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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

_14 夏洛蒂·勃朗特(英)
他又开始走动,但很快停了下来,这回正好停在我面前。
“简!你愿意听我说理吗?(他弯下腰来,凑近我耳朵)因为要是你不听,我就要使用暴力了。”他的声音嘶哑,他的神态像是要冲破不可忍受的束缚,不顾一切地大胆放肆了。我在另一个场合见过这种情形,要是再增一分狂乱的冲动,我就对他无能为力了。此刻,唯有在一瞬之间将他控制住,不然,一个表示厌恶,逃避和胆怯的动作将置我自己一—还有他一一于死地。然而我并不害怕,丝毫没有。我感到一种内在的力量,一种气势在支持着我。危急关头往往险象环生,但也并非没有魅力,就像印第安人乘着皮筏穿过激流所感觉到的那样。我握住他捏得紧紧的手,松开他扭曲的手指,抚慰地对他说:“坐下吧,你爱谈多久我就同你谈多久,你想说什么,不管有理无理,都听你说。”
他坐了下来,但我并没有让他马上就开口,我己经强忍住眼泪多时,竭力不让它流下来,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看到我哭。但现在我认为还是让眼泪任意流淌好,爱淌多久就淌多久。要是一腔泪水使他生了气,那就更好。于是我放任自己,哭了个痛快。
不久我就听他真诚地求我镇静下来,我说他那么怒火冲天,我可无法镇静下来。
“可是我没有生气,简。我只是太爱你了。你那苍白的小脸神色木然,铁板一块,我可受不了。安静下来,噢,把眼睛擦一擦。”
他口气软了下来,说明他己经克制住了。因此我也随之镇静下来。这时他试着要把他的头靠在我肩上,但我不允许,随后他要一把将我拉过去。不行!
“简!简!”他说。声调那么伤心,我的每根神经都颤栗起来了。“那么你不爱我了?你看重的只是我的地位以及作为我妻子的身份?现在你认为我不配作你的丈夫,你就害怕我碰你一碰了,好像我是什么癞蛤蟆或者猿猴似的。”
这些话使我感到难受,可是我能做什么,说什么呢?也许我应当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但是我被悔恨折磨着,因为我伤了他的感情,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愿望,在我制造的伤口上贴上膏药。
“我确实爱你,”我说,“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但我决不能表露或纵容这种感情。这是我最后一次表达了。”
“最后一次,简!什么!你认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天天看到我,而同时要是仍爱我,却又经常保持冷漠和疏远吗?”
“不,先生,我肯定不行,因此我认为只有一个办法,但要是我说出来,你准会发火。”
“噢,说吧!我就是大发雷霆,你也有哭哭啼啼的本事。”
“罗切斯特先生,我得离开你。”
“离开多久,简?几分钟工夫吧,梳理一下你有些蓬乱的头发,洗一下你看上去有些发烧的脸吗?”
“我得离开阿黛勒和桑菲尔德。我得永生永世离开你。我得在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环境中开始新的生活。”
“当然。我同你说过你应当这样。我不理睬你一味要走的疯话。你的意思是你得成为我的一部份。至于新的生活,那很好,但你得成为我的妻子。我没有结过婚。你得成为罗切斯特太太——应当名实相符。只要你我还活着,我只会守着你。你得到我在法国南部拥有的一个地方,地中海沿岸一座墙壁雪白的别墅。在那里有人守护着你,你准会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决不必担心我会引诱你上当一—让你成为我的情妇。你为什么摇头?简,你得通情达理,要不然我真的会再发狂的。”
他的嗓子和手都颤抖着,他大大的鼻孔扇动着,他的眼睛冒着火光,但我依然敢说——“先生,你的妻子还活着,这是早上你自己承认的事实。要是按你的希望同你一起生活,我岂不成了你的情妇。别的说法都是诡辩一—是欺骗。”
“简,我不是一个脾气温和的人——你忘了这点。我忍不了很久。我并不冷静,也不是一个不动感情的人,可怜可怜我和你自己吧,把你的手指按在我脉搏上,感觉一下它怎样跳动吧,而且当心——”
他露出手腕,伸向我。他的脸颊和嘴唇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我左右为难,十分苦恼。用他所厌恶的拒绝把他煽动起来吧,那是残酷的;要让步呢,又不可能。我做了一件走投无路的人出于本能会做的事——求助于高于凡人的神明。“上帝帮助我!”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我真傻:”罗切斯特先生突然说。“我老是告诉她我没有结过婚,却没有解释为什么。我忘了她一点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的性格,不知道我同她地狱一般结合的背景。呵,我可以肯定,一旦简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她准会同意我的看法。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简妮特——这样我有接触和目光为依据,证明你在我旁边——我会用寥寥几句话,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能听我吗?”
“是的,先生。听你几小时都行。”
“我只要求几分钟。简,你是否听到过,或者知道我在家里不是老大,我还有一个年龄比我大的哥哥?”
“我记得费尔法克斯太太一次告诉过我。”
“你听说过我的父亲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吗?”
“我大致了解一些。”
“好吧,简,出于贪婪,我父亲决心把他的财产合在一起,而不能容忍把它分割,留给我相当一部分。他决定一切都归我哥哥罗兰,然而也不忍心我这个儿子成为穷光蛋,还得通过一桩富有的婚事解决我的生计。不久之后他替我找了个伴侣。他有一个叫梅森先生的老相识,是西印度的种植园主和商人。他作了调查,肯定梅森先生家业很大。他发现梅森先生有一双儿女,还知道他能够,也愿意给他的女儿三万英镑的财产,那已经足够了。我一离开大学就被送往牙买加,跟一个已经替我求了爱的新娘成婚。我的父亲只字不提她的钱,却告诉我在西班牙城梅森小姐有倾城之貌,这倒不假。她是个美人,有布兰奇。英格拉姆的派头,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雍容华贵。她家里也希望把我弄到手,因为我身世不错,和她一样。他们把她带到聚会上给我看,打扮得花枝招展。我难得单独见她,也很少同她私下交谈。她恭维我,还故意卖弄姿色和才艺来讨好我。她圈子里的男人似乎都被她所倾倒,同时也羡慕我,我被弄得眼花缭乱,激动不已。我的感官被刺激起来了,由于幼稚无知,没有经验,以为自己爱上了她。社交场中的愚蠢角逐、年青人的好色、鲁莽和盲目,会使人什么糊里糊涂的蠢事都干得出来。她的亲戚们怂恿我;情敌们激怒我;她来勾引我。于是我还几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婚事就定了。呵一—一想起这种行为我便失去了自尊!一—我被内心一种自我鄙视的痛苦所压倒,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敬重过她,甚至也不了解她。她天性中有没有一种美德我都没有把握。在她的内心或举止中,我既没有看到谦逊和仁慈,也没有看到坦诚和高雅。而我娶了她—一我是多么粗俗,多么没有骨气!真是个有眼无珠的大傻瓜!要是我没有那么大的过失,也许我早就——不过还是让我记住我在同谁说话。
“新娘的母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以为她死了。但蜜月一过,我便发现自己搞错了。她不过是疯了,被关在疯人院里。我妻子还有个弟弟,是个不会说话的白痴。你所见到的大弟(尽管我讨厌他的亲人,却并不恨他,因为在他软弱的灵魂中,还有许多爱心,表现在他对可怜的姐姐一直很关心,以及对我一度显出狗一般的依恋)有一天很可能也会落到这个地步。我父亲和我哥哥罗兰对这些情况都知道,但他们只想到三万英镑,并且狼狈为奸坑害我。
“这都是些丑恶的发现,但是,除了隐瞒实情的欺诈行为,我不应当把这些都怪罪于我的妻子。尽管我发现她的个性与我格格不入,她的趣味使我感到厌恶,她的气质平庸、低下、狭隘,完全不可能向更高处引导,向更广处发展;我发现无法同她舒舒畅畅地度过一个晚上,甚至一个小时。我们之间没有真诚的对话,因为—谈任何话题,马上会得到她既粗俗又陈腐,即怪僻又愚蠢的呼应——我发觉自己决不会有一个清静安定的家,因为没有一个仆人能忍受她不断发作暴烈无理的脾性,能忍受她荒唐、矛盾和苛刻的命令所带来的烦恼一—即使那样,我也克制住了。我避免责备,减少规劝,悄悄地吞下了自己的悔恨和厌恶。我抑制住了自己的反感。
“简,我不想用讨厌的细节来打扰你了,我要说的话可以用几句激烈的话来表达。我跟那个女人在楼上住了四年,在那之前她折磨得我够呛。她的性格成熟了,并可怕地急剧发展;她的劣迹层出不穷,而且那么严重,只有使用残暴的手段才能加以制止,而我又不忍心,她的智力那么弱一—而她的冲动又何等之强呵!那些冲动给我造成了多么可怕的灾祸!伯莎。梅森——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的真正的女儿——把我拉进了堕落骇人的痛苦深渊。一个男人同一个既放纵又鄙俗的妻子结合,这必定是在劫难逃的。
“在这期间我的哥哥死了,四年之后我父亲相继去世。从此我够富有的了——同时又穷得可怕。我所见过的最粗俗、最肮脏、最下贱的属性同我联系在一起,被法律和社会称作我的一部分。而我开法通过任何法律程序加以摆脱,因为这时医生们发觉我的妻子疯了——她的放肆已经使发疯的种子早熟一—简,你不喜欢我的叙述,你看上去几乎很厌恶一—其余的话是不是改日再谈?”
