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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高阳(春秋)
序言
代序 尤物精卫何其烈
余世存
由于意识形态、资讯和思维的多重困厄,我们对历史人物多有无明的观感。一如博物园中的动物植物,圈起来钉上标牌,难以亲近,却以为让游人尤其是孩子完成了认识的义务。看着孩子们对假蛇假恐龙等那么热衷,对毒蘑菇刺梅等那么喜爱,我们会摇头叹息,会预知他们知道一二真相时的逆反和伤害。历史也如同博物院,其是非善恶毒害的界限,今天似乎正在泯灭。大陆的改革开放,十年不到,就有了为历史翻案的思潮,至今不绝。从李鸿章、袁世凯到孙中山、陈炯明、蒋介石,从马克思到格瓦拉,从张爱玲到沈从文、胡兰成,从萨特到哈耶克……其中道理或意义,真是一言难尽。 关于汪精卫的评价即如此,有关他的研读在最近十年间突然热闹起来了。这个大革命家、国民政府的领袖,“九一八”事变后爱国学生心中理想的抗日领袖,在抗战期间投靠了日本,组织伪政权,沦为汉奸,本是历史铁案。但人们读汪,不免多情,感时伤世,以为读懂了汪的人生选择。从“真实的汪精卫”、“你不知道的汪精卫”到“汪的才情与曲线救国”、“汪精卫的汉奸案,总有一天会推翻的”、“汪精卫不是汉奸,可能是真正的英雄”……这个现代史上的失足巨人,何其幸运,遇到当代人的宽容。尽管这种宽容极其乡愿,仍足以说明汪精卫的个人魅力。 其实,对汪精卫的同情、惋惜、辩护,在当年就大有人在。代表者即有我们的思想家胡适先生。汪精卫是民国四大美男子之一,据说胡适声称自己是女人就嫁给他;他们也都是抗战初对和平抱有幻想的人,都是当时“低调俱乐部”的成员。因此,胡适对汪精卫有着同情之理解,他曾说:“汪精卫死在日本病院里,可怜。精卫一生吃亏在他以‘烈士’出名,终身不免有‘烈士’情结,他总觉得‘我性命尚不顾,你们还不能相信我吗?” 的确,在汪精卫那里,有些事是不用置疑的。 他是否贪生怕死?不是。他年轻时赴北京刺杀满清权贵,壮怀激烈:“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年轻如此,晚年则多次成为刺客的目标,为枪弹警告、教训。一九三五年遇刺时,子弹留在脊柱骨里难以取出,导致后来数次手术,痛苦不堪,最终身亡。抗战开始,汪出走重庆,到越南河内,由国民政府下令解决,只是刺客功亏一篑,杀死了汪的副手曾仲鸣。由此种种情形可知,汪精卫自青年时代投身革命以来,一直命悬一线,他并没有激流勇退,反而拼命向前,可见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汪精卫有才情吗?答案是肯定的。用章伯钧的话,他的诗文可入教科书,他在台上是政治领袖,在台下是提笔即为大才的文人。孙中山极重视汪的才情,其重要文件一度都交汪精卫起草,他阅后总感满意,极少改动。曾为国民熟悉的孙中山的《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即由汪精卫代笔。陈寅恪先生在汪生前即有诗说:“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钱钟书也说:“扫叶吞花足胜情,巨公难得此才清。” 汪精卫有能力吗?答案也是肯定的。历史学家许倬云承认,汪的讲话煽动性很强,也有组织能力。因此他以一文人而能长居国民政府的领袖地位,跟枪杆子打出来的蒋介石一起分管党、政。‘许先生说,汪精卫并不想做汉奸,跟日本谋和平,在他看来,可以替国家留一些余地,争取一些时间。只是事与愿违,骑虎难下,做了自己不想做的汉奸。 汪精卫懂得选择当汉奸的利害关系吗?他是明白的,他多次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个浪漫多情的人很少着力于饮食男女,却用情于家国天下。词学家龙榆生先生说汪诗是“哀国之音”,另外一个词学家叶嘉莹先生则说汪有“精卫情结”,他有精卫填海的追求和执着。确实,从他给自己改名精卫开始,他的浪漫情感既幽怨又壮烈。他哀山河、民生,如“废堞荒壕落叶深,寒潮咽石响俱沉”、“橄榄青于饥者面,木棉红似战时瘢”;他自省名节,如“忧患滔滔到枕边,心光灯影照难眠”、“跋涉艰难君莫叹,独行踽踽又何人”;他也如终有收拾山河的豪气,如“湖山自郁英雄气,原隰终兴急难心”、“相期更聚神州铁,铸出金城万里长”。 他临终的自嘲是,“心宇将灭万事休,天涯无处不怨尤。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 因此种之故,今天的一些名人学者替汪精卫翻案就有了不少理由。有人说,言为心声,读汪精卫的诗词,可知这个革命家和大文人的忧患、悲悯。汪从政一生,诗词也伴随了一生。据说,他病重时表示,不要留存文章,可留的只有诗词稿,从追随孙中山开始,他就有了天下兴亡感;甚至早在少年时代,失恃之后,跟着同父异母的长兄生活,他的生命底色就是忧伤的,是“孤臣孽子”式的操心也危,虑患也深。人们还说,一个国家既得有鹰派,也得有鸽派。当时就有人以为汪精卫跟蒋介石在唱双簧,汪精卫自己也曾跟蒋介石表白,“君为其易,我任其难。”汪精卫不幸,做了历史赋予的鸽派角色;但是,他这只和平鸽摇身变成了秃鹫。 甚至不仅学者考证出汪精卫有力爱国、无心卖国,就在当时,一般民众中的“有识之士”也认为,如果中国完全是在日本的控制之下,那就没有人替自己的国家人民讲几句话,所以现在有一个人过去,总算是个代表中国的人,至少可以缓和一下局势。据说汪精卫的伪政权管辖下的地区,相对比较平稳,老百姓的生活也过得去。当年审判汪夫人陈璧君时,陈璧君就在法庭上说,你们说汪精卫卖国,说汪精卫是汉奸,中国哪一寸土地是汪精卫卖的?哪一寸土地是汪精卫丢掉的?他是在这些地方沦陷以后,才来挽救这里的。有这样想法的非陈一人。而由于抗战后国民政府的接收腐败不堪,民怨沸腾,舆论甚至有“人心思汉”之说,以表示人心思念曾维稳有功的汉奸政权。 如此我们遭遇到评价汪精卫的困难。得承认,我个人在接触到众多的材料之后,也曾对汪精卫大起同情之心。但汪精卫毕竟做了汉奸,做了中国及其人民的罪人。余英时等人都注意到,抗战期间,从国民政府的要人到陈寅恪、胡适等文化人都以为中国无力抵抗日本。但是,像胡适这样的文人毕竟从“低调俱乐部”走出来,谴责日本。胡适在放弃和平幻想后,还告诉汪精卫等人:“和比战难百倍。”而陈嘉庚在国民政府参政会上的提案更是对日对中国政要掷地有声的回答:敌未退出我国土即言和当以汉奸国贼论。无论汪精卫投日有多么不得已,这是人的底线,也是民族的底线。 而我们考察汪精卫投敌过程可知,他投靠日本,欲使中国免于“全局覆没”,然后再“徐图恢复”,但这并非是他深思熟虑、一以贯之的结果。他做汉奸,有太多的原因。他无意做汉奸,却一步步地走上汉奸的道路。