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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10 高阳(春秋)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刘德铭不免疑惑,想拨电话去催, 似乎不妥;而不问个清楚又觉得放心不下。绕室徬徨之余,听? 得身后轻响,急急回身去看,方始明白她迟迟起行的道理,原 来她是化了妆,而且穿得整整齐齐来的。   ”啊!”刘德铭说:”倒是我失礼了,穿着睡袍招待你,不 成体统。”   ”不!刘先生,我这样子是有道理的。”说着,她将开司 米大衣卸了下来。
刘德铭上前接过她的大衣,抱在手里问道:”请你先说道 理。”
其实,苏珊盛装而来的道理,亦是可以想像得知的;拂 晓时分,穿着睡袍经过甬道,进入另一房间,为人发觉,何 以自解?同时,要离开他的房间时,如果是穿着睡袍,他人 见了会怎么想?
想通了这个道理,刘德铭对她的看法不同了,这是个有 头脑的女人,是缓急可恃,能共患难的伴侣,”你请坐;要不 要来杯咖啡?”
他提起保暖的银咖啡壶说:“在内地想喝一杯来路货的咖 啡很难,所以一到香港,大喝特喝;现在看样子,恐怕又要 喝不成了。”
“你是说,日本人来了,由英美进口的东西会断绝?”
“一定的。”刘德铭倒了两杯咖啡;递一杯给苏珊,”喝下 去会使你舒服。”
“不!我想要一杯酒。”
“我只有当酒精用的’琴’,喝得来吗?”
苏珊想了一下说:”可以。”
于是刘德铭从箱子里找出来一瓶”琴”,倒了小半玻璃杯; 她接过来倾入咖啡杯中,仰头一饮而尽,颓然倒在椅子上。
“苏珊,”刘德铭不安的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费理 一定不要紧,吉人天相。”
这泛泛的安慰,连他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果然,苏 珊摇摇头,表示听不进去。
“你心里有什么疑难,说出来大家商量。”
“我在想我的命。”苏珊自语似地说:”看起来不能不信。”
“怎么样?”
“刘先生,你知道不知道,费理是——,”她双目灼灼地 望刘德铭,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他是我第三任的丈夫。”
刘德铭倒吃一惊;但他很快地想到,不宜有任何惊异的 表情摆在脸上,所以只淡淡地应一声:”噢。”
“我母亲从小替我算命,说我克夫。为此我跟我表兄的婚 约取消;结果,我的表兄,还是死在一次车祸中。”
“那,”刘德铭说:”足见得克夫的话靠不住。”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我母亲更是这么想。可是我从 ‘金陵’毕业以后结婚,不到3年,就做了Widow。去年有人 说,嫁的是外国人就不要紧;因此费理追求我不过两个月的 工夫,我就作了很重大的决定。那知道,结果还是这样!”   ”苏珊,你把你的结果判断得太早了一点。”
一语未毕,隆然声响;不知何处发生爆炸。刘德铭看她 脸色苍白,急急坐在她身边,捏住她的手说:”你别怕,有我 在这里。”   ”是,我不怕。”苏珊勉强报以微笑。
两人侧耳静听,除了酒店中的旅客梦中惊醒,出现了骚 动的声音以外,爆炸声却未再起;苏珊的脸色,慢慢恢复常 态了。   ”我没有想到,你这样摩登而且洋派的小姐,会相信看相 算命。”   ”那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女孩子总比较容易受母亲的影 响。喔,”苏珊突然想起,”有个人你知道不知道:林庚白?”   ”怎么不知道?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也是个怪人。”刘 德铭问道:”你想其他,是因为他精于命相。”   ”是啊!听说他从重庆到香港来了。我不认识这个人,但 很想认识他。”   ”我跟他很熟。明天我来问问我的朋友看,打听到了他的 地址,我陪你去看他。不过,最好把他约出来,不要到他那 里去。”   ”为什么呢?”   ”因为他有洁癖。你一到他那里,他首先交代烟灰缸、痰 盂在那里,深怕你弄脏了他的地方。如果你去动一动他的书, 他那副满身不自在的样子,连客人都觉得难过。所以我虽跟 他很熟,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就不想再去了。”   ”怪不得你说他是个怪人。”苏珊笑道:”他有这样一个癖 性,做他的太太,不是整天要受罪了?”   ”不是,不是,对女性是例外;对漂亮小姐,像你这样, 更是例外。”刘德铭拿起咖啡杯说:”譬如,这只杯子是他家 的,我用过以后,他或许就丢掉了;但如果是你,杯沿或许 会留下口红的痕迹,他不但不会丢掉,连洗都舍不得洗,要 把你的口红保存下来。”   ”这样说,这个人是个——”苏珊把话顿住了。
他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两个字是什么?便即答说:”他倒 也不是色鬼,不过风流自命,十几年前追求过许多名片。”   ”喔,”苏珊很感兴趣地问:”刘先生,你倒说给我听听, 有哪些人?”   ”第一个是林徽音,他的父亲叫林长民,是跟梁启超在一 起搞政治的,后来郭松龄倒张作霖的戈,他让郭松龄请了去, 想有一番作为,结果糊里糊涂死在关外——。”   ”刘先生,”苏珊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说林徽音,不必说 她的父亲。”   ”林徽音是才女,后来嫁了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刘德 铭又说:”林庚白还追求过张静江的女儿张荔英;徐志摩的前 妻陆小曼;还有有名的交际花俞珊、唐瑛;一个个都失败了。 可是他并不气馁,他相信他命中该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太太。”   ”那末,他的话应验了没有呢?”   ”应验了。他现在的太太,也姓林,名叫林北丽。有人说 林北丽是他族中的侄女,这话无法求证;不过林北丽很漂亮, 也会做诗,才貌双全四个字总算够得上。”
就这样以谈林庚白的轶事来打发时间,很快地到了天亮, 只听门外剥啄有声,刘德铭便转脸看一看苏珊,是征询她的 意向。
“请开门好了。”
她是穿戴整齐、鬓发不乱;虽在别室,并无可令人怀疑 之处,至于她何以清晨出现在此,当然亦有话得可以解释,因 而处之泰然。但刘德铭却仍旧很谨慎,将门开了一条缝,看 是酒店的侍者,便即问道:”有什么事吗?”
