面’也就是吗啡;再下来是抽 ‘红丸’。落到那个地步,已去讨饭不远。我那个朋友就是由 这个恶性连锁反应,一直到寒流来袭的冬夜,冻死在马路上 为止。”金雄白不胜感慨地说,”自作孽,不可活!”
“虽然是自作孽,可是——”荣子突然顿住,摇摇头不想 说下去。
“怎么?”金雄白不解地问:”你另外有看法?”
“我是说,有人帮这些人自作孽。如果不是日本浪人贩白 面、贩红丸,要想作孽,也不容易。”
金雄白刚要答话,电话铃响,是刘子川的声音;他已经 到了旅馆,怕金雄白尚未起来,特地从柜台上打个电话上来, 探问动静。
“早期来了,正在吃早餐。”金雄白说:”你请上来吧!”
荣子是在他接电话时,便已了然,起身进入套房,很快 地换好衣服,等她出来时,刘子川与敖占春也刚刚进屋。
“怎么样?”刘子川笑着问说:”昨天晚上很痛快吗?”
荣子微有窘色地知而不答;金雄白笑容满面地说:”今天 我要好好请一请老兄:聊表谢忱。”
“怎么?荐贤有功?”敖占春问说。
“正是。”金雄白看了荣子一眼,又说:”我另外还有事跟 老兄商量。”
刘子川与敖占春相视目语,取得了默契,随即问说:”你 打算不打算请黄先生作陪。”
见此光景,金雄白便知弦外有音;细辨了一下,了解了 他的本意,不是愿黄敬斋参加。于是考虑了一下说:”他可能 另有约会;回头我来跟他说。”
不过”我来跟他说”自是暗示,可以撇开黄敬斋,作单 独的聚会。刘子川深深点头,显得很满意的神气。
“金先生,”荣子站起来说:“我要先走一步,下午我再来。”
“好的。如果我不在,我会告诉柜上,我在哪里。请你先 用电话联络。”
荣子驯顺地答应着,又向刘子川与敖占春道了别,翩然 而去。金雄白的视线,直到她的影子消失才移向刘子川;只 见他跟敖占春正在相顾而笑。
“昨夜可说奇遇。”金雄白不等他们开玩笑;说在前面, “回头我想跟两位商量的,也正就是她的事。”
“喔,”刘子川问”荣子怎么样?”
“说来话长,回头再细谈。”金雄白拿起话筒说:”我看敬 斋起来没有?”
“他出去了。”刘子川说:”一大早一个人去逛街,交代过 柜上,大概也快回来了。”
“喔!”金雄白放下话筒,心里在考虑,要不要将黄敬斋 的遭遇告诉刘子川?
“雄白兄,”敖占春说:”今天上午我跟长春联络,初步决 定下星期一动身回去,今天是星期三,一共还有4天的时间, 可以供你支配,你还想到什么地方看看?”
“我没有意见;只有一个原则,最好一直跟两位在一起。”
“好!那就在这里多玩两天。反正,看样子你一时也舍不 得荣子。”敖占春说:”不过敬斋兄,可能还要替他另找一位 腻友。今天一大早就出游,显然对于昨天的伴侣不满意。”
金雄白知道黄敬斋宵来”失意”的缘故,但亦不便多说。 陪着闲谈了一会,黄敬斋回了旅馆;他倒也很沉得住气,问 起昨夜光景,只说:”很好,很好!”再无别话。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金雄白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问说: “敬斋兄,你中午有没有计划?”
“没有。”
“让老刘替你安排一下,如何?”金雄白紧接着说:”他们 两位找我有点事谈;不能奉陪,我先告个罪。”
“你去,你去!也不必找刘子川了。我自己会找地方玩。” 黄敬斋说,”他们两位找你有事谈,不能陪我,心里自不免有 歉意;其实也无所谓,你只说我中午有约会好了。”
看到黄敬斋能如此体贴人情,金雄白欣慰之情,溢于词 色;握一握他的手说:”多关照。”
回到原处,金雄白便照他的意思,作了宣布;敖占春比 较谨慎,问黄敬斋是何约会,在什么地方?旨在掌握行踪,以 便由刘子川暗中保护。黄敬斋明了他的用意,便这样答说:   ”约会就在这里,有个朋友来看我;在楼下餐厅吃了饭,我打 算去睡个午觉,等你们回来再说。”
这样就很妥当了;于是刘子川道声:”暂且失陪。”与敖 占春陪着金雄白离开旅馆。
“雄白兄,你对于朝鲜的烤肉,兴趣怎么样?”刘子川问 说。
“兴趣不大。”金雄白老实答说:”在上海吃过一回,第二 次没有再尝试。你知道的,我们那面的人,对于韭蒜辛辣,不 大习惯。”
“那么,日本饭呢?”