胡适说,一个在科学和技术上都没有准备好的国家却必须和一个第一流军事和工业强国进行一场现代式的战争。在中国遭遇一次次抵抗失败和主政挫折之后,曾经主张积极抗战的汪精卫,完全改变了立场,不惜一切追求中日和平。跟蒋介石不同,蒋的和平谈判是底线,而汪为了“和平”,什么都可以谈,都可以牺牲,包括他自己。汪精卫的浪漫重情使他容易受人影响,内受妻子陈璧君和周佛海等的挟持,外轻信日本政客的承诺。如此佳人做贼,身败名裂。 在投日问题上,汪精卫并未将其烈士精神贯彻到底。轻信日本,结果一切由日本支配,到发现日本要跟自己签订出乎意料的卖国条约时,他和一批追随者骑虎难下。而像陶希圣等人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开始了生死未卜的逃亡,最后辗转到重庆,做到了回头是岸。相比之下,汪精卫签字,做日本人的傀儡,他是过于纠结了,自恋得过于悲壮了。或者说,他把自己的文学才华等同于政治才能,他以为自己像驱遣文字一样从政,纵横捭阖;他不曾意识到,他的文字和政治意识都不再新鲜,日渐陈腐,最终做了文字和政治的傀儡。 汪精卫的入地狱之举显然是复杂的。作为革命者,他有着“我之不出如苍生何”的救世愿心。但他并非没有私心杂念,从心理学分析,他参加革命以来,活跃在中国政坛,却始终非男一号,组建伪政权算是圆了他内心隐秘的梦想。就是说,他真实而不纯粹,烈而不英。跟中共革命家瞿秋白的自省相比,汪精卫的自省是过于自负了。也因此,人们写诗批评汪,“恨君不早死,早死成英杰。空留作孽身,累及诗章灭。”“当时慷慨歌燕市,曾羡从容做楚囚。恨不引刀成一快,终惭不负少年头。”当时上海的女诗人陈小翠感叹:“双照楼头老去身,一生分作两回人。河山半壁犹存末,松桧千年耻姓秦。翰苑才华怜俊主,英雄肝胆惜昆仑。引刀未遂平生志,惭愧头颅白发新。” 熟悉历史的汪精卫不难明白他在做一件什么事。林语堂说过:“不论古今,在中国总是有打着爱国旗号的汉奸,只要自己能大权在握显赫一时,便在救国救民的堂皇名义之下,甘心充当异族的傀儡。”林语堂说,儿皇帝石敬塘的遭遇没有阻止后来傀儡张邦昌的出现,亦未阻止后来吴三桂的出现。普通民众的行为可悯可恕,但民族的精英上层也附敌,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抗战开始,文化界都希望周作人南下,或在北平隐居,但他投敌了,这是不可饶恕的。艾青当时写诗:“周作人,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背叛了我们。”这种态度,体现了我们文化乃至人类文化对民众和精英选择的不同规定和判断。在这种宏大的历史正义审判之外,中国人更有人生正义。孔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汪精卫不仅居入了,还去为虎作伥,显然背离了中国文化的教导。他有着中国文化的心灵,却无中国文化的头脑。 在跟我们今人的关系上,汪精卫又缺失了文明个体最宝贵的常识感。他虽然伤春悲秋,感时伤世,但一如他的浪漫情感少用于饮食男女一样,他对生命个体缺乏实感。他太纠结于宏大的山河和抽象的民生逻辑,他跟我们现代国民之间缺乏对话、沟通的“主体问性”。由他带头搭建的一个汉奸政权因此给了占领区的国民双重的压迫,大大消解了中国人的抗争意志、人生信念。自然,他也给了国民活着的虚幻感,从而对正义、是非、自由等等淡漠、弃置不论,使我国民难以获得人的自觉和存在的超越性。 在现代觉醒意义上,西方的文人哲士贡献自己的思考代不乏人,从胡塞尔、弗洛伊德、柏格森到罗素、维特根斯坦、荣格、葛兰西、弗洛姆、雅斯贝尔斯、爱因斯坦等人都有可圈点的成果。比如我们至今缺少萨特式的存在感觉,后者在“占领下的巴黎”中感受并思考,“至于德国人,他们想的是怎么样用最好的方法把这块土地并入‘欧洲’整体。我们感到自己的命运从我们手里滑走:法国像人家放在窗台上的一盆花,天晴时拿出来,天黑了又搬回来,从不征求这盆花本身的意见。”有人以为这是比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更有力的文献,因为它有着拷问人的坚硬质地:“如果我说我们对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萨特承认法国在二战中表现并不是伟大,国家和人民都在羞辱、厌恶、愤怒中忍受一切,但这种伤害沉沦需要疗救,需要理解,更需要人民走出战时的阴影,能够勇敢地回归人道主义,以完善个人和社会。在某种意义上,萨特、雅斯贝尔斯等人对二战的反思既是其国民的需要,又是西方文明的自我救赎。 历史作家高阳先生的《粉墨春秋》一书,以如椽大笔再现了汪伪政权的始末。多年前读时极为佩服作者的才学和识见,现在重读仍多有感触。在人们重新认识汪精卫的今天,重读高阳先生的这部作品极有意义,甚至可以说极有必要。高阳先生有着极为正统的史观,但他绝不教条,他的文字绝不枯燥。读高阳先生的作品,我们可以明白,自孔子以来的春秋笔法,自司马迁以来的历史审判,是如何使中国文化有着明确的道义、是非、善恶…… 在高阳笔下,汪伪政权自然是粉墨春秋,其中惊心动魄的,是汉奸们的末日感。他们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鱼肉人民,大约只能以群魔乱舞、人神共愤等语描述感受,或需要萨特、弗洛姆那样的作家去审判。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这部历史小说坐实了那些为汪伪政权功绩辩护者的虚妄。 虽然高阳先生对汪精卫的正面着墨不多,但对汪精卫的介绍很是周全细致,尤其值得今天赏玩其诗词的人们注意的是,其中对汪诗词的解读堪称目光如炬、洞幽察微,其中可知我国人的心智如何曲折精微。这个老大的民族实在是太腐朽了,也太油滑或老奸巨滑了,用诗人穆旦的话说,“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没有气流的激变,没有山海的倒转,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汪精卫就是在烈士情结的一生中单调疲倦又油滑、腐朽下去,最终误入歧途。 汪精卫作了汉奸,这是他自找的,又何怨?他给占领区沦陷区的国民带来了秩序和双重的压迫,使国家人民蒙羞,并无可表之功,可恕之心。高阳作品中感叹汪精卫是“尤物”,我们不能因为他是尤物就去吊膀子,而放弃人世的明德至善。 在写这篇文字的过程中,突发奇想,查了一下汪精卫先生的命卦。汪精卫是天泽履卦,他确实面临穿鞋、脚踏实地的问题,他的一生也确实穿错鞋了,跟他相比,他的夫人陈璧君过于刚强。他以书生文人的柔弱履践政治刚位,卦辞说“履虎尾,不呸人”,那也只是指他早年参加革命的命运,至于“利贞”才能“履帝位而不疚”,他没有守住贞节。爻辞中还有“眇而视,跛而履,履虎尾,喱人凶”的字样,可算他晚年的写照;“武人为于大君”,他也确实奉日本军阀为太君。“央履,贞厉”,他确实沐猴而冠,穿了一双鬼怪之履,而有了身名俱灭的危险。读千年前的《易经》,联系到汪精卫,不免让人唏嘘。他自比神话中填海的精卫,他想到过自己真实的命运吗? 在结束这篇小文的时候,我写上这一插曲,自然是不足道的,但因为汪精卫的命运跟历史、政治、文化和时代相连,我愿意把它放在这里以供读者参阅,并向读者汇报我个人的心得。 是为序。
