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
失业和某些类似形式的无社会保障
疾病和痛苦
刑法的残忍
奴隶制和其他形式农奴制
宗教歧视和种族歧视
缺乏教育机会
严格的阶级差异
战争
让我们看看已取得了哪些成就,不仅看看在大不列颠这里,以福利国家的方式,取得了哪些成就,而且看看在自由世界一切地方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取得了哪些成就。
赤贫实际上业已消除。这问题现在不再是大规模的现象,几乎已成为找出仍然存在的孤立事例的问题。
失业和其他形式的无保障的问题已完全改观。我们现在正面对因大规模失业问题已基本解决这一事实而引起的种种新问题。
在对付病痛的问题上,正在取得相当持续的进展。
刑法改革基本上消除了这个领域里的残酷现象。
反对奴隶制的斗争的成功历史已成为这个国家和美国的永恒骄傲。
宗教歧视实际上已经消失。种族歧视已减少到超过了人们的最大希望。使这两项成就显得格外惊人的是下述事实:宗教偏见,甚至种族偏见,可能像五十年前那样普遍存在。
教育机会问题仍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但人们正在认真地,努力地解决它。
阶级差异到处都已大大减小。在斯堪的纳维亚、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事实上都已接近于无阶级社会。
我的第八点是战争。这一点我必须讨论得更充分些。也许最好把我在这里必须说的话表述为我的第三个命题。
我的第三个命题是:自从布尔人战争时期以来,还没有过一个自由世界的民主政府处于发动一场侵略战争的地位。任何民主政府都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携手联合,因为它们背后没有联合起来的民族。侵略战争几乎已成为一种道义上不可能的事情。[5]
布尔人战争在英国引起了感情的突变,导致道德上转向赞成和平。正是因为这种态度,英国在抵抗德皇问题上犹豫不决,并只是在比利时受到了侵犯后才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这种态度的影响下,英国曾准备容忍希特勒。希特勒的军队开进莱茵兰,这是希特勒的不容置疑的侵略行动。然而,这个国家的舆论使政府不可能应付这种挑战——虽然在这样的形势下应付这种挑战本来是最合理的措施。另一方面,墨索里尼对埃塞俄比亚的公然进攻严重地激怒了英国公众舆论,以致明智地企图分裂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霍尔—拉瓦尔计划由于公众义愤的爆发而化为泡影。
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例子是,公众对先发制人的对俄战争问题的态度。你们也许记得,在1950年前后,甚至伯特兰·罗素都主张先发制人的战争。必须承认,有种种充分的理由赞成这样做。俄国那时尚未拥有原子武器库;而且这是防止俄国人得到氢弹的最后机会。
我并不羡慕美国总统有权在这样可怖的选择间作出抉择。一种选择是发动一场战争。另一种是听任斯大林获得毁灭世界的实力;而这种实力确实不该赋予他。伯特兰·罗素坚持认为,从纯粹理性的观点看,第二种选择甚至比第一种更糟糕,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决定并不是这样作出的。即使在这些紧要的形势下,并且胜利实际上是确定无疑的,一场侵略战争在道德上也还是不能允许的。
自由世界仍然准备参与战争。它准备参与反对严重不平等的战争,就像它过去不止一次做过的那样。但是,只有在面对赤裸裸的侵略时,它才会这样做。因此,就自由世界本身而言,战争已被征服。
我已简短地讨论了我列举的八大社会邪恶。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指出自由世界已取得了什么成就。因为,我们已变得过分怀疑自己。我们怀疑自我正义性之类的东西,我们觉得自命有道德是讨厌的。我们的最大收获之一是不仅容忍别人,而且还严肃地扪心自问:其他人是否就不正确,总的来说是否就不是较好的人。我们已了解到基本的道德真理:任何人都不应在他自己的案件中当审判员。无疑,这是某种道德成熟性的一个征兆;但是,一个人可能矫枉过正。在发现了自命有道德的毛病以后,我们便陷入了它的老一套的反面:陷入了老一套的妄自菲薄和与自命不凡相反的姿态。知道了一个人在他自己的案件中不能当审判员以后,我们成为我们的反对者的辩护人。于是,我们变得对自己的成就视而不见。但是,这种倾向必须加以抵制。
当赫鲁晓夫先生在印度之行中控诉英国殖民主义时,他无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不知道他是否了解他的谴责基本上导源于英国(中间经过列宁之手)。假如他知道这一点的话,他可能会把这作为相信他的言论的一个附加理由。但这样他就错了;因为这种自我谴责是英国特有的优点也是英国特有的缺点。事实上,印度的自由观念诞生于英国;就像现代一般政治自由观念诞生于英国一样。那些为列宁和赫鲁晓夫提供道德弹药的英国人和那些向印度提供自由观念的英国人密切相联系,甚至是同一些人。
答复赫鲁晓夫先生的那位英国大政治家对他自己、对我们不同的生活方式谈得这样少,对此我总感到遗憾。我完全肯定,这位政治家根本没有给赫鲁晓夫先生留下什么印象。但是,我认为,他本来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假如他用以下例子指出我们自由世界和共产主义世界之间的不同,我肯定赫鲁晓夫先生会理解他的。我们的政治家可以这样说:
“我们两国之间的差异可作如下解释。假如我的长官安东尼爵士明天突然死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们国家里,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有哪怕一瞬间想到可能是我谋杀了他。甚至一个英国共产主义者也不会这样想。这就解释了我们各自行事方式的不同。毫无疑问,这并非种族上的不同,因为我们可以从莎士比亚那里知道,在不太久以前,我们也曾用那另一种方式行事。”
我认为,答复这一切荒唐而可怕的对英国的谴责是重要的。这种谴责常发端于英国,但流行于今日世界。因为我相信观念的力量,包括错误的和有害的观念的力量。我相信我所称的观念的战争。
