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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

_18 夏洛蒂·勃朗特(英)
“我不适合,我没有意志力,”我说。
他估计到一开始我会反对,所以并没有被我的话所激怒。说真的他倚在背后的一块岩石上,双臂抱着放在胸前,脸色镇定沉着。我明白他早己准备好对付长久恼人的反抗,而且蓄足了耐心坚持到底——决心以他对别人的征服而告终。
“谦卑,简,”他说,“是基督美德的基础。你说得很对,你不适合这一工作。可谁适合呢?或者,那些真正受召唤的人,谁相信自己是配受召唤的呢?以我来说,不过是尘灰草芥而己,跟圣·保尔相比,我承认自己是最大的罪人。但我不允许这种个人的罪恶感使自己畏缩不前。我知道我的领路人。他公正而伟大,在选择一个微弱的工具来成就一项大事业时,他会借助上帝无穷的贮藏,为实现目标而弥补手段上不足。你我一样去想吧,简——像我一样去相信吧。我要你倚靠的是永久的磐石,不要怀疑,它会承受住你人性缺陷的负荷。”
“我不了解传教士生活,从来没有研究过传教士的劳动。”
“听着,尽管我也很卑微,但我可以给予你所需要的帮助,可以把工作一小时一小时布置给你,常常支持你,时时帮助你。开始的时候我可以这么做,不久之后(因为我知道你的能力)你会像我一样强,一样合适,不需要我的帮助。”
“可是我的能力呢,——要承担这一工作,又从何谈起?我感觉不到灯火在燃烧起——感觉不到生命在加剧搏动——感觉不到有个声音在劝戒和鼓励我。呵,但愿我能让你看到,这会儿我的心象一个没有光线的牢房,它的角落里铐着一种畏畏缩缩的忧虑——那就是担心自己被你说服,去做我无法完成的事情。”
“我给你找到了一个答案——你,听着。自从同你初次接触以后,我就已经在注意你了。我已经研究了你十个月。那时我在你身上做了各种实验,我看到了什么,得出了什么启示呢?在乡村学校里,我发现你按时而诚实地完成了不合你习惯和心意的工作。我看到你能发挥自己的能力和机智去完成它。你能自控时,就能取胜。你知道自己突然发了财时非常镇静,从这里我看到了一个毫无底马罪过的心灵——钱财对你并没有过份的吸引力。你十分坚定地愿把财富分成四份,自己只留一份,把其余的让给了空有公道理由的其他三个人。从这里,我看到了一个为牺牲而狂喜拣起我所感兴趣的东西那种驯服性格中,从你一直坚持的孜孜不倦刻苦勤奋的精神中,从你对待困难那永不衰竭的活力和不可动摇的个性中,我看到了你具备我所寻求的一切品格。简,你温顺、勤奋、无私、忠心、坚定、勇敢。你很文雅而又很英勇。别再不信任你自己了——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你可以掌管印度学校,帮助印度女人,你的协助对我是无价之宝。”
罩在我头上的铁幕紧缩了起来。说服在稳健地步步进逼。我闭上眼睛,最后的几句话终于扫清了原先似乎已堵塞的道路。我所做的工作本来只是那么模模糊糊,零零碎碎,经他一说便显得简明扼要,经他亲手塑造便变得形态毕现了。他等候着回答。我要求他给我一刻钟思考,才能再冒昧地答复他。
“非常愿意,”他回答道。一边站了起来,快步朝隘口走了一小段路,猛地躺倒在一块隆起的欧石南地上,静静地躺着。
“我不得不看到并承认,我可以做他要我做的事,”我沉思起来,“如果能让我活命的话。但我觉得,在印度的太阳照射下,我活不了太久——那又怎么样呢?他又不在乎。我的死期来临时,他会平静而神圣地把我交付给创造了我的上帝。我面前的情况非常明白。离开英国,就是离开一块亲切而空荡的土地——罗切斯特先生不在这里。而即使他在,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就是要没有他而活下去。没有比这么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更荒唐更软弱了,仿佛我在等待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变化,从而把我和他连结在一起。当然(如圣·约翰曾说过的那样)我得在生活中寻找新的乐趣,来替代己经失去的。而他现在所建议的工作,岂不正是人所能接受,上帝所能赐予的最好的工作?从其高尚的目的和崇高的结果来看,岂不是最适合来填补撕裂的情感和毁灭的希望所留下的空白?我相信我必须说,是的——然而我浑身发抖了。哎呀!要是我跟着他,我就抛弃了我的一半。我去印度就是走向过早的死亡。而离开英国到印度和离开印度到坟墓之间的空隙,又是如何填补呢?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为了使圣·约翰满意,我会忙个不停,直弄得肌肉酸痛。我会使他满意——做得丝毫不辜负他的希望。要是我真的跟他去了——要是我真的作出他所怂恿的牺牲,那我会做得很彻底。我会把一切心灵和肉体——都扔到圣坛上,作出全部牺牲。他决不会爱我,但他会赞许我的做法。我会向他显示他尚未见过的能力和他从不表示怀疑的才智。不错,我会像他那样奋力工作,像他那样毫无怨言。”
“那么有可能同意他的要求了,除了一条,可怕的一条。也就是他要我做他的妻子,而他那颗为丈夫的心,并不比那边峡谷中小溪泛起泡沫流过的阴沉的巨岩强多少。他珍视我就象士兵珍视一个好的武器,仅此而已。不同他结婚,这决不会使我担忧。可是我能使他如愿以偿——冷静地将计划付诸实践——举行婚礼吗?我能从他那儿得到婚戒,受到爱的一切礼遇(我不怀疑他会审慎地做到)而心里却明白完全缺乏心灵的交流?我能忍受他所给予的每份爱是对原则的一次牺牲这种意识吗?不,这样的殉道太可怕了。我决不能承受。我可以作为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妻子来陪伴他,我一定要这么告诉他。”
我朝土墩望去,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根倒地的柱子。他的脸朝着我,眼睛闪着警觉锐利的光芒。他猛地立起向我走来。
“我准备去印度,要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去。”
