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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13 高阳(春秋)
等他回上海不久,他的话不幸而言中了——6月16陈炯 明终于叛变,炮轰观音山总统府,并通电要求孙中山先生下 野。中山先生夤夜脱险,抵达海珠海军司令部;司令温树德 陪着中山先生登楚豫舰,召集各舰长商决应变之策;第二天 亲率7条军舰,回泊白鹅潭,炮击陈军。当双方炮火正烈之 际,陈独秀派了一个本名张春木、改名张太雷的留俄”同 志”到广州,专门为陈公博送来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陈独秀的亲笔,说是希望陈公博马上离开广东 到上海;因为上海盛传,陈公博有助陈炯明叛乱的嫌疑。
这一看,陈公博暴跳如雷,问张太雷说:”是根据什么证 据,说我帮助陈炯明?”   ”上海许多国民党员都这样说;而且香港的报纸也登载 过。”   ”’许多国民党员’是什么人呢?倒指出来给我听听。至 于’香港报纸’,我知道是《晨报》;那段消息,我也见过,附 陈的头一名是古应芬,其实古应芬跟陈炯明的关系虽密切,也 做过他的政务厅长,但古是为广东全局,更是为了拥护孙先 生;孙先生北伐,陈炯明不肯接济军饷器械,古力劝不从,这 是他辞职到上海的主要原因之一。炮轰观音山之后,他南下 香港,后来又到江门组织大本营讨陈。你想,第一名古应芬 就不是附陈叛变的人,何况排到第六,还不如第七名的我呢。”   ”这些情形,外界是不会了解的——。”   ”可是,”内心越来越激动的陈公博,抢着说道:”陈仲甫 应该知道:我没有做过陈炯明的官,没有拿过陈炯明的钱,而 且也没有见过陈炯明;上次陈仲甫来,要我陪他到惠州,我 就以不见陈炯明为条件;惠州回来,如果不是我的劝告,他 也许已经跟陈炯明站在一起了。你倒问他,他想联陈不联孙, 问到我时,我是怎么说的。”   ”这些情形请你立刻离开广州,到了上海,当面解释,都 清楚了。”   ”我不需要解释。广州我是要离开的,但不是’立刻’,我 已经决定到美国去读书,护照要签证——。”   ”公博,”张大雷急急打断他的话说:”要留学何不去莫斯 科;到美国干什么?”
陈公博不答他的话,只说:”我附陈不附陈?陈仲甫知道; 刚去了上海的谭平山也知道,何以他们两个人知而不言,让 许多不了解我的人误会我!要朋友干什么?不就是在这种时 候发生作用吗?他们两个人不但够不上朋友,连做人都有问 题。”   ”公博,你不要激动,朋友之间,难免有误会。至于留学, 我知道你对经济方面兴趣浓厚,学经济就不能不深研马克思 理论,我劝你到俄国留学;我来替你安排。”   ”多谢你的好意。”陈公博一口拒绝,“我只想托你一件事, 替我带封信给陈仲甫。”
陈公博的那封信,长达一千余言,八行信笺写了二十多 张;质问陈独秀记不记得问过他是联孙还是联陈;记不记得 他的答复。后面附带大骂谭平山说:”我们做了朋友和同事多 少年,连我的性格和主张都不清楚,我在广东的行动都是公 开的,你应该完全了解;对于上海那种无稽之谈,何以默无 一言?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这种卖友的行径,做个普通 朋友都不配,遑论共同奋斗?我现在声明:从此脱离共产党 了!”
他不但信如此表示,而且正式通知广州的共产党党部,声 明即日期不再负责。广州的共产党,大为震动,连夜召集会 议;陈公博出席报告了经过。有些人很激动,主张广州共产 党全体独立;陈公博因为深深感到一个有学问道德的人,像 陈独秀那样,加入了共产党,就会变得不顾信义,不讲廉耻, 所以下定决心,不但脱离共产党,而且不跟共产党人交往;他 们独立不独立,与己无干,所以根本不赞一词。散会以后,只 专心一志去办出国的手续。
陈公博是在民国12年春天,由日本到纽约的,随即进哥 伦比亚大学的文学院。他本来是专攻哲学的;进修却改了研 究经济,而研究经济的目的,实在是研究政治。因为陈公博 在研究伦理学及各国政治史以后,有了一个确信不疑的结论: 除了责任没有道德;除了经济没有政治。
研究经济当然要研究马克思主义。陈公博在道经芝加哥 时,定购了马克思的全部著作,包括他与恩格斯合著的书在 内。经过3年的钻研,马克思的主张,在讲责任、讲道德的 陈公博心目中,几乎没有分文价值了。
首先他发现,马克思所说中产阶级消灭的理论,是绝对 欠正确的。照马克思的说法,社会革命有几个阶段,最初是 资本主义消灭了封建;然后是资本主义消灭了中产阶级;这 时社会上就只剩下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壁垒,最后是无 产阶级革命成功。但美国的实际情形,及统计数字告诉他,马 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出世后,中产阶级不但没有被消灭,反 而增加到了人口总数的百分之十二。其他所谓资本主义国家 的情形,大致亦是如此。原来马克思没有想到,科学技术,会 飞跃进展;技术工人的工资,超过若干自由职业者的收入,这 班工人自然逐渐变成中产阶级。马克思所引为革命群众基础 的产业工人,有谁愿意由中产阶级,变成无产阶级?
第二个发现的是唯物辩证法的不合逻辑。陈公博是哲学 系出身,很容易地将唯物论辩证法的”娘家”找了出来;大 家都知道马克思的辩证法,源于他的老师黑格尔的学说,其 实这个辩证法是由希腊形而上学的学者芝诺所发明。
黑格尔的辩证,一切进步都由于矛盾;由矛盾才会产生 真理。因此辩证法有正、反、合三个面;正、反的矛盾,产 生真理便是合;但马上又有一个反面出现,形成矛盾而产生 另一个合。这样相反相生,永无休止;所以共产党不断制造 矛盾,不断展开要斗争。但马克思推断到了”无产阶级专 政”,就不再有无产阶级的反面;矛盾没有了,斗争也停止了! 这不是不合”正、反、合”相反相生,永无休止的逻辑?陈 公博认为,共产宣言不过是对工人的煽动宣传,决不是真理, 所谓”科学的社会主义”,本身就是不科学的。
第三个发现的是,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只是平面的、浮 浅的观察。他认为一个工厂的盈余,都是厂主剥削工人而来 的。在一个小小的纯以劳力为主的工厂,这个理论还有点相 似;但施之于大企业,则马克思的理论,完全失去了根据。譬 如烟酒专卖,剩余价值很多;能说所有的盈余,都是由工人 日常工作而来的吗?当然不是!诸如国家赋予的独占权、技 术、增加生产、减低成本的企业管理方法、广告等等,都是 产生剩余价值的因素。岂能一笔抹煞?