“不,先生,现在就讲完它。我怜悯你一—我真诚地怜悯你。”
“怜悯,这个词出自某些人之口时,简,是讨厌而带有污辱性的,完全有理由把它奉还给说出来的人。不过那是内心自私无情的人的怜悯,这是听到灾祸以后所产生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痛苦,混杂着对受害者的盲目鄙视。但这不是你的怜悯,简,此刻你满脸透出的不是这种感情。——此刻你眼睛里洋溢着的——你内心搏动着的——使你的手颤抖的是另一种感情。我的宝贝,你的怜悯是爱的痛苦母亲,它的痛苦是神圣的热恋出世时的阵痛。我接受了,简!让那女儿自由地降生吧——我的怀抱已等待着接纳她了。”
“好,先生,说下去,你发现她疯了以后怎么办呢?”
“简——我到了绝望的边缘,能把我和深渊隔开的就只剩自尊了。在世人的眼里,无疑我已是名誉扫地,但我决心在自己眼里保持清白——我终于拒绝接受她的罪孽的感染,挣脱了同她神经缺陷的联系。但社会依然把我的名字,我本人和她捆在一起,我仍旧天天看到她,听到她。她呼吸的一部分(呸!)混杂在我呼吸的空气中。此外,我还记得我曾是她的丈夫一一对我来说这种联想过去和现在都有说不出的憎恶。而且我知道,只要她还活着,我就永远不能成为另一个更好的妻子的丈夫。尽管她比我大五岁(她的家庭和她的父亲甚至在她年龄细节上也骗了我),她很可能跟我活得一样长,因为她虽然头脑衰弱,但体魄强健。于是在二十六岁的年纪上,我便全然无望了。
“一天夜里我被她的叫喊惊醒了(自从医生宣布她疯了以后,她当然是被关起来了)一一那是西印度群岛火燎似的夜晚,这种天气常常是飓风到来的前奏。我难以入睡,便爬起来开了窗。空气像含硫的蒸气—一到处都让人提不起神来。蚊子嗡嗡的飞进来,阴沉地在房间里打转。在那儿我能听到大海之声,像地震一般沉闷地隆隆响着。黑云在大海上空集结,月亮沉落在宽阔的红色波浪上,像一个滚烫的炮弹一—向颤抖着正酝酿风暴的海洋,投去血色的目光。我确实深受这种气氛和景色的感染,而我的耳朵却充斥着疯子尖叫着的咒骂声。咒骂中夹杂着我的名字,语调里那么充满仇恨,语言又那么肮脏!一—没有一个以卖淫为业的妓女,会使用比她更污秽的字眼,尽管隔了两个房间,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西印度群岛薄薄的隔板丝毫挡不住她狼一般的嚎叫。
“‘这种生活,’我终于说,‘是地狱!这就是无底深渊里的空气和声音!要是我能够,我有权解脱自己。人世的痛苦连同拖累我灵魂的沉重肉体会离我而去。对狂热者信奉的地狱之火,我并不害怕。将来的状况不会比现在的更糟——让我摆脱,回到上帝那儿去吧!’”我一面说,一面蹲在一只箱子旁边,把锁打开,箱子里放着一对上了子弹的手枪。我想开枪自杀。但这一念头只转了一会儿,由于我没有发疯,那种激起自杀念头并使我万念俱灰的危机,刹那间过去了。
“刚刚来自欧洲的风吹过洋面,穿过宽敞的窗户。暴风雨到来了,大雨滂沱,雷鸣电闪,空气变得清新了。随后我设想并下定了决心。我在湿漉漉的园子里水珠滴嗒的桔子树下,在湿透的石榴和菠萝树中间漫步,周围燃起了灿烂的热带黎明一—于是我思考着,简—一噢,听着,在那一时刻真正的智慧抚慰了我,向我指明了正确的道路。
“从欧洲吹来的甜甜的凤,在格外清新的树叶间耳语,大西洋自由自在地咆哮着。我那颗早已干枯和焦灼的心,对着那声音舒张开来,注满了活的血液一—我的身躯向往新生——我的心灵渴望甘露。我看见希望复活了——感到重生有了可能。我从花园顶端拱形花棚下眺望着大海——它比天空更加蔚蓝。旧世界已经远去,清晰的前景展现在面前,于是:”‘走吧,’希望说,‘再到欧洲去生活吧,在那里你那被玷污的名字不为人所知,也没有人知道你背负着龌龊的重荷。你可以把疯子带往英国,关在桑菲尔德,给予应有的照料和戒备。然后到随便哪个地方去旅游,结识你喜欢的新关系。那个女人恣意让你如此长期受苦,如此败坏你的名声,如此侵犯你的荣誉,如此毁灭你的青春,她不是你妻子,你也不是她丈夫。注意让她按病情需要得到照应,那你就已做了上帝和人类要求你的一切。让她的身份,她同你的关系永远被忘却,你决不要把这些告诉任何活人。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舒适的地方,悄悄地把她的堕落掩藏起来,离开她吧。’“
“我完全按这个建议去做。我的父亲和哥哥没有把我婚姻的底细透给他们的旧识,因为在我写给他们的第一封信里,我就向他们通报了我的婚配——已经开始感受到它极其讨厌的后果,而且从那一家人的性格和体质中,看到了我可怕的前景一一我附带又敦促他们严守秘密。不久,我父亲替我选中的妻子的丑行,己经到了这个地步,使他也羞于认她为媳了。对这一关系他远不想大事声张,却像我一样急于把它掩盖起来。”
“随后我把她送到了英格兰,同这么个怪物呆在船上,经历了一次可怕的航行。我非常高兴,最后终于把她送到了桑菲尔德,看她平安地住在三楼房间里。房间的内密室,十年来己被她弄成了野兽的巢穴——妖怪的密室。我费了一番周折找人服侍她。有必要选择一位忠实可靠的人,因为她的呓语必然会泄露我的秘密。此外,她还有神志清醒的日子——有时几周——这种时候她整日价骂我。最后我从格里姆斯比收容所雇来了格雷斯·普尔。她和外科医生卡特(梅森被刺并心事重重的那个夜晚,是他给梅森包,扎了伤口),只有这两个人,我让他们知道我内心的秘密。费尔法克斯太太其实也许有些怀疑,但无法确切了解有关事实。总的来说,格雷斯证明是个好管家。但多半是因为伴随这折磨人的差事而来,而又无可救药的自身缺陷,她不止一次放松警戒,出了事情。这个疯子既狡猾又恶毒,决不放过机会,利用看护人暂时的疏忽。有一次她偷偷拿刀捅了她弟弟,有两次搞到了她小房间的钥匙,并且夜间从那里走了出来。在以上第一个场合,她蓄意把我烧死在床上,第二次,她找到你门上来了。我感谢上帝守护你。随后她把火发在你的婚装上,那也许使她朦胧地记起了自己当新娘的日子,至于还可能发生什么,我不忍心再回想了,当我想起早上扑向我喉咙的东西,想起它把又黑又红的脸凑向我宝贝的窝里时,我的血凝结了——”
“那么,先生,”趁他顿住时我问,“你把她安顿在这里后,自己干了什么呢?你上哪儿去了”
“我干了什么吗,简?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形踪不定的人。我上哪儿去了?我像沼泽地的精灵那样东游西荡,去了欧洲大陆,迂回曲折穿越了那里所有的国家。我打定主意找一个我可以爱她的出色聪明的女人,与我留在桑菲尔德的泼妇恰成对比——”
“但你不能结婚,先生。”
“我决心而且深信我能够结婚,也应该结婚,我虽然己经骗了你,但欺骗不是我的初衷。我打算将自己的事儿坦诚相告,公开求婚。我应当被认为有爱和被爱的自由,在我看来这是绝对合理的。我从不怀疑能找到某个女人,愿意并理解我的处境,接纳我,尽管我背着该诅咒的包袱。”
“那么,先生?”
