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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得就是心跳 王朔

_5 王朔(现代)
“会着凉的,再说我肚上也没,痣上腿肚子上倒有一颗。”
“那是我记错了,你小腿肚子上有颗痣你敢不敢脱下来让大家瞧瞧?”“这么着就没完了。我的天,你干吗非把我认成你弟弟?咱们哪点像?”“可你就是我弟弟,这不是我认不认。”
“跟你实说了吧,我没姐姐,我们家就没女孩儿,我父母也都健在,说姐弟失散那是瞎说。懂了吧?我不可能是你弟弟,不管我没长痣。”“懂了。”女人点点头。
“我很抱歉,开了这么个玩笑。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到,请你一定原谅我。”“我不会恨你的。”女人平静地望着我。“你有你的难处。我走了,不再打扰你了。可你记住,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姐姐,我却永远记着有你这个弟弟。”
“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女人走后我朝刘会元他们嚷,“跟他们说什么都不信!”
十八
傍晚,我在街边的大酒楼附设的面包房买了一袋叉烧面包,边吃边在便道上溜达,不时睃两眼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昏暗的天色下酒楼饭店灯火通明,一辆辆小汽车驶来,车上走下一对对盛装赴宴的男女;商店一间间白晃晃,人如潮涌,商品颜色缤纷斑驳一片,排列有致,可以分辨出服装店和百货店以及电器行的不同;远处高大的城楼垛口和更远处广场尽头的宫殿群的重重屋顶黑鸦鸦叠成一大片,轮廓浮凸,形状依稀;路灯透过松枝散出淡黄的光晕,把一条条走向不同的马路在暮色中显现出来成队的自行车奔驰期间。便道上人来人往不时遮住我的视线,但我还是及时发发现那个向公共汽车站娉婷走来的女人。我斜穿人群向她走去,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脸显得很光洁,一双大眼睛奕奕有神,毛领白皮大衣、褐色长统靴光泽熠熠,招来路人不少目光。有些女孩子甚至走过去还扭回头看。
她在公共汽车站牌不停住,脸朝着公共汽车来的方向站着,束腰系带的白皮衣显出她身段的婀娜。我紧着她和她并肩站着,微笑地说:“好象在哪儿见过你?”
她猛地回头,带着警觉的神情,接着松弛下来笑了,露出一嘴歪斜的牙齿和钢丝牙套。
“你好,乔乔。”“你怎么在这儿?”乔乔往我身后看。“大冷天闲狂还是等人?”“等你。”一辆公共汽车进站,我拉着乔乔的胳膊往后退。“我有事找你,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就在这儿说吧。”乔乔乞求地望着我。“我还急着回家。”
“还是找个地方吧。”我拉着乔乔往身后一个酒楼的快餐厅里走。“咱们就上那儿说。这事挺罗嗦,一句两句还说不清。”
我们进了快餐厅,找了个角落坐下,我问乔乔:“吃点什么”乔乔愁眉苦脸地说:“什么也不想吃。”
“那就来两杯橙汁。”我去柜台端子两杯橙汁放在桌上,在乔乔对面坐下,看着她。“求你了。”我们俩一齐说。
稍停,我们俩又一齐说:“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乔乔头一扭:“真可笑,你先说吧。”“你不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事?”
“不知道。”乔乔没好气地说,“我知道的事全告诉过你了,真不知道你还想问什么。”她伏身注视我。“咱们别来警察审案子那一套好不好,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好吧,直说就直说。”我坐正姿势。“我想知道刘炎的情况。”我盯着乔乔,乔乔也看着我,她垂下眼皮,端起橙汁喝了一口:“我说过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撑着桌子挪开身子,叹道:“你看,是你不说实话吧。”
乔乔沉默不响。“何必呢?”我说,“别人都告诉我了,你认识她还跟她很熟,瞒着不说有什么意思?难道,咱们就这么耗下去?”
“许逊说的?”“对,”我眨眨眼。“还有高晋。”
“乔乔端起橙汁又喝了一口:“不让我说,他们倒给说了。你既然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他们没细说,光说让我来找你,说你都清楚。”
“他们总是把难题推给我,自己当好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个外号,你没跟我说过?”
“我为什么要把难听的外号告诉你?再多一个这么叫我的?”“有,”乔乔撇了撇嘴。“背极狐狸。起这种外号的人真是缺德。”“她现在在哪儿?”我看了看以手已经很长的指甲。“北极狐狸。”“我真不知道你老要打听她干吗?”乔乔直着脖子瞪着我低声嚷,“你真以为找着她就能解决你的问题?告诉你,你倒霉就倒霉在那把刀上,那把所谓包银的刀上化验出了人血,和高洋的血型一样。你就是找着刘炎也摆脱不了干系。刀是铁证,可笑的是你还居然说刀是高洋给你的。骗得了谁?”
“她就是高洋给的我。”
“嘁,”乔乔不屑地一摆手。“随你怎么说吧,你跟警察解释去。他们信就行。”“刀不是高洋给的我——是我硬跟他要的。”
“别找刘炎了。”乔乔坐正瞧着我。“别找了,刘炎对你没用。你那七天不是和她在一起,你在瞎费工夫。你要证明你那七天的去向,应该多从其它方面其它人身上想想。”
“你亲眼看见我从高洋手里要走那把刀,当时你也在场。”
“这就是说,”乔乔看着我叹口气。“你非要我作证人,证明你从南方回来后又见过高洋?我们一直保你,说你在广州就和高洋分手了第一个走的,为这我甚至把然昆明遇见高洋的时间提前到广州分手后,以便使你找到充分证据证明你当时在北京。你知道我担了多大风险么?为了保你,我把高洋的死期整整提前了一个月。既然你不领情,非要往自己头上揽这件事,我也可以实话实说。对,我们都可以证明你在北京又见着了高洋,而且在我们大家都在场的情况下那把高洋买来当作工艺品后来成了凶器的刀被你据为己有。之后,高洋走了,你也有七天不知动向。这期间,只有我在昆明见了一次高洋,当时和他同住的人在旅馆登记簿上使用的是你的名字。再之后,你重新出现在北京,高洋则音讯全无,十年后他被发现死在云南的大山里被他送你的刀砍死。这都对了吧?这么说使你满意了吧?这就是你希望知道的事情真相。”
“我很满意,尽管换了一种说法,我的嫌疑也没大到哪儿去,我仍然可以说我那七天是和刘剡在一起。”
“你没有和刘炎在一起,这我比你清楚,因为那段时间刘炎是和我在一起,我们去了昆明。”
“你们去昆明干吗?”“我们走赴约。”乔乔望着我。“刘炎去找她的男友,她非常焦急地想得到他的消息,他们失去联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最后分手时曾约好在昆明会面,但届时她的男友没有来。她认为他一定是了什么事,而我们心里很清楚,他一定是不辞而别了。这种事很普通很正常只是往往很难让当事人立即接受。”“她的男友去哪儿啦?为什么她认为会出事?难道那是一次危险之行”?“不知道,她没跟我说。我想一个人出门久久不归谁都会想到危险,认为他出了事,特别是女人;就是丈夫去上班晚回来一点也会引起担心,车祸啦,不正经的女人啦,这对我们来说都是永远存在的威胁。
“那么你是认为她的男友抛弃了她,和另一个女人走了?”
“我不知道,我无法断言。”
“她男友是谁?”我问,“我们中的一个么”
“我认识,你也认识。”
“她没有找着她的男友对吗在昆明?”
“没有。”“她的男友躲着不见她。”
“你可以那么说。”乔乔看看我。“也可以说她男友不光是不想见她,谁都不想见。”
“她的男友真是个狠心人。”我笑,往喝空的橙汁纸杯里弹弹已经燃得垂下来的烟灰。“后来她找不着就不再找了?”
“我想她一直在找。”乔乔说,“她病了,她想知道那个男的不想再见她,但她仍想和他见一面。她一直在不停地给那个男的打电话,但那个男的已经把她忘了,不是不接电话就是拿起电话胡乱答应一通,让她一次又一次地等,可他一次也没来过。”“他们当年很好是吗?”
“用‘好’形容他们的关系不贴切,他们既缠绵又疯狂,当年看见他们的人无不感到惊心动魄。他们就象锈在一起的螺钉螺母互相咬着劲……”
“这一切是怎么结束的?我指使他们脱钩的第一道裂缝。”
“很家常,那里的又看上了另一个女的。你见过哪一个男的是知道餍足的?”“她得的是什么病?你说她得了病?”
