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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

_7 夏洛蒂·勃朗特(英)
“再次祝你晚安,先生,那件事没有负债,没有恩情,没有负担,也没有义务。”
“我早就知道,”他继续说:“你会在某一时候,以某种方式为我做好事的——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就从你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那表情,那笑容不会(他再次打住),不会(他匆忙地继续说)无缘无故地在我心底里激起愉悦之情,人们爱谈天生的同情心,我曾听说过好的神怪——在那个荒诞的寓言里包含着一丝真理。我所珍重的救命恩人。晚安。”
在他的嗓音里有一种奇特的活力,在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火光。
“我很高兴,刚巧醒着,”我说,随后我就走开了。
“什么,你要走了?”
“我觉得冷,先生。”
“冷?是的——而且站在水潭中呢!那么走吧,简!”不过他仍然握着我的手,我难以摆脱,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
“我想我听见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走动声了,先生”我说。
“好吧,你走吧,”他放开手,我便走了。
我又上了床。但睡意全无,我被抛掷到了具有浮力,却很不平静的海面上,烦恼的波涛在喜悦的巨浪下翻滚,如此一直到了天明。有时我想,越过汹涌澎湃的水面,我看到了像比乌拉山那么甜蜜的海岸,时而有一阵被希望所唤起的清风,将我的灵魂得意洋洋地载向目的地,但即使在幻想之中,我也难以抵达那里,——陆地上吹来了逆风,不断地把我刮回去,理智会抵制昏聩,判断能警策热情,我兴奋得无法安睡,于是天一亮便起床了。
第十六章
那个不眠之夜后的第二天,我既希望见到罗切斯特先生,而又害怕见到他。我很想再次倾听他的声音,而又害怕与他的目光相遇。上午的前半晌,我时刻盼他来。他不常进读书室,但有时却进来呆几分钟。我有这样的预感,那天他一定会来。
但是,早上像往常那么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影响阿黛勒宁静学习课程的事情。只是早饭后不久,我听到罗切斯特先生卧室附近一阵喧闹,有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嗓音,还有莉娅的和厨师的——也就是约翰妻子的嗓音,甚至还有约翰本人粗哑的调门,有人大惊小怪地叫着:“真幸运呀,老爷没有给烧死在床上!”“点蜡烛过夜总归是危险的。”“真是上帝保佑,他还能那么清醒,想起了水罐!”“真奇怪,他谁都没有吵醒!”“但愿他睡在图书室沙发上不会着凉!”
这一番闲聊之后,响起了擦擦洗洗,收拾整理的声音。我下楼吃饭经过这间房子,从开着的门后进去,只见一切都又恢复得井井有条。只有床上的帐幔都已拆除,莉娅站在窗台上,擦着被烟薰黑的玻璃。我希望知道这件事是怎么解释的,正要同她讲话,但往前一看,只见房里还有第二个人——一个女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缝着新窗帘的挂环。那女人正是格雷斯·普尔。
她坐在那里,还是往常那付沉默寡言的样子,穿着褐色料子服,系着格子围裙,揣着白手帕,戴着帽子。她专心致志地忙着手头的活儿,似乎全身心都扑上去了。她冷漠的额头和普普通通的五官,既不显得苍白,也不见绝望的表情,那种人们期望在一个蓄谋杀人的女人脸上看到的表情特征,而且那位受害者昨晚跟踪到了她的藏身之处,并(如我所相信)指控她蓄意犯罪。我十分惊讶,甚至感到惶惑。我继续盯着她看时,她抬起了头来,没有惊慌之态,没有变脸色,而因此泄露她的情绪和负罪感,以及害怕被发现的恐惧心理。她以平时那种冷淡和简慢的态度说了声:“早安,小姐,”又拿起一个挂环和一圈线带,继续缝了起来。
“我倒要试试她看,”我想,“那么丝毫不露声色是令人难以理解的”。
“早安,格雷斯,”我说,“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想刚才我听到仆人们都议论纷纷呢。”
“不过是昨晚老爷躺在床上看书,亮着蜡烛就睡着了,床幔起了火,幸亏床单或木板还没着火他就醒了,想法用罐子里的水浇灭了火焰。”
“怪事!”我低声说,随后目光紧盯着她,“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弄醒谁吗!你没有听到他走动?”
她再次抬眼看我,这回她的眸子里露出了一种若有所悟的表情。她似乎先警惕地审视我,然后才回答道:“仆人们睡的地方离得很远,你知道的,小姐,她们不可能听到。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和你的离老爷的卧室最近,但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她没有听到什么,人老了,总是睡得很死,”她顿了一顿,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以清楚而意味深长的语调补充说:“不过你很年轻,小姐,而且应当说睡得不熟,也许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是听到了,”我压低了声音说。这样,仍在擦窗的莉娅就不会听到我了。“起初,我以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会笑,而我敢肯定,我听到了笑声,古怪的笑声”。
她又拿了一根线,仔细地上了蜡,她的手沉稳地把线穿进针眼,随后非常镇静地说:“我想老爷处在危险之中是不大可能笑的,小姐,你一定是在做梦了。”
“我没有做梦,”我带着几分恼火说,因为她那种厚颜无耻的镇定把我激怒了。她又带着同样探究和警惕的目光看着我。
“你告诉老爷了没有,你听到笑声了?”她问道。
“早上我还没有机会同他说呢。”
“你没有想到开门往走廊里一瞧?”她往下问她似乎在盘问我,想在不知不觉中把我的话掏出来。我忽然想到,她要是发觉我知道或是怀疑她的罪行,就会恶意作弄我,我想还是警惕为妙。
“恰恰相反,”我说,“我把门拴上了。”
“那你每天睡觉之前没有拴门的习惯吗?”
“这恶魔!她想知道我的习惯,好以此来算计我:”愤怒再次压倒谨慎,我尖刻地回答:“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常常忽略了拴门,我认为没有这必要,我以前没有意识到在桑菲尔德还要担心什么危险或者烦恼,不过将来(我特别强调了这几个字),我要小心谨慎,弄得一切都安安全全了才敢躺下睡觉。”
“这样做才聪明呢,”她回答,“这一带跟我知道的任何地方都一样安静,打从府宅建成以来、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强盗上门呢。尽管谁都知道,盘子柜里有价值几百英镑的盘子,而且你知道,老爷不在这里长住,就是来住,因为是单身汉也不大要人服侍,所以这么大的房子,只有很少几个仆人。不过我总认为过份注意安全总比不注意安全好,门一下子就能拴上,还是拴上门,把自己和可能发生的祸害隔开为好。小姐,很多人都把一切托付给上帝,但要我说呀,上帝不会排斥采取措施,尽管他只常常祝福那些谨慎采取的措施,”说到这里她结束了长篇演说。这番话对地来说是够长的了,而且口气里带着贵格会女教徒的假正经。
我依旧站在那里,正被她出奇的镇定和难以理解的虚伪弄得目瞪口呆时,厨师进门来了。
“普尔太太,”她对格雷斯说,“佣人的午饭马上就好了,你下楼去吗?”
“不啦,你就把我那一品特葡萄酒和一小块布丁放在托盘里吧,我会端到楼上去。”
“你还要些肉吗?”