“一早打搅,非常抱歉。”那侍者鞠着躬说:”昨天接到 ‘差馆’通知,政府有命令,要征用这里的最下面三层,作伤 兵医院,所以,要请刘先生搬个地方。”
“可以。搬到哪里?”
“很委屈刘先生,要搬到地下室。”
“地下室?”刘德铭问:”不是仓库吗?怎么住人?”
“很抱歉,只有用行军床。所有的房间都满了,请刘先生 原谅;3楼以上的房间,只要空出来,尽先留给刘先生住。”
“喔,”刘德铭想了一下说:”女客也跟我们一样,住地下 室?那不是太不方便了吗?”
“女客当然要优待,我们正在调配,跟3楼的房客商量, 要让几个房间出来,给女客住;只好大家挤一挤了。”
“好!我知道了。什么时候搬?”
“9点钟以前,随时听便。”
刘德铭关上房门,上了心事。因为他之住在半岛酒店这 一号房,是早就安排好的;他那被指定作为伴侣的”女友”不 认识刘德铭,只知道半岛酒店那一号房的住客,就是她要会 合的人。现在情况变了,唯一得以会合的一条线索断了,怎 么办?
这件事不便跟苏珊谈;而且还义不容辞地要为她争取 “利益”,希望能替她弄到一个单人独住的房间。
他还在考虑,苏珊已经先开口了,”我得回我的房间。”她 说:”虽挂着’请勿惊扰’的牌子,万一惊扰了,发现是’空 城计’,我的面子很难看。其实,”她停了一下又说:”刚才你 倒不如开大了门,让我跟Waiter说明白。”
“这是我没有细想一想。”刘德铭说:”等我穿好衣服,陪 你去办交涉。”
“办什么交涉?”
“替你单独找一房间。”
苏珊嫣然一笑,”不错,是替我。”她说:”可是,也是为 你。”
刘德铭笑笑不答。心里有万千绮念,只有尽力克制,置 诸不闻不问。
“请坐一坐。我换好衣服就来。”刘德铭拿着衬衣、领带、 长裤,走向洗衣间。
“刘先生,你就在这里换好了。怕什么?”
刘德铭笑而不答,换好了衣服去办交涉,总算替她在4楼 争取到一个房间;他自己是住地下室。
大致安排停当,方到餐厅进食;早餐只有咖啡与面包,最 主要的火腿蛋取消了。这提醒了许多人,光是粮食一项,便 是来日大难。
“到了这种时候,不由得就让人相信命运了。”苏珊叹口 气,”只好听天由命!”   ”既然听天由命了,乐得看开些。”刘德铭看她眉宇之间 的幽怨,心中着实不忍;突然之间下了个决心,而且不自觉 地说出口来:”苏珊,有我在!我有命,你也一定有命。”
苏珊感动地看他一眼;心里在想,这也是命!患难之际, 无端获得一个生死之交;莫非命中注定还有第四个”丈夫”?
此念一起,她立刻自我排斥;觉得会有这种幼稚荒唐的 想法,是件可耻的事。   ”你看!”刘德铭向外一指:“我的朋友来了。先听听消息。”
来的是李裁法,一坐下来就说:”消息很坏!日本攻香港 的指挥官是23军的司令酒井隆;南京大屠杀,就是这个忘八 蛋干的。”
苏珊是南京人,一听这话,脸上顿时变色;刘德铭便拍 拍她的手背,作为抚慰,同时向李裁法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空中交通恐怕要断了,启德机场的工作人员,马上就要 撤退;后方有飞机来,亦不能降落。”   ”那好!死了逃出去的一条心。”刘德铭问道:   ”你看还能守几天?”   ”九龙大概就是这两三天的事。香港可以多过几天,因为 隔着一道海,而且维多利亚峰周围有许多炮位。”李裁法急转 直下地问:”刘先生,我的要求你考虑过了没有?”
刘德铭想了一下,用极温柔的声音对苏珊说:”我不是有 什么话要瞒着你跟李先生说;只因为我跟李先生单独来谈,比 较可以用理智来考虑,作出最好的决定。这一点,对你也是 有益处的。”
他说到一半,她已连连点头,表示谅解;等他说完立即 问说:”是我暂时避开,还是你们换一张桌子?”
