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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14 高阳(春秋)
听他说破了,溥杰不便低头,点点头说:”对了。”   ”这个不行!”吉冈很不客气,连连摇头:”大大地不行!”   ”为什么?”溥杰也沉下脸来,”你是不是要干预我的婚 姻?”   ”不是我,是关东军。”吉冈答说:”关东军希望阁下跟日 本女子结婚。以便增进’日满亲善’。阁下的身分是’御弟’, 自然应该做出’亲善’的表率。这是军方的意思;阁下明白? 嗯!”   ”我不明白。我也不需要明白。”   ”不明白的不行!日本的皇室譬如御弟三松宫殿下、高笠 宫殿下、闲院宫殿下,他们的婚姻,都要经过重臣同意。”吉 冈又说:”本庄繁大将要亲自为阁下做媒;你不可以到北平, 应该等东京的消息。”
溥杰无法再作争辩;他也很了解,只要吉冈说了”你不 可以到北平”,就会有人在车站侦察,不容他上火车入关;而 且说不定从此刻起,他就在日本人监视之下了。
很快地,东京方面有了消息,本庄繁替溥杰找了个贵族 的女儿做妻子。这个古老的贵族是侯爵,名叫嵯峨胜;他的 女儿叫浩子。1937年4月初,溥杰与嵯峨浩子,在东京结了 婚。
一个月以后,关东军所选择的”国务总理”张景惠,通 过了一个名为”帝位继承法”的法案;规定”皇帝死后,由 子继之;如无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无孙,则由弟继之;如 无弟则由弟之子继之。”
溥仪的长辈,包括他的祖父醇亲王奕譞,父亲摄政王载 沣,伯父德宗景皇帝载湉,由于慈禧太后的喜怒不测,都被 折磨得有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溥仪禀承遗传,而且自幼至长, 经过无数风波,从到”满洲国”发现关东军的淫威,比传说 中慈禧整人的手段更可怕,因此,他像他伯父那样,也是无 嗣,也是神经极度衰弱——这个毛病的特征之一,是疑神疑 鬼,终日不安;关东军所授意的”帝位继承法”一出现,在 他的看法就像40年前慈禧立”大阿哥”那样,”废立”的先 声,”皇位”要不保了!
不但”皇位”不保,还有性命之忧。谁都看得出来,”帝 位继承法”前面的几条,只是”聋子的耳朵”徒有其形,真 正的要点是在”弟之子继之”这5个字上;说得明白些,日 本要一个日本血统的”满洲国皇帝”,也就是由嵯峨浩子的儿 子来继承大位。
然则,如何才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呢?溥仪跟他的两个妹 妹,韫和与韫颖私下密议过;认为当年立”大阿哥”时,德 宗多少视皇位如鸡肋,真要其去,亦无所留恋,所可用自己 情愿逊位的方式,达成慈禧的愿望,不至于非驾崩不可。但 是此刻的溥仪,却不能用此方式,何况他本人并不像德宗那 样,有必要时不妨放弃皇位打算。
更有一点不同的是,当时既有保驾的大臣,也有”保皇 党”,内则肃王善耆和炙手可热的大学士军机大臣荣禄;外则 刘坤一、李鸿章、张之洞这一班朝廷视之为柱石的封疆大臣, 连”废立”都表示反对,更何况要害德宗的性命?
这一有利的条件,在溥仪并不具备,他不但没有保驾的 “大臣”,连一个可共心腹的人都没有,因为吉冈监视得很严。 眼前唯一能替他分忧的,只是两个妹妹,可是她们的力量有 限,除了替他出主意以外,别无用处。
两姊妹为他出的主意是,必须对溥杰夫妇,加意防范。她 们的看法是,日本人可能会毒死溥仪,让溥杰得以继承皇位, 如果溥杰生了儿子,日本人又会毒死溥杰,让他的儿子来做 皇帝。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日本人眼前的目标是溥仪。
因此,等溥杰带着新婚妻子回长春以后,兄弟间的一道 鸿沟,立即很明白地显现了。溥仪再也不敢跟溥杰说一句心 里的话;有时溥杰邀请溥仪”临幸”,对于嵯峨浩子亲手所做 的菜,他必得等主人夫妇先动了筷子,方敢进食少许。这种 戒慎恐惧的神情,溥杰夫妇都看了出来,为了免得自讨没趣, 就再也不愿请溥仪吃饭了。
约莫半年以后,传出来一个”喜讯”,嵯峨浩子怀孕了。 这一下,溥仪更觉紧张;不过他也不便过分关切弟妇怀孕这 件事,只是在暗中不断占卦,从”诸葛马前课”,到牙牌神数 都试过,但始终不能确定,嵯峨浩子生的是男是女?
幸好,嵯峨浩子生的是个女儿,溥仪得以暂时松一口气, 但隐忧始终存在。溥仪更寄望谭玉龄能为他生一个儿子,即 令生子在五岁便须送至日本教养,有他亲笔所写的承诺书;可 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而且是纯粹的满族血统。
这几乎成了妄想,他自己知道,谭玉龄也知道,她是早 就看透了,”满洲国”的天下如能存在,迟早必归于日本。未 来尚不可保,何必又把过去看得这么认真!她的观点影响了 溥仪,终于将奉天照大神为祖先这件事抛开了。及至谭玉龄 一死、更使得溥仪只剩下唯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如何保住 自己的性命。
谭玉龄死得非常突然。她的病是副伤寒,据中医诊断,并 不算严重。但治伤寒是西医比较有把握,溥仪的”御医”介 绍了一个长春市立医院的日本医生来诊治,此人表现得很热 心,守在病榻旁边,打针、输血,忙个不停,向溥仪保证,必 能治愈。
那知吉冈得知消息,破例要搬到”宫内府”办公所在地 的”勤民楼”来住;说是便于照料。一到就派人去找了日本 医生来,闭门长谈,谈了有两个钟头;那日本医生从勤民楼 回来以后,态度大变,不再忙着为谭玉龄打针、输血;他自 己也不大说话,脸色阴沉沉地,像怀着莫大的心事。
在勤民楼的吉冈,却命宪兵不断地打电话给病室中的特 别护士,询问病况。实际上这是不断给日本医生加压力,要 他早早下手;这样过了一夜工夫,谭玉龄一命呜呼了。
溥仪刚刚接到消息,吉冈跟着就来了,说是代表关东军 司令来吊唁,而且还带来了一个花圈。这使得溥仪大为怀疑, 何以能预备得这么快?莫非事先已经知道,谭玉龄将死在何 时?