“就来一小份吧,再来一点奶酪,就这些。”
“还有西米呢?”
“现在就不用啦,用茶点之前我会下来的,我自己来做。”
这时厨师转向我,说费尔法克斯太太在等看我,于是我就离开了。
吃午饭时候,费尔法克斯太太谈起帐幔失火的事。我几乎没有听见,因为我绞尽脑汁,思索着格雷斯·普尔这个神秘人物,尤其是考虑她在桑菲尔德的地位问题;对为什么那天早晨她没有被拘留,或者至少被老爷解雇,而感到纳闷。昨天晚上,他几乎等于宣布确信她犯了罪。是什么神秘的原因却使他不去指控她呢,为什么他也嘱咐我严守秘密呢,真也奇怪,一位大胆自负、复仇心切的绅士,不知怎地似乎受制于一个最卑微的下属、而且被她控制得如此之紧,甚至当她动手要谋害他时,竟不敢公开指控她的图谋,更不必说惩罚她了。
要是格雷斯年轻漂亮,我会不由得认为,那种比谨慎或忧虑更为温存的情感左右了罗切斯特先生,使他偏袒于她。可是她面貌丑陋,又是一付管家婆样子,这种想法也就站不住脚了。“不过,”我思忖道,“她曾有过青春年华,那时主人也跟她一样年轻。费尔法克斯太太曾告诉我,她在这里已住了很多年。我认为她从来就没有姿色,但是也许她性格的力量和独特之处弥补了外貌上的不足。罗切斯特先生喜欢果断和古怪的人,格雷斯至少很古怪。要是从前一时的荒唐(像他那种刚愎自用、反复无常的个性,完全有可能干出轻率的事来)使他落入了她的掌中,行为上的不检点酿成了恶果,使他如今对格雷斯所施加给自己的秘密影响,既无法摆脱,又不能漠视,那又有什么奇怪呢?但是,一想到这里,普尔太太宽阔、结实、扁平的身材和丑陋干瘪甚至粗糙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想:”不,不可能!我的猜想不可能是对的。不过,“一个在我心里悄悄说话的声音建议道:”你自己也并不漂亮,而罗切斯特先生却赞赏你,至少你总是觉得好像他是这样,而且昨天晚上——别忘了他的话,别忘了他的神态,别忘了他的嗓音!“
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语言,那眼神,那声调此刻似乎活生生地再现了。这时我呆在读书室里,阿黛勒在画画,我弯着身子指导她使用画笔,她抬起头,颇有些吃惊。
“Q'avez vous,Mademoiselle”她说“Vos doigts tremblent comme lafeuille,et vos joues sont rouges:mais,rouges comme des cerises!”
“我很热,阿黛勒,这么躬着身!”她继续画她的速写,我继续我的思考。
我急于要把对格雷斯·普尔的讨厌想法,从脑海中驱走,因为它使我感到厌恶,我把她与自己作了比较,发现彼此并不相同。贝茜·利文曾说我很有小姐派头。她说的是事实,我是一位小姐。而如今,我看上去已比当初贝茜见我时好多了。我脸色已更加红润,人已更加丰满,更富有生命力,更加朝气蓬勃,因为有了更光明的前景和更大的欢乐。
“黄昏快到了,”我朝窗子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我还没有在房间里听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和脚步声呢。不过天黑之前我肯定会见到他。早上我害怕见面,而现在却渴望见面了。我的期望久久落空,真有点让人不耐烦了。”
当真的暮色四合,阿黛勒离开我到保育室同索菲娅一起去玩时,我急盼着同他见面。我等待着听到楼下响起铃声,等待着听到莉娅带着口讯上楼的声音。有时还在恍惚中听到罗切斯特先生自己的脚步声,便赶紧把脸转向门口,期待着门一开,他走了进来。但门依然紧闭着,唯有夜色透进了窗户。不过现在还不算太晚,他常常到七、八点钟才派人来叫我,而此刻才六点。当然今晚我不应该完全失望,因为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同他说,我要再次提起格雷斯·普尔这个话题,听听他会怎么回答,我要爽爽气气地问他,是否真的相信是她昨夜动了恶念,要是相信,那他为什么要替她的恶行保守秘密。我的好奇心会不会激怒他关系不大,反正我知道一会儿惹他生气,一会儿抚慰他的乐趣,这是一件我很乐意干的事,一种很有把握的直觉常常使我不至于做过头,我从来没有冒险越出使他动怒的界线,但在正边缘上我很喜欢一试身手。我可以既保持细微的自尊,保持我的身份所需的一应礼节,而又可以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同他争论,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合适。
楼梯上终于响起了吱格的脚步声,莉娅来了,但她不过是来通知茶点己在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里摆好,我朝那走去,心里很是高兴,至少可以到楼下去了。我想这么一来离罗切斯特先生更近了。
“你一定想用茶点了,”到了她那里后,这位善良的太太说,“午饭你吃得那么少,”她往下说,“我担心你今天不大舒服。你看上去脸色绯红,像是发了烧。”
“啊!很好呀,我觉得再好没有了。”
“那你得用好胃口来证实一下,你把茶壶灌满让我织完这一针好吗,”这活儿一了结,她便站起来把一直开着的百叶窗放下。我猜想没有关窗是为了充分利用日光,尽管这时己经暮霭沉沉,天色一片朦胧了。
“今晚天气晴朗,”她透过窗玻璃往外看时说,“虽然没有星光,罗切斯特先生出门总算遇上了好天气。”
“出门?——罗切斯特先生到哪里去了吗,我不知道他出去了。”
“噢,他吃好早饭就出去了!他去了里斯。埃希顿先生那儿,在米尔科特的另一边,离这儿十英里,我想那儿聚集了一大批人,英格拉姆勋爵、乔治·林恩爵士、登特上校等都在。”
“你盼他今晚回来么?”
“不,——明天也不会回来。我想他很可能呆上一个礼拜,或者更长一点。这些杰出的上流社会的人物相聚,气氛欢快,格调高雅,娱乐款待,应有尽有,所以他们不急于散伙。而在这样的场合,尤其需要有教养有身份的人。罗切斯特先生既有才能,在社交场中又很活跃,我想他一定受到大家的欢迎。女士们都很喜欢他,尽管你会认为,在她们眼里他的外貌并没有特别值得赞许的地方。不过我猜想,他的学识、能力,也许还有他的财富和血统,弥补了他外貌上的小小缺陷。”
“里斯地方有贵妇、小姐吗?”
“有伊希顿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真还都是举止文雅的年轻小姐。还有可尊敬的布兰奇和玛丽·英格拉姆,我想都是非常漂亮的女人。说实在我是六七年前见到布兰奇的,当时她才十八岁。她来这里参加罗切斯特先生举办的圣诞舞会和聚会。你真该看一看那一天的餐室——布置得那么豪华,点得又那么灯火辉煌!我想有五十位女士和先生在场——都是出身于郡里的上等人家。英格拉姆小姐是那天晚上公认的美女。”
“你说你见到了她,费尔法克斯太太。她长得怎么个模样?”
