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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

_5 浪翻云(现代)
  现在,在我们市街头混的一些小孩子口中,在出没于各种娱乐场所的风流豪客口中,“堂客”已经不再是一个需要谨慎、珍惜的名词。对着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女孩,甚至某位路边发廊的小姐,他们都可以一脸自在、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个词。
  但是,在鸭子18岁时,“堂客”这个词不是这样,它还很神圣、很严谨。
  堂客是我们这边的方言,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老婆、妻子、内人、贱内、拙荆、我爱人的意思,其中的含义要远远超过女朋友和马子。
  鸭子是我们兄弟里面最先拥有堂客的人。他堂客姓沙,为死者讳,我们就称呼她为沙娜吧。
  鸭子和沙娜是初中同学,初二的时候,两个人就好上了,虽然比不上我与王丽所引发的那种滔天巨浪,他们两个人的爱情却也在封建闭塞的九镇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因为沙娜的爸爸是九镇镇政府的一名官员,而鸭子却是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儿子,初中没毕业还不学好,跟着人跑社会,打起了流。
  为此,沙娜的家人大动肝火,还找上了鸭子的家门。泼辣无比的沙娜母亲甚至还动手打了替儿子说话的鸭子妈妈几下。
  这样的父母却养出了完全不同的女儿,沙娜与她那个体形彪悍,站在路边像是个邮筒的母亲完全不同,不同的不仅仅是外貌,更是性格。沙娜对鸭子非常温柔,几乎到了对他百依百顺的地步。常常听到有人说,我们这个省的女孩多情且痴情,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么沙娜可以说是我们省女孩的代表。无论家里如何阻拦,她就是不听,铁了心要和鸭子在一起,两人约定等一到了合法年纪,马上登记结婚。
  后来,沙娜被她爸爸送到了我市的艺校学跳舞,本来她就隔三差五地偷偷坐车回来与鸭子相会,都这样了,还嫌不够,她几乎每天都给鸭子写信。
  在一起时,我们经常听到:
  “漆遥,我前天走了之后写给你的信看了没?”
  “我收都还没有收到哦。邮电局送信哪像你回来这么快啊。”
  “那好了,你记着,我昨天又写了的,到时候收信时注意下,不要搞掉了。”
  “哎呀,你两天就回来一趟,写什么写?本来就这么近。”
  “我是你堂客,我想写就写。”
  “哎呀,够了啊,你啰唆。”
  每当鸭子这样说的时候,沙娜都不会再回答,只是抿着嘴,看着鸭子不断地笑,恬静温婉,笑到我们起哄,笑到鸭子脸红,她眼里的幸福却更浓。
  那一天晚上,沙娜也是背着父母回到九镇来看鸭子。
  吃完了饭,两个人穷极无聊,在家里待了半天之后,看着也快要到十点钟了,沙娜父母应该不会再上街,于是,他们决定出去散散步。
  走到十字路口时,鸭子碰到了几个朋友,他们正在十字路口边上那排门面外头打台球。受北条的影响,鸭子的台球瘾也越来越大,实在忍不住,他就凑过去,一起玩了起来,就这样玩到了半夜十一点多。
  事情就是这么巧,如果十字路口像现在这样繁华,处处流光溢彩,那身处在台球桌旁灯光下的鸭子几人也不会这么醒目;如果,沙娜的父亲不是在县里开会,领导太啰唆了,他也就不会这么晚回来。
  总之,沙娜的父亲看到了沙娜。
  她父亲跑过来,大骂着打了沙娜一个耳光,要扯着她回家。
  沙娜大哭着猛烈挣扎。鸭子说,当时他已经看到了从新码头方向开过来的那辆车,雪白的车灯光照得他心慌。他担心沙娜会在激动之下,跑到路中间,他很想提醒。可是,他不敢。他一辈子没有怕过几个人,但他实在是怕极了沙娜的爸爸。沙娜爸爸的心思现在还放在女儿身上,没空管他,他当然更加不敢主动引起沙娜爸爸的注意。毕竟他只是一个18岁的孩子,还不是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而且,当时沙娜的爸爸双手都紧紧抓着沙娜,鸭子认为凭沙娜爸爸的力道和盛怒之下的掌控,娇小的沙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挣脱得开。
  按道理应该是这样。
  只可惜,几百年前,我们省闹了瘟疫,死了很多人。有一个游方的道士经过,告诉了这里的人一味专治这种瘟疫的药,叫做槟榔。瘟疫过后,吃槟榔的习惯在我们省根深蒂固地流传了下来。沙娜的爸爸就是这种习惯的忠实拥护者之一。
  也许是嚼着一大块槟榔不好骂人,也许是某一根细长的槟榔渣扎进了牙龈。总之,在那一秒钟,沙娜的爸爸张大嘴,抽出了抓着沙娜的右手,将指头伸入了口中。
  右手抠嘴了,左手就没有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女儿。痛哭的沙娜拼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挣开了父亲那只如同枷锁般箍住自己的左手,大叫了一声:“我就是不回……”
  她如同扑火的飞蛾,转身跑向了前方自由的光芒。她口里的最后一个“家”字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另外一连串更为尖锐的声音震彻了安详古老的九镇。
  “噶!”