“你的回答需要解释一下,”他说,“不清楚。”
“你至今一直是我的义兄,而我是你的义妹。让我们这么过下去吧,你我还是不要结婚好。”
他摇了摇头。“在这种情况下义兄义妹是行不通的。如果你是我的亲妹妹,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会带着你,而不另找妻子。而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的结合要么非得以婚姻来奉献和保证,要么这种结合就不能存在。现实的障碍不允许有其他打算。你难道没有看到这一点吗,简?考虑一下吧——你的坚强的理智会引导你。”
我的确考虑了。我的理智虽然平庸,却替我指出了这样的事实:我们并没有象夫妻那么彼此相爱,因而断言我们不应当结婚。于是我这么说。“圣,约翰,”我回答,“我把你当作哥哥——你把我当作妹妹,就让我们这么继续下去吧。”
“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他毅然决然地回答,“这不行。你已经说过要同我一起去印度。记住——你说过这话。”
“有条件的。”
“行呵——行呵。在关键的问题上——同我一起离开英国,在未来的工作中同我合作——你没有反对。你已经等于把你的手放在犁轭下了,你说话算数,不会缩回去。你面前只有一个目标——如何把你做的工作出色地做好,把你复杂的兴趣、情感、想法、愿望、目标弄得更单纯一点吧,把一切考虑汇成一个目的:全力以赴,有效地完成伟大的主的使命。要这么做,你得有个帮手——不是一个兄长,那样的关系太松散,而是一个丈夫。我也不需要一个妹妹。妹妹任何时候都可以从我身边带走。我要的是妻子,我生活中能施予有效影响的唯一伴侣,一直维持到死亡。”
他说话的时候我颤抖着。我感觉到他的影响透入我骨髓——他捆住了我的手脚。
“别在我身上动脑筋了,到别的地方找一个吧,圣·约翰。找一个适合你的。”
“你的意思是一个适合我目标的——适合我天职的。我再次告诉你,我不是作为微不足道的个人——一个带着自私自利观念的男人,而希望结婚的,却是作为一个传教士。”
“我会把我的精力献给传教士——他所需要的就是这个——而不是我本人。我对于他来说,无非等于是把果壳加到果仁上,而他并不需要果壳一类的东西:我要把它们保留着。”
“你不能——也不应该。你想上帝会对半心半意的献身表示满意吗?他会接受部份的牺牲吗?我所拥护的是上帝的事业,我是把你招募到他的旗帜下的。我不能代表上帝接受三心二意的忠诚,非得死心塌地不可。”
“呵!我会把我的心交给上帝,”我说,“你并不需要它。”
读者呵,我不能保证我说这句话的语气和伴随着的感情里,有没有一种克制的嘲弄。我向来默默地惧怕圣·约翰,因为我不了解他。他使我感到敬畏,因为总能让我吃不准。他身上有多少属于圣人,有多少属于凡人,我一直难以分辨。但这次谈话却给了我启示,在我眼皮底下展开着对他本性的剖析。我看到了他的错误,并有所理解。我明白,我坐在欧石南岸边那个漂亮的身躯后面时,我是坐在一个同我一样有错的男人跟前。面罩从他冷酷和专横的面孔上落下。我一旦觉得他身上存在着这些品质,便感到他并非完美无缺了,因而也就鼓起了勇气。我与一位同等的人在一起——我可以与他争辩——如果认为妥当,还可以抗拒。
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后,他沉默了。我立刻大胆地抬头去看他的面容。他的目光对着我,既表示子惊讶,又露出了急切的探询之情。“她可在嘲弄?是嘲弄我吗?”这目光仿佛说。“那是什么意思呢?”
“别让我们忘记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是一件我们无论轻率地想,还是轻率地谈都不免有罪的事。简,我相信你说把心交给上帝的时候,你是真诚的。我就只要你这样。一旦你把心从人那儿掏出来,交给了上帝,那么在世上推进上帝的精神王国会成为你的乐趣和事业。凡能推动这一目标的一切,你都准备立即去做。你就会看到我们肉体和精神上的结合,将会对你我的努力有多大的促进!只有这种结合才能给人类的命运和设想以一种永久一致的特性。而且只要你摆脱一切琐细的任性——克服感情上的一切细小障碍和娇气——放弃考虑个人爱好的程度、种类、力量或是柔情——你就会立刻急于要达成这种结合。”
“我会吗?”我简短地说。我瞧着他的五官,它们漂亮匀称,但呆板严肃,出奇地可怕;我瞧着他的额头,它威严却并不舒展;我瞧着他的眼睛,它们明亮、深沉、锐利,却从不温柔;我瞧着他那高高的、威严的身子,设想我自己是他的妻子!呵!这绝对不行!作他的副牧师,他的同事,那一切都没有问题。我要以那样的身份同他一起漂洋过海,在东方的日头下劳作;以那样的职责与他同赴亚洲的沙漠,钦佩和仿效他的勇气、忠诚和活力;默默地听任他的控制;自由自在地笑他根深蒂固的雄心;区别基督教徒和一般人,对其中一个深为敬重,对另一个随意宽恕。毫无疑问,仅以这样的身份依附他,我常常会感到痛苦。我的肉体将会置于紧紧的枷琐之中,不过我的心灵和思想却是自由的。我仍然还可以转向没有枯萎的自我,也就是那未受奴役的自然的感情,在孤独的时刻我还可以与这种感情交流。在我的心田里有着一个只属于我的角落,他永远到不了那里,情感在那里发展,新鲜而又隐蔽。他的严酷无法使它枯竭,他那勇士般的整齐步伐,也无法将它踏倒。但是做他的妻子,永远在他身边,永远受到束缚,永远需要克制——不得不将天性之火压得很小,迫使它只在内心燃烧,永远不喊出声来,尽管被禁锢的火焰销蚀了一个又一个器官——这简直难以忍受。
“圣·约翰!”我想得那么远时叫了出来。
“嗯?”他冷冷地回答。
“我重复一遍,我欣然同意作为你的传教士伙伴跟你去,但不作为你的妻子。我不能嫁你,成为你的一部分。”
“你必须成为我的一部分,”他沉着地回答,“不然整个事儿只是一句空话。除非你跟我结婚,要不我这样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怎么能带一个十九岁的站娘去印度呢?我们怎么能没有结婚却始终呆在一起呢——有时与外界隔绝,有时与野蛮种族相处?”
