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_2 村上春树(日)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登场的汤姆.布坎农,一位马球选手兼大财主,说过:“世上将马厩改造成车库的人多如牛毛,而将车库改造成马厩的,恐怕只有我。”此话并非炫耀,我也在干跟这差不多的事儿。即便拥有了某一乐曲的C0,可一旦发现了品质优良的LP(黑胶)密纹唱片,我便毫不犹豫地将cD卖掉,留下LP。同样是LP,如果发现了音质好、接近原版的,我又毫不犹豫地买进。这颇费时间,费用也不容小觑。恐怕世上许多人都会将干这种事的人称作“唱片狂”。
去年(二o0五年)的十一月,我按照预定计划参加了纽约城市马拉松。那是一个晴朗舒适的秋日,它是如此美丽,简直让人觉得仿佛去世的梅尔·托梅也会飘然现身,倚着三角大钢琴,唱起《纽约的秋日》的诗节来。我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几万名跑者一起,上午从史坦顿的贝朗萨诺大桥出发,穿过布鲁克林(作家玛丽·莫里斯总是守候在这里,为我声援),穿过皇后区,跑过好几座大桥,穿过哈林区,数小时后抵达位于前方四十二公里处的中央公园“绿茵小酒馆”附近的终点。结果如何?
说老实话,不尽如人意。至少,不如我暗自期待的那样令人满意。我也希望将“功夫不负有心人,能在纽约城市马拉松中取得这样的好成绩,乃是平日刻苦训练的结果。冲过终点时,我感动极了”之类气壮山河的话,拿来当作结束语,放在本书的最后。尔后伴着雄壮的《洛奇》主题曲,在华美的夕阳下,很酷地迈步离去。老实坦白,开跑之前,我的确心存这样的期待。要是这样发展该多好啊!这就是我的计划A,多么完美的计划啊!
然而人生中,事情的发展不会那么尽遂人意。希求一个明快结论之类的时候,家门El响起的咚咚敲门声,往往来自手拿坏消息的送信人。我不说“总是如此”,然而经验之谈,坏消息远比好消息多。送信人稍稍用手碰碰帽子,似乎面带抱歉的表情,而他递过来的通知却一点也不会因此而改善。这并非送信人的责任,我们不能责怪他,不能用手揪住他的衣领连推带搡。可怜的送信人不过在忠实地执行上头交代的工作。而将那工作交代下来的,对喽,就是我们的老熟人,现实是也。对我们而言,一个8计划便显得大有必要。
比赛前,我以为自己的状态万无一失。养息也很充分,膝盖内侧的别扭感也消失了。腿部尤其是腿肚子,虽然还残存着疲劳感,但是远未到必须在意的程度。练习计划也顺利地执行了。先如此顺畅地积累练习量再去参赛,一次也不曾有过。因而我心存期待(或说适度的确信),觉得也许能留下一个近年未见的好成绩。接下去,只需将积攒下来的筹码兑换成现金就行了。
在起跑线上,我站在了手持写着“三小时四十五分”的标志牌的领跑者身后。我以为这种成绩完全能争取到,这许是失策。回想起来,如果在开头三十公里跟在“三小时五十五分”的领跑者后边,等到有了反应——今天好像能跑得更好一点——再自然地加速,也许会好些。这种稳健的态度是必要的。然而那时候,却有某种别样的东西从背后推我。“在最炎热的季节,你不是死命地练习了么?不跑出这样的成绩来还有啥意思。你不是男子汉么?拼它一拼。”它对我低声耳语,就像在上学路上诱惑匹诺曹的那狡猾的猫和狐一样。而且三小时四十五分对我来说,在不久前还是极其平常的成绩。
到二十五公里左右,我还跟得上那位领跑者,可接下去就不行了。承认这一点颇令人懊恼,可我的腿渐渐跑不动了,节奏也一点一点地直线下降。先是被“三小时五十分”的领跑者超越,随后又被“-三lJ,时五十五分”的领跑者超越。这是最糟糕的模式。无论如何不能让“四小时”的领跑者超过去。跑过了三区大桥,跑进了上城区(住宅区)通向中央公园的直线道路后,体力稍稍得到了恢复,心里涌出了一丝期待:这下可以挽回局面了吧。然而转机一闪即逝。跑进了公园,来到那条悠长的坡道前,突如其来地,痉挛袭上了右小腿肚。虽然还没厉害到非得驻足停步的程度,可由于肌肉疼痛,只能以步行的速度奔跑。周围的观众大吼“Go!Go!”为我加油,我也非常渴望继续奔跑,然而两腿怎么也动弹不得。
由于这种情况,这次用的时间差一点未到四小时。好歹跑到了底,连续跑完全程马拉松的纪录得到了保持——第二十四次。最低线倒是通过了,心情却不太舒畅:“分明制定了如此绵密的计划,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训练啊!”好似昏暗的云朵的碎片混入胃里去了一般,怎么也想不通。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会遭受痉挛的袭扰呢?事到如今,我并不打算大声张扬,说什么一切努力都应得到回报,不过,天上如果真有上帝,就把那证据略露一下又有何妨呢?拥有这么一点爱心又有何妨呢?
