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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11 高阳(春秋)
而就在这沉寂之中,香港名流所集中的”香港大酒店”, 出现了石破天惊的举动;有位赋性正直敢言,著作甚丰的名 记者李健儿,笔名”黑翁”,在扯旗山上出现白旗以后,呼叫 如狂,直奔天台,大喊一声:”自由万岁!中华民国万岁!”然 后纵身一跃,碧血四溅于皇后大道中。
此外,还有防守西线的司令官劳森准将,奉令停战后,单 人双枪,冲入日军阵地,见人便射,杀了十几名敌人,终于 死在乱枪之下。
在九龙,半岛酒店虽然5楼已成为日军司令部,但对旅 客,居然仍旧供给”圣诞大餐”,而且是传统上必不可少的火 鸡。但隔海突然的沉寂,为大家带来了莫名的不安,因而食 欲无不大受影响。
深夜,在耳语中流传着一个消息,香港总督杨慕琦,已 率同”太平绅士”,向日军投降;事后”太平绅士”各自回家, 杨慕琦则已被送至九龙,此刻就住在半岛酒店6楼。
日本政府正式发表,派矶谷廉介为总督;广东的特务机 关长矢畸堪十郎为政治部长,主管民政。但此时港、九最有 权力的日本人,却是一个名叫冈田芳政的中佐;他是日本在 华老牌特务机构”梅机关”的代表,派到香港,成立了作为 “梅机关”支部的”兴亚机关”。早在”十二·八”以前,冈 田就在港九大肆活动;那些地方上知名人物之成为”特侦”, 以及失陷在九龙的要人名流,被请到半岛酒店,以便接受 “保护”,都是冈田一手所策划。
及至香港沦陷,那里的要人名流,一样被集中在香港大 酒店。最后,并”半岛”的”楚囚”于”香港”;但为政府工 作的要员,却都由水路或者化装为难民,进入广东,由惠阳 经韶关而脱险。
在日本人看,被软禁在香港大酒店中的人物,都是大有 用处的。其中有张静江的女婿,做过外交部长的陈友仁、金 城银行董事长周作民、外交界耆宿颜惠庆、北洋政府交通部 次长,曾任暨南大学校长的郑洪年、北洋政府财政总长李思 浩、前国民政府财政部次长,上海银行公会秘书长林康侯、前 北洋政府交通总长、段祺瑞一系的大将曾云霈、《星岛日报》 董事长,有名的富豪胡文虎,以及粤军前辈许崇智。
许崇智是在香港的广东人中,声望最高的一位;因此,冈 田首先策动他来歌功颂德,劝人归顺。软哄硬逼,许崇智无 可奈何,只有点头。
讲词当然是冈田派人写好拿来的;许崇智到了电台,以 毫无表情的声音,照本宣科。最后应是宣布”完了”二字;许 崇智把它改了一下:”交代我讲的话讲完了!”坐在收音机前 的人,心照不宣,许崇智明道言不由衷。监听的人,大为恼 火,找他去办交涉;他很轻松地答说:”我说的是实话,不是 你们交代我要这么讲的吗?”
在软禁的日子中,大家的生活过得却很悠闲,除了供给 不缺,可以在酒店的范围内自由走动,甚至可以来八圈卫生 麻将;也不禁亲友的拜访。只有一个人例外,交银通行总经 理唐寿民。
唐寿民是江苏镇江人,银行界中”镇江帮”很有名,所 谓”江浙财阀”之”江”,看起来指江苏,其实是指镇江。交 通银行的董事长胡笔江,也是镇江人;但他跟唐寿民面和心 不和,因此阴错阳差地枉送一命。
事在3年前的8月间。那时中央政府已决定迁到重庆,但 国家行局的业务重心,却在香港;财政部为了召开货币金融 会议,电令在香港的国家行局总经理,到重庆商讨筹备事宜, 据说胡笔江怕唐寿民在最高当局面前,有不利于他的陈述,因 而自告奋勇,愿作此行。当时的飞机票很难买,结果从金城 银行所定的机其中,情让到一张,预定8月24日上午搭”桂 林号”起飞。
恰好立法院长孙科,访俄回国,经港小住,也定在这天 飞到汉口向最高统帅复命。中国航空公司,替他安排的飞机 是上午8点钟起飞的”重庆号”。这天一早,孙科由随员梁寒 操等人陪着,从半岛酒店到了启德机场;时间太早,”重庆 号”还在作例行的地面检查工作。孙科只当替他预备的是专 机,应该”升火待发”,人到即行;见此光景,大发脾气,原 车回到半岛酒店,开始早餐。看看时候将到,随员促驾,而 孙科余怒未息,迟迟起行。
中国航空公司已知道孙科对他们不满,如果”重庆号”按 时期飞,等他一到,无机可搭,岂非更要大发雷霆?因此,不 敢不等;好在航线由昆明转重庆的”桂林号”,乘客都已到齐, 于是中航将飞行程序变更了一下,让”桂林号”提前起飞。
那知飞机一出航线,便有4架日本零式战斗机在等着了。 原来中苏复交后,民国25年,成立”中苏文化协会”,一直 是孙科当会长,抗战爆发,中央决定派他与王宠惠展开对苏 谈判,接洽军援;这年初夏,更发表孙科为特使,率领一个 访问团,搭机绕道欧洲,飞抵莫斯科,洽借一亿五千万美金 的军火援助。这一来大遭日本军阀之忌,等他一到香港,便 买通了一个姓彭的汉奸,打听到了孙科的行期,要置他于死 地。
谁知”重庆号”尚在启德机场,而”桂林号”由于提前 起飞,被日本战斗机误认为攻击的目标。
左右夹攻之下,”桂林号”的美籍正驾驶,只能沿珠江低 飞,在中山县所属,地名张家边的水面迫降;因为飞机本身 有相当的浮力,入水不会马上沉没,仍有逃生之望。
但是,日本战斗机却钉紧了目标,轮番低飞扫射;胡笔 江已经爬出窗口,只以回身去取装有重要文件的皮包,这片 刻的耽误,等到第二次脱离窗口,跃入水中时,恰好敌机俯 冲扫射,中弹殒命。
唐寿民阴错阳差地逃过了一场劫难,仍旧留在香港,独 揽交通银行的大权。”十二·八”变岂不测,当日军攻陷九龙, 向香港展开猛烈的炮战时,交通银行正由美国运到大量新钞, 尚未发行。为了怕落入敌人手中,他亲自督率全体员工,将 这批新钞票,截角焚毁。在日本人看,这是非常严重的反抗 行为,所以香港一沦陷,他被冈田芳政列入首先要搜捕的黑 名单中。
唐寿民当然也知道自身的危险;化装成药材商,预备趁 日军疏散难民的机会,由广东转入内地。不幸的是,让关卡 的日军识破身分,送到香港大酒店;由于他在被捕后还不肯 承认自己就是唐寿民,所以日军认为他随时会潜逃,加紧监 视,行动只在斗室之中,一切有限度自由活动及接见亲友的 权利,都被剥夺了。
管理这一批身分介于俘虏与客人之间的名流的,是一个 名叫井崎喜代太的中尉,颐指迫使,架子极大;他要每一个 人写一篇自传,表明过去的历史,及与国民党的关系。其中 最有骨气的是陈友仁,批评日本军阀胡闹,在太平洋战争中 最后必将失败;最热中的是郑洪年,表示自己很有办法,希 望日本人能够用他。
民国31年1月10日,皇后道中突然戒严;香港大酒店 附近,更为严密。同时被软禁的”贵宾”们都接到了通知,有 两个日本将官要来看他们。
两个都是中将,一个是来自南京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 的参谋长后宫淳;一个就是主持港、九作战的第23军司令官 酒井隆。他们是由冈田芳政陪了来的。
在华丽明亮的大客厅中,首先被请来谈话的是老外交家 颜惠庆。经过冈田的介绍,后宫与酒井都很客气地道了仰慕 之意。然后由后宫发问:”请问颜博士,你对太平洋战争的看 法如何?”   ”此一事件发动得太突然,我事先毫无研究,无法推断将 来的结果。”   ”是不是可以请颜博士对我们作一点具体的建议?”   ”战区如此辽阔,牵涉的因素如此复杂,像这样的战争, 是有史以来所未曾有过的。”颜惠庆又说:”光凭报纸上的一 点消息,不能让我充分了解整个情况,所以很抱歉,我实在 无法提供任何具体的建议。”   ”那末,对于国民政府的宣战呢?”后宫问说:”颜博士是 否认为会影响中日之间和平的达成?你看,有多少宣战的理 由?”