于是私下打听治疗经过,断定谭玉龄多言贾祸;由于常 常批评日本人,以致为吉冈下了毒手。
不久,吉冈笑嘻嘻地拿了十来张年轻女子的照片,给溥 仪过目,照片上的女子,一望而知是日本人,有的还穿着蓝 色白边的水手服——日本女学生的制服,都是这个样子。
“谭贵人死了以后,陛下很寂寞。”吉冈说道:”陛下需要 一个温柔的女子来伺候;这些,都是很好的淑女,请陛下挑 选。”
溥仪一听这话,赶紧双手乱摇地说:”谭贵人遗体未寒, 我无心谈这类事。”
“是的,我知道陛下很悲痛;我的目的,正是要解除陛下 的悲痛,所以要早日为陛下办好这件大事。”
“这确是一件大事。不过,因为是大事,更需要慎重考虑。”
“这是不久以前的事。我们可怜的’皇上’,对不愿娶日 本’妃子’这一点,倒是意志很坚决,不管吉冈怎么说,他 总是敷衍着,不过,”张桂怀疑地说:”究竟能不能坚持到底, 实在很难说。”
金雄白饱闻了溥仪的故事,内心浮起无限的感慨,”我们 总以为他不过丧心病狂,甘作傀儡;现在才知道这’甘’字 用不上,竟是辛苦作傀儡,连石敬塘、张邦昌都不如。”他停 了一下又说:”真是此中岁月,日夕以泪洗面。”
“可不是!’皇上’苦,百姓也苦。”张桂放低了声音说: “金先生,你看蒋委员长的军队到底打得过日本小鬼不能?”
问到这句话,金雄白不能不稍作考虑,他必须再一次确 定张桂决非替日本人工作,才能说实话。
于是他定睛注视着张桂,从他眼里那种充满着祈求的光 芒中,他直觉地感到说实话是不要紧的。
于是他说:”即使眼前打不过,将来一定能打得过。本来 蒋委员长的办法,一直是’苦撑待变’,现在太平洋战争一爆 发,日本跟美国旗命,不就是大变局的开始吗?”
“是,是!金先生,我还想请教你老一个问题,大家都说 ‘汪主席’是跟蒋委员长唱双簧,这话是真的吗?”
“唱双簧是不见得。不过汪先生的本意是救国家,和平也 好,抗战也好,只要于国家有益,汪先生本人并无成见。”
“那么,到底他是主张和平呢,还是主张抗战?”
“以前他主张和平;现在不反对抗战,而且暗中在帮助抗 战。”
“嗯,嗯!”张桂口头唯唯,脸上却有困惑的神色。
这也难怪,因为话好像有矛盾;金雄白觉得必须作一个 解释,想了一下,决定先谈事实,再说理由。
“我举两点证明,汪先生不反对抗战,而且在暗中帮助抗 战。第一、’和平军’从来不以国军为敌。组织和平军,一方 面是打算着能够让日本军撤走以后,能接替防务、维持治安; 一方面是监视共产党的新西军。第二、重庆派在沦陷区的地 下工作者,汪先生大都知道,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汪先生 决不愿造成分裂。”
“是,是!”张桂脸上的疑云,涣然冰释,”怪不得’汪主 席’说东北的百姓将来仍旧是同胞。”
“对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金雄白接着又说: “当初汪先生主张和平,本心无他,不过估计上错了。错在两 点:第一、他轻估了国军的力量,以为会支持不住;第二、他 过于相信日本人,谁知道日本人会这么坏!”
“是啊!不经过不知道日本人之坏。”张桂紧接着说:”我 们这里有两个关乎蒋委员长跟’汪主席’的说法,不知道是 真是假?”
“请问,是怎么个说法。”
据张桂所听到的说法是如此:汪精卫从重庆出去以前,本 想当面跟蒋委员长谈和平问题;那时恰逢蒋委员长政躬违和, 因为重感冒卧床休息,汪精卫借探病为名去探动静,问疾以 后,正要谈入正题,不料蒋委员长拿起床头上的一杯白开水, 喝了口说:”如果我们是在日本人统治之下,连喝杯水都不自 由的。”汪精卫默然。
“大家都说,这是蒋委员长洞烛机先,故意这么说一句, 让’汪主席’开不得口。”张桂又说:”不然,他们两位意见 不同,当时就会起争执,传出去不大好。”
“这话我亦听说过。当时我觉得蒋委员长不能容他人陈述 意见,令人失望,现在才觉得他是对的。”金雄白作了个结论: “总而言之,此一时、彼一时。局势的变化,在主张和平的人, 都没有料到;否则就不致于有眼前暂时分裂的现象。”
5 正气犹存
读书人毕竟不会全是软骨虫。
金白雄只知道”东亚操觚者大会”的会期是3天,开会 在何处,议程是什么?一无所知。好在他的目的,不是来开 会,亦就不去探问了。
到了开会那天,一早便有汽车将他们送到会场;是新建 的一座”民众大会堂”,规模不小,门前一片广场,左右两枝 大旗杆。金雄白在汽车中遥遥望去,只见旗杆上东面日本旗, 西面”满洲旗”,独独没有青天白日旗,不由得诧异,便向同 车的”代表团团长郭秀峰说:”国际性的会议,应该有我们的 国旗啊!”