二零一二年四月写于北京
第一部 优孟衣冠
1 误中副车
王鲁翘河内制裁汪精卫;曾仲鸣有意替死。
  河内高朗街27号,是一座坐东朝西的3层楼洋房。经过 多日的观察,内部的结构,大致都明了了,扶梯在中间,每 一层分隔成4个房间,底层前面是两个车房,后面当然是下 人的卧室;2楼靠南两间似乎是客厅与饭厅,靠北两间的卧 室,不关重要;重要人物都住在3楼。
已经可以确定,汪精卫夫妇住在靠北朝西的那一间,望 远镜中显示,只有这一间是新置的家具,汪精卫用来作为卧 室兼私人的客厅,在小圆桌旁的沙发上,不但常常出现汪精 卫和他的主要助手曾仲鸣,还有周佛海、高宗武,以及谷正 鼎。
现任天水行营第2厅厅长的谷正鼎,是蒋委员长的特使, 衔命带着护照去劝汪精卫中止他唱和日本首相近卫的”和平运 动”,远游欧洲。他之所以膺选此一任务,唯一的原因是他 与他的胞兄谷正伦,都属于汪系的改组派;汪精卫之于上年 12月18,由重庆出走,经昆明转赴河内,发表响应”近卫三 原则”的”艳电”,汪系的大将顾孟余、陈公博与改组派的要 角,无不表示反对。所以谷正鼎的河内之行,除了传达蒋委 员长的劝告以外,还可以”自己人”的身分,痛陈”团体”一 致的规谏,可是,他的任务看来是失败了。
汪精卫发了许多牢骚,也颇有愤激之言;看样子并不觉 得罗斯福致电蒋委员长,对中国人民英勇抗战与所受痛苦,表 示非常的同情;以及美国进出口银行予中国信用贷款2500万 美元,与中英信用借款谈判成功,抗战正显露转机之时,与 敌谋和是伤害了国家。
不过,汪精卫虽是失败主义者,却并不打算着眼前就有 行动;到法国去闲住一些时候,等中国被日本打败,回来收 拾残局,顺理成章地取得了政权,不失为长策。无奈他的妻 子陈璧君不以为然。   ”汪精卫怕老婆是有名的,而这个老太婆对领袖又有极深 的成见,我只谈一件事情就好了。”
作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领导者之一的郑介民,谈到 4年前的一段往事——民国24年11月1日,国民党四届六 中全会开幕,汪精卫被刺受伤;蒋委员长特地来慰问时,陈 璧君居然会这样说:”蒋先生,用不着这样做的!有话可以慢 慢商量,何必如此?”弦外之音,非常清楚;蒋委员长自然很 不高兴,当场下令,限期10日破案。   ”案子破了没有呢?”有人问。   ”当然破了。”   ”但是案情始终没有公布,只知道凶手叫孙凤鸣,以通讯 社记者的资格,混入会场;当场被捕以后,不久伤重毙命。他 总有幕后人物吧?是谁?有人说是刘芦隐;是吗?”   ”当时没有公布,总有不便公布的理由;反正陈璧君知道 她自己的话是错了。”郑介民急转直下地说:”言归正传;情 况已经充分了解。陈公博说过:汪精卫非陈璧君不能成事;但 没有陈璧君亦不致败事。他由重庆出走,是陈璧君所全力主 张;现在又反对汪精卫远游欧洲,这一来,汪精卫将为敌人 利用,是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我们打个电报回去请示。”
由重庆来的回电是,决定制裁。于是郑介民作了一个决 定,将制裁的日期定在3月21日的深夜,或者说是3月22日 的凌晨;那天是阴历二月初一,没有月亮。
然后是派定执行人员,主要人物只有两个,一个”老 何”,四川人,生得矮小瘦弱,毫不起眼,却是个传奇人物; 据说他因案被逮在南京军统局看守所时,每每半夜里人影杳 然,及至到了天亮点名,又好好在”笼子”里,不承认有中 宵失踪之事。看守觉得他无可理喻,索性替他加上手铐;谁 知午夜查看,只见手铐不见人。于是彻底追问,才知道老何 身怀绝技;问他半夜里脱走去干什么?他坦然承认,是到夫 子庙状元境的小客栈里去找姑娘。原来他生具异禀,没有一 夜不需要的。这样的奇材异能之士,戴笠跟郑介民自然不会 放过;不过供养这么一个”宝贝”,也很麻烦,由重庆到香港, 由香港到河内,他一路找女人,大家深怕事机不密,走漏了 消息,一直在提心吊胆。如今”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过了 3月21日,可以松口气了。
另一个是山东人,生得短小精悍;若论枪法,不愧齐鲁 翘楚——他的名字就叫王鲁翘,本来是戴笠公馆中的警卫。有 一天戴笠回家,只见客厅中杂乱无章;他是很讲究边幅的人, 自然生气,回头向王鲁翘大声说道:”你看,脏得这个样子” 把痰盂去倒倒。”
王鲁翘平静地答说:”我不是倒痰盂的人。”   ”你去不去倒?”戴笠吼道:”不去倒替我走路!”
王鲁翘一言不发,解下手枪,轻轻放在桌上,转身便走; 最善于观人于微的戴笠,满腔怒火一下子消失了。   ”鲁翘!”他抢上两步,抓住王鲁翘的手臂,”我错了!你 不是倒痰盂的人。”
从此,戴笠对他另眼相看;王鲁翘感于知遇,格外忠于 职务,真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这回调他来担当制 裁的重任,因为他的枪法奇准,还在其次;主要的是,现场 工作人员中,只有他接近过汪精卫,听得出汪精卫的声音。
3月21午夜过后,以王鲁翘为首的行动小组要出发了, 郑介民特为告诫:”只制裁汪精卫一个人。夫妇同房,误伤陈 璧君是可以原谅的;此外不准多死一个人!”
接受了最后的指示,老何像一头猫似地消失在黑暗中;他 从高朗街27号后面,翻墙入内,打开了前门,任务即告终。 以下是王鲁翘等人的事了。
这时是凌晨2时,高朗街僻处市尘之外,格外来得静;底 层下房中的厨子一觉睡醒,枕上隐隐听来脚步声,推醒一名 同事,悄悄出屋探视,这样的情况是预先已估计到的,应付 的办法也是预先想好了的,开一枪将他们吓了回去,不要出 来多事。
这一枪惊醒了住在2楼的汪精卫的内侄陈国琦;等他推 门出来时,行动小组亦已上楼,如法炮制,斜着往地下开一 枪,打中了陈国琦的小腿,吓得他赶紧退了回去。
于是王鲁翘直上3楼,直奔目标;门自然在里面锁上了, 助手取出小钢斧,乒乒乓乓三五下,就在门上劈开了一个大 洞。王鲁翘朝里一望,床前影绰绰两条影子;一条身材高大, 跟汪精卫很像。   ”汪先生!”王鲁翘喊。
没有回答。   ”汪先生!”
仍旧没有回答,王鲁翘心想不错了,将快慢机伸向洞口, 扳机连扣,只朝那条高大的影子打。他不想伤害另一条影子, 无奈两条影子靠得很近;终于双双倒在床前。
任务已经完成了,但行动小组并未撤退;他们要观察反 应,印证结果。最先是听到2楼有人朝窗外大喊:”救命、救 命!”