“是呀、我看到她了,餐室的门敞开着,而且因为圣诞期间,允许佣人们聚在大厅里,听一些女士们演唱和弹奏。罗切斯特先生要我进去,我就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看她们。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光彩夺目的景象。女士们穿戴得富丽堂皇,大多数——至少是大多数年轻女子,长得很标致,而英格拉姆小姐当然是女皇了。”
“她什么模样?”
“高高的个子,漂亮的胸部,斜肩膀,典雅硕长的脖子,黝黑而洁净的橄榄色皮肤,高贵的五官,有些像罗切斯特先生那样的眼睛,又大又黑,像她的珠宝那样大放光彩,同时她还有一头很好的头发,乌黑乌黑,而又梳理得非常妥贴,脑后盘着粗粗的发辫,额前是我所看到过的最长最富有光泽的卷发,她一身素白,一块琥珀色的围巾绕过肩膀,越过胸前,在腰上扎一下,一直垂到膝盖之下,下端悬着长长的流苏。头发上还戴着一朵琥珀色的花,与她一团乌黑的卷发形成了对比。”
“当然她很受别人倾慕了?”
“是呀,一点也不错,不仅是因为她的漂亮,而且还因为她的才艺,她是那天演唱的女士之一,一位先生用钢琴替她伴奏,她和罗切斯特先生还表演了二重唱。”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知道他还能唱歌。”
“呵!他有一个漂亮的男低音,对音乐有很强的鉴赏力。”
“那么英格拉姆小姐呢,她属于哪类嗓子?”
“非常圆润而有力,她唱得很动听。听她唱歌是一种享受——随后她又演奏。我不会欣赏音乐,但罗切斯特先生行。我听他说她的演技很出色。”
“这位才貌双全的小姐还没有结婚吗?”
“好像还没有,我想她与她妹妹的财产都不多。老英格拉姆勋爵的产业大体上限定了继承人,而他的大儿子几乎继承了一切。”
“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有富裕的贵族或绅士看中她,譬如罗切斯特先生,他很有钱,不是吗,”
“唉!是呀,不过你瞧,年龄差别很大。罗切斯特先生已快四十,而她只有二十五岁。”
“那有什么关系?比这更不般配的婚姻每天都有呢。”
“那是事实,但我不会认为罗切斯特先生会抱有那种想法。——可是你什么也没吃,从开始吃茶点到现在,你几乎没有尝过一口。”
“不,我太渴了,吃不下去。让我再喝一杯行吗?”
我正要重新将话题扯到罗切斯特先生和漂亮的布兰奇小姐有没有结合的可能性上,阿黛勒进来了,谈话也就转到了别的方面。
当我复又独处时,我细想了听到的情况,窥视了我的心灵,审察了我的思想和情感,努力用一双严厉的手,把那些在无边无际、无路可循的想象荒野上徘徊的一切,纳入常识的可靠规范之中。
我在自己的法庭上受到了传讯。记忆出来作证,陈述了从昨夜以来我所怀的希望、意愿和情感,陈述了过去近两周我所沉溺的一般思想状态。理智走到前面,不慌不忙地讲了一个朴实无华的故事,揭示了我如何拒绝了现实,狂热地吞下了理想。我宣布了大致这样的判决:世上还不曾有过比简·爱更大的傻瓜,还没有一个更异想天开的白痴,那么轻信甜蜜的谎言、把毒药当作美酒吞下。
“你,”我说,“得宠于罗切斯特先生吗?你有讨他欢心的天赋吗?你有哪一点对他来说举足轻重吗?滚开!你的愚蠢让我厌烦。而你却因为人家偶尔表示了喜欢便乐滋滋的,殊不知这是一个出身名门的绅士,一个精于世故的人对一个下属、一个初出毛庐的人所作的暧昧表示。你好大的胆子,愚蠢得可怜的受骗者。——难道想到自身的利益都不能让你聪明些吗?今天早上你反复叨念着昨夜的短暂情景啦?——蒙起你的脸,感到羞愧吧,他说了几句称赞你眼晴的话、是吗?盲目的自命不凡者,睁开那双模糊的眼睛,瞧瞧你自己该死的糊涂劲儿吧!受到无意与她结婚的上司的恭维,对随便哪个女人来说都没有好处。爱情之火悄悄地在内心点燃,得不到回报,不为对方所知,必定会吞没煽起爱的生命;要是被发现了,得到了回报,必定犹如鬼火,将爱引入泥泞的荒地而不能自拔。对所有的女人来说,那简直是发疯。”
“那么,简·爱,听着对你的判决:明天,把镜子放在你面前,用粉笔绘出你自己的画像,要照实画,不要淡化你的缺陷,不要省略粗糙的线条,不要抹去令人讨厌的不匀称的地方,并在画像下面书上‘孤苦无依、相貌平庸的家庭女教师肖像。’”
“然后,拿出一块光滑的象牙来——你在画盒子里有一块备着:拿出你的调色板,把你最新鲜、最漂亮、最明洁的色泽调起来,选择你最精细的骆驼毛画笔,仔细地画出你所能想象的最漂亮的脸蛋,根据费尔法克斯太太对布兰奇·英格拉姆的描绘,用最柔和的浓淡差别,最甜蜜的色泽来画。记住乌黑的头发,东方式的眸子——什么!你把罗切斯特先生作为模持儿,镇静!别哭鼻子!——不要感情用事!——不要反悔!我只能忍受理智和决心。回忆一下那庄重而和谐的面部特征,希腊式的脖子和胸部,露出圆圆的光彩照人的胳膊和纤细的手。不要省掉钻石耳环和金手镯。一丝不差地画下衣服、悬垂的花边、闪光的缎子、雅致的围巾和金色的玫瑰,把这幅肖像画题作‘多才多艺的名门闺秀布兰奇。’”
“我会这么干的,”我打定了注意。决心一下,人也就平静下来了,于是便沉沉睡去。
我说到做到,一二个小时便用蜡笔画成了自己的肖像。而用了近两周的工夫完成了一幅想象中的布兰奇·英格拉姆象牙微型画。这张脸看上去是够可爱的,同用蜡笔根据真人画成的头像相比,其对比之强烈已到了自制力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很得益于这一做法。它使我的脑袋和双手都不闲着,也使我希望在心里烙下的不可磨灭的新印象更强烈,更不可动摇。
不久我有理由庆幸自己,在迫使我的情感服从有益的纪律方面有所长进。多亏了它,我才能够大大方方、平平静静地对付后来发生的事情,要是我毫无准备,那恐怕是连表面的镇静都是无法保持的。
第十七章
一个星期过去了,却不见罗切斯特先生的消息,十天过去了,他仍旧没有来。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要是他直接从里斯去伦敦,并从那儿转道去欧洲大陆,一年内不再在桑菲尔德露面,她也不会感到惊奇,因为他常常出乎意料地说走就走,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冷飕飕沉甸甸的,实际上我在任凭自己陷入一种令人厌恶的失落感,不过我调动了智慧,重建了原则,立刻使自己的感觉恢复了正常,说来也让人惊奇,我终于纠正了一时的过错,清除了认为有理由为罗切斯特先生的行动操心的错误想法。我并没有低声下气,怀着奴性十足的自卑感,相反,我只说:“你同桑菲尔德的主人无关,无非是拿了他给的工资,去教他的被保护人而已,你感激他体面友好的款待。不过你尽了职,得到这样的款待是理所应当的。这是你与他之间他唯一严肃承认的关系。所以不要把你的柔情、你的狂喜、你的痛苦等等系在他身上。他不属于你的阶层。记住你自己的社会地位吧,要充分自尊,免得把全身心的爱,徒然浪费在不需要甚至瞧不起这份礼物的地方。”
我平静地干着一天的工作。不过脑海中时时隐约闪过我要离开桑菲尔德的理由,我不由自主地设计起广告,预测起新的工作来。这些想法,我没有必要去制止,它们也许会生根发芽,还可能结出果子来。
罗切斯特先生离家已经两周多了,这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给费尔法克斯太太的信。
“是老爷写来的,”她后了看姓名地址说,“现在我想可以知道能不能盼他回来了。”
她在拆开封口仔细看信时,我继续喝我的咖啡(我们在吃早饭)。咖啡很热,我把脸上突然泛起的红晕看作是它的缘故。不过,我的手为什么抖个不停,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把半杯咖啡溢到了碟子上,我就不想去考虑了。
“嗨,有时候我总认为太冷清,现在可有机会够我们忙了,至少得忙一会儿”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仍然把信纸举着放在眼镜前面。
我没有立即提出要求解释,而是系好了阿黛勒碰巧松开的围涎,哄她又吃了个小面包,把她的杯子再倒满牛奶,随后淡然问道:“我猜想罗切斯特先生不会马上回来吧?”