约莫半年之后,二00六年的四月,我参加了波士顿马拉松。我自己规定全程马拉松一年跑一次,可是纽约的成绩让我怎么也想不通,所以决定再跑一次。这次我有意减少了训练量。我曾那么精心细致地进行训练,可在纽约没能跑出希望的成绩,说不定是训练过头的缘故。所以这次我不再制定特别的训练计划,仅比通常略微增加些分量,不再考虑得太复杂,来他个摸着石头过河。姿态不妨酷一些:“哼哼,不就是马拉松么,有啥大不了!”看看出现个什么结果。
就这样,我去了波士顿。跑波士顿马拉松,这是第七次,路线大致都在脑子里了。坡道的数目也好,拐角处的情景也好,一个个记得牢牢的,大体知道如何去跑——固然,知道如何去跑,未必一定能跑好。结果又如何呢?
成绩与纽约马拉松几乎没有差别。这次我接受了纽约的教洲,前半程尽量控制发力。跑时注意保持节奏,节省体力。一边眺望四周的风景,一边心情舒畅地沿着路线跑,等待心中涌现出“好啦,开始加速吧”这样的念头。然而这样的念头始终也没有涌现出来。从三十公里跑向三十五公里,直至翻越所谓的“撕心裂肺坡”,一直进展顺利,毫无问题。守候在“撕心裂肺坡”为我加油的朋友后来都说:“你看上去特别精神。”我也微笑着挥挥手,跑上了坡道,甚至还想,这样下去,最后来个加速冲刺,没准儿能跑出个好成绩来。可是,跑过了克里夫兰校区进入市中心的时候,双腿突然变得沉重。疲惫冷不丁汹涌而至。痉挛虽然没有发作,可波士顿大学桥到终点的几公里,充其量是努力不被周围的跑者甩下太远,加速冲刺根本无从谈起。
当然,全程是跑下来了。在薄薄的阴霾下跑完42.195公里,途中一步也不曾停下,安然地冲过了设置在保德信中心前的终点线。身上裹着御寒用的银色薄毯,女志愿者将奖牌挂在我的脖子上。“啊啊,不必再跑下去啦!”老一套的安心照例猛地涌上心头。跑完马拉松,在什么时候都是美妙的体验,都是美好的成就。不过这个成绩还是不能令人满意。比赛之后,开怀畅饮山姆·亚当斯生啤酒一直是我的乐趣,然而这一次我不太有那份心情。我觉得似乎连五脏六腑都筋疲力尽了。
“到底怎么了?”等在终点的太太觉得不可理解,“体力看上去并没有衰退呀,训练也作得蛮充分嘛。”
到底怎么了,连我自己也莫名就里。也许原因十分单纯,就是上了年纪。抑或还可以找出别的原因。要不就是什么重大的因素被忽视了。不管如何,眼下只能以“也许、要不”来应对,就像一缕细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沙漠之中。
唯有一点,我可以怀着相当的自信作出断言:直至重新获得“好!这次跑得很好”的感触,今后我将依然毫不气馁、孜孜不倦地参加全程马拉松赛。只要身体允许,纵然已是老态龙钟,纵然周围的人频频忠告,“村上君,不要再跑了,已经上年纪了”,我还是会不以为意地继续跑步。哪怕成绩大幅下降,我也会朝着跑完全程马拉松这个目标,如同从前一样——有时还会超过从前——继续努力。是啊,不管别人说什么,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就好似蝎子天生要螫人,蝉天生要死叮着树一般;又好比鲑鱼注定要回到它出生的河流,一对儿野鸭子注定要相互追求一样。
对我而言,对这本书而言,这大概是一个结论。哪儿都没有《洛奇))的主题曲传过来,理当朝着它走去的夕阳也无处可见。这结论简直就像雨天用的运动鞋一般朴实无华,人们也许会呼之为“虎头蛇尾”。即便有人拿着这个企划去找好莱坞制片人拍电影,他们大概瞄一眼最后一页,便不予理睬了。然而我觉得,这样一个结论才与我相配。
并不是有个人跑来找我,劝诱我“你跑步吧”,我就沿着马路开始跑步。也没有什么人跑来找我,跟我说“你当小说家吧”,我就开始写小说。突然有一天,我出于喜欢开始写小说。又有一天,我出于喜欢开始在马路上跑步。不拘什么,按照喜欢的方式做喜欢的事,我就是这样生活的。纵然受到别人阻止,遭到恶意非难,我都不曾改变。这样一个人,又能向谁索求什么呢?