“很好,”我唐突地说,“既然这样,那还不如把我当成你的亲妹妹,或者像你一样一个男人,一个牧师。”
“谁都知道你不是我的妹妹。我不能那样把你介绍给别人,不然会给我们两人招来嫌疑和中伤。至于其他,尽管你有着男子活跃的头脑,却有一颗女人的心——这就不行了。”“这行”,我有些不屑地肯定说,“完全行。我有一颗女人的心,但这颗心与你说的无关。对你,我只抱着同伴的坚贞,兄弟战士的坦率、忠诚和友情,如果还有别的,那就是新教士对圣师的尊敬和服从。没有别的了——请放心。”
“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正需要这个。道路上障碍重重,必须一一排除。简,跟我结婚你不会后悔的。肯定是这样,我们一定得结婚,我再说一句,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毫无疑问,结婚以后,爱情会随之而生,足以使这样的婚姻在你看来也是正确的。”
“我瞧不起你的爱情观,”我不由自主地说,一面立起来,背靠岩石站在他面前。“我瞧不起你所献的虚情假意,是的,圣·约翰,你那么做的时候,我就瞧不起你了。”
他眼睛盯着我,一面紧抿着有棱角的嘴唇。他究竟是被激怒了,还是感到吃惊,或是其他等等,很不容易判断。他完全能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
我几乎没有料到会从你那儿听到这样的话,“他说,”我认为我并没有做过和说过让你瞧不起的事情。“
我被他温和的语调所打动,也被他傲慢镇定的神态所震慑。
“原谅我的话吧,圣·约翰。不过这是你自己的过错,把我激得说话毫无顾忌了。你谈起了一个我们两个水火不容的话题——一个我们决不应该讨论的话题。爱情这两个字本身就会挑起我们之间的争端——要是从实际出发,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感觉?我的亲爱的表兄,放弃你那套结婚计划吧——忘掉它。”
“不,”他说,“这是一个久经酝酿的计划,而且是唯一能使我实现我伟大目标的计划。不过现在我不想再劝你了。明天我要离家上剑桥去,那里我有很多朋友,我想同他们告别一下。我要外出两周——利用这段时间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别忘了,要是你拒绝,你舍弃的不是我,而是上帝。通过我,上帝为你提供了高尚的职业,而只有做我的妻子,你才能从事这项职业。拒绝做我的妻子,你就永远把自己局限在自私闲适、一无所获、默默无闻的小道上。你簌簌发抖,担心自己被归入放弃信仰、比异教徒还糟糕的一类人!”
他说完从我那儿走开,再次——“眺望小溪,眺望山坡。”
但这时候他把自己的感情全都闷在心里。我不配听它渲泄。我跟着他往家走的时候,从他铁板一样的沉默中,我清楚地知道他对我的态度。那是一种严厉、专制的个性,在预料对方能俯首贴耳的情形下,遭到了反抗——对一种冷静和不可改变的裁决表示了非难之后,以及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了自己无力打动的情感与观点之后所感到的失望。总之,作为一个男人,他本希望逼迫我就范。而只是因为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才这么耐心地忍住了我的执拗,给我那么长时间思考和忏悔。
那天晚上,他吻了妹妹们以后,认为忘掉同我握手比较妥当,便默默地离开了房间,我尽管对他没有爱情,却有深厚的友谊,被他这种明显的冷落刺伤了心,我心里难受得连泪水都涌上了眼睛。
“我看得出来,你们在荒原上散步时,你和圣·约翰吵过了,简,”黛安娜说,“可是,跟上他吧,他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盼着你呢——他会和好的。”
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多大的自尊。与其保持尊严,总还不如保持心境愉快,我跟在他后面跑过去——他在楼梯跟前站住了。
“晚安,圣·约翰,”我说。
“晚安,简,”他镇定地回答。
“那么握握手吧,”我加了一句。
他的手触碰我的手指时是多么冷,多么松弛呀!他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很不高兴。热诚已无法使他温暖,眼泪也不能打动他了。同他已不可能达成愉快的和解——他没有激励人的笑容,也没有慷慨大度的话语。可是这位基督徒依然耐心而平静。我问他是否原谅我时,他说没有记恨的习惯,也没有什么需要原谅,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被冒犯过。
他那么回答了以后,便离开了我。我宁愿被他打倒在地。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剑桥。他把动身的日子推迟了整整一周。在这段时间内,他让我感觉到了一个善良却苛刻、真诚却不宽容的人,能给予得罪了他的人多么严厉的惩罚。他没有公开的敌视行为,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却使我能立刻相信,我已得不到他的欢心。
不是说圣·约翰怀着跟基督教不相容的报复心——也不是说要是他有这份能耐,就会伤着我一根头发怎么的。以本性和原则而言,他超越了满足于卑鄙的报复。他原谅我说了蔑视他和他的爱情的话,但他并没有忘记这些话本身。只要他和我还活着,他就永远不会忘掉。我从他转向我时的神态中看到,这些话总是写在我与他之间的空气中,无论什么时候我一开口,在他听来,我的嗓音里总有着这些话的味道,他给我的每个回答也回响着这些话的余音。
他并没有避免同我交谈,他甚至还像往常那样每天早晨把我叫到他书桌旁。我担心他心中的堕落者有一种秘而不宜,也不为纯洁的基督徒所欣赏的乐趣,表明他能多么巧妙地在一如既往的言论举动中,从每个行动和每句话里,抽掉某种曾使他的言语和风度产生严肃魅力的关心和赞许心情。对我来说,他实际上已不再是有血有肉的活体,而是一块大理石。他的眼睛是一块又冷又亮的蓝宝石,他的舌头是说话的工具——如此而已。
这一切对我是一种折磨——细细的慢悠悠的折磨。它不断激起微弱的怒火和令人颤抖的烦恼,弄得我心烦意乱,神衰力竭。假如我是他的妻子,我觉得这位纯洁如没有阳光的深渊的好人,不必从我的血管里抽取一滴血,也不会在清白的良心上留下一丝罪恶的痕迹,就能很快杀死我。我想抚慰他时尤其感到这点,我的同情得不到呼应。他并不因为疏远而感到痛苦——他没有和解的愿望。尽管我一串串落下的眼泪在我们一起埋头阅读的书页上泛起了水泡,他丝毫不为所动,就仿佛他的心确实是一块石头或金属。与此同时,他对妹妹们似乎比平常更好些了,唯恐单单冷淡还不足以使我相信,我已那么彻底被逐出教门,他又加上了反差的力量。我确信他这么做不是因为恶意,而是出于对原则的维护。
他离家前夕,我偶然见他日落时在园子里散步。瞧着他的身影,我想起这个眼下虽然与我有些隔膜的人,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又是我的近亲,心里便感动得打算作最后一次努力,来恢复友谊。我出了门,向他走去,他倚着小门站着,我立刻开门见山地说:“圣·约翰,我不大高兴,因为你还在生我的气,让我们成为朋友吧。”
“但愿我们是朋友,”他一面无动于衷地回答,一面仍然仰望着冉冉上升的月亮,我走近他时他就早已那么凝视着了。
“不,圣·约翰。我们并不像过去那样是朋友了。这你知道。”
“难道我们不是吗?这话可错了。就我来说,我并没希望你倒霉,而是愿你一切都好。”
“我相信你,圣·约翰,因为我深信你不会希望别人倒霉,不过既然我是你的亲戚,我就希望多得到一分爱,超过你施予一般陌路人的博爱。”
“当然,”他说,“你的愿望是合理的,我决没有把你当作陌路人。”
这话说得沉着镇静,但也是够折磨人令人丧气的。要是我迁就自尊和恼怒的苗头,我会立刻走掉。但是我内心有某种比那些感情更强烈的东西在活动。我十分敬佩我表兄的才能和为人,他的友谊对我来说很宝贵,失掉它会使我心里非常难受。我不会那么很快就放弃重新征服的念头。
“难道我们就得这样分别了吗?圣·约翰?你就这么离开我去印度,不说一句更好听的话吗?”