接着是一男一女惶恐地从楼上下来打电话;声音是年轻 女子,讲的是法语;他们知道,那是朱执信的女儿朱蕊,只 听见她在报警:高朗街27号出了命案。证明大功已经告成, 方始悄悄撤走。   谁知大功并未告成!误中副车,死了个曾仲鸣;他的妻 子方君璧中了3枪未死。阴错阳差,种种因素凑成汪精卫的 命不该绝。原来汪精卫的大女儿汪文惺,是在河内结的婚,陈 璧君买了一套新家具,布置洞房,汪文惺却坚持要让给曾仲 鸣夫妇用;由于有圆桌有沙发的缘故,汪精卫白天常借曾仲 鸣的房间会客,以致在望远镜中窥察,从任何迹象来看,都 不能不信其为汪精卫的卧室。
当然,最大的关键是,王鲁翘两次叫”汪先生”而无反 应。如果他一出声,听出不是汪精卫的声音,便可不死,令 人困惑的是,不知曾仲鸣是吓昏了,不知道应该自辩非汪;还 是怀着”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心情,有意不答,以其替 汪而死?
2 迷途未远
高宗武的故事—黄溯初、徐寄庼、徐采丞、杜月笙的接力赛。?
  两个多月以后,汪精卫终于由上海飞到了东京。他们由 河内回上海,是日本派出一条”北光丸”秘密护送的;不去 欧洲而回到上海,表示汪精卫决定要”组府”了。汪系的人 说:汪精卫本无此打算;只为河内事件所刺激,改变了初衷。
随同汪精卫一起飞日的,有周佛海、梅思平、汪精卫的 日语翻译员周隆庠,以及另一要角,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 武。大家都被招待在东京北郊古河男爵的别墅居住;连高宗 武手下的科长董道宁都不例外,唯独高宗武被指定住在隅田 川西岸桥场町大谷米太郎家。表面的理由是,高宗武有肺病; 但是,大谷米太郎跟他的家属,并没有可以免于受肺病传染 的机能。
对于这样一份特殊的待遇,高宗武确很伤心。”和平运 动”是他发起的,如今不但成了局外人,而且据他的同学犬 养毅的儿子犬养健透露,他还有生命的危险。
于是高宗武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个人,此人姓黄,名群,字 初溯,后来改为溯初;他是浙江温州人,日本早稻田大学出 身,民国初年与梁启超、张君劢在一起,属于所谓”研究 系”;近十几年来不甚得意,隐居在长期的晓滨村。高宗武不 但是他的同乡后辈,而且自留学至从政,一直受他的提携;如 今身处危疑,唯一可以为他祛疑解惑,指点迷津的,便只有 此人了。   ”我之从事和平运动,原来是要为蒋先生效劳;后来日本 两度发表声明,不以蒋先生为和谈对手,那我就只好找汪先 生了。汪先生也说过。要和要战,都该由蒋先生出面;所以 我之请汪先生出面,实际是过个渡。那知道,现在情况不对 了!汪先生内有陈璧君,外有周佛海,日夜煽动,预备要自 己来干了。”   ”于是,你就受排挤了!”黄溯初说:”我听说影佐祯昭视 你如眼中钉;那是必然之理。你想,影佐祯昭是参谋本部的 中国课课长,奉派到上海组织’梅机关’,他代表的是日本军 阀的利益;日本军阀自然希望中国分裂,有个傀儡政权在手 里,作为工具。至于影佐个人,当然亦希望一手炮制一个伪 政权出来,像溥仪的’御用挂’吉冈安直那样,可以做太上 皇。如今你想拿和平运动由汪先生过个渡;要战要和最后由 蒋先生去决定,无论从那一点看,都跟影佐的希望相反,自 然非去之而后快不可。”
这番分析鞭辟入里,高宗武心悦诚服;随即问说:”黄先 生,那末你看,我以后应该怎么办?”
“那要看你自己。”黄溯初是策士型的人物,先要探明高 宗武的意向,才能替他出主意;他试探着问说:”汪政权成立, 外交一席,自然非你莫属?”
“哪里!汪先生不会给我的。”
“他预备如何安置你?”
”’老太婆’跟我来说:你才30出头,年纪还轻;大器 晚成,需要磨练,不妨先当次长,只要工作有表现,不怕不 会更上层楼。”
”’老太婆’是谁?”黄溯初问:”是指陈璧君?”
“是的。没有一个人不讨厌她;也没有一个人不怕她,所 以背后都是这么叫她。””喔,黄溯初又问:”你是不是想当部 长呢?如果你当他的外交部长,我来替你画一条路出来。”
“不!”高宗武说:”我想跳出去。”
“此话当真?”黄溯初念了一句《武家坡》的白口。
“真的。”
“好!”黄溯初又念”归去来辞”了:”’悟已往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你既有此大 彻大悟的决心,我少不得又要到软红十丈中走一遭。”
一夕深谈,决定了高宗武的出处;等他跟着汪精卫回到 上海,黄溯初也买舟西航,悄然到了纸醉金迷,畸形繁荣的 “软红十丈”之中。
一到上海,黄溯初便去看他的一个同乡徐寄庼;他是浙? 江兴业银行的董事长,”江浙财阀”的巨头之一。此外,他还 有一个极重要的头衔——国民政府在上海设有一个”统一工 作委员会”,徐寄庼是委员之一,负责金融方面的工作。?   ”宗武想要跳出来,”黄溯初问道:”你看要怎么走一条路 子,才能通到委员长官邸?”   ”自然是戴、杜之间挑一位。”徐寄庼说:”我看托月笙比 较好;联络比较方便。”   ”月笙不是在香港?”   ”他有代表在这里;这两天从香港回来。”徐寄庼说:”我 去看一看。请你在这里等回音。不过,溯老,最好请你写几 个字,让我带去。”   ”你们办银行的,讲究手续清楚。”黄溯初笑着问道:”你 要我怎么写?”   ”月笙识字不多;要托他什么事,要言不烦写两句。”
黄溯初点点头,就现成的笔砚,写了一张便条,只得9个 大字:”高决反正,请向渝速洽。”无上款,亦无下款。
带着这张便条,坐上汽车,徐寄庼迳自去访杜月笙的代? 表。此人名叫徐采丞,本是《申报》老板史量才的干部,在 一·二八以后所组织,由史量才担任会长的上海地方协会做 事;及至史量才被刺,上海地方协会由副会长杜月笙”扶 正”,他才列入杜氏门墙,成为”恒社”的中坚分子。到得上 海地方协会的秘书长黄炎培去职,徐采丞接掌了这个职位,无 形中成为杜月笙向地方各机关打交道的代表;他处事稳重,头 脑清楚,善于利用各方面的关系,而且有功不伐,宠辱不惊, 杜月笙最欣赏这种个性的人,所以抗战一起,远走香港,指 定徐采丞做他在上海的代表;”恒社”弟子,以及杜家下人, 包括管家万墨林在内,他都有权指挥的。
巧得很,徐寄庼去访他这位同宗时,徐采丞刚从”胡佛 总统号”下船回家。两人闭门密谈;徐寄庼扼要说了经过,随? 手取出黄溯初的亲笔便条,要求徐采丞原船回香港,跟杜月 笙去报告。
杜月笙在香港的场面,自然不如在上海;但好客依然,除 了九龙柯士甸道的私寓以外,特地在香港告罗士打饭店7楼, 辟了个长房间,作为每天下午会客之处。更上层楼,便是咖 啡座,无形中成了杜月笙的大客厅;海外流人,只要跟杜门 中略有渊源的,尽不妨到那里去泡,咖啡蛋糕,喝足吃饭,抹 抹嘴走路,帐单自有人付。
至于705号的座上客,不是密友,便是特客;或是片刻 不可离的亲信智囊。徐采丞一到香港,下了船正是杜月笙每 天会客的时候;自然驱车直奔告罗士打。   ”咦!采丞,”林康侯说:”’乡下人勿识走马灯,又来哉!’”