“当然我们换桌子。李裁法一面说,一面已站起身来。
于是另外找了张隐在大柱子背后的桌子,两人促膝而坐, 刘德铭吐露了他的难处。
李裁法想了一会答说:”我不知道你到上海是什么任务, 也不知道你的’伙计’从什么地方来?不过,形势很明白地 摆在那里,东洋小鬼这一家伙,搞得天下大乱,是连罗斯福 都没有想到的的。现在连白宫都大打乱捶,你我什么人,还 说什么事要维持原来的计划,岂不是太自不量力!”
一番话说得刘德铭哑口无言,想了好半天说:”你的意思 是,根本不不必管这件事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今天在香港,连英皇的总督都身 不由主,只好做到哪里是哪里,何况他人?”李裁法又说: “再说,上海的情形也不同了,你就算到了那里,任务有没有 做成功的可能,甚至还需要不需要,也大成问题。”
“话是不错,不过,对上头总要有个交代。”
“那很简单,你打个电报回去,说形势中变,任务受阻, 目前在香港,参加陈将军主持的工作。上头要找你,也有地 方找,不是很妥当?”
“好!”刘德铭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我志已决,准备照 你的办法。”
“你是说,”李裁法问:”你决定帮我的忙?”
“我希望能帮你的忙。”
“这话怎么说?”
“因为,”刘德铭想了一下说:”昨天跟今天不同;现在我 有一个负担,也是个累赘——。”
“啊!”李裁法打断他的话说:”你是讲苏珊,我有一个不 幸的消息,她现在是寡妇了。”
刘德铭大惊,”你有费理陶的确实消息?”他问:”确实死 了?怎么死的?”
“到机场那天,就让日本飞机炸成重伤;送到法国医院, 已经断气。警方整理伤亡名单,发现一张中文的名片,不知 道就是他。今天一早我去打听另外一个朋友的下落,看到那 张名片,才知道死的就是费理陶。”
“我劝你暂时不必把这个消息告诉苏珊;因为你这时候没 有功夫去替费理陶办丧事,也没有功夫安慰苏珊。”
“不错,只好暂时瞒住她。不过,这一来,我更不能不照 料她了。”
“何用照料?一起帮我来办事,如何?”
“好吧,这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刘德铭终于同意了。
“有你帮忙,我的工作会很顺利。”李裁法很欣慰地说: “我真希望英国兵能挡住日本军的攻势。不要多,能拖一个星 期就好了;不然,九龙这许多大老、要人、名士,还有北洋 政府时代的大官儿,落在日本人手中,被迫利用,对抗战前 途,是件很不利的事。”
“喔,”刘德铭被提醒了,”你知道不知道,林庚白住在什 么地方?”
“我听说他住在九龙,详细地址不知道。”
“能不能打听到?”
“打听得到。”李裁法问:”你要找他?”
“是苏珊。看她人很洋派,相信看相算命;她想去看林庚 白。”
“我也听说,林庚白算命奇准。”李裁法忽然笑道:”现在 倒有个机会,可以试试他,到底准不准?”
“怎么试法?”
“让他算算苏珊的命。如果真是准的话,一定知道她刚成 为寡妇。”
“对!”刘德铭也好奇心起,”你打听到了,就来告诉我。”
到了下午,李裁法便有了确实答复,林庚白住在九龙金 巴利道月仙楼1号;那里本是李鸿章的孙女婿,做过吴佩孚 的秘书长,号称”江东才子”的杨云史的故居。
“今天来不及了。”李裁法又说:”明天中午,我陪你们去 看他。”
哪知到了夜里,情势突然紧急,炮声终夜不停;目标是 香港及香港与九龙之间的渡轮。到了天亮,弥敦道上,一车 一车的英国兵,从前线撤了回来;流氓地痞,大肆活动;警 察已全数过海,九龙成了无政府状态,大部分的居民,只有 “闭门家中坐”;不知何时”祸从天上来”?
同访林庚白之约,当然无法实践;不过,李裁法还是到 了半岛酒店,带来的消息是”新界”大部分已落入日本人手 中;战事失利的关键是,银禧水塘以南,标高225呎的一处? 高地,亦是英军主力阵地中的要点,在12月9日傍晚,即为 日军佐野兵团第228联队派出去侦察的一小队尖兵所占领; 因此,佐野兵团原定以一星期作为”准备攻击期间”,至12月 16日方始发动的总攻,提前在昨天开始了。   ”英国人真荒唐!”刘德铭说:”水塘这样的要紧地点,都 会糊里糊涂丢掉;我看守一个月的话,完全靠不住。不过,九 龙早一点失守也好。”   ”怪话!”苏珊皱着眉问:”刘先生,你好像唯恐日本人来 得太晚似地?”
语带讥讽,刘德铭急忙解释:”我说个道理给你听,你就 不会觉得我是在说怪话了,第一、密云不雨的局势,只会造 成混乱,敌人还没有来,自己先受了地痞流氓、打家劫舍的 害;第二、粮食来源断绝,尤其是水塘为敌人所控制,会发 生威胁到生命、健康的问题;第三、日本军一占领了九龙,因 为粮食问题一时不能解决,而进攻香港,在九龙就是后方,一 定要疏散居民,作为安定后方的手段,否则势必影响它对香 港的作战。那时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   ”许许多多住在九龙,而绝不能落入日本军手中的要紧人 物,不就趁此机会可以开溜了?”