观念的战争是希腊人的发明。它是曾经作出的最重要的发明之一。实际上,用语词战争代替刀剑战争的可能性正是我们文明的基础,特别是我们文明的一切立法和议会机构的基础。这种用语词和观念进行战斗的习惯是把铁幕两边的世界联合起来的少数东西之一(虽然在另一边,语词仅仅不充分地取代了刀剑,有时还用来为杀人作准备)。要知道希腊时代以来观念变得多么有力,我们只须记住,一切宗教战争都是观念的战争,一切革命都是观念的革命。虽然这些观念经常地是错误的和有害的,而不是正确的和有益的,但是,如果有些较好的观念找到足够有力的理智的支持,它们或许就有延续下去的必然趋势。
这一切可以表述成我的第四个命题。它是这样的:
观念、特别是道德观念和宗教观念的力量,至少同自然资源的力量一样重要。
我完全知道有些政治学学生强烈反对这个命题;完全知道有一个所谓政治实在论者的很有影响的学派,他们宣称“意识形态”(照他们的叫法)对政治现实没有什么影响,而且就是有的话,这种影响也必定是有害的。但我认为,这是个站不住脚的观点。如果它正确的话,那么基督教就不会对历史产生影响;美国就成为不可思议的东西,或者只是一个有害的错误的产物。
我的第四个命题,也即观念力量的学说,是十八、十九世纪自由主义和理性主义思想所特有的。
但是,自由主义运动不只是相信观念的力量。它还持有一种我认为是错误的观点。它认为,对立的观点几乎不必交战。这是因为它认为,真理一旦提出,总会被人认识。它相信真理显现论——对压制和颠倒真理感兴趣的力量一旦消灭以后,真理就不会被人错过于。
这个重要和有影响的观念——真理是自明的——是我不能赞同的一种乐观主义。我确信这个观点错了,与此相反,获得真理是艰难的,甚至常常是痛苦的。于是,这就成了我的第五个命题。
真理是难以获得的。
这个命题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宗教战争。虽然它是个认识论问题,但它很能说明文艺复兴甚至古典时代以来的欧洲史。
现在让我在余下的时间里对这段历史——我们时代的历史,特别是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以来的历史——作短暂的一瞥。
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可以看作是两种观念间的斗争。一种观念认为真理是显现的——真理是一本打开的书,凡是心地善良的人都可以阅读。另一种观念认为真理是隐蔽的,只能被上帝的选民辨出;这本书只有教会的牧师能够读懂,也只能由教会的权威加以解释。
虽然在第一种观念里,“书”指的是《圣经》,但到了后来它是指自然之书。培根认为,这本自然之书是打开着的书。那些误读它的人是受了偏见、急躁和“预想”的错误影响。只有当你不带偏见地、耐心地、不预先想象书的内容来读它时,你才不会犯错误。错误总是你自己的过错。正是由于你自己的反常和邪恶,你才拒绝认识显现在你面前的真理。
我认为,这个朴素但错误的观点,即认为真理是显现的观点,成为促进现代学术的激励力量,成为和古希腊人那种较多怀疑论色彩的古典理性主义对立的现代理性主义的基础。
在社会观念的领域里,真理是显现的这个学说导致了个人道德和理智责任心的学说以及自由的学说;它导致了个人主义,以及一种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这种学说使得教会的精神权威及其对真理的解释成为多余的,甚至是有害的。
另一方面,一种对真理更带怀疑色彩的态度导致了强调教会权威,强调独裁主义其他形式。因为,如果真理不是显现的,那么你就不能让每个个人去解释它;因为这必然会导致混乱,导致社会崩溃,导致宗教分裂以及宗教战争。可见,这本书必须由一个压倒一切的权威来解释。
这里的争论可以说是个人主义的理性主义和独裁主义的传统主义间的争论。
理性主义和独裁主义的传统主义之间的争论,也可以说是以相信人、人的善和人的理性为一方,以不相信人、人的善和人的理性为另一方的争论。
我可以承认,在相信人和不相信人之间的争论上,我的感情完全站在朴素自由主义的乐观主义者一边,虽然我的理性告诉我,他们的认识论是完全错误的,真理事实上是难以获得的。我厌恶使人们处于监督和权威之下的观念。但另一方面,我必须承认,担心权威和传统江河日下的悲观主义者是有识之士。大规模的宗教战争、法国和俄国的革命等可怖经验证明了他们的智慧和先见之明。
但是,虽然这些战争和革命证明了谨慎的悲观主义者是明智的,但并不证明他们是正确的。相反,我相信,历史的结论——当然,我是指我们时代的历史——一般说来支持那些相信人和人的理性的人。
自从宗教改革运动以来,在我们自由世界社会里,确实看到了以往任何时代所无法比拟的权威的没落。它现在是一个没有权威的社会,或者像有人所说的,一个没有父亲的社会。
宗教改革运动通过强调个人良心而废黜了作为负责人类世界的统治者的上帝:上帝只能在我们的心里,通过我们的心来统治。新教徒相信正是通过他自己的人类良心上帝才统治世界的。对世界的责任是我的也是你的:这是新教徒的信念;当布雷德福的主教呼吁他的牧师去毁灭一个乃是魔鬼作品的社会世界时,他是作为一个模范新教徒说话的。
但是,独裁主义者和传统主义者都认识到,一个无权威的或无父的社会必定会导致毁灭一切人类价值。我已说过,他们是明智的,而且在某一方面他们是较好的认识论者。然而,他们错了。因为,还存在其他革命,即光荣革命和美国革命。还有我们现在的自由世界、我们的大西洋共同体。这是一个由我们自己的个人良心的相互影响来治理的没有父亲的社会。而且,像我企图说服你相信的那样,这是迄今存在过的最好的社会。
独裁主义的错误是什么?他们的明智为什么要予以否弃?我认为,在我们自由世界里有三个因素已成功地代替了被废黜了的权威。
第一个因素是我们对真理的权威的尊重,这是一种非个人的、人与人之间的、客观的真理,我们的任务是去寻找这种真理,我们无力去改变它或者随意解释它。
第二个因素是在宗教战争中汲取的教训。因为,我认为,在这些战争中,我们确实汲取了教训:我们确实是从我们的错误中汲取教训的(虽然在社会领域和政治领域中,这似乎是罕见的和困难的事)。我们领悟到,宗教信念和其他信念,只有当它们为人们自由地和真诚地抱有时,才是有价值的;企图强迫人们去遵从,那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抵抗这种强迫的人正是最好的、其实也是惟一最值得争取他们拥护的对象。因此,我们不仅学会了宽容异己的信仰,而且也学会了尊重它们,尊重真诚地持这些信仰的人。但是,这意味着,我们慢慢开始区分真诚与教条的固执或懒散,开始认识这条伟大真理:真理不是显现的,不是一切渴求真理的人都能一眼望见的,而是难以获得的。我们还领悟到,我们切不可从这条伟大真理中引出独裁主义的结论,相反,应当怀疑一切自称是教导真理的权威的人。
第三个因素是,我们还领悟到了:只要互相倾听意见,互相批判,我们就能越来越接近真理。