“当你刨根究底时,简,你常常使我发笑。你像一只急切的小鸟那样张开眼睛,时而局促不安地动来动去,仿佛口头回答的语速太慢,你还想读一读人家心上的铭文。我往下说之前,告诉我你的‘那么,先生?’是什么意思。这个小小的短语你经常挂在嘴边,很多次是它把我导入无休止的交谈,连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究竟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随后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继续下去?这件事情后来怎样了?”
“完全如此。现在你希望知道什么呢?”
“你是否发现了一个你喜欢的人,是否求她嫁给你,她说了些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是否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是否向她求婚,但是她所说的话却要记录在‘命运’的书本里。十年中我四处飘泊,先住在一个国家的首都,后来又到了另外一个。有时在圣。彼得堡,更多的时候在巴黎,偶尔在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因为身边有的是钱,又有祖辈的威名作通行证,我可选择自己的社交领域,没有哪个圈子会拒绝我。我寻找着我理想中的女人,在英国的女士中间,法国的伯爵夫人中间,意大利的signoras中间和德国的Grafinner中间。我找不到她。有时刹那之间我以为抓住了一个眼神,听到了一种腔调,看到了一种体形,宣告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但我又马上醒悟了。你别以为我无论在心灵还是人本身上渴求完美,我只是盼望有适合我的人——与克里奥尔人形,成对比,而我徒劳地企望着。即使我完全自由——我常常回想起不和谐的婚姻的危险、可怕和可憎一—在她们所有的人中间,我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向她求婚的人。失望使我变得轻率起来。我尝试了放荡一—但从来没有纵欲。过去和现在我都厌恶纵欲,那恰是我的那位西印度荡妇的特点,我对她和她的淫荡深恶痛绝,所以即使在作乐时也有所约束。一切近乎淫荡的享受,会使我同她和她的罪恶靠拢,于是我尽力避免。”
“但是我无法单独生活,所以我尝试找情妇来作伴。我第一个选中的是塞莉纳。瓦伦一一我所走的另一步,使人一想起来就会唾弃自己。你已经知道她是怎么个人,我们之间的私通是如何结束的。她之后有两个后继者,一个是意大利人嘉辛塔;另一个是德国人克莱拉,两人都被认为美貌绝伦。但是几周之后我觉得她们的美貌对我又有什么意思?嘉辛塔肆无忌惮,性格暴烈,过了三个月我就讨厌了;克莱拉诚实文静,但反应迟钝,没有头脑,很不敏感,一点也不对我口味。我很高兴给了她相当一笔钱,替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行当,体面地把她撵走了。可是简,从你的脸上可以看出,刚才你对我的印象并不很好,你认为我是一个冷酷无情、放荡不羁的流氓,是吗?”
“说实在我并不像有时那么喜欢你,先生。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这种一会儿这个情妇,一会儿那个情妇的生活方式不对吗?你谈起来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是曾有这个想法,但我并不喜欢这么做。这是一种苟旦偷生的生活,我决不想走回头路了。雇一个情妇之坏仅次于买一个奴隶,两者就本性和地位而言都是低下的,同下人厮混是堕落,现在我讨厌回忆同塞莉纳、嘉辛塔和克莱拉一起的日子。”
我觉得这番话很真实,并从中作出了推断:要是我忘了自己,忘了向来所受的教导,在任何借口,任何理由和任何诱惑之下重蹈这些可怜姑娘的复辙,有朝一日,他会以此刻回忆起来时亵渎她们的同样心情,来对待我。我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感受到了也就够了。我把它印在心坎里,让它在考验的时刻对我有所帮助。
“噢,简,你干嘛不说‘那么,先生?’我还没有说完呢。你神情严肃,看得出来不同意我的看法。不过让我直说吧。去年一月,我打发走了所有的情妇一—当时的心情既冷酷又苦恼,那是毫无意义、飘忽不定的孤独生活的苦果——我心灰意冷,便怒悻悻地反对一切男性,尤其是反对一切女性(因为,我开始认为理智、忠实、可爱的女人不过是一种梦想),因为事务需要,我回到了英格兰。”
“一个有霜冻的冬日下午,我骑在马上看见了桑菲尔德府。多么骇人的地方!在那里我预料没有安宁,没有欢乐。在海巷的阶梯上我看到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东西独个儿坐着。我不经意地在她旁边走过,就像路过对面截去树梢的柳树一样。这小东西与我会有什么关系,我没有预感,也没有内心的感应暗示我。我生活的仲裁人——好歹也是我的守护神一—穿着一身很不起眼的衣服坐在那儿。甚至我的梅斯罗马出了事故,这小东西一本正经上来帮忙时,我也还不知道她呢!一个稚气十足,纤弱苗条的家伙,仿佛一只红雀跳到我脚边,提议用它细小的翅膀背负我。我有些粗暴。但这东西就是不走,站在我旁边,固执得出奇,一付不容违抗的神态和口气。我得有人帮忙,而且是由那双手来帮,结果我是得到了帮助。”
“我一压那娇柔的肩膀,某种新的东西——新鲜的活力和意识一—悄悄地流进了我的躯体。好在我已知道这个小精灵得回到我身边——它住在我底下的房子里。要不然我会不无遗憾地感到它从我的手底下溜走,消失在暗淡的树篱中。我听到了你那天晚上回家来,简,尽管你未必知道我思念你,观察着你。第二天你与阿黛勒在走廊上玩的时候,我观察了你半个小时(没有暴露我自己)。我记得这是个下雪天,你们不能到户外去。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半开着门。我可以听,也可以看。一时阿黛勒占据了你外在注意力,但我想象你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但你对她非常耐心,我的小简。你同她交谈,逗了她很久,最后她离开你时,你又立刻陷入了沉思。你开始在走廊上慢慢地踱起步来,不时经过窗前,你往外眺望着纷纷扬扬的雪,倾听着似泣似诉的风,你又再次轻轻地走着,沉入了遐想。我想白天的光线并不很暗,你的眼睛里时而映现出一种愉悦的光,面容里露出柔和的兴奋,表明这不是一种痛苦、暴躁、疑病症式的沉思。你的目光中透出一种青春的甜蜜思索,心甘情愿的翅膀载着青春的心灵,追逐着希望的踪影,不断登高,飞向理想的天国。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大厅里同仆人说话的声音把你惊醒了,而你奇怪地独自笑着,也笑你自己,珍妮特。你的微笑意味深长,十分敏锐,也似乎是笑你自己走了神,它仿佛说,‘我所看到的美好景象尽管不错,但我决不能忘记这是绝对虚假的。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玫瑰式的天空,一个红花绿草的伊甸园;但在外面,我完全意识到,脚下有一条坎坷的路要走,有着渐渐聚拢的黑色风暴要面对。’你跑到了楼下,向费尔法克斯太太要些事儿干干,我想是清算一周的家庭帐目,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你跑出了我的视线之外,我对你很生气。”
“我急不可耐地等着晚间的到来,这样可以把你召到我面前。我怀疑,你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对我来说,一种全新的性格,我很想对它进行深层的探索,了解得更透彻。你进了房间,目光与神态既腼腆又很有主见。你穿着古怪——很像你现在的样子。我使你开了腔,不久我就发现你身上充满奇怪的反差。你的服装和举止受着清规戒律的约束;你的神态往往很羞涩,完全是那种天性高雅绝不适应社交的人,很害怕自己因为某种失礼和错误而出丑。但一旦同你交谈,你向对方的脸庞投去锐利、大胆、闪亮的目光。你的每个眼神里都有一种穿透力。问你思路严密的问题,你应对如流。你似乎很快对我习惯了—一我相信你觉得在你与你的严厉、暴躁的主人之间,有引起共鸣的地方,因为我惊异地看到,一种愉快的自在感,立刻使你的举止变得平静了。尽管我暴跳如雷,你并没有对我的乖僻露出惊奇、胆怯、苦恼或不快。你观察着我,不时朝我笑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朴实和聪明伶俐的神态。我立刻对我所目睹的感到满意和兴奋。我喜欢己经见到的东西,而且希望见得更多。然而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你很疏远,很少找你作伴。我是一个精神享乐主义者,希望与这位活泼的新朋友相识而带来的喜悦能经久不衰。此外,我一时为—种拂之不去的忧虑所困扰,担心要是我随意摆弄这花朵,它就会凋谢一—新鲜诱人的魅力便会消失。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不是一朵朝开夕落的花朵,而是一种灿烂绚丽不可摧毁的宝石花。此外,我想看一看,要是我躲着你,你是否会来找我——但你没有,你呆在书房里,像你的桌子和画板那样纹丝不动。要是我偶而碰到你,你会很快走过,只不过出于礼貌稍稍打个招呼。简,在那些日子里,若有所思的神态是你习惯的表情:不是低沉沮丧,因为你没有病态;但也不是轻松活泼,因为你没有什么希望和真正的快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一—或者从来是否想过我。为了发现这点,我继续注意你。你交谈时眼神中透出某种快意,举止中隐含着亲切。我看到你内心是喜欢与人交往的,但清静的教室——乏味的生活弄得你情绪低落。我很乐意和气待你,而善意很快激起了情绪,你的面部表情变得温柔,你的声调变得亲切。我很喜欢我的名字从你的嘴里吐出来,带着感激和快乐的声调。那时候我常常喜欢在不经意中碰到你,简,而你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你略带困惑看了我一眼,那是一种徘徊不去的疑虑。你不知道我是否会反复无常一—究竟会摆出主人的架子,一面孔的威严,还是会做个朋友,慈祥和蔼。这时我已经太喜欢你了,不忍激起第一种念头。我真诚地伸出手时,清新、光明、幸福的表情便浮现在你年轻而充满渴望的脸上,我便总是犹疑不定,免得自己当场就把你拉进怀抱。”
“别再谈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断了他,偷偷地抹去了几滴眼泪。他的话对我无异于折磨,因为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并且马上做——所有这一切回忆和他情感的袒露只会使我更加为难。
“不,简,”他回答说,“当现在已那么肯定一—未来又那么光明的时候,谈论过去又有什么必要呢?”