颜惠庆仍旧用闪避的态度:”国民政府宣战的消息,我是 间接听到;正式文件,未经寓目,歉难列举宣战的理由。”   ”再请问颜博士,你对未来有什么希望?”
颜惠庆想了一下答说:”中日军事冲突,已逾4年,双方 的损失都很惨重。中国的难民,最低的估计,亦已超过1000 万;物资上的毁弃,更无从计算。可是现在战区日益扩大,这 是最不幸的一件事。个人年事已高,希望能有重睹升旗的一 日。”
这是极好的一篇外交词令,最后一句话,可以解释为赞 成中日全面和平;也可以解释为日军全面撤退。说战区日益 扩大为不幸,即表示希望日本不再向国军防守区域进攻;亦 有指责日本军阀穷兵黩武之意。言婉而讽,经过翻译传达后, 后宫与酒井都频频点首,是称许的模样。   ”颜博士,”后宫开始游说了,”以你的经历及经验,如果 能够参加政治活动,对于达成你早睹升旗的希望,一定大有 助益。我们乐于见到你出山。”   ”多谢盛意。”颜惠庆从容答说:”我以衰病之身,从辞去 驻苏大使以后,就决定退休,至今7年,不但无意再入仕途; 而且与实际政治也脱节了。暮年岁月,惟有从事文教及慈善 事业,服务社会、略尽国民一分子的责任而已。我过去在北 京政府,参加内阁,办理外交,前后20年,自愧建树不多; 现在年迈力衰,就想为国效劳,亦势所不许。”   ”照颜博士所说,如果有文教及慈善方面的工作,你是乐 于参加的?”   ”是的。”颜惠庆加强语气补了一句:“必须是非政治性的, 纯粹属于社会自发的!”
谈到这里,后宫向酒井问道:”阁下有什么事,要向颜博 士请教?”   ”我想请教颜博士,对于促进中日两民族间真正的亲善, 有何高见?”   ”此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颜惠庆闪避着说:”将来 如有所见,一定会提供当道作参考。”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送走颜惠庆,请来陈友仁,继续再 谈。
由于事先已看过陈友仁所写的”自传”,知道他是”亲苏 派”,所以谈话也便集中在这方面,后宫问道:”陈先生,你 对斯大林的看法如何?”   ”我没有跟斯大林接触过;我想这个问题最好由松冈洋右 去回答。”陈友仁用英语回答。
一开始就是深刻的讽刺,松冈洋右与斯大林在莫斯科车 站拥抱那一幕,日本军人大都引以为耻。所以后宫与酒井,相 顾嘿然,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陈先生,”冈田芳政打破了沉默,”听说你一向与蒋介石 先生不和——”   ”不!”陈友仁有力地打断了他的话,”中国是团结的。蒋 先生现在领导整个国家,为了民族的生存作难苦的奋斗,我 对他只有敬重。”   ”那末,陈先生,你为什么不参加国民政府工作呢?”   ”并不需要参加政府工作,才能表示敬重蒋先生。”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酒井的脸色很难看;冈田深怕闹到 不欢而散,破坏了这一次特为来笼络目的。
后宫略一颔首,随即问道:”陈先生,如果我们释放你, 你愿意到哪里去?”   ”如果是释放,我有我的自由,希望到哪里去,不必告诉 你。倘或你们仍旧当我是俘虏,到哪里去都没有我作主张的 余地,也就不必多说了。”
态度始终是如此傲岸!但后宫亦起能忍耐;用解释的语 气说:”陈先生,你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是,你愿意到哪里去, 告诉了我们,好替你准备交通工作。”
陈友仁想了一下答说:”上海虽已沦陷,但照国际公法, 仍旧是中国的领土。我愿意回上海。”
即使想赴内地,也必然说是愿意到上海;到时候再设法 转道,比在香港、九龙要方便得多。事实上,日本军方,也 已作了决定,这批高级俘虏,以移送到上海,最为妥当。
这期间,南京、上海方面,不断有人派来,而目的不同。 来自南京的,自然是汪政府的特使,希望争取有分量的在野 名流,金融巨头,参加”和平运动”。这个工作没有成功,但 也不是完全失败;有些人已作了口头承诺,只以日本军方要 听东京的指示,一时还不能将愿意参加汪政府的人,交给南 京来人。
来自上海的,情况最复杂,有受杜月笙之命,到香港来 营救”老朋友”的徐采丞;也有”76号”派人”抓人”的。最 大的一个目标是陶希圣,但他早已举家混入第一批疏散到曲 江的难民队伍中,间关抵达”行在”了。
香港大酒店中的羁客,能恢复自由的,只有3个人,一 个是许崇智,他与新任香港总督矶谷廉介是老朋友,而且在 表面上,日本人”交代”他做的事,很巧妙地都敷衍过去了, 所以提前释放。
一个是胡文虎。他在香港虽只有一座”虎豹别墅”与一 张报纸;但在南洋一带,事业甚多,号召力亦不小,日本人 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特加青睐。
再有一个就是曾云霈,他是留日出身;当北洋政府的段 祺瑞时代,很得意过一阵子;在日本阁员级的要人中,朋友 很多。而且十几年来,他亦未曾参加实际政治工作,生活靠 蒋委员长迎段南下,月饭2万元中,分润维持;段祺瑞一去 世,境况更窘。这些情形,日本人是谅解的;因而宽大处理 放他一条生路。   除此以外,另有3个人受到特别优待。第一个是”北平 李丽”;虽然美人迟暮,但风华如昔,典型犹存,广东特务机 关长兼任香港民政长的矢崎,一见惊为天人,倾倒不已。于 是”北平李丽”成了香港名女人中的名女人。她本来以手面 豪阔出名;这一来更得畅行其志了。
那时有好些人受过”北平李丽”的惠;而受惠最深的,却 是梅兰芳,他曾”降尊纡贵”,陪”北平李丽”唱过戏,就因 为这一重粉墨因缘,”北平李丽”在矢崎面前极力称颂,梅兰 芳亦成了矢崎公馆中的座上客。但是,矢崎无法逼他再出现 在舞台上;这便是”北平李丽”的卫护之功——梅兰芳特意 留起一撇小胡子;梨园行蓄此与”剁网巾”,皆是不再唱戏的 决绝表示。倘非”北平李丽”不能任他”蓄髭明志”。
再有一个便是影后胡蝶;据说是日本军方曾特别下令保 护。她亦经常出现在矢崎的公馆中,终于获得通行上的方便, 悄悄潜返内地了。
除了颜惠庆坐船以外,其余香港大酒店中的高级俘虏,都 坐日本所派的专机,飞抵上海。平时正是”江南三月,草长 莺飞”的时候。