我认为,这种批判形式的理性主义、尤其是这种对客观真理的权威的信仰,对于一个建立在互相尊重基础上的自由社会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正因为这样,所以重要的是不要让我们的思想受相对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这类理智上的误解的严重影响。相对主义和非理性主义是对教条主义和独裁主义感到失望的可以理解的结果。)
但是,这种批判态度同时也为调和理性主义和传统主义留下了余地。批判理性主义者可能赞赏传统,因为虽然他相信真理,但他并不相信他自己确实占有了真理。他可能认为通向真理的每一步、每一途径都是有价值的,甚至是无法估量的价值;他可能看到,我们的传统常常有助于鼓励这一步步的逼近,也看到,如果没有一个理智的传统,个人就几乎不可能向真理迈进哪怕一步。正因为如此,对理性主义的批判态度、理性主义和怀疑论之间的妥协,长时期来一直是英国中间道路的基础:尊重传统,同时又承认必需改革它们。
未来将带给我们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过去和当代的成就向我们表明了人类力所能及的范围。这些成就可能教育我们,虽然观念是危险的,但我们能够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会怎样把握它们;怎样批判地对待它们,怎样驾驭它们,怎样把它们运用于我们的斗争,包括我们向隐藏的真理前进一小步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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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纪念埃利诺·拉思伯恩的第六次演讲,1956年10月12日,布里斯托尔大学。(以前没有发表过。)
[2] 参见我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1957年;以及第16章。
[3] 塞缪尔·勃特勒(1835-1902),英国小说家、讽刺作家。——译者
[4] 这本小册子是吉尔伯特·柯普的《阶级斗争中的基督教徒》(Christians in theClass Struggle),前面有布雷德福主教写的序言,1942年。比较我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1950年和以后各版),第l章注③和第9章注(12)。
[5] 这篇演讲发表在苏伊士冒险之前。在我看来,这次冒险行动的可悲历史支持了我前面三个命题。
目录页 冥王E书?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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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页 卡尔.波普尔《猜想与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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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人文主义和理性[1]
瑞士出版的《人文主义研究》丛书的第一种是由两位朋友埃内斯托·格拉西和图雷·冯·于克斯屈尔用德文写的。格拉西是对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作家感兴趣的意大利学者,于克斯屈尔是以《理论生理学》一书闻名的德国生物学家雅各布·冯·于克斯屈尔的儿子。这本研讨道德科学和自然科学的起源和界限的书[2]是一个旨在重新唤醒人文主义精神的相当有意义的运动的一部分。这个新人文主义运动具有中欧的特点,它是本世纪欧洲大陆遭受灾难的产物;虽然所评论的这本书是学术性的,写得也心平气和,但它的有些格调、所引出的有些结论可能是那些没有亲身感受过这许多欧洲思想家全都经历过的社会崩溃这种惊心动魄体验的人所难于赞同的。这个新人文主义运动(和其他一些运动一样)受到一个信念的激励,即它知道中欧不得不目睹普遍的堕落和人所有的一切完全颠倒的原因及其补救办法。它的启示是,只有理解人和人的“本性”——他的文化的创造力——才能减轻我们的不幸;像格拉西的“导言”所阐明的那样,它试图重新接受发展一种关于人和重要的人类活动即科学的哲学的任务。按照这种哲学,科学应作为“人文主义”的一部分重新加以解释;结果,对“人文主义”和“人文主义的”的一种解释,即把人文主义局限于“人文科学”——局限于历史、哲学和文学等学科——的解释遭到了拒斥,因为它过于狭窄。
因此,可以说这本书的目的在于一种新的关于人的哲学,这种哲学把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都放在恰当的位置上。这本书由两部分组成——格拉西的《论人文科学(Geisteswissenschaften[3]的起源和界限》和于克斯屈尔的《论自然科学的起源》。一种否弃实用主义观点的含糊的相对主义的实用主义(使人想起F.C.S.席勒,他也自称人文主义者)把这两部分松散地连接在一起。无疑,作者不会同意这种观点,他们认为这种观点说明评论者没能看出他们的主旨;不过,他们为了强调自己观点的一致性而作的种种尝试看来有点牵强。然而,这并不降低整本书或其两个部分的价值或意义。
第一部分是格拉西的一篇论人文主义本质的哲学论文。它的主题用德文词Bildung(常译为“文化”)表明,这个词在这里理解为人类精神的成长、发展或自我形成;它企图重新建立一种关于精神成长的教育理想,这种理想旨在对付为反对旧的人文科学的教育目标而提出的批判。在格拉西看来,由于其赖以为根基的社会传统和文化传统的消失,这种教育目标已成为没有意义的了。格拉西的新人文主义说教所根据的文本系关于法律科学和医学科学相对优点的争论,也即C.萨卢塔蒂的《论法学和医学的崇高》(写于1390年,十五世纪中叶出版;佛罗伦萨的哲学研究协会在1947年出版了E·伽林的评注版。这本书和彼特拉克对医务人员的著名抨击,可能是康德的Streit der Fakultaeten[《学科间争论》]的最早前驱)。格拉西把这看作对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相对优点的讨论、对人文科学的优先权的一种证明。他说在自然科学奠基的时候,这种优先权比现在要好理解得多。