  “砰!”
  “吱……”
  “嘭嘭……”
  刹车声、撞击声、硬物卡住了轮胎后,轮胎的强行滚动声以及轮胎翻过物体之后,落差造成的车体与地面的碰撞声……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鸭子的心情,没有人可以了解到他的痛。
  我只知道,当第二天,我收到消息,意识到那个喜欢睁着大眼睛看着我,细声细气地喊“三哥”的女孩就这样走了的时候,我痛彻心扉,痛哭流涕。
  我都如此,何况鸭子。
  鸭子消失了。
  沙娜出殡的时候,他没有来,我们几个人本来想代表鸭子,也为了过去几年沙娜带给我们的美好与快乐,一起去送她上山。刚到她家门口,我们就被沙娜的家人连打带骂赶了出来。无缘无故被人打了,我们却没有感到任何的委屈,就连何勇,绝对不能忍受被人欺负的何勇,也神情呆滞、默不作声。
  我们只是希望,这件事里面的所有人都能过得开心点,如果我们被打,能够让他们舒服一些,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鸭子却依旧消失了。他消失了大概有一个星期。
  我们在找他,唐五在找他,他家里人在找他,沙娜的家里人也在找他,就连九镇派出所的警察也在找他。
  一个星期之后,鸭子的妈妈已经绝望到濒临崩溃,开始胡言乱语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他熟悉的世界当中。
  他甚至在一大清早就赶到了收购站上班,我们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却像没事一般,脸色平静,居然还对着我们笑了一笑,打了个招呼。
  只是他消瘦得吓人,之前没有觉得鸭子长了多少胡子,一个星期不见,我们却发现他脸上居然已经是胡子拉碴了,原本丰润俊秀的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从他的眼睛里面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任何的光芒,混浊得像是两颗蒙了灰尘的石头。
  “鸭子,你还……”心直口快的一林下意识地想要安抚一下鸭子。
  唐五猛地咳嗽了一声,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一林将嘴里的话吞了回去。
  “鸭子,你等一会儿就帮我把这几个筐抬出去一下,好不好?”唐五语调极其平常地对着鸭子吩咐。
  我却没有半分感到唐五的刻薄无情。因为,正是唐五这句看似无情的话让所有人都躲过了那些不敢说、不敢提,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却不知道如何避开的痛苦,化解了空气中的悲伤与尴尬,给予了包括鸭子在内的每个人些许苦涩的轻松。
  鸭子完全不说话,干活,坐着,干活,坐着。我们也不敢去找他交谈,沟通在那个上午变得那样地艰难。
  直到沙娜的父母、亲戚赶来。
  “你个不得好死的,你还我的女儿啊!”
  在忙碌中,我突然听到了这么一声惨绝人寰的哭诉,悲伤、痛苦以及刻骨的仇恨在这短短的一声中表露无遗。
  我知道大事不好了。还没等我完全抬起头,鸭子已经被人群重重包围了,一片惊天动地的怒骂、痛斥声在厮打中爆发了出来。原本喧闹的大街却奇异地变得安静,每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动一静间,气氛是那样地诡秘难言。
  何勇与北条试着去拉开那群激动的人,却被毫不留情地推开。
  我们剩下的几个也想试着去劝劝,被唐五阻止了。我们就那样看着鸭子像是一条狗般在人们的拳脚之下滚来滚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殴打终于开始消停,最后,沙娜的爸爸也被身边的亲戚拉开了。街道上,除了依旧瘫坐在一旁的沙娜妈妈嘴里发出的那种听不清是哭泣还是念叨的声音之外,终于安静了下来。
  透过不再密集的人群,我看到鸭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身体周围的水泥地上已经血迹斑斑。又过了几秒钟,鸭子动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然后他再挣扎着跪了下来,就跪在了沙娜爸爸的面前。
  “咚咚咚……”
  就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鸭子接二连三地磕起了头,好像脑袋已经不再是他的,他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每一次抬头,我都能看见他额头与地面上的血迹更多了。
  我又想过去,唐五再次阻止了我。
  磕了七八个头之后,已是极度虚弱的鸭子撑不住了,身体都开始摇晃。他对着沙娜的爸爸说:“爸爸,对不起。今后,我就是你的儿。”
  没人会想到,这句话居然又一次惹火了刚刚开始冷静的沙娜父亲,他疯狂地扑向了鸭子,一把将鸭子摁在地上,嘴里不是哭喊,也不是骂人,却像是释放着什么一般地号叫着。随着号叫,他一拳连着一拳,打向了鸭子的脸庞……
  我看不下去了,我决定不再顾忌唐五的阻拦。可我还没有动,另外一个人动了。何勇,一直以来与鸭子关系最好的何勇。他跑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骑在鸭子身上的沙娜的父亲:“妈的,想要搞出人命来?”