“说真的,他要回来了——他说三天以后到,也就是下星期四,而且不光是他一个人。我不知道在里斯的贵人们有多少位同他一起来。他吩咐准备好最好的卧室,图书室与客厅都要清扫干净。我还要从米尔科特的乔治旅店和能弄到人的随便什么地方,再叫些厨工来。而且女士们都带女仆,男士们都带随从。这样我们满屋子都是人了。”费尔法克斯太太匆匆咽下早饭,急急忙忙去做准备工作了。
果然被她说中了,这三天确实够忙的。我本以为桑菲尔德的所有房子都纤尘不染,收拾得很好。但看来我错了,他们雇了三个女人来帮忙。擦呀,刷呀,冲洗漆具呀,敲打地毯呀,把画拿下又挂上呀,擦拭镜子和枝形挂灯呀,在卧室生火呀,把床单和羽绒褥垫晾在炉边呀,这种情景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我都没有见过。在一片忙乱之中,阿黛勒发了疯。准备接客,盼着他们到来,似乎使她欣喜若狂。她会让索菲娅把她称之为外衣的所有“toiettes”都查看一下,把那些“passess”都翻新,把新的晾一晾放好。她自己呢,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前房跳来奔去,在床架上窜上窜下,躺到床垫上和叠起的枕垫、枕头上,面对着熊熊炉火在烟窗里哗剥作响。她的功课已全给免掉,因为费尔法克斯太太拉我做了帮手。我整天呆在贮藏室,给她和厨师帮忙(或者说增添麻烦),学做牛奶蛋糊、乳酪饼和法国糕点,捆扎野味,装饰甜点心。
这批客人预计星期四下午到达,赶上六点钟吃晚饭。在等待期间我没有工夫去胡思乱想了。我想我跟其他人一样卖力、一样高兴——阿黛勒除外。不过我时时会感到扫兴,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些疑惑、凶兆和不祥的猜测。那就是当我偶尔看到三楼楼梯的门慢悠悠地打开(近来常常锁着),格雷斯·普尔戴着整洁的帽子,系着围裙,揣着手帕,从那里经过时。我瞧着她溜过走廊,穿着布拖鞋,脚步声减低到很轻很轻。我看见她往闹哄哄乱糟糟的卧房里瞧了一瞧,只不过说一两句话,也许是给打杂女工们交代恰当的清扫方法:如何擦炉栅,如何清理大理石壁炉架,要不如何从糊了墙纸的墙上把缎子取下。说完便又往前走了。她一天下楼到厨房里走一次,来吃饭,在炉边有节制地吸一烟斗烟,随后就返回,带上一罐黑啤酒,在楼上阴暗的巢穴里独自消遣。一天二十四小时中,她只有一小时同楼下别的佣人呆在一起,其余时间是在三层楼上某个橡木卧室低矮的天花板下度过的。她坐在那里做着针线活——也许还兀自凄楚地大笑起来——像监狱里的犯人一样无人作伴。
最奇怪的是,除了我,房子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习惯,或者似乎为此感到诧异。没有人谈论过她的地位或工作,没有人可怜她的孤独冷清。说真的我一次偶尔听到了莉娅和一个打杂女工之间关于格雷斯的一段对话,莉娅先是说了什么话,我没听清楚,而打杂女工回答道:“估计她的薪金很高。”
“是呀,”莉娅说,“但愿我的薪金也这么高。并不是说我的值得抱怨——在桑菲尔德谈不上吝啬,不过我拿的薪金才是普尔太太的五分之一。她还在存钱呢,一季度要去一次米尔科特的银行。我一点不怀疑她要是想走的话,积下的钱能够她自立了。不过我想她在这儿已经呆惯了,更何况她还不到四十岁,身强力壮,干什么都还行,放弃差事是太早些了。”
“我猜想她是个干活的好手,”打杂女工说。
“呵,——她明白自己该干什么——没有人比得过她”莉娅意味深长地回答说,“不是谁都干得了她活的,就是给了同她一样多的钱也干不了。”
“的确干不了!”对方回答。“不知道老爷——”
打杂女工还想往下说,但这时莉娅回过头来,看到了我,便立即用肘子顶了顶她伙伴。
“她知道了吗?”我听见那女人悄悄说。
莉娅摇了摇头,于是谈话嘎然而止。我从这里所能猜测到的就是这么回事:在桑菲尔德有一个秘密,而我被故意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了。
星期四到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在前一个晚上完成。地毯铺开了,床幅挂上了彩条,白得眩目的床罩铺好了,梳妆台已经安排停当,家具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花瓶里插满了鲜花。卧室和客厅都已尽人工所能,拾掇得焕然一新;大厅也已经擦洗过,巨大的木雕钟,楼梯的台阶和栏杆都已擦得像玻璃一般闪闪发光。在餐室里,餐具柜里的盘子光亮夺目;在客厅和起居室内,一瓶瓶异国鲜花,在四周灿然开放。
到了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穿上了她最好的黑缎袍子,戴了手套和金表,因为要由她来接待客人——把女士们领到各自的房间里去等等。阿黛勒也要打扮一番,尽管至少在那天,我想不大会有机会让她见客。但为了使她高兴,我让索菲娅给她穿上了一件宽松的麻纱短上衣。至于我自己,是没有必要换装的,不会把我从作为我私室的读书室里叫出去,这私室现在已经属于我,成了“患难时愉快的避难所。”
这是个温煦宁静的春日,三月末四月初的那种日子,骄阳当空,预示着夏天就要到来。这时已近日暮,但黄昏时更加暖和,我坐在读书室里工作,敞开着窗子。
“时候不早了,”费尔法克斯太太浑身叮当作响,进了房间说,“幸亏我订的饭菜比罗切斯特先生说的时间晚一个小时,现在已经过了六点了。我已派约翰到大门口去,看看路上有没有动静。从那儿往米尔科特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得很远。”她朝窗子走去。“他来了!”她说。“嗨,约翰”(探出身子)“有消息吗?”