“这倒可以。”
“好!”刘子川不再多说;坐上汽车,向司机说了声:”祇 园。”
祇园是家日本料亭;艺妓老多于少,有一个已近50,名 叫驹井,据说当年曾接待过伊藤博文;到得第二天,伊藤博 文便为韩国志士安重根所刺而殒命。
“那是哪一年的事啊?”金雄白讶然相询,”还是清朝吧?”
“对了!”刘子川说:”那时候现在的’康德皇帝’是宣统 皇帝。宣统元年9月里的事,到现在33年了。”
驹井完全听得懂他的话,点点头说:”是的,那年我15 岁。”
这样说,驹井已经48岁,看上去却不过42。金雄白忽然 发生了职业上的兴趣,”由宣统皇帝到’康德皇帝’;由伊藤 博文被刺到日本人在这里掌权,这’三十三年落花梦’,沧桑 变幻;如果能作一个专题报导,”他说:”一定很受读者欢迎。”
“她的故事,讲一个月都讲不完。如果你的记者要访问她, 让她移樽就教到上海,亦不是不可能的事。”
听得这话,金雄白立刻想到了荣子;脱口说道:”又是一 个要到上海的。”
话一出口,方知失言;等刘子川追问时,他因为有驹井 在,不便明说,支吾了两句,随却问起祇园有什么特殊的名 菜?
“日本菜还不都是那一套。不过,有样东西,我相信一定 比上海地道。”接着问驹井:”有没有新鲜的黑鱼子酱?”
“自然有。”
“哪里来的?”
“Persia.”
“好!”刘子川欣慰地对金雄白说:”黑鱼子酱出在波斯里 海的,比俄国的更好。很难得!”
于是各人都点了菜;驹井领着一批艺妓来侑酒,弹着 “三味线”唱”能剧”,金雄白既不感兴趣,刘子川又有不能 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便使个眼色,驹井已经会意,鞠躬如也 将一班艺妓都打发走了。
“我就在门外。”她说:”上菜我会先招呼。”
“对了!请你稍为留意一下。”
这一下气氛便有些紧张了;金雄白止杯不饮,看着刘子 川,静等他开口。
“吴铁老你熟不熟?”刘子川问。
“你是说吴铁城?怎么不熟!”金雄白答说:”他当上海市 长的时候,一星期起码跟他见两次面。”
“那么,吴铁老跟韩国的关系,你总知道?”
“知道。韩国在上海有个流亡政府,主席是金九。一二八 以后,白川大将被刺;重光葵掉了一条腿,就是金九手下志 士安重根的伟举。那一次铁老多方掩护斡旋,帮了他们很大 的忙。”
“是的。”刘子川又问:”目前的情况呢?你清楚不清楚?”
“你是指铁老的近况?”
“是的。”
“我只听说他除了担任中央党部秘书长以外,还兼任了 ‘中国国民外交协会’理事长的名义,专门替政府做济危扶倾 的工作。除了韩国以外,缅甸、泰国、印度、越南;甚至于 法国的戴高乐,都有代表在重庆,归铁老联络。”
“我是说吴铁老对韩国志士方面的支援,不知道以哪些人 为对象?”
“除了金九以外,在美国的李承晚,据说亦很得铁老的支 持。此外,就不得其详了。”
刘子川听得这话,与敖占春对看了一眼;神色显得相当 轻松。这一态度在金雄白觉得可异,不免微生戒心。
密谈到此算是初步的段落;刘子川轻拍两下手掌,等驹 井带着侍女来添酒上菜,收拾去残羹剩骨,接着把杯倾谈。
“雄白兄,”刘子川指着驹井说:”你看她是那一国人?”