话刚说完,李裁法霍地站了起来,”刘先生,你真是’一 言惊醒梦中人’!”他说,”你这个看法太好,太重要了!我马 上要去联络,回头再谈。”说完,匆匆而去。   ”他去干什么?”苏珊问。   ”自然是去联络那些要逃而逃不出去的人,怎么样准备在 九龙失守以后,由陆路、或者水路,经广东转内地。”   ”那,我们呢?”苏珊叹口气,”费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刘德铭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好半天,才很谨慎地说:”苏 珊,我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有个比较现实的看法。”
“你这话很费解。”她想了一会,还是微笑着摇摇头,”我 仍旧不明白,怎么才是现实。”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这就是现实的 看法。”
苏珊嫣然一笑,”最现实的办法,就是盯住你。”她问: “我这话是不是你心里预料得到的答复?”
她的话很率直,他亦觉得应该报以诚实:”不是预料,是 预期;同时应该预备。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情况是半岛酒店的警卫已经自动怠工,不知去向;酒店 的洋经理,已避到香港,只有一个姓徐的华人经理负责。他 的态度很诚实,他说他不能要求旅客离去;但非常时期,任 何危难与不方便都可能发生;旅客如果愿意住在半岛酒店,就 必须合作。不过他也提出警告:半岛酒店必然是日军到达以 后,首先注意到的一个目标。许多旅客持着相同的看法,认 为躲到亲友熟人家比较安全。刘德铭考虑留下来,决定不走, “一动不如一静,半岛酒店的目标虽大,我们是名不见经传的 小人物,不要紧。而且,我觉得这徐经理是可以共患难。”他 对苏珊又说:”你看,野战病院已经撤消了,我不必再睡地下 室的行军床,为什么不舒服一下?”
苏珊深深点头;然后矜持地说:”空房间既然很多,我们 不妨找相连在一起的两个房间,大家有照应。”
“好!不过要搬只有自己动手,我的行李简单;如果你隔 壁有空房,我先搬了去,再告诉柜台好了。”
这一夜兵车辚辚,枪声不断;显然的,是英军败退,日 军追击。黎明时分,苏珊来叩门;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只 穿睡袍,面有啼痕,样子显得有些狼狈。
刘德铭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来!坐下来跟我说。”他 把她扶了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倒了杯水给她。   ”我从梦中哭醒的。”苏珊说:“我梦见费理死在日本人的 刺刀之下,样子好惨,好可怕。”
刘德铭心想,真相迟早要揭穿的,没有理由再瞒她;因 而平静地答说:”不!费理是死在日本飞机的炸弹之下的。”
苏珊目瞪口呆,好久,才用发抖的声音问道:”你怎么知 道的?”
刘德铭将李裁法所得来的消息,照样转述了一遍;同时 歉疚地解释,当时不告诉她是怕她经不起刺激。但现在想想, 是错了,他觉得隐瞒事实,对她并无益处。   ”我早有预感了!”她哭着说:”一切都是命!为什么我的 命这么苦?”
于是刘德铭坐在她身旁,百般抚慰,日本军全面占领九 龙的那一刻,他们是在忘却外面的一切,专心一致将注意力 投入个人感情中度过的。
16命中注定
林庚白”命中注定”的传奇。
九龙的情势,外弛内张,日军在昔日繁盛的尖沙咀、油 麻地、旺角一带,分段控制交通,每隔几小时,放行一次。这 种间歇性的隔离与开放,一方面可以防止混乱;另一方面也 有助于日本军搜索他们所要找的目标。
许多平时衣冠楚楚,半上流社会中的人物,此时成了日 军的”特侦”——特种侦探,挂着太阳旗的臂章,满脸严重 的神色,领着”皇军”到处抓人。
此辈再有一项任务是,做向导强占民居,日本陆军在九 龙太子道北面,正对香港中区的九龙塘,设立了炮兵阵地,因 此,这个地区也就成了他们进攻香港的前进基地;附近房屋 比较宽敞的人家,都须让出底层,供日军驻扎,屋主唯有住 在楼上。这一来不但进出不便,家有中年以下妇女的,平空 多了一层不知何时被侵犯人身的恐怖,因而宁愿骨肉流离,分 别投亲靠友,父母妻儿各寄一处的也很多。
住在半岛酒店的旅客,都关心着香港的命运;实际上是 等待着香港陷落,结束了战争,恢复了对外的交通,他们才 有各奔前程的可能。
但是,谁也不知道战事的真实情况;只有一件确知的事, 九龙与香港,也就是日军与英军,每天晚上都有炮战。炮声 是有韵律的,第一声发炮;第二声炮弹破空;第三声着地爆 炸。半岛酒店面海的那一排房间已完全腾空,窗户堵塞,以 防香港来的炮弹;不过始终安然无事。