他所主张的这种优越性有三重意思。首先,各门自然科学带有“艺术”(在artes=technai的意义上)的而不是科学或知识(seientia或epistēmē)的性质;按照萨卢塔蒂的观点,这意味着它们必须从别处也即从哲学知识那里取得它们的“原理”(相当于培根的“中间原理”),所以它们在逻辑上低于那些建立它们自己的原理的学科。(这个观点来源于亚里士多德,萨卢塔蒂的同时代人和后来的思想家像莱奥纳尔多也抱有这样的看法。)其次,(追随弗兰西斯·培根)声称自然科学在技术的或更确切地说工艺的意义上是艺术(artes)——它们给我们力量;但这种力量并不像培根认为的那样就是知识,因为真正的知识来自第一原理而不是来自第二即中间原理。第三,虽然这些工艺可能成为人的仆佣,虽然它们在促进入的精神成长这个人的最终的和根本的任务上对人有所帮助,但它们不可能一直帮助他完成这个任务;因为它们只是在它们特有的第二原理的狭窄范围内探究实在的,而没有这些第二原理,它们的努力便是徒劳的。
同这一切相反,属于政治科学的法律科学是关于正确和错误的科学。这样,它对于人不仅是有用的(萨卢塔蒂说,“ius…aiuvando”),而且是在一种根本的意义上有用,因为它“拯救了他的人性”,它“旨在使他完善”。就像普罗塔哥拉教导的那样,只有离开原始的森林或丛林,定居于有秩序的政治共同体之中,人才超越了野兽。这是他们精神成长的第一步,是一切其他进步的基础;“人类历史无非是人设计的规范(它们使得政治和社会领域中的共同体生活能够进行)的成功或者失败”(第106页)。
这决不是格拉西著述的全貌,他还详细地论述了亚里士多德关于一切诗都是模仿的学说这类问题;论述了悲剧理论问题,特别是净化的理论问题;以及时间哲学。然而,关于后面这些论题的讨论由于缺乏清晰性和一致性而显得非常不足;在我看来,虽然它们包含了某些有意义的离题话,并没有就所讨论的问题提供新的启示。其中突出的一点是,格拉西把想像力强调为人性和精神成长的一个基本要素;但他暗示(第102-103页),想像力在自然科学中的作用局限于勾勒自然科学的轮廓,在我看来,这种评价似乎并不公正。从教育或自我教育的观点看来,最有意义的见解之一是格拉西对“人文主义的精神成长概念”(Bildung)所作的分析。在试图解释一段书本上的话时,我们可以发现,这个语境中的这个词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甚至是新的意义。“这把我们引导到新的和始料所不及的东西。一个未知的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因此我们‘成长了’。”
格拉西非常公正地承认,自然科学家的精神能够以完全同样的方式“成长”,当他发现自己不得不对某个自然现象采取新的“解释”的时候;但在我看来,这种承认打破了他利用萨卢塔蒂的论据去确立人文科学的教育的优先权的尝试。
现在,回到格拉西的中心主张——人文科学有三种优越性。我承认,如果把自然科学作为工艺学来传授,那么它们便处于阻碍而不是促进精神成长的危险之中(绘画和诗歌可能同样如此);它们应被当作(像绘画和诗歌一样)人类的成就,当作人类精神的伟大冒险,当作人类思想史、神话创作(如我在其他地方[4]解释过的那样)和批判史的一些篇章。格拉西既没有提到这种人文主义科学观的可能性,也没有提到对这种科学观的需要;相反,他似乎相信出路在于认识和明确承认自然科学的低下的工艺学性质——换句话说,在于使它们恪守其位。不过,虽然我准备承认“人文主义”态度的教育的优先权,我不能承认格拉西—萨卢塔蒂自然科学理论的合理性——这理论当然直接导源于亚里士多德。我怎么也不能承认那种主张自然科学必须不分青红皂白地接受来自第一哲学的原理的学说正确。格拉西企图对付这个批判(第52页),为此他承认,自然科学可以质疑、批判和取代它们的“原理”(在我看来,这种认可似乎等于背弃萨卢塔蒂和亚里士多德),并断言各门自然科学都必须盲目地预先假定(1)科学的目标和(2)“原理”(而不是它们的各种原理)的概念。不过,尽管这种立场和作为萨卢塔蒂论证根据的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并非不相容的,却是和它判然不同的。
事情的真实情况似乎是这样的。虽然医学恰巧是一种“艺术”,一种工艺,但由此得出结论说,可以认为它代表自然科学,则是错误的;因为它不是一门纯科学,而是一门应用科学。至于纯科学,我同意这样的见解:自然科学——同纯粹数学相对立——不是科学或知识;然而,这并非因为它是一门技术,而是因为它属于意见的领域——像格拉西正确地高度估价的神话一样。(我认为,认识到自然科学属于意见的范围,对于理解思想史是很有帮助的;但直到不久以前,它通常还被误认为是知识。)因此,在我看来,格拉西的中心主张即我们应该回到萨卢塔蒂对自然科学的地位和意义的卓绝理解,是站不住脚的。另外,至少在英国,格拉西企图重建的(亚里士多德的)物质观从来没有丧失它的地盘,所以几乎没有必要去重新阐述——甚至使用正确论证的重新阐述也不需要。
这本书由图雷·冯·于克斯屈尔写的第二部分,是一个振聋发聩的富于创造性的阐发一种新科学理论的尝试——一种以生物学为主导的认识论的尝试。这是一篇优美流畅的作品,也许是我能想起的最优秀的当代德国散文。它把我们引向一种新的生物学观,它是对起源于作者的父亲雅各布·冯·于克斯屈尔的那些思想的一种新的阐发。
这种观点的基本范畴(第248页)是一种生物学的活动(Handlung)。为了解释它,我们或许可以从一个明显的事实出发:各门自然科学都试图描述和解释事物在各种条件下的状况,特别是描述和解释可以在这种状况中发现的秩序和规则性。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都是如此。在各门生物科学中,我们的兴趣在于器官、组织、细胞,当然还有整个有机体的状况。于克斯屈尔生物学的中心思想是,描述整个有机体行为的最成功的方式是利用遵循某种图型或“图式”的活动,并且这些“活动的图式”和“游戏的规则”可以理解为少数基本图式和规则的发挥和变型。虽然人们可能要到这个思想之富于成果得到证明以后,才会对它作出判断,但是,这个思想乍一看来即使不令人惊讶,也是很吸引人的。于克斯屈尔把这个思想卓越地运用于有机体的各部分(器官、组织等等)的变化状况,运用于对“物理学和化学方法在生物学领域内的意义”作十分有趣而又真正革命的分析(第166页)。我认为,这些工作都已显示了这个思想之成效卓著。