郭秀峰不即回答;停了一下才说:”也许挂在别处。”
为了他这句话,金雄白下车先不进会场;在外面绕行了 一圈,始终未发现青天白日期。及至回到会场,郭秀峰已被 邀入”主席室”,金雄白便在”中国代表团休息室”落座;正 有大会的职员在分发油印文件,翻开来一看,第一案的案由 叫做”皇军感谢法案”;原文是日文,但后有中文译文。
由于这个案由触目惊心,金雄白看译文时,一字不肯放 过;只见上面写的是”自从’满洲事变’、’支那事变’,以其 ‘大东亚圣战’以来,我帝国英勇皇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造成赫赫战果。对此为’建设大东亚新秩序’而牺牲之皇军 死难英灵,大会代表,允其致其衷诚之崇敬。应以大会名义, 电日本帝国政府,表示深切感谢之意。”下面具名是日本、 “中国”、”满洲”3国代表团。
金雄白心里有说不出难过,转眼看同行的”代表”,脸上 却都木然毫无表情。金雄白便走到代表华中的”副团长”赵 慕儒身旁,指一指提案,问他有何意见?赵慕儒只是报以苦 笑。
于是他又走到另一个代表华北的副团长管翼贤那里,悄 悄问道:”这个提案,事先有没有征求我们同意?我看,极不 妥当。”
管翼贤在北平办小报出身,早在北洋政府时代,就为日 本人所收买,他的相貌长得有些像本庄繁;身体里面流的血 液,亦几乎忘了是中国人的,此时将眼一瞪,虽未开口,已 大有怪他多事之意。
金雄白再向其他团员去征询意见,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开 口。金雄白的性情是,越是孤立无援,越要露一手给大家看 看;几个同伴的血管中的热度,似乎都集中到他身上了,当 大会职员来招待代表入场时,他抢先一步,堵住了门口。
“各位代表:在两个问题未获得解决以前,请先慢一点进 场。”
此言一出,相顾愕然;那职员犹未发觉事态的严重,躬 身说道:”请问是哪两个问题?事务方面,招待不周,请原谅。”
金雄白没有理他,管自己说道:”第一,当我们离开国境 以后,国旗是我们唯一的标识,诸位看到了没有?会场前面, 飘扬的是日本旗与’满洲旗’,而没有中国旗。所以,在青天 白日旗未升起以前,我们不应当贸然出席。”
那职员一楞,随即陪笑说道:”一时疏忽,一时疏忽。”
“如果是一时疏忽,应该立刻纠正。”金雄白接着又说: “第二,议程中的第一个提案,是什么’皇军感谢法案’,我 们与日本是友邦,因此,我们只称为日军,而不知道叫做什 么’皇军’。我们已经退让到承认’九一八’称为’东北事 变’或’北大营事变’,但决不能称为’满洲事变’;’七七’ 或可以说是’中日事变’,但是含有极端侮辱性,如其所称的 ‘支那事变’,我们断然不能容忍。再次,假如我们要向战死 的日军表示感谢,那岂不是说,我们为国殉难的千万军民,都 是该死的?我们将何以对此千万军民于九泉之下?在上述两 项问题未能获得满意解决之前,我们就不应该出席。如其有 人因畏惧而屈服,我虽然无拳无勇,但假如能再给我回去的 话,我要昭告国人,让国人来起而制裁。”
此时的”中国代表团团员”,一个个面色恐惧而沉重,没 有人反对,没有人附和,但也没有一个人移动脚步,真如泥 塑木雕一般。
这时来了个一团和平的职员,陪笑说道:”开会的时间已 到,贵代表有什么意见,尽可在开会时提出来;现在,日本 关东军总司令,’满洲国’总理,以及其他高级官员,都在主 席台上等着。请先开会,有什么话,留着慢慢再商量;如其 有什么不到之处,决不是大会的过失,是我们办事人员的疏 忽。”
说着,便动手来拉。金雄白从容而坚定地挣脱了;同时 摇摇头作了无言的拒绝。
在1分钟如一世纪般长的僵持中,大约5分钟以后,另 外来了个一脸精悍傲慢之气的瘦长中年人。推一推金丝边眼 镜,向金雄白说:”贵代表所认为不满意的问题有两个:没有 悬挂中华民国国旗,确是我们的疏忽。筹备工作非常繁重,忙 中有错,在所不免;事已如此,目前无法补救,只有请你原 谅。”   ”没有参加国的国旗,决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
那人不管金雄白的辩驳,管自己又抢着说:”至于提案的 赞成或反对,应该到会场上去发言,并且最后取决于大多数 的同意。这里,只是代表休息室,不是讨论议案的地方;贵 代表有意见,应该留到会场中去发表。”   ”我不是在讨论议案的实质内容。”金雄白抗声说道:”我 代表中国的代表团否认曾经提出这样一个议案。不是我们提 出的议案,硬指为共同提出,我们不能随便受别人的支配。”   ”哼!”那人轻蔑地冷笑着,”那你们的团长为什么不说 呢?”   ”我有权利表示我们的意见,我也有资格与我们的人交换 一下我们的意见,不怕别人干涉;也不容许别人干涉。”   ”那,”来的这个家伙,有些恼羞成怒了,厉声问道:”那 你预备怎么样呢?”   ”事情很简单。”金雄白仍用坚定沉着的语气答说:”升起 我们的国旗、撤消不是我们所提的提案,我们去开会。否则, 不论后果怎样,我个人愿意负起一切责任。”
这就像战国时代蔺相如与赵、秦大国办交涉那样,起着 豁出去一条性命,不惜决裂了。而况对手方面,又非当年赵、 秦大国之比,自然哑口无言。
这时主席台上的日、”满”要员,已等得不耐烦,脸色都 很难看。于是来了一批日、”满”军警,将中国”代表团”团 团围住。其中有个日本宪兵说得极流利的中国话,指着金雄 白的鼻子说:”你要明白,这里是’满洲国’的’首都’,不 容任何人在此胡闹!”
这一说,又激发了金雄白的愤怒,而且也觉得整个交涉 的强硬态度,表现在这个对手方面,才是最恰当的。因此,胸 一挺,大声提出质问。   ”你竟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你们所请来的宾客!”他大 声吼道:”满洲本来是中国的领土,今天,我们已反主为宾, 而且做了贺客;我欢迎你做出你想做的事,让全世界的人知 道,’满洲国’在怎样处理一个国际性的会议;怎样蛮横地对 付来参加会议的代表;以及’满洲国’境内是怎样不讲道理 的地方!老实告诉你,我是不怕才来的;如仅凭你的恐吓,你 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显然的,那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宪兵,也为他的气吞山河 的声势所慑住了。门口已围着好些本地人,大部分都流露出 由于关切而为他耽心的眼光。金雄白的心情,却由激动而转 变为奇怪的平静,他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若 能轰轰烈烈地就此殒身,岂不是可以洗刷了长久以来,清夜 扪心,不能无惭于衾影的恶名?