刘德铭与苏珊过的日子,单调而紧张;但等哀悼费理的 悲痛稍减,苏珊跟刘德铭在烽火中展开了奇妙的谈情说爱,就 不觉得日子难过了。   ”金巴利道远不远?”苏珊突然问说。   ”不远。”刘德铭问说:”你为什么问这个地方?”   ”咦!你忘记掉了吗?林庚白不是住在金巴利道?”苏珊 紧接着说:”我想跟他谈谈我的命运。”
于是刘苏二人,从半岛酒店出发,不多的一段路程,走 了3个钟头才到。敲开门来,应接的中年男子,宽额尖下巴、 鼻子很高、皮肤白皙,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刘德铭认得他 是林庚白;林庚白却不认得刘德铭,但有苏珊在一起,林庚 白很礼貌地接待,引入客室,随即出现了清秀而年轻的女主 人林北丽。
苏珊颇讶异于女主人比自己还年轻——林北丽才26岁, 她的父亲林景行,与林庚白是同乡好友,但林景行久住浙江, 因而娶了鉴湖女侠秋瑾的弟子徐蕴华为妻,生下林北丽不久, 林景行就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了。
民国25年,林北丽21岁,由于诗的因缘,与林庚白订 了婚;及至行婚礼,已在”八一三”之后,日本飞机轰炸南 京之时。这一对烽火鸳鸯,由南京经武汉到重庆,靠林庚白 一份立法委员的待遇,日子过得虽不算富裕,但诗曲相和、闺 中之乐,甚于画眉;只是有件事,常常困扰林庚白。
那就是他的星命之学。早在民国10年,林庚白就在北平 出版过一部专著,名叫《人鉴》。据说他算命奇准,要人名流 的八字,大半经他推算过。当时还有一位专家,就是名诗人 兼外交家的汪荣福之子汪公纪;也是名流要人,乐于问休咎 的一个对象,因而有人说笑话:党国要人的”命”都在林庚 白、汪公纪二人手中。
林庚白为人算命的轶闻很多,徐志摩乘飞机遇难,据说 他未卜先知,因为命中注定;最为人乐道的是,民国26年春 天,他替他的同乡黄秋岳算命,说在半年之内,必有大凶。黄 秋岳是行政院的简任秘书,平时诗酒风流,与人无忤;大家 都不知道他如何才会有大凶之事?那知七七事变一起,黄秋 岳竟因替日本人做情报而伏法。林庚白的推断应验了。
但是,他的大部分预言,犹待证实。与黄秋岳齐名的福 建诗人梁鸿志,林庚白说他手掌有一特征,将来非明正典刑 不可;又说汪精卫过了60岁,便难逃大厄,这”大厄”自然 与梁鸿志的”明正典刑”,密切相关。汪精卫肖马,生在光绪 8年壬午,这年虚龄60,看起来”大厄”已为时不远了。
对于他自己的命造,当然也不知推算过多少遍,命中一 吉一凶;吉是他必能娶得才貌双全的妻子,果然得能与年龄 小他20岁的林北丽结褵;凶是他活不过50岁,因此,几次 重庆大轰炸,他比任何人所受的惊吓来得多。每一次警报解 除,他都要将自己的八字,参以天时、人事,重新推算一遍。 这年夏末初秋之际,发现了一线生机,如果能到南方,或者 可能逃过难关——这就是他所以携妻来到香港的缘故;11月 底飞抵启德机场,不到10天,日军就发动了这一次的珍珠港 奇袭。   ”如果真要死在这里,亦是命中注定。”林庚白不讳言他 自己的命运;而且神色极其庄严,”现在是考验我自己养妻功 夫的时候,我相信我经得起考验。”   ”一定有惊无险。”苏珊微笑着说:”日本军盲目发动这场 战争,让我们对国家更有信心了。”   ”这话说得好、说得好!”林庚白很高兴地说:”请来看看 我昨天做的四首诗。”
引入他的书斋,只见文物杂置,书箱未开,可知犹未定 居,已遭兵荒;苏岂不免感慨,彼此都是无端沦落,而在无 端沦落之中,却又无端邂逅,冥冥之中,造化弄人,说起来 都是命。既然如此,不如听天由命,倒是摆脱烦恼最好的办 法。
就这转念之间,已生彻悟,胸怀一宽,因此对于林庚白 指着用大头钉佩在壁上的诗幅,讲解给她听时,颇能领悟。
诗一共是四首七律,从战事突然爆发写到日机空袭、市 面萧条、日军进占;然后是”隔海宵深斗两军”的”眼前风 光”。
“虽然’四周炮火似军中’,但是我跟内人都无所惧,所 以说:’始验平生镇定功’。中间第一联是炮战的实录。”林庚 白转脸问道:”北丽,你以为这一联如何?”
林北丽只答了两个字:”不隔。”
刘、苏两人不懂她说的什么?林庚白自然明白,出于王 国维论诗的”境界”之说;他自以为是”实录”,而她许之为 “不隔”,便是最高的赞美,林庚白大为高兴,因而讲诗亦越 发起劲了。
他为苏珊解释,这一联的上句”劫罅遥窥斜照黑”的 “劫罅”,即表示遭遇兵劫,闭门避祸,从屋子里向外偷看;而 言”遥窥”,则所看到的,自然是香港的情形。
看到的是什么呢?是深夜炮弹着地,爆炸起火的情形,先 为”斜照黑”,下面火光,上面黑烟,犹似夕阳下山,山头一 片红光,光上一大片乌云。及至火势熄灭,自然不会再有黑 烟,而是半天皆红,犹似曙霞出海,所以下句谓之”烬余幻 作晓霞红”。
林康白很健谈,又是讲自己的诗,格外透彻;苏仆人本 聪明,书也念得很好,所以对他的讲诗,能够充分领会。等 他讲完,笑笑说道:”结句’岁寒定见九州同’,岁寒松柏,恰 好是指林先生、林夫人。”
“岂敢、岂敢!”林庚白原以松柏自拟其夫妇,听苏珊一 语道破,大为痛快;而且也另眼相看了,”苏小姐,你生有慧 眼,还有什么批评,尽管请指教。”
“哪里,哪里。”她谦恭地说:”恐怕我连欣赏林先生的诗 的资格还不够,那里敢说’批评?”