“他们来了,夫人,”对方回答道。“十分钟后就到。”
阿黛勒朝窗子飞奔过去。我跟在后面,小心地靠一边站立,让窗帘遮掩着,使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被人看见。约翰所说的那十分钟似乎很长。不过终于听到了车轮声。四位骑手策马驰上了小道,两辆敞开的马车尾随其后。车内面纱飘拂,羽毛起伏。两位年轻骑手,精神抖擞,一付绅士派头;第三位是罗切斯特先生,骑着他的黑马梅斯罗,派洛特跳跃着奔跑在他前面。与他并驾齐驱的是一位女士,这批人中,他们俩一马当先。她那紫色的骑装差不多己扫到了地面,她的面纱长长地在微风中飘动,她那乌黑浓密的卷发,同它透明的折裥绕在一起,透过面纱闪动着光芒。
“英格拉姆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大叫一声,急冲冲下楼去履行她的职务了。
这队人马顺着车道的弯势很快转过屋角,在我视线中消失了。这时阿黛勒要求下楼。我把她搂在膝头上,让她明白无论是此刻,还是以后什么时候,除非明确要她去,绝不可以随意闯到女士们跟前去,要不罗切斯特先生会生气的等等。听了这番话,“她淌下了自然的眼泪”不过见我神情严肃,她也终于同意把眼泪抹掉了。
这时大厅里人声鼎沸,笑语纷纭。男士们深沉的语调,女士们银铃似的嗓音交融在一起。其中最清晰可辨的是桑菲尔德主人那洪亮而声音不大的嗓门,欢迎男女宾客来到府上。随后,这些人脚步轻盈地上了楼梯,轻快地穿过走廊。于是响起了柔和欢快的笑声和开门关门声。一会儿后,便寂然无声了。
“Elles changent de toilettes,”阿黛勒说。她细听着,跟踪着每一个动静,并叹息着。“Chez maman,”她说,“quand il y avait du monde,je le ssuivaispartout au salon et a leurs chambres;souvent je regardais les femmes dechambre coiffer et habiller les dames,et c'etait si amusant:comme cela onapprend.”
“你觉得饿了吗,阿黛勒?”
“Mais oui,mademoiselle:voila cinq ou six heures que nous n'avons pasmange.”
“好吧,趁女士们都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冒个险,下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我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避难所出来,拣了一条直通厨房的后楼梯下去。那里火光熊熊,一片混乱,汤和鱼都已到了最后制作阶段,厨子弯腰曲背对着锅炉,仿佛全身心都要自动燃烧起来。在佣人屋里,两个马车夫和三个绅士的仆从或站或坐,围着火炉;女仆们想必在楼上同小姐们在一起。从米尔科特新雇来的佣人东奔西跑,非常忙碌。我穿过一片混乱,好不容易到了食品室,拿了一份冷鸡,一卷面包,一些馅饼,一两个盘子和一副刀叉。我带了这份战利品急忙撤退,重新登上走廊,正要随手关上后门时,一阵越来越响的嗡嗡声提醒我,女士们要从房间里走出来了。要上读书室我非得经过几间房门口不可,非得要冒端着一大堆食品被她们撞见的危险。于是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一头。这里没有窗子,光线很暗。此刻天色已黑,因为太阳已经下山,暮色越来越浓了。
一会儿工夫,房间里的女房客们一个接一个出来了,个个心情欢快,步履轻盈,身上的衣装在昏黄的暮色中闪闪发光。她们聚集在走廊的另一头,站了片刻,用压低了的轻快动听的语调交谈着。随后走下楼梯,几乎没有声响,仿佛一团明亮的雾从山上降落下来。她们的外表总体上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这些人具有一种我前所未见的名门望族的典雅。
我看见阿黛勒扶着半掩的读书室门,往外偷看着。“多漂亮的小姐!”她用英语叫道。“哎呀我真想上她们那儿去!你认为晚饭后罗切斯特先生会派人来叫我们去吗?”
“不,说实在,我不这样想。罗切斯特先生有别的事情要考虑。今天晚上就别去想那些小姐们了,也许明天你会见到她们的。这是你的晚饭。”
她真的饿坏了,因此鸡和馅饼可以暂时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幸亏我弄到了这份食品,不然她和我,还有同我们分享这顿晚餐的索菲娅,都很可能根本吃不上晚饭,楼下的人谁都快忙得顾不上我们了。九点以后才送上甜食。到了十点钟,男仆们还端着托盘和咖啡杯子,来回奔波。我允许阿黛勒呆得比往常晚得多才上床,因为她说楼下的门不断地开呀关呀,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弄得她没法睡觉。此外,她还说也许她解衣时,罗切斯特先生会让人捎来口信,“etalorsqueldommage!”
我给她讲故事,她愿意听多久就讲多久。随后我带她到走廊上解解闷。这时大厅的灯已经点上,阿黛勒觉得从栏杆上往下看,瞧着仆人们来往穿梭,十分有趣。夜深了,客厅里传来音乐之声,一架钢琴已经搬到了那里。阿黛勒和我坐在楼梯的顶端台阶上倾听着。刹那之间响起了一个声音,与钢琴低沉的调子相交融。那是一位小姐在唱,歌喉十分动听。独唱过后,二重唱跟上,随后是三重唱,歌唱间歇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谈话声。我久久地听着,突然发现自己的耳朵聚精会神地分析那混杂的声音,竭力要从混沌交融的音调中,分辨出罗切斯特先生的嗓音。我很快将它捕捉住以后,便进而从由于距离太远而变得模糊不清的音调中,猜想出歌词来。
时钟敲了十一点。我瞧了一眼阿黛勒,她的头已倚在我肩上,眼皮己越来越沉重。我便把她抱在怀里,送她去睡觉。将近一点钟,男女宾客们才各自回房去。
第二天跟第一天一样,是个晴朗的日子,客人们乘机到临近的某个地方去远足。他们上午很早就出发了,有的骑马,有的坐马车。我亲眼看着他们出发,看着他们归来。像以前一样,英格拉姆小姐是唯一一位女骑手。罗切斯特先生同她并驾齐驱。他们两人骑着马同其余的客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费尔法克斯太太正与我一起站在窗前,我向她指出了这一点:“你说他们不可能想到结婚,”我说,“可是你瞧,比起其他女人来,罗切斯特先生明显更喜欢她。”
“是呀,我猜想他毫无疑问爱慕她。”
“而且她也爱慕他,”我补充说“瞧她的头凑近他,仿佛在说什么知心话呢!但愿能见到她的脸,我还从来没见过一眼呢!”