我仰望天空。能看到一丝一毫的爱心么?不,看不到。只有太平洋上空悠然飘来浮去、无所事事的夏日云朵。云朵永远沉默无语。它们什么都不对我说。或许我不该仰望天空,应当将视线投去我的内部。我试着看向自己的内部,就如同窥视深深的井底。那里可以看到爱心么?不,看不到。看到的只有我的性格。我那个人的、顽固的、缺乏协调性的,每每任性妄为又常常怀疑自己的,哪怕遇到了痛苦也想在其中发现可笑之处的性格。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个古旧的旅行包,踱过了漫长的历程。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才拎着它。与内容相比,它显得太沉重,外观也不起眼,还到处绽开了线。我只是没有别的东西可拎,无奈才拎着它徘徊彷徨的。然而,我心中却对它怀有某种依依不舍的情感。
眼下,我为了迎战十月一日在新灞县村上市举行的铁人三项赛,每日勤奋练习。换言之,我依然拎着那只旧包,向着恐怕更甚的“虎头蛇尾”,向着沉默寡言的巴洛克式的圆熟——表达得更为谦虚点,便是“进化的尽头”——徘徊彷徨。
第九章 2006年10月1日新潟县村上市 至少是跑到了最后
第九章2006年10月1日新潟县村上市至少是跑到了最后
--------------------------------------------------------------------------------
记得好像是十六岁的时候,算计好了家里人都不在,我站在家里的大镜子前赤身裸体,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的躯体,将身体上自以为不及常人的部位一一列出,比方说眉毛稍稍偏浓呀,指甲的形状难看呀,诸如此类。我记得总共列到了二十七项。这时,我感到腻了,于是中止了检视,还想,仅仅是查一查躯体上肉眼可及的各个部位,就发现这么多劣于常人的地方,倘如再涉及其他领域,比如说人格呀头脑呀运动能力呀,那可要没完没了。
诸位恐怕熟知,十六岁是一个让人极不省心的年龄:会一一在意琐细的小事,对自己的位置又无力客观地把握;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便莫名地扬扬自得,也容易产生自卑感。
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了形形色色的失误,该拾起来的拾起来,该抛弃掉的抛弃掉,才会有这样的认识:“缺点和缺陷,如果一一去数,势将没完没了。可是优点肯定也有一些。我们只能凭着手头现有的东西去面对世界。”
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一一列举自己肉体上的缺点,这颇为悲惨的记忆依然留在我的心中。负债居多,进账却根本看不到,这就是我这个人可怜的资产。
四十年的岁月一晃而逝,如今,当我身裹黑色的游泳衣,将游泳眼镜推在头顶,站在海岸边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铁人三项比赛的发令枪响时,早年的记忆忽然复苏。我再次意识到,自己这个容器是何等可哀,何等微不足道。力量不足,破绽百出,丢人现眼,只怕干什么都是徒劳。我马上就要开始一公里半的游泳,四十公里的自行车,十公里的长跑。但这么做来,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不就像往底上穿了孔的破锅子里拼命倒水么?
这天是个无懈可击的好天气,是个举行铁人三项赛的绝佳日子。无风,海面上波澜不兴。太阳将温暖的光线倾洒向大地。气温约为二十三度左右,水温也无可挑剔。我参加新溺县村上市的铁人三项赛,这是第四次了,以前每一次气象条件都极其恶劣。其中一次还由于海上风浪太大(秋天的日本海瞬息万变),竟然取消了游泳,改为海滩赛跑。即使未到那个程度,寒冷的秋雨也会浙淅沥沥下个不停,要不就是波高浪急,自由泳时呼吸困难,再不就是冷得哆嗦不已地踏着自行车,简直狼狈至极。所以我从东京乘车三百五十多公里,驶向新渴的途中,总是在想象最恶劣的气候,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别指望有啥好天气。这好比一种想象训练法。因此当我看到如此安静平稳的大海,感觉好像受骗上当一样。不不不,我可不会轻信。也许这不过是表面现象,无法想象的陷阱正在途中等候着我。也许在大海里面,浑身布满毒针的可恶水母密集成群;也许进入冬眠之前的熊饥肠辘辘,会冲着自行车猛扑上来;也许跑着跑着,性情莫测的雷会落到头顶上;也许金环胡蜂被毫无来由的怒气驱策,会朝着我奔袭而来;也许理应在终点等待着我的太太,会发现我私生活中令人不快的事实(似乎有那么几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无法预测。对这个村上国际铁人三项赛,我是满腹狐疑。
然而此刻,怎么看都是晴空万里。站在向阳处,黑色的橡胶游泳衣变得热乎乎、暖洋洋的。
在我的四周,身穿同样游泳衣的人,同样心神不宁,在沙滩上等候着比赛开始。要说不可思议,这委实是不可思议的光景。望上去,同偶然被冲到岸上无人过问、正在等待潮水上涨的可怜水生动物不无相似。其他的人似乎沉湎于多少比我积极的思考。也许仅仅看去如此。我告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啦。事已至此,唯有一心一意完成比赛。三个来小时什么也别想,只管游泳、只管骑车、只管跑步得了。
怎么比赛还不开始呀?我看了看手表,然而时间只过去了一丁点。一旦开始比赛,可就没有闲暇胡思乱想了……
我参加铁人三项赛,长短距离加在一起,这是第六次。不过从二000年至二00四年,这四年间我疏远了铁人三项。若问为什么有这样的空白期,则是在二000年的村上铁人三项比赛途中,我突然游不动了,无奈只得弃权。为了从这打击中恢复过来,才花费了这许多时间。游不动的原因至今也没有弄明白,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连自信也丧失殆尽。因为无论什么样的比赛,途中弃权还是首次。
我刚才写道:“突然游不动了。”说得准确点,在铁人三项的游泳比赛中受挫,这并非第一次。我不论在泳池里还是在大海里,都可以较轻松地用自由式游长距离。一千五百米一般三十三分钟就能游完。不算太快,但是凭这个节奏,在比赛中完全可以跟得上。我是在海边长大的,也习惯了在海里游泳。一直在游泳池里练习的人,到海里去游泳时常常觉得很难游,感到恐惧。我却不同,在海里游的话,水域又开阔,浮力又大,反而更容易游一些。
然而一到了实际的比赛,不知何故我就游不好了。出场参加夏威夷瓦胡岛的廷曼铁人三项赛时,也没能游出自由式来。我跳入海中,正打算奋力游出去时,突然无法呼吸了。我努力想同平素一样扬起脸来呼吸,却不知何故合不上节奏。一旦无法自然地呼吸,恐惧就会支配全身,肌肉变得僵硬,胸口无缘无故地怦怦乱跳,手脚不听使唤,脸不敢沉入水里去。这就是所谓的惊惶失措。廷曼铁人三项的游泳比赛要比普通的赛程短,只有八百米,因此我放弃了自由泳,改用蛙泳渡过了难关。如果是通常赛程为一千五百米的游泳比赛,用蛙泳就无法对付过去了,因为与自由泳相比,花费的时间要多得多,游得距离太长,脚也会疲劳,所以二000年的村上铁人三项赛只能恋恋不舍地中途弃权。
弃权之后,我爬上了沙滩,但是这么悄然离去实在太令人懊悔,于是试着再度游了一次同一线路。当然,别的选手早已从海里游上了岸,进行自行车比赛,踪影俱无。我是自个儿在别无他人的大海上游的。这次我毫不费力地游出了自由式,呼吸也能轻松自在,身体也灵活自如。同样的事情,为什么在比赛时就做不到呢?