不过陈公博亦有困惑,这些道理是极浅近的:何以马克 思会看不透,发出如此论调?及至深入研究,方始恍然;马 克思流亡在英国写《资本论》时,正当产业革命初期,确有 这些剩余价值的现象,以致他据为定论。《资本论》就算有价 值,也是一时的;纯经济的学识,不管是亚当斯密的《原 富》,或者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不会四海皆准,古今不变。 陈公博认为适合中国国情的富强之道,只有民生主义。   ”我与公博同感;不研究共产主义,不知民生主义之可 爱。”周佛海说:”我在京都研究了河上肇博士的著作以后,对 共产党的一切,就渐渐疏远了。在黄埔军校成立后,我应戴 季陶先生电邀,回到广州,参加国民革命。当时第三国际的 代表是鲍罗廷,我跟他大辩论过几次;我告诉他——。”
周佛海告诉鲍罗廷说:共产党的任务是社会革命;国民 党的任务是国民革命,中国所需要的是后者,不是前者。因 为中国现在要以整个民众的力量,打倒封建军阀;要以整个 民族的力量抵抗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国在当前并不需要农民 对地主,与无产阶级对资本阶级的斗争。那样会将力量抵消, 适足以予敌以可乘之机,使得外患内忧,更加严重。共产党 如果真想跟国民党合作,应该放弃阶级斗争的工作,全力来 参加国民革命。
鲍罗廷自然不会同意这一看法。在经过几次激辩后,周 佛海发觉第三国际仍是以苏俄为本位;完全没有顾到中国人 的愿望。因此,周佛海正式提出退出共产党的通知。
周恩来得知这个消息,深夜去敲周家的大门,将周佛海 从梦中唤醒,苦苦相劝。可是一直磨到天亮,周佛海依然无 动于衷,周恩来只得怅然而去。   ”我自问对国民党是有贡献的,不过我也必须坦白地说, 这一份贡献并不能抵消我在组织中国共产党上造的孽。”周佛 海又说:”最教我耿耿不安的是,煽动了许多纯洁青年,把他 们送到西伯利亚去开会;其中有三十多人,后来到了莫斯科, 进东方大学中国班,经过瞿秋白的翻译,学习马克思理论;虽 然也有迷途知返的,但大多数在以后成了中共最坚强、最有 力的干部,像在’白区’工作的刘少奇就是。想不到那年我 不过化了一个月不到的工夫,在长沙、武昌、安庆、芜湖、南 京跑了一圈;会留下这么深的祸根。我很惭愧地公开这一段 经过,是表示我的忏悔,我对不住国家,尤其对不住我的家 乡湖南。老实说,今天我追随汪先生从事和平运动,主要的 一个目的,是在反共。希望司徒博士到了重庆,为我解释我 的心境。”
对于周佛海的悲苦激昂的神情,司徒雷登留下很深刻的 印象。当即接受了他的要求;同时定下了下一次晤面的日期: 2月24日。
汪精卫的话很漂亮,只要有利于全面和平,他怎么样都 可以。周佛海向司徒雷登重申了12天以前的承诺以后,也提 出了他个人的意见和立场。   ”请你在竭见蒋先生的时候说:南京的’中央政府’,势 必组织,但决不为东京与重庆之间讲和的障碍,同时请你劝 蒋先生,不要因为日本遭遇困难而轻敌;也不要根据个人恩 怨来决定大计。”   ”好!”司徒雷登也很郑重地回答:”我一定把你的话带 到。”   ”请问周先生,”傅径波问道:”新的’中央政府’大概在 什么时候成立?”   ”下个月。”   ”这么快?”傅泾波讶异地问。   ”是的。筹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周佛海的两句回答,语气简单有力,听上去充满了信心; 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组府”的工作,问题重重,其中 日本怕刺激国民政府,关闭了和谈之门,不愿过于明显地表 示支持,是最基本的症结。影佐祯昭在国内所受的压力甚重; 他倒是讲”道义”的,始终支持汪精卫与周佛海,无奈以他 的地位,发言的力量有限,因此,周佛海必须另外寻日本方 面的关系,但效用有限。
另一方面,中日直接谈判停战的消息,在上海及香港方 面,甚嚣尘上;以致有好些人,原定参加”新中央”的,亦 不免迟疑观望。汪系人物中,比较冷静的,看出形势不妙,向 周佛海作了警告。
“现在的情形是,前台已经在’打通’了,不知道多少人 在等着看这台戏;可是后台的角色还没有齐,有的来过又走 了;有的虽然来了,在那里抽烟、喝茶闲聊天,不肯扮戏,如 果角儿再不出场,观众一走散,这台戏根本就唱不成;那时 怎么下台?”
周佛海也明白这个道理,听了这番警告,越觉得事不可 缓。决定走一步,算一步,尽快将开锣戏先推了出去;在 “干部会议”中提出建议:2月20日开”中央政治会议”;3月 26日”还都”。
于是,在2月18那天,周佛海继汪精卫之后,坐了飘着 “太阳”标帜的军用机,飞到南京;在明故宫机场降落时,   ”还都筹备委员会”的”总干事”罗君强,亲自来接;上车进 城,直趋首都饭店。那时的南京,正是满目疮痍;而周佛海 还是劫后初见,因为自从搞和平运动以来,他一直住在纸醉 金迷的上海,从没有机会来看一看日本军队干的这些好事!
当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所以在汽车中,一直没有开 口;到得一处叫西流湾的地方,他突然喊道:”停一停!”
罗君强懂得他的意思,随即问道:”是要回老屋看一看?”
所谓”老屋”,其实还不到十年;是周佛海在”一二八” 以后起造的。房子不大,却有一个地下室;当时高级住宅有 地下室的,真是绝无仅有,因此当”八一三事变”一起,日 本飞机轰炸南京,便有周佛海的许多朋友,到周家来避难,有 的是搬了进来住;有的是晨至夕归;至于临时来逃警报的,更 是不知其数。
平时每天必到的,文的有:梅思平、罗君强、高宗武;武 的有:朱绍良、李名扬。武的不谈政治、文的则对抗战前途, 多抱悲观,主张到了相当时机,结束中日事变。当举国都在 要求”抗战到底”,群情愤激之中,独有这一批人,在地下室 里,压低声音谈如何”和平”,因此,胡适之戏称周家是”低 调俱乐部”。
如今劫后重归,周佛海回想当年,主张和平亦不过等于 处士横议,在蒋委员长坚强的领导之下,这根本就是渺茫无 据的事。而现在居然实现了;虽然只是”局部和平”,但世事 的变幻莫测,也就足以令身历其境的人,低徊感慨于无穷了。   ”桃花如故,流水依然!”罗君强用安慰的语气说道:”只 不过一片竹林没有了;我计划替你补植。”   ”就算景色仍如当年,但要跟那批老朋友重新在这里饮酒 剧谈,就不知道哪年哪月了!”