“今天晚上你会见到她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回答说:“我偶然向罗切斯特先生提起,阿黛勒多么希望能见一见小姐们。他说:”呵,那就让她饭后上客厅里来吧,请爱小姐陪她来。‘“
“噢,他不过是出于礼貌才那么说的,我不必去了,肯定的。”我回答。
“瞧,我对他说,你不习惯交往,所以我想你不会喜欢在一批轻松愉快而又都互不相识的宾客前露面,他还是那么急躁地回答说,‘胡说八道!要是她不愿来,就告诉她这是我个人的意愿。如果她拒绝,你就说,她这么倔强,我要亲自来叫了。’”
“我不愿给他添那么多麻烦”,我回答。“要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就去。不过我并不喜欢。你去吗,费尔法克斯太太?”
“不,我请求免了,他同意了。一本正经入场是最不好受的,我来告诉你怎样避免这种尴尬,你得在女士们离席之前,客厅里还没有人的时候就进去,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男宾们进来之后,你不必呆得很久,除非你高兴这么做。你不过是让罗切斯特先生看到你在那里,随后你就溜走——没有人会注意到你。”
“你认为这批客人会呆得很久吗?”
“也许两三个星期,肯定不会再久了。过了复活节假期,乔治·林恩爵士由于新近当上了米尔科特市议员,得去城里就职。我猜想罗切斯特先生会同他一起去。我觉得很奇怪,这回他在桑菲尔德呆了那么长时间。”
眼看我带着照管的孩子进客厅的时刻就要到来,我心里惴惴不安。阿黛勒听说晚上要去见女士们,便整天处于极度兴奋状态,直到索菲娅开始给她打扮,才安静下来。随后更衣的重要过程很快稳定了她的情绪。待到她卷发梳得溜光,一束束垂着,穿上了粉红色的缎子罩衣,系好长长的腰带,戴上了网眼无指手套,她看上去已是像任何一位法官那么严肃了。这时已没有必要提醒她别弄乱自己的服装,她穿戴停当后,便安静地坐在小椅子上,急忙小心地把缎子裙提起来,唯恐弄皱了。还向我保证,她会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直到我准备好为止。我很快就穿戴好了。我立即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银灰色的那一件,专为参加坦普尔小姐的婚礼购置的,后来一直没有穿过),把头发梳得平平伏伏,并戴上了我仅有的饰品,那枚珍珠胸针。随后我们下了楼。
幸亏还有另外一扇门通客厅,不必经过他们都坐着吃饭的餐厅。我们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大理石砌成的壁炉中,一堆旺火静静地燃烧着;桌上装饰着精致的花朵,烛光在花朵中间孤寂地闪亮,平添了几分欢快。拱门前悬挂着大红门帘,虽然我们与毗连的餐室中的客人之间,仅一层之隔,但他们话说得那么轻,除了柔和的嗡嗡声,彼此之间的交谈一点都听不清楚。
阿黛勒似乎仍受着严肃气氛的震慑,一声不吭地坐在我指给她的小凳上。我退缩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随手从临近的台子上取了本书,竭力读下去。阿黛勒把她的小凳子搬到我脚边,不久便碰了碰我膝头。
“怎么啦,阿黛勒?”
“Est ce que je ne puis pas prendre une seule de ces fleursmagnifiques,mademoiselle?Seulement pour completer ma toilette.”
“你对自己的‘toilette’想得太多啦,阿黛勒,不过你可以戴一朵花。”于是我从花瓶里掐下一朵花来,系在她的彩带上,她舒了口气,显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满足,仿佛她的幸福之杯此刻已经斟满了。我转过脸去,掩饰自己抑制不住的微笑。在这位巴黎小女子天生对服饰的热烈追求中,既有几分可笑,又有几分可悲。
这时响起了轻轻的起立声,帐幔被撩到了拱门背后,露出了餐室,只见长长的桌上摆满了盛甜点心的豪华餐具,烛光倾泻在银制的和玻璃的器皿上。一群女士站在门口。随后她们走了进来,门帘在身后落下。
她们不过八位,可不知怎地,成群结队进来的时候,给人的印象远不止这个数目。有些个子很高,有些一身著白。她们的服装都往外伸展得很阔,仿佛雾气放大了月亮一样,这些服装也把她们的人放大了。我站起来向她们行了屈膝礼,有一两位点头回礼,而其余的不过盯着我看而已。
她们在房间里散开,动作轻盈飘拂,令我想起了一群白色羽毛的鸟。有些人一下子坐下来,斜倚在沙发和卧榻上;有的俯身向着桌子,细细揣摩起花和书来,其余的人则团团围着火炉。大家都用低沉而清晰的调子交谈着,似乎这已成了她们的习惯。后来我知道了她们的大名,现在不妨来提一下。
首先是埃希顿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她显然曾是位漂亮的女人,而且保养得很好。她的大女儿艾米个头比较小,有些天真,脸部和举止都透出了孩子气,外表也显得很调皮。她那白色的薄纱礼服和蓝色的腰带很合身。二女儿路易莎的个子要高些,身材也更加优美,脸长得很不错,属于法国人所说的“minoischiffonne”那一类,姐妹俩都像百合花那么白净。
林恩夫人四十岁上下,长得又大又胖,腰背笔直,一脸傲气,穿着华丽的闪缎衣服。乌黑的头发在一根天蓝色羽毛和一圈宝石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登特上校太太不象别人那么招摇,不过我认为更具贵妇风度。她身材苗条,面容白皙温和,头发金黄。她的黑色缎子服、华丽的外国花边围巾以及珍珠首饰,远比那位有爵位的贵妇闪光的艳服更赏心悦目。
但三位最令人瞩目的——也许部分是由于她们在这一群人中个子最高——是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女儿布兰奇和玛丽。她们是三位个子极高的女人。这位太太年龄可能在四十与五十之间,但身材依然很好,头发依然乌黑(至少在烛光下),牙齿也明显地依然完整无缺。多数人都会把她看成是那个年纪中的美人。以形体而言,她无疑就是这样。不过她的举止和表情显出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傲慢。她生就一副罗马人的脸相。双下巴连着柱子一样的脖子。在我看来,这样的五官不仅因为傲慢而显得膨胀和阴沉,而且还起了皱纹。她的下巴由于同样的原因总是直挺挺的简直不可思议。同时,她的目光凶狠冷酷,使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说话装腔作势,嗓音深沉,声调夸张,语气专横——总之,让人难以忍受。一件深红丝绒袍,一顶用印度金丝织物做的披肩式软帽赋予她(我估计她这样想)一种真正的皇家气派。
布兰奇和玛丽都是同样身材——像白杨一样高大挺拔,以高度而论,玛丽显得过份苗条了些,而布兰奇活脱脱像个月亮女神。当然我是怀着特殊的兴趣来注意她的。第一我希望知道,她的外貌是不是同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绘相符;第二想看看她是不是像我凭想象画成的微型肖像画;第三——这总会暴露——是否像我所设想的那样,会适合罗切斯特先生的口味。
就外貌而言,她各方面都与我的画和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绘相吻合。高高的胸部、倾斜的肩膀、美丽的颈项、乌黑的眸子和黑油油的卷发,一应俱全——但她的脸呢?一—活象她母亲的,只是年青而没有皱纹。一样低低的额角,一样高傲的五官,一样盛气凌人。不过她的傲慢并不那么阴沉。她常常笑声不绝,而且笑里含着嘲弄,这也是她那弯弯的傲气十足的嘴唇所常有的表情。
据说天才总有很强的自我意识。我无法判断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位天才,但是她有自我意识——说实在相当强。她同温文而雅的登特太太谈起了植物。而登特太太似乎没有研究过那门学问,尽管她说喜爱花卉,“尤其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却是研究过的,而且还神气活现地卖弄植物学字眼,我立刻觉察到她在追猎(用行话来表达)登特太太,也就是说,在戏弄她的无知。她的追猎也许很讥诮,但决非厚道。她弹了钢琴,她的演技很高超;她唱了歌,她的嗓子很优美;她单独同她妈妈讲法语,她讲得很出色,非常流利,语调也正确。
与布兰奇相比,玛丽的面容显得更温顺坦率,五官更为柔和,皮肤也要白皙几分(英格拉姆小姐像西班牙人一样黑)——但玛丽缺乏活力,面部少有表情,眼目不见光泽。她无话可说,一坐下来,便像壁龛里的雕像那样,一动不动。姐妹俩都穿着一尘不染的素装。
那么,我现在是不是认为,英格拉姆小姐有可能成为罗切斯特先生的意中人呢?我说不上来——我不了解他在女性美方面的好恶。要是他喜欢端庄,她正是端庄的典型,而且她多才多艺,充满活力。我想多数有身份的人都会倾慕她,而他确实倾慕她,我似乎已有依据。要消除最后的一丝怀疑,就只要看他们呆在一起时的情景就行了。
读者呵,你别以为阿黛勒始终在我脚边的小凳子上端坐不动,她可不是。女士们一进来,她便站起来,迎了上去,端端正正鞠了一躬,并且一本正经地说:“Bon jour,mesdames.”