我一听这番神魂颠倒的话,打了个寒噤。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是不是?”他继续说,“在一半是难以言传的痛苦和一半是意气消沉的孤独中,度过了我的少年和成年时期后,我第一次发现我可以真正爱的东西—一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共鸣体一—我的更好的一半——我的好天使—一我与你紧紧地依恋着。我认为你很出色,有天份,很可爱,一种热烈而庄严的激情隐藏在我内心。这种激情向着你——并且燃起纯洁、猛烈的火焰,把你我熔合在一起。”
“正是因为我感觉到而且明白这一点,我决计娶你。说我已有一个妻子,那是空洞的嘲弄。现在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可怕的魔鬼。我想欺骗你,这是我的不是。但我担心你性格中执拗的一面。我担心早就种下的偏见,我想在稳操胜券以后,再冒吐露真情的危险。这其实是怯懦,我应当像现在这样,先求助于你的高尚心灵和宽宏大度——直截了当地向你倾吐生活中的苦恼一—向你描述我对更高级和更有价值的生活的渴求——不是向你表示决心(这字眼太弱了)而是不可抵御的爱意,也即是在被别人忠贞不二地深爱着的时候,我也那么去爱别人,随后我应当要求你接受我忠贞的誓言,也要求你发誓:简一—现在就对我说吧。”
一阵静默。
“你干嘛不吱声,简?”
我经历着一次煎熬。一双铁铸火燎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命脉。一个可怕的时刻,充满着搏击、黑暗和燃烧!人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期望像我这样被爱了。也没有人像我这样拜倒在爱我的人的脚下,我必须摒弃爱情和偶像。一个凄凉的字眼就表达了我不可忍受的责任一—“走!”
“简,你明白我期待你干什么,就只要这么答应一下:”我将属于你,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先生,我将不属于你。”
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
“简!”他又开口了,嗓音里透出的温存使我难过得心碎,也使我怀着不祥的恐怖,变得石头般冰冷——因为这种平静的声音是狮子起来时的喘息—一“简,你的意思是,在世上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我是这个意思。”
“简,”(俯下身子拥抱我)“你这会儿还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现在还这样?”他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和脸颊。
“是的,”我飞快地彻底挣脱了他。
“呵,简,这太狠心了!这—一这很不道德,但爱我并不算不道德。”
“照你的话办会不道德。”,一个狂野的神色使他双眉直竖——那神色掠过他的脸庞。他站了起来,但又忍下了。我把手靠在椅背上撑住自己,我颤抖,我害怕一—但我很镇定。
“等一下,简。你走之前,再看一眼我那可怕的生活。你一走,一切幸福也就被夺走了。然后留下了什么呢?作为妻子,我只有一个疯子在楼上,你还不如把我同墓地里的死尸扯在一起。我该怎么办,简?哪儿去找伙伴,哪儿还能寻觅希望?”
“像我一样办吧,相信上帝和你自己,相信上天,希望在那儿再次见到你。”
“那你不改变主意了?”
“不。”
“那你判我活着受罪,死了挨骂吗?”他提高了嗓门。
“我劝你活得清白,希望你死得安宁。”
“那你就把爱情和纯洁从我这里夺走了?你把我推回老路,拿肉欲当爱情——以作恶为职业?”
“罗切斯特先生,我没有把这种命运强加给你,就像我自己不会把它当作我的命运一样。我们生来就是苦难和忍受的,你我都一样,就这么去做吧。我还没有忘掉,你就会先忘掉我。”
“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把我当成一个骗子:你败坏了我的名誉。我宣布我不会变心,而你却当着我的面说我很快就会变心。你的行为证明,你的判断存在着多大的歪曲:你的观念又是何等的反常!难道仅仅违背人类的一个法律不是比把你的同类推向绝望更好吗?一一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违背法律而受到伤害,因为你既无亲戚又无熟人,不必害怕由于同我生活而得罪他们。”
这倒是真的。他说话时我的良心和理智都背叛了我,指控我犯了同他对抗的罪。两者似乎像感情一样大叫大嚷。感情疯狂地叫喊着。“呵,同意吧!”它说。“想想他的痛苦,考虑考虑他的危险——看看他一个人被丢下时的样子吧,记住他轻率冒险的本性,想一想伴随绝望而来的鲁莽吧,——安慰他,拯救他,爱他。告诉他你爱他,而且是属于他的。世上有谁来关心你?你的所作所为会伤着谁呢?”
但是那回答依然是不可改变的一一“我关心我自己,愈是孤单,愈是没有朋友,愈是无助,那我就愈是自尊。我会遵守上帝创造、由人批准的法规,我会坚持我清醒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时服从的准则。法规和准则不光是为了没有诱惑的时刻,而是针对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起来抗拒它的严厉和苛刻的时候。它们再严厉也是不可破坏的。要是出于我个人的方便而加以违背,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它们是有价值的—一我向来是这么相信的。如果我此刻不信,那是因为我疯了——疯得可厉害啦,我的血管里燃烧着火,我的心跳快得难以计数。此刻我所能依靠的是原有的想法和以往的决心:我要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这么做了,罗切斯特先生观察着我的脸色,看出我已经这么办了。他的怒气被激到了极点。不管会产生什么后果,他都得发作一会儿。他从房间一头走过来,抓住我胳膊,把我的腰紧紧抱住。他眼睛那么冒火,仿佛要把我吞下去似的。肉体上,这时我无能为力,就像扔在炉中强风和火光里的草根——精神上,我的心灵保持着克制,正因为这样,我对最终的安全很有把握。幸亏灵魂有一个诠释者——常常是位无意识的,却仍是忠实的诠释者——那就是眼睛。我与他目光相对,一面瞪着他那付凶相,一面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那么紧握着使我很痛,我由于过分用力而精疲力尽了。
“从来没有,”他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有任何东西既那么脆弱,又那么顽强。在我手里她摸上去只不过像根芦苇,(他紧握着手使劲摇我),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它弄弯曲,但要是我把它弄弯了,拔起来,碾碎它,那又有什么用?想想那双眼睛,想想从中射出的坚定、狂野、自在的目光,蔑视我,内中隐含的不止是勇气,而是严峻的胜利感。不管我怎么摆弄这笼子,我无法靠拢它——这野蛮、漂亮的家伙,要是我撕坏或者打破这小小的监狱,我的暴行只会让囚徒获得自由。我也许可以成为这所房子的征服者,但我还来不及称自己为泥屋的拥有人,里边的居住者会早就飞到天上去了。而我要的正是你的精神——富有意志、活力、德行和纯洁,而不单是你脆弱的躯体。如果你愿意,你自己可以轻轻地飞来,偎依着我的心坎,而要是违背你的意思死死抓住你,你会像一阵香气那样在我手掌中溜走一—我还没有闻到你就消失了。呵!来吧,简,来吧!”