他这会儿已完全不看月亮,把面孔转向了我。
“我去印度就是离开你吗,简?什么!你不去印度?”
“你说我不能去,除非嫁给你。”
“你将不同我结婚!你坚持这个决定?”
读者呀,你可像我一样知道,这些冷酷的人能赋予他们冰一般的问题什么样的恐怖吗?知道他们一动怒多么像雪崩吗?一不高兴多么像冰海暴裂吗?
“不,圣,约翰,我不嫁你,并坚持自己的决定。”
崩裂的冰雪抖动着往前滑了一下,但还没有塌下来。
“再说一遍,为什么拒绝?”他问。
“以前我回答过了,因为你不爱我。现在我回答。因为你差不多恨我。要是我跟你结婚,你会要我的命,现在就要我的命了。”
他的嘴唇和脸硕顿时刷白——很白很白。
“我会要你的命——我现在就在要你的命?你这些话很凶也不真实,不象女人说的。你根本就不应该这么说。这些话暴露了心灵的一种不幸状态,应当严受责备,而且是不可宽恕的。但是人的职责是宽恕他的同胞,即使是宽恕他七十七次。”
这下可完蛋了。我原是希望从他的脑海里抹去以前的伤痕,却不料在它坚韧的表面上打上了更深的印记,我已经把它烙到里面去了。
“现在你真的恨我了,”我说,“再要同你和解也没有用了。我知道我已把你变成了永久的敌人。”
这些话好似雪上加霜,因为触及事实而更加伤人。没有血色的嘴唇抖动着一下子抽搐起来。我知道我己煽起了钢刀一般的愤怒。我心里痛苦不堪。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话,”我立刻抓住他的手说,“我无意让你难受或痛苦——真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苦笑着——非常坚决地把手抽了回去。“我想,现在你收回你的允诺,根本不去印度了,是吗?”一阵相当长的静默之后他说。
“不,我要去的,当你的助手,”我回答。
接着是一阵很长的沉默。在这间隙,天性与情理之间究竟如何搏斗着,我说不上来,他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奇怪的阴影掠过他的面孔。他终于开口了。
“我以前曾向你证明,像你这般年纪的单身女人,陪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荒唐的。我已把话说到这样的地步,我想你不会再提起这个打算了。很遗憾你居然还是提了——为你感到遗憾。”
我打断了他。类似这种具体的责备反而立刻给了我勇气。“你要通情理,圣·约翰!你近乎胡言乱语了。你假装对我所说的感到震惊,其实你并没有,因为像你这样出色的脑袋,不可能那么迟钝,或者自负,以致于误解我的意思。我再说一次,要是你高兴,我可以当你的副牧师,而不是你妻子。”
他再次脸色刷白,但像以前一样还是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的回答很有力却也很镇静:“一个不做我妻子的女副牧师,对我绝不合适。那么看来,你是不能同我去了。但要是你的建议很诚心,那我去镇上的时候可以同一个已婚的教士说说,他的妻子需要一个助手。你有自己的财产,不必依赖教会的赞助,这样,你就不会因为失信和毁约而感到耻辱。”
读者们明白,我从来没有作过一本正经的许诺,也没有跟谁订下过约定。在这种场合,他的话说得太狠,太专横了。我回答:“在这件事情上,并无耻辱可言,也不存在着失信和毁约。我丝毫没有去印度的义务,尤其是同陌生人。同你,我愿意冒很大的险,因为我佩服你,信任你。作为一个妹妹,我爱你。但我相信,不管什么时候去,跟谁去,在那种气候条件下我活不长久。”
“呵,你怕你自己,”他噘起嘴唇说。
“我是害怕。上帝给了我生命不是让我虚掷的,而按你的意愿去做,我想无异于自杀。况且,我在决心离开英国之前,还要确实弄明白,留在这儿是不是比离开更有价值。”
“你这是什么意思?”
“解释也是徒劳的,在这一点上我长期忍受着痛苦的疑虑,不通过某种办法来解除疑团,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
“我知道你的心向着哪里,依恋着什么。你所怀的兴趣是非法的,不神圣的。你早该将它抛弃了。这会儿你应当为提起它来而感到害臊。你是不是想着罗切斯特先生?”
确实如此,我默认了。
“你要去找罗切斯特先生吗?”
“我得弄清楚他怎么样了。”
“那么,”他说,“就让我在祷告中记住你,真诚地祈求上帝不让你真的成为弃儿。我想我已认为你是主的选民了。不过上帝的眼光跟人的不一样,他的才真正起作用。”
他打开了栅门,走了出去,溜达着行下峡谷,很快就不见了。
我再次进入客厅的时候,发觉黛安娜伫立窗边,看上去若有所思,她个子比我高得多。她把手搭在我肩上,俯身端详起我的脸来。
“简,”她说,“现在你总是脸色苍白,焦躁不安。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告诉我,圣·约翰同你在闹什么别扭。我从这扇窗看了半个小时了。你得原谅我那么暗中监视你,但过了好久我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圣·约翰是个怪人——”
她顿了一下一一我没有吱声、她立刻接着说——:“我这位哥哥对你的看法非同一般,我敢肯定。他早就对你特别注意和关心了,对别人可从来没有这样——什么目的呢?但愿他爱上了你——他爱你吗,简?”
我把她冷冰冰的手放在我发烫的额头上:“不,黛,没有那回事儿。”
“那他干嘛眼睛老盯着你——老是要你同他单独在一起,而且一直把你留在他身边?玛丽和我都断定他希望你嫁给他。”
“他确实是这样——他求我做他的妻子。”
黛安娜拍手叫好。“这正是我们的愿望和想法呢!你会嫁给他的,简,是吗?那样他就会留在英国了。”
“他才不会呢,黛安娜。他向我求婚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为他在印度的苦役找个合适的伙伴。”
“什么!他希望你去印度?”
“不错。”
“简直疯了!”她嚷到。“我敢肯定,你在那里住不满三十月。你决不能去,你没有同意,是吧,简?”
“我已经拒绝嫁给他——”
“结果使他不高兴了?”她提醒说。
“很不高兴,我担心他永远不会原谅我。不过我提出作为他的妹妹陪他去。”
“那真是傻到极点了,简。想一想你要干的事吧——累个没完的,身强力壮的人都会给累死,更何况你又那么弱。圣·约翰——你知道他——会怂恿你去干做不到的事情。你要是跟着他,就是大热天也不让歇口气。可惜就我所见,凡是他强求你做的,你都逼着自己去完成。你倒是有勇气拒绝他的求婚,我真感到惊讶,那么你是不爱他了,简?”