这些名流到达上海的消息,已在日本军部控制之下的报 纸,是不准登载的;但在私底下——汪政府的要员及上海的 “上流社会”中,却很引起了一番热闹;访客陆续登门,细叙 契阔、悲欢杂陈。一阵接风压惊的应酬过后,情绪慢慢平静, 便有许多正事要谈了。
其中最重要的是3个人,亦都是银行家,一个金城银行 的董事长周作民;一个是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还有一个 是久任银行公会秘书长的林康侯。周、唐二人是周佛海的旧 交,与周作民的关系,更为密切,当然无话不可谈。
“太平洋战争一起,首蒙迫害的就是我们东南财赋之区; 军需供应,尤其是粮食,日本人搜括得很厉害,自己划定了 一个’军米区’。民以食为天,如果一旦民食供应不上,不知 会成为什么局面?”周佛海问说,”作民兄,你有什么好办法?”
“在这种一面倒,又是军事大帽子往下压的情况之下,能 想出办法来,已经很好了;哪里还谈得到好办法;我看,唯 一的办法是:与其你来做,不如我自己来做?自己做,总还 有腾挪闪避,甚至暗中掣肘的余地。不过,”周作民特别强调, “不管怎么做,总要先取得重庆的谅解。”
“那是一定的。”周佛海点点头说:”你的原则很好;我让 他们去拟好了办法,再跟你来请教。”
周佛海召集专家,拟定了一个”全国商业统制委员会”的 组织规程;下面又分米粮、纱布、日用品等等专业委员会。所 谓”统制”,对日本人的说法是配给之意;以有限的物资,作 最经济的分配。日本方面不但表示同意,而且要求尽快成立; 因为对”统制”二字,各有会心,在他们看,可以利用这个 委员会有效达成搜刮的目的,何乐不为。
依照组织规程的精神,此一统制会是商界自动自发的组 织,因此,负责人便须从商界中去找。上海从杜月笙、虞洽 卿、王晓籁等人一走,崛起了另一批闻人,其中年高德劭,以 闻兰亭为首。
他是江苏常州人,这年高寿已七十有三,但精神矍铄;清 癯的身材,撇一部银髯,真有仙风道骨之概。他的本行是纱 布,民国10年以前,便已崭露头角,担任华商纱布交易所的 理事长;又是上海最大的一家交易所,虞洽卿所办的证券物 品交易所的常务事理。一生敬业乐群,赋性淡泊,但对社会 福利事业,颇为热心,所以物望甚高。只是以前有杜月笙、虞 洽卿在,声光不免被掩而已。
周佛海根据上海商界巨子的反应,决定请闻兰亭出山。他 是茹素念佛的,周佛海特地精治了一席素筵,而且请了好些 有名的”居士”作陪,提出要求,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 狱”这句话作个敦劝的总讲;闻兰亭慨诺不辞,不过他有个 附带条件,要请两个人帮他的忙,至少也得是两个之中的一 个。
一个就是刚由香港回上海的林康侯。他是上海本地人,进 过学,即是一名秀才,前清末年,做过南洋公学小学部的校 长,以后又参加《上海时报》,做过主笔。平时各省都在提倡 自办铁路,林康侯与当时一班立宪派的名流,创办苏州铁路, 又跟”梁财神”——梁士诒组织新华储蓄银行,自此弃儒习 贾,在交通金融事业上,有过一番作为。
民国17年开始,林康侯一直担任上海银行公会的秘书 长,金融巨子,无一不熟,而且做事任劳任怨,不矜不伐。有 此两项长处,闻兰亭觉得他是最理想的助手。
再一个是大陆银行的叶扶霄,与闻兰亭的交情极好;但 交情是交情,做人是做人,叶扶霄不愿淌浑水。所以最后是 林康侯经不住各方劝驾,觉得盛情难却,做了”商统会”的 秘书长。
秘书长有了,便须物色所属的5个专业委员会的负责人; 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米粮统制委员会。闻兰亭与林康侯,不 约而同地都看中了一个人。
此人叫袁履登,籍隶浙江宁波,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第一 届的毕业生,除了创办宁绍轮船公司、宁绍保险公司以外,一 直担任公职,并有两个头衔,一个是纳税华人会的理事,仿 佛民意代表;一个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华籍董事,对于公共 租界的设施,是有发言权的。这两个公职,造成了他在上海 滩上的特殊地位。加以为人和平敦厚,乐于助人,所以声望 很高。
及至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公共租界,工部局当然 要改组,英美籍的董事,一律送入集中营;原来的日籍董事 冈崎,成为总董;袁履登也水涨船高,被推为副总董,但权 力却反不如前,因为工部局的董事会已经有名无实,难得开 会,就开会亦只是听冈崎一个人大放厥词,根本无他人置喙 的余地。
袁履登之出任米粮统制委员会主任委员,自须先谋之于 冈崎;同时提出条件,必须按起配给”户口米”。冈崎表示, 这个条件他也同意,然而无法作主,要取得”登部队”的许 诺。
冈崎又提出一个要求,想请袁履登出任保甲委员会主任 委员,彻底清查上海的户口。这件事与食米配给有密切关系; 袁履登是无法推辞的。不过,趁此机会,却可以提出一个条 件,不得再有封锁的情事发生。
原来当日军刚入租界时,常有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或 者只是激于义愤的爱国情绪,每每伏击”皇军”及汉奸,只 要某一地区发生暗杀事件,预先安设好的警铃一响,日本宪 兵立即出动,用麻绳圈出事地点四周,成为局部封锁地区。真 所谓”画地为牢”,在”牢”中的住户商品,不准有人外出; 路人则在原地停止,听候检查”良民证”。无辜被捕的不知凡 几;幸而通过检查的,也并不能立刻恢复自由;对锁自几小 时至几星期不定,甚至”真凶”既获,犹不解除封锁。这是 从纳粹那里学来的残酷的惩罚手段;目的是要使得爱国志士, 想到一出了事,便会连累无辜、同胞,饱受失却行动自由,以 及生活必需品无从补给的痛苦,因而踟蹰罢手。