英格拉姆小姐带着嘲弄的神情低头看她,并嚷道:“哈,一个多小的玩偶!”
林恩太太说道,“我猜想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常挂在嘴边的法国小姑娘。”
登特太太和蔼地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吻。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顿不约而同地叫道:“多可爱的孩子!”
随后她们把她叫到一张沙发跟前。此刻她就坐在沙发上,夹在她们中间,用法语和蹩脚的英语交替聊天,不但引起了年轻小姐们的注意,而且也惊动了埃希顿太太和林恩太太。阿黛勒心满意足地受着大伙的宠爱。
最后端上了咖啡,男宾们都被请了进来。要是这个灯火辉煌的房间还有什么幽暗所在的话,那我就坐在暗处,被窗帘半掩着。拱门的帐幔再次撩起,他们进来了。男士们一起登场时的情景,同女宾们一样气派非凡。他们齐煞煞的都着黑色服装,多数身材高大,有的十分年轻。亨利·林恩和弗雷德里克·林恩确实精神抖擞,生气勃勃;登特上校一身英武之气;地方法官埃希顿先生一付绅士派头,头发相当白,眉毛和络腮胡子却依然乌黑,使他有几分像‘perenobledetheatre’。英格拉姆勋爵同他的姐妹们一样高挑个子,同她们一样漂亮,但有着玛丽那种冷漠、倦怠的神色。他似乎四肢瘦长有余,血气或脑力不足。
那么,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呢?
他最后一个进来,虽然我没有朝拱门张望,但看到他进来了。我竭力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钩针上,集中在编织出来的手提包网眼上——真希望自己只想手头的活计,只看见膝上的银珠和丝线;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禁不住忆起了上次见到这身影时的情景,那是在他所说的帮了他大忙以后,——他拉住我的手,低首看着我的脸,细细端详着我,眼神里露出一种千言万语急于一吐为快的心情,而我也有同感。在那一瞬间我同他靠得多近!自那以后,什么事情刻意使他和我的地位起了变化呢?而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多么疏远,多么陌生呀!我们己那么隔膜,因此我并不指望他过来同我说话。我也并不感到诧异,他居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房间另一头坐下,开始同一些女士们交谈起来。
我一见他心思全在她们身上,而我可以瞪着他而不被觉察,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脸上。我无法控制我的眼皮,它们硬要张开,眼珠硬要盯着他。我瞧着,这给了我一种极度的欢乐,——一种宝贵而辛辣的欢乐;是纯金,却又夹杂着痛苦的钢尖。像一个渴得快死的人所体会到的欢乐,明知道自己爬近的泉水已经下了毒,却偏要俯身去喝那圣水。
“情人眼里出美人,”说得千真万确。我主人那没有血色、微榄色的脸、方方的大额角、宽阔乌黑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线条的五官、显得坚毅而严厉的嘴巴——一切都诱出活力、决断和意志——按常理并不漂亮,但对我来说远胜于漂亮。它们充溢着一种情趣和影响力,足以左右我,使我的感情脱离我的控制,而受制于他。我本无意去爱他。读者知道,我努力从自己内心深处剪除露头的爱的萌芽,而此刻,一旦与他重新谋面,那萌芽又自动复活了,变得碧绿粗壮!他连看都不用看我就使我爱上了他。
我拿他和他的客人们作了比较。他的外表焕发着天生的精力和真正的力量,相比之下,林恩兄弟的风流倒倜傥,英格拉姆勋爵的散淡文雅——甚至登特上校的英武出众,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对他们的外貌与表情不以为然。但我能想象得出多数旁观者都会称他们英俊迷人、气度不凡,而毫不犹豫地说罗切斯特先生五宫粗糙、神态忧郁。我瞧见他们微笑和大笑——都显得微不足道。烛光中所潜藏的生气并不亚于他们的微笑,铃声中所包含的意义也并不逊于他们的大笑。我看见罗切斯特先生微微一笑——他严厉的五官变得柔和了;他的眼神转为明亮而温存,目光犀利而又甜蜜。这会儿,他同路易莎和艾米·埃希顿交谈着,我不解地看着她们从容接受他那对于我似乎透入心肺的目光。我本以为在这种目光下,她们会垂下眼来,脸上会泛起红晕。但我见她们都无动于衷时,心里倒很高兴。“他之于我并不同于他之于她们,”我想,“他不属于她们那类人。我相信他与我同声相应——我确信如此——我觉得同他意气相投——他的表情和动作中的含义,我都明白。虽然地位和财富把我们截然分开,但我的头脑里和心里,我的血液里和神经中,有着某种使我与他彼此心灵沟通的东西。难道几天前我不是说过,除了从他手里领取薪金,我同他没有关系吗?难道我除了把他看作雇主外,不是不允许自己对他有别的想法吗?这真是亵渎天性!我的每种善良、真实、生气勃勃的情感,都冲动地朝他涌去了。我知道我必须掩饰自己的感情,抑制自己的愿望;牢记住他不会太在乎我。我说我属于他那类人,并不是说我有他那种影响力,那种迷人的魅力,而不过是说我与他有某些共同的志趣与情感罢了。而我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我们之间永远横亘着一条鸿沟——不过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必须爱他。”
咖啡端来了。男宾们一进屋,女士们便象百灵鸟般活跃起来。谈话转为轻松欢快。登特上校和埃希领先生在政治问题上争论了起来,他们的太太们侧耳静听着。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两位高傲的寡妇,在促膝谈心。还有乔治爵士,顺便说一句,我忘记描述他了。他是一位个子高大、精神十足的乡绅。这会儿手里端着咖啡杯,站在沙发跟前,偶尔插上一句话。弗雷德里克·林恩先生坐在玛丽·英格拉姆旁边,给她看着一本装帧豪华的书籍里的插画。她看着,不时微笑着,但显然说话不多。高大冷漠的英格拉姆勋爵,抱着双肩,斜倚在小巧活泼的艾米·埃希顿的椅背上。她抬头看着他,像鹪鹩似的叽叽喳喳。在罗切斯特先生与这位勋爵之间,她更喜欢勋爵。亨利·林恩在路易莎的脚边占了一条脚凳,与阿黛勒合用着。他努力同她说法语,一说错,路易莎就笑他。布兰奇·英格拉姆会跟谁结伴呢?她孤零零地站在桌边,很有风度地俯身看着一本簿册。她似乎在等人来邀请,不过她不愿久等,便自己选了个伴。
罗切斯特先生离开了两位埃希顿小姐后,一如英格拉姆小姐孤单地站在桌旁一样,不然独立在火炉跟前。她在壁炉架的另一边站定,面对着他。
“罗切斯特先生,我想你并不喜欢孩子?”