“红斑狼疮——她一直在打电话,直到临终。”
十九
夜已经很深了,我独自沿着窄街和归处走去。我走过街口卖馅饼的小铺子,走过菜站、副食店、修车铺及一条条幽暗的胡同,总摆脱不掉被一双眼睛跟踪、窥视的感觉。我边走边回头看,街上柏油路面在路灯下泛着晕光泽,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一辆车。我无意识地抬了下头,想看一眼风清月朗的寒空,我看到了丁字路口大槐树光秃的枝桠上落满层层叠叠的乌鸦,那成人的视线就是从树上射下来的。我从大槐树底下走过,树上雅雀无声,我感到某种沉甸甸的分量。当我走出很远隐没在黑暗的胡同中时,我听到远远的树上传来一阵翅膀的扑腾声,大群乌鸦离枝像一股黑旋风盘卷而来,飞临我头顶缓缓与我同行,我在漆黑一片的胡同里行走,愈走愈接近矗立在夜色中的黑色楼房,一只鲜红蝴蝶在我眼前出现,忽忽悠悠地上下飞舞若隐若现。
我想那天里的确有人一直跟着我,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明显带有人为的痕迹。在我走到楼前时,似乎有人在我前面上楼,我看着楼道的灯一层层亮了,面临当我走进楼道上楼时,又似乎有人跟着我上楼,每当我走一层下面一层的灯便灭了。我在顶层站了很久,但没有人露头也没有脚步声。我在顶层停留的时刻,灯一直亮着,直到我开门进了屋,那灯才倏地熄灭。这一切都象经过安排,但若由人来执行必须有超凡的敏捷。屋里的电路最初是完好的,灯可以打开,收音机可以拧响,水龙头有水,电话也可以打出去。我拿起话筒听了一下,里面有忙音。灯是最先熄灭的,接着一切都被切断了。我先是以为停电,但我走到窗前往外看,对面楼道的灯仍明,附近这个街区的其它建筑上也有灯火;后来我发现水龙头和电话都断了,我明白这一切都是针对我的。
我坐在屋里静静地等待,我认为这些将我隔绝起来的措施都是某种行动的前奏,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所想到的仍是个人的安危。没有人上来,那天晚上在我清醒的时候始终没出现任何动静。后来我睡着了,半夜似乎来了电,满室通明,有人在说笑,电话铃一阵接一阵地响,水龙头哗哗流水,总而言之,很热闹。我弄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真有其事,也没多想,仍旧昏昏沉沉地睡。第二天早晨,我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我感到睡得很不舒服,被子不知道滑落到哪儿去了,我伸手去拉,手摸到冰凉地面上蹭了一手灰。我睁开眼,发觉天花板很高,身下很硌。我猛地坐起,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室内空无一物,地面落着厚厚的灰尘,墙角挂着蜘蛛网。那些家具陈设都不见了,我的包扔在地上。我站起来急急走出去,各层都空荡荡的落满灰尘,马桶水池锈独斑斑,没有洁具没有电话没有我亲眼看见过的一应什物。百姗卧室的门依然紧关着,我推了推没推动然后用力踹了一脚,门后的一个沉重的物移位了,米开了一条缝。我又连踹几踹,一个物体轰然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门大开了。门框上的尘土纷纷浇焉,一连串的蜘蛛网被扯破了。我进了屋,看见地上倒着一个高大的檀色书架,一个金鱼缸摔得粉碎,烟蒂散落一地。屋里摆着三张床,床单被褥封满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图案。门后有个脸盆架,香皂已经石化,石必干瘪瘪地翘着边儿,桌上散放着一副扑克牌,纸面已经发黄,无论桌腿床腿都布满累累刀痕,那恨痕也已经很旧了,和其它地方的颜色浑然一体。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像走在雪地上在积满灰尘的地面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我弯腰拾起桌下的一相薄,掸去上在的灰,一页页打开翻着;在其中的一页上我看到了一处空白,我把刘炎的照片拿出来,插在上在,画画完整了。那上面有我、高洋、许逊、汪若海、乔乔、夏红和冯小刚。冯小刚是个矮瘦孱弱的小个子,脸上浮着羞怯的微笑。我发现在一张狭长的合影上我们都穿着一个式样的条格衬衫,象是一支球队。我还发现这张合影上有百姗,她站在我身边,容光焕发地笑。刘炎站在排面的另一端,挨着冯小刚,强笑着对镜头像她那张单人照一样垂着眼皮儿。我发现这张合影上少了一个人。我翻阅着整相相薄,发现这个人只出现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成年后便不露面了,所有的人都以各种姿态出现过,唯独没有他。这个人就是高晋。我合上相簿出去,发觉无法将门重新关好,那书架必须从里面顶住,我只好门那样敞开着。
我的包被人动过,那只我一直塞在里面的灰色女用翱包被人抽走了,在装得满满的包里留下一个空档;我把相簿放在那个空档里,拉上拉链提起包开门走了。
我向楼下每一个遇到的老人、孩子、姑娘询问这楼上的住户情况,没有一个人认识百姗或者李江云的。一人住在对面楼上的老太太告诉我,这幢楼上原本就没有什么住户。这批楼房是同时盖好的,但这幢楼始终没有人来住,一直空在那里,对此附近住房紧张的居民曾有过一些议论,也曾找过房管所。据房管所的人讲,这幢楼已经分配了出去,至于这些人分了房子不来住那不关他们的事。
我去了房管所,查出那套房子是分给一个叫高洋的人。他们并不知道他不在那儿住,因为他每月总是按时交纳房租水电费,有时半年交一次,非常主动,从没等人上门催过。房管所的人还给我看了一些原始档案,上面有那个叫高洋的人办理住房手续时留下的一些笔迹。
二十
除夕之夜,城里大街小巷响着密集的鞭炮声,犹如爆发了政变正在进行激烈的巷战,半个城火光冲天。
我在全城寻找李江云,找遍了她去过或可能去过的地方,到处不见好的踪影;我询问了所有见过或可能见过她的人,所有人都对她一无所知。那天夜里的情况很混乱,像是一场大撤退。街上到处是纸屑余烬,偶尔驶过的汽车无不是高速。街上除了一群群小伙子不见妇孺,爆炸声不绝于耳;随着一声声钝响,时而有拖着火舌的物件嗖嗖横穿夜空,在街对面的民房或空地上爆炸。我要找的人都不知去向,房门紧锁,门前楼道一片狼藉。
我弯腰穿过硝烟弥漫的街道,身边不时响起爆炸声溅落一团团火球。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躲进去关紧门打电话。这个位于街角电话亭立刻成了藏在暗处的一伙人的射击目标,密集的火力从四面八方射来,一道道曳光划过夜空织成一束束扇形的斑斓光芒;一星星五颜六色的光点自远而近笔直飞来撞在玻璃上迸裂燃起耀眼的火焰,化为姹紫嫣红水一般沿着光滑的玻璃流淌。我给所有人的住宅打去电话,铃声在全城各个昏暗的角落响起,我再次证实了那些住宅空无一人。早早上床睡觉了的刘会元,被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弄的心烦意乱,赤腿下地拿起电话。他对我说,他也想不出这些人会去哪儿。据他所知,前些时候一直到昨天,有成千上万的人云集火车站,带着大量行李,急于离开此地,报载铁路当局还专门为此增开了几十对列车。
高晋饭店一个值班的小姐非常温文尔雅地告诉我,“高总”节前好几天就已经不上班了、休假去了。经过我再三询问,她查出高总经理曾在饭店订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高总”平素出门都是乘飞机往来,这次订的却是张火车的软卧票。她们觉得很特别,所以印象很深。