而就在此时,情势急转直下了!门口出现了一个类似大 会秘书长这样的人物,他很有礼貌地说:”我们能不能商量一 下补救的办法?请问贵代表的条件是——?”   ”升起我们的国旗,撤消事实未经我们同意的提案。”金 雄白矜持地答说。   ”立刻要制一面旗,事实上已无法办到;把日本旗与’满 洲国’旗也卸下来,你以为怎么样呢?”
金雄白没有想到会获得这样的让步;当然应该觉得满意, 但也觉得措词应该表现风度,最要紧的是自己既不愿他人干 预,那么话中就必须尽量避免干预他人的意味。
于是他说:”我不作此要求,但也不反对你们自己的决 定。”   ”对于感谢法案,改为日本代表单独提出,而由日本代表 单独电日本政府表示,你以为怎么样呢?”   ”我不想干涉别人的单独行动。”   ”这样说,你是同意了,我们就这样做。”那人说完,投 过来一个感谢的眼色。
这个眼色所予金雄白的印象非常强烈。他最初的反应是 疑惑,何以有此表示?但细想一想,不难明白;此人正与敖 占春一样,良心未死,他本不愿列名感谢法案,但却无力反 对;现在由于金雄白提出强烈纠正,恰好也撤消了他们的列 名。
日本国旗与”满洲国”旗终于都降落了,这是”满洲 国”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金雄白顿时成了特殊人物,知 道这件事的人,无不投以异样的眼光。到得这天夜里,在他 刚要上床时,突然有人来访;不肯提名道姓,只说他是”本 地的同业。”
既是同业,不妨延见;那人一开口就说:”今天你做得太 痛快了,但是,你会连累到东北同胞!”
金雄白大为诧异,”一身做事一身当!”他问:”为什么会 连累别人,我倒很想请教请教其中的道理。”   ”从前也有过像你这样的人,在’满洲国的首都”胡 闹’,但第二天在路上,不明不白地被暗杀了。”
这话自是入耳惊心,因为是非常可能的事。但金雄白对 来人有些反感,以为他是大言恫吓,所以回答的态度,相当 傲慢。   ”我已经说过,一身做事一身当。性命是我自己的,就算 送在东北,又何致于连累了东北同胞?”   ”你听我说下去就知道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件案子的结 果?”
那人的神态很奇怪,一时竟看不出他的心是冷是热;不 过金雄白到底经得事多,听他的口气,这件案子的发展,大 有文章,便即改容相谢。   ”是,是!请坐。请坐了细细谈。”说着,他递了支烟过 去。   ”谢谢,我不抽。”那人仍旧站着说:”那件案子,治安当 局办得异常认真,当时封锁现场,大加搜索;因案及案,缇 骑四出,抓了几十个嫌疑犯,而且很快地就地枪决了。”
金雄白大惊,急急问道:“是几十个嫌疑犯,一体枪决吗?”   ”是的,一个都不漏。”   ”又何致于如此!几十个人替一个人偿命,这样的法律也 太严厉了。而且,总也有主从之分吧?”   ”你知道主犯是谁?从犯又是谁?”   ”不知道。”   ”主犯从犯,哼,根本不在那几十个人之内——。”   ”这,”金雄白失声说道:”是枉杀无辜!”   ”也不能说’无辜’,反日就是他们的罪名。他们是一石 两鸟之计,一方面派人暗杀了’胡闹’的人;另一方面借此 在捉反日份子,一体枪决,表面上好像堵塞了他人怀疑的口 实,暗中正好屠杀反满反日的热血青年。”   ”好毒的手法!”金雄白开始感到事态严重了。   ”你也知道了!”那人低声说道:”我就是特为来向你提出 警告的;这几天,你的行动最好当心一点儿。”   ”是,是!”金雄白紧握着他的手:”非常感谢你的忠告, 请问贵姓?”
那人摇摇头答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也不必问姓名了。” 说完,挣脱了手,掉头就走。
金雄白想送出门外,那人做个手势拦住了他;然后将门 启开一条缝,向左右看清了没有人、才一闪身而去。
由于来客这紧张的动作,越发增添了金雄白的神秘恐怖 感;一个人坐了下来,静静地考虑了一会,觉得这件事只有 一个人可以商量,就是敖占春。
敖占春也住在第一旅馆,一个电话就将他找来了;关上 门低声密谈,说知原委,请教如何应付?
“这件事,就那位神秘客不说,我也想提醒你注意。不过, ‘新京’到底是’首善之地’,他们不会傻到在这里动手,留 一个话柄。”
“你的意思是,只要在长春就不要紧?”金雄白这样问说。
“也不是说在这里就不要紧;只是比在其他地方安全得 多。”敖占春又说:”会议以后要分批参观佳木斯、抚顺、大 连;你当然应该辞谢。”
“当然。”金雄白又问:”你呢?是不是也要随团出发。”
“不!我的任务是陪你们出关,再陪你们进关。”
“对了!”金雄白被提醒了,”你是监视我们来的;但也应 该是来保护我们的。既然有此警告,我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了。”
“我当然要保护你。不过,在方法上要研究一下。”敖占 春想了一下说:”你当然不能一个人先回去,那样太危险了; 可是你待在长春无所事事,他们天天派了人来,名为奉陪,实 则监视,不也是很乏味的一件事。”
“是啊,那一来正是困处愁城了!要想办法,打发这几天 的日子。”
敖占春沉吟了好久说道:”这样,首先我采取一个行动, 跟他们交涉,说你这样子’胡闹’,难免有人看你不顺眼,要 不利于你。倘或有什么不幸事件发生,会影响’中满邦交’。 所以要请求特别保护。”