“我是不喜欢。”
“那你怎么会想到去抚养这样一个小娃娃呢(指了指阿黛勒)?你在哪儿把她捡来的?”
“我并没有去抢,是别人托付给我的。”
“你早该送她进学校了。”
“我付不起,学费那么贵。”
“哈,我想你为她请了个家庭教师,刚才我还看到有个人同她在一起呢——她走了吗?呵,没有!她还在那边窗帘的后面。当然你付她工钱。我想这一样很贵——更贵,因为你得额外养两个人。”
我担心——或者我是否该说,我希望?—一因为提到了我,罗切斯特先生会朝我这边张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更往阴影里躲进去,可是他根本没有把目光转移到这边来。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冷冷地说,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前面。
“可不——你们男人从来不考虑经济和常识问题,在留家庭教师事儿上,你该听听我妈妈。我想,玛丽和我小时候跟过至少一打家庭教师,一半让人讨厌,其余的十分可笑,而个个都是妖魔——是不是,妈妈?”
“你说什么来着,我的宝贝蛋?”
这位被那个遗孀称为特殊财产的小姐,重新说了一遍她的问题,并作了解释。
“我的宝贝,别提那些家庭教师了,这个字眼本身就便我不安。她们反复无常,毫不称职,让我吃尽了苦头。谢天谢地,现在我总算同她们摆脱关系了。”
登特太太向这位虔诚的太太俯下身子,向她耳语了一阵。我从对方作出的回答中推测,那是提醒她,她们所诅咒的那类人中的一位,就在现场。
“Tant pis!”这位太太说,“我希望这对她有好处!”随后她压低了嗓门,不过还是响得让我能听见。“我注意到了她,我善观面相,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那类人的通病。”
“表现在哪些方面,夫人?”罗切斯特先生大声问道。
“我会私下告诉你的,”她答道,意味深长地把头巾甩了三下。
“不过我的好奇心会掉胃口:现在它急于要吃东西。”
“问问布兰奇吧,她比我更靠近你。”
“唉呀,可别把他交给我,妈妈!对于她们那号人,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她们真讨厌。并不是说我吃过她们很多苦头,我倒是刻意要把局面扭转过来。西奥多和我过去是怎样作弄威尔逊小姐、格雷太太和朱伯特夫人的呀!玛丽常常困得厉害,提不起精神来参与我们的阴谋。戏弄朱伯特夫人最有趣。威尔逊小姐是个病弱的可怜虫,情绪低沉,好伤心落泪。总之,不值得费那番劲去征服她。格雷太太又粗俗又麻木,对什么打击都不在乎。但是可怜的朱伯特夫人就不一样啦!我们把她逼得急了,我见她会大发雷霆——我们把茶泼掉,把面包和奶油弄得稀巴烂,把书扔到天花板上,捣弄着尺、书桌、火炉围栏和用具,闹得震天价响。西奥多,你还记得那些欢乐的日子吗?”
“是——呀,当然记得,”英格拉姆勋爵慢吞吞地说。“这可怜的老木瓜还常常大叫‘哎呀,你们这帮坏孩子?’——随后我们教训了她一顿,其实是她自己那么无知,竟还想来教我们这些聪明的公子小姐。”
“我们确实这么做了,特多,你知道我帮你告发(或者是迫害)你的家庭教师,面无血色的维宁先生,我们管他叫病态教师。他和威尔逊小姐胆大妄为,竟谈情说爱起来——至少特多和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当场看到他们温存地眉目传情,哀声叹气,并把这些理解为”labellepassion“的表现,我敢担保,大家很快就会得益于我们的发现,我们要将它作为杠杆,把压在身上的两个沉重包袱,撬出门去。亲爱的妈妈,瞧她一风闻这件事儿,便发觉是种歪风邪气。你不就是这么看的吗,我的母亲大人?”
“当然,我的宝贝。而且我十分正确。毫无疑问,在任何一个管教出色的家庭里,有干万条理由,一刻都不能容忍家庭男女教师之间的私通。第一——”
“哎呀,妈妈,别给我们一一列举啦!Au reste,我们都知道。坏样子会危害儿童的纯真;热恋者相依相伴,神不守舍,会导致失责;而狂妄自恃——傲馒无礼伴之而生——会造成冲突和对抗的总爆发。我说得对吗,英格拉姆花园的英格拉姆男爵夫人?”
“我的百合花,你说得很对,你一向很对。”
“那就不必再说了,换个话题吧。”
艾米·埃希顿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声明,操着软软的、奶声奶气的调子搭讪了:“路易莎和我,以往也常常戏弄我们的家庭教师,不过她是那么个好人,什么都能忍耐,随你怎么整他都不会生气。她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火,是不是这样,路易莎?”
“不错,从来不发火。我们爱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搜她的书桌和针线盒,把她的抽屉翻得底朝天。而她的脾气却那么好,我们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现在我猜想,”英格拉姆小姐讥嘲地喂起嘴唇说,“我们要为现存的家庭女教师编一个传记摘要了。为了避免这场灾难,我再次提议换一个新话题,罗切斯特先生,你赞成我的提议吗?”
“小姐,无论是这件事还是别的事情,我都支持你。”
“那得由我把这件事提出来了,Signior Eduardo,”今晚你的嗓子行吗?“
“Donna Bianca,只要你下令,我就唱。”
“那么Signior,我传旨清一清你的肺和其他发音器官,来为皇上效力。”
“谁不甘愿做如此神圣的玛丽的里丘呢?”
“里丘算得了什么!”她叫道,把满头卷发一甩,朝钢琴走去。“我认为提琴手戴维准是个枯燥乏味的家伙。我更喜欢黑呼呼的博斯威尔,依我之见,一个人没有一丝恶念便一文不值。不管历史怎样对詹姆斯·赫伯恩说长道短,我自认为,他正是那种我愿意下嫁的狂野、凶狠的草寇英雄。”
“先生们,你们听着:你们中谁最像博斯威尔?”罗切斯特先生嚷道。
“应当说你最够格,”登特上校立即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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