“那趟车是今天晚上的。”小姐彬彬有礼地说,“我想此刻‘高总’正在去火车站的路上。”
一辆计程车停在车站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后门打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下来,手里拎着一只带着密码锁的硬壳公文箱。计程车开走了,他向灯火通明的车站大楼人走去。同城里喧嚣狂热的景况相比,车站大厅显得很平静很冷清,从下午起这儿已经是旅客寥寥了。此刻当晚的大多数列车楼的巨大电扶梯停止了运行,站内商店也不再营业,一些值勤的警察和车站服务员零零点点散布在空旷大厅的各个角落安详地或站或坐。我看着高晋沿着楼梯上了二楼,穿过边廊,没有进软席候车室,而是进了普通旅客候车室。他走得很沉稳,目不斜视。在大厅里如果他稍微侧一下头,可以发现我在他身后,而他没有。他在身体在中国人里算是高大的,在人群中尤其明显,他的头总是露在上面。他从小就是同辈人中的高个子,因而在发育过程中有些驼背,这使他在行走时有些上身前倾,看上去总像是很清楚前边等着他的是什么。
我到东站焦票处遍查挂在墙上的大幅木制列干时刻表没有找到这趟车的车次。实际本站始发的所有列车在午夜前后就已经全部陆续发出了。我敲开一个已经关闭的售票窗口,向睡眼惺松的售票员询问。售票员并不回答我,只是问我是不是要买那趟车的票,得到肯定回答后,便收了钱扔出一张票随即把窗口砰地关上。
该次列车发驶前候车室没有广播通知旅客检票进站,似乎偌大的候车室里除了我和高晋也没有其他旅客乘这躺车。我随后的行动只是机械地模仿,快到车票刻印的发车时刻时,他站了起来,通过检票口进了站;在他离开候车室后过了一会儿,我也站起来,检票进了站。
当我通过长长的空中走廊前往站台时,我回头看了眼廊窗外的城市。夜幕下的城市已经烟消火熄一派宁静,大半城市已经黑暗,只有一些高大建筑物镶挂着灯泡轮廓浮浮凸凸。
我尚未乘车离去便已感到这个城市遥远了。
站台昏黄,停着一列暗绿色的火车,东箱只有短短数节,车窗紧闭,从窗帘缝隙处透出少许灯光无声无息。东箱门口没有通常站在那里的列车员,站台上也不见一个工作人员,这趟车就像是一个专列或是并不打算开走的列车。高晋不见踪影,似乎已经上了车。站台上没有别的车。唯此一列。尽管如此我还是沿着车箱走了一遭,辨认清了列车部挂着的标有起始站和终点站的方向牌的字,才从一个敞开的车门上了车。
车上没人,一节节卧铺车箱里一层层铺位床单雪白,卧具整齐个我找到自己的铺位坐下,放好提包,站到窗前。站台上和车箱里仍毫无动静,也不见列车员来换卧铺牌。这时,我听到关闭车门的“砰砰”声,车动了,轻轻震了一下便开起来;没有广播,没有音乐,也没有鸣笛,静静地滑出站台驶过城市进入了黑暗的田野。车箱里的灯一齐熄灭了,与此同时走廊上的夜灯在车壁底部亮了形成了一条微明的过道和一方方漆黑的铺间。列车在运行,整节车箱就我一个人,听不到车轮碾压钢轨的铿锵声,四周是那样寂静就象我突然失聪。我咳嗽了,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听不到车轮滚动声,唯有车箱在轻轻晃动显示出运动中的节律。我没脱鞋躺到铺上拉过毛毯盖在身上合眼睡去。我很快睡着了但知觉仍然清醒,仿佛站在车窗前看着黑色的田野大片地向后掠去,原野的风透过车窗吹拂着我的头发。
我醒来后天已大亮,车窗外的田野如我梦中所见那样大片地向后掠去,我对面过道上的车窗不知被谁提开,风猛烈地灌进来。阳光一点点在荒芜的田野上蔓延扩散,车轮撞击着钢轨发出有节奏的铿锵声,伴随着这种铿锵声车箱在剧烈地晃动。夜里,车箱上来一些人,散坐在过道的窗前,都是些须眉斑白的老人和像我一样苍白消瘦的年轻人。他们无一例外地是单身不人,互相冷漠地隔着很远不打招呼,郁郁寡欢地瞧着窗外。原野已经被强的阳光笼罩,空旷冰冷的大地上洋溢着温暖的金色光芒,这温暖和冰冷是那么和谐地并存着,互不相汇又彼此相容,就象一对并不般配的夫妻站在一起,恰成对比离了一个又失怙恃。列车行驶在北方的大地上。冬天的北方,赤地千里,河流干涸,树木调零,极目所眺,不见人烟。
一列载满旅客的列车相对驶过,车窗迭闪,轮声骤强,转瞬不见,又是一望无尽的原野。一路上我们遇到不少次列车,方向都是和我们相反,没有看到一列同行的火车。列车的奔驰,陆续闪出、展现出我面前并迅速向后延伸缩微的景物中出现了绿色:徐缓绵亘的山峦上荫遮密覆的松林,亮汪汪的水田内嫩翠的稻秧。河川多了起来,河水也开始流动,地面有了村庄炊烟,天空有了飞鸟白云。看景致变化,列车是在向南开进。午后,我们开始连续地过江过河驰过一座又一座桥梁,起初我还凭借着自己的地理概念根据河流的宽度、流量和流域周围的地貌判断着河流的名称黄河、淮河、长江……但就在我认为我们已渡过了集中在大陆中部作为中国南北不同地域标界的所有大河——珠江尚在千里之外——我们面前又出现了一条宽阔波的大河。大河大桥的引桥连绵数十里,人坐在车中渐升高当于至最高点时已经驶过的村镇、河流、山脉又陆续出现在天际出现在视界之内。大平原东边数百里外有一个庞大的工业城市,城市上空积着厚厚的大片废气云,阳光都显得黯淡,按照城市规模和人烟稠密程度以及方位来看只能是上海,可我们这一路不管处于什么位置能见度有多好也不应该能看见上海——我走过这条铁路线。
列车匍伏爬行在凌江而架的高桥上,从车窗向下望去一根根桥柱由粗变细笔直地扎向江心,江水在翻滚在柱与柱之间横流,远处无尽的江水源源而来。我看到上游的崇山峻岭和漫山遍野的森林,我简直弄不清列车离开的是哪个省将要进入的又是哪个省。这一切都和我熟知的中南地区的自然风貌大不相同。江水滔滔横流,弯曲的河道在远处画了一个大弧没人地平线,彼岸渐渐远去最后消逝在一片水色迷蒙之间。触目所见皆清波碧涌远接天外,我们仿佛行驶在一个辽阔的湖上,湖面寂寥,片帆不举。湖面上,下起斜斜的细雨点点激水波峰浪谷涟漪。桥势已降,我们几乎是贴着水面驶行,浪拍车壁,水溅车窗,印渍滑淌,潮气模糊,湖面变得绰约朦胧。车厢内暗了起来,车灯齐亮,我们像是在雨中乘船航行。车窗上不再有新的雨点打上,水气凝聚成一滴滴亮闪的水珠,窗外景致由模糊变得再度清晰。夕阳斜辉最后照亮了水面便敛芒沉没了,外面已是汪洋分片,碧波清涟被浪飞涌伏替代,雪白的海鸥在蓝色的波涛上飞翔。月亮升了起来,澄辉银泻,月光下的海面玉田万顷,风吹稻浪东倾西伏,一夜伴月,涛声入梦。清晨,阳光万道射入车箱,列车已驶在艳阳万里的大地上。车窗外仍是千波万涌,一望无尽,这是真正的稻浪随风起伏滚至天边。稻田尽头的平原上出现了一座人烟阜盛、楼厦密集的大城市。远远望去,城市上空岚气氤氲,城中间有一条亮闪闪的河流过,房屋、树木、街道错落有致,井井有条,行人、车辆历历在目。
列车蜿蜒着,慢慢接近那个城市。车窗外不时闪过苍翠茂盛的热带植物:高大槟榔,蓬散的鱼尾葵,扶串串的芭蕉和低矮多刺的仙人掌。村舍中既有南国风格又有西洋式样;公路上跑着一辆辆小汽车、大客车和卡车,阳光几乎是直晒大地毫无遮拦,车箱温度急剧升高热气烘脸。列车已经开始进站,同车人已经在阳光中更衣,取下行李架上的包,他们第一次活动起来,脸上有了生气;打开医院窗探头探脑看迎面而来的站台上有无来接的亲友。
直到列车在长长的站台全部停稳,我仍不能确定这个城市是不是我要去的那个城市,尽管它们很相似。
二十一
我是最后一个下的车。我看着高晋从车窗下走过然后离开车厢从车门出来。在站台上,我看到一个女人在远处向高晋迎上去,两人笑着说了几句,那女人接过高晋的手提箱一起向站外走去。与我一同下车的旅客都有人接,唯独我是一个人。一个站在站台上背着手注视着走过的旅客。似在清点人数的警察看到我怔了一下,叫住我问道:“你没人接吗?”