  3月19日,周佛海陪着汪精卫去谒了中山陵;回到首都 饭店,发现犬养健在等他,脸色凝重,一望而知有极要紧的 话要谈。
于是,周佛海另外要了一个房间,将犬养健邀来,闭门 叩询来意。   ”今井、臼井两君,到香港去过了;跟重庆方面的代表, 有过好几次接触,据说谈得很好,大约在23、或者24,一定 有停战的消息。因此,”犬养健很吃力地说:”派遣军总司令 部方面,希望组织政府的工作,能够延期。”
一听这话,周佛海如当头被迫了一盆冷水,好半晌说不 出话来。
“这样一件大事,你们在进行之前,进行之中,居然一点 风声都不露!这真不能不令人怀疑日本的诚意。”周佛海又问:   ”今井、臼井到香港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
周佛海越发不悦:”我们是朝夕见面的人,你居然从来没 有提过!”说罢,微微摇头,显示了他的强烈不满。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的。”犬养健这样辩解,”你在日本 跟臼井见过面;而且你不是也派了人在香港活动?应该有情 报送回来给你。”
“我跟臼井见面谈过对重庆的和平问题,但仅止于谈而 已;并不知道你们已经采取行动,至于我派人到香港,主要 的是想托钱新之、杜月笙向重庆转达我们只为和平,不谋权 势的诚意。并不是去做情报,更不是去做日本人的情报。”
“这,”犬养健赧然说道:”倒是我们这方面误会了。”
徒然指责,一无用处,周佛海自我抑制地将情绪平复下 来,方又问道:“派遣军总司令部方面,希望延期到什么时候?”
“延至4月15。”
今井他们在香港所接触的重庆代表是谁?”
“一位舒先生。”犬养健说:”我带得有他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日本驻香港总领事,应臼井之请,派人在门 缝中所偷摄,人影模糊不清,只能辨出他的身材又矮又胖。
“那位舒先生是——。”
听犬养健将”舒先生”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以后,周佛海 明白了,”你所说的那位舒先生,我也认识,不过不熟;那人 是富家子弟,风度翩翩,决不是照其中人。”他略停一下又说: “就算真的是他,也算不了什么,那舒先生是极不重要的一个 人。”
“可是,他能跟顶顶重要的一个人,直接讲得上话呀!”
“哪有这回事!”周佛海不由得失笑,”讲得上话,也不过 谈谈家常。你们把中国的事情,也看得太简单了。”
犬养健是爽然若失的神情,楞了好一会,方又问道:”周 先生,关于4月15日的限期,你看如何?”
“如果今井跟臼井,在香港所接头的人,确实是经过蒋委 员长同意而派出来,并且可以负责的,则和平有期,不要说 4月15,根本不组织都可以。但对方既是毫无分量的人,所 作的承诺,大可怀疑,因此而延期组府,则和平既不可期,组 府又归于失败,两头落空,大大失策。”
“是的!”犬养健深以为然,立即作了个提议:”约影佐来 谈谈?”
周佛海亦正想到此人,因为日、汪之间正式的桥梁是影 佐祯昭,谈这件事当然要听取他的意见,或者说要争取他的 支持。于是周佛海一通电话,影佐立即赶到。
影佐也是深知”双井”的活动,所以长话短说,立即谈 到了延期的问题。
“明天开中央政治会议,26日成立’新政府’;延期到4 月15,只不过20天的工夫。”犬养健说:”如果反对4月15 之说,似乎要有坚强的理由,才能获得派遣军方面的谅解。”
“政治是变幻无常的;最需要当机立断,片刻都拖延不得, 何况20天?”周佛海说:”如果能拖延20天,我为什么不让 军方满意,而要故意反对?无奈实际的情势是,大家都已经 知道,3月份之内,必定’还都’;到时不能实现,必致崩溃, 因为现在由于直接谈和的传说很热闹,预备参加’新政府’的 人,很多在观望之中,经不起风吹草动的。”
“周先生的意思是最迟延到3月31日?”
“可以这么说。”
“大佐的意思呢?”犬养健转脸问说。
“我同意这个限期。”
“如果,23、24有停战的消息呢?”犬养健问:”是照常组 府,还是再往后延?”
“决不可能有什么停战的消息。”周佛海笑道:”今井和臼 井,让戴雨农在香港的特别代表玩弄于股掌之上,莫非至今 不悟?”
“如果说,二十三四有停战消息,另当别论。”周佛海又 说:”倘使没有,顶多再等一两天;在3月底以前,有足够的 时间,来证明今井、臼井的工作,已经失败。根本就不需要 延到4月15。”
这番话相当透彻,犬养与影佐再无话说;但为了郑重起 见,3个人又一起去见汪精卫,征得同意,方由犬养去答复派 遣军总司令部。
第二天开”中央政治会议”,会期3天,第一天决定还都 日期,公议定在3月30日,是黄花岗72烈士气义的第二天, 表示”新政府”仍旧是由国民革命而产生;是一种很巧妙的 “号召”手法。第二天通过政纲、及政府组织,交通分为交通、 铁道;实业分为工商、农矿,平空添出两名”部长”,以便 “摆平”各党各派。
第三天通过各部会人选。散会后”新贵”弹冠相庆;热 中者奔走钻营,夫子庙纸醉金迷、热闹非凡。但周佛海这一 天通宵睡梦不宁;因为下一天就是3月23,照犬养说,如果 真的有此震惊天下的大消息,在南京要唱的这出戏,就不知 如何收场了。
“怎么样,”周佛海在电话中问犬养健,”有消息没有?”
“跟臼井还没有联络上。”犬养答说:“跟东京方面约定了, 晚上9点钟再联络。”
9点未到,犬养有电话来了,说跟臼井已取得联络;消息 虽还没有,臼井并未绝望。因为”舒先生”那方面的答复,要 经过一条迂回的途径;在传递上,很费时间。
“那么,到底在什么时候灰尘可以落地呢?”