第一次参加铁人三项赛,起点线是在海里。所谓漂浮起跑,即选手们在水中站成一排,听令出发。当时我被旁边的人重重地一连蹬了好几脚。竞争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都想抢在别人前边,都想争最短线路。游泳途中,又是被胳膊肘儿撞,又是挨大脚丫子踢,因此不是呛了水,就是游泳眼镜脱落,这种事是家常便饭。不过,也许我在首次出场时,不承想刚刚出发就连挨重踢,因为惊愕而失去了平衡,而且此后每次出发时,这一记忆便会复苏。虽然这一解释不能令人心悦诚服,不过比赛时精神因素十分重要。
还有一点,我的游法也许有什么问题。我的自由泳自成一派,从来没经过专家的指点。我并不觉得不便,也游得自由自在,但泳姿不能说是毫无缺陷,分类的话,当属于那种比拼力气的类型。我老早就考虑,想正儿八经地参加铁人三项赛,总有一天得改造游法。趁此机会,索性探究一下精神方面的原因,将自由泳的泳姿问题也一并解决。如果弄清了技术上的缺陷在哪里,别的问题或许也可以真相大白。
于是乎,我的铁人三项赛挑战暂且出现了四年的空白期。在此期间,我一如既往地坚持长跑,每年参加一次马拉松比赛。老实说,我的心情并不舒畅。那次铁人三项赛的失败难以忘怀。我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好好雪耻复仇。我属于比较执拗的性格。假如有什么事情未能做成,就会一直做到成功,否则便抛舍不下,心情也无法平静。
为了改良泳姿,我跟随过几位游泳教练,可未能遇到令我满意的人。世间游得好的大有人在,能巧妙地传授游法的人却不多见。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教授小说的写法也很困难(至少我不会),而教授游法之难似乎不亚于它。并不限于游泳和小说,运用陈词滥调、依循陈年老法、教授老生常谈的教师虽然不少,但可以因材施教、对症下药、别出心裁的则为数甚少,几乎没有。
起初的两年,为寻觅教练白费了许多工夫。每跟一位新教练,泳姿就被百般摆弄,我的游法被搞得乱七八糟,最糟糕的时候连游都不会游了。自信也丧失殆尽,哪里还谈得上去参加比赛。
事情有所进展,是在我觉得“改造泳姿恐怕没有指望了”,渐渐失去信心的时候。而帮我找到教练的,是我太太。她从不会游泳,但是在前去锻炼的健身馆里,跟从一位年轻的游泳教练,简直就像变了个人,很快便学会了游泳。于是她向我推荐说:“跟着这位老师学学看如何?”