我说有,“在站外”。他又问我“从哪儿来?我随便诌了个沿途的地名便走开了。我感到这个警察在背后一直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
出站口象所有车站那样围着很多人,都是接亲人的。几乎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块牌子,上书“某某你的某某在这里”有父母等子女的,子女等父母的,更有妻子等丈夫丈夫等妻子的,我不懂他们既然都是直系亲属为什么还要举个牌子生怕对方认不出自己。他们中有些人似乎已等了很多年牌子因风吹日晒字迹残缺模糊,人也显得灰尘满面疲惫苍老。见到我出来,很多人围上来问我从哪里来乘哪趟车后边是否还有人。我一一作答不厌其烦。他们显得很失望又不愿散去继续往站台里张望。一个举着等妻子牌子的年轻人见我单身一人便问道:“怎么没人接你?”这是我下车第二个人这样问我了,我不由警惕起来,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说:“我家不在这儿,我在这个城市也没亲属。”小伙子眼里是怜悯、同情:“这么说你是你家头一个到的了。”
我走到车站广场,各种颜色的计程车一辆接一辆,常常是几辆并行疾驶而来;稍停接上客人又像一群群五彩斑斓的大鸟飞快开走。高晋和那个女人钻进一辆红色的计程车,沿着广场中心的绿地转了一圈驶上高架马路向城里开去。我上了一辆白色计程车,跟在他们后面驰去。
高架马路穿行在市区半空,两侧写字楼里忙忙碌碌的男女职员和公寓楼里各家居民的室内陈设一目了然。这个城市大片旧建筑中新竖起越来越多的现代化大厦。马路下面的闹市区广告招牌、霓红灯比比皆是,繁化商业街一条挨一条,人群熙攘车辆川流,形成一大片五光十色跳动着活力的花花世界到处充溢着阳光。从这个城市热闹非凡的市内景象和人群穿戴举止以及说话口音我还是相信我没到错地方,但我仍摆脱不掉一种异域感和隔世感。大概是因为这儿的兀太充沛太明媚,人们脸上的表情和笑容太满足太得意,这和我的多数内地城市司空见惯的人民精神面貌大对相同。整个城市上空飘浮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无忧无虑的富裕气氛;车窗外闪过的高级商店和豪华餐厅琳琅满目顾客盈门。这无忧无虑的气氛是那么浓郁、盲目,无处不在使人感到做作、过分,似为掩某种圈套而刻意制造——一种人人心照不宣全市居民都参与了的针对不知情者的诡计。这个城市的弥漫阳光中透出某种阴冷险恶。红色计程车在侧面的车流中忽隐忽现。
汽车冲下高马路,驶入一条条楼厦的峡谷间,车速减慢了,插入长长的车龙缓缓挪动。两旁大厦的无数玻璃窗和底层商店的一排排橱窗闪闪发亮,镜子般明晃晃反着光。车两旁走着络绎不绝的行人,片语残笑飞进车里。
汽车拐入一条林荫道,这里路面较宽,几无商店和行人,东速提高了,路边闪过一座公园:连绵起伏的波形矮墙,墙覆绿瓦,竹林荫蔽,每隔数步洞开一个象形窗,依次排去可见园内有丘有水有累累花果。公园过尽,路边出现一条暗绿色的几乎停滞不流的小河,河上浮着一团团浮萍,便道上布满青苔,河对岸房前屋后到处可见芭蕉、铁树、鱼尾葵,河畔一座白色大厦挂着几家出版社的牌子。红色计程车停在出牌社对过一家酒家的牌坊式门前。那女人下车后脸转向马路,我认出她是夏红,当年我们那伙里最后一个不知下落的,我早把她忘了,但显然她没忘了我们。到色计程车拐过街角停下,我付了钱出来,向那酒家走去。眼前是阳光明媚的街道和熙熙攘攘人群,街对面夏红和高晋刚才站过的地方站着一个东张西望的胖外国男人,红色计程车已不见,现在停着一辆银灰色的“沃尔沃”小汽车。我继续往前走,尽管阳光弥路程仍感到天光黯淡像是阴天走在街上。
我看到各种各样的人从不同方向往那个酒家的门里走,像是无数小鱼被吸进一条大鱼大张着的嘴。我在酒家门口也感到一种身不由己的吸引。
我一进到这个酒家的大厅里便感到进入了一种熟悉的情景氛围。大厅里尽管开着灯仍然相当昏暗,足有四五百人坐在那里又吃又喝,默不作声。同时,在这四五百人身旁左右又活动着很隐约可辨的黑影,重叠纷乱,怎样在吃在喝在比手划脚作着各种手势无声无息地走动,同此刻正在餐厅里坐着的人们各不相扰,像是一张经过无数次重复拍摄的底片,各个时期的人都把自己的映象留在了上面。
高晋和夏红坐在大厅一侧的落地窗旁,摆了一桌饮料点却不吃不喝,各自垂着头。他们好像在等人,始终在桌旁保持着一个空位,很多走过去想要在那张空位上就座的人都被他们谢绝。我在一个离他们很远但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张桌上发生的一切的位子上坐下。大厅里暗了一下,我扭头向门口看去,阳光强烈的门外进来一个高个子男人,由于背光他的脸几乎全是黑的看不清五官。他向厅里走来,当他完全置身于昏暗的厅中我看到他穿了一件条格衬衫,我认出他高洋。
大厅暗下来像是到了黄昏,几百人仍坐在那里无休无止地吃喝,象是一出冗长的戏里的群众演员,戏不完就永远在背景上作吃喝状。
二十二
“你早就想到是我了吧?”高洋微笑着看着我。“你一点不吃惊。”“从我听到那个姑娘形容玩她的日本开始。”
我们并肩走出公园里的长湖岸畔。夕阳晚照,水波耀眼,湖四周的树林已经阴沉沉片鸦雀无声。彼岸林外,华灯初上,楼掌厅轩晚厚正盛,灯窗人影迤逦一岸,偶有喧声笑语越水飘来。高晋、夏红走在我们身后数步开外。
“当那个女编辑对我描述她遇到的那个古怪深沉的作家时,我就更多地想到你,此种手法非我族类概莫能谙。”
“还是因为我演技太差,再专业些,恐能乱真。”
“最主要的还是那刀,既然那刀已被定为凶器,死者当然不是你。”“那是个漏洞。”高洋不胜遗憾地说,“如果我当时决计不允你拿走,只怕你还且糊涂呢,起码要再费些周折才能理顺。”
“只怕那样警察也找不到我头上,咱们也见不了面,我仍以为你在菲律宾种烟叶。”“那样的活这个游戏还能多玩些日本。”高洋微微笑着说,“尽管我早就对这个游戏腻了,但如此终局,毫不惊人便水落石出我还是有点扫兴。其实当年我们考虑让谁参加游戏选择了你时,冯小刚就提醒过我们,弄不好到头来我们精心策划只是成全了你,让你玩个痛快我们倒成了你的配角。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以为你谈恋爱谈得很得意很忙碌,不会喧宾夺主的。主角还是我们,你只不过是整个水流中的一个小小的跌宕,使水流千回百转的一个弯曲,警察劳神费力最终发现你只不过是被人盗用了名字,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
“你低估了我。”我笑着说,“我是从不放过当主角儿的机会的。”“我早该清楚。”高洋笑着说,“咱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介省油的灯,都想显得自己重要,都想在事件中成为中心人物。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找到一个更有意思的事情,成为这个事情的中心人物?”“这么多年,只有这件事让我觉得有意思。我突然发觉过去我是个重要人物,干中重要的事,这些事重要到居然使我有理由有胆量去杀人,这实在是激动人心,也就是说我也不一直是个庸常之辈。我真希望这些事就是真的。当年我们的确干过一些无法无天的事对吗?抢劫啦走私啦盗宝啦,我想杀人没我份儿,这些事我总参与了一些。当时咱们是在一起,有目击者对我说过,当时咱们是一集团,很活跃很恣肆的犯罪集团。”“没有抢劫没有走私盗宝犯罪集团诸如此类的,有的只是无聊的吃吃喝喝和种种胆大包天却永远不敢实行的计划和想法。我们只是一群不安分的怯懦的人,尽管已经长大却永远像小时候一样只能在游戏中充当好汉和凶手。我们都想当主角——惊天动地万人战栗的主角,但命中注定我们只是些掀不起大浪的泥鳅。”我们已经走进湖深处的岸上,四周是笔直,株距均匀的水杉,夕阳已经落去,天、林、湖黯淡下来,满目苍郁寂寥。我们站住,湖内林间冰凉,潮气渐渐袭身。
“那天饭后,最后一次热闹的饭后,我们辞别众人便来到这里。”高洋双眼如洞,盲人般地微笑。“装得很从容,装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急着去干,装得要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神秘莫地消失,其实无处可去。钱也花光了,此地也渴不下去了,出来时一路用嘴跟人云雨着号称去扎哈蟆谁都以为你神通,如今蛤蟆,在哪儿?仍然不知道。弄了半天气氛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扯了个大淡;还不还借的钱倒在其次,那得失了多少人的望,自个往还怎么侃谁还信?”
“真得窝囊一辈子。”“那不是咱们的脾气,既然晃了人,那就只好晃到底。这主意是冯小刚出的。”……那天傍晚,就在这湖边,哥几个正无聊,冯小刚看了半天湖水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你说咱哥俩一人抱块石头,沉进这湖没了,别人会怎么说咱们?”
“那还不得以为他们有了两个美国亲戚。”高洋懒懒地靠着一棵杉树吸烟,缕缕青烟从他嘴里飘出,和林中缭绕的雾气混为一体。月亮从黑森森的林穹上方升起,林中清白,树影重重,每个人的话语都象飘渺不定的雾气幽咽嘎哑。“那咱们跳得了。”冯小刚以影模糊地走过来,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带着笑意。“跟他们逗逗咳嗽。活得怪没劲的,咱死个悬念出来。”“那图什么?没劲。咱们扑腾的原则不就是害谁都成别把自个搭进去。”“我觉得有劲,什么原则?玩的就是心跳——咱不是谁也害不上了吗?”“那得编排好了。”扑咚一声一块石头掉入湖中水波四漾,一个人影绰绰约约地走过来。”这湖忒浅,泡两天就能浮上来,死就死个彻底死个无影无踪那才有意思。这儿不行。”
“你说死在哪儿,怎么个死法儿?”两个人转头看这人。
“一个从来没人到过将来也不会有人到过的地方,能安安全全烂在那儿的地方,只有你不被人发现才能敞开演义。”
“不好。”一个女人影子走过来。“哪有这种地方?你就是爬上海拨几千米,以为特原始,随便扒开一个草丛就会发现已经被人尿过。要我说最后还得让人发现这才热闹,我们要在尸体上制造一些残缺,使之看上去不是自然死亡,那多有意思,多少人得乱起来,为之绞尽脑汁。那才叫死得其所,谁也甭想闲着。”“怎么着,你们一个个都有主意,合着早动了不止一天脑筋了。”冯小刚的声音。“我同意弄成谋杀,先失踪,该怎么演义就怎么演义,再改谋杀。来个高潮乱个彻底。那咱们得有分工,不能都死,一个人死,一个人当凶手,总得有凶手吧!要是谋杀案的话,这才象真的。”“你这意思就得哥哥当这死者了?”冯小刚笑着对高洋说,“你当凶手?怎么好事你总不拉下?”
“凶手难当。”高洋笑着说,“你想呵。老得躲着,被人追着,最后再碰上昏官说不清也难逃一死。死者多舒坦,跳河一闭眼没事了,净等着看热闹。别人怎么忙你反正老是躺着数你合适,你要不乐意,那咱俩换。”
“这么说倒是你疼我了?得得,我就当这死者,谁让这头儿是我挑的呢。”“凶手的确需要很高的要求。”女人说,“要玩咱们就玩个精彩的,要不就不玩。凶手不能是个大路货的凶手,只知道藏躲,要有智慧,要使案情尽可能地复杂。我有个设想仅供凶手参考:凶手要有多重身份,譬如冒用某个人的名字,以发前就以别人的身份出现。这样侦破起来就要绕很大弯子,我们不能让警察太轻松地就逮着凶手。”
“可以用方言的名字。”男人说,他活得比较来劲,咱给他添点乱,别让他太得意了。”
“我不同意。”冯小刚说,“你们把案情搞得太扑朔迷离,最后破不了案,噢,你们逍遥法外,哥们儿算白死了?”