“总得到后天。”
“后天是25。好吧,”周佛海说:”我等到后天午夜12点。”
在以后两天中,犬养及影佐,不断与派遣军总司令部及 东京方面联络,找到臼井,说尚无消息;不过要跟今井见了 面,方知究竟。于是他们移转目标,去找今井;影佐的梅机 关在东京有个代表,名叫冢本,奉命四处搜索,直到3月25 的深夜,方在一家料亭中找到今井,酒已经喝得舌头都大了。
“大佐,”冢本因为影佐催问甚急,明知今井已经半醉,亦 仍旧要问一问:”关于’桐工作’——。”   ”马屁!”今井暴声喝断:”什么’桐工作!’你没有看见 我用酒在浇我胸中的块垒吗?”   ”桐工作”本来是”和平”工作的试探;希望落一叶而知 天下秋,但是,这一片桐叶终于未曾落下来。
3亦敌亦友
民华公司内幕。
  ”徐先生!”川本将沉浸在回忆中的徐采丞拉回到现实,他 说:”我当时亦是参与’桐工作’的一员;这个工作虽然失败, 目标并不错误;错误的是方法。和平需要有个广大的群众基 础;如果贵国大后方的民众,都希望和平,我想英明的蒋委 员长亦一定会顺应民意。”
听得这话,徐采丞暗暗惊心;原来川本愿意作物物交换 的买卖,还有软化大后方抗战意志的深意在内。转念又想,如 何鼓舞同仇敌忾的情绪,用不着自己来担心,只将川本的话 转过去就行了;在眼前却正好抓住他这句话,来说服他。   ”大佐,你的见解高人一等。说老实话,中国的百姓,哪 个不愿意和平?不过他们有顾忌;怕日本军人凶暴,不讲道 理。如果能有后方所需要的民生必需品,源源输送;而且能 强烈暗示,这是经过军方同意的,那么,我们后方的老百姓, 对日本军人的观感,自然会改变,这就是你所说的,和平的 群众基础。”
徐采丞的诠释,恰好补足了川本话中不足之意;因而使 得他大为兴奋,连干两杯,放下杯子说道:”徐先生,我们的 看法相同,原则不必再谈了,谈谈具体的计划。你认为你们 后方最缺少的生活必需品是什么?”   ”药品、纱布、橡胶之类。”   ”橡胶不成问题,马来亚已经在皇军控制之下,不过这是 战略物资;而且物资并不在我手中,需要征得东京方面的同 意。药品、纱布都好想办法。”川本沉吟了好一会问:”徐先 生,这不是小买卖;只是你我两个人怎么做法?”   ”当然要组织公司。”   ”我也这么想。不过,这个公司要由中国的名流出面,号 召力比较强。”   ”当然!”徐采丞说:”请你把你心目中的名流,开一张单 子给我,我去邀请他们出面。”   ”好!资本方面呢?”   ”那更好办。”徐采丞抢着说:”只要你支持,资本很容易 筹到。”   ”不!”川本笑道:”人是你们的人,资本是你们的资本; 我支持了这家公司,于我们这方面,有什么好处?”
徐采丞心想,莫非他还要出资本?这件事看起来有利有 弊,需要好好考虑。意会到此,声色不动地答说:”请大佐说 下去。”   ”你们出人,我们出资本;利益均沾。”
“怎么叫’利益均沾’呢?”刘小姐插进来说:”是不是赚 了钱均分。”
“是啊!”
刘小姐也很精明,立即又问:”这笔盈余如何计算?”
这一问将川本问住了,”那么,”他说:”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盈余很难计算,”她说:”现在物 资缺乏,有公定价格,也有黑市。至于战略物资,交换来以 后,只能卖给日本政府,就算日本政府不会想占便宜,但也 不会有很好的价钱。”
在刘小姐介入谈话的这片刻,徐采丞心里已转过好些念 头,心想以民生必需品交换战略物资,牵涉的因素很多,看 起来只有一个做法,就是将这里的东西运到大后方;而大后 方有没有东西来,要看情形。倘或缺如,只有用拖延之一法; 能拖得不了了之,上上大吉。
不过,越是骗局,越要认真,对方才不会起疑。如今在 盈余问题上斤斤计较,正就是认真的表示,因此在刘小姐说 完以后,他亦立即又作补充。
“还有一点,也不可不顾虑。”他说:”将来可能采取物物 交换的办法,根本就没有盈余可言。”
川本点点头,喝口酒,抽支烟,静静地思考了一会说: “交易要公平,计价的标准应该是一样的,讲公价,大家是公 价;讲黑市,大家是黑市。”
“我看只有讲黑市。”徐采丞说:”公价可高可低,与实际 情况脱节,将来会起争执,生意就做不长了。”
“而且,”刘小姐说:”如果不是讲黑市,恐怕不会有什么 盈余。”   ”讲黑市,讲黑市!”川本完全同意。   ”物物交换又如何?”徐采丞问。   ”用双轨制度。”   ”何谓双轨制度?”   ”各计各的价。我们运去的东西,照那里的黑市卖出,我 们所需要的东西,在那里照黑市买进。这不等于物物交换?”   ”这很公平。”徐采丞点点头,表现出很满意的神情。   ”现在我们谈资本。”川本问说:”你看要多少?”   ”物价在波动了。资本应该照黄金计算;至于多少,要请 大佐自己决定。”   ”我想应该要一万两黄金。”   ”那就是1000根条子。这个生意很大了。”   ”可是我不能支付黄金,只能付相当于一万两黄金的中储 券。”   ”这也可以,反正你一拨过来,公司里立刻买进黄金,以 便保值。”
说到这里,徐采丞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这笔资金的来源 如何?倘或是公款,必定有帐,川本将来调差,继任的人,照 帐接收;倘是另行筹措,与公家无关,那么川本一走,便趁 此机会可以解散公司,后方要运来的战略物资,也就不必谈 了。
因此,他紧接着又问:”大佐,你这笔资金的性质如何?”   ”这一点,”川本摇摇头说:”歉难奉告。”   ”是不是公款?”刘小姐问。   ”半公半私。”   ”怎么叫半公半私?”刘小姐将一只手按在川本手背上问。
掌心中传过去的温馨,使得川本无法再说”歉难奉告”那 4个字。想了一下答道:”我们有一笔基金。这一笔基金,不 是公家的,但也不是私人的;私人可以申请动用,但必须是 为了团体共同的目标。”   ”你不说还好;越说我越糊涂。”刘小姐嫣然一笑,不再 追问了。
徐采丞却心中雪亮;所谓”团体”是他们少壮军人的小 组织,如发动”九一八事变”的”樱社”等等。川本所投下 的资金,既然是他们小组织的基金,来源是秘密的,属于欧 美黑社会中所说的”黑钱”之类,就算蚀本蚀得精光,也不 须负任何责任。
于是他对刘小姐说:”我们不必再问资金的来源,反正只 认川本大佐就是了。”   ”是的。”刘小姐故意问一句:”公司中的董事,如果都是 中国人,你放心把这么大一笔资金交出来吗?”   ”我相信他。”川本指着徐采丞说。   ”多承你信任。不过,大佐,我们商场中的惯例是,主要 的出资人如果不能参加实际工作,通常都指派一个会计,控 制银钱出入。我希望你也能派一位你信任得过的会计来。”
川本点点头,沉思了一会,突然说道:”这不是现成的人 吗?”说着,将一只手揽在刘小姐肩上。   ”我可不懂会计。”   ”不懂不要紧。”川本答说:“你再去找你信任得过的专家, 不就行了吗?”