教练先看了一番我是如何游的,又询问我游泳的目的何在。“我想参加铁人三项比赛。”我说道。“那么,学会了在海里游自由式,能游长距离就行了,是么?”她问道。“是的。短距离的速度我不需要。”我说。“明白啦。目的明确就容易办。”她又道。
就这样,一对一的泳姿改造开始了。话虽如此,并不是将我的游法全面否定,在一无所有的焦土上重起炉灶。我以为,与从一张白纸的状态开始,教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相比,改造一个有了一定游泳能力的人的泳姿,对教师来说难度更高。舍弃业已掌握的不规范泳姿,绝非易事。因此她并不是强行地全面改造我的泳姿,而是费时费日地一处处为我修正身体细微的运动方式。
此人的教法,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教授教科书式的游法。比如说,为了让我学会身体的左右摆动,先从不做左右摆动的游法教起。自学自由式游法的人,每每有过分左右摇摆的倾向,反而会导致水的阻力增加,降低游速,浪费能量,所以要学会不再左右摆动,像一块平板似的游。她教的是同游泳教科书截然相反的东西。当然,这种游法不可能游得顺畅。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极其笨拙的游泳者。然而遵照老师教的那样执著地去练习,即便采用这种不合理论、极其笨拙的游法,也能照常游泳。
于是她开始一点一点地教授身体的左右摆动,很少的一点。就连这,她也不会谆谆告诫说:“这就是身体左右摇摆练习哟!”而只是传授一定的身体摆动方式。被教的一方并不清楚这练习的具体意图,仅仅是按照教练说的,孜孜不倦地运动那个部分。比如一味地练习肩膀的转法,执拗地反复,一直练到生厌。整整一天只练了肩膀的转法,这种情况时常有。这相当地累人,而且无聊。然而时过境迁、回首往日,便会明白:“啊哈,原来如此啊!”将部件全部组装起来,显现出了整体,这时方才明白个别部件的机能。就像黑夜过去,黎明到来,依稀朦胧的千家万户的屋顶,其形状与色彩鲜明地浮现出来一般。
这也许和练习架子鼓很相似。一连几天只练习低音大鼓的演奏,一连几天光作钹的训练,又一连好几天只练锣……单调而无聊。然而当它们成为一体,就出现了完美的节奏。为了达到那一步,就得执拗地、严格地、坚忍不拔地,将一个个螺丝钉依次拧紧。当然得费时耗日,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付出时间乃是最好的捷径。就这样,着手改造一年半之后,我能以远为漂亮的、费力较少的泳姿游长距离了。
在进行游泳训练的过程中,我弄明白了一个问题。我在正式比赛中游自由式时没法顺利呼吸,其实是因为“呼吸过度”。在泳池里游泳的时候,出现了完全相同的症状,我方才恍然大悟。我在出发前呼吸得过深过快,恐怕是因为比赛前的紧张,急剧地摄取了过量的氧气。在开始游泳后,便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呼吸的节拍出现了混乱。
判明了具体的原因,心情轻松了许多。不再引发呼吸过度状态就可以了。比赛时,在出发前先跳进海里做做游泳练习,让身体和情绪习惯一下在海里游泳;为了不陷入呼吸过度状态,有节制地减少呼吸;用手掌遮住嘴巴吸气,以防氧气摄取过量。“这下没问题啦,泳姿也改好了,跟以前比是鸟枪换炮啦。”我告诉自己。
于是时隔四年,我再度挑战二00四年的村上铁人三项赛。随着发令枪响,众人一起游将出去,有人一脚踹中了我的侧腹,我大吃一惊:“又要不行了吗?”恐惧霎时掠过脑际,呛了一小口水。暂且改游蛙泳么?不过我马上重新振作起来:“不用!不必那样。这次肯定不会出问题。”我调整呼吸,再次开始游自由式,将意识集中到如何在水中呼气上,而不是在水上吸气。令人怀念的水流声传入耳中。对了,这就行了。我感觉身体在顺利地逐浪前行。
就这样,我总算克服了出发时的恐慌,完成了铁人三项比赛。由于参赛间隔很长,又无暇顾及自行车的训练,成绩并不值得一提。然而为上次的中途弃权雪耻是我的第一目的,已然达到了。松了一口气。
通过呼吸过度一事,我认识到:“我自以为属于厚颜无耻的一类,出乎意料,还蛮神经质的嘛。”出发前居然那般激昂,我自己都毫无察觉。不过,我的确是紧张了,跟寻常人一模一样。不论到了多大年龄,只要人还活着,对自己就会有新的发现。不论赤身裸体地在镜子前站立多长时间,都不可能映出人的内面来。
二00六年十月一日,秋高气爽的星期天早晨,九点半,我再度这样站在新溺县村上市的海岸线上,等待着比赛的开始。有些紧张,然而注意着不陷入呼吸过度状态。慎重起见,再一次点检装备。电脑核对用的脚镯牢牢地套在脚脖子上。为了从水中登岸后迅速地脱掉游泳衣,周身涂好了凡士林。舒展运动也做得十分仔细。必要的水分也补充好了。厕所也上过了。没有遗忘任何事情,大概。
这个比赛我参加了好几次,所以也有熟识的面孔。在等待发令期间,便跟这样的人握握手聊聊天。我并不善于与人交往,同铁人三项的选手却能轻松自如地交谈。我们这些人在这个社会中,应当算是特殊的人。想想看,选手几乎都有工作有家庭还有生活,还得日复一El地完成游泳、自行车和长跑的训练——是相当剧烈的训练。这些当然要占用时间、耗费精力。以常识来看,这很难说是正经的生活。被视为怪人、奇人,也怪不得别人。即便算不上“连带感”那样了不起的东西,但是我们之间,就像晚春飘荡在山峰间的色彩淡淡的烟霭,淡然地有一种类似温情与认同的东西。当然,这是比赛,毫无疑问地要争夺胜负,不过对于一般的铁人三项选手,说他们参赛是为了争雄夺冠,不如说是确认这种认同感——这烟霭的形状及色彩——的仪式,其意义更为重大。
在这层意义上,村上铁人三项赛可谓非常合适的赛事。参加的人数也不是太多,大体是三百到四百人,比赛的运营也不算铺张扬厉,由地方小城市自己动手操办。小城的人们热情地给了声援。没有浮华繁琐的多余之处,那沉稳祥和的气氛与我的喜好十分投合。此外,这和比赛没有直接关系:此地还有水量丰富的温泉,食物非常可口,土酒(尤其是“缔张鹤”)也很美味。前去参加一次比赛,当地的熟人就逐渐增多,还有些人特地从东京赶来为我加油。 九点五十六分,表示比赛开始的铃声拉响,众人一起用自由式游将出去。这是最为紧张的一瞬。