他一面说,一面松开了紧握的手,只是看着我。这眼神远比发疯似的紧扯难以抗拒。然而现在只有傻瓜才会屈服。我已面对他的怒火,把它挫败了。我得避开他的忧愁,便向门边走去。
“你走了,简?”
“我走了,先生。”
“你离开我了?”
“是的。”
“你不来了?你不愿来抚慰我,拯救我?——我深沉的爱,凄楚的悲苦,疯狂的祈求,你都无动于衷?”
他的嗓音里带着一种多么难以言表的悲哀!要毅然决然重复“我走了”这句话有多难!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你就离开吧一—我同意——但记住,你撇下我在这儿痛苦不堪。上你自己的房间去,细细想想我说过的话,而且,简,看上一眼我的痛苦吧一—想想我吧。”
他走开了,一脸扎进了沙发。“呵,简!我的希望——我的爱—一我的生命!”他痛苦地脱口而出,随后响起了深沉而强烈的哭泣声。
我已经走到了门边,可是读者呀,我走了回来一—像我退出时一样坚决地走了回来。我跪倒在他旁边,我把他的脸从沙发垫转向我,我吻了吻他的脸颊,用手把他的头发撸服贴。
“上帝祝福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会保护你免受伤害,免做错事——指引你,安慰你—一好好地报答你过去对我的好意。”
“小简的爱将是我最好的酬报,”他回答说:“没有它,我会心碎。但简会把她的爱给我,是的——既高尚又慷慨。”
血一下子涌到了我脸上,他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他猛地一跳,站直了身子,伸出双臂。但我躲开了拥抱,立刻走出了房间。
“别了,”我离开他时我的心儿在叫喊。绝望又使我加了一句话“永别了。”
那天晚上我绝没有想到要睡,但我一躺到床上便睡着了。我在想象中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的情景。我梦见自己躺在盖茨黑德的红房子里,夜很黑,我的脑子里印着奇奇怪怪的恐惧。很久以前弄得我昏厥的光,又出现在这情景中,似乎溜上了墙,抖动着停在模糊的天花板中间。我抬头去看,只见屋顶已化解成了云彩,又高又暗。那光线像月亮冲破雾气时照在浓雾上的光。我看着月亮过来——带着奇怪的期待注视着,仿佛某种判决词将要刻写在圆圆的脸上。她从云层中冲了出来,从来没有什么月亮像她那么穿云破雾的。一只手伸进了她黑色的皱搁,把它挥走。随后碧空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不是月亮了,那人光芒四射的额头倾向东方,盯着我看了又看,并对我的灵魂说起话来,声音既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它在我耳朵里悄声说:“我的女儿,逃离诱惑吧!”
“母亲,我会的。”
从恍恍惚惚的睡梦中醒来后我作出了回答。时候依然还是夜间,但七月的夜很短,午夜过后不久,黎明便到来了。“我怎么着手该做的工作都不会嫌早的,”我想。我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穿着衣服,因为除了鞋子我什么也没脱。我知道该在抽屉的哪个角落找到内衣,一个挂件和一只戒指。在找寻这些东西时,我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几天前硬要我收下的一串珍珠项链。我把它留了下来,这不是我的,却属于那位已幻化的梦境中的新娘。我把其余的东西打进一个包裹里。钱包里还有二十先令(我的全部家产),我把它放进了口袋。我系好草帽,别上披肩,,拿了包裹和那双没有穿上的拖鞋,悄悄地出了房间。
“再见了,善良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我溜过她门口时悄声说。“再见了,我可爱的阿黛勒:”我向育儿室瞥了一眼说。已不允许我有进去拥抱她—下的念头了。我得骗过那双很尖的耳朵、也许此刻正在侧耳细听呢。
我本打算停也不停就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但到了他门口,我的心便暂时停止了跳动,我的脚也被迫止步了。那里没有睡意,房中人不安地在墙内打转,我听见他一次又一次叹息着。要是我愿意,房间里有一个我的天堂一—暂时的天堂,我只要跨进门去说:“罗切斯特先生,我会生生死死爱你,同你相伴,”喜悦的泉水会涌向我嘴边,我想到了这情景。
那位善良的主人,此刻难以成眠,不耐烦地等待着破晓。他会在早上把我叫去,我却已经走了,他会派人找我,而白费工夫。他会觉得自己被抛弃,爱被拒绝了,他会痛苦,也许会变得绝望。我也想到了这—层,我的手伸向门锁,但又缩了回来,仍旧悄悄地往前走去。
我忧郁地走下弯曲曲的楼梯,知道该做什么,并机械地去做了。我找到了厨房边门的钥匙,还找了一小瓶油和一根羽毛,把钥匙和锁都抹上油。我也弄一点水和一些面包,因为也许得长途跋涉,我的体力最近已大伤元气,但千万不能倒下,我没有一丝声响做完了这一切,开了门,走了出去,轻轻地把它关上,黎明在院子里洒下了暗淡的光。大门紧闭着上了锁,但一扇边门只上了门栓。我从这扇门走了出去,随手又把它关上,现在我出了桑菲尔德。
一英里外田野的那边有一条路,伸向与米尔科特相反的方向。这条路我尽管常常看到,但从来没有走过,不知道它通向哪里。我信步朝那个方向走去。此刻不允许忆旧了,不允许往后看上一眼,甚至也不得往前看一眼。不能回想过去,也不能瞻望将来。过去是一页书,那么无比美妙——又是那么极度悲哀——读上一行就会打消我的勇气,摧毁我的精力。而未来是一个可怕的空白,仿佛洪水退去后的世界。
我沿着田野、篱笆和小路走着,直到太阳升起。我想那是个可爱的夏日清晨,我知道离家时穿的鞋子已很快被露水打湿。但我既没看初升的太阳,微笑的天空,也没看苏醒的大自然。被带往断头台,路见漂亮景色的人,不会有心思去想路上朝他微笑的花朵,而只是想到行刑时的木砧和斧头的利刃,想到身首的分离想到最终张着大口的墓穴。我想到了令人丧气的逃跑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呵,想起我离开的一切多么令人痛苦!而我又无可奈何。此刻我想起了他——在他的房间里——看着日出,希望我马上会去说,我愿意与他呆着,愿意属于他。我渴望属于他,渴望回去,现在还不算太晚。我能免除他失我的剧痛。而且可以肯定,我的逃跑还没有被发现。我可以回去,成为他的安慰者——他的骄傲,他的拯救者,免除他的悲苦,也许还有毁灭。呵,我担心他自暴自弃——比我自己的要担心的多——这多么强烈地刺激着我!这是插入我胸膛带倒钩的箭头,我想把它拔出来,它却撕裂着我,而记忆进一步将它往里推去。我疼痛难忍。小鸟在矮树丛和灌木林中开始歌唱。鸟儿忠于它们的伙伴,是爱的标志。而我又是什么呢?在内心的疼痛和狂热地恪守原则之中,我讨厌我自己。我没有从自责中找到安慰,甚至连自尊中也找不到它。我已经损害——伤害——离开了我的主人。在我自个儿眼中我也是可憎的。但我不能回去,甚至后退一步。上帝得继续领我向前。至于我自己的意志或良心,充满激情的忧伤已经把一个扼杀,使另一个窒息。我一面在路上孤独地走着,一面嚎啕大哭,越走越快,就像发了狂。一种虚弱从内心开始扩向四肢,攫住了我,我摔了一交。我在地上躺了一会,把脸埋在潮湿的草地上,我有些担心——或者说是希望——我会死在这儿。但我马上就起来了,先是四脚四手往前爬了一阵,随后再次站了起来——像以往那么急切和坚决地走到了大路上。
到了那里,我不得不坐到树篱下歇口气。正坐着,我听见了车轮声,看到一辆公共马车向我驶来。我站起来招了招手,它停了下来。我问车子开往哪里,赶车人说了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地名,我确信罗切斯特先生跟那里没有联系。我问出多少钱才肯把我送往那里,他说三十先令。我回答只有二十,好吧,他说勉强算数了。因为车是空的,他又允许我坐在里边。我走进去,关上门,车子便滚滚向前了。
好心的读者呀,但愿你从来没有感受到过我当时的心情!但愿你两眼从没像我那样泪如雨下,淌了那么多灼热揪心的眼泪。愿你从来不必像我当时那么倾吐绝望而痛苦的祈祷,向上天求助。愿你永远不必像我这样担心会给你全身心爱着的人带来灾祸。
第二十八章
两天过去了。夏天的一个傍晚,马车夫让我在一个叫作惠特克劳斯的地方下了车,凭我给的那点钱他已无法再把我往前拉,而在这个世上,我连一个先令也拿不出来了。此刻,马车已驶出一英里,撇下我孤单一人。这时我才发现忘了从马车贮物箱里把包裹拿出来了,我把它放在那儿原本是为了安全,不想就那么留下了,准是留在那儿,而我已经莫名一文了。