“言重,言重。”
“林先生,”苏珊怕他再谈诗,抓住机会,道明来意,”我 很早就听说林先生的命学,灵验无比,今天是特意来请教的。”
“请教不敢当,不过我很喜欢此道,自己也觉得有一点与 众不同的心得。苏小姐是那年生的?”
“我肖虎。”
“那是民国3年甲寅,今年卅岁。”
“是!”接着,苏珊报明了月份、日期、时辰,林庚白用 笔记了下来。
“苏小姐,推算命造,要在很清闲的时候,心定神湛,自 能通灵。现在炮火我虽不畏,’重闻水断忧饥渴’,心绪历碌, 只怕一时无以报命。”
听得这一说,苏珊自不免怏怏;只点点头不作声。
林北丽看到她的神色,有些过意不去;”庚白,”她说: “苏小姐特意来的,你该有个确实的日子给人家。”
对于爱妻的话,在林庚白就是命令;当即答说:”那末就 3天吧。”
这一来,反是苏珊抱歉了,”真不好意思。林先生在这种 时候,还要为我费心。”她想了一下说:”如果3天来不及也 不要紧,请林先生不必为了这件事,增加心理的负担。”
“好说,好说。3天之内,必有以报命。”林庚白又说: “其实有时候心情烦闷的时候,我亦常为人算命,当作排遣。 昨天就算了两个人的命。”
苏珊自然要接着问:”哪两个?”
“都是你我都不认识的人物,不过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 来,标准的草莽英雄,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那末,”苏珊问道:”究竟成王呢,还是成寇?”   ”天机难测。”林庚白说:“但他将来必有一番非常的举动, 然身后亦有余忧。”
……
苏珊愣了一阵,便接着发问:”可知他将来有什么余忧?”
林庚白想了一会,神色凝重,是用心在思索的模样。过 了一会,又走到书桌边,从乱纸堆中抽出一张纸来看;遥遥 望去,纸上朱墨灿然,当是一份命书。   ”匪夷所思!”林北丽接口笑道:”彼身后之忧,怎么会像 楚平王?”
只见他自语似地说:”奇怪!莫非会像楚平王?” “那也说不定,先成王者,大抵归宿就跟楚平王一样了。”
苏岂不知道他们夫妇俩谈的什么?忍不住问刘德铭:”楚 平王是谁啊?”   ”有一出平剧叫《文昭关》,你看过吧?”   ”我听说过。”苏珊点点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须眉。”
还在看命书的林庚白,忽然接口:”’一夜白须眉,难得 东皋公救驾;平时埋骨殖,不用西门庆花钱。’妙绝,妙绝!” 说罢,哈哈大笑。
那种狂诞的名士派头,让客人愕然不知所措;林北丽觉 得很不好意思,”庚白高起兴来,就是这样疯疯颠颠的。”她 接着又说:”前天有个广东朋友来聊天,谈起老外交家伍廷芳 去世,他的儿子伍朝枢告诉章太炎说,伍廷芳因为陈炯明叛 变,护法事业,功败垂成,忧愤成疾,不多几天就去世了,而 就在那几天里面,须眉皆白。又说,他父亲的遗命用火葬。章 太炎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信口做了这么一副开玩笑的对联。”
“这么回事!”苏珊也觉得好笑;可是,”下联是什么意思 呢?”
“上联切他的姓;下联也是切他的姓,不过是谐音。武大 郎死了,不也火葬的吗?”
“这玩笑开得太恶作剧了;怪不得林先生说妙绝!”苏珊 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
“林太太,”她问:”刚才的八字怎么会扯上楚平王。”
“伍子胥和他父亲,是楚国的臣子,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 伍子胥投奔吴国;后来帮吴国打败了楚国,那时楚平王虽早 已不在人世;但伍氏终于复了平王杀父之仇。”林北丽看了丈 夫一眼,接着问道:”这个预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证实?”
“命中注定。”林庚白接口说道:”也许我不能及身而见; 你总看得到的。”
这是说,林庚白一定死在他起子以前;林北丽不免面现 彷惶;苏珊急于顾而言他,好移转她的情绪,便信口说道: “林先生,你替蓝蘋排过八字没有?”
这一问林庚白又起劲了,他说:”我有她的八字,她生在 宣统二年,八字是庚戌、己卯、丁丑、壬寅。”说到这里,林 庚白突然问道:”苏小姐,你跟蓝蘋熟不熟?”