“这个办法不错。不过,那一来,置于保护之下,也就是 置于监视之下了。”   ”所以罗!”敖占春接着又说:”我有第二步行动,我陪你 到哈尔滨去玩一趟。哈尔滨的警方,我熟人很多,不会出乱 子。”   ”那太好了!”金雄白很兴奋地说:”我久已向往哈尔滨的 异地风光了。”
刚说到这里,有人来敲门,金雄白亲自去接应,开门一 看,是”代表”之一的国民新闻社长黄敬斋。   ”敖先生也在这里,好极了!我正有事要拜托敖先生。”黄 敬斋问道:”能不能请敖先生代为联络一下,抚顺、大连那些 地方公式化的参观,我实在没有兴趣;能不能不去?”   ”你不去怎么办?”金雄白问:”一个人待在长春?”   ”有何不可?一个人在长春,找个本地朋友做向导,吃吃 馆子,逛逛窑子,也很逍遥自在啊。”   ”我看这样,”敖占春说:”你跟我们一起行动吧。”   ”你们到哪里?”   ”暂时不宣布,反正不是抚顺、大连。”   ”好,有你们作伴更好了。”
于是等”大会”终了,其他”代表”搭车南下;只有金 雄白与黄敬斋,由敖占春陪着,沿南满路北上,到了150英 里以外的哈尔滨。
哈尔滨原是松花江西岸的一个村落,自从为俄国所租借 后,方成都市。整个哈尔滨分为4个部分:旧市区、新市区、 埠头区、傅家甸——这一部分纯粹是中国式的市尘,在俄国 人的势力范围之外。哈尔滨的旅馆,大部分在傅家甸;金雄 白一行,就住在傅家甸的天有客栈,是一家老式但很宽敞干 净的旅馆。
略略安顿好了,敖占春拨了个电话给他朋友,是埠头区 的警察首长,名叫刘子川。不一会,一辆汽车开到,刘子川 拜访来了。
刘子川是很豪爽好客的人,与两个陌生朋友,一见如故; 很亲切地谈了一会,便向敖占春率直问道:”怎么玩法?” “这要问他们两位。”敖占春向金、黄二人说道:”没有关 系,子川是自己人。”
虽说自己人,到底还是初交:片刻邂垢,相偕冶游,即 令脱略形迹,心理上总不免拘谨,亦就不足以言放浪形骸之 乐。因此金雄白答说:”改一天吧!”   ”改什么?”刘子川说:”两位从南边不远万里而来,况且 也待不了几天,光阴不可虚耗。”   ”清谈也很好。”   ”这样吧,敖占春说:”咱们先吃饭,饭后看兴致如何再 说。两位看,这样好不好?”   ”很好,很好。”黄敬斋说:”我倒很想见识见识帝俄的贵 族。”   ”你在上海见识得还不够?”金雄白笑道:”当年的公主, 如今都是鸠盘荼了!想来哈尔滨也一样。”   ”不然,”刘子川接口说道:”当年的公主虽成了夜叉;公 主的女儿、孙女儿,也是金枝玉叶,其中有很不错的。敬斋 兄有兴,我们就研究一下,是直接去吃罗宋大菜呢;还是先 在别处吃了饭,再去找妞?”   ”在上海住过的人,提起罗宋大菜都很倒胃口。另外找地 方吧。”   ”有真正的好俄国菜,不光是一道汤、面包管饱的罗宋大 菜——。”   ”我知道,我知道!”黄敬斋抢着刘子川的话说:”真正宫 廷式的罗宋大菜,可又太丰富了;我们的胃口都有限,糟蹋 了。”
敖占春明白,那种宫廷式的大菜,花费甚大;黄敬斋不 愿主人太破费;且先征询金雄白的意见,再作道理。
金雄白也懂黄敬斋的本意,觉得这也是作客之道;便即 答说:”我很想尝尝松花江的白鱼。”   ”那就只有上福致楼了。”敖占春说:”他家的白鱼做得最 好。”   ”好,就是福致楼。”刘子川举手肃客,”请!”   ”慢一点。”敖占春忽然想起,”我先跟子川说句话。”
于是相偕到了走廊上,敖占春将金雄白在长春”闯祸的 情形,约略说知;刘子川肃然起敬,拍胸脯担保,绝无问题。   ”我先打个电话,”他说:”再关照这里的掌柜,格外小心。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不但吃了松花江的白鱼;一鱼两吃,头尾红烧、中段清 蒸,还吃了两样异味,一样叫做乌鸡,形似乌鸦而稍大,产 自兴安岭的原始森林,用笋片炒菜下酒,鲜美无比。
再有一样叫飞龙,也是兴安岭的特产;看样子是山鸡的 变种,但比山鸡可口,又嫩又香,而且大补。金雄白与黄敬 斋,都是初尝异味,吃得痛快淋漓,通身舒泰。   ”从前吴铁老说过,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大。我要说不 到东北,不知东北之美,东北之奇。”金雄白说:”光是口腹 之嗜,就让人怀念不止了。”   ”东北多的是珍禽异兽,乌鸡、飞龙是珍禽。”黄敬斋问 说:”不知道有什么异兽?倒很想看看。”   ”有种憨大憨——。”   ”什么?”黄敬斋侧耳问道:”叫什么?”
敖占春便用自来水笔,就在桌布上写了”憨大憨”3字说 道:”顾名思义,可以想见那种傻呼呼的样子。又有人把憨字 写成’罕’字,这也通,是很希罕的东西;只怕不容易看到。”   ”怎么不容易?”刘子川接口,”动物园就有。不过今晚是 看不到了。”   ”喔,”黄敬斋大为兴奋,”明天一起床,就先要去看一看 这憨大憨。”   ”其实不看也罢,丑得很,牛首,驼背、驴尾、马蹄;其 笨无比——别的鸟兽,一闻异声,赶紧就逃;只有这憨大憨 会楞在那儿好半天,才会想到情形不妙,掉头溜走。”   ”照此说来,不就是姜子牙的坐骑’四不像’吗?”金雄 白恍然有悟。   ”对了!就是’四不像’。”   ”真有’四不象’?”黄敬斋觉得不可思议,”是怎么来的 呢?”   ”大概是野兽杂交出来的怪物。”
“如说是杂交的怪物,当然是牛、马、驴子、骆驼四种动 物杂交的结果。”金雄白笑道:”可名之为’四转子’。”
“妙!”黄敬斋说:”’二转子’聪明漂亮的居多;’四转 子’何以既丑且笨?这道理就不懂了。”
“黄兄,”刘子川笑着说:”我看你把’四转子’丢开;今 儿晚上,我带你去找’二转子’好不好?”
“好啊,太好了!”