这个疑问,对金雄白发生了提醒的作用;看这里的艺妓 女侍的身裁、脸蛋,再想到刚才所谈的一切事情就很明白了。
“上上下下都是韩国人。”
“目光如炬!”刘子川翘着姆指说:”实不相瞒,连这里的 东主都是韩国人。”   ”你想不想见一见?”敖占春插嘴问了一句。
金雄白看情况如春云乍展,还不知演变如何?所以采取 保留的态度,”暂且不必吧!”他说。   ”对了,暂且不必。这里的东主姓文,行四。”刘子川急 转直下地说:“文四也是三韩志切复国的战士之一;有事奉求。 不知道你肯不肯援手?”   ”韩国义士,志在复国,当然以日本为唯一的敌人;我们 立场相同,没有不尽力帮忙的道理。不过,”金雄白突然想到 刘子川、敖占春那种相视目笑的诡异神态,戒心又起,迟疑 了一下,提出一个先决条件:”我们本乎’联合世界上以平等 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的总理遗嘱,济危扶倾,支持受日 本及轴心国家侵略者;延安的共产党目前亦如此。如果,恕 我直言;如果文四跟延安有关系,请原谅,我无以报命。”   ”不会、不会!”刘子川说:”我们也是反共的。”   ”那么请问,要我如何效劳?”   ”文四想在上海建立一个据点,人地生疏,一切仰仗老兄 的鼎力。”
金雄白心想,帮这个忙很要花点气力;要钱要房子是小 事,要人也可以想办法,但帮他们建立了这个据点,就要保 障这个据点的安全。这方面是不是有把握,却须考虑。
考虑下来,首先觉得有一层疑义要澄清,”子川兄,”他 问:”你们跟金九的临时政府,有没有联络?我想金九一定有 人在上海,你们如果通过这个关系去建立据点;经费不成问 题。”
听得这话,刘子川一愣;然后答说:”金九在重庆,联络 很不方便。如今有你现成的’当方土地’,自然就不必舍近求 远了。”   ”子川,”敖占春用有决断却出以征询的语气说:”跟雄白 兄说明白吧!”
刘子川略略想了一下,深深点头:”对!我错了,雄白兄 肝胆照人,咱们不应该有什么保留。请你跟雄白兄谈吧!”
7 扶倾济危
由韩国的派系,谈到溥仪的亲属。
原来韩国志士,目标虽都在复国;但一涉政治,必有派 系,金九是一派,李承晚又是一派,这两派是比较大的,此 外还有许多小派系。文四就是其中之一;与李承晚这一派虽 不甚有直接关系,而与金九这一派,难免格格不入,所以想 在上海建立据点,不能期望金九这一派有所协力。   ”雄白兄,”敖占春说明了事实;接着又表示他跟刘子川 的见解:”文四这一派虽小,但论到反日的作用,却处在很有 利,也很尖锐的位置;因为第一、这里他们的人很多;第二、 离韩国近,过一条鸭绿红就到了;第三、在韩国,山东的移 民很多,有好些是由这里’下关东’,的老乡转过去的,这一 层渊源很可以利用。”   ”哦、哦!”金雄白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当然,任何对外的奋斗,首先要求内部的团结;当年吴 铁老调和韩国临时政府内部的派系,煞费苦心,所以文四这 一派,能在上海建立据点,一定不会跟金九这一派系对立。可 是,联络团结的先决条件是,让对方重视你的力量;否则,没 有工夫来理你。这就是要在上海建立据点的第一个理由。”
于是他说:”两位如此厚爱,托以腹心;我不敢不吐肺腹 之言。我极愿意一尽棉薄,刚才说过,财力上的支援,我可 以无条件做一笔信用贷款,数目大致是200两到300两黄金 左右;照上海人计算黄金的方式,就是20根到30根条子。至 于心照不宣的掩护,只要力所能及,也决不成问题;除此以 外,各种小小困难,都可以商量。但是,建立一个据点,要 设电台,这件事我现在不敢答应;因为责任太重,到我担不 气,出了毛病,误己误人,错尽错绝。”