袁履登所提出的两个条件,日本军方自非允许不可;因 为他们亦已看出来,中国人适应环境的本事最大,任何高压 手段,只有引其中国人更多的痛恨,更坚持不屈,恰好与他 们希望软化中国人的目标,背道而驰。倒不如略为宽大处理, 反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平时的袁履登亦已古稀之年,因此与闻兰亭、林康侯,为 人合称为”三老”。这”三老”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因为不是 被请去证婚、就是被邀剪彩,每人每天至少有五六个应酬,筵 席上一定会遇到。
除了林康侯以外,由香港送回来的名流,几乎每一个都 不能免于日本军方或汪政府的登门拜访,延请”出山”。当然, 像郑洪年那样热中的人,一拍即合,出任了管辖京沪、沪杭 两条铁路的华中铁道公司总裁;此外大多虚与委蛇,或则设 法延宕,或则担任一个空头名义。只有两个人比较特殊,一 个是陈友仁,闭门坚卧,纤尘不染;一个是李思浩,担任了 素无渊源的新闻报董事会主席,只为了帮朋友的忙,而且是 取得政府默许的。
原来当太平洋战争一发生,日本进入租界,首先要控制 的便是申、新两大报。两报当然要改组;而改组两报的权柄, 却很奇怪地是握在日本海军手中。日本陆海军对于在中国的 占领区,各有势力范围;上海是一例外,属于陆海军共管区 域;西藏路以东因为接近黄浦江,所以归海军管理,作为上 海报馆集中地的望平街正在此区域之内。
日本海军所选中的《申报》主持人,名叫陈彬壧,他是? 苏州人,战前曾在《申报》主持笔政,颇得史量才的信任;史 量才被刺,《申报》内部清除左倾分子,陈彬和远走香港,替 陈济棠办”港报”,跟日本方面搭上了关系。所以此时以《申 报》旧人来主持《申报》,顺理成章,毫不为奇。   《新闻报》的商业色彩比较重,日本军方认为人事不必更 动,只责成《新闻报》加强替日本宣传而已。但政府方面却 认为董事会主席吴蕴斋,也是知名的银行家,他是大陆、金 城、盐业、中南这所谓”北四行”集团中的中坚分子。北四 行在上海有两笔很重要的投资,一是握有相当数量的《新闻 报》股权;一是有名的国际饭店。自北四行的领导人周作民 离开上海,这些事业都由吴蕴斋出面主持;事实上他在《新 闻报》并不大管事。如今来自重庆的消息,说他不见谅于政 府,当然亟图摆脱。但是日本海军又岂能容他高蹈?再说所 代表的股权,亦不能随便放弃;因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时便有人献计,说要找一位资历辉煌,而又为日本所 信得过的人来接手,才能脱身。吴蕴斋深以为然;几次计议, 物色到了李思浩。
李思浩字赞侯,浙江慈溪人,长于度支,是段祺瑞一系 真正有实力的大将;日本军认为由在北洋政府历任财政总长, 而在国民政府中并未任过任何要职的他来主持《新闻报》的 董事会,是很适当的人选。于是,吴蕴斋便向蛰居在法租界 偏僻的惇信路,吃斋念经,不问外事的李思浩游说,力劝他? 出山来保全这一张行销全国,发行数字占第一位的《新闻 报》,庶几沦陷区的同胞,还有一处可以诉若,说说话,让日 本人觉得是不能不顾忌的喉舌。
就为了这个原因,李思浩托徐采丞用秘密电台向重庆请 示,获得同意,方由吴蕴斋正式向日本海军驻上海的最官员 近藤推荐,接任《新闻报》社长。
李思浩出山之时,闻兰亭却已有倦勤之意。原来此时有 关东南的物资,成为三方面争夺的目标,一是日本军方;二 是汪政府;三是我们的大后方。
为了维持抗战,大后方必须海外及沦陷区的物资支援。国 际采购,本可通过香港及上海的中央信托局办理;太平洋战 争一发生,这两处的中信局不能再发生作用,对于沦陷区物 资的争取,就更显得重要了。
大后方的这个争取工作,分多方面进行;主要的是两条 线,一条是由杜月笙的代表徐采丞与日本陆军登部队打交道; 一条是由第三战区设法搜购,自浙东输内地,不幸的是第三 战区的经济特派员平祖仁夫妇,双双为76号逮捕了。
18同命鸳鸯
以英茵与其祖仁夫妇为主角的,一出”新赵氏孤儿”。
  平祖仁是金陵大学出身;他在重庆时结识了一个腻友,影 剧双栖有名的明星英茵;等他奉派到上海工作时,正逢英茵 在兰心大戏院演出《赛金花》,异地重逢,旧情复炽;平祖仁 亦正需要这样一个在各方面都很活跃的影剧红星作掩护,所 以征得虽是金陵女大出身,却是旧式贤慧妻子的平太太的同 意,与英茵同居。当然,英茵知道平祖仁的身分与任务,而 且倾全力支持的。
后来是内部有人告密,平祖仁夫妇一被捕,英茵全力奔 步,多方营救,甚至不惜肉身布施,连袁殊亦占过她的便宜。 但平祖仁夫妇始终被羁抵在76号;平太太还在狱中生了一个 儿子。
原来这是李士群在捣鬼。他以为平祖仁既为第三战区的 经济特派员,手中一定掌握着大批资金及物资,所以开口要 他40万美金。平祖仁自道并不管钱。至于采购的物资,自他 被捕,当然已移转到别处。手里没有钱也没有东西。这是实 话,但李士群不相信。
话虽如此,英茵始终并未绝望;因为照76号的情形来说, 任何人被捕,危险期最多只有3个月,3个月内不被处决,便 无生命之危,慢慢可以设法保释。
事实上,平祖仁在76号已判为轻犯;在所谓”大牢”中, 可以作有限度的自由活动。”大牢”中的难友,对于某一人的 生命将步到尽头,常能预知;因为处决是在中山路刑场,往 往就地埋葬,刑前常派一个哑巴去挖坟穴。他事毕回来,会 咿咿哑哑地作手势示意;将死的是1个、2个,甚至3个、5 个,大家便可由案情中去判断,大概是轮到谁了。
这天哑巴掘穴归来,报告有一个人将被处决;而结果竟 是——平祖仁。据说,平祖仁本来是可以不死的;但因76号 中有人吞没了他经手的物资,非杀之以灭口不可。
平太太却是释放了;她满身缟素地抱着她的儿子去看英 茵”托孤”。她已经决定殉节;但孩子不能没有人照顾,所以 托给患难至交的英茵,”祖仁不明不白地死得太冤枉了!”她 说:”我不能让他白死;我要抗议。”
英茵考虑了好一会,答复他说:”你死也是白死!多少爱 国志士,无声无息地被害了;要等将来抗战胜利,才有被表 扬的机会。祖仁的情况又不同,跟地下组织并没有直接的联 系,所以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你的抗议没有用;一点用处都 没有!大上海有这么多人,女人为了家庭纠纷、爱情失败、或 者受了其他委屈,每天自杀的不知道多少!你知道吗?你不 知道。这就可想而知了,你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不会有人 知道你是平祖仁的太太,为了祖仁殉难而殉节。请问,你不 也是白死?”