“你得相信政府。”女人安慰他。”政府手里没有破不了的案。”“另外我也不同意拉进无关的人。”冯小刚嘟哝着,“方言这人我信不过。万一丫起‘范儿’把活儿接过去自个耍,咱们设计半天倒没咱们什么事了。有这样的人,没事还找事呢。”
“这倒也是。”高洋说,”不过换别人还不如他,咱们熟的这几个哪个是见事躲着走的?”“我说你既然生死已置之度外。”女声冷冷地说,“何必还计较这虚名。”“告诉你,我舍生取义可不是为了当无名英雄。我是不是可以获得保证,哥们儿成仁后会成为议论的中心,对此你们有责任。”“我们发誓,一旦谁也不可能再见着你后,我们就对所有认识和不认识你的人述说你的故事,把所有没人认帐的坏事全栽在你头上,说你如何抢劫如何风流现在又如何在另一个世界享福,你会成为民间口头文学的传奇人物,所有憧憬的幻想的伟大实践者。当这些议论和传说变得陈旧和索然无味时,当你开始被人遗忘时,如果没人发现你的尸体我们就去发现,然后报案,使你重新成为热门话题,成为人人关注的人物,活着的人为你不安为你心烦意乱。我们保证使你十年内仍活在人们心中,十年之后就不好说了,那些伟大的革命先行者们都很难在人们心中活到十年以上,我觉得你应该知足了,十年也就接近于不朽了,含笑九泉吧。”
“我希望能尊严地死去,我不想在死前受到哪怕象征性的折磨。”“作为凶手,我给你充分的自由选择特别告别人世的方式,我倒不在乎我是不是名不副实。”
“你可以跳河跳崖上吊抹脖子,随你喜好,挨个试试也可以。”女声说,你有这个权利,关于各种死法的滋味你可以作为最后的悬念带进坟墓。”
“十分感谢各位的好意。到底还是哥们儿好说话。”冯小刚笑着说,“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高洋说,“我想这事玩起来肯定特有意思,能把那帮傻×蒙一个结实,到最后谁也弄不清为什么,作本也想不出咱们的动机。”“我想这件事既然商量好了咱们就真干。”女声说,“别又像以前似的嘴上热闹半天最后又没事了,也不知过什么干瘾呢。”“真干真干,这回长志气了。”冯小刚说,“不干是孙子。”
“为了纪念这次有意义的谈话,我建议大家在这儿留个影。”那个沉默了半晌的男声慢悠悠地说,“立此存证。”
“那儿有个亭子,我们到那里去。”女声说。
月光下,四个人影走到湖边。湖边泛着银色的粼光。亭子黑糊糊的,四个人一进去便消逝在黑暗中。“喀嗒”一声,随着快门的按动,骤然亮起的闪光灯把亭子照得雪白刺眼,高洋在强光下微笑,脸如白纸口眼如洞。强光再次闪过,冯小刚脸如白纸口眼似洞,转瞬即逝。强光再次闪过,刘炎双眼下垂,两手交叉,嘴微张。快门迭按,强光迭闪,刘炎象是被凝固在耀眼的光芒中,她身后的快亭柱栏显出清晰的斑斓光滑的纹路。“你不照么?”当亭子又复黑暗,湖水又复粼粼闪烁,有人问拍照者。拍照者回答:“没卷了。”一行人沿着黑魅魅的林带走出月光明晃的湖岸的声音遥遥传来。“怎么着,哥几个还当真了?”
阴雨连绵,街道房屋树木都湿淋淋的,房檐树杈上流淌着水,行人或穿雨衣或打伞遮掩着头部在雨中来来去去。这街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一举刷雨器有节奏地一遍遍抹去前挡生玻璃上的细密雨珠。计程车缓缓穿行在雨中的城市街道上,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楼厦接踵迎面而来,这阴蒙蒙的天气中楼厦大多亮着黄糊糊的白惨惨的窗户。车里挤着四个人,虽然是清晨,四个人都带着醉意。高晋坐在前排,茫然地盯着前方飘忽不定的街景和匆匆横穿马路的行人。高洋坐在后排一脸傻笑,冯小刚夹在他和刘炎之间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不时耷拉下头否倒身子。每次他滑下去都是刘炎把他扶正托起下颏,冯小刚就问:“到哪儿了?”
“到泰国了。”每当冯小刚问,亨洋就傻笑着回答。
“少拿哥们儿开涮。”冯小刚看到仍在这个城市里转圈,生气地说,“别以为哥们儿糊涂,哥们儿心里明镜似的,你们还别乐。”冯小刚转着头看着左右的高洋和刘炎,“你们乐什么?”
“没人乐。”刘炎说,“你自己在乐。”
“我在乐呢。”高洋认真地说,“我一想起这事就可乐,觉得肯定特好玩。”“你丫乐吧,我一高兴不死了,看你丫还乐不乐。”冯小刚又耷拉下头歪向一边,刘炎再次把他扶正。
“别碰我。”冯小刚嘟哝着说,“坐着车呢,你老胳肢我干吗?”“让你看看外边,最后一眼再不看看不着了。”高洋说。“高洋你少说两句。”刘炎说高洋。“你“把这事再开成玩笑是不是?”“别叫你高洋。”高洋看着刘炎。“从现在起我就是方言了,用新的名字称呼我。”“怎么你成方言了?”冯小刚挣扎着仰起脸说,“现在我是方言,我死后这个名字才能遗传给你。”
“都记着点。”刘炎平静地说,“别刚出发就乱了套。”
高洋傻呵呵地笑。冯小刚看见他笑又生了气:“你丫又乐。”“我乐方言呢。”高洋说,“他被咱们拴进套里还不知道呢,到时候我满世界刷上他名字,让丫说不清。”
“真他妈坏,你们真他妈坏。”冯小刚笑着说,“真欺负老实人。”计程车出了城,在笔直平坦的公路上飞驰,两旁是浸满水的田野,沟渠里白亮亮的水汩汩地流着,青灰的天空乌云疾走。远处山麓下的空地上疏落停着细如鸡烟的银白色飞机。
那是座刚刚装修一新便在风吹雨打和人手践踏下里外陈旧褪色了的饭店。每层楼的走廊都很狭窄铺着深红色的化纤地毯,墙壁糊着褐黄色的墙纸,终日客人川流不息,即便是白天开着灯也仍然显得昏暗嘈杂。饭店底层的大厅也很局促,到处摆着弹簧已经凹陷的人造革沙发和落满灰尘、叶片耷拉的盆栽绿色植物。每个角落都或站或坐地挤着一群群在灯光下脸色苍白的男人和个别人女。所有的人都在抽烟吞云吐雾比着手势大声说话,生动地变换着脸部表情或喜或悲,无论白天黑夜饭店上上下下每个房间和厅堂总是挤满人,毫无顾忌地大声喧哗,亮着灯烟雾腾腾。
四个人分头住在顶层的房间里,间或出现在走廊或大厅里的人群中,没人注意他们。四个人总是满身酒气,特别是其中的两男人常常醉得语无伦次东倒西歪。他们在人群中东游西串,和女服务调笑和素不相识的人搭讪,有时甚至无端和人争执,咄咄逼人摆开要大打出手的架式,经人相男又立刻笑容可掬递烟点火邀人共饮。一个叫明松的客人通过攀谈结识了他们中的一人,那个人自称方言,给明松留下了舆在北京的详细地址,“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女人常独自呆在顶层的房间里凭窗眺望,窗外马路外面是一座苍苍郁郁的山丘,山上是这个城市的动物园。每到夜深路静时,可以听到从山上黑黝黝的林中传来猿啼虎啸。
长途汽车满载着人飞驶在青翠的大山之间,红色的河水与车行方向相逆而流,滔滔不绝。连绵的大山波伏涌起漫至天尽头。四个人坐在汽车里,随着山路的起伏而起伏。忽而升至山顶,天空地旷,群山尽收眼底;忽见沉至涧边,草深林密,水声咆哮。河对岸时而出现一座倚山构的小城,房屋错落层叠,云雾散漫缭绕,如一平面悬挂不不讲究透视比例的国画草图。更多的时候是过不尽的山,流不完的河,枯枯荣荣黄绿不一的丛林草棵和流逝变幻忽聚忽散的舒卷长云。移动的云影遮映着明亮的山谷之中。
那是座新修复的古城池,城楼巍峨位于平坝一方山麓之侧,金顶重檐朱柱林列。城外沃野百里阡陌纵横,有村落有畜群,树林簇簇炊烟袅袅。农人拖拉机蠕行道中田埂。空气纯净蓝天无垠,远处群山环抱白雪皑皑、山脚入湖水浩渺闪金烁银,数座宝塔遥遥矗立日光雪光湖光交相辉映塔身清澈剔透。城中两条大街各由东西南北交叉直贯全城通至四方城门。街旁清一色油漆一新的仿古式样商店茶庄酒馆小吃店杂货铺,堆着一街的大理石器皿烟缸笔筒镇尺花食蒜臼指环桌面,到处青白斑斓水浸墨染,可见云雾可见山水。
四个人流连于店铺之间连买带偷嘻嘻哈哈周身鼓鼓囊囊怀抱手携满载而去。两个男人宿醉未醒,又在酒铺狂饮米酒,直喝得由红变白,双眼水汪汪。举步维艰,笑声不绝。