“不是把他当作丈夫来爱。”
“不过他是个漂亮的家伙。”
“而我又长得那么平庸,你知道,黛。我们决不般配。”
“平庸!你?绝对不是。你太漂亮,也太好了,不值得那么活活地放到加尔各答去烤。”她再次真诚地恳求我放弃同她兄长一起出国的一切念头。
“说真的我得这样,”我说,“因为刚才我再次提出愿意做他的副牧师时,他对我的不恭表示惊奇。他好像认为提议不结婚陪他去是有失体统,仿佛我一开始就不希望把他当成兄长,而且一直这么看他似的。”
“你怎么会说他不爱你呢,简?”
“你应该听听他自己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口口声声解释说他要结婚,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圣职。他还告诉我,我生来就是为了劳作,而不是为了爱情。无疑这话也有道理。但在我看来,如果我生来不是为了爱情,那么随之而来,也生来不是为了婚配。这岂不是咄咄怪事,黛,一生跟一个男人拴在一起,而他只把我当作一样有用的工具?”
“不能容忍——不通人情——办不到的!”
“还有,”我继续说,“虽然我现在对他有兄妹之情,但要是我被迫做了他妻子,我能想象,我对他的爱很可能会无可奈何,奇怪反常,备受折磨。因为他那么有才能,神态、举动和谈吐无不诱出一种英雄气概。那样,我的命运就会悲惨得难以形容。他会不要我爱他,要是我依然有所表露,他会让我感到,那是多余的,他既不需要,对我也不合适。我知道他会这样。”
“而圣·约翰是个好人,”黛安娜说。
“他是一个好人,也是个伟人。可惜他在追求大目标时,忘掉了小人物的情感和要求。因此,微不足道的人还是离他远一点好,免得他在前进时把他们踩倒了。他来了,我得走了,黛安娜。”我见他进了园子,便匆匆上楼去了。
但是吃晚饭时我不得不再次与他相遇。用餐时他完全像平常那样显得很平静,我本以为他不会同我说话了,而且确信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婚姻计划,但后来的情况表明,在这两点上我都错了。他完全以平常的态度,或者说最近已习以为常的态度同我说话。无疑他求助于圣灵来克制我在他心里所激起的愤怒,现在他相信已再次宽恕了我。
祷告前的晚读,他选了《启示录》的第二十一章。倾听《圣经》中的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始终是一种享受。他在发表上帝的圣谕时,他优美的嗓子是最洪亮又最动听的,他的态度之高尚纯朴也最令人难忘。而今天晚上,他的语调更加严肃——他的态度更富有令人震颤的含义——他坐在围成一圈的家人中间(五月的月亮透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子,泻进室内,使桌上的烛光显得几乎是多余的了)。他坐在那里,低头看着伟大而古老的圣经,描绘着书页中的新天堂和新世界的幻境——告诉大家上帝如何会来到世间与人同住,如何会抹去人们的眼泪,并允诺不会再有死亡,也不会有忧愁或者哭泣,不会有痛苦,因为这些往事都已一去不复回了。
接着的一番话,他讲得让我出奇地激动不已,尤其是从他声音的难以描述的细小变化中,我感觉到,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转向了我。
“得胜的,必承受这些为业,我要作他的上帝,他要作我的儿子。”这段话读得又慢又清楚,“唯有胆怯的,不信的……他们的份,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这是第二次的死。”
从此。我知道圣·约翰担心什么命运会落在我头上。
他在朗读那一章最后几句壮丽的诗句时,露出一种平静而克制的得意之情,混杂着竭诚的渴望。这位朗读者相信,他的名字已经写在羔羊生命册上了,他盼望着允许他进城的时刻,地上的君王已将自己的荣耀光照,又有羔羊为城的灯。
在这章之后的祈祷中,他调动了全身的活力——他那一本正经的热情又复苏了,他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决心要取胜。他祈求给弱者以力量;给脱离羊栏的迷路人以方向;让那些受世俗生活和情欲诱惑而离开正道者,关键时刻迷途而知返。他请求,他敦促,他要求上天开恩,让他们免于火烙。真诚永远是庄严的。开始,我听着祈祷的时候,对他的真诚心存疑惑;接着,祈祷继续进行并声音越来越响时,我被它所打动,最后终于不胜敬畏了。他真诚地感到他目的之伟大和高尚;那些听他为此祈祷的人也不能不产生同感。
祈祷之后,我们向他告别,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出门。黛安娜和玛丽吻了他以后离开了房间,想必是听从他的悄声暗示的缘故。我伸出手去,祝他旅途愉快。
“谢谢你,简。我说过,两周后我会从剑桥返回,那么这段时间留着供你思考。要是我听从人的尊严,我应当不再说起你同我结婚的事儿,但我听从职责,一直注视着我的第一个目标——为上帝的荣誉而竭尽全力。我的主长期受苦受难,我也会这样。我不能让你永坠地狱,变成受上天谴责的人。趁你还来得及的时候忏悔吧——下决心吧。记住,我们受到吩咐,要趁白天工作——我们还受到警告,‘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记住那些今世享福的财主的命运。上帝使你有力量选择好的福份,这福份是不能从你那儿夺走的。”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把手放在我头上,话说得很诚恳,也很委婉。说真的,他用的不是一个情人看女友的眼神,而是牧师召回迷途羔羊的目光——或许更好些,是一个守护神注视着他所监护的灵魂的目光,一切有才能的人,无论有无感情,无论是狂热者、还是追求者,抑或暴君——只要是诚恳的——在征服和统治期间都有令人崇敬的时刻。我崇敬圣·约翰——那么五体投地,结果所产生的冲击力一下子把我推到了我久久回避的那一点上。我很想停止同他搏斗——很想让他意志的洪流急速注入他生活的海峡,与我的水乳交融。现在我被他所困扰,几乎就象当初我受到另一个人的不同方式的困扰一样,两次我都做了傻瓜,在当时让步会是原则上的错误;而现在让步就会犯判断的错误。所以此时此刻我想,当我透过时间的平静中介,回头去看那危机时,当初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受着我的圣师的触摸。我忘却了拒绝——克服了恐惧——停止了搏斗。不可能的事——也就是我与圣·约翰的婚姻——很快要成为可能了。猛地一阵风过,全都变了样。宗教在呼唤——天使在招手——上帝在指挥——生命被卷起,好像书卷——死亡之门打开了,露出了彼岸的永恒。后来,为了那里的安全和幸福,顷刻之间这里什么都可以牺牲。阴暗的房间里充满了幻象。