这番话一无可驳,但并不能打消平太太必死的决心;因 为她的委屈仍然存在,”那末,”她流着泪说:”祖仁就这样死 了都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而死?”   ”不会!三战区当然知道,会报到政府,称他烈士。”   ”那是将来的事。”平太太又说:”祖仁常说,死要死得轰 轰烈烈;谁知道是这么样的窝窝囊囊?”   ”这话,祖仁也跟我说过。”英茵平静地答道:”我在想, 你死不如我死。”   ”你死?”平太太睁大了眼问:”为什么?”
这意思好像说,英茵并不够为平祖仁而殉情的资格。对 她与其祖仁的感情,实已构成了亵渎;但是,英茵不想争辩, 她很理智地说:”孩子不能没有娘,而且我也没有带孩子的经 验。所以为了保有祖仁的骨血,你不能死!”
提到孩子,平太太的必死的意志动摇了,叹口气,黯然 无语。   ”现在再回答你的问题:我死’为什么?’道理很简单,我 有许多观众;我之死,会造成很大的一条社会新闻,大家会 问,英茵为什么自杀?当然就会把我跟祖仁的关系挖了出来; 连带也就把祖仁殉难的经过,流传了出去。这一来,祖仁不 就流芳百世了吗?”
原来如此用心!平太太双泪交流,哽咽欲语;英茵以有 力的手势阻住了她。
“你别哭!我还有话说。这好像是一句新《赵氏孤儿》,我 为其易,君为其难。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把祖仁的孩子 带大!”英茵还怕自己的意思不够明白;又加了一句:”你不 必守节,但一定要抚孤。”
平太太没有说什么,只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给英茵磕了 一个头就走了。
英茵平时正在合众公司拍屠光启导演的一部戏;按时到 片场,”放工”才走,谁也看不出她正悄悄在料理身后之事。 只觉得她最近的兴致特别好,经常邀约圈内外的同事、朋友, 到她公寓里去玩,亲自下厨烹调,留客小饮。
这都暗含着诀别的意味,但没有人猜得到,也没有人知 道她与其祖仁有那样生死不渝的一段情——包括对她颇为爱 护的唐纳在内。
唐纳本姓马,苏州人,他是已改名江青的蓝蘋的前夫。民 国24年,电影圈中有3对情侣:赵丹与叶露茜;顾而已与杜 璐璐;唐纳与蓝蘋,在杭州六和塔举行婚礼,是一条很轰动 的花边新闻,蓝蘋之为人所知,亦始于此时。但婚后不久,蓝 蘋与导演章泯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唐纳一时想不开,竟 起了到吴淞口蹈海的念头。后来正式离婚,蓝蘋远走延安,在 “鲁迅艺术学院”呆了一个短时期,以后才认识了毛泽东;唐 纳则一度漫游法国,最后又回到上海,度他随遇而安的光棍 生活。唐纳虽有一个家,但视如旅舍,一早出门,深夜方回, 家里从来不订报的;这天早期,无端来了4份报,不免纳闷, 下一天亦复如此,便守候着报贩问个究竟。   ”这报是怎么回事?”   ”有位小姐来订的,报费付过了。”报贩答说。   ”这位小姐是谁?”   ”不知道。”   ”真是’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唐纳咕哝着,也就 丢开一边了。
那知过了两天,早晨起身看报;社会新闻头条特大号的 标题:”影剧双栖红星英茵,服毒自杀。”赫然在目。唐纳这 一惊,非同小可,急急看新闻内容,说英茵在国际饭店10楼 开了一个房间,吞服了一大碗高粱加生鸦片;毒发呕吐,发 出呻吟之声,为侍者发觉,报告管理员破门而入,由老闸捕 房转送宝隆医院急救,尚未脱险。他这时才明白,这4份报 纸必是英茵替她订的,只为让他容易发现她的自杀新闻。
唐纳看完,丢下报纸出门,一辆三轮车赶到宝隆医院;只 见屠光启与合众公司的职员们,都双眼红肿地守在病房外面。 问起经过,才知道昨天深夜,老闸捕房打电话到合众公司片 场,正好屠光启在拍夜班;也幸亏他有宵禁通行的”派司”, 但由徐家汇片场赶到白克路宝隆医院,路上花了一个小时,在 医院的地下室中找到了英茵——由于住院先要付费,没有人 替他缴这笔钱,所以也耽误了急救的机时。   ”我们身上一共只有400元,送了包打听300,所剩无几; 头等病房先要缴500元,三等也要200元,一文不能少。我 们愿意把3件大衣押给医院也不行!最后,找到了公司里的 会计。保证今天上午一定把钱送到,英茵才能住进病院。”屠 光启带着哭声说:”恐怕很难了!指甲都变成紫黑色了。”   ”我去看看!”   ”现在不能进去,在洗胃。”屠光启问道:”你怎知道英茵 自杀了?”   ”报上登得好大的新闻!”