那是个位于平坝与崇山峻岭交界处的繁荣小镇。小镇是国家疆土的尽头,镇外千山万水是邻国的疆域。那是个有很多麻烦不安定的国家,政府军正在进攻共产党游击队和叛乱的少数民族分裂主义分子,暮色中的群山间回荡着重炮隆隆轰击声。小镇在暮色中却是人群熙攘,形形色色的不同民族装束的男女穿着拖鞋挤来挤去,五颜六色的服装摊摆列街头,每个人都在向其他人兜售第三国生产的服装电子表假首饰香烟和画片,买主和卖主中都有相当数量的外国姑娘和男人,从相貌服饰和语言上这些邻国人和我国人无法区别,都具有马来人种和蒙古人种的混和特点,都穿着筒裙都会说汉语普通话。毗邻服装街的另一条街上出售熟肉卤蛋水里咖啡和五花八门的饮料以及种种煎烹烤煮之物。接着就是一条冷冷清清的街,这条街上沿街摆着一尊尊乌木雕刻的佛像一架架奇特的兽角和一堆堆带鞘的匕首和式样各异的长刀。
那天晚上,一个老太太卖出了一把鞘柄包着白铁皮镶着七彩玻璃、路灯下看上去很华丽的长刀。
那天晚上,小镇唯一的一座大楼顶层在办着一场喧嚣的一直闹到半夜的舞会,红绿变幻的灯光从楼顶泻下笼罩着整个小镇光怪陆离。有两个外乡男人在路边饮食摊上喝米酒喝吐了、吐得捶胸顿足;之后,他们滴酒未沾,喝了无数杯冰镇鲜柠檬,空腹走了拎着一把华丽的长刀。
那天夜里,在镇上的一家小客店里有过一场互相争执的谈话。先是一个男人拼命解释,说他从一开始就是开玩笑没太认真,别人也不必太认真,他从没想过真的要把这事付诸实施;他说过的话从来都有一多半是信口雌黄,谁要跟他认真谁就傻了,然后他就嘿嘿地笑。一个女人说她不爱开玩笑,不管别人开不开反正她当真,傻就傻。她嘲笑这个男人甚至玩笑也只有喝了酒后才有胆量开,这样一旦酒劲过去就可以不认帐,她说她认识他这么长时间只发现他有酒后开开玩笑的本事。那个男人一点不生气不抬杠只是笑着说,你才知道我是这种人,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我要没这点机胚我还活不了这么大呢。这男人掉脸对在场的另两个男人说,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你们要是跟这娘们儿哄你们就哄,反正我是退出这游戏了。我现在已经不爱玩了,我们这种老百胜既没什么荣誉也没什么自尊,涎着脸回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犯不上爱谁谁吧。一个眉眼跟他有几分肖似的男人说他也无所谓,玩他无所谓不玩他也无所谓。女人问另一个坐在床边抽出长刀用手指试着刀刃锋利程度的男人,你怎么说,你是主角你要打算玩下去,那他们不玩也得玩,只要局面一形成不管他们跑到哪儿,事态总会追着他们发展。我也觉得这游戏有点没劲了,执刀的男人说,太简单太人为,实际上全部游戏在我死后就结束了,剩下得指望别人参加进来你们才能推波助澜地玩下去,这还得你们有兴趣自觉;但凡谁悄悄退出了,很可能整个游戏就搁浅了。你们随时可以退出我怎么办,我一下去可就上不了。我保证我不会退出,女人说,而且只要我不退出谁想退也退不出,女人看了那两个男人一眼。我不相信任何人的保证,拿刀的男人挥起刀劈砍了两下说,我从不拿保证当抵押;依我说游戏可以玩但玩法要变动,所有人都参加进来。拿刀男人兴奋地站起来,我仔细想过了要约束每个人都认真兢兢业业地玩,必须彻底修改游戏,应该搞成一连串的凶杀,咱们几个互相追杀,各显神通,最后幸存的也就是最聪明的荣登凶手宝座,这才轰动,这才有趣,这样游戏也才真正成为游戏。事先决定谁生谁死我总觉得有舞弊的味道也不公平,既然玩的就是心跳也不能光让我一人心跳。拿刀人站在灯下笑吟吟地看着三个坐在床边的人,钢灰色的刀在灯下锋刃闪着寒光。
“我们不能都死。”沉默片刻,女人说,“还要留下活口去张扬,凶手只会缄口不言。况且死多了你也会同别人混为一谈。”“我为什么就不可能是那最后一个剩下来的?”拿刀人举刀至鼻前看着女人说,“我觉得也没必要设专门的宣传员,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的。我们要做的是齐心协力把这种创造力吸引到我们身上。”“我退出。”一个男人声明。“我甘拜下风。”
“那咱们就一起退出。”拿刀人收刀入鞘。“要么就按我说的玩。”之后,据说那四个人说说笑笑踏上了归程,也调侃也自嘲但无人再提游戏之事。连关于此事的玩笑也不再开。一路晓行夜宿同行同止,只是所有人滴酒不沾。一路上那些山林野店都备有极清醇的米酒,时而有人笑着提出饮酒的建议,其他人只是笑没人响应。山路颠簸,栉风沐雨,四个人的眼圈黑了皮肉松弛了,山路之疲显于脸上,但每到夜间宿下却神采奕奕通宵打牌,你朝我笑我冲你乐,谁也不去一边就寝。
一天晚上,他们为一点小事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他们中的一个人在登记住宿时用了方言的名字。其他人说现在已无必要用假名,叫他改过来。此人说已经写了再改怕要引起店主怀疑,姑且留之。其他人说还是改了好,店主不会注意的。那人说既然店主不会注意何苦去改,反正无所谓。那三人笑着坚持说还是改过来。如果那人嫌麻烦,他们可以去替他改。那人笑着坚持说不必麻烦,他不改也不想要别人去改,他看不出方言名字有何妨。
那天夜里下了一夜雨,山林枫枫,雨声淅沥。半夜雨势转猛,电闪雷鸣,可以听到四壁群山石崩崖塌洪水瀑流的阵阵巨大声响。清晨雨停,群山间升起缭绕弥漫的白雾,滚滚如烟遮山没峰。河水在远处目不可及处咆哮奔流,山路上落满断枝残时,汽车驶过轧轧作响,路旁密密匝匝的林叶中因有大树被风雨摧倒露出一片片可见天日的空隙又被浓雾滚来一概吞没。山路上的汽车一辆辆开着大灯小心翼翼地行驶,像一双双瞪大的黄蒙蒙的眼睛依次而过。
那天上午,在靠近保山的山间公路发生了一场车祸,一辆载货卡车和一辆长途汽车在转弯处迎头相撞。所幸两车速度不高未翻到崖下,也未造成严重伤亡,只是两车车头损坏,长途车司机受了轻伤,但相撞的两车横直,道路堵塞了交通达四小时。待交通监理人员从保山赶来勘查了现场判定了肇事责任,这才开来一辆吊车将损坏的两车吊至路旁恢复了公路畅通。这期间有数百辆各型客货车堵在山间公路上连绵十余公里,汽车喇叭此伏彼起响成一片,车上的人纷纷下来站在公路上互相聊天到处走动。雾里人车绰约彼此不见面目只闻脚步杂沓人语嘈乱,开关车门声砰砰不绝于耳,路边林中有攀枝折叶声和撤尿的哗哗声。很多人为了大小便或是出于无聊走人林中甚至穿过林子来到陡峭的崖边向下张望。山谷里流过的河水声如疾鼓,透过浓烟般的白雾似乎近在阴尺脚下,其实深达百丈。有个蹲在崖畔草丛中小解的少女仿佛听到了附近崖边有人短促地喊了一声便无声无息了。她站起来向那边张望,大雾弥漫之中不见人影,只听到一阵远去的悉卒声,有不止一个人拨枝踏草而去。接着,她听到公路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发动引擎,公路畅通了,人们在雾里互相呼喊纷纷跑出林子寻找各自的车辆。她也飞快地穿出林子跑上公路上了她搭的那辆卡车,随着前面的车辆颠簸驶远。
雾散了,天晴了,连绵无尽的苍山于峻峭处顿然面临止,驶出隘口,眼前豁然开朗。太阳悬挂在千里平原之上,强烈的光芒照耀着田野村镇工厂河川。山谷里咆哮奔腾的河水此时驯服地缓缓流过平原注入一个巨大的湖泊。汽车在平原的公路上奔驰,湖水在遥远处点点闪烁忽长忽圆忽平忽仄。湖水上空堆积着如雪如絮的漫天长云。那云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揉捏塑成一尊尊一组组栩栩如生的万物形态:时而群狮抖鬃仰首,时而万马疾蹄奔踏,时而雪山壁立千仞,时而钟乳笋柱罗列如廊。当汽车越来越靠近湖泊,那云也就越来越庞大似教堂穹顶般地盖了上来,万物腾娜变幻像是造物主要在刹那间让人阅尽世间景象。雪山崩塌,石笋倾倒,虎象狮豹没人烟尘,云层翻卷喷涌堆雪凿玉,形成一颗巨大的人头,这人头相貌雄壮翻着眼白仰于空中。车随湖形绕驶,人头随车驰行环顾,忽喜忽悲忽怒忽叹,俄而正脸遥望车内,俄而侧目远眺天外,湖尽车远人头兀自恋恋不舍悬天不去。