  何勇这句话引起了巨大的反应,本已安静下来的沙娜家人再次愤怒起来,纷纷扑了过来。
  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根扁担,我朝着何勇、鸭子就跑了过去,眼角看见几个身影也同时奔向了那里。
  这次,唐五并没有阻止我们。除了唐五、秦三、老一哥之外,我们所有人都挡在了鸭子的身前,沙娜家人的表现彻底激怒了我们,我们没有办法继续忍耐下去。
  “你们是不是还要搞?”
  “你他妈的是不是想要搞出人命来?”
  “关他什么事?未必要打死他啊?”
  显然,我们此刻反常的团结与愤怒出乎了沙娜家人的预料。沙娜的家人都停下了脚步,站在我们的前方,有些不知所措。
  一片安静中,我听到身后传来了鸭子的声音:“走开!”
  “鸭子……”
  “勇鸡巴,你把我当兄弟,就走开!”
  “鸭子……”
  “我捅你屋里的娘,关你们屁事啊,走开!”
  我们都惊呆了,回过头看着被鲜血盖住面孔,已经完全看不清表情的鸭子,却没有一个人移动。鸭子想要从何勇与夏冬的身边挤出来,何勇拉住了他。
  “我操你妈!”
  鸭子大怒,他一拳就打在了何勇的脸上,何勇的鼻血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鸭子没有留任何的情面,扑上去对着何勇继续殴打,就像是在以前的日子里,对着那些与我们有仇有怨的敌人。
  何勇被打得连连后退,鸭子依旧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夏冬与铁明想要上去劝架,刚一近身,都被鸭子的眼神吓退了回来。
  那一刻,我想,鸭子是想要把这一个多星期以来始终埋在心底,却无处发泄的怨愤、悲伤、痛苦、绝望、仇恨等等一切都发泄出来,发泄在他最好的兄弟何勇身上。
  何勇没有还手,一下都没有,但鸭子下手却越来越重、越来越无情。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如果再这样打下去,也许鸭子会打死何勇。
  唐五终于走了出来,他从背后死死抱住了鸭子;秦三则挡在了何勇的身前。在唐五的怀里,鸭子大骂着、挣扎着,两条腿在半空中前后飞舞。我知道,他是想要连唐五一起攻击,却丝毫挣脱不得。
  骂声渐渐变了,鸭子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我永远都想不到,一个人的哭声可以那样地凄凉,那样地响亮。整条大街上,都只有他的哭声在回荡,盖住了所有的一切。那一刻,就连沙娜的家人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最后,就在唐五的怀里,鸭子晕厥了过去。不是如同我们常见的那样突然一下失去知觉,而是哭声由小变大,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又由大变小,由小变成抽泣,再由抽泣变成哽咽,慢慢地整个人的脑袋和四肢就一起完全瘫软了下来。
  永失我爱
  把鸭子交给我们之后,唐五走向了沙娜的家人。
  他说:“我晓得你们而今也不好过,只是漆遥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并不是他害的。”
  当他说完这句话,沙娜的家人指着唐五的鼻子又开始骂了起来。
  等沙娜的家人骂够了,唐五继续说:“不管怎么样,人已经被你们打成这个样子哒。漆遥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真有他的责任,等政府判下来哒,该他负的他就负。但是而今,一,这里是我做生意的地方,不是他漆遥的地方;二,不管他做了什么,有法院办他,有他屋里的娘爷教他,你们不可以打人;三,如果你们还是不依劝,还要在这里闹事的话,我面子已经给足了,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之后,他转头就往回走,边走边喊:“老一,做生意。秦三,给老子把门看好,我打了这么多年的流,今天就看一下哪个敢闯我唐五的这个门!”