哈尔滨的”二转子”很多,但可共春宵的,却只有两处 地方才有,一处是酒吧;一处是日本开设的洋式茶店。主随 客便,刘子川请金、黄二人选择;黄敬斋愿意到洋式茶店。这 是敖占春的建议,他说酒吧的情调,不如洋式茶店。
出了饭馆,安步当车,走不多远,看到一块灯牌,映出 “哈风”二字;门口有一具方形日式纸灯笼,白底黑字:”纯 吃茶”。刘子川便站住了脚。
“就这里吧!怎么样?”
客人都没有意见,刘子川便带头进门;揭开厚厚的门帘, 只见轻音乐声中,人影幢幢;金雄白不由得停住脚,想要等 眼睛能适应幽黯的光线,再往前走,免得碰撞,
“请,请!”是很恭敬的日本话;接着有一支温柔的手来 牵引他。
这时金雄白的双眼已能清晰地辨物了。这家洋式茶店,门 面甚狭却很深,穿过一连串卡式火车座,到得最后,经过帐 台,豁然开朗,座位也比较舒服,是半圆形的长沙发,可以 坐6个人;挤拢了,上10个也容纳得下。
“刘大爷,好久没有来了。”来招呼的是个中年妇人;只 听她一口纯粹的东北口音,不看她的面貌,不会想到是白俄。 “玛利,今天陪关内的朋友来玩,你可别让我丢面子。”   ”怎么会?”玛利答说:”我们从来不敢怠慢客人;又是刘 大爷的贵宾,更不敢了。”
接着,玛利一一请教”贵姓”;刘子川介绍完了问:”你 找哪几个人来坐?”
原来这洋式茶店有女侍伴坐,论时计酬;玛利便是这些 女侍的头脑,都叫她”妈妈”;说穿了便是鸨儿。
当下玛利说了几个”花名”,刘子川关照”都叫来看”。于 是一下子来了6个,其中倒有5个”二转子”,不过不全是中 俄混血儿。当然,即令是”日俄冲突”的”战果”,也会说中 国话;金雄白挑的那个荣子就是。她生得小巧玲珑,皮肤白; 眼睛极大,头发极黑,鼻子既不高、也不大,只觉得在那双 大眼与菱形的嘴之间,联系得恰到好处。是个不可方物的混 血美人。   ”金先生,”荣子照例寒暄:”贵处是?”
金雄白心想,说江苏青浦,她未必知道;而且在”满洲 国”问籍贯,在他看来有特殊意义,所以特意答说:”我是中 国人。”   ”喔,”荣子接口说道:”我也是中国人;四分之一的中国 人。”   ”怎么叫四分之一?”金雄白想一想说:“想来是你的祖父、 祖母;或者外祖父、祖母有一位是中国人。是吗?”   ”是的,我奶奶是中国人;现在说,是’满洲国’人。”
金雄白本想说:”满洲国”人也是中国人。但这里不是官 式场合,辩之无益;而可能多言贾祸,为刘子川、敖占春增 加麻烦。所以改口问说:”还有四分之三呢?”原来荣子的家 庭,有复杂的国际背景,除了祖母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人 以外,还有一个俄国籍的外祖父与一个朝鲜籍的外祖母。
听她说明身世,金雄白说道:”这不就是’四转子’吗?”
刘子川、敖占春、黄敬斋无不大笑;笑停了,黄敬斋说 道:”这也可以说是’大东亚共荣圈’的结晶。”
这个譬喻,谑而近虐,刘子川、敖占春为了客人的安全, 不敢再笑;荣子与她的女伴们莫名片妙,争着询问发笑的原 因。刘子川便说了”四转子”这个名词的来历;接着又说 “动物越转越丑,人越转越俊。”
亏得有这句话,才不致于唐突美人;至于”大东亚共荣 圈的结晶”那句话,不必解释,也都能默喻其意。金雄白怕 荣子让人这么肆意调笑,心里会不高兴,便紧握着她的手,作 为抚慰;荣子会心不远,报以一笑。笑时露出两排整洁莹白 的牙,十分妩媚,金雄白不免心中一动。
这时玛利亲自送了茶来,一把大银壶中,倒出来的是浓 得发黑的红茶;以俄国茶砖用文火熬煮,既苦且涩,无法下 咽,所以要加上大量的糖,再浇上极浓的羊奶,犹如蒙疆的 奶茶,只是不加盐而已。
籍隶江南的金雄白和黄敬斋,喝惯了龙井、碧螺春等等 清茶,如何消受得了这样的异味?因此一个个蹙眉摇头,浅 尝即止。
“吃不惯不是?”刘子川虽是山东人,到东北却是”九一 八”以后的事;所以他也有过同样的经验,”一到喝惯了,自 秋至春,简直不可一日无此君。”
“我相信也是如此。苦寒之地,非这样的饮料,不足以祛 除阴湿。不过,”金雄白无可奈何状,”今天可是敬谢不敏了。”
“那么喝酒吧!”
“这里,”敖占春问:”也行吗?”
本来是不行的,茶店是茶店,酒吧是酒吧;行规彼此尊 重,不容侵犯。但偶而破例,说起来只是主人敬客,亦无不 可。
于是玛利去拿了酒来,很纯的伏特加;还有一大盘鱼子 酱。金雄白识得行情,这一下要花刘子川好些钱,心里觉得 很过意不去。
“喝得来吗?”荣子一面倒酒;一面很体贴地向金雄白说: “如果觉得酒太凶,我替你去拿啤酒。”
“对了,我也只能喝啤酒。”黄敬斋接口,”这伏特加太凶 了,而且有股怪味。”
最后那句话,大可不说;金雄白心想,刘子川很难得地 在这里要了伏特加,客人不但不欣赏,而且还有不中听的话, 做主人的岂不窝囊。
这样一想,便改了主意,”我喝伏加特。”他说:”在上海 要喝这么地道的伏特加,吃这么新鲜的鱼子酱,根本就不可 能。”
他的话弥补了黄敬斋的失言;刘子川很高兴地举杯说道: “请、请!”说罢”咕嘟”一声,一小杯酒已经下咽。
主人干了,客人不能不干;但这杯酒下去,心里在说:五 脏庙要造反了。
那杯酒入喉,火辣辣的一条线,直下丹田;金雄白也尝 过不少烈酒,不管贵州茅台、泸州大曲、洋河高粱,以及北 方烧锅头,都不及伏特加来得凶。
“好家伙,”他说:”真是领教了。”
话犹未完,一个名叫伊娃的中俄混血儿,却又来敬他的 酒了。金雄白不甘示弱,又”领教”了一次”好家伙”。
“吃点东西,压一压酒。”荣子将一小块上面布满了黑鱼 子酱的面包,送到金雄白的口中;随又问说:”金先生,你以 前到哈尔滨来过没有?”