“你现在就能决定吗?”传教士问。这问活的语调很温柔,他同样温柔地把我拉向他。呵,那么温柔!它比强迫要有力得多!我能抵御圣·约翰的愤怒,但面对他的和善,我便像芦苇一般柔顺了。但我始终很清楚,要是我现在让步,有一天我照样会对我以前的叛逆感到懊悔。他的本性并不因为一小时的庄严析祷而改变,只不过升华了而已。
“只要有把握,我就能决定,”我回答:“只要能说服我嫁给你确实是上帝的意志,那我此时此刻就可以发誓嫁给你——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
“我的祈祷应验了!”圣·约翰失声叫道。他的手在我头上压得更紧了,仿佛他己经把我要去了。他用胳膊搂住我,几乎像是爱着我(我说“几乎”——我知道这中间的差别——因为我曾感受过被爱的滋味。但是像他一样,我已把爱置之度外,想的只是职守了)。我在疑云翻滚的内心同不明朗的态度斗争着。我诚恳地、深深地、热切地期望去做对的事情,也只做对的事情。“给我指点一下——给我指点一下道路吧?”我祈求上苍。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激动过。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激动的结果,读者自可判断。
整座房子寂静无声。因为我相信,除了圣·约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安息了。那一根蜡烛幽幽将灭,室内洒满了月光。我的心砰砰乱跳,我听见了它的搏动声。突然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使我的心为之震颤,并立即涌向我的头脑和四肢,我的心随之停止了跳动。这种感觉不象一阵电击,但它一样地尖锐,一样地古怪,一样地惊人。它作用于我的感官,仿佛它们在这之前的最活跃时刻也只不过处于麻木状态。而现在它们受到了召唤,被弄醒了。它们起来了,充满了期待,眼睛和耳朵等候着,而肌肉在骨头上哆嗦。
“你听到了什么啦?你看见什么了吗?”圣·约翰问。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我听见一个声音在什么地方叫唤着——“简!简!简!”随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呵,上帝呀!那是什么声音?”我喘息着。
我本该说“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它似乎不在房间里——也不在屋子里——也不在花园里。它不是来自空中——也不是来自地下——也不是来自头顶。我已经听到了这声音——从何而来,或者为何而来,那是永远无法知道的!而这是一个声音——一个熟悉、亲切、记忆犹新的声音——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声音。这声音痛苦而悲哀——显得狂乱、怪异和急切。
“我来了!”我叫道。“等我一下!呵,我会来的!”我飞也似地走到门边,向走廊里窥视着,那时一灯漆黑,我冲进花园,里边空空如也。
“你在哪儿?”我喊道。
沼泽谷另一边的山峦隐隐约约地把回答传了过来——“你在哪儿?”我倾听着。风在冷杉中低吟着,一切只有荒原的孤独和午夜的沉寂。
“去你的迷信!”那幽灵黑魈魈地在门外紫杉木旁边出现时我说道。“这不是你的骗局,也不是你的巫术,而是大自然的功劳。她苏醒了,虽然没有创造奇迹,却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挣脱了跟着我并想留住我的圣·约翰。该轮到我处于支配地位了。我的力量在起作用,在发挥威力了。我告诉他不要再提问题,或是再发议论了。我希望他离开我。我必须而且也宁愿一个人呆着。他立刻听从了。只要有魄力下命令,别人总是听话的。我上楼回卧室,把自己锁在房里,跪了下来,以我的方式祈祷着——不同于圣·约翰的方式,他自有其效果,我似乎已进入了一颗伟大的心灵,我的灵魂感激地冲出去来到他脚边。我从感恩中站起来——下了决心——随后躺了下来,并不觉得害怕,却受到了启发——急切地盼着白昼的来临。
第三十六章
白昼来临,拂晓时我便起身了。我忙了一两个小时,根据短期外出的需要,把房间、抽屉和衣橱里的东西作了安排。与此同时,我听到圣·约翰离开了房间,在我房门外停了一下,我担心他会敲门——不,他没有敲,却从门底下塞进来一个纸条,我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咋晚你离开我太突然了。要是你再呆一会儿,你就会把手放在基督的十字架和天使的皇冠上了。二周后的今天我回来时盼你已作出明确的决定。同时,你要留心并祈祷,愿自己不受诱惑。我相信,灵是愿意的;但我也看到,肉是软弱的。我会时时为你祈祷——你的,圣·约翰。”
“我的灵,”我心里回答,“乐意做一切对的事情,我希望我的肉也很坚强,一旦明确上帝的意志、便有力量去实现它。无论如何,我的肉体是够坚强的,让我可以去探求——询问——摸索出路,驱散疑云,找到确然无疑的晴空。”
这是六月一日。早晨,满天阴云,凉气袭人,骤雨敲窗。我听见前门开了,圣·约翰走了出去。透过窗子,我看到他走过花园,踏上雾蒙蒙的荒原,朝惠特克劳斯方向走去,——那儿他将搭上马车。
“几小时之后我会循着你的足迹,表兄,”我想:“我也要去惠特克劳斯搭乘马车。在永远告别英国之前,我也有人要探望和问候。”
离早餐还有两个小时。这段时间我在房间里轻轻地走来走去,思忖着促成我眼前这番计划的奇事。我回忆着我所经历的内在感觉,我能回想起那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我回想着我听到的声音,再次像以前那样徒劳地问,它究竟从何而来。这声音似乎来自我内心——而不是外部世界。我问道,难道这不过是一种神经质的印象——一种幻觉?我既无法想象,也并不相信。它更像是神灵的启示。这惊人的震感来势猛似地震,摇撼了保尔和西拉所在的监狱的地基,它打开了心灵的牢门,松开了锁链,——把心灵从沉睡中唤醒,它呆呆地颤栗着,倾听着。随后一声尖叫震动了三次,冲击着我受惊的耳朵,沉入我震颤的心田,穿透了我心灵。心灵既不害怕,也没有震惊,而是欢喜雀跃,仿佛因为有幸不受沉重的躯体支配,作了一次成功的努力而十分高兴似的。
“不要很多天,”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后说。“我会了解到他的一些情况,昨晚他的声音已经召唤过我。信函问询已证明毫无结果——我要代之以亲自探访。”
早餐时,我向黛安娜和玛丽宣布,我要出门去,至少离开四天。
“一个人去吗,简?”她们问。
“是的,去看看,或者打听一下一个朋友的消息,我已为他担心了好久了。”