车中三人,两男一女脸白如纸。
二十三
那座灯火辉煌的酒家一点点缀灭了。白色计程车从街角拐出来,驶过树影斑驳的马路。人们从酒家悬垂着大红灯笼的牌坊式门里涌出像是无数条小鱼连水波从一条大鱼大张的嘴中吐出。月光皎洁,街上人群熙攘,马路与潺潺流动飘着一团团浮萍的小河并行,月光下房前屋后的芭蕉铁树扇叶摇曳,公园连绵的矮墙象一道凝固的波浪滚向黑夜之中。
汽车拐出林荫道,驶人一条条楼厦的峡谷间,两边的商店橱窗明晃晃地像一条镜廓;人群流过络络不绝如同五彩续纷的鱼游动在水族馆的玻璃环厅内。
明晃晃的街道远去一条又展现一条,每一个街口都放豺射状地伸出去无数条明晃晃的街道。黑鸦鸦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走来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商店树木一排排一行行若明若暗。从驶过的一条条街的另一端的街口,我看到了曾经路过的一间间酒家商店的招牌霓虹灯,看到了向后退去的高梁马路和马路起点联结的车站广场上人群和棕榈树。
楼群厦林一片片梯次矮下来,旧下来,散落开来;街道巷子一条条黯下来静下来空空荡荡。
计程车在一条昏暗僻静的街上停下来,路旁有一座灰白色的宾馆大楼。我下了计程车拎着皮箱站在路边看着这幢灰白色的建筑,这就是当我们在此使了十三天的那家宾馆。在我印象里它很华丽很高大在周围的建筑中鹤立鸡群,但再次看到它我发现它并不商很简陋,名为宾馆实际是家低规格的招待所,尽管这条街上几乎没有新盖的大厦,但在清一色的老式楼房中它也并不醒目。想来当年这也是没什么钱的人住的地方。旅馆内部也处处显得破败简易,没有电梯,需要沿着高低不平的水泥楼梯一层层爬上去。一路上我遇到的服务员都面带菜色穿着肮脏的白上衣,房客也大都是穿着过时的蓝灰制服理着分头拎着黑人造草包面容黝黑的中年男人和穿着化纤西服打着艳俗领带装腔作势的小伙子以及浓施粉黛戴着亮闪闪的假首饰骚首弄姿的轻薄女郎。
我住的房间就是我当年住过的那间,位于八层楼角。房间很大很旧,一应设施电视电话卫生间俱全但都是三流货。两面墙上斜对开着窗户没有纱窗没有窗帘框上焊着波纹形护栏,风不受阻碍地在房间里穿流。卫生间的马桶是坏的,既不能抽水冲洗也没有垫圈板,没有手纸没有浴巾,马桶底浴盆内白瓷釉上结着一圈圈斑斑黄锈。可以想见曾经存于其中的浊水是怎么一点点干涸的。所有水龙头都流不出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已经破裂了,人照上去歪脸斜嘴如同丑怪。
夜已经很深了,我相当疲惫,便不洗不脱倒在弹簧松弛的床上昏昏睡去:风不停地从我脸上吹过,带来股股凉意,敞开的两面窗户外,夜空繁星点点璀灿琳琅如玻璃盆倒悬。室内关了灯仍被星光透照幽明家具什物影影绰绰,我就象在野外露宿,虽眠犹醒。房间里充满了切切细密的声响,有树叶悉卒虫鸣蛩吟,有马路上隆隆驶过的载重货车空旷回响,有远远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人语。穿堂而过的风带来窗外充满着草木腥味和柏油路面汽车废气的刺鼻味的潮凉夜气这之中混杂着一股淡谈人工炼制的香气很特出。飘逸含糊的人语中依稀出现几个熟悉嗓音余韵萦回不去。这一切纷杂混和的声响和交织互渗的气味中,我嗅出了一个男人熟悉的体味儿,感到一个消逝的身体遗留在这个房间里的残存热量,这热量断续勾勒出的人体虚形隐约可辨。我看到这个人形在屋里走动喝水吸烟,当他在沙发上坐下又站起来离去时,沙发革面出现一处浅浅的凹陷……
我好象刚刚入睡就响起了电话,铃声如一个手指轻轻叩门“嗒嗒嗒”有节奏地响一阵歇一阵。忧伤中我还在想一定是找错了的电话,此刻一个我认识的人也不会知道我睡在这间房里。我这么想着还是拿起了电话,电话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急切地“喂喂”叫:
“听出我是谁了吗?”我似乎说了句什么,又似乎缄默不语。
“你别不说话,我知道是你。”女声说,声音变得哀怨,我就在你下面的街拐角,你能下来一趟吗?”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说,象是同一个老熟人对话。“我要休息,我很困,我刚上床。”
“你要走。”女声说,“我站在这儿就能看见你要的车停在旅馆门口。”“那好,我下去。”我说,“你在什么地方?”
“街拐角。”女声说,“你一下来就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你。”我放下电话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地去卫生间洗脸。卫生间的水龙头流出了水汨汨地,拧紧龙头仍有水滴出来。我洗了洗脸冲了马桶出了房间。
外面天已大亮,街上有车行驶,道边有人走动。街道建筑比我咋晚到时显得还要陈旧灰暗,行人穿的衣衫也都是早都不时兴的式样非黑即白,个别鲜艳的也都是廉价的舶来的尼龙织物,牛仔裤裤腿肥大随着行走扫着地面。旅馆门前停着一辆溅满泥点的红色计程车。这时,我看到许逊、汪若海和乔乔从街对面的一间烟酒店里走出来,说说笑笑手里各拿着一盒新买的纸烟,拆开包抽出烟点着,两个男人都穿着一样的条纹衬衫和肥大的蓝色水兵裤。一辆圆顶的绿白相间的公共汽车驶过挡住他们,公共汽车在街角拐弯后他们都抢着头往这边看,视线越过我指向旅馆门口。一群穿条纹衬衫的人吵吵嚷嚷地从旅馆里出来,高晋、高洋、夏红和我都拎着一只皮箱走到红色计程车前把皮箱放下,我从条纹衬衫胸前口袋掏出一包烟分给大家抽自己也点上一根。
“回去见了。”我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可能很快,也可能就不回去了,”高洋笑着说,“谁知道。回去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能混。”我笑说,“这点我不如你,我就等着看你混出个好模样。”“卖药也不错。”高晋说,“以后是不是我们找你买药全都可以不花钱?”“没问题,你找我买药我还倒找你钱。”
“噢,冯小刚也来送行了。”高洋让开身翅头说。
一个瘦小孱弱同样穿着条纹衬衫的男人满脸是笑地挤进人圈和我握了握手说:“干吗急着走,大家一起多玩几天多好。”他的脸在晴天下显得很生动。
“得走了,再呆着也没劲了。”我笑着说,“以后有机会再见吧,肯定有机会。”“高洋他们都有你的地址吧。”
“有,你找着他们就找着我了。”
和冯小刚同来小一号的李江云站在人圈外朝我微笑,那时我们管她叫刘炎。我还特意从人丛中伸出手和她握了握,笑着说:“认识你是我此行一大收获,如果以后你和冯小刚掰了,请第一个通知我。”她只是微笑,没说什么。在她身后,从街角慢慢走过来一个姑娘,圆圆扁平的脸上十分光洁粉润,没有一点瑕疵,手扶着一只挎在肩上的银灰色合成革女包。那是年轻的百姗。她的出现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微笑不语看着我们。她勉强地笑咧着嘴,那笑比哭还难看,渐渐走到我面前。
“干吗呀干吗呀?”我厌烦地看着她冲她说,“要哭就痛快掉泪哭,这算是什么嘴脸?”
“别别,别这样。”高洋拍拍我。
“不是,我怎么啦?她打三天前就天天把这副脸冲着我。我招你惹你不?”我伸着脖子歪头冲她说,“我还不能回家了?我电话地址都留给你了,你大活人找我呀。我又不是去台湾这辈子咱们望眼欲穿。我还是在咱神州里一找一个准。”
“得得,你别说了,你还非要再给人说哭了怎么着?”高晋说,“完了你再哭,泪眼对泪眼两人哭成一堆儿,让我们在旁边心里脸上都不是滋味。”
众人轰然大笑。我红着脸说,“谁呀?谁哭了?”