“不但哈尔滨没有来过;到东北也是第一次。”金雄白问: “你呢?到南边去过没有?”
“没有。往南,最远只到过奉天。”
“你想不想到上海去玩玩?”
一听这话,荣子的双眼顿时发亮,眸子像两枚黑宝石似 地,闪出动人的光芒;但当她的感受还没有完全吸收时,她 那双眼睛突然转为抑郁,摇摇头说:”不!”
金雄白大惑不解,不知她何以有此变化莫测的表情;好 奇心起,颇有探索原因的兴趣。转念又想,萍水相逢,又在 客边,而且多少带着避难的性质,亦就多少是在亡命途中,何 必多事?于是,那份好奇心很快地消失了。
但是酒精却在他的血液中开始了作用;因此,对荣子这 个”人”的兴趣,却更增加了。他心里在想:如果我是刘子 川,察颜观色,一定会作安排,让远客尽欢。转念到此,不 由得抬眼去看东道主人。
巧得很,刘子川也正在注意他;视线相接时,他微笑问 道:”怎么样?”
这一问,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问他对荣子是否满意;一 种问他有没有进一步的打算?金雄白认为前一种解释比较妥 当;便揽着荣子答说:”很好!”
事实上,这也就等于兼作了后一种解释;刘子川点点头, 站起身来,在另一张空沙发上坐下,接着,招招手找了玛利 去谈话。
显然的,金雄白的估量,完全正确。等刘子川回到原处, 玛利随即向荣子作个手势;她告个罪,离座而去,更可以证 明是在作”安排”。   ”敬斋兄,”刘子川问道:”你怎么样?”   ”我喝啤酒。”黄敬斋举着大酒杯说:”我倒觉得还是我们 自己的怡和啤酒好。杂七杂八的日本啤酒、俄国啤酒都没有 意思。”
何谓”杂七杂八”?而且喝的是日本太阳牌啤酒;并无俄 国啤酒,又怎么知道”没有意思”?   ”上海。”   ”喔,”刘子川紧接着问:”你对青岛啤酒有没有兴趣?”   ”青岛啤酒,号称用崂山泉水做的,风味不同;倒很想试 试。”   ”行!我请你喝青岛啤酒。”
金雄白与敖占春听他们借酒论色,不由得相视而笑:”敬 斋”,金雄白开玩笑地说:”青岛啤酒是德国质量的配方,不 也是杂七杂八的吗?”   ”那不同、那不同!不管怎么样,总是国货。”   ”真是,喝酒不忘爱国。不过,吃饭的时候,你好像对非 国货比较有兴致。”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闻名不如见面。”   ”别往下说了!”敖占春插进来说:”你这样批评国货,影 响了雄白兄的兴致。”   ”不会,不会!”金雄白笑道:“我是向来不为浮议所动的。”   ”对了!我是浮议。”黄敬斋干了啤酒;伊娃还要替他添 一平时,他摇摇手说:”不要了,回头我还要喝青岛啤酒。”   ”青岛啤酒也有;我给你换。”
经她这一说,宾主4人都笑了;伊娃自是莫名片妙,睁 大双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始终不明究竟。   ”酒不要了!”刘子川抚慰似地,拍拍伊娃的肩说:”他们 两位,今天刚到,要早点休息;我们要走了。请你告诉玛利, 拿帐单来。”
玛利送来帐单,刘子川签了字;另外拿出一卷钞票,略 略检点了一下,全数塞到了玛利手里。   ”没有多少时间,不用这么多。”   ”多下的送你。”刘子川站起身来,又问一句:”你记得地 方吧?”   ”记得。”
于是一群女侍簇拥着送客出门;独独不见荣子,金雄白 不免纳闷。在行人道上走了一段路,有人一伸手将他拉住;是 敖占春。   ”雄白兄,”敖占春说:”旅馆要换了,换到埠头区来,这 里是老刘的势力范围,安全绝对可以负责。”
金雄白自然同意,而且道了谢意,他说:”子川兄很好客, 我的脾气,亦是如此。今天叨扰他很多,亟思有以报答,你 问他,有没有意思南游,一切都是我招待。”   ”我看他除非有机会;专程去作你的客人,恐怕不可能。 不过,我将来或许有别的事请你帮忙。”
金雄白心里在想,这几年由于他跟周佛海的关系,来向 他求援的人极多,来意不外乎通财、求职、谋官与其命,当 然是因为做地下工作为日本宪兵或者”76号”所捕,来请他 帮忙;遇到这种情形,他是无有不尽力的。
刘子川请他帮忙,当然不会是通财或求职,也不见得是 谋官;至于拼命,此刻还谈不上,是不是他想到上海去搞什 么情报,要他代为掩护?果然如此,倒要设法探一探口气,是 替谁作情报?如果是日本人或者俄国人,成了为虎作伥,这 个忙就无从帮起了。
刚要开口探问,突然想到敖占春的朋友,何能为虎作伥? 这样一想,话就不一样了。”占春兄,”他说:”我跟子川兄虽 然一见如故,究竟还不能深知;只要你占春兄说一句:这个 忙一定要帮我就一定帮。”
敖占春没有作声,只紧握住他的手,重重摇撼了两下,表 示充分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时已到了埠头区最热闹的”克塔伊司塔耶街”;在邮政 总局附近有一家黑海饭店,门口已有刘子川属下的人在等,坐 电梯上7楼,开了两间窗口朝北,可以眺望松花江的套房。等 坐定下来,刘子川开始打电话。
他说的是俄语,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所云:敖占春却 听得懂,笑着对黄敬斋说:”他替你在找青岛啤酒。”
果然,刘子川放下电话说:”找是找到了。不过,啤酒宜 于痛饮,不知道敬斋兄吃得消,吃不消?”   ”此话怎讲?”   ”高头大马,久战不起。”   ”那是特大号的皮装。”金雄白笑道:”你们只看敬斋兄的 肚子好了,喝啤酒他有兼人之量,没有问题。”   ”那好。”
话刚完,门上剥啄声响,敖占春摇摇手,同时期身去开 门。这自然是格外谨慎门户之意;因此,金雄白便也转眼去 望。
非常意外的,门外竟是荣子。这一下金雄白才明白,原 来在茶店中就已说妥;如今是直接来报到了。   ”欢迎、欢迎。”金雄白起身相迎。
荣子换了一身正在南方流行的时装,中式夹袄西装裤;这 天风大,所以用一块大彩巾,包头连披肩,手也掖在彩巾中, 只露出一张脸。
等她解开彩巾,金雄白方知荣子真是美人。茶店中灯光 黯淡,有些”二转子”一身黄毛,可以遮掩得过去,但像荣 子那样却是委屈了;只有在这璀璨明灯之下,看她肤白如雪, 头发既黑又亮,像一漆黑缎子;袅娜腰肢以及脸上小巧纤细 的轮廓与线条,亦只有在亮处才看得分明。   ”雄白就有这个本事。”黄敬斋不胜羡慕地说:”随便什么 地方,他总是第一眼就能把最好的挑出来。”
金雄白非常得意,满面含笑地向荣子说:”你听黄先生的 话没有?”