按照于克斯屈尔的理论,对每种有机体来说,都存在着确定数目的活动图式,而每一种图式都由某个“释放信号”[Ausl?ser]释放出来,它的性质则可以通过实验、通过构造一种摹仿的装置[Attrappe,仿真物]找出。在大多数场合,这些图式均可归约为令人惊奇地简单的图式表示。例如,维也纳生物学家康拉德·洛伦茨发现(第162页),某些种鹅跟随在蛋壳打碎时所遇到的第——个活动物体,仿佛那是它们的母亲,甚至在它们面对真正的母亲时,还是继续这样做。[5]对于别的一些刚刚会飞的小鸟(第169页)来说,可用来释放正常活动(张开嘴)的信号。取代其父母亲的摹仿装置,仅仅由两块圆的像它们父母亲的头和身体的大致轮廓的硬纸板或金属片构成。“借助这样的摹仿装置,我们能使自己进入某些动物的生活场景。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对于一个头脑敏锐的人来说是一种动人的甚至惊心骇目的经验。这实在的奇迹般的、咄咄逼人的特点给人留下一种印象,在它面前,我们关于自然的一切旧观念和旧概念都必定土崩瓦解”(第179页)。我只能重复说,于克斯屈尔把这种研究方法推广到组织反应问题,以及物理和化学方法的应用问题,是有莫大意义的。他提出,在生物化学中我们实际上做的是构造摹仿装置(仿真物),它们可用作为器官或组织的活动的释放信号。我认为,这个思想前途无量,可以给一些令人困扰的问题带来许多启示。(我指的是,例如,在一些神经-肌肉反应甚至“端板势”的测量这样精细的试验中,某些化学的和电的刺激的函数当量问题。我认为,可用来解释于克斯屈尔观点的许多事例中的另一例是一个一直用来说明抑菌作用的有名假说。它认为,细菌吸收了某种它们不能吸收的化学物质,把它错当作食物;就是说,这化学物质像一个仿真物那样起作用,也像一个仿真物那样受到作用。)
关于他的思想对生物学的应用,于克斯屈尔所不得不说的一切,都是夸不胜夸的。他的理论是否正确,我不知道;但是,它们惊人地富于创造性。它们不仅有巨大的解释力量,而且还有一种以崭新的方式阐明习见事物的力量;有朝一日,它们可能在生物学思想、特别在生理学和生物化学领域中开辟一个新纪元。当然,这里假定实验主义者注意到了这些新思想以及它们在生物学的几乎一切领域中的无数应用,
于克斯屈尔在这本书里不仅是作为一个生物学家(和生物学方法论家)说话,而且还作为一个哲学家说话。
也许受他的生物学应用的激励,于克斯屈尔企图把他的基本范畴运用于整个知识论问题。从康德的“自在之物”是否可能被认识的问题出发,他讨论了物理学的发现自然本身最内在秘密的陈旧抱负;以及这种抱负的落空;在精心地(但我认为并不成功)尝试判定物理学在生物活动的世界中的作用以后,他最终达致一种生物学本体论——主张实在(它只能是我们的世界,一个为我们的实在[6])是一个活动的结构的学说;“不同种类和不同范围的活动”的结构的学说(第248页);他用我们之参与这个世界即这个活动结构的问题取代我们对自在世界的知识的问题。
虽然这个理论的许多东西使人回想起某些形式的实用主义、操作主义和工具主义,但它仍然是自从叔本华和柏格森想建立一个新的形而上学世界以来最富于创造性的尝试之一,也是一个能和现代科学相容的尝试。这种新尝试赢得了尊敬;但它并不令人信服。相反,我觉得,于克斯屈尔的知识论和本体论显然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之上。任何熟悉唯心主义认识论之缺陷的人都很容易看出,这种错误必定类似于把实在的东西和已知的东西混同起来的错误,即esse=sciri[本质=科学]。这导致贝克莱的esse=percipi[本质=感知]和黑格尔的esse=concipi[本质=概念],现在,它把一个正确地认为知识就是一种活动的生物学家引导到esse=agi[本质:活动],就是说引导到这样一种学说:“实在”是受作用的事物,或者活动的对象,或者我们生物学活动的图式的一个因子——情境因子。
更具体地说,在于克斯屈尔的论证中可以指出三个错误。在他描述物理学抱负之失败的分析中,可以看到第一个错误。在我看来,这种分析表现出某些对相对论的典型的和流行的误解。(认为相对论的宇宙不知道连续时间和连续空间,只知道“孤岛般的时空联系”,那是错误的;根据参照系等当原理推出实在的相对化,那也是错误的。与此相反,相对论告诉我们时空间隔的实在性和不变性。)现代物理学(对不起,海森堡)确实试图提供给我们一幅宇宙图景;当然,它画得好坏是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一点,那么,认为我们必须用一种新的生物学世界观来取代一种据认为正在瓦解的物理学世界观的见解,就变得软弱无力了。
第二个错误极其令人感兴趣。它发生在于克斯屈尔责备洛伦茨作循环推理,责备他没能认识到他本人(和于克斯屈尔)的新生物学观点的全部结果的地方。于克斯屈尔告诉我们,洛伦茨相信活动图式(包括“生物学经验”的图式)是通过用试错法使它们自身适应外部世界而发展起来的。于克斯屈尔反对这个观点。他断言,洛伦茨“没能把握住下述发现所带来的新观点”(这个发现部分地归功于洛伦茨本人):“我们周围的世界,像它给予我们感官的那样,只是生物学的释放信号的总和,所以它只是作为我们生物学活动的图式的一个因子而存在”(第202页)。于克斯屈尔断言,洛伦茨的循环论证是由于他未能“摆脱经典物理学的宇宙图景所依据的那些客观主义假设”(第203页)。
我毫不怀疑,循环论证的指责反过来落到了于克斯屈尔的头上,他的错误推理至少部分地由于他那对现代物理学的站不住脚的主观主义解释。因为,于克斯屈尔忽视了这样的事实:他整个的生物学分析预先假定了一种(一定程度上的)客观主义态度。只有这样一种态度才使我们得以谈论例如取代一只鸟的母亲的功能的“摹仿装置”。只是因为我们知道——在我们“客观的”世界(它超出了鸟的“主观的”世界)中——它的真正母亲是什么,一只装置是什么,所以我们才能说,如果动物A以其活动区分它真正的母亲和某种摹仿装置,而动物B则不这样,那么,A在某种程度上有较大的分辨能力或区分能力,并且在同样程度上较好地适应某种可能的环境情势。
洛伦茨的观点(我多年来一直持有这种观点[7])不仅是站得住脚的,而且还是理解人类特殊情势所必不可少的,建立在人类语言的论证应用基础之上的[8]批判的知识的现象,和不加批判的、可以说是偶然适应的动物的“知识”正相反对。
这把我带到了于克斯屈尔论证的第三个错误;一个钦佩康德的人很难理解这种错误。这个错误是这本书中最严重的错误,也是两位作者的共同错误。这就是他们完全(而且似乎是抱有敌意地)忽视了人类理性,也即忽视了人类的一种能力,即不仅富有想像力地发明神话(格拉西充分强调了这一点),而且对他自己的想象性发明加以理性的批判,从而使自己成长并超越自己。如果用某种语言表述,则可以说这些发明从一开始就有点不同于其他生物学活动;这可从下述事实看出:用其他方式无法区分的两种生物学活动图式,每一种都可能包含一个和另一种相悖的神话(例如关于世界起源的神话)。因为,虽然我们有些信念可能和实际直接相关,但其余信念则只是很间接地和实际相关,如果它们有关系的话。这些信念的差异使得它们可能互相冲突,而它们的相对的间接性则使它们有可能成为争论的对象。这样,理性的批判可能发展,理性的标准——一些首要的许多人都能接受的标准——以及客观真理的思想都可以得到发展。这种批判最后可能发展成为力图发现别人的理论和信念以及自己的理论和信念中的弱点和错误的系统尝试。正是通过这种相互批判,人才能哪怕是逐渐地冲破生物学释放信号世界的主观性,此外还能冲破他自己的想象发明的主观性以及这些发明可能部分地依赖之的历史事件的主观性。因为,这些理性批判和客观真理的标准,使得他的知识在结构上不同于它由之进化的前身(尽管仍然可能把这知识归入一些生物学或人类学的活动图式)。正是接受这些标准,给每个人带来了尊严;使得他在道德和理智上都有责任感;使得他不仅理性地活动,而且对相互竞争的各个理论进行思考、判定和鉴别。