其实,英茵对她自己的身后,也作了安排。她有一笔钱 存在合众公司电影厂厂长陆洁那里;服毒以前,留下唯一的 一封遗书:”陆先生:我因为……不能不来个总休息,我存在 您处的两万,作为我的医药丧葬费,我想可能够了。英茵绝 笔。”
到了这天下午4点钟,英茵终于”总休息”了。但”因 为”什么呢?她的朋友,影迷,都要去探索这个谜。于是她 为平祖仁殉情;而平祖仁殉国的经过,自然而然地随着潮水 样涌向万国殡仪馆,吊唁英茵的人群而传播开来了。
#19瞒天过海
上海日军”登部队”与重庆通济隆通商的奇闻异事。
  第三战区当然不会由于平祖仁的被害,而停止了对敌伪 经济作战的任务;事实上这方面的工作是扩大了。在重庆专 设了一个大公司,招牌叫做”通济隆”;孔祥熙、戴笠、杜月 笙及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都是董事。”通济隆”的主要业 务,即是争取沦陷区的物资;平时由于太平洋战争的关系,海 运困难,对于药品,橡胶及纱布等重要物资,特感缺乏,通 济隆驻上海的代表奉到指示,必须尽速搜购,经由三战区的 防区,转运内地。
通济隆驻上海的代表,正就是杜月笙的得力助手徐采丞。 他从设在浦东的秘密电台中,接到了重庆的急电,考虑再三, 认为只有找金雄白去商量。
此时的金雄白,事业如日中天,《平报》之外,所办的一 张小报《海报》网罗了陈定山、唐大郎、平襟亚、王小逸、包 天笑、朱凤蔚、卢大方、冯凤三、柳絮;以及抽鸦片的恽逸 群写稿,论月计酬,犹可分红。至于3日一小宴、5日一大宴, 自不在话下;因为他有个可以由银行开支的私人俱乐部。
他的俱乐部在亚尔培路西摩路口;一座3层楼西班牙式 的洋房、占地却有10余亩之多,雇有川菜,福建菜,以及会 烹调纯正法国菜的大司务各一,数10人的宴会,叱嗟立办。 金雄白只要在上海,每天下午4点以后,必在此处延宾;徐 采丞扣准了时间,趁华灯未上登门,可以多谈一会。
金雄白知道,凡是他来,必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谈。所 以将他延入3楼卧室,动问来意。   ”重庆有个通济隆,你总听说过?”   ”听说过。”金雄白说:”你不是通济隆的代表吗?”   ”你不但听说,而且完全清楚。”徐采丞笑道:”这样,说 话就方便了。”   ”你尽管说,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我先要向你请教。大后方要的东西不少,偷偷摸摸地, 弄来的东西也有限。不知道能不能瞒天过海,大做一番?”   ”你想怎么样大做?”
兹事体大,一时难有结论;金雄白初步的计划,预备介 绍徐采丞跟周佛海正式见面,要求支持。同时关照徐采丞,在 登部队的陆军部长川本身上多下工夫。   ”这个工夫应该怎么下?”徐采丞说:”川本我是认识的, 他几次问到杜先生;我不知道他的想法到底怎么样,所以不 愿多谈。你能不能替我摸摸底?”
这在金雄白是毫不为难的事,要不了两天,便有了很具 体的资料。川本具有浪人的气质,对于杜月笙是真心仰慕;同 时他也很看重社会关系。至于性情,既然具有浪人气质,自 然也是重然诺、讲义气的。
这一来,徐采丞便可以放开手去结交了。贪酒好色是日 本军人的天性,川本当然亦不例外;徐采丞找到新华电影公 司的老板张善琨,说明来意,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忙?   ”要做’萝卜头’的工作,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不 知道川本喜欢那一路货色?”   ”你可以供应哪一路货色?”徐采丞反问。
张善琨笑一笑,拿出一本照相簿,翻开来说:”上面打了 红圈圈的,都可以。”
照相簿上都是他旗下的”明星”,有的正在走红;有的却 已迟暮;有的名片不响,但看照片,风姿楚楚,着实可人。数 一数竟有三分之二是打了红圈的。   ”怎么样,”徐采丞问道:”你说可以的,大概都戴过你的 金镯子?”
原来张善琨与他旗下的”明星”,广结露水姻缘;定下一 个规矩,凡曾有一宿之缘的,事后可以凭张善琨的名片,到 南京路一家银楼去取一副金镯子,所以徐采丞有此一问。   ”不完全是。”张善琨答说:”有几个,虽然没有好过;不 过交情搭得够。”   ”好!凡是有红圈圈的,你另外弄一份照片给我;我叫他 去挑。”   ”你就在这上面挑好了。”张善琨又说:”不过有几个虽有 红圈,最好也剔出来。”
“为什么?”
“因为怕有人吃醋。”张善琨指着一个姓李的女明星说: “喏,她跟陈市长有过一腿。”又指一个姓周的,”她跟周部长 在床上认过本家。”
“原来如此!”徐采丞说:”这倒也不可不防。”
于是张善琨动手,将照相簿上照片揭下来,一共一打,恰 好成为”十二金钗”。
“你在哪里请客,早点告诉我;我另外替你预备一点余 兴。”
“那就更好了。”徐采丞说:”在哪里请客,先要问川本的 意思,有些地方,他恐怕不愿意去。”
到了第三天,徐采丞通知张善琨,地方已找好了,借的 是有名的劳尔东路1号。这座大厦的主人,就是”十弟兄”之 一的耿嘉基。本素丰,加以本人出仕之初,便遇到一个极肥 的差使;原来上海”三大亨”搞”大公司”贩买鸦片,以法 租界为大本营;为了耿嘉基与法租界当局的关系极为密切,加 以他还奉命兼管有关”官土”在上海的运销业务,所以杜月 笙将耿嘉基拉得很紧,在烟土方面的红利,真是日进斗金。耿 嘉基本性可是慷慨过人,钱既来得容易,自然大肆挥霍。上 海有名的豪客,不管是在前清,或是北洋政府发了大财的贵 官子弟;或者在上海本地发展,拥有巨资,在某一行业中称 “大王”的巨富,论到手面之阔,对耿嘉基都有自叹不如之感。
到抗战一起,上海沦陷,耿嘉基最初也像许多名流那样, 远走香港。他的老长官吴铁城、俞鸿钧,虽也在港,对他却 不能有何帮助;杜月笙境况不比在上海,当然亦无法再供他 挥霍。耿嘉基想想究竟上海密迩家乡;租界中的办法也多些, 所以仍旧回到上海。他的经济情况,已大不如昔;不过江山 好改,本性难移,即令”中干”仍要”外强”,所以才有劳尔 东路1号的场面。
这里也是个”私人俱乐部”,却比金雄白的亚尔培路2号, 更为豪阔;格调更远比潘三省的开纳路10号来得高。他雇有 十几个厨子侍役,美酒佳肴,无所不备,只要是他的朋友,去 了随便享受,不费分文。晚上总有四五桌麻将,输赢以黄金 计算;八圈终局,有帐房来结帐,赢家第二天到帐房兑现;输 家如果做了”黄牛”,至多绝迹一时,耿嘉基从不会派人去催 讨。