惠特克劳斯不是一个镇,连乡村也不是。它不过是一根石柱,竖在四条路汇合的地方:粉刷得很白,想必是为了在远处和黑夜显得更醒目。柱顶上伸出四个指路标,按上面的标识看,这个交汇点距最近的城镇十英里,离最远的超过二十英里。从这些熟悉的镇名来判断,我明白我在什么郡下了车。这是中部偏北的一个郡,看得出来荒野幽暗,山峦层叠。我身后和左右是大荒原,我脚下深谷的远处,是一片起伏的山林。这里人口必定稀少,因为路上不见行人。一条条道路伸向东南西北——灰白、宽敞、孤零,全都穿过荒原,路边长着茂密的欧石南。但偶尔也有路人经过,现在我却不希望有人看见我那么在路标下徘徊,显得毫无目的,不知所措,陌生人会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许会受到盘问,除了说些听来不可信和令人生疑的话之外,会无言以对。这一时刻我与人类社会完全失去了联系——没有一丝魅力或是希望把我召唤到我的同类那里,——没有谁见到我会对我表示一丝善意或良好的祝愿。我没有亲人,只有万物之母大自然。我会投向她的怀抱,寻求安息。
我径直走进欧石南丛,看见棕色的荒原边上有一条深陷的沟壑,便一直沿着它往前走去,穿行在没膝的青色树丛中,顺着一个个弯道拐了弯,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找到了一块布满青苔的花岗岩,在底下坐了下来。我周围是荒原高高的边沿,头上有岩石保护着,岩石上面是天空。即使在这儿,我也过了好一会才感到宁静。我隐约担心附近会有野兽。或者某个狩猎人或偷猎者会发现我。要是一阵风刮起了荒草,我就会抬起头来,深怕是一头野牛冲将过来了。要是一只行鸟叫了一下,我会想象是一个人的声音。然而我发现自己的担忧不过是捕风捉影,此外黄昏过后夜幕降临时深沉的寂静,使我镇定了下来,我便有了信心。但在这之前我没有思考过,只不过细听着,担心着,观察着。而现在我又恢复了思索的能力。
我该怎么办?往哪儿去?呵,当我无法可想,无处可去的时候,那些问题多么难以忍受呀!我得用疲乏颤抖的双腿走完很长的路,才能抵达有人烟的地方——我要恳求发点冷冷的慈悲,才能找到一个投宿之处;我要强求勉为其难的同情,而且多半还会遭人嫌弃,才能使人听听我的经历,满足我的需要。
我碰了碰欧石南,只觉得它很干燥,还带着夏日热力的微温。我看了看天空,只见它清明纯净,一颗星星在山凹上空和蔼地眨眼。露水降下来了,带着慈爱的温柔。没有微风在低语。大自然似乎对我很慈祥,虽然我成了流浪者,但我想她很爱我。我从人那儿只能期待怀疑、嫌弃和侮辱,我要忠心耿耿一往情深地依恋大自然。至少今晚我可以在那儿作客了——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亲会收留我,不要钱,不要付出代价。我还有一口吃剩的面包,那面包是我用一便士零钱——我最后的一枚硬币,从下午路过的小镇买来的。我看到了成熟的越桔——像欧石南丛中的煤玉那样,随处闪着光。我采集了一大把,和着面包吃。我刚才还饥肠辘辘,隐士的食品虽然吃不饱,却足以充饥了。吃完饭我做了夜祷告,随后便择榻就寝了。
岩石旁边,欧石南长得很高。我一躺下,双脚便陷了进去,两边的石楠高高坚起,只留下很窄的一块地方要受夜气侵袭。我把披肩一摺为二,铺在身上作盖被,一个长满青苔的低矮小墩当了枕头。我就这么住下了,至少在夜刚来临时,是觉得冷的。
我的安息本来也许是够幸福的,可惜让一颗悲伤的心破坏了,它泣诉着自己张开的伤口、流血的心扉、折断的心弦。它为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灭亡而颤抖,因为痛惜而为他恸哭。它带着无休止的渴望召唤他,尽管它像断了双翅的小鸟那样无能为力,却仍旧抖动着断翅,徒劳地找寻着他。
我被这种念头折磨得疲乏不堪,于是便起来跪着。夜已来临,星星已经升起,这是一个平安宁静的夜,平静得与恐怖无缘。我们知道上帝无处不在,但当他的劳作壮丽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才最感觉到他的存在。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在他的宇宙无声地滚滚向前的地方,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无边无涯,他的万能,他无处不在。我已起来跪着为罗切斯特先生祈祷。抬起头来,我泪眼朦胧地看到了浩瀚的银河。一想起银河是什么——那里有无数的星系像一道微光那么扫过太空——我便感到了上帝的巨大力量。我确信他有能力拯救他的创造物,更相信无论是地球,还是它所珍爱的一个灵魂,都不会毁灭。我把祈祷的内容改为感恩。生命的源泉也是灵魂的救星。罗切斯特先生会安然无恙。他属于上帝,上帝会保护他。我再次投入小山的怀抱,不久,在沉睡中便忘掉了忧愁。
但第二天,苍白赤裸的匮乏,幽灵似地来到我身边。小鸟早已离开他们的巢穴,早露未干蜜蜂便早已在一天的黄金时刻飞到欧石南丛中采蜜,早晨长长的影子缩短了,太阳普照大地和天空——我才起身,朝四周看了看。
一个多么宁静、炎热的好天!一望无际的荒原多像一片金灿灿的沙漠!处处都是阳光。我真希望自己能住在这里,并以此为生。我看见一条蜥蜴爬过岩石,一只蜜蜂在甜蜜的越桔中间忙碌。此刻我愿做蜜蜂或蜥蜴,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养料和永久的住处。但我是人,有着人的需求。我可不能逗留在一个无法满足这种需求的地方,我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我留下的床铺。我感到前途无望,但愿造物主认为有必要在夜里我熟睡时把我的灵魂要去;但愿我这疲乏的身躯能因为死亡而摆脱同命运的进一步搏斗;但愿它此刻无声无息地腐败,平静地同这荒原的泥土融为一体。然而,我还有生命,还有生命的一切需要、痛苦和责任。包袱还得背着;需要还得满足;痛苦还得忍受;责任还是要尽。于是我出发了。
我再次来到惠特克劳斯,这时骄阳高照。我选了一条背阳的路,我已无心根据其他请况来作出选择了。我走了很久,以为自己差不多走得够了,可以心安理得地向几乎把我压垮的疲劳屈服——可以放松一下这种强迫的活动了,于是在我附近看到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听任心脏和四肢感到麻木。就在这时我听见钟声响了—一教堂的钟声。
我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那里,我一小时之前就已不去注意其变幻和外观富有浪漫色彩的山峦之间,我看到了一个村庄和尖顶。我左侧的山谷满眼都是牧地、玉米地和树林。一条闪光的小溪弯弯曲曲地流过深浅各异的绿荫,流过正在成熟的稻谷,暗淡的树林,明净而充满阳光的草地。前面路上传来了隆隆的车轮声,我回过神来,看见一辆重载的大车,吃力地爬上了小山。不远的地方有两头牛和一个牧人。附近就有人在生活和劳作,我得挣扎下去,像别人那样努力去生活和操劳。
约摸下午两点,我进了村庄。一条街的尽头开着一个小店,窗里放着一些面包。我对一块面包很眼馋。有那样一块点心,我也许还能恢复一点力气,要是没有,再往前走就困难了。一回到我的同类之间,心头便又升起了要恢复精力的愿望。我觉得昏倒在一个小村的大路上很丢脸。难道我身上就连换取几块面包的东西都没有了吗?我想了一想。我有一小块丝绸围巾围在脖子上,还有一双手套。我难以表达贫困潦倒中的男女是怎么度日的。我不知道这两件东西是否会被人接受。可能他们不会要,但我得试一试。
我走进了店里,里面有一个女人。她见是一位穿著体面的人,猜想是位贵妇,于是便很有礼貌地走上前来。她怎么来照应我呢?我羞愧难当。我的舌头不愿吐出早已想好的要求。我不敢拿出旧了的手套,皱巴巴的围巾。另外,我还觉得这很荒唐。我只求她让我坐一会儿,因为我累了。她没有盼到一位雇客,很是失望,冷冷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她指了指一个座位,我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很想哭,但意识到那种表现会不合情理,便忍住了。我立刻问她“村子里有没有裁缝或者做做一般针线活的女人?”