正如我明白她们在想的那样,她们本可以说,一直以为除了她们,我没有别的朋友,其实我也总是这么讲的。但出于天生真诚的体贴,她们没有发表任何议论,除了黛安娜问我身体是否确实不错,是否适宜旅行。她说我脸色苍白。我回答说没有什么不适,只不过内心有些不安,但相信不久就会好的。
于是接下来的安排就容易了,因为我不必为刨根究底和东猜西想而烦恼。我一向她们解释,现在还不能明确宣布我的计划,她们便聪明而善解人意地默许我悄然进行,给了我在同样情况下也会给予她们的自由行动的特权。
下午三点我离开了沼泽居,四点后不久,我便已站在惠特克劳斯的路牌下,等待着马车把我带到遥远的桑菲尔德去。在荒山野路的寂静之中,我很远就听到了马车靠近了。一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就是从这辆马车上走下来,就在这个地方——那么凄凉,那么无望,那么毫无目的!我一招手马车便停了下来。我上了车——现在已不必为一个座位而倾囊所有了。我再次踏上去桑菲尔德的路途,真有信鸽飞回家园之感。
这是一段三十六小时的旅程。星期二下午从惠特克劳斯出发,星期四一早,马车在路边的一家旅店停下,让马饮水。旅店座落在绿色的树篱、宽阔的田野和低矮的放牧小山之中(与中北部莫尔顿严峻的荒原相比,这里的地形多么柔和,颜色何等苍翠!),这番景色映入我眼帘,犹如一位一度熟悉的人的面容。不错,我了解这里景物的特点,我确信已接近目的地了。
“桑菲尔德离这儿有多远?”我问旅店侍马人。
“穿过田野走两英里就到了,小姐。”
“我的旅程结束了,”我暗自思忖。我跳下马车,把身边的一个盒子交给侍马人保管,回头再来提取,付了车钱,给足了马夫,便启程上路了。黎明的曙光照在旅店的招牌上,我看到了镀金的字母“罗切斯特纹章”,心便砰砰乱跳,原来我已来到我主人的地界。但转念一想,又心如止水了。
“也许你的主人在英吉利海峡彼岸。况且,就是他在你匆匆前往的桑菲尔德府,除了他还有谁也在那里呢?还有他发了疯的妻子,而你与他毫不相干。你不敢同他说话,或者前去找他。你劳而无功——你还是别再往前走吧,”冥冥中的监视者敦促道。“从旅店里的人那里探听一下消息吧,他们会提供你寻觅的一切情况,立刻解开你的疑团,走到那个人跟前去,问问罗切斯特先生在不在家。”
这个建议很明智,但我无法迫使自己去实施。我害怕得到一个让我绝望的回答。延长疑虑就是延长希望。我也许能再见一见星光照耀下的府第。我面前还是那道踏阶——还是那片田野,那天早晨我逃离桑菲尔德,急急忙忙穿过这片田野,不顾一切,漫无目的,心烦意乱,被一种复仇的愤怒跟踪着,痛苦地折磨着。呵,我还没决定走哪条路,就己置身于这片田野之中了。我走得好快呀!有时候我那么奔跑着!我多么希望一眼就看到熟悉的林子呵,我是带着怎样的感情来欢迎我所熟悉的一棵棵树木,以及树与树之间的草地和小山呵!
树林终于出现在眼前,白嘴鸦黑压压一片,呱呱的响亮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一种奇怪的喜悦激励着我,使我急煎煎往前赶路,穿过另一片田野——走过一条小径——看到了院墙——但后屋的下房、府搂本身、以及白嘴鸦的巢穴,依然隐而不见。“我第一眼看到的应是府第的正面,”我心里很有把握,“那里雄伟醒目的城垛会立刻扑入眼帘;那里我能认出我主人的那扇窗子,也许他会伫立窗前——他起得很早。也许他这会儿正漫步在果园里,或音前面铺筑过的路上。要是我能见见他该多好!——就是一会儿也好!当然要是那样,我总不该发狂到向他直冲过去吧?我说不上来——我不敢肯定。要是我冲上去了——那又怎么样?上帝祝福他!那又怎么样?让我回味一下他的目光所给予我的生命,又会伤害了谁呢?——我在呓语。也许此刻他在比利牛斯山或者南部风平浪的的海面上规赏着日出呢。”
我信步朝果园的矮墙走去,在拐角处转了弯,这里有一扇门,开向草地,门两边有两根石柱,顶上有两个石球。从一根石柱后面我可以悄然四顾,看到府宅的全部正面。我小心地探出头去,很希望看个明白,是不是有的窗帘已经卷起。从这个隐蔽的地方望去,城垛、窗子和府楼长长的正面,尽收眼底。
我这么观察着的时候,在头顶滑翔的乌鸦们也许正俯视着我。我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它们一定以为起初我十分小心和胆怯,但渐渐地我变得大胆而鲁莽了。我先是窥视一下,随后久久盯着,再后是离开我躲藏的角落,不经意走进了草地,突然在府宅正面停下脚步,久久地死盯着它。“起初为什么装模做样羞羞答答?”乌鸦们也许会问,“而这会儿又为什么傻里傻气,不顾一切了?”
读者呀,且听我解释。
一位情人发现他的爱人睡在长满青苔的河岸上,他希望看一眼她漂亮的面孔而不惊醒她。他悄悄地踏上草地,注意不发出一点声响,他停下脚步——想象她翻了个身。他往后退去,千方百计要不让她看到。四周万籁俱寂。他再次往前走去,向她低下头去。她的脸上盖着一块轻纱。他揭开面纱,身子弯得更低了。这会儿他的眼睛期待着看到这个美人儿——安睡中显得热情、年青和可爱。他的第一眼多么急不可耐!但他两眼发呆了:他多么吃惊!他又何等突然,何等激烈地紧紧抱住不久之前连碰都不敢碰的这个躯体,用手指去碰它!他大声呼叫着一个名字,放下了抱着的身躯,狂乱地直愣愣瞧着它。他于是紧抱着,呼叫着,凝视着,因为他不再担心他发出的任何声音,所做的任何动作会把她惊醒。他以为他的爱人睡得很甜。但此发现她早己死去了。
我带着怯生生的喜悦朝堂皇的府第看去,我看到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没有必要躲在门柱后面畏缩不前了,真的!——没有必要偷偷地眺望房间的格子窗,而担心窗后已有动静!没有必要倾听打开房门的声音——没有必要想象铺筑过的路和砂石小径上的脚步声了,草地,庭院已踏得稀烂,一片荒芜。入口的门空张着。府第的正门象我一次梦中所见的那样,剩下了贝壳似的一堵墙,高高耸立,却岌岌可危,布满了没有玻璃的窗孔。没有屋顶,没有城垛,没有烟囱——全都倒塌了。
这里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和旷野的凄凉。怪不得给这儿的人写信,仿佛是送信给教堂过道上的墓穴,从来得不到答复。黑森森的石头诉说着府宅遭了什么厄运,一火灾。但又是怎么烧起来的呢?这场灾难的经过加何?除了灰浆、大理石和木制品,还有什么其他损失呢,生命是不是象财产一样遭到了毁灭?如果是,谁丧失了生命?这个可怕的问题,眼前没有谁来回答——甚至连默默的迹象、无言的标记都无法回答。
我徘徊在断垣颓壁之间,穿行于残破的府宅内层之中,获得了迹象,表明这场灾难不是最近发生的。我想,冬雪曾经飘入空空的拱门,冬雨打在没有玻璃的窗户上。在一堆堆湿透了的垃圾中,春意催发了草木,乱石堆中和断梁之间,处处长出了野草。呵!这片废墟的主人又在哪里?他在哪个国度?在谁的保护之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大门边灰色的教堂塔楼,我问道,“难道他已随戴默尔·德·罗切斯特而去,共住在狭窄的大理石房子里?”