“根本不认识。不过因为林先生谈到刚才这个人,我才联 带想到的。”
“不认识就没有忌讳了!此人30岁以前,数易其夫;30 岁以后,有30年的运可走。”   ”是不是因为其夫的缘故呢?”   ”拿妻以夫贵的逻辑来说,应该如此。不过命理精微,其 中也还关联着劫数,老实说,我没有那种通天彻地之能。”林 庚白略停一下又说:“就像蓝蘋的八字,到她六十二三岁以后, 必有一项极大的冲克,我还看不出来。”   ”这,这是否就是所谓的”身后之余忧呢?”   ”对。”林庚白嘉许地点点头:”苏小姐,你的智慧很高。”   ”哪里,哪里!”苏珊谦虚而愉悦地说:”像林太太这样的 女才子;不,”她紧接着改口,”应该说是佳人;才子佳人,美 满良缘。”   ”多谢你,多谢你。”林北丽说:”今天谈得很愉快,”
苏珊看女主人面有倦色,很知趣地站起来说:”今天打搅 林先生、林太太,非常不安,不过也很高兴,听了林先生的 高论,实在让我长了很多见识。”   ”哪里,哪里,请常光临。”   ”真的,”林北丽也握着她的手说:”患难邂逅,也是难得 的缘分;请常过来玩。抱歉的是,没有东西招待。”   ”苏小姐,”林庚白在送到门口时,特意关照,”3天之后 你再来,我一定已经把你的八字推算好了。”   ”谢谢!过3天我一定来。”
这3天之中,情势变得益发险恶,炮战更为猛烈;香港 的”山顶”,除了日本陆军发自九龙塘的炮弹以外,而且是日 机空袭的目标。同时日本海军亦已在浅水湾,香港仔一带,展 开行动。谁都看得出来,香港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据说,九龙曾有一个英国人与一个侨居多年的日本妇人, 由教会支持,冒险渡海到香港,接洽停战,以期减少流血;而 香港的英军指挥官严词拒绝,表示非日军登陆,绝不撤退。因 此,日军在海陆空三方面都加强了攻势。
离奇的流言很多,有人说,香港的香字,拆开来是”一 十八日”;从”十二·八”算起,应该在12月26日陷落。又 有一说是:香港总督杨慕琦,希望在他的豪华官邸中,享用 最后一次的”圣诞大餐”,作为纪念,因而要求英军,无论如 何要坚守到耶诞节。这两种流言,若合符节,所以很多人相 信,香港的命运,就在耶诞前后,可以定夺。
在九龙方面,市面开始恶化,本来是死寂,渐渐变成混 乱;打家劫舍,以及汉奸带着日本宪兵到处抓”重庆分子”的 情形,日甚一日。
半岛酒店又热闹了。住在九龙的名流,一共40多人,为 日军从各处搜了出来,集中到半岛酒店,加以看管。这些人 半幸半不幸,幸而不死,但又不幸失去自由,能不死而又不 失自由的人极少,谈起话来只有一个交通系的要角叶恭绰。
叶恭绰亦住在九龙的精华地带尖沙咀,日军一到,计无 所出,想来想去唯有出之于”唬”之一策;于是先命家人铺 设极精致的佛堂,然后敞开大门,表示对日军不加戒备,无 所恐惧。
到了下午,果然有一名”皇军”中佐率领五六名士兵,排 闼直入,一进客厅,但见香烟缭绕,花果供奉,正中是一座 5尺高的铜制佛像,蒲团上正有一位清癯老者,俯伏拜祷。见 此光景,那名中佐赶紧叱止士兵,将枪枝放下,双手合十,喃 喃地念佛致敬。
跪着蒲团上的,自然是叶恭绰,等他起身,那名中佐用 日语问好;叶恭绰对简单日本话是听得懂的,却装作茫然不 解,只命家人待茶,取来纸笔,预备笔谈。
就这时那中佐已发现一旁书桌上有几封信,最上面一封, 信面上写的是”板垣大将殿”;板垣自然是板垣征四郎,那中 佐更是肃然起敬,向叶恭绰做个手势,似乎在问,能不能看 一看那封信?
叶恭绰做个手势,道声:”请!”
那中佐走过去逐一检视信封,发现除了那些在十几二十 年担任过驻华武官或驻屯军司令的大将以外;另外还有致日 本财政、外交界名流的函件多通。
现在的阁员,便有大藏大臣贺尾兴宣及商工大臣岸信介 2人;前任的阁员,也是两人,外务大臣松冈洋右及大藏大臣 小仓正恒。其中也还有做过首相的”重臣”,不由得就肃然起 敬了。
因为如此,那中佐亦就格外有礼貌了;透过随后赶到的 一名翻译,问叶恭绰说:”这些信都没有封口,是不是可以看 一看内容?”   ”可以。”
信是中文,但意思可以看得懂,叶恭绰跟受信人都有深 交,但自七七事变以来,不便通函;现在由于九龙已落入日 军手中,想来不久便可通邮,所以特为修函问候。其中特别 提到”皇军”的英勇,而且纪律严明,深表佩服。
这些信措词大致相仿,但提到过去的交游,时间、地点 各各不同,譬如给本庄繁的信,不提他在关东军司令官任内, 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只谈他当张作霖的顾问时的交往。给 松冈洋右的信,谈到他当南满铁路总裁时的公私过从。事证 详实,决非虚构,那中尉当然刮目相看了。   ”叶先生,”那中佐很兴奋地说:“想不到你与敝国的要人, 有很深的交谊,失敬之至。这些函件,如果你认为有需要,我 可以用军邮代为转递;而且有签收的回单奉上。”   ”那太好了。拜托、拜托!”