这样的作风,对于徐采丞要借用他的地方,自是一诺不 辞。不过样样都好,只有一点需要顾虑,怕人太多,川本不 愿轻露形藏。
那知川本却不在乎,而且表示,人少了不热闹,反而没 有意思。不过,话虽如此,张善琨认为仍须另作安排,因为 第一、是安全上的问题,不能不考虑;其次,人头太杂,秩 序不容易维持,玩起来不能尽兴。
徐采丞深以为然,点点头说:”好!都听你的;我完全拜 托了。”
说着,从身上取出支票簿来,张善琨一把将他的手揿住, “你这算什么?”他说:”莫非看我垫不起。”
俗语说:”光棍好做,过门难逃。”徐采丞原本亦是”打 过门”的姿态;关节交代过了,随即说道:”善琨,亲兄弟, 明算帐;而且,钞票亦不是我出,根本可以报销的,事后照 算,你不必客气。”   ”我知道。不过这件事如果要办得漂亮,地方要完全归我 支配。”张善琨说:”我们一起去看耿秘书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
于是,一辆汽车到了劳尔东路1号,这时是下午4点,客 人都还未到,正好从容细谈。张善琨开门见山地提出一个要 求,在请川本的那天,”俱乐部”停止开放。
耿嘉基考虑了一会,接受了这一要求,因为他也想在川 本身上打个主意,看看有什么大生意,好好做它一票,所以 也很希望这个”晚会”能办得宾主尽欢,作为与川本发生关 系的一个良好的开始。   ”人不宜多,也不宜少,男宾以30位为度,我们开个20 个人的名单,另外10个额子保留给川本。”
这20个人,应该是可以帮助主人应酬川本的陪客,意识 到这一点,徐采丞与耿嘉基都很慎重,想了又想,只报出15 个名字,都是脾气好、酒量好、应酬功夫也好,而且有相当 社会地位的人。
到得这一天,黄昏将近,接到请柬的客人,陆续而来。平 时来惯的熟客,由于早几天便看见贴出的通告,这天停止开 放,反倒一个都看不到了。
川本是徐采丞亲自去接了来的;一进门便如众星拱月般, 为”十二金钗”所包围,其中至少有两个,出身”满洲映画 株式会社”,说得极流利的日语,自然而然地担任了”随从参 谋”的职司。
徐采丞也有个寸步不离的”日文女秘书”刘小姐;他透 过刘小姐向川本说,要介绍几个朋友跟他认识。川本欣然同 意,而且很有礼貌地表示,客人散在各处,不妨由他移樽就 教。
于是,端着一杯鸡尾酒,由徐采丞、刘小姐及”满映”出 身的女明星黄明、黎南陪着,先绕行大厅,再转到酒吧,最 后到了弹子房,在玩”吃角子老虎”的张善琨,为黄明、黎 南双双拉了过来,介绍他认识川本。
“他是我们这里最能干的制片家,”徐采丞说:”今天的节 目,都是他安排的,希望能够使你很满意。”
“是的!我听说过张先生的才干。”川本答说:”为了加强 ‘大东南亚共荣圈’的紧密协力,很需要在电影制作上有所表 现,我希望能有机会跟张先生谈谈。”
“随时候教。”张善琨趁机将徐采丞跟川本的关系拉紧, “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请川本先生跟徐先生谈好了。”
这时侍者已来催请,即将开席,客人纷纷往餐厅集中:备 的是中菜,一共6桌,自然是川本首席;其次是川本的副手 岛田中佐;耿嘉基、张善琨、徐采丞都在这一桌上相陪;黄 明、黎南、刘小姐之外,另有两朵有名的交际花,5男5女相 间而坐,酒酣耳热,渐渐放浪形骸;黄明与黎南不断地跟川 本与岛田说:”不要喝醉!还有很精采的余兴。”
余兴是面具舞会。真面既遮,灯光又黯;贴身而舞,尽 不妨上下其手。
舞曲特长,但不会使人觉得太累,累了不妨在舞池中搂 搂抱抱地漫步一番;或者中途退出,在靠壁的沙发上偎依着, 喁喁细语。
在婆娑起舞的间歇之间,张善琨安排了很精彩的表演,包 括”金嗓子”周璇的歌唱、世界第一流夜总会水准的魔术,还 有冶艳入骨的七脱舞。
川本虽也戴着面具,但他的身材与日本人穿西服既用皮 带,又加背带的特殊习惯,很容易使人辨识,所以等他一坐 下来欣赏表演时,立即便有侍女端着银盘来送烟递酒;接着, 是身材窈窕的女宾,围了下来,挨挨挤挤地向他靠近,准备 着中选为他的下一个舞伴。
这使得川本异常得意,他的感觉中,整个场面都是为他 安排的,他一直觉得身体中有股气体在膨胀,脚下有股无形 的力量将他往上抬。他知道这是幻觉;但奇怪的是,这一幻 觉去而复来,总未消失。
午夜甫过,灯光大亮;乐队奏出嘹亮的轻骑兵号音,张 善琨走上乐台,宣布摸彩,由能言善道的红星曾一琴主持;指 定刘小姐作她的助手,请男女宾客,分成两行,以面具作为 摸彩的凭证。
这时侍者已抬出一张长桌来,上面堆满了彩色纸包,编 着号码,由张善琨亲自管理,对号发奖;奖品有手表、有香 水、有洋酒,也有装在信封中的四大百货公司的礼券。川本 获得的奖品,也是一个信封;但不是礼券。
由于信封上用日文注明:”请单独拆阅”;川本便躲到洗 手间去拆信封。里面写的是:”你的奖品,请向刘小姐领取。”
川本好奇之心大起;但回至大厅,刘小姐还在帮着曾一 琴照料摸彩,便静静坐在一旁,等全部摸彩完毕,客人陆续 散去时,才去找刘小姐领奖。
“大佐是来领奖?”刘小姐不等他开口,主动发问。
“是的。”川本问道:”能不能请刘小姐告诉我,我的奖品 是什么?”
“请稍为耐心;很快就可以知道了。”刘小姐微笑着说: “请跟我来。”
她将川本带到楼上,打开一间房,示意禁声,然后蹑手 蹑脚走了进去。川本觉得既紧张,又有趣:等将一只脚提了 起来,由于重心不稳,几乎摔倒。
“你看!”刘小姐移开一个挂在壁上的镜框,轻声说道: “你的奖品在里面;看中了告诉我。”
川本这时才发觉,壁间有一具警眼,凑上去一看,顿觉 眼花撩乱;细数了一下,一共是12个人。
他明白了,他的奖品是在这12个人之中,选取其一,作 为共度此宵的伴侣。但目迷五色,只觉得每一个都好,而每 一个都非最好。
刘小姐很有耐心,一直在等;最后川本自己都觉得不好 意思了,才回过身来,满脸犹疑为难的神色。
“大佐,”刘小姐问道:”看中对象没有?”
川本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选哪一个好?”他老实答说: “每个都好,每个都不好。”
刘小姐颇感意外,嫣然笑道:”大佐,你的眼光太高了。”   川本看她约莫三十几年纪,穿一件剪裁得非常合身的旗 袍,薄施脂粉、丰韵天然,比那些浓妆艳抹的电影明星,更 具女人的味道,一时动情,脱口答道:”不是我的眼界太高; 是因为有一个人比他们都好。”
“那是谁?”