刘子川与敖占春,相顾动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失望 与感激同时呈现;其中也还夹杂着力图挽回的神气,使金雄 白觉得还有作进一步说明的必要。   ”大家都知道,沦陷区最有办法的人是周佛海;可是他在 日本人那里,也有很多办不通的地方。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 者,被掩护,以及被捕而经周佛海营救出险的人很多。可是, 两位要知道,在基本上,日本军阀急于拔出陷入中国战场的 那支泥脚,为了求和,在某些方面示好,是一种手段;否则, 他们亦不会卖周佛海的帐。”
敖占春大为惊异,对他所说的事实与见解,有闻所未闻 之感;刘子川的表情却很深沉,显然的,他正在内心中评估 金雄白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在金雄白,却并没有自己想说的话,有所保留,”即令没 有关系,作为一个中国人来说,反日是可以为日本军阀所理 解的;甚至于所尊敬的。但为了韩国,情形就不一样了,事 不干己,如非为反日而反日,不会来管这种闲事。因此,周 佛海亦没有办法,来保障文四先生的’据点’的安全。就因 为周佛海如果为反日而反日,失去了立场,变成日本真正的 敌人,说话哪里会有力量?”   ”那么!”敖占春问道:”周佛海真正的立场是什么?”   ”中日和平;全面和平。”金雄白答说:”既然如此,不视 重庆地下工作者为’自己人’,是很合逻辑的事。”
敖占春与刘子川终于都明白了,周佛海之掩护重庆地下 工作者,并不表示他反日;相反地,就某种意义而言,可以 视之为协助日本求取停战及谈和的一种手段,因而可为日本 军阀所容忍。   “再有一层道理,亦不妨说一说。关于被捕的重庆地下工 作者如何处置,日本派遣军司令部在职权范围内,可以自行 决定;如果是’满洲国’反日分子,会移送关东军司令部;韩 国反日分子,会移送日本的朝鲜总督。日本驻华派遣军司令 部根本无权释放,就算想帮周佛海的忙,事实上亦有困难。”
一听”朝鲜总督”4字,刘子川不由得就想气外号”朝鲜 之虎”的朝鲜总督小矶国昭的狰狞面目;随即转脸看着敖占 春,示以征询的眼色。   ”我看,”敖占春说:”先让文四派一个人去考察考察情况 再说。”   ”也只好如此。”
两人取得了协议,敖占春便问金雄白:“如果派一个人去, 不作什么活动,只是看看情形,不知道你能不能给予各种方 便。”
“没有问题。”金雄白为了强调诚意,用坚定的语气答说: “我负完全责任。”
“谢谢、谢谢!”刘子川举杯相敬。
金雄白干了酒,又斟酒回敬;然后问道:”不知道派的是 怎么样一个人?”
“现在还无法奉告。”
“我想,”敖占春说:”原则上总要让雄白兄便于照料才 好。”
“这话,”刘子川问道:”怎么说?”
“我举个例,譬如让驹井去,雄白兄就很难照料。这样一 个人,雄白兄怎么安排她?她去看雄白兄,一定也会引人注 目。”
“嗯、嗯!”刘子川充分领会了,”既然如此,不妨请教请 教雄白兄的意见,看是派怎样一个人比较方便。”
“我没有意见。不过,”金雄白笑道:”如果是女人,不管 老少,总比较麻烦。”
刘子川笑了,”麻烦的一部分,来自嫂夫人?是不是?”他 问。
“不!”金雄白很轻松地回答,”内人对我很了解了。”
“那么,”刘子川的神态一变,正色说道:”做这些工作, 年轻貌美的女人,总比较占便宜。雄白兄的意思如何?”