当下宾主尽欢而散。不道下一天便有一位大佐带了翻译 来拜访;殷殷致候,同时表示将格外供应糖食及日用品。这 一诺言,等他一告辞,便即实现;另外送了一份特别通行证, 在戒严时间亦可通行。
传说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福将”李福林之福。他 本来在新界康乐园,优游林下,足迹不履红尘;12月7日那 天,破例到了九龙,因为国父以前的侍卫队长黄惠龙去世,李 福林袍泽情深,特来执绋,葬礼既毕,已近黄昏;港九的友 好们坚留他茗饮叙旧。那知一夕之间,风云变色,日军攻到 新界,首先就扑向康乐园,想生擒李福林,不道扑了个空。李 福林自知辛苦经营的康乐园,这下子一定保不住了,因而飘 然渡海,由香港搭船,间关到了重庆。
至于不幸遇难的,首先就要数林庚白;他果然活不过50, 但是安居重庆,就决不会死在”三八式”的步枪之下。据说, 林庚白是被误传为”林委员”;有汉奸在金巴利道一带打听他。 12月19日那天,汉奸带着日军来搜捕;林庚白夫妇便从 后门溜走,那知一出门就遇见5个日本兵。
“林委员,”有个军曹,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在哪里?”
林庚白早具戒心,扮成个广东人所谓”大乡里”的模样, 他相信他本身不致被误认为”林委员”,便摇摇头用品通话答 说:”我不知道林委员在哪里。”
这句话答坏了!百密一疏,出现了很大的漏洞;因为既 是”大乡里”的模样,应该只会说广东话,不会说带福建口 音的普通话;那军曹脸上,顿时期了疑色,直盯着他看。
尽管林庚白力持镇定,林北丽也能强自克制,不露惊慌 之色,但他的衣着跟他的文弱的体格神态,终归是不相配的, “你就是林委员!”那军曹喝一声:”走!”
林庚白被拉走了;林北丽吓得手足无措,想跟过去,却 让另外两名日本兵将她拦住了。
这时她是在天文道的上坡口,眼睁睁看着丈夫被带下坡; 心里只朝好的地方去想,大概是见他们的长官,不致于被认 出真正的身分;就算真的认了出来,他是立法委员林庚白,也 没有什么要紧。立法委员不是负实际政治责任的政务官;充 其量也不过像颜惠庆、陈友仁、李思浩、郑洪年那些名流那 样,被移置到半岛酒店,接受免费的招待而已。
当她在转着念头时,看到林庚白与那军曹都站住了脚;接 着那军曹拍拍他的肩膀,向上一指。林北丽看在眼里,喜在 心头,知道丈夫被释放了。
果然,林庚白由下坡口往上坡口走了来;但是,他不知 怎么,失却了”平生镇定”之功,两条腿在发抖。林北丽大 惊失色;脱口轻喊一声:”不好!”真的不好了;林庚白又被 日本兵抓了回去。
这一下就盘诘不休了。林北丽紧张得一颗心直抵喉头,口 干舌燥,双眼发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看到丈夫 又往回走了。这是第二次释放,林北丽喜极泪流;想迎上前 去,而旋即警觉,不可有感情上过分的表现,应该保持平静 到最后。
那知变起仓卒,一声枪响,林庚白倒在地上;林北丽不 暇思索,拔步往坡下奔,到得林庚白身旁,想去扶救时,又 一声枪响,她只觉得右臂像被火烫了一下——事实上是一颗 子弹穿过她的右臂,打中了林庚白的背部,位置是在左面,正 好是心脏部位,成了致命之伤。   ”庚白!庚白!”林北丽忍痛扶起丈夫;但见双眼上翻,没 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人世了。附近人家,听得枪声,多 在窗户缝隙内窥看;等日军扬长而去,方敢出来问讯。林家 的佣人亦已赶到,祈求邻居相助,将林北丽的伤处草草包札, 扶着去求医;医师诊所,拒而不纳,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肯 收容的医院。
安置了林北丽回来再料理林庚白的身后,时逢乱世,棺 槨难求,只能草草掩埋天文台附近的一处菜园内。45岁的盛? 年,如此结束;善于”人鉴”的林庚白,是怎么样也自我鉴 照不到的。
#17名流星散 香港沦陷后,政要名流的下落。
  就在这一天,日军开始对香港发动总攻击,由第23军第 38师团为基干的佐野兵团,分左右两翼,在香港的筲箕湾及 北角强行登陆;九龙方面可以看到日军在香港升起的气球,显 示登陆已经成功。
在日军炮轰香港及强行登陆以前,曾两次派遣参谋向英 军劝降,都被严词拒绝;登陆以后,亦仍然不愿投降。于是, 出现了一场自日军侵华以来,从未见过的奇特形式的战役,因 为香港是丘陵地带,复有坚固的高楼大厦,可以代替防御工 事之用,所以既非人自为战,短兵相接的巷战,但也不是开 阔地带,可完全使用重武器的阵地战,而是两者交替的进行。 佐野兵团自香港东北角,向西推进,初步以占领位于香港中 部的力高臣山及金马仑山为目标;混战了两天,至12月21 日,占领了黄泥涌山峡,惊喜地发现了大水塘——香港自来 水的唯一水源地。
这一来,日军等于扼住了香港的咽喉;等到破坏了给水 设备,香港的居民便如置身在烟狱中了,只有炽热的炮火,没 有点滴清凉的甘露。英军是非投降不可了。
12月25日,上午平静无事,午后的炮火却空前地炽烈, “山顶区域”——香港最高贵的地带,亦是总督府所在地,硝 烟弥漫,惊心动魄。这样到了下午5点50分,”扯旗山”上 终于扯出白旗,停战投降的命令,迅即传到各防守地区。日 军亦作了相同的反应,炮声顿息,只有断续的机关枪声;真 如”鸟鸣山更幽”一样,反更显出死样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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