话虽如此,刘小姐却仍不敢接受;因为怕川本会提出她 办不到的交换条件。于是笑笑说道:”这样好的事,我还是第 一次遇到;我得要考虑一下。”   ”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吗?”川本误会了,急于表明本 心,”我今天就请你执行你的职务。”
刘小姐与徐采丞相顾愕然。由于川本的神态显得有些严 重,因而颇为不安;同时也很困惑,不知道他如何请刘小姐 执行职务?   ”我现在要回司令部。”川本又说:”晚上7点钟,我们仍 旧在这里见面。徐先生,请你一定来。”   ”好!一定来。”   ”你呢?刘小姐,我这个房间,保留在这里,听你的便。”
刘小姐点点头说:”既然听我的便,你就不必管了。7点 钟我会在这里。”
于是川本拍了两下手掌,将”女中”找了来,关照房间 保留。徐采丞要想替他付帐,女中深深致谢,只说:”不必费 心,不必费心。”
等川本一走,徐采丞与刘小姐怕隔墙有耳;另外找了一 处咖啡馆去深谈。”刘小姐”徐采丞首先致意,”为了工作,你 受了很大的委曲,也是很大的牺牲,我非常感激,佩服。”
刘小姐苦笑了一笑说:”事情逼到刀口上,只好咬紧牙关 了。”   ”我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徐采丞说:”不过,你的牺牲, 换来的代价也很大;应该算是安慰。”   ”初步看来还不错,以后不知道怎么样?”刘小姐紧接着 说:”徐先生,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川本可能会提一个条件; 那个条件,如果我猜得不错,我是不能接受的。”   ”呃,你说,你猜那个条件是什么?”   ”要替我弄个房子。”
意思是川本要求她同居。徐采丞心想,川本果真的提这 样一个条件,可以想见他是如何倾心。为了开展工作,这是 求之不得的一个机会,而刘小姐不肯作进一步的牺牲,如之 奈何?
他觉得他此刻要考虑的是,尊重刘小姐的意愿,还是说 服她改变心意。细想了一会,采取了折衷之道,听其自然。   ”刘小姐,我很坦白地说,我不能给你任何意见。其中的 利害得失,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作最正确的判断;最有 利的抉择。请你自己决定吧!”
意在言外,一听便知;刘小姐想了一下说:“等我再考虑。”   ”我想,也许是你过虑。”徐采丞说:”如果他真的提这个 条件,不妨先找个比较好的理由,拖他一拖;到拖不过了,再 作决定,也不嫌迟。”   ”当然。就是拒绝,我也不会’直言谈相’,一点都不讲 迂回的技巧的。”
两人研究了好一会,始终不能猜出,川本是如何让刘小 姐执行她的职务;那就只好耐心等待川本自己来揭破谜底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川本是最后来;一进门在榻榻米上坐 定,随即就打开皮包,取出一叠票据,摆在刘小姐面前。   ”这是资金的一部分。你是会计,所以我交给你;请你算 一算总数。”
原来是让她如此执行职务!徐采丞心想,川本确有诚意 合作,眼前便有了坚强的证明。不过他不明白,交来的资金, 有银行本票,有商号及私人的支票,总计不下二十张之多;钱 的来路,何以如此复杂?
看到刘小姐用纸笔在做加法,他又想到,川本为什么不 把这些票据送入银行,自己再打一张支票出来,岂不省事?总 不见得他没有银行户头吧?
转念到此,有领悟,这些钱是”黑钱”,数目又大,如果 存入日本银行,可能会被他们的政府追究来源。这些黑钱上 面,可能还会有泪痕血债。照此看来,”黑吃黑”吃了川本的 这笔黑钱,在沦陷区收购了物资,运到大后方,是一点也不 用对川本感到抱歉的事。   ”算出来了!”刘小姐说:”一共244万。”川本点点头,转 脸问徐采丞:”可以买多少金子?”   ”大概六百根条子。”   ”这样说,我已经交了资本总额的百分之六十。”   ”是的。”徐采丞说:”目前最急要的是,要为公司取个名 字;好把这笔款子,用公司的名义存入银行。”   ”这一点我没有意见。不过,最好避免有官方意味的名 字。”   ”官方的对面是民间。”刘小姐说:”一个’民’字已经有 了,再想一个字。”
“这个字要有交流、沟通的含意——。”
“那就用’华’字。”刘小姐不等川本说完,便想到了, “后方是中华民国;这里也是中华民国。”
“很好!民华公司现在就成立了。”
4 满洲真相
溥仪朝拜东京记实。
听得徐采丞细说了经过,金雄白亦深感欣慰。对于徐采 丞请他代为向周佛海要求,能给予充分的支持,自是一诺不 辞。   ”不过,这几天因为汪先生经满洲到日本去了;周先生要 在南京照料,我一时还没有机会跟他说。”   ”不要紧,不要紧!”徐采丞答说:”公司还刚开始筹备, 实际业务开展,还早得很。”
机会很巧,就在第二天,金雄白接到周佛海的长途电话, 希望他到南京去一趟;说有事需要当面谈。
于是金雄白搭卧车到了南京,下车还是清晨,便一直到 西流湾去看周佛海;见了面他第一句话是:”今年是’满洲国 建国10周年纪念’。”
金白雄以为是要写几篇文章捧场;那也是免不了的事,只 得漫然答一声:”是的。”
“政府派出了好几个代表团,去参加’庆典’,同时举行 各种会议。有一个叫做’东亚操觚者大会’,其实就是新闻记 者大会;我认为你应该参加。”周佛海从容不平地说:”手续 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请你准备动身。”
金雄白大出意外,也大感不快;认为周佛海不应该预先 不征求他的同意,因而神色凛然地答说:”什么地方我都可以 去,惟有在’满洲国’的名义之下,我绝不愿意去。尽管政 府有不得已的苦衷,要跟伪满交往;可是我不能做出违背我 自己良心的事。请你改派别人吧!”
周佛海颓然倒在椅背上,好半天才说了句:”你不了解我 的苦心!我是考虑了好几天才决定的。”
这话更出金雄白意外,本以为他是未经思考,随便作的 一个决定;此刻道是”考虑了好几天”;又说有”苦心”,倒 要仔细听听。
“那里,汪先生去过了,我也去过了;不过我们去,在固 定的日程下受招待,所看到的是关东军可以让你看的东西。现 在你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分去,行动比较自由;我希望你仔 细观察一下,东北同胞在异族压迫之下的生活实况。我担心 日本将以统治东北的手段来统治我们,需要先到那里看一看, 好作准备。”说到这里,周佛海有些激动了,”雄白,现在不 是唱高调的时候,那里即使是地狱,是火炕,你也要去一趟。”
“去了有什么用?看到,听到的,回来又不能发表。”
“这你错了!如其可以发表,或者等到可以发表的时候, ‘满洲’就不是现在的状态,很可能’国’已不’国’,那你 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段话驳他不倒;但如纯粹作为一个”观察员”,并不一 定要他去,能胜任的人很多。
当他把这番意思表达以后,周佛海叹口气说:”’士各有 志,不能相强’。我拉你加入和平运动,可能已毁了你的前途; 这次再去参加他们的’庆典’,也许更不为人所谅。不过日本 统治下的东北,究竟如何,是有必要去看一看的。我想不出 有什么人可以代替你的观察力,不知道你能不能勉为其难?”