徐采丞若无其事地一一招呼;杜月笙见他4日之隔,去 而复回,料知必有函电中所不便说的紧急事故,当即向在座 的林康侯、王晓籁,以及受戴笠委托,在香港担任特别代表 的王新衡说道:”唐老、晓籁哥、新衡兄,你们坐一坐,我跟 采丞去说一句话。”   705号类似总统套房;外间客厅很大,里间卧室也不小, 两张双人席梦思以外,还绰有余裕,可以摆一张小圆桌、4把 靠椅、1张书桌、1个活动酒柜。徐采丞跟着杜月笙到了里面, 随手将房门关上;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箱,将那张便条 交到杜月笙手里。   ”高是高宗武。”徐采丞说。   ”高宗武!”杜月笙又惊又喜。”这张条子是他的亲笔?”   ”不是,不过也跟他亲笔差不多;是黄溯初写的。”   ”是老进步党,寄庼小同乡的那位黄溯初?”   ”正是。这张条子就是寄庼交过来的。”徐采丞将经过情 形讲完,接着又说:”黄溯初的意思,要请先生直接跟委员长 报告,准高宗武戴罪立功。”   ”那末,立什么功呢?将来总有东西带出来吧?”   ”那是一定有的。”
杜月笙考虑了一会说:”好的!你在香港住几天;我到重 庆去一趟,你听我的回音。”
于是第2天晚上,杜月笙就悄然飞往重庆了。
不过,就表面看,杜月笙对这件事非常起劲,其实,内 心不能无疑。因为黄溯初一直跟政府不大合作,才会在抗战 发生后,仍旧隐居在日本;其次,高宗武是和平运动的发起 人,忽而中途改弦易辙,亦是情理上不甚说得过去的事。
由这两点疑窦,自然而然会使得杜月笙想起《群英会》那 出戏中的黄盖,莫非诈降卧底?果然如此,自己不但误国;让 人说一句:”杜某人做事也有靠不住的时候!”多年苦修的道 行,无端打了一大截;也太划不来了。
因此,从重庆领受了指示回来,杜月笙告诉徐采丞,必 须托徐寄庼转请黄溯初亲自到香港来一趟,让他了解详情。他? 对黄溯初的生气,所知不多,可是他相信只要跟黄溯初谈过 一次,就会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值不值得去做。   ”这件事不管值不值得去做;高某人既然要反正,我们当 然应该帮他逃出虎口。采丞,你回到上海,就要预备起来,让 高某人,还有他的家眷,说走就能走。”杜月笙又说:”你千 万要记住,只能我们预备好了等他;等他要走再来预备就来 不及了。”
徐采丞受命回到上海,不过10天工夫,黄溯初已悄然应 邀而来。为了保密,他请黄溯初下榻在柯士甸道的私寓;同 时告诫家人及亲信,不可透露家有这样一位特客。   ”杜先生,我先要声明,这件事无论你肯不肯帮忙,务请 保守秘密;而且急不得。”黄溯初又说:”急亦无用。日汪密 约要签了字才算数;否则只是一个草案,并不能证明汪精卫 已经同意。”   ”对极!溯老,你请放心,”杜月笙说:”这件事,在我这 方面,只有采丞一个人知道;不到高先生脱险,我不会透露 半点消息到外面。”
取得了这个口头协议,黄溯初才开始细谈经过;杜月笙 发觉有些情形他不太懂,譬如日本的政情,国际间的关系,什 么美国根据”九国公约”,向日本提出抗议;什么美英法三国 共同对日声明,否认所谓”东亚新秩序”之类,不但不太懂, 也怕记不住。因而提出要求,由他的秘书胡叙五,制成谈话 笔录;黄溯初同意了。
由黄溯初口中证实了,汪精卫已决定”组府”,这次去日 本就是谈组府的条件;但也只是原则,日汪密约方在谈判之 中。影佐祯昭及汪精卫方面,对高宗武已经深为猜疑,所以 他是否能参与密约的谈判,尚不可知。但是,为了戴罪立功, 他一定要将密约弄到手。
“一定要组织伪政府,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杜月笙说:   ”汪精卫到青岛跟王克敏、梁鸿志去开会,自然是’讲斤头’ 去的。”
“是的。汪精卫到日本会谈,首相片沼倒还客气;陆相板 垣就很难说话了。他也谈到王克敏、梁鸿志;说他们组织 ‘临时’、’维新’两个政府,也挨了许多骂;一旦全部取消, 日本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提出要求,拿王克敏的’临时政 府’改为政务委员会;’维新政府’改为经济委员会,汪精卫 答应了一半。”
“怎么叫答应了一半?”
“汪精卫说,华北成立政务委员会,是有成例的,可以考 虑。另外成立经济委员会,没有必要。”
“这样说,梁鸿志要落空了。”
“个把院长总是有的。”
“那末,”杜月笙又问:”板垣跟汪精卫还说些什么?”
“汪精卫要用青天白日旗,板垣反对;说和平政府、抗日 政府用同样的旗子,在作战目标上分不清,会发生意外。汪 精卫坚持要用;不过他答应考虑,加上一点什么东西,作为 区别。”
“照这样说,汪精卫倒是念念不忘青天白日!可惜做出来 的事,将来没有脸去见中山先生。”杜月笙又问:”汪精卫要 ‘唱戏’,总要有”班底’,光是那几个人也不够;总还要招兵 买马吧?”
“是啊!有个艺文研究会;原是周佛海、陶希圣在汉口组 织的,如今在上海挂出招牌;如果愿意捧场,经过熟人介绍, 只要填一张表,就可以坐领干薪。”
“喔,”杜月笙很注意地问:”这个会在什么地方?”
“威海卫路’中社’对面的太阳公寓。”
“是那些人在负责?”
“听说负责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金雄白;一个是罗君强。”
“怎么?”杜月笙微吃一惊,”金雄白也落水了?”
“他是让周佛海拖下去的。”
“可惜,可惜!我倒要叫世昌问问他。”
原来金雄白是跑政治新闻的名记者,当朝大老,社会闻 人,几乎无一不识,早在民国18年,他就是蒋委员长创办的 《京报》的采访主任,所以当中山先生奉安大典之后,蒋委员 长亲赴北平处理北方政局时,他是随节采访的两记者之一。在 专车中初识周佛海,还是蒋委员长亲自所介绍。至于杜月笙 口中的”世昌”,姓唐,是恒社弟子之一。杜月笙是介乎朱家 与孟尝之间的一位风云人物,门下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唐 世昌出身《申报》,现在是《申报》夜班的经理,新闻界要跟 杜月笙打交道,或者杜月笙要跟新闻界打交道,都由唐世昌 经手。所谓”叫世昌问问他”,不言可知,是惋惜金雄白”落 水”,想拉他一把。
题外之话,不列入笔录;笔录中杜黄二人作成了几点了 解:一是日汪密约犹在谈判之中,所以高宗武还不到”跳出 来”的时候;不过杜月笙要有充分的准备,让他能够说走就 走。二是黄溯初保证高宗武一定戴罪图功;杜月笙保证尽全 力为他向政府输诚,必能不负他迷途知返的大智慧。
“杜先生,”黄溯初特别叮嘱,”宗武身在虎穴,而且是在 忧谗畏讥的情况之中;倘若事机不密,必遭毒手。”
杜月笙知道他是要求安全的保证,想了一下答说:”我绝 对慎重,绝不会泄漏机密;不过,高宗武自己也要格外当心。”
“当然,当然。”黄溯初说:”杜先生,如果是宗武自己不 小心而出了问题,尊处并无责任可言。”
这话很率直,也很厉害;+如果是杜月笙手下不小心,以 致高宗武遭了毒手,便应负责任。性命出入之事,责任实在 负不起;但杜月笙还是一诺无辞。
“黄先生,你的话很爽快,我们一言为定,分头进行。在 上海,一切由采丞跟寄庼兄接头;除非采丞预先关照,指定? 什么人从中传话,否则,那怕是小犬,说的话也不能作数。”
“谨闻教!”黄溯初肃然起敬地回答。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号外!号外!”望平街的报贩,扯 开”老枪喉咙”,且奔且喊:”德国进攻波兰,俄国出兵,希 特勒闪电战;快来看号外。”
唐世昌随手买了一张,一转身遇见个熟人,急忙拦住, “德铭,正要找你!”他问:”你上哪里去?”