“有,有两三个。按活计算也就够多的了。”
我沉思了一下。现在我不得不直说了。我己经面临困境,落到了没有食物,没有朋友,没有一文钱的地步。我得想点办法。什么办法呢?我得上什么地方去求助。上哪个地方呢?
“你知道附近有谁需要佣人吗?”
“不,我说不上来。”
“这个地方的主要行业是什么?大多数人是干什么活儿的?”
“有些是农场工,很多人在奥利弗先生的缝纫厂和翻砂厂工作。”
“奥利弗先生雇用女人吗?”
“不,那是男人的工作。”
“那么女人干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对方回答,“有的干这,有的干那,穷人总得想方设法把日子过下去呀。”
她似乎对我的回话不耐烦了,其实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呢?这时进来了一两位邻居,很明显看中了我的椅子,我起身告辞了。
我沿街走去,一面走一面左顾右盼,打量着所有的房子,但找不到进门的借口或动机。我这么漫无目的地绕着村庄走了一个来小时,有时走远了一些,又折回来。因为没有东西下肚,我筋疲力尽难受极了,于是折进一条小巷,在树篱下坐了下来。可是没过几分钟我又站起来,再去找些什么——食物,或者至少打听到一点消息。小巷的高处有一间漂亮的小房子,房子前有一个精致整洁、繁花盛开的花园,我在花园旁边停了下来,我有什么理由走近白色的门,去敲响闪光的门环呢?房主人又怎么会有兴趣来照应我呢?但我还是走近去敲了门。一位和颜悦色穿著干净的年轻女子开了门。我用一个内心绝望,身怀虚弱的人那种可怜低沉、吞吞吐吐的音调——问她是不是要一个佣人?
“不要,”她说“我们不雇佣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哪儿能找到工作吗?”我继续问。“这个地方我很陌生,没有熟人,想找个工作,什么样的都行。”
但为我想一个,或者找一个工作不是她的事儿,更何况在她看来,我的为人、我的状况和我说的原委一定显得很可疑,她摇了摇头,“很遗憾我没法给你提供消息,”白色的门尽管轻轻地、很有礼貌地合上了,但毕竟把我关出了门外。要是她让门再开一会儿,我相信准会向她讨点面包,因为现在我已落到十分下贱的地步了。
我不忍再返回龌龊的庄子,况且那儿也没有希望得到帮助。我本想绕道去一个看得见的不远的林子。那里浓荫盖地,似乎有可能提供诱人的落脚地方。但是我那么病弱,那么为天性的渴求所折磨、本能使我只绕着有机会得到食品的住处转。当饥饿像猛禽—样嘴爪俱下抓住我时、孤独也不成其孤独,歇息也谈不上歇息了。
我走近了住家,走开了又回来,回来了又走开。总有被一种意识所击退,觉得没有理由提出要求,没有权利期望别人对我孤独的命运发生兴趣。我像一条迷路的饿狗那么转来转去,一直到了下午,我穿过田野的时候,看到前面的教堂尖顶,便急步朝它走去。靠近教堂院子和一个花园的中间,有一所虽然不大但建造得很好的房子,我确信那是牧师的住所,我想起来,陌生人到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地方,想找个工作,有时会去找牧师引荐和帮助。给那些希望自立的人帮忙一—至少是出主意是牧师份内的事儿。我似乎有某种权利上那儿去听主意。于是我鼓起勇气,集中起一点点残留的力气,奋力往前走去。我到了房子跟前,敲了敲厨房的门。一位老妇开了门,我问她这是不是牧师的住所。
“是的。”
“牧师在吗?”
“没有。”
“很快会回来吗?”
“不,他离开家了。”
“去很远的地方?”
“不太远一—三英里。他因为父亲突然去世被叫走了,眼下住在沼泽居,很可能还要再呆上两周。”
“家里有哪位小姐在吗?”
“没有,除了我没有别人,而我是管家。”读者呀,我不忍求她帮我摆脱越陷越深的困境,而我又不能乞讨,于是我再次退缩我又取下了围巾—一又想起了小店的面包。呵,就是一片面包屑也好!只要有一口就能减轻饥饿的痛苦,我本能地又把脸转向了村庄,我又看见了那个店,走了进去,尽管除了那女人里面还有其他人,我冒昧地提出了请求“你肯让我用这块围巾换一个面包卷吗?”
她显然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不,我从来不那么卖东西。”
在几乎走投无路之中,我央求她换半个,她再次拒绝了。“我怎么知道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围巾?”她说。
“你肯收这双手套吗?”
“不行,我要它干什么?”
读者呀,叙述这些细节是不愉快的。有人说,回首痛苦的往事是一种享受。但就是在今天,我也不忍回顾我提到的那些时日,道德的堕落搀和着肉体的煎熬,构成了我不愿重提的痛苦回忆。我不责备任何一个冷眼待我的人,觉得这尽在意料之中,也是无可避免的。一个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怀疑的对象,而一个穿著体面的乞丐,就必定是这样了。当然,我只恳求工作,但给我活干又是谁的事儿呢?当然不是那些初次见我,对我的为人一无所知的人的事。至于那个女人不肯让我用围巾换面包,那也是难怪的,要是我的提议在她后来居心叵测,或是这桩交换无利可图,那她的做法也是不错的。让我长话短说吧,我讨厌这个话题。
天快黑的时候,我走过一家农户。农夫坐在敞开着的门口,正用面包和奶酪作晚餐。我站住说:“能给我一片面包吗?因为我实在饿得慌。”他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但二话没说,便切了一厚片面包给我。我估计他并不认为我是个乞丐,而只是一位怪僻的贵妇,看中了他的黑面包了。我一走到望不见他屋子的地方,便坐下吃了起来。
既然我无法期望在屋檐下借宿,那就让我到前面提到的林子里去过夜吧。但是那晚很糟糕,休息断断续续,地面很潮湿,空气十分寒冷,此外,不止一次地有外人路过,弄得我一次次换地方,没有安全感,也得不到清静。临近早晨天下雨了,第二天下了一整天。读者呀,别要我把那天的情况说个仔细。我像以前一样寻找工作,像以前一样遭到拒绝,像以前一样挨饿。不过有一回食物倒是进了嘴。在一间小茅屋门口,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正要把糊糟糟的冷粥倒进猪槽里。
“可以把它给我吗?”我问。
她瞪着我。“妈妈!”她嚷道,“有个女的要我把粥给她。”
“行呵,孩子,”里边的一个声音回答,“要是她是个乞丐,那就给了她吧,猪也不会要吃的。”
这女孩把结了块的粥倒在我手上,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湿润的黄昏越来越浓时,我在一条偏僻的马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后停了下来。
“我体力不行了,”我自言自语地说。“自己觉得走不了多远了。难道今晚又没有地方投宿?雨下得那么大,难道我又得把头靠在阴冷湿透的地面上吗?我担心自己别无选择了。谁肯接纳我呢?但是带着这种饥饿、昏眩、寒冷、凄楚的感觉—一一种绝望的心情,那着实可怕。不过很可能我捱不到早上就会死去。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心甘情愿地死掉呢?为什么我还要挣扎来维持没有价值的生命?因为我知道,或是相信,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另外,死于饥寒是天性所不能默认的命运。呵,上天呀!再支撑我一会儿!帮助我一—指引我吧!”