说到这样的话,金雄白只好同意。辞出周家,到”宣传 部”联络好了,先回上海整理行装。3天以后,这个”代表 团”已经在津平路的蓝钢车上了。
这个”代表团”有个联络官,是”满洲国驻华大使馆”的 高级职员,名叫敖占春,相貌冷酷,不大容易使人亲近;金 雄白怕他是特为派来监视的,更存戒心,上车以后,跟他一 句话也没有说过。
车道尚未完全修复,勉强可以通行的黄河铁桥,速度极 低;金雄白为了想仔细看一看莽莽中原,今昔异势之处,特 地走出车厢,站在入口处,两手把着扶手,纵目四顾,正当 感慨丛生时,听得有人在他身后喊:”金先生!”
金雄白回头一看,想不到的是竟从未交谈过的敖占春;他 的面目本来可怕,此时更觉阴沉可怕,因此金雄白漫然答应 一声,连一句”有何贵干”都懒得问。
那敖占春瞪了他一会,忽然用粗鲁的声音问道:”你为什 么要去庆祝’满洲建国’10年?”
金雄白的天性宁吃暗亏,不吃明亏;有人用这种不礼貌 的态度发问,他直觉的反应,便是以同样的态度回敬。当下 傲慢地答说:”因为知道那里是活地狱;所以趁现在要去看看 人间地狱的真相。”
一听这话,敖占春脸上,立刻有两行热泪挂了下来;金 雄白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金雄白也 是直觉的反应伸出手去,发觉他的手心很烫,必是体内的热 血在沸驰了。
当时没有交谈,敖占春放下了手,走了开去。但再一次 见面时,金雄白觉得他的面目亦并不如何可憎,至于语言,那 是更有味了,他还说了一个灯谜叫金雄白打;谜面是”汪精 卫访溥仪”,打电影片名一。
金雄白怎么猜也猜不中,最后是敖占春自己公开了谜底: “木偶奇遇记”。汪精卫和溥仪,都是日本军阀炮制的傀儡,自 然是”木偶”;说到”奇遇”,却有一段来历。
原来汪精卫在宣统年间,曾行刺过摄政王载沣;而载沣 正是溥仪的生父,虽刺而未中,毕竟也是杀父之仇。不想30 多年以后,溥仪会以”国宾”之礼,欢迎不共戴天的仇人,岂 非不是”奇遇”?
这是最近流行在平津的一个笑话;敖占春又谈了一段故 事,却不是笑话了。据说汪精卫到达”新京”——长春,日 本军阀为他安排了一次对”满洲全国”的广播。汪精卫上了 电台,开口说道:”我们,过去是同胞,现在也是同胞;将来, 更一定是同胞。”
意在言外,可以作多种多样的解释;因此,满洲的热血 青年,受了这几句话的激励,重新激起了一股抗日的暗潮。金 雄白这才明白,怪不得敖占春起初的误会,会表现得那么严 重;相形之下,此刻如果真的是去庆祝”满洲国建国10年”, 那就太对不起满洲的热血青年了。
到得”新京”,代表团住在位于闹区的”第一旅馆”,招 待得极其周到;但监视得很严。金雄白的交游甚广,许多老 朋友看到报上登得有他的名字,纷纷前来拜访;但久别重逢 并不能畅所欲言,尤其是两个以上的客人时,彼此都只谈些 不着边际的废话;而到单独相处时,有的道苦经;有的提出 警告,行动要小心;有的要托带不能形诸笔墨的口信。金雄 白也才知道,沦陷区与”满洲国”,虽同在木偶统治之下;但 前者的同胞比后者的同胞,实在要幸运得多。
第一旅馆有个侍者名张桂,总是等金雄白房间中没有人 的时候,找个借口来搭讪,东问西问地希望了解关内的情形。 金雄白起先以为他是奉命监视的特务,不免存有戒心;后来 转念一想,自己不正是接受了周佛海的委托,来了解东北实 况的吗?现在有此机会,为何交臂而失?同时又想到,自己 的身分是新闻记者,向人发问是天职;有此职务上的便利,更 不妨多问、细问。
于是,他一改态度,等张桂再来时,他很客气地说:”你 请坐!”   ”不敢。金先生,我站着很好。”   ”不!”金雄白说:”你坐了下来,才好细谈;我要跟你谈 的话很多,站着不方便。”
听这一说,张桂又考虑了一会,走过去将房门闩上;才 走回来说:”恭敬不如从命。我斗胆了。金先生有什么话,尽 管请说。”   ”我想了解一下,日本人统治东北的情形。请你相信我, 尽管跟我说。”   ”东北老百姓的苦,一言难尽。总而言之一句话,过的是 亡国奴的生活;金先生你看!那国旗。”   ”国旗”是两面,上面是太阳旗,下面是”满洲国”的国 旗;金雄白倒想起一个从一到”新京便发生的疑团,正好向 张桂求取解答。   ”这两面’国旗’为什么缝在一起呢?”   ”这正是东北老百姓受压迫象征。凡是挂旗,如果有两根 旗杆,上首的一根挂日本旗,下首的一根,挂我们的旗;倘 若只有一根旗杆呢,必是先挂日本旗,再挂我们的旗。大家 为了方便干脆把两面旗缝在一起。”   ”日本人有双重’国籍’,能占点什么便宜呢?”   ”太多、太多了。譬如说吃饭吧,大米只有日本人跟’满 洲国’的特任官本人能吃;我们百姓只能吃’文化米’。”   ”什么叫’文化米’?”   ”就是高粱米。”   ”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金先生是贵宾,自然用大米招待。”张桂说:”高粱米的 味道,金先生是尝不得的,多少南方人说高粱米无法下咽;可 是不能吃,也得吃。我们土生土长,叫没法子;南方好好的, 干麻到这里来。”   ”你说特任官本人才能吃大米,那么他的部属呢?”   ”吃’文化米’。那怕像’国务总理’张景惠,跟他太太 一起吃饭,也是不同的两种米。”   ”这倒也’公平’。贵为’总理夫人’,一样也吃’文化 米’。”金雄白苦笑了一下又问”你们的’皇上’呢?总很优 待吧?”   ”提到我们’皇上’,话可多了——”
张桂口中的”皇上”,即是”满洲国皇帝”溥仪。他的名 义,最初叫做”执政”,直到1934年,才由于日本军部为了 便于利用名义,才支持他成为”皇帝”。
溥仪一做了皇帝,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谒陵”。清朝 从顺治入关以后,才有东、西陵;在此以前,清太祖努尔哈 赤的祖、父葬在辽阳,以后迁到由沈阳改名的盛京东南,称 为”东京陵”;太祖本人葬在盛京东北,称为”福陵”;太宗 皇太极葬在盛京西北,称为昭陵。除了四时大祭以外,每逢 新君登极,必奉皇太后出关谒陵;尤其是谒太祖的福陵,更 为郑重。
清朝的家法,只有4个字,叫做”敬天法祖”。溥仪从小 便有极深的印象,所以初出关时,便想谒陵;但为”大臣”所 谏阻,理由是现在的名义,还只是”执政”,列祖列宗并无此 名号,与”法祖”的深义不符。溥仪想想也不错,只得暂且 忍耐。
如今做了”皇帝”,宿愿得偿,溥仪自认平生第一快事。 他的堂兄溥儒做过两句诗:”百死唯余忠孝在,夜深说与鬼神 听”,这是胜国王孙莫大之悲哀;而自己呢,谒陵时要命”南 书房翰林”好好做一篇说文,当初皇位从自己手里失去时,尚 在冲龄;现在毕竟又”光复”了”神气”。列祖列宗在天有灵, 谁不夸赞一声:”好小子!”