“开纳路。”这个叫”德铭”的人,姓刘,生得一张极白 的圆脸,蓄着克拉克盖博式的两撇小胡子,一双滚圆的大眼, 一脸精悍之气,开出口来是南京口音,”要不要一起去坐坐?”
“那里太乱了。”唐世昌一把拉住他说:”走,走!陪我去 打个茶围。”
跑马厅的大钟,指着3点;刘德铭踌躇着说:”这时候去 打茶围?”
“这时候才好,没有人。”
刘德铭明白了,打茶围是假,觅地谈话是真。于是随着 他步行到三马路会乐里横波老二家;这里有一个亭子间,是 常川留着供他会客用的。
“老二呢?”他问”本家”
“到76号出堂差去哉。”
唐世昌笑了,”出堂差到昨天开’六全大会’的地方,”他 用上海话对刘德铭说:”滑稽啵?”
刘德铭报以一笑,撇一撇嘴,意思是,也许本家听得懂 “六全大会”,示意他出言谨慎。
唐世昌便不作声了;等本家敷衍过一阵,退了出去,方 始问道:”我就是要问你汪精卫的’六全大会’,开会开出点 啥名堂?你在开纳路总听到过吧?”
“也不光是开纳路;我另外有情报来源。”刘德铭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听说成立了’中央党部’?”
“不错。”
”’主席’当然是汪精卫。”唐世昌问:”’秘书长’呢?”
“你想还有谁?当然是’拉马秘书长’。”
这是指褚民谊。据说他有个与张之洞的爱将张彪同样的 雅号,叫做”丫姑爷”;由于这段葮莩之亲,一直为汪精卫视 作”自己人”。战前汪精卫当行政院长,他是秘书长;开全国 运动大会时,他亲自为”美人鱼”杨秀琼拉马车,因而又得 了个”拉马秘书长”的雅号。
“还有呢?”唐世昌说:”请你把全部名单告诉我。”
“先成立三部,组织梅思平;宣传陶希圣;社会丁默更。 另外成立财务,特务两个委员会,周佛海一把抓。”
“周佛海不是CC?汪精卫倒会重用他?”
“顾孟余、陈公博不肯淌浑水;周佛海的才具,自然是庸 中佼佼。重用周佛海,还有一种作用。”刘德铭意味深长的说: “委员长重用周佛海;他也重用周佛海,神经过敏的人,把这 两点连在一起,就有半天好想。”
唐世昌点点头说:”不管怎么样,总是对他们有利的。”
“一点不错。”
“德铭,”唐世昌问道:”这两天手气怎么样?”
“前几天在开纳路搅了个’白虎’,你想手气会不会好?”
唐世昌笑一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美妙;20元的票面,约 莫有三四十张,很快地往刘德铭手中一塞。
“受之有愧。”刘德铭看着美钞说:”难得碰到,你还有什 么话要问我?”
唐世昌想了一下问道:”美国总领事馆,有熟人没有?”
“熟人是没有。不过,”刘德铭一面考虑一面说:”有事情 我可以办得通。”
“这是啥道理?”
“重庆美国大使馆,我有个好朋友,我回上海之前,他写 了一封信给我,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总领事馆的艾丽丝 小姐。”
“那末,你去找过她没有呢?”
“还没有到要找她的时候。”
“也许,”唐世昌问道:”德铭,如果我有事,你肯不肯为 我去找她?”
“那还用说?”
有了七八百美金在身上,刘德铭就不回开纳路10号了; 一辆40000号的祥生气车,直放秋园,进铁门下车,小郎拉 开车门,看是刘德铭,笑嘻嘻叫一声:”刘将军”!接着便向 司机挥一挥手,意思是到帐房去领车资。
原来从上海沦陷后,租界以外的行政权,落入敌伪手中; 社会立即呈现了一片乌烟瘴气,较之北洋军阀时代更为腐败 的现象。有名的静安寺路以西,”越界筑路”的地区,除了愚 园路因为一向是高级住宅区,较能保持本来面目以外,有条 极斯非而路,被称为”歹土”;烟、赌、嫖无一不备;秋园就 是个大赌场。
这些赌场招来赌客的方式,如上海人打话:”派头奇大”; 只要买了筹码在下注,一切免费招待。如果是常客,一坐下 来,便有整罐的”茄力克”送到面前;知名的特客,倘或要 “香一筒”,亦有特设的房间,可以吞云吐雾。至于饿了吃饭, 中餐西餐,一随客便,更不在话下。赌客唯一要尽的义务是, 下注赢了,莫忘丢个小筹码给”开配”,其名谓之”大烟钱”。 赌场中当然有自备的小汽车送客,如果赢得太多,怕路上 “出毛病”,还可以由赌场派”保镖”护送回家。至于去时车 资,当然需要自理;但特客则为例外。
刘德铭在秋园是特客,车资事小,面子事大:他是标准 海派作风,随手掏出一张美钞,塞在小郎手里,看都不看,昂 然直入。
一进大厅,万头攒动,烟雾腾腾;一片嘈杂之中,特别 显得清晰的声音是:”开啦”,”行啦”,娇滴滴地曼声高唱。这 是发自最普遍的”大小台子”;掌摇缸的都是特选的尤物,大 都风信年华,曲线玲珑,每一个都散发出盛开的玫瑰香味,即 令有刺,还是想采它一朵。
刘德铭想采的这朵玫瑰,名叫慧君,正在当班。她生一 张甜甜的鹅蛋脸,眼大而明亮;发型与众不同,左额角留出 寸许阔的一绺,梳成个小小的刘海,显得别致而俏皮。但最 令人惊心动魄的是那一双手臂,极白、极丰腴。她穿一件黑 色花呢、用同色软缎镶边的旗袍,袖子短得直到肩头,所以 这双手臂伸出来,显得格外长;手上的10个指甲,是每天化 妆的重点,细心涂染了蔻丹,又亮又红,令人目眩。
这时刚开过一宝,等开配完毕,慧君将黑漆钟形的罩子, 套在连玻璃罩的底座上,然后双后捧起,摇了三下,轻轻放 好,等待下注。
到这时她才有工夫来打量赌客,抬头发现刘德铭,双眼 格外亮了,看一看表,有意无意地伸了一个指头,暗示还有 一小时便可换班了。
站在人背后的刘德铭,点点头表示会意。他不喜赌大小, 喜欢赌牌九,对”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兴趣更高。本来 赌场中只有大牌九,是用广东规矩,所以又称”广东牌九”, 牌是云片妆式的乌木牌,只推一方;下家可以随意配牌,而 庄家有一定配法,悬图以示,称为”牌谱”。看起来是让下家 占便宜,庄家自愿吃亏,譬如天对加一张杂七、一张杂八,本 应拆对配成天九、天罡,但以”有五不拆对”的原则,前道 只能配成”无名五”。此外下家为了防庄家作弊,可以预先声 明,颠倒次序将第一条移到最后,或者拿第四条改为第一条, 称为”剥皮”;中间抽一条列在最前或最后,称为”抽筋”。但 纵然如此,庄家细水长流,总是赢多输少。若是小牌九,庄 家手风不顺,又遇见豪客,可以输掉整爿赌场;为了风险太 大,所以虽设小牌九的赌台,赌场并不做庄。
小牌九的庄家也是赌客。如果谁愿做庄,只要照规矩买 足筹码,赌场派出”矗角”,代为开配,只抽极少的”水子”。 秋园的规矩,最少1000元一庄;刘德铭有此一笔意外之财, 决定将利求利,如果能大赢一场,有了”赡养费”,自己就可 以打主意开溜了。
不过,以他身上的这一点赌本,要做庄家究嫌自不量力, 所以刘德铭还是先赌下风,握了1000元筹码在手里,冷眼旁 观,静静等待,终于看准了”下活”,押了600元;开出来赢 了;连本带利打”夹注”,又赢。只两方牌,1000元变成两千 八;等了一会,看看又出活门,收起本钱打1800,居然又赢 了一注。刘德铭一不做,二不休,将4600元,都押在上门。
看他赌得这么泼,庄家不由得心里发慌;骰子打了个五 在首,抓起头一副牌、”碰”地一下就翻了出来,一张二四、 一张么四,颜色是红多黑少,点子却只得一个”无名一”。   ”这跟’别十’差不多。”刘德铭抓牌在手里,慢条斯理 地一面摸,一面说。
“翻牌!”庄家反唇相讥,”你拿个’丁八一’,照样吃你 的。”
“你看!”刘德铭翻出来一张地牌,”不用再看了吧?”