“你想呢?除了你,还有谁。”川本嗫嚅着说:”刘小姐, 只有你能让我感觉到度过一个最愉快、最圆满的良宵。”
刘小姐也看得出来,这一夜的一切安排,给予川本的印 象,是相当深刻的;在最后这个节目上,如果不能使他满足, 可能这一夜的心血完全白费。
如果自己肯牺牲,将为徐采丞所进行的任务,带来极大 的助力;牺牲是值得的,但应该有个交代。
于是她说:”我希望能给你满意的答复,请你先在这里休 息。”
刘小姐随手一推,不道板壁上是一扇暗门;里面是极大 的一间卧室,刘小姐领他入内,随即又退了出来,顺手将门 带上。川本心想,被安置在卧室休息,当然是已经许诺的暗 示。便点起一支烟,躺在软厚的席梦思床,望着幽黯的绿色 灯光,进入遐思。
等张善琨带走了”十二金钗”,刘小姐才微蹙着眉说:   ”徐先生,你替我带来了麻烦。”说着,双颊透过极薄的粉痕, 现出两圈红晕。
徐采丞恍然大悟,她刚跟张善琨说,川本因为太累,明 天一早还有很要紧的公务,所以不想进行最后一个节目;原 来并非真话!同时他竟有不可思议之感,怎么样也想不到川 本会对刘小姐一见倾倒,连”十二金钗”都看不上眼。
这一阵感想过去,他才考虑到自己应持的态度;当然不 必追问得很详细,只须寄以同情就够了。
“真的替你找来了麻烦,我很抱歉。”
“徐先生,”刘小姐问说:”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徐采丞觉得这话很难回答,先问一句:”川本,人呢?”
“在那间密室中休息。”
密室便是卧室;她能带他到那里等待,意向不言可知。徐 采丞心想,刘小姐丈夫去世,还没有男朋友;而且她也没有 子女,行动一无拘束,只要她愿意跟川本往来,家庭中不会 发生任何问题。不过,在他的立场,不便作鼓励的表示;最 好是让她明白,她跟川本接近,是有利无害;即令有害,亦 远比利来得轻。
于是他说:”刘小姐,这件事要你自己决定。不过,我知 道你对这件事的利害得失,非常清楚。刘小姐,我完全信任 你;请你也完全信任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好,刘小姐一方面很快地浮起”牺 牲小我”的意识;另一方面也很放心了,徐采丞一定会很妥 当地保护她,包括为她严守秘密在内。
“徐先生”,她说:”箭在弦上了。”
“祝你一箭中红心。”徐采丞指着悬在壁上的日本国旗说: “你请等一等,我们商量一下,安排在别的地方。”
这就是徐采丞在细心保护她;因为在这里停眠暂宿,不 论如何都会泄漏秘密。他主张让川本将她带到虹口的日本旅 馆,人不知、鬼不觉,无损她的名声。
刘小姐自然同意,川本更为赞成,一辆汽车到了虹口一 家名为”樱之屋”的日本旅馆,徐采丞就在玄关告辞,川本 却留住他有话说。
“很感谢你的盛意。”他透过刘小姐的翻译,提出邀请: “明天中午,就在这里,我请你吃饭,略表谢意。”
“我先谢谢!一定到。”徐采丞正中下怀,决定第二天就 跟川本深谈。
“徐先生,”川本开门见山地问:”你看有什么生意好做? 我们研究一个互利的办法,如何?”
他是这种态度,徐采丞便可以盘马弯弓、从容试探了, “大佐,”他说:”可以做的生意很多。不过,我不知道你的目 标怎么样?”
“目标是赚钱。”
“要赚多少呢?”
“越多越好!”川本将一只手放在刘小姐的腰上,”需要我 供给,以及我需要送人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
“需要送人的钱”,想来有刘小姐一份,可是需要他供给 的人是谁呢?这话当然不便问,那知川本竟自己公开了。
“为了遂行国策,我们需要在东京打通各种关系,那是件 很花钱的事。”川本紧接着说:”徐先生本来我这话不必告诉 你;我既然告诉你了,就表示对你有充分的信心,希望你了 解这一点。”
徐采丞又惊又喜,想不到川本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心里 在想,川本的话已经很明白了;他是军部的少壮派,有自己 的小组织,必是目前无法获得日本大商人的经费支援,所以 要利用他的地位,来为小组织筹款。如果是这样的情况,事 情就大有可为了。
于是他首先表示感动,”大佐,你这样看得起我;中国人 有句话,叫做’受宠若惊’!我,”他很吃力地说:”实在不知 道,怎样来表达我的感想?”   ”喝酒!”刘小姐替他翻译完了,转脸对徐采丞说:”日本 人这种场合这下,多用敬酒的方式来表示意思。”
徐采丞如言照办;敬完了酒才说:”大佐,做生意赚钱的 方法很多,但如果不是独门生意,赚不到大钱。
论到独门的大生意,首数黑白二物。黑是鸦片,早成盛 文颐的禁脔。盛家因为办汉冶萍公司,与日本钢铁工业巨擘 八蟠制铁所合作,从而跟日本财阀大仓喜八郎等结成深厚的 关系;盛文颐经由这个背景,获得了日本军部及皇室的支持, 攫取了鸦片专卖权,靠山极硬,是谁也动他不了的,不必枉 费心机。
白是食盐,亦由日本人所把持;川本认为盐场甚多,虽 有通源盐业公司包销江浙两省的食盐,不妨另行组织公司,经 营江浙两省以外的食盐运销,问徐采丞的意见如何?
徐采丞心想,金雄白说过,周佛海因为有许多费用,无 法由”财政部”出公帐,一直在盐上动脑筋;光棍不断财路, 而且与川本合作的目的亦不在此,应该找个理由,打消他的 念头。   ”盐是大利所在,不过目前的情形不同。盐业获利,全看 运销区域的好坏,人烟稠密、交通便利、行政力量能够控制 这个区域,只准吃官盐,不准卖私盐,当然一本十利。现在 江浙两省的盐,由通源包办了;其余的地方,交通不是很方 便,地方亦不是很安静、购买力又不如江浙两省,做盐生意 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徐采丞问道:”大佐,你能不能取销 通源的专卖权,把它拿过来?”
这是他故意出个难题;好让川本知难而退。果然,川本 摇摇头说:”通源亦有人支持的;破坏已成之局,一样也是件 吃力不讨好的事。”   ”是的。”徐采丞点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在这出现沉默的片刻中,刘小姐开口了——自是预先商 量好的,她一面为他们调制”司盖阿盖”;一面说道:”做生 意我不懂。不过听你们两位的讨论,我觉得你们做生意,应 该有两个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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