我一头扎进水里,双脚蹬水,两臂划水。将多余的思绪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把意识集中到吐气而不是吸气上。心脏怦怦乱跳,把握不好节拍,身体稍稍有些僵硬。照例又有人一脚踹中了我的肩膀,还有人从背后骑到了我身上,就像乌龟背上骑着别的乌龟一样。托其福,我呛了几口水,不过没多少。不必慌乱,我告诫自己。不能出现恐慌状态,要有规律地吸气呼气,这至为重要。一来二往,我感觉身体的紧张一点一点缓解下来。嗯,好像无甚大碍,照这个势头游下去就行啦。一旦把握住了节奏,只需维持即可。
然而未几——在铁人三项中,这似乎难以避免——未曾想过的麻烦正在等待我。我一边奋力划水一边仰头向前望去,打算确认方向。“哎呀!”前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游泳眼镜的一面儿变得模糊,仿佛是钻进了浓雾,世界朦朦胧胧白浊一片。我停了下来,一面踩水,一面用手指使劲擦拭游泳镜,还是看不清楚。怎么回事?我用的是平常用惯了的游泳镜,边游边观察前方也练习了很久。到底是怎么了?忽然,我想起了一桩事情。刚才往身上涂了凡士林,没有洗手,又稀里糊涂地用这手指擦拭了游泳镜。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糊涂蛋!我总是在比赛前蘸着唾沫擦拭游泳镜,这样内侧就不会模糊,唯独这次给忘了。
在一千五百米的泳程中,我始终为模糊不清的游泳镜烦恼。每每偏离泳道,朝着错误的方向游去,浪费了大量的时间。不时得停将下来取下游泳镜,踩着水确认前进方向。请想象一下蒙着眼睛去劈西瓜的孩子,也许与那情景相近。
细想起来,当时要是把游泳镜取掉,就万事大吉,只管向前游就得了。然而当时正在奋力游水,突遇意外事件,不免惊惶失措,脑筋根本转不过来。如此种种,在这次游泳比赛中弄得我手忙脚乱,成绩比预想的要糟糕。就实力而言,应当能游得更快一些,因为我训练得相当卖力。然而我没有弃权,也没有掉队太多,坚持游完了全程,至少在笔直前游的那段时间,还是游得很好。
登上沙滩,直奔自行车放置处。这看似简单,却出乎意料地困难:将又紧又窄的游泳衣剥掉,穿上骑车鞋,扣上防护盔,戴上防风眼镜,咕嘟咕嘟地大口喝完水,来到公路上。机械地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回过神来,刚才还在海里扑通扑通地游泳来着,这会儿却脚踩着踏板,以三十公里的时速向前飞驰。尽管经历了好多次,还是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重力也不相同,速度也不一样,手感也大相径庭,好像娃娃鱼一下子进化成了鸵鸟。无论如何,脑筋的转换也做不到这般快。身体也停留在原地未动,跟不上节拍,转瞬之间被七个人超过去。“这样可有点危险呀。”心里尽管明白,可是一直到折返点,我连一个人也没超过。
自行车赛道设在叫作“笸川流”的著名海岸线上,海中处处奇岩耸立,是个风光明媚的好地方,我们却毫无优哉游哉观赏风景的余裕。从村上市沿着海岸北上,到同山形县的县境附近,折返回头,沿着同一赛道骑回来。途中虽然有几处上下坡,却不是令人头脑一片空白的险峻坡道。我努力不去介意超越别人或是被别人超越,只管将踏板的转动保持在一定次数,调轻变速齿轮,让双脚实实在在地轮流蹬车。定时伸手去取水壶,简单地补充水分。就这么骑着骑着,原来骑自行车时的感觉复苏了。这样大概就没问题了。于是在折返点掉头后,我毅然将变速齿轮调大了,速度大增,后半程一下子超过了七个人。风不太强,我能猛踩踏板。如果是强风,我这种经验肤浅的自行车手肯定意气消沉。想让强风成为朋友,需要长年累月的经验和相应的技巧。如若没有风,就单纯看脚力了。四十公里,我以好于预想的速度骑完了,然后换上了令人怀念的跑步鞋,进入最后的长跑比赛。
因为得意忘形,在自行车比赛的后半程用力过度,进入长跑比赛后相当艰苦。在自行车比赛的最后一段节省体力,以保存余力进入长跑赛段,本是常规做法。可我脑筋转不过来,是以全力以赴的状态一直闯进长跑比赛的。果不其然,两腿不听使唤了。脑子在下令“快跑”,腿部肌肉却抗命不从。虽然在奔跑,却几乎没有奔跑的感觉。
尽管多少存在差异,这却是铁人三项比赛中每次都会发生的现象。自行车比赛中野蛮地使用了一个多小时的肌肉,依然处于“营业状态”,所以长跑所需的肌肉无法顺利地开始工作。这种肌肉的轨道切换需要花些时间。最初的三公里左右,两条腿几乎是闭锁状态,好容易才转入“奔跑状态”,跟平素相比,花费了更多的时间。我在三项比赛中最擅长跑步,在长跑比赛中轻而易举就可超过三十来个人,可是这次不行了,只超过了十至十五个人。在自行车比赛中被好些人超越了,这会儿总算做到了持平。长跑成绩不太起眼,令人遗憾,不过强项和弱项的差距减小,整体成绩变得平衡了,这或许说明我渐渐接近了铁人三项选手的体质。这大约是可喜可贺的事吧。
在市民的声援中,我奋力跑过村上市古老而美丽的街道,竭尽全力冲过了终点线。令人兴奋的时光。尽管有过苦痛,有过意外,可一旦冲过终点,一切便一笔勾销。松了一口气,跟那位从自行车比赛开始就一直争持不下、好几度你超我赶的、号码为三二九号的人微笑着握了手——辛苦啦。在最后阶段我加快了节拍,还差一点点就要超越这个人了,可是差了三米没能赶上。开跑后,鞋带松开了,两度停下来系鞋带,损失了时间。要是没发生这种情况,就肯定超过他了。当然,一切责任都在于比赛前没有仔细检查鞋带的我。
不管怎样,比赛结束了。可喜可贺,我冲过了设在村上市政厅前的终点线。既没有溺水,又没有爆胎,也没被可恶的海蜇螫着,更没受到凶暴的熊的袭击,金环胡蜂也没见着,雷劈也没来光顾。守候在终点的太太也没有发现我令人不快的事,而是温顺地为我祝福。啊啊,太好啦!