这些客观真理和批判的标准可能教育他再试一下,再思考一下;对他自己的结论提出诘难,运用他的想像力尝试寻找他自己的结论是否有错,错在什么地方。它们可能教育他把试错法应用于每一个领域,特别是科学之中;从而它们也可能教育他怎样从他的错误中汲取教益和怎样找出错误。这些标准可能帮助他发现自己知道得多么少,不知道的又何其多。它们可能帮助他增长知识,还帮助他认识到他正在成长。它们可能帮助他领悟到这样的事实:他的成长归功于其他人的批判,合乎理性就是准备倾听批判。这样,它们甚至可能帮助他超越他的动物般的过去,随之也超越主观主义和唯意志论,而浪漫的和非理性主义的哲学家则可能试图使他沉迷于其中。
这就是我们的精神成长和超越其自身的方式。如果说人文主义关心的是人类精神的成长,那么,人文主义的传统不是批判的和合乎理性的传统,又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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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篇评论首次发表(编者为了节省篇幅,作了大量删减)于《哲学季刊》[Philosophical Quarterly],1952年第2期。
[2] E.格拉西和T.冯.于克斯屈尔:《道德科学和自然科学的起源和界限》(vonUrsprung und Grenzen der Geisteswissenschaften und Naturwissenschafien),伯尔尼,1950年。
[3] 术语“die Geisteswissenschaften"(“人文科学”)已成为一个典型的德国术语,并且几乎是无法翻译的,尽管它在字面上可译成“精神科学”(或“道德和精神科学”),尽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是通过特奥多尔·冈珀茨违译J.S.穆勒的用语“精神科学”而传到德国的。(我所以说“具有讽刺意味”,是因为这个术语按照德语现在的用法,有一种浓厚的非理性主义的甚至反理性主义反经验主义的色彩,但是,冈珀茨和穆勒都是理性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
[4] 参见本书第4章。亦见我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修订版)第11章的注⑥。
[5] 参阅K.Z.洛伦茨:《所罗门国王的戒指》(KingSolomon's Ring)(在本评论首次发表后,1952年用英文出版)。
[6] 比较老冯·于克斯屈尔1920年在他的《理论生物学》(Theeoretical Biology)中提出的下述见解(参见1920年英译本第XV页;第二组着重号是我加的):“一切实在都是主观的现象:甚至对于生物学,这也必定是重大的基本前提……。我们总是碰到从主体得到它们的结构[因而大概还有它们的存在]的客体。”
[7] 比较前面第1章和第15章。
[8] 比较前面第4章和第12章。
目录页 冥王E书?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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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页 卡尔.波普尔《猜想与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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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若干技术性的注释 [1]
1.经验内容
我们现在得出了如下所述的经验内容的观念。我们说a的逻辑内容(或推论类)是指从a推出的所有陈述的类。因此,我们可以暂时先考虑把从。推出的所有观察陈述(或“基本陈述”,参见下面)的类叫做a的经验内容。
但是,这个尝试性的观念现在不起作用。因为,我们最感兴趣的是一个解释性的一般理论的经验内容;但是,单从这样一个理论是推不出观察陈述的。(从“一切乌鸦都是黑的”我们不可能推出任何像“现在这里有一只黑乌鸦”这样的观察陈述;尽管我们确实能推出“现在这里没有白乌鸦”。)
正因为这样,所以在定义经验内容时,我转而求助于这样的观念:一个理论告诉我们的观察事实越多,它禁止的这种事实也越多——就是说,和它不相容的可观察事实越多。[2]于是,我们就可以说,一个理论的经验内容是由那些和该理论相矛盾的观察陈述或基本陈述的类决定的(并且等同于这个类)。
和理论t相矛盾的一个基本陈述可以称做t的一个“潜在证伪者”。如果利用这个术语,我们便可以说,t的经验内容由它的潜在证伪者的类构成。
“经验内容”这个名字可正当地用于这个类,其理由可从以下事实看出:每当两个经验的(即非形而上学的)理论t1和t2的经验内容的量度ECt(t1)和ECt(t2)的关系使得
(1) ECt(t1) ≤ECt(t2)
成立时,它们的逻辑内容的量度的关系也将总是使得
(2) Ct(t1)≤Ct(t2)
成立;对于内容相等的情形,类似的关系亦成立。
现在转到“基本陈述”这个概念上来,我现在想改进对我在《科学发现的逻辑》(尤见第28和29节)中所称的“基本陈述”的讨论。为了命名一类陈述(真的或假的),我曾引入了“基本陈述”这个术语,在我们讨论中,可假定这类陈述具有无可置疑的经验性质。“无可置疑的”,这里是指,我们准备按照我们可能碰到的最挑剔、最讲究精确的经验主义者的要求来限制基本陈述的类,假如这些要求在精确性上并不比我们自己的(客观主义的)最低要求更低的话。这些要求是:(1)基本陈述陈述了(正确地或错误地)在某个足够狭窄的时空区域里的可观察事实(现象)的存在。(2)一个基本陈述的否定一般将不是基本的。对一些简单的基本陈述(例如:“在我书房里现在有一只成年的丹麦种大狗”)的例子,可以认为它们的否定是基本的;而大多数基本陈述(例如:“我书房里现在有一只蚊子”)的例子,它们的否定由于一些显而易见的理由而不能认为是基本的。(3)当(且仅当)两个基本陈述的合取在逻辑上一致时,这合取才总是基本的。(因此,每当一个陈述和它的否定都是基本的时候,它们的合取将总是非基本的。)我们可以从一类在其他场合可接受的基本陈述中挑出那些非复合陈述(“相对原子”陈述;试比较《科学发现的逻辑》第38节)。于是,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就可以从这些陈述出发,并像下述那样构成一类新的基本陈述。(i)我们不承认相对原子基本陈述的任何否定是基本的。(ii)就基本陈述的一切合取都是一致的而言,我们承认它们都是基本的。(直觉地看,一致性似乎是一个必要的要求,采纳它便大大简化了继起理论的各种表述,但是,只要我们从证伪者类中排除掉不一致的陈述,我们就可以不管这个要求。)(iii)我们不承认任何复合基本陈述的否定,不承认基本陈述的合取以外的任何复合。