我那呆滞的眼睛徘徊在暗沉沉、雾蒙蒙的山水之间。我发现自己已远离村庄,因为它已在我视线中消失,村子周围的耕地也不见了。我已经穿小径,抄近路再次靠近了一大片荒原。此刻,在我与黑糊糊的小山之间,只有几小片田野,几乎没有很好开垦,和原来的欧石南差不多一样荒芜和贫瘠。
“是呀,与其倒毙街头或死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倒不加死到那边去,”我沉思着。“让乌鸦和渡鸦——要是那些地区有渡鸦的话——啄我骨头上的肉比装在贫民院的棺材里和穷光蛋的墓穴中要强。”
随后我折向那座小山,并到了那里。现在就只剩找个能躺下来的地方了,就是并不安全,至少也是隐蔽的。可是荒原的表面看上去都一样平坦,只有色彩上有些差别;灯心草和苔藓茂密生长的湿地呈青色;而只长欧石南的干土壤是黑色的。虽然夜越来越黑,但我仍能看清这些差别,尽管它不过是光影的交替,因为颜色已经随日光而褪尽了。
我的目光仍在暗淡的高地游弋,并沿着消失在最荒凉的景色中的荒原边缘逡巡。这时,远在沼泽和山脊之中,一个模糊的点,一道光跃入我眼帘。“那是鬼火,”是我第一个想法,我估计它会立即消失。然而,那光继续亮着,显得很稳定,既不后退,也不前进。“难道是刚点燃的篝火?”我产生了疑问。我注视着,看它会不会扩散。但没有,它既不缩小,也不扩大。“这也许是一间房子里的烛光。”我随后揣想着,“即便那样,我也永远到不了那儿了。它离这儿太远,可就是离我一码远,又有什么用?我只会敲,开门,又当着我面关上。”
我就在站立的地方颓然倒下,把头埋进地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夜风刮过小山,吹过我身上,呜咽着在远处消失。雨下得很大,重又把我浇透。要是这么冻成了冰块一—那么友好地麻木而死——雨点也许还会那么敲击着;而我毫无感觉。可是我依然活着的肉体,在寒气的侵袭下颤抖,不久我便站了起来。
那光仍在那边,在雨中显得朦胧和遥远。我试着再走,拖着疲乏的双腿慢慢地朝它走去。它引导我穿过一个宽阔的泥沼,从斜刺里上了山。要是在冬天,这个泥沼是没法通过的,就是眼下盛夏,也是泥浆四溅,一步一摇晃。我跌倒了两次,两次都爬起来,振作起精神。那道光是我几乎无望的希望,我得赶到那里。
穿过沼泽我看到荒原上有一条白印子,我向它走去,见是一条大路或是小径,直通那道正从树丛中一个小土墩上射来的光。在昏暗中从树形和树叶能分辨出,那显然是杉木树丛,我一走近,我的星星便不见了,原来某些障碍把它和我隔开了,我伸出手在面前一团漆黑中摸索。我辨认出了一堵矮墙的粗糙石头—一上面象是—道栅栏,里面是高而带刺的篱笆。我继续往前摸。那白色东西歪又在我面前闪光了,原来是一条门——一条旋转门,我一碰便在铰链上转了起来。门两边各有一丛黑黑的灌木——是冬青或是紫杉。
进了门,走过灌木,眼前便现出了一所房子的剪影,又黑又矮却相当长。但是那道引路的光却消失了,一切都模模糊糊。难道屋里的人都安息了?我担心准是这样。我转了一个角度去找门,那里又闪起了友好的灯光,是从一尺之内一扇格子小窗的菱形玻璃上射出来的,那扇窗因为长青藤或是满墙的爬藤类植物的叶子,显得更小了。留下的空隙那么小,又覆盖得那么好,窗帘和百叶窗似乎都没有必要了。我弯腰撩开窗户上浓密的小枝条,里面的一切便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能看得清房间的沙子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还有一个核桃木餐具柜,上面放着一排排锡盘,映出了燃烧着的泥炭火的红光。我能看得见一只钟、一张白色的松木桌和几把椅子,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烛光一直是我的灯塔。一个看去有些粗糙,但也像她周围的一切那样一尘不染的老妇人,借着烛光在编织袜子。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这些东西,——它们并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令我更感兴趣的是火炉旁的一群人,在洋溢着的玫瑰色的宁静和暖意中默默地坐着。两个年轻高雅的女子一一从各方面看都像贵妇人——坐着,一个坐在低低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一条更矮的凳子上。两人都穿戴了黑纱和毛葛的重丧服,暗沉沉的服饰格外烘托出她们白皙的脖子和面孔。一只大猎狗把它巨大无比的头靠在一个姑娘膝头,——另一个姑娘的膝头则偎着一只黑猫。
这个简陋的厨房里居然呆着这样两个人,真是奇怪。她们会是谁呢,不可能是桌子旁边那个长者的女儿,因为她显得很土,而她们却完全是高雅而有教养。我没有在别处看到过这样的面容,然而我盯着她们看时,却似乎觉得熟悉每一个面部特征。她们说不上漂亮一—过份苍白严肃了些,够不上这个词。两人都低头看书,显得若有所思,甚至还有些严厉。她们之间的架子上放着第二根蜡烛,和两大卷书,两人不时地翻阅着,似乎还在与手中的小书作比较,像是在查阅词典,翻译什么一样。这一幕静得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影子,生了火的房间活像一幅画。这儿那么静谧,我能听到煤渣从炉栅上落下的声音,昏暗的角落时钟的嘀嗒声,我甚至想象我能分辨出那女人嚓嚓嚓嚓的编织声,因而当一个嗓音终于打破奇怪的宁静时,我足以听得分明。
“听着,黛安娜,”两位专心致志的学生中的一位说,“费朗茨和老丹尼尔在一起过夜。费朗茨正说起一个梦,这个梦把他给吓醒——听着!”她声音放得很低,读了什么东西,我连一个字也没听懂,因为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既不是法文,也不是拉丁。至于是希腊文还是德文,我无法判断。
“那说得很有力,”她念完后说,“我很欣赏。”另一位抬头听着她妹妹的站娘,一面凝视炉火,一面重复了刚才读过的一行。后来,我知道了那种语言和那本书,所以我要在这里加以引用,尽管我当初听来,仿佛是敲在铜器上的响声一—不传达任何意义:“Da trat hervor Einer,anzusehn wie die Sternen Nacht”“妙!妙!”她大嚷着,乌黑深沉的眼睛闪着光芒。“你面前恰好站了一位模糊而伟大的天使!这一行胜过一百页浮华的文章。‘Ich wage die Gedanken in der Schale meines Zornes unddie Werke mit dem Gewichte meines Grimms’我喜欢它!”
两人沉默了,“有哪个国家的人是那么说话的?”那老妇人停下手头的编织、抬起头来问。
“有的、汉娜一—一个比英国要大得多的国家、那里的人就只这么说。”
“噢,说真的,我不知道他们彼此怎么能明白,要是你们谁上那儿去,我想你们能懂他说的话吧?”
“他们说的我们很可能只懂—些,不是全部都懂——因为我们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聪明,汉娜,我们不会说德语,而且不借助词典还读不懂。”
“那这对你们有什么用?”
“某一天我们想教德语——或者像他们说的,至少教基础,然后我们会比现在赚更多的钱,”
“很可能的,不过今晚你们读得够多了。该停止了。”
“我想是够多了,至少我倦了,玛丽,你呢?”
“累极了,那么孜孜不倦学一门语言,没有老师,只靠一部词典,毕竟是吃力的。”
“是呀,尤其是像德语这样艰涩而出色的语言。不知道圣。约翰什么时候会回家来。”
“现在肯定不会太久了,才十点呢(她从腰带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金表来,看了一眼)”。“雨下得很大,汉娜。请你看一下客厅里的火炉好吗?”
那妇人站起来,开了门。从门外望进去,我依稀看到了一条过道。不一会我听她在内间拨着火,她马上又返回了。
“呵,孩子们!”她说,“这会儿进那边的房间真让我难受。椅子空空的,都靠后摆在角落里,看上去很冷清。”
她用围裙揩了揩眼睛,两位神情严肃的姑娘这时也显得很关心。
“不过他在一个更好的地方了,”汉娜继续说:“我们不该再盼他在这里。而且,谁也不会比他死得更安详了。”
“你说他从没提起过我们?”一位小姐问。
“他来不及提了,孩子,他一下子就去了——你们的父亲。像前一天一样,他一直有点痛,但不严重。圣·约翰先生问他,是否要派人去叫你们两个中的一个回来,他还笑他呢。第二天他的头开始有点沉重——那是两周以前——他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你们兄弟进房间发现他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咽气了。呵,孩子!那是最后一个老派人了——因为跟那些过世的人相比,你和圣·约翰先生似是另一类人,你母亲完全也像你们一样,差不多一样有学问。你活像她,玛丽,黛安娜像你们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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