那知正当兴致勃勃之时,在安排”出警入跸”的谒陵行 程时,溥仪的克星来求见了。
他的这个克星当然是日本军人,官拜大佐,名叫吉冈安 直,本职是关东军的高参,派在溥仪那里做顾问,名义称为 “御用挂”。吉冈安直是标准的”东洋小鬼”,一肚子的诡谋; 本来派在天津时,不过是一个中尉,跟溥仪及他的胞弟溥杰 相识。后来调回国内,在士官学校当教官;溥杰在日本贵族 学校”学习院”毕业后,转入士官学陆军;吉冈与他有了师 生之谊,便多方笼络,大套交情。他这样做是有目的;目的 在于登龙。
原来,日本军方在”傀儡”登场后,派过好几个”牵线 人”,却都不安于位,主要的原因是所派的人,与关东军并无 渊源,凡事扞格,只有知难而退。吉冈很想当这个”牵线 人”,但亦深知,非先拉上关东军的关系,取得关东军支持不 可。因此,利用与溥杰的关系,向关东军游说;说他与溥仪 兄弟如何熟识,如何言听计从,如果能把他派到溥仪那里做 顾问,他必可照关东军的意思,影响溥仪,俯首听命。
关东军被他说动,便派为高参去做溥仪的”御用挂”;官 阶亦由尉官保升至构成为日本陆军骨干的大佐。吉冈感恩图 报,十分卖力;不论大小事务,都要干涉;溥仪接见”臣 下”时,他必陪侍在旁,俨然是唐朝”领侍卫内大臣”的身 分,而权力超过不知多少倍。
吉冈与溥仪能够直接交谈,因为吉冈会简单的”皇军 式”华语,又略谙英文;溥仪跟他用”皇军式”的华语如果 讲不通,可藉助于英语单字,沟通思想。
“听说陛下要去祭祖拜陵;这个,”吉冈开门见山地说: “陛下,不行!”
溥仪大为惊诧,还怕自己没有听清楚,又问一句:”什么 的不行?”
“拜祖祭陵的不行!”
“为什么不行?”溥仪脸都气白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陛下不是清朝的皇帝,是’满洲国’的皇帝。”
“这有什么分别?我大清朝本来就发祥在满洲。”
“不是!不是!清朝由孙中山先生推翻了。陛下现在是住 在满洲的满、蒙、汉、日、朝五民族的皇帝;祭清朝的祖陵, 会引起误会。大大的不可以!陛下明白?嗯!”
溥仪还真不明白,自己还会做了日本跟朝鲜人的皇帝。不 过吉冈似乎也言之有理,得要另外找个理由。
这个理由不难找,”我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他说:”自然 可以去祭爱新觉罗祖先的陵墓。”
“爱新觉罗的子孙,大大地多;派别的子孙就可以。”
溥仪语塞,结果只好打消了谒陵的计划,关起门来祭爱 新觉罗的列祖列宗。
以后,事情发展到不但不能公开祭自己的祖宗;日本军 阀还要替溥仪换一个祖宗;有一天吉冈突然对溥仪所供设的 佛像发表了不满的言论。
“佛,这是外国传进来的。嗯,外国宗教!日满精神如一 体,信仰应该相同。嗯?”
“嗯”是吉冈跟溥仪交谈时,特有的语气;摆在最后,便 是要求肯定的意思。
“不错!”溥仪心想,日本也是佛教国家,可说信仰相同, 所以作此肯定的答复,作为敷衍。
然而吉冈要肯定不是佛教;佛教早就在”外国宗教”这 句话上,被他否定了。他说,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神裔,每 代天皇都是”现人神”,即大神的化身。日本人民凡是为天皇 而死的,都能成神,在神社中受供奉。
溥仪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意思何在;吉冈亦未作进一步 的说明。不久,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由于张鼓峰事件失 利,被调回国,向溥仪辞行时,提出了一个”希望”。
“日满亲善,精神如同一体;因此,’满洲国’在宗教上, 也该与日本一致。这件事希望陛下考虑一下。”
溥仪这才明白,日本的宗教是”神道教”祭奉天照大神, “满洲国”的宗教与”日本一致”,亦就是以日本皇族的祖先 天照大神,作他爱新觉罗子孙的祖先。这件事让溥仪啼笑皆 非,不知所措了。
不久,溥仪听人说起,这件事在日本军部已经酝酿了很 久,但有些人表示反对,因而未作成决定。这些人都是久居 中国的日本军官,可以”九一八事变”时的关东军司令本庄 繁为代表;他们在中国住得久了,深知中国人慎终追远的思 想,决不可丝毫轻视;”满洲国皇帝”虽是傀儡,到底是他们 名义上的元首,如果硬派天照大神为溥仪的祖先,将会引起 强烈的反应。
如今植田谦吉,为了要冲淡他在张鼓峰事件中处置失当 的过失,毫不愧作地出卖溥仪的祖宗,来作为平衡他的过失 的手段,而又恰逢日本神武天皇纪元2600年纪念,极右派的 理论家大川周明,正在狂热地鼓吹军国主义,对于植田的旧 事重提,全力赞成。于是军部不顾本庄繁、土肥原等人的反 对,决定给溥仪换祖宗。
这个任务交给植田的后任,也就是溥仪成为木偶以后,第 五任的关东军司令官兼驻”满洲国大使”,梅津美治郎中将。
梅津也知道满清皇族,尽管父母在时,不孝顺的也有,但 对于死去的祖宗,无不尊敬;怕一提此事,与溥仪会起争执, 就懒得跟他面谈,只命吉冈传话说:日本的宗教,就是满洲 的宗教,溥仪应当奉迎天照大神,立为国教。又说:现在正 值日本建国2600年大庆,正是迎奉天照大神极好的时机。溥 仪很可以亲自到日本去祝贺,顺便办了这件大事。
溥仪生气所受的刺激,据他自己说,还不是被冯玉祥、鹿 锤麟”逼宫”;而是民国17年土匪军长孙殿英盗掘”东陵”, 以致乾隆及慈禧的尸骨狼藉。当时他住在天津日租界张彪的 花园中,得报痛哭流涕,在张园设了供奉乾隆及慈禧灵位的 “几筵”;像”大丧”那样,”朝夕哭临”,而且发誓:”不报此 仇,就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