地牌配上九点,也赢庄家的”无名一”。刘德铭的1000元 变成9200;算一算口袋中余下的现款,一共只得9800,心想 再赢200元,凑成一万,便好做庄家了。趁这天手风不错,捞 它个三五万元,就可以不必在开纳路10号做食客了。
于是,他押了500元,吃掉;打1000又吃。思量歇手, 却又不甘;决定稳札稳打,自信不难凑满一万元。那知事与 愿违,总是功亏一篑。赌到后来沉不住气了,既不”冷”,又 不”等”,徒然得一”狠”字,不过输得快些而已。
由下午赌到晚上10点钟,输得光光。肚子是早已饿了, 只为不爱吃那种拿到赌台上来的”总会三明治”,所以一直忍 着;此时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金碧多汤,焗龙虾,而且指 定要用法国红酪,尾食是苹果派。正当独自据案大嚼时,有 个侍者举着一面高脚木牌,上面写的是”刘德铭先生请接电 话。”
“电话在哪里接?”他问。
“3号服务台。”
一听是开纳路10号打来的;催他即刻回去,说是”潘先 生有急事。”
潘先生就是开纳路10号的主人,名叫潘三省。此人是个 “生意白相人”,战前做过军火掮客,因而跟日本的宪兵、浪 人混得很熟。及至上海沦陷,京沪、沪杭两条铁路,日军的 军运频繁,客车通常每天只是对开一班,买一张火车票,隔 天夜里就得去排队;见此光景,潘三省活动日本军方,特许 他经营内河轮船公司,载人运货,生涯茂美,就此发了大财。
潘三省最好排场,从前不管家无隔宿之粮,一辆汽车一 定要养着的,他的说法是:”坐了汽车去借钱;伸出手来一枚 钻戒,一只名牌手表,人家自然就放心大胆借给你了。”
他也很爱交友,三教九流,无所不交;这是他得以成功 的一大原因。发了财,自然更喜结交朋友,也更讲究排场;除 了开纳路10号以外,附近还有两所房子,辟作宾馆,也是不 收费用的豪华俱乐部,饮馔精美,不在话下;烟榻赌局,自 亦必有。最使人念念不忘的是,常有北里名花,舞厅红牌,以 及熠熠明星,出入期间;邂逅之际,两情欢洽,可以就地了 却相思债。每日里那一幅新《韩熙载夜宴图》,起唐伯虎、仇 十洲于地下,亦恐自愧难工。
刘德铭是他以前在南京夫子庙认识的朋友,气味相投,一 见如故;这个”刘小胡子”,是有名的骚胡子,秦淮歌女,无 一不熟;潘三省到了南京,只要找他,必能尽兴。由于交情 很厚,所以当刘德铭由重庆派到上海做地下工作,为”76 号”所捕时,潘三省自然义不容辞地要救他。
“76号”是门牌号码,就在极斯非而路,原是陈调元的别 业;也曾做过段祺瑞最后的一个公馆,而现在是歹土中的歹 土——一个与军统、中统对立而无恶不作的特务机关。
“76号”的头子本来是李士群,他是共产党,在俄国受过 “克格勃”训练;曾被捕过7次,终于投效了中统。抗战发生 不久,从汉口开小差到了香港,再转上海,搭上了日本驻上 海总领事岩京的关系,在沪西忆定盘路诸家滨10号,成立了 一个特务机关,专为日本人工作。迁到极斯非而路76号,还 是汪精卫从河内到上海不久以前的事。
平时,又来了一个从中统开小差的湖南人丁默更;他在 中统当过第二处处长,地位比李士群高,因而做了”76号”的 头子,李士群降为他的副手。丁默更是色中饿鬼,加以得了 肺病,更易亢奋;这样,就必然地会成为潘三省的密友。潘 三省更保刘德铭,这个交情不能不卖;但因刘德铭的被捕,在 沪西日本宪兵队有案,所以保虽准保,却责成潘三省看管,日 本宪兵队一声要人,随传随到。潘三省答应了,将刘德铭养 在开纳路;事先是说明白了的,他会想法子让刘德铭离开上 海,不可不辞而别。刘德铭也赌了咒,绝不做害朋友的半吊 子。   ”德铭,机会来了!”潘三省说:”安徽有批散兵游勇,想 把他们招抚过来当’皇协军’,你有没有兴趣?”
骤听此话,无从作答。刘德铭一直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 由,离开上海;如今要他到安徽去办招抚,过了长江,正好 远走高飞。但”皇协军”——协助”皇军”作战的伪军,牵 涉到日本军方;如果派人协助办理,无形中受了监视,也是 麻烦。
他心里还在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地转,潘三省却又开口 了。   ”德铭,这是很好的一条路。办招抚的款子,我来预备。 这件事在我帮了两位朋友的忙;对日本人也有个交代,一举 三得,很可以做。你愿意不愿意,现在就要说一句。”   ”总要等我先把事情弄清楚。老潘,”刘德铭问:”你说帮 两个朋友的忙,怎么帮法?”   ”日本人一直要我想法子帮他们搞’皇协军’,现在总算 有个朋友有路子;这个朋友当然也想创一番事业,我出钱帮 他把那批人招过来,有了实力,自然就有花样好耍了。至于 你老兄,不是一直想走吗?,现在用这个名义可以把你的案底 销掉;到了安徽,你走你的路,没有人来管你。”
一听这话,恰符刘德铭的期望,立即答说:”老潘,你这 样子替我设想,我不能不领你的情。我去。你那个朋友呢?介 绍我先见见面,如何?”   ”当然。我这个朋友叫何森山,人在泰州;你代表我去一 趟,问问他的详细计划。”潘三省又说:”何森山有个人在这 里;我叫人替你去打一张通行证,到了镇江,自会带你到泰 州。”   ”好!”刘德铭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表面如此,心里却不无惴惴然,因为苏北的情形,相当 复杂。泰州是国军第四游击队总指挥李明扬的防区,此人字 师广,江苏萧县人,是李烈钧的部下,北伐后一度当过江苏 保安处长。他的这支游击队归鲁苏战区副总司令兼代江苏省 主席韩德勤指挥,但李、韩不和;加以新四军因为在江南存 身不住,渡江而北,盘踞在泰州东南一带。这样一个错综复 杂,你防我,我防他,彼此猜疑防范的地方,很容易引起误 会,而且呼援无门,不能不格外小心。
因此,刘德铭跟何森山所遣的使者见面时,首先要商量 的事,就是如何从镇江过江?