最让我高兴的,是自己从心底享受了这次比赛。成绩并非足以向人夸耀,细微的失误也为数不少。但是我竭尽了全力,身上依然留着这种感觉。而且我觉得,在许多方面得到了改善,这难能可贵。所谓铁人三项就是三种竞技合一,每项比赛之间的转换固然困难,却是以经验为主的竞技,可以凭着经验来弥补体力的差距。换言之,从经验中学习,是铁人三项这一竞技的快乐所在、兴趣所在。
在肉体上是痛苦的,在精神上,令人沮丧的局面有时也会出现。不过“痛苦”对于这一运动,乃是前提条件般的东西。不伴随着痛苦,还有谁来挑战铁人三项赛和全程马拉松这种费时耗力的运动呢?正因为痛苦,正因为刻意经历这痛苦,我才从这个过程中发现自己活着的感觉,至少是发现一部分。我现在认识到:生存的质量并非成绩、数字、名次之类固定的东西,而是含于行为之中的流动性的东西。
从新溻驱车回东京的途中,遇到了几位汽车顶部装载着自行车、比完赛往家里赶的人。一个个晒得黝黑,一眼望去便知体格健壮,是铁人三项选手的体型。我们结束了初秋周日的小小赛事,将回到各自的家里,回到各自的日常中去。然后,为了下一次赛事,在各自的场所一如既往地默默训练。冷眼望去或俯瞰下去,这样的人生可能无常而无益,或者效率极低。那也无可如何。就算这是往底上漏了个小孔的旧锅子倒水般的虚妄行径,起码曾经努力过的事实会留存下来。不管有无效能,是否好看,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东西,几乎都是肉眼无法看见,然而用心灵可以感受到的。而且,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往往通过效率甚低的营生方才获得。即便这是虚妄的行为,也绝不是愚蠢的行为。我如此认为,作为实在感受,作为经验法则。
这样低效率的营生是否可以维持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不厌其烦、锲而不舍地坚持到了今日,也很愿意尽力坚持下去。正是长距离赛跑培养与塑造了现在的我,或多或少,或好或坏。只要可能,我今后也会跟类似的东西一起逐渐老去、送走人生吧。这恐怕也是一种——虽然不敢说是合情合理的——人生。不如说,事到如今,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手握着车子的方向盘,忽然想到了这些。
我今年冬天可能还要去世界的某处,参加一次全程马拉松赛跑。明年夏天恐怕还会到哪儿去挑战铁人三项赛。就这样,季节周而复始,岁月流逝不回,我又增长一岁,恐怕小说又写出了一部。勇敢地面对眼前的难题,全力以赴,逐一解决。将意识集中干迈出去的每一步,同时,还要以尽可能长的眼光去看待问题,尽可能远地去眺望风景。我毕竟是一个长跑者。
成绩也好,名次也好,外观也好,别人如何评论也好,都
不过次要的问题。对于我这样的跑者,第一重要的是用双脚实实在在地跑过一个个终点,让自己无怨无悔:应当尽的力我都尽了,应当忍耐的我都忍耐了。从那些失败和喜悦之中,具体地——如何琐细都没关系——不断汲取教训。并且投入时间投入年月,逐一地累积这样的比赛,最终到达一个自己完全接受的境界,抑或无限相近的所在。嗯,这个表达恐怕更为贴切。
假如有我的墓志铭,而且上面的文字可以自己选择,我愿意它是这么写的:
村上春树
作家(兼跑者)
1949—20××
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后
此时此刻,这,便是我的愿望。
后记 在世界各地的路上
--------------------------------------------------------------------------------
收在这本书里的原稿,正如各章起首处记载的,写于二00五年夏天至二00六年秋天之间。不是那种一气呵成的文章,而是在做其他工作的间隙,抽空一滴一点地写下的。每次我都问自己:"啊啊,我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尽管不是太长的书,从动笔到完成,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而写完后又仔仔细细地着手修改。
我出过几本旅行记和随笔集,但如这般围绕一个主题,从正面书写自己,几乎从未有过。更需要细心地斟词酌句。我不愿意就自己谈得太多,但该谈的地方如果不诚实地谈,则特地写这本书的意义就不复存在了。个中微妙的平衡与兼顾,不搁置一段时间后重读几次,便很难体味到。
我认为这本书乃是类似"回想录"的东西。虽不是传记那般夸张的玩意儿,但是归纳到随笔的名号下去,似乎也颇勉强。重复前言中写过的话:在我,是想以"跑步"为媒介,对自己作为一个小说家,同时又是一个"比比皆是的人",是如何度过这约莫四分之一世纪的,动手进行一番整理。小说家应当在何种程度上固执于小说,而又应当将心声公开到何种程度,恐怕因人而异,难以一概而论。我希望通过这本书的写作,寻觅到一个对我而言类似基准的东西。是否成功,我不太有自信。不过写完了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心里涌出一缕细细的感触。对于写作而言,现在恰逢人生的最佳时机吧。