“你算了吧,你那点起子我们不知道?”高晋笑着,对百姗。“他不是给你留地址了么,留地址就行了,找他去他没跑,他没地儿可去。”“其实他心里有你。”高洋也说,“别看他装得挺混蛋的样儿,我们心里清楚:他这两天夜里没少趴枕头上哭,早上起来眼睛跟桃儿似的,人是重感情的人。”
“你他妈别胡扯。”我搡高洋。
大家笑,百姗也笑,含情望我,我腻得把脸扭向一边:“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没完你们在这儿说,我走我的。”
“慢点,”高晋从挎包拿出一架照相机。“我说咱们大伙最后再合个影。”“不照。”我甩手对高晋说,“你丫什么毛病,挺一般的人还挺爱照相。属猴的哪儿都要来一泡留点腥味。”
“照一张照一张。”高晋摆弄着相机退开几步之远。“今儿人都在,以后没机会凑这么齐了——把许逊他们喊过来,他们在那儿说什么呢,老不过来。”
夏红尖着嗓子冲街对过的乔乔他们喊,招手。乔乔闻声拉拉汪若海和许逊,三个人一行过了马路。
“休怎么还不走?”许逊笑着冲我说,“我都烦你了。”
“我也觉得你们特缠人。”我笑,被高洋拉着站成一排,百姗被许逊推到我身边接住。
大家对着照相机镜头并肩站着,七嘴八舌地催促高晋:“快点我们可坚持不了多一会儿。”
“马上就好。”高晋转动镜头调着焦距调度着大家,“笑。”
大家一齐咧嘴笑,高晋放下相机对百姗说:“凌瑜,实在抱歉,你得重笑。”那时,我们管百姗叫凌瑜。
就在我们都笑得尴尬后,高晋按动了快门。
大家散开,我挨个和大家握手,钻进了计程车。百姗在大家的怂恿下也欲进车,被我拒绝了:“都别去送,一里一外的回首招手我受不了。”她隔着窗玻璃凝视着我。
计程车发动了,驶出人圈,颠簸下了马路牙子沿着大街驶远。旅馆门前站着的人打着呵欠抽着烟互相说着话商量去哪儿。百姗离开众人,独自向街的另一头走去,李江云在人丛中目送着她,其他人置若罔闻。
烈日下的街头车水马龙,到处停着支着凉蓬的白色冰糕车。行在川流地走在街两旁楼底层的便道上。我从街拐角的杂货店的公用电话处离开,穿过马路,走人街对面石柱后面的楼下便道里。那儿停着辆冰糕车,我的朋友们正围着那辆车买蛋卷冰激凌。乔乔举着一支洒有巧克力碎末的蛋卷冰激凌递给我,冰激凌因融化而软绵绵,吃在嘴里冰凉可口。我们一个举着一支吃,默默不语,沿着一根根石柱向前面阳光刺眼的街口走去。瘦小孱弱的冯小刚边吃边走跟我身后。
我们走在石块铺路的弄堂里,排成一行贴着一侧有阴影的墙壁走,遇到敞开的窗户便要低头钻过去或绕开几步。弄堂里的人家都大开着门,门上关着铁棍栅栏或竹扛栅栏。门里昏暗的堂屋可从看见极干瘪穿着汗衫的老头儿和肥胖穿着睡衣的家庭妇女以及黄瘦眼睛又大又黑的儿童。有的人家在饮茶,有的人家在洗衣,弄堂上空竹竿上穿晒的动裤层层叠叠五颜六色滴着水,飘动着收录机里播出的戏曲音乐此起被落。巷子纵横交错,狭窄弯曲时而一些见某条巷口外面人来车往熙熙攘攘。餐馆门上盖着骑楼象个车库人口,门上悬接着沉重的金字黑地木匣,上书“观天居”。半阴半明的独井中上百张绿漆斑驳的铁桌铁倚虚席以待。
我的朋友们和我坐在天井院子中的一张铁餐桌旁,咫尺之外是那个门窗一字敞开,摆着红木桌椅,山水画悬于墙,盆花绿草茂盛艳丽,雕梁画栋飞檐重重的嵯峨楼阁。我们的话语笑声和杯盘叮当声在空无一人的天井中回响重复,象是在山谷中每句话都产生应和。
“明天这会儿我就到家了到家了……你们在哪儿在哪儿明天?”“为什么不叫凌瑜来凌瑜来为什么?”
“烦她烦她叫她来干吗和她呆在一起已经没劲不如看乔乔看夏红看刘炎可望不可及可及不可看。”
“刘炎答应来答应来迟迟不来涮爷们儿装丫挺冯兄应该抽丫挺。”“谁抽谁很难说冯兄不会螳螂拳。”
“你回北京后帮我看一下避孕套避孕套有多少收多少。不是卖汽球卖汽球个肉孜有个人要肉孜没这个政府不避孕人民想避孕论个卖一个五肉币五肉币无本万利那个肉孜人他爸是肉孜的总兵。”“没问题估计没问题咱们节约呐我标上援肉物质发到肉孜江边又挣钱又尽国际主义义务多合适你上那儿接去和你的肉孜顽主顽主每个我提一肉孜币一币”。
“没问题估计没问题一肉币很客气客气多提点也可以价码我去谈五肉币是开价佩低还能高上去谁让咱有呢跟肉孜表兄弟咱们别客气客气铁瓷归铁瓷该宰也得宰赶明儿你先当当肉孜的万元户万元户。”“现金我不要我一衣带水当着肉孜的万元户管什么用你叫肉孜哥们儿买成肉孜鱼维尼纶西服倒过江咱们以物易物物物物。”“全给你设关系你看上肉孜什么际随便挑我们白忙一个子儿不要全让你合适你先胖起来赶明儿允许我们蹭饭就成就成。”“别别,还是一起胖起来胖起来,咱们要干就真干别又说一通没事了。回去就收套几去用过的可从么?别别还是规矩点。头一回干外贸别砸了牌子,到时候人家不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说咱中国人不仗义,还休戚与共呢。”
“肉孜人仗义直筒子脾气真干说了就真干。我这边都联系好了不干是孙子。对对咱们挣了钱还得让人家夸咱们,咱不能当奸商。你凑齐十箱就给我拍电报我直飞肉孜。”
“接咱们胖胖了别人原地不动怎么胖的?我觉得这事可以干,挣了钱咱捐残疾人一笔不就完了。你去肉孜悬不悬?你要折肉可没法,劳肉孜劳改队的伙食还不如咱们呢。”
“我有引渡的路子是铁了心干的,现在全看你了你敢不敢干。”“敢干我是真敢干这么容易的事我和就想干了。咱们也就是老说老不干要干的话什么事也旱干成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信儿。”
“说定了一有信儿我就告你。”
“跟真的似的这俩。你们有什么好事是不是也别拉下我们。我们干不了细致活儿是不是也可从安扎点礼宾性的爵位。咱们是大国人少了让人看不起。”
“都有都有。有了钱咱们也呼朋引类。”
“咱们真得干点实事了。说实话我早想说我特怀念卓越。卓越这点上比咱们谁都强,没话谁都没话,分去就左右开弓抡耳光打完了再问挨打的是谁。说实话咱们缺的就是这股劲儿,战争年代的那股劲儿。”
“真得干点实事了我也同意。这会儿不折腾老了就得让人折腾你。说咱年轻的时候没钱还可以凭模样凭手腕,老了模样不济了身子骨弱了手腕也过时了再没钱上哪儿勾搭小姑娘去,谁还待见咱们?那咱哥几个还不得急死?这乐给咱掐了老不痛快。”“是这么回事。儿女指不上咱是儿女咱清楚,得有钱找不着乐咱买乐。”“我特怀念卓越。他在咱早好了,咱什么都可以不干静等着吃肉,他一人就可以去抢去夺。你说他得那二等功管什么用?“阿波丸”是劳起来了丰面没有“工化”建设需要的鑫国条,只会八千个日用骨灰罐。咱占什么便宜了?山下奉文有什么宝贝全是日本诳咱们帮他劳肥田粉编的瞎话儿,我们哥们儿命搭进去了生叫“海鹰一号”给砸了。”“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卓越是往厨房跑抢着吃第一屉揭锅的包子脑瓜撞舷梯上磕死的?”
“胡说,我们是跟台湾打海战用导弹射他们,那导弹不过关转一弯儿又飞回来了,大家全跑了,卓越还楞在甲板上想接导弹。丫傻×呀,那导弹多沉呵好几吨,生让那铁疙瘩给骨架子全砸塌了。”“不不不是那么回事,那是官方说法,实际是一三0虫炮打靶,卓越他们船拖靶就怕炮不准让帆缆厂现股长绳一万多米,那炮瞄的也是靶船,可炮弹飞出去却直奔拖船,弹着点差了一万多米,炸得弟兄们鬼哭狼嚎。你忘了那炮还是你打完站炮座上都傻了。“反正那会儿是‘四人帮’时期,随你们怎么瞎掰都成,对吧?”“嗬嗬,这两瓶白酒咱都得干喽。那炮是我打的?不对吧?我打的是敌人,我是舰队命名的神手呵。是高洋打的我想起来了。当时他是前主炮瞄准手我是后主炮瞄准手,我打了靶船他打了施船。孙子我跟你没完,你丫杀人得偿命。你早想害卓越了,就因为卓越一去你船就吃你罐头你怀恨在心。”
不是高洋。高洋是坦克炮手没跟咱们在一起。炸是炸过越南村子,你说的是高晋。”
“我跟高晋没完,你早想着害卓越因为卓越老吃你罐头你怀恨在心。”“谁也没害卓越,卓越是抱包子心情迫切动作猛点磕舷梯上磕死的,他早有动脉瘤。”
你早憋着害我,因为我老吃你罐头你怀恨在心。”
定啦定啦,早没菜没酒了你们还在这儿千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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