这个人叫朱英,年纪很轻,但说话很爽朗;刘德铭对他 的印象不坏,他说:”刘先生,你放心好了,从泰州往南,泰 兴、靖江,都是李总指挥的防区,是自己人。”
原来何森山跟李明扬有密切关系。刘德铭又问:”李总指 挥的防区跟新四军相连,想来有关系吧?”
朱英笑笑,”刘先生,”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到了那里就 知道了。”
刘德铭会意了,李明扬跟新四军已有联络;不免暗暗为 韩德勤担心。
何森山跟李明扬是小同乡,也是徐州以南的萧县人。40 岁不到,显得很诚朴的样子;但说话时,眼珠闪烁不定,而 且无缘无故会朝后看,这在相法上名为”狼顾”。刘德铭心里 有数,自我告诫:”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据他说,徐州会战以后,有好些部队来不及西撤,又不 甘于投伪,在江苏、安徽、河南3省交界之处打游击,目前 有支持不住之势;他很想把这些人带回苏北来。
跟”皇军”配合作战的”皇协军”,怎说要带回苏北?刘 德铭惊讶在心;不动声色地问:”这批人有多少?”   ”4000有余,5000不到。”   ”枪呢?”   ”枪也有那么多。不过很杂,有汉阳造的,有沈阳造的; 还有’三八式’,是鬼子那里弄来的。”何森山又说:”还有30 多挺机关枪。”
刘德铭点点头;沉吟了一下问:”何先生,请你谈谈你的 计划。潘先生跟我说,他主要的是帮何先生创一番事业;经 济方面,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帮忙。”
“我跟老潘是10年的老朋友,介绍过他好几笔买卖;他 想帮我,我也想帮他。”
何森山将刘德铭交过去的潘三省的信又看了看,其中有   ”德铭兄与弟交非泛泛,可托腹心”的话,便决定公开计划。
“我是这么在想,要把这批人带到苏北,先要让他们能公 开露面;可是又不能让他们受’维新政府’的管辖,所以最 好是跟日本人疏通,编为’皇协军’。现在汪政权要成立了, 他只管得苏浙皖三省;日本人为了帮他打基础,当然希望能 把这三省全部拿到。依我的判断,他们会在短期内会攻苏北; 这支’皇协军’当然要配合行动。到了那时候,’阵前起义’, 很容易地就可以把这批人拉过来了。”
刘德铭听得很仔细,每一个字都不放过;一听”阵前起 义”4字,心想,共产党喜欢说这句话;莫非这就是何森山的 狐狸尾巴?”
于是他故意问一句:”拉到那里?”
“自然是李总指挥这里。”
“那末,何先生,我很冒昧地请问:这个计划,李总指挥 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李总指挥对我说,如果潘三爷肯帮这个忙, 就是大功一件;他会密报军事委员会备案,将来洗刷他的身 分,就是很有用的一个证据。”
“是的,是的。”刘德铭附和着说:”你们是老朋友,交情 厚了,所以才这样卫护他。”   ”船帮水,水帮船;促成这桩彼此有利的好事,还要请老 兄多多费心。”   ”言重,言重!说实话,我也很想追随何先生。”   ”那太好了。”何森山起身伸出手来,与刘德铭紧紧相握, 大声说道:”我们合作,我们合作。”
刚说完,倒又”狼顾”了;这次倒不是下意识的动作,确 是发觉他背后有人。
下人送来一封信,两份请帖;何森山先看请帖,随即递 了一份给刘德铭说:“你看,李总指挥已经知道阁下到了泰州, 专诚设宴为你接风。”   ”李总指挥太多礼了。”刘德铭踌躇着说:”初次谒见,似 乎不好空手上门。”   ”无所谓的。”何森山又说:“送点小礼物,意思意思好了。”
哪里有小礼物?刘德铭想了一下,决定将一个新买的打 火机,还有一瓶自用而未开封的补药”几怪帕勒托”,送给李 明扬,聊当贽见。
在八字桥一座前清盐官留下来的大宅,刘德铭见到了李 明扬,50来岁,留一把胡子,穿一件芝麻布的夹袍;看上去 像小城中的塾师,不似能指挥上万部队的军人。
经过何森山的介绍,彼此客套一番;刘德铭将随带的小 礼物,双手捧上;何森山便代为致意,李明扬打开布包,立 即喜动颜色。   ”我也吃’几怪帕勒托’,正好吃完了,到上海去买,还 没有到,有刘先生这一瓶,就毫不担心了!多谢,真正多谢。”   ”总指挥太客气了。”
话是如此,刘德铭看得出来,李明扬不是假客气,他心 里在想,将一瓶补药,看得如此郑重;那里还会替国家卖命 打游击?   ”总指挥,”何森山说:”刘先生是潘三爷的全权代表,我 们不但谈得很好,而且刘先生还要跟我们合作。”   ”好极了!欢迎,欢迎。”
李明扬不善词令,有这么一个合作的好题目,尽有许多 话好谈;谁知刘德铭等他来发问,他却默然以对。宾主正都 感到尴尬时,听差来报:”快要请乩仙了。”
于是,李明扬站起身来说:”少陪、少陪。我等请过乩仙 就回来。”
刘德铭一时好奇,随即问道:”总指挥请的乩仙,不知是 哪一位尊神?”   ”关圣帝君。”   ”刘关张一家。”刘德铭说:”能不能容我参谒?”   ”这,”李明扬陪笑说道:”请刘先生坐一坐,我先请示乩 仙看。”   ”是,是!当然要请关公的示。”
于是李明扬洗手入净室,焚符请神;不久,形似丁字木 架的乩笔,在沙盘中缓缓移动;录事抄下来看,写的是:”吴 宫花草埋幽径,魏国山河半夕阳。只我蜀中,又见王启发皇, 当浮一大白。”   ”快!”李明扬说:”拿酒。”
于是乩坛执事,倒了一大杯酒上供;乩笔又判了:”午过 襄阳,访丞相于隆中,纵谈列国大势,颇多新解;诸弟子若 有所感,吾为汝等破之。”   ”弟子请示,”李明扬跪在蒲团上问道:”有个从上海来的 客,姓刘,想来参谒,不知道有没有妨碍,请帝君示下。”   ”汉家之后,何妨之有?”
这是准刘德铭进坛。于是有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走到 录事身旁说道:”小吴,我来。你去带刘先生。”
那小吴冷冷望了他一眼,丢下笔起身便走;何森山站在 门口,一见他便问:”乩笔怎么说?”   ”那位就是刘先生?”小吴不答他的话,只指着刘德铭问。   ”是啊。”   ”刘先生,”小误说道:”关公说你是’汉家之后’,请进 去吧,别辜负了关公的期勉。”刘德铭一楞,看这小吴,年纪 不过二十三四,何以如此老气横秋,初见面的生客,竟开了 教训,岂非怪事?
因为有些生气,就不理他;何森山上来扯了他一把,低 声说道:”我陪你进去。关公很威严;你如果有话问,措词要 检点。”   ”我知道。”
进了乩坛行了礼,抬头一看,有个乩手是熟人——南京 夫子庙摆测字摊的”小纯阳”;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当乩手? 不过此时当然不便招呼;而且看”小纯阳”面无表情,浑如 陌路,也警觉到不宜招呼。
这时李明扬开口了,”刘先生,”他说:”刚才关圣帝君又 吩咐下来,准刘先生问3个问题,问完了,请刘先生在外面 休息。”   ”是了。”刘德铭想了一下,庄容垂手,朝上问道:”弟子 想出去活动活动,不知哪个方向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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