匆忙写完这本书,我参加了几场比赛。原本预定二00七年初,在日本跑一次全程马拉松,可是到了比赛之前,我非常稀罕地感冒了,结果没有跑成。如果跑成了,那将是我第二十六次出赛。结果从二o0六年秋至二o0七年春,我一次全程马拉松也没跑,赛季便告终结。虽然很有些遗憾,但是在下一个赛季再作努力吧。
不过,五月份里我参加了火奴鲁鲁铁人三项赛。这是规模堪比奥运会的大型赛事,但是这一次我愉快、舒畅、顺利地跑完了全程。成绩也有所提高。我在火奴鲁鲁住了大约一年,心想机会难得,于是报名参加了当地举办的类似"铁人三项学堂"的活动,每周三次,大致三个月,和火奴鲁鲁的市民一起勤奋练习铁人三项。这项活动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且,我还在班级里交到了朋友("铁友")。
就这样,寒冷的季节便跑马拉松,夏季里便参加铁人三项赛,这逐渐地形成了我的生活循环。由于没有了淡季,任何时候似乎都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对于人生乐趣的增加,我丝毫没有诉说不满的意思。
对于振奋精神、鼓足勇气去挑战正式的铁人三项大赛,说老实话,我并非没有兴趣,不过心存畏惧,担心真那么干,肯定会被平日的练习占去更多的时间--毫无疑问,势越如此,对本业产生妨碍。没有朝超级马拉松方向发展,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坚持体育运动,"调整、增强体力,以写好小说"才是第一目的,假如因为比赛和练习而削减了写东西的时间,那便是本末倒置,要感到为难了.
于是乎,在现阶段,我还是把自己抑制在较为稳健的范围之内。
就这般,在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里,日日都坚持跑步,各色各样的思绪从心底涌起。
记忆犹新的是,一九八四年和作家约翰·欧文一道在中央公园跑步。我那时在翻译他的长篇小说《放熊归山》,到纽约去的时候要求采访他。可是他说:"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不过早晨我在中央公园健身跑,如果来跟我一起跑,可以边跑边谈。"于是乎我们大清早一同在公园里跑步,谈了很多话。当然无法录音,也无法记录,不过在清新的空气中,两个人并肩跑步的愉快记忆,却仍旧留在我的脑海里。
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事。在东京每天早晨健身跑时,常常与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交臂而过。一连几年如此,自然而然地就熟识了,相遇时便互相微笑致意,然而因为腼腆,始终不曾交谈过,连对方的名字也一无所知。不过每天早上和她相遇,却是当时的我小小的喜悦之一。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喜悦都没有,要每天坚持跑下来,可不容易。
和巴塞罗那奥运会的银牌得主有森裕子一起在科罗拉多州波尔达的高地一起跑步,也是长留心中的经历之一。当然是运动量不大的慢跑,但我是从日本直接来到海拔将近三千米的高地,冷不丁就跑步,所以肺发出了悲鸣,脑子昏昏沉沉,嗓子干燥欲裂,怎么也跟不上。有森只是冷冷地看了狼狈的我一眼,说了一句:"村上先生,你怎么啦?"职业选手的世界是非常严酷的,其实她是个很亲切的人。不过,过了--&,我的身体也渐渐适应了稀薄的空气,能享受在洛基山地爽快地跑步了。
就这样,通过跑步结识形形色色的人,也是我的喜悦之一。此外,还有好多的人帮助过我,鼓励过我。本来在这里,理应像奥斯卡奖颁奖仪式那样,向众多的人表示谢意,可是如果逐一列举姓名,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恐怕毫不相干,所以仅限于以下诸位。
我敬爱的作家雷蒙德·卡佛的短篇集的标题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被我用来当作了本书标题的原型。谨向慷慨地给予许可的他的夫人苔丝'加拉赫表示谢忱。并向为了本书的完成而耐心等待了十多年的编辑冈绿女士表示深深的感谢。
最后,我愿意将这本书献给迄今为止,在世界各地的路上与我交臂而过的所有跑者。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不会如此坚持跑步。
最最后,渡边我终于把这本书给连载完了,鼓掌~~
村上春树2007年8月某日
首页 上一页 共2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