最后这种排斥可能看起来稍嫌严格:但是,我们的目的不是承认一切经验陈述都是基本的——甚至一切关于可观察事实的陈述也不都是基本的:我并不在乎把像“在我的书房里要么有一条成年的丹麦种大狗,要么有一匹成年的设德兰矮种马”这种复合观察陈述排斥出基本陈述的类,虽然不想把它们排除出经验陈述的类。因为,虽则我们旨在保证一切基本陈述都显然是经验的,我们并不打算保证相反的情形——一切明显经验的陈述(甚或一切观察陈述)都是“基本的”。
把基本陈述的否定(或几乎一切基本陈述的否定)排除出基本陈述的类以及把基本陈述的析取和条件句排除出这个类的目的是:我们并不希望承认像“如果这房间里有一只乌鸦,那么它是黑的”或者“如果这房间里有一只蚊子,那么它是一只疟蚊”这样的条件陈述。这些陈述无疑是经验陈述;但是从这里阐述的知识论观点来看,它们不具有理论的检验陈述的性质,而是具有例示陈述的性质,因此,它们意义不大,也不怎么“基本”;这里阐释的知识论认为,一切理论的经验基础都有待检验;或者换句话说,都有待尝试加以反驳。
这里可能值得提一下,“基本陈述”这个术语里的“基本的”这个词似乎已把我的一些读者引入了歧途。我使用这个术语有如下所述的一段历史。
在使用“基本的”和“基本陈述”这些术语以前,我利用了“经验基础”这个术语,用它意指所有那些可以起检验理论的作用(即作为潜在证伪者)的陈述的类。我引入“经验基础”这个术语,部分地是为了从反面强调我的论点:我们理论的经验基础远不是坚实的;应把它比作沼泽而不是硬地。[3]
经验主义者通常相信,经验基础由绝对“给定的”知觉或观察“材料”构成,科学可以建立在这些“材料”之上,犹如建立在岩石上一般。相反,我指出,表面的经验“材料”总是根据理论作的解释,所以它们总受到一切理论的假设性质或猜测性质的影响。
我们称做“知觉”的那些经验是一些解释——我认为这些解释是指对我们在“感觉”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其中的那个总的情境的解释——这种见解当归于康德。这常常被笨拙地表述为:知觉是对通过感官给予我们的东西的解释;从这种表述中产生了一个信念,认为必定存在一些终极的“材料”,一些未经解释(因为解释必须是对某种东西作的,还因为不可能无穷地倒退)的终极材料。但是,这个论证没有考虑到(如康德所提出的那样)解释过程至少部分地是生理学的,因此,永远不会存在我们经验到的未作解释的“材料”:这些未作解释的“材料”的存在因此是一种理论,而不是一个经验事实,至少不是一种终极的或“基本的”事实。
可见,不存在未作解释的经验基础;构成经验基础的检验陈述不可能是表达未作解释的“材料”的陈述(因为不存在这样的材料),而只是陈述关于我们物理环境的可观察的简单事实的陈述。当然,它们是根据理论解释的事实,可以说它们是浸泡在理论之中。
就如我在《科学发现的逻辑》(第25节结尾)中指出的那样,陈述“这里有一杯水”不可能由任何观察经验来证实。理由是出现在这个陈述中的全称词项(“杯子”、“水”)是倾向性的:它们“标示呈现某种类规律变化的物体”。[4]
这里就“杯子”和“水”所说的也适用于一切描述性的全称词项。
经验主义者如此钟爱的那只著名的受责备的猫(我也觉得猫惹人喜欢)是一个比杯子和水理论性更强的实体。一切词项都是理论词项,尽管一些比另一些理论性更强。(比起“已碎的”来,“可碎的”理论性或倾向性都更高,但前者也是理论性或倾向性的,就如前面第三章结尾处举例提到的那样。)
对这个问题持这样的观点,我们就有可能把含有高度理论性的词项的陈述纳入我们的“经验基础”,假如这些陈述是关于可观察事实的单称陈述的话;例如,像“这里有一只读数为一百四十五的电位计”或“这只钟的读数是三点三十分”这样的陈述。这仪器事实上是一个电位计这一点,不可能被最终确立或证实——就像我们面前盛有水的那个杯子不能最终确立或证实一样。不过,它是一个可检验的假说,我们在任何物理实验室里都可以很容易地检验它。
因此,每个陈述(或“基本陈述”)本质上仍然是猜想性的;但是,它是一个很容易检验的猜想。这些检验本身又包含了新的猜想性的和可检验的陈述,如此等等,以至无穷;如果我们试图用检验来确立什么东西,那么我们就会陷于无穷倒退。但是,像我在《科学发现的逻辑》中所解释的那样(特别是第29节),我们不会用这个程序确立什么东西:我们不想“证明”对什么东西的“验收”,我们仅仅批判地检验我们的理论,以便看看我们能否找到一个它的反例。
因此,我们的“基本陈述”决不是在“终极”的意义上成为“基本的”;它们只是在它们属于用来检验我们理论的那类陈述的意义上,才是“基本的”。
2.概率和检验的严格性
我们的检验的严格性能够客观地加以比较;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也可对它们的严格性规定一个尺度。
在这个限定以及本附录后面的讨论中,我将在概率演算的意义上利用概率的思想;或者更确切地说,利用相对概率的思想:
p(x,y),
它读做“对于给定的y,x的概率”。绝对概率的思想:
p(x),
它读做“x的绝对概率”,这里将用相对概率来加以定义,它的显定义是
D(AP) p(a)=p(a,b)<—>(c)(Ed)(p(b,b)=p(c,d)—>p(a,b)=p(a,c))。
这里“(a)”是“对于每一个a”的缩写;“(Ea)”是“存在着一个a”的缩写;“<—>”是“当且仅当”的缩写;“……—>……”是“如果……那么……”的缩写。(后面我们还要用“&”作为“和”的缩写。)为了直观地解释D(AP),我们可以选择c的否定作为d。
相对概率p(x、y)的思想这里像在D(AP)中一样,将主要用作定义者。它本身又可用一个公理系统隐含地定义,就像在我的《科学发现的逻辑》(新的附录*Ⅳ和*V)中一样。那里给出的六条公理可以简并为三条,其中的一条A是一条存在公理,另外两条B和C是(“创造性的”[5])定义形式的公理:
A (Ea)(Eb)p(a,b)≠P(b,b)
就是说,至少存在二种不同的概率。
B ((d)p(ab,d)=p(c,d))<—>(e)(f)(p(a,b)≤p(c,d)&p(a,e)≥p(c,e)≤p(b,c)&((p(b,e)≤p(f,e)&p(b,f)≥p(f,f)≤p(e,f))—>p(a,f)p(b,e)=p(c,e)))