这些问题都得找到答案。而除了旅店,别处是找不到的。于是不久我便返回那里。老板亲自把早餐端到客厅里来,我请他关了门,坐下来。我有些问题要问他,但待他答应之后,我却不知道从何开始了。我对可能得到的回答怀着一种恐俱感,然而刚才看到的那番荒凉景象,为一个悲惨的故事作好了一定的准备。老板看上去是位体面的中年人。
“你当然知道桑菲尔德府了?”我终于启齿了。
“是的,小姐,我以前在那里住过。”
“是吗?”不是我在的时候,我想。我觉得他很陌生。
“我是已故的罗切斯特先生的管家,”他补充道。
已故的!我觉得我避之不迭的打击重重地落到我头上了。
“已故的!”我透不过气来了。“他死了?”
“我说的是现在的老爷,爱德华先生的父亲,”他解释说。我又喘过气来了,我的血液也继续流动。他的这番话使我确信,爱德华先生——我的罗切斯特先生(无论他在何方,愿上帝祝福他!)至少还活着,总之还是“现在的老爷”,(多让人高兴的话!)我似乎觉得,不管他会透露什么消息,我会比较平静地去倾听。我想,就是知道他在新西兰和澳大利亚,我都能忍受。
“罗切斯特先生如今还住在桑菲尔德府吗?”我问,当然知道他会怎样回答,但并不想马上就直截了当地问起他的确实住处。
“不,小姐——呵,不!那儿已没有人住了,我想你对附近地方很陌生,不然你会听到过去年秋天发生的事情。桑菲尔德府已经全毁了。大约秋收的时候烧掉的——一场可怕的灾难!那么多值钱的财产都毁掉了,几乎没有一件家具幸免。火灾是深夜发生的,从米尔科特来的救火车还没有开到,府宅已经是一片熊熊大火。这景象真可怕,我是亲眼见到的。”
“深夜!”我咕哝着。是呀,在桑菲尔德府那是致命的时刻。“知道是怎么引起的吗?”我问。
“他们猜想,小姐,他们是这么猜想的,其实,我该说那是确然无疑的。你也许不知道吧,”他往下说,把椅子往桌子稍稍挪了挪,声音放得很低,“有一位夫人——一个——一个疯子,关在屋子里?”
“我隐隐约约听到过。”
“她被严加看管着,小姐。好几年了,外人都不能完全确定有她这么个人在。没有人见过她。他们只不过凭谣传知道,府里有这样一个人。她究竟是谁,干什么的,却很难想象。他们说是爱德华先生从国外把她带回来的。有人相信,是他的情妇。但一年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担心这会儿要听我自己的故事了。我竭力把他拉回到正题上。
“这位太太呢?”
“这位太太,小姐,”他回答,“原来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妻子!发现的方式也是再奇怪不过的。府上有一位年青小姐,是位家庭教师,罗切斯特先生与她相爱了——”
“可是火灾呢?”我提醒。
“我就要谈到了,小姐——爱德华先生爱上了。佣人们说,他们从来没有见到有谁像他那么倾心过。他死死追求她。他们总是注意着他——你知道佣人们会这样的,小姐——他倾慕她,胜过了一切。所有的人,除了他,没有人认为她很漂亮。他们说,她是个小不点儿,几乎象个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不过听女仆莉娅说起过。莉娅也是够喜欢她的。罗切斯特先生四十岁左右,这个家庭女教师还不到二十岁。你瞧,他这种年纪的男人爱上了姑娘们,往往象是神魂颠倒似的。是呀,他要娶她。”
“这部份故事改日再谈吧,”我说,“而现在我特别想要听听你说说大火的事儿。是不是怀疑这个疯子,罗切斯特太太参与其中?”
“你说对了,小姐。肯定是她,除了她,没有谁会放火的。她有一个女人照应,名叫普尔太太——干那一行是很能干的,也很可靠。但有一个毛病——那些看护和主妇的通病——她私自留着—瓶杜松子酒,而且常常多喝那么一口。那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她活得太辛苦了,不过那很危险,酒和水一下肚,普尔太太睡得烂熟,那位像巫婆一般狡猾的疯女人,便会从她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溜出房间,在府宅游荡,心血来潮便什么荒唐的事都干得出来。他们说,有一回差一点把她的丈夫烧死在床上。不过我不知道那回事。但是,那天晚上,她先是放火点燃了隔壁房间的帷幔,随后下了一层楼,走到原来那位家庭女教师的房间(不知怎么搞的,她似乎知道事情的进展,而且对她怀恨在心)——给她的床放了把火,幸亏没有人睡在里面。两个月前,那个家庭女教师就出走了。尽管罗切斯特先生拼命找她,仿佛她是稀世珍宝,但她还是杳无音讯。他变得越来越粗暴了——因为失望而非常粗暴。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性性情温和的人,而失去她以后,简直就危险了。他还喜欢孤身独处,把管家费尔法克斯太太送到她远方的朋友那儿去了。不过他做得很慷慨,付给她一笔终身年金,而她也是受之无愧的——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他把他监护的阿黛勒小姐,送进了学校。与所有的绅士们断绝了往来,自己像隐士那样住在府上,闭门不出。”
“什么!他没有离开英国?”
“离开英国?哎哟,没有!他连门槛都不跨出去。除了夜里,他会像一个幽灵那样在庭院和果园里游荡——仿佛神经错乱似的——依我看是这么回事。他败在那位小个子女教师手里之前,小姐,你从来没见过哪位先生像他那么活跃,那么大胆、那么勇敢。他不是像有些人那样热衷于饮酒、玩牌和赛马,他也不怎么漂亮,但他有着男人特有的勇气和意志力。你瞧,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至于我,但愿那位爱小姐,还没到桑菲尔德府就给沉到海底去了。”
“那么起火时罗切斯特先生是在家里了?”
“不错,他确实在家。上上下下都烧起来的时候,他上了阁楼,把仆人们从床上叫醒,亲自帮他们下楼来——随后又返回去,要把发疯的妻子弄出房间。那时他们喊他,说她在屋顶。她站在城垛上、挥动着胳膊,大喊大叫,一英里外都听得见。我亲眼见了她,亲耳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个儿很大,头发又长又黑,站着时我们看到她的头发映着火光在飘动。我亲眼看到,还有好几个人也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穿过天窗爬上了屋顶。我们听他叫了声”佩莎!“我们见他朝她走去,随后,小姐,她大叫一声,纵身跳了下去,刹那之间,她已躺在路上,粉身碎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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