“我没有意见。你们,尤其是敖占春,对上海的情况,并 不陌生,一定知道,怎么样的人,在我最便于照料。”   ”派一位新闻、文化方面的人,雄白兄看呢?”   ”那当然最方便。”金雄白不愿在此刻就作具体决定;因 而把话宕了开去,”你们慢慢考虑好了再告诉我;我毫无意 见。”
这是暗示应该结束此一话题,刘子川与敖占春相顾会意; 便又谈到风月上去了。   ”昨晚上很得意吧?”刘子川问。   ”是的。”金雄白有了两三分酒意,回想宵来光景;酒意 便变得有五六分了,兴奋地说:”可以说是奇遇!风尘女子我 也结识得不少,像她这种气质的,纵非仅有,也是罕见。”   ”不错!逢场作戏,能遇到荣子这样的,应该可以满意了。 不过——。”
刘子川没有再说下去,看一看敖占春,向金雄白微笑着; 神情诡秘,莫测高深。   ”就怕玫瑰多刺。”敖占春半真半假地说:”雄白兄,你可 稍为留点心。”
他们的话跟态度,都使得金雄白心里不大舒服;也不大 安心,率直问道:”玫瑰多刺,是在梗子上看得到的;我不知 道她的刺是什么?两位老兄应该告诉我,让我好作防备。”   ”她的家庭背景很复杂,难免为人利用。”刘子川说:”你 只纯粹当她风尘女子,开开玩笑;别谈什么有关系的话。”   ”你是说,她受日本特务利用?”   ”不光是日本特务。”刘子川答说:”我刚才不是说,她的 家庭背景很复杂。”   ”我知道,不是说了吗,她是’四转子’。”   ”这就可想而知了!除了日本特务,还有别国的人利用 她。”   ”那么,恕我直言,子川兄,你利用过她没有呢?”   ”没有。”   ”为什么?”   ”我不能不存戒心。”   ”戒心当然是需要的;但似乎还应该虚心。”金雄白自觉 这话带些教训的意味,不太礼貌,便举杯笑道:”我是瞎说的。 来、来,干一杯!”
刘子川干了,替金雄白斟满,自己也倒上了酒,举杯回 敬。   ”雄白兄,”刘子川的神情很严肃,也很诚恳,”你说我们 应该虚心,必有所见。请不吝赐教,如何?”   ”言重,言重!”金雄白想了一下说:”你别忘了,她的国 际背景,四分之一是中国。”
一听这话,敖占春将身子靠拢来细听;刘子川便问:”你 的意思,她能为中国所用?”   ”我的看法是如此。”
于是,金雄白将荣子所说的话,所表现的神态,为刘、敖 两人细说一遍;虽然他并未夸张,但他对荣子的感情,是无 法掩饰的,因而使得他的叙述的真实性,不免令人怀疑。
等他讲完,敖占春说:”雄白兄,我很佩服你,居然具有 此慧眼,能识英雄于风尘之中。”   ”我是惭愧。”刘子川接口,”我在这里多少年,不及雄白 兄一夜的成就。”
这些话听来似乎有刺;金雄白气初有些气恼,但随即心 平气和了,因为他理解到,像这样的情形,怀疑是合理的态 度。   ”子川兄,”他说:”如果荣子的态度无他,我们是不是应 该援以一臂?”   ”当然。”   ”那么,怎么能证明她不是在耍手段,而是出于真心呢?”
听他这样发问,刘子川和敖占春不自觉地都表现了嘉许 的神色;但对他的问题,却一时无法作答。   ”你是不是觉得应该试验她一下。”敖占春问说。   ”对!”金雄白答道:”最好能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之下, 试验试验她。”   ”子川兄,你看呢?”   ”只有一个办法。不过,我需布置一下。”刘子川说:”不 知道今天有没有机会试?”   ”你请说。”
刘子川点点头,拍了两下手,等驹井入内;他用韩语跟 她交谈,两人商量了好一会工夫,驹井方始退出。   ”今天可以试她一试。回头她到了旅馆,你跟她说,有一 个机会,可以让她立刻坐外国的货船,先到欧洲,再转上海。 马上就得走,看她的反应如何?”
金雄白想了一下问说:”是不是连回家……。”   ”当然不能回家。”刘子川截断他的话说。   ”如果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你说,不必回家了。她有什么话,可以留下来,我会替 她转;至于她的家族,当然也由我来照应。”   ”嗯、嗯!”金雄白领悟了,”这是试她的决心。”   ”不止如此!试验她是不是跟哪方面有无法割断的关系。”   ”我懂了。”金雄白又问:”如果她说要打电话呢?”   ”那还用说,自然要想法子阻拦。”
谈到只待金雄白一言而决时,他却煞费踌躇了!说得正 确些,还不是左右为难,委决不下,而是根本不想这样去试 荣子。   ”实在是件煞风景的事!”他苦笑着说。
看他有打退堂鼓的模样了。刘子川一笑说道:”算了,算 了。原是说说笑话的。”
怎么会说笑话?明明他跟驹井大费斟酌的,都安排好了。 如果自己真是就此作罢,他跟敖占春对他的看法,一定会生 觉轻视,如此大事,出以轻率不负责的态度,还能交得到一 个有用的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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