现在却真的不能做爱新觉罗的子孙;而是要认”倭奴”为 祖先了!这个刺激比得知盗陵事件要深得多。而且当年还有 “师傅”陈宝琛、朱益藩,以及其他遗老会出主意;此刻不但 郑孝胥已死,其他可供咨询的人,亦都生离死别,风流云散, 一个可以商量大事的人都没有。加以吉冈日夕絮聒,逼得他 只有关起门来,向列祖列宗的灵牌祈告,只是为了”屈蠖求 伸之计”,不能不从权处置。
于是1940年5月,溥仪第二次访日;最主要的节目,自 然是会见日本天皇裕仁,陈述希望。
这篇”台词”是吉冈找了一个日本汉学家佐藤知恭预先 拟好的;佐藤知恭在”满洲国”的官衔是”国务院总务厅嘱 托”;实际的职司,有如清朝的”南书房翰林”,专门撰拟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的诏令。他替溥仪拟的”台词”,反 复强调”日满一德一心,不可分割”的关系;但裕仁的回答, 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
“既然陛下愿意如此,我只好从命。”
桌子上早已备好了代表天照大神的3件”神气”:一把剑、 一面铜镜、一块玉。奉迎了这3件”神气”,即表示奉迎了天 照大神;回到长春,在”帝宫”之东,照日本的营建制度,修 了一座白木建造,不加髹戚的”建国神庙”,作为”满洲国” 的”太庙”。
从此以后,溥仪及”满洲国”的百姓,在生活上多了一 件大事。原来奉迎天照大神”回国”,不光是建一座神庙的事, 首先是发布由佐藤知恭执笔的”国本奠定诏书”,接着成立一 个专门机构,名为”祭祀府”,设总裁、副总裁各一员,总裁 是曾做过日本近卫师团长、宪兵司令官,以及关东军参谋长 的桥本虎之助。同时各地亦都依照规定,建立神庙,派定 “神宫”管理;无论什么人经过神庙,都须作90度的鞠躬礼, 否则处罚。东北的百姓为了不愿行这个礼,出门宁愿多走三 五公里路,绕道避开神庙;因此;一经选定了建立神庙的地 点,商店门可罗雀,非闭歇不可;住户亦是迁地为良,否则 不但早晚进出,行礼麻烦,而且亲朋友绝迹,孤立寂寞,人 所不堪。
不过,百姓可以避免给天照大神行礼,溥仪却是避不了 的,每逢朔、望,由他领头,连同关东军司令及”满洲国”的 文武大员,祭祀一次,祭祀要穿”礼服”,怪模怪样,十分滑 稽;溥仪是最讲究服饰漂亮的,穿过一次,为弟妹姬妾在暗 中窃笑后,就怎样也不肯再穿,找到一个藉口,说现值战争 期间,理应戎服,以示支援日本盟邦的决心。关东军听他言 之有理,也就同意了。
当然,这是溥仪精神上最痛苦的一件事,所以常常祭祀 完了,遇有感触,便会流泪;有一天有个人跟他说了句话,他 算是想开了。
这个人是溥仪的侍婢,封号是”贵人”。由于”皇后”已 死,别无妃姘,所以这个”贵人”,等于溥仪的妻子。她本来 也是满洲旗人,姓他他拉氏,与光绪的瑾妃、珍妃同姓却非 同族;所以入民国后,瑾妃的娘家人,改汉姓为唐;她家改 的汉姓为谭。
这谭”贵人”芳名玉龄;被选入宫时,正是抗战爆发那 年,才17岁,还是初中学生。谭玉龄在北平上学时,正在 “九一八”以后,听见看见许多日本兵及浪人横行霸道的事, 心怀不平,常跟溥仪谈起。
到了”满洲国”,对关东军及吉冈自更无好感,在溥仪面 前,对他们有时冷嘲,有时热讽,有时索性破口大骂,倒能 稍解溥仪心头的积郁。所以他前后4个妻子,比较起来对谭 “贵人”还有点感情;也常能接受她的劝告。
“我劝皇上,别想不开了!”她说:”反正就现在不把日本 人当祖宗,将来溥杰的儿子继了位,还不是照样有那么一天。”
这是句很透彻的话,原来溥仪的胞弟溥杰,从日本士官 毕业,回到长春,当了”禁卫军中尉”以后,关东军就不断 有人向他谈婚姻问题,鼓吹日本女人的温柔能干,是世界上 最理想的妻子。以后,看溥杰并无表示,便由吉冈向溥仪透 露了关东军的意思,为了促进”日满亲善”,希望溥杰能与日 本女人结婚。
溥仪大为紧张,将他最信任的二妹韫和找了来商量大计。 兄妹俩的看法是一致的,由于溥仪没有儿子,所以日本人笼 络溥杰;必要时可以仿照光绪入承大统的成例,取溥仪而代 之;而溥杰的儿子既有日本的血统,那么”满洲国”跟日本 根本就是一体了。
明白了关东军的阴谋,唯一的对策,就是抢先给溥杰找 一个妻子。溥仪把他找了来,起先是训诫,说他如果娶了老 婆,将来一切都会在日本人监视之下,后患无穷。
接着溥仪许下一个诺言,一定会替他找个好妻子;他应 该听”皇上”的话,不要想什么日本女人。溥杰自然恭恭敬 敬地连声称是。
于是溥杰派韫和为他的”钦差”,专程入关,到”北府” 向他的父亲载沣说明其事。不久由溥仪的岳父荣源做媒,找 到一位很理想的小姐——这位小姐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 一,才貌双全;她家上代也出过好几个王妃,所以算是亲上 加亲,格外觉得圆满。
等韫和回来一说,出示照片,溥杰非常满意。那知好事 多磨,吉冈直接找到溥杰去办交涉了。   ”听说阁下要到北平去,是吗?”   ”是的。”   ”去干什么?”
听他的语岂不礼貌,溥杰傲然答说:”办私事。”   ”是结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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