公理B用p(x,y)定义乘积ab(读做“a和b”)。
C p(-a,b)=p(b,b)-p(a,b)<—>(Ec)p(b,b)≠p(c,b)
公理C用p(x,y)定义补-a(读做“非a”)。
对这三条公理,我们还可以添加三条(非创造性的或普通的)定义:上面用D(AP)定义的绝对概率p(a)的定义;布尔恒等式a=b的定义;和相对于b的n项的独立的定义。
恒等式定义如下:
D(=) a=b<—>(c)p(a,c)=p(b,c)
我们认为如果所谓(相对于b的)“特殊乘法定理”适用于An集的2n-1个非空子集中的每一项,那么一个n个元素的集成n项的序列an=a1,…,an,是“n项独立的(相对于b)”。令ai,…,am为任何这种子集(或子序列)的元素;那么,如果An是n项独立的,则我们有
(m) p(ai…am,b)=p(ai,b)·p(ai+1,b)…p(am,b)
式中右边是m-i概率的乘积。在这些2n-1方程中,对应于An的2n-1非空子集,将存在n个无足轻重的方程(对于单元子集),因为对于m=i,我们的方程(m)退化为
(i) p(ai,b)=p(ai,b);
这就是说,每一单个元素不过是1项独立的(相对于每一个b)。因此,An的n项独立乃由2n-n-1个重要的方程定义。[6]
这个运用2n-n-1个方程的有点笨拙的定义可加以简化,为此引入“Indpn(a1,…,an;b)”的一个递归定义,它读做“a1,…,an是n项独立的(相对于b)”:
D(Indp) (i) Indp1(a1;b),对于我们可能选择的任意的元素a1和b。
(ii)Indpn+1(a1,…,an+1;b),当且仅当
(a)Indpn(a1,…an;b);
(b)Indpn(a1,…,an;(an+1b));
(c)p(ai,(an+1b))=p(ai,b),对于每一个元素ai(1≤i≤n)。
这里我们可以用
(b’) p(an+1,aj…amb)=p(an+l,b,)其中aj…am(对于j≤m≤n)是An的任何子集的元素的合取,取代(b)和(c)。
这些定义可以加强:对于一个无穷的理论,在最后的括号前,例如在(c)中插入一个仅仅在假设P(ai,b)≠0之下从(c)推出的方程
“&p(an+1,ai,b)=p(an+1,b)”,可能是合适的。
现在,我们可以转到检验的严格性的定义上了。
设h是有待检验的假说;设e是检验陈述(证据),b是“背景知识”,也即我们在检验该理论时认为(暂时地)没有问题的那一切东西。(b也可以包含初始条件性的陈述。)让我们先假定,e是h和b的一个逻辑推论(这个假定后面将要放宽),这样p(e,hb)=1。例如,e可以是从牛顿的理论h和我们对火星过去位置的知识(构成b之一部分)推出的一个关于火星的一个预言位置的陈述。
于是,我们可以说,如果我们把e作为h的一个检验,那么,在只给出b(没有h)时,e越不可几,解释为支持证据的这检验的严格性就越高;也就是说,对于给定的b的e的概率p(e,b)就越小。
定义检验e对于给定b的严格性S(e,b),主要有两种方法[7]。两者都从内容度量Ct出发。第一种方法把概率的补作为内容的度量Ct:
(1) Ct(a)=1-p(a);
第二种方法把概率的倒数作为内容的度量:
(2) Ct’(a)=1/p(a)
第一种方法提出了一个像S(e,b)=1-p(e,b)这样的定义,或者更好地表达为
(3) S(e,b)=(1-p(e,b))/(1+p(e,b))
就是说,它建议我们用Ct度量检验的严格性,或者更好地用“正规化的”Ct(利用1/(1+p(e,b))作为一个正规化因子)来度量它。第二种方法提议我们只要用检验的内容Ct’,来度量它的严格性:
(4) S’(e,b)=Ct’(a,b)=1/p(e,b)。
现在我们来推广这些定义,为此我们放宽e应逻辑地从h和b推出这个要求,甚或放宽下列更弱的要求:
p(e,hb)=1就是说我们现在假定存在某种概率,p(e,hb),它可能等于1,也可能不等于1。
这意味着,为了得到(3)和(4)的一个推广,我们在这两个公式中都用更一般的项“p(e,hb)”代替“1”。因此,我们得出了下面两个解释为理论h的支持证据的(对于给定的背景知识b)检验e的严格性的推广定义。
(5) S(e,h,b)=(p(e,hb)-p(e,b))/(p(e,hb)+P(e,b));
(6) S’(e,h,b)=p(e,hb)/P(e,b)。
这些就是我们对作为支持证据的检验的严格性的度量。这两种度量之间没有选择余地,因为从一种到另一种的转移是保序的[8];就是说,两者都是拓扑不变的。(如果我们用Ct’和S’的对数[9]例如log2Ct”和log2S’代替Ct’和S’——以使这些度量成为加性的,情形同样如此。)
在定义了我们的检验的严格性的度量后,现在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定义理论h在b出现的条件下关于e的解释力E(h,e,b)(而且如果我们愿意的话,也可以类似方式定义h的确证度[10]):
(7) E(h,e,b)=S(e,h,b);
(8) E’(h,e,b)=S’(e,h,b)。
这些定义表明,对理论h的一次检验e越严格,理论h(关于某个被解释者e)的解释力就越大。
现在显而易见,一个理论的解释力的最大程度或者它的检验的严格性的最大程度乃取决于该理论的(信息的或经验的)内容。
因此,知识的进步或潜在增长的标准将是我们理论的信息内容或经验内容的增加;同时,是它们可检验性的增加,也是它们有关(已知的和未知的)现象的解释力的增加。
3.逼真性
这一节将进一步讨论和发展第十章第x和xi节的思想(这里假定读者已经读过它们)。
在塔尔斯基的真理理论中,“真理”是陈述的一个性质。我们可以用“T”标示某种人工的语言(对象语言;参见下面第5节)的所有真陈述的类。我们可以用
a∈T
表达(某种元语言的)断定:陈述a是真陈述类的一个成员,换句话说,a是真的。
我们在这里的首要任务是定义一个陈述。的真内容的观念,我们用“CtT(a)”标示它。这定义必须使得一个假陈述和一个真陈述都有真内容。
如果a是真的,那么a的真内容CtT(a)(或更确切地说,它的度量)将仅仅是。的内容的度量;也即
(1) a ∈ T—> CtT(a)=Ct(a)式中我们可以像第2节的(1)一样,建立
(2) Ct(a)=1-p(a)。
假如a是假的,则正如已经提到过的那样,它仍然可以有真内容。因为,假定今天是星期一,那么陈述“今天是星期二”将是假的。但是,这个假陈述将蕴含一些真陈述,例如“今天不是星期三”或“今天或者是星期一或者是星期二”;它所蕴含的所有真陈述的类将是它的(逻辑的)真内容。换句话说,每个假陈述都蕴含一个真陈述类这个事实是把一个真内容赋予每个假陈述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