荣子点点头,转眼向黄敬斋抛过去一个表示感谢的微笑, 然后随着金雄白一起坐下。
门上又剥啄作响了;黄敬斋精神一振,金雄白笑道:”青 岛啤酒来了。”
仍旧是敖占春去开的门,门外却是侍者,”哪一位是黄先 生?”他说:”请到间壁723号。”   ”怎么?”刘子川问道:”是王小姐来了?”   ”是的。”   ”为什么不领到这里来?”   ”王小姐听说人多,不肯来。”   ”这可新鲜——。”
一句话未完,金雄白抢着说:”大概是不惯的缘故,不必 勉强;敬斋移樽就教吧。”接下来又笑道:”看来’在山泉水 清’,只怕还是人家人?”   ”人家人倒是人家人;不过也’清’不到哪里去。不管啦, 敬斋兄你喝’酒’去吧。”
黄敬斋笑容满面,过意不去地问道:”你们两位呢?” “你不必管我们。”敖占春说:”你尽管去享受你的。明天 也不必起得太早;10点钟我来看你。”   ”怎么?你不住在这里?”   ”对了!我到子川兄那里去,联床夜话。”   ”好,好!明儿见,明儿见。”
等黄敬斋一走,刘子川与敖占春也相偕告辞;金雄白却 兴犹未央,”伏特加,刚才喝下去难受,这会儿酒倒醒了。”他 说:”有没有兴致再喝两杯?”   ”兴致是有;不过会扰了你的兴致。”刘子川说:”明天再 陪你吧。”   ”如此良宵,应该是你跟荣子浅斟低酌的时候,何必让我 们在这里讨厌。”敖占春拿起电话,”我替你要酒。你爱喝什 么?这家饭店很大,一般叫得出名字的酒都有。”   ”要瓶白兰地吧!”
于是敖占春替他要了一瓶拿玻仑白兰地,一个随厨房去 配的什锦冷盘。接着便与刘子川一起走了。   ”你姓什么?”   ”我——。”荣子说了一个日本姓;是日本话,金雄白听 不懂。
这无关紧要,金雄白也不再问;只说”看你才18岁,是 不是?”   ”不!我二十岁。”   ”家里有什么人?”   ”妈妈。”荣子答说,”还有弟弟妹妹。”   ”你父亲呢?”
荣子摇摇头,神色黯然地说:”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时金雄白才发觉,自己找了个很不适宜的话题,她的 父亲是日本人,而她又堕落风尘,可以想像得到,家庭境况, 一定不佳;说不定还有很悲惨的身世。萍水姻缘,不该触及 这容易令人不欢的话题。   ”金先生,”荣子反过来问:”你是上海人?”   ”上海附近。”   ”有多远?”   ”很近。”   ”就像这里到长春那么近?”   ”没有,没有。”金雄白答说:”江苏的整个面积很小;火 车只要十几分钟,就通过了一个县分。不比关外,地大物博 人稀。”   ”喔,”荣子点点头问:”金先生结婚了吧?”紧接着又不 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多笨,会问出这句话来,当然已经结婚。”   ”是的。我孩子都很高了。”   ”几位?”   ”三个。”
说到这里,只听有人敲门;侍者送来了白兰地和下酒的 冷盘,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了无意义的谈话。荣子替他倒了酒; 自己也斟了少许,举杯说道:”金先生,我有个要求。”   ”好!你说吧!如果可能,我一定答应。”   ”我希望你跟我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实的。”   ”这不止是要求了,是怀疑我没有跟你说真话。是吗?”   ”不、不!金先生,我的话说得不适当,以致让你误会。 我很抱歉。”荣子又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跟我说的话,哪 些是随口敷衍的话,哪些是实在的。”   ”这就很难说了。随口敷衍是免不了的,譬如说:”你问 我这酒好不好?照我在上海喝的酒来说,不好;可是在这里, 我就得说:好,好!”   ”我很佩服金先生,肯说老实话。”荣子停了一下说:”我 想请问金先生一句话,希望你不是敷衍我。”
“当然!你说,我一定很诚恳地回答你。”
“你问我要不要进关玩一趟,有这话吗?”
正谈到这里,电话铃响了;金雄白拿起话筒接应,传来 的却是黄敬斋的声音:”上床了没有?”
“没有。”
“在楼下咖啡座上见个面,如何?”
金雄白心想,何事要避人而谈?但此时需要避人而谈,自 非小事;当却答说:”好吧!我马上来。”
于是向荣子说了缘故,随即下楼;黄敬斋已在咖啡座上 冷僻的一角坐等。
“你知道不知道那王小姐,长得什么样子?”
金雄白一楞;但对这种话题,自感兴趣,便即答说:”不 说是高头大马?”
“非也。生得修短合度,而且也很稳重。”
“恭喜,恭喜!”金雄白笑道:”那不是更理想吗?”
黄敬斋不理他这句话;管自己又问:”你知道不知道,那 王小姐为什么不肯到你房间里来?”
“我不知道。”
“其实你是知道的。你刚才说,大概是不惯的缘故;又说 ‘在山泉水清’,只怕还是人家人,这话一点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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