  彬彬有礼之后,翻脸无情,当时的唐五身上表现出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威慑力。这种威慑力,也许不足以震慑住承受了丧女之痛的沙娜父母,但是无疑已经足够让那些悲痛远远没有那样浓烈的亲戚们胆寒。无论沙娜的父母怎样纠缠,他们终究还是没踏进门面一步,沙娜的父母被身边亲戚们半劝半扯着,渐渐离去。
  鸭子刚刚清醒没有多久,派出所又来了人,在对唐五保证了人身安全之后,带走了他。
  沙娜的父母在女儿死后,就已经向派出所报了案,说鸭子强奸沙娜。这当然是很荒谬的说法,他们两个在一起已经四五年了,几乎全九镇的人都知道。所以,派出所只是依照惯例,做了一番询问调查,然后当天傍晚就把鸭子放了出来。自然,派出所也没有追究沙娜父母报假案的责任。
  我相信,不追究的原因并不主要是因为沙娜的父亲是官,而是因为派出所的警察也是普通人,也有着普通人所具有的人性。向来视为珍宝的爱女惨死,虽然是无心之失,却也有一定的责任,他内心该有着多大的痛苦与愧疚?这样的愧疚不让他找个渠道发泄出来,往后的生活他还能过下去吗?
  所以,派出所的警察原谅了沙娜的父亲,鸭子更加不会对他有半句怨言。只是,这个男人还是垮了,本来有机会升到县里的他,在这之后的仕途中碌碌无为,因为他失去了奋斗的目标。
  鸭子就更不用说了。
  他彻底地变了,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变化是在沙娜死了一个多月之后的那一天。他一直不敢到沙娜的坟前去祭拜,可是唐五觉得他应该去一下,去了对他自己有好处。于是,唐五吩咐我们陪着他一起去了一趟。
  沙娜就葬在九镇旁边的神人山。无数灰褐色的旧坟堆里,有一处依旧呈现出新鲜泥土红黄相间颜色的新冢,那里就埋着沙娜,那个眼睛大大的小巧玲珑的漂亮女孩。
  在那里,鸭子再次爆发出了那种惊天动地的痛哭声,只不过,这次他哭得像是个人,少了一些先前的死气。
  也许,唐五说得对,只有坚强地面对,将痛苦尽量发泄出来,人才能活得下去。
  还记得,当时鸭子边哭边说:“啊啊……我就是没得钱啊……堂客,我要是有钱,我屋里娘爷(方言,爸妈)要是有钱,你爸妈啊……也不会看不起我啊……不让你和我到一路啊……堂客啊……怪我没得用……我要有钱啊……就没得这回事啊……堂客我怎么活哦……我对不住你啊……堂客你带我走咯……下一世啊……堂客你莫不认得我哒……我舍不得你啊……堂客……我舍不得哦……”
  听着鸭子的哭声,我们所有人都跟着痛哭流涕。只是,我万万不曾想到的是,此刻为他人而悲伤的我,在几年之后自己也会站在一个同样因为意外而去世的女孩墓前,体会到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那一天,鸭子在沙娜的墓前一直从下午哭到了天黑。下山之后,我们去喝了酒,喝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然后,醉得路都已经走不稳的鸭子非常强硬地拉着我们所有人去嫖了娼。
  这是鸭子,也是我和夏冬、皮铁明第一次嫖娼。
  再然后,嫖娼变成了鸭子的生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永失我爱。这种痛,我懂,鸭子懂,苏轼也懂,经历过的人都懂。
  沙娜,一路走好。
  多年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沙娜的父母终于原谅了鸭子。生前不能同床,鸭子死后,他与沙娜终于葬在了一起。我与皮铁明一人出了八万块钱,为他们买了块好地,建了一座好墓。
  墓前用九镇特产的青石岩刻了一块碑,碑上只有六个鲜红的大字:漆氏夫妇之墓。这是后话了。
  沙娜走了,日子还得继续,九镇依旧是那个延续了千年的九镇。但是,在我们的世界中,沙娜却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我曾经看过一本关于算命辨相的古书,书里面提到过一种替人看相的方法,名为“论相六法”。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问权论贵皆在眼。”也就是说,一个人是否能够成大器,就看他的眼睛。
  上小学时,老师也曾经告诉过我们,眼睛是人类心灵的窗口,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自己的眼睛。这说明,一个人的眼睛确实能够表达一些东西。在我的这大半生中,我见识过很多双不同的眼睛,或猥琐、或凛然,或专注、或散漫,或迷离、或清澈,或热诚、或冷淡。
  那些眼睛里出现过的眼神,有些我记住了,有些一闪即过,散若云烟,但是在我的印象里,真正让我刻骨铭心的只有来自两个不同的人眼中的同一种眼神。因为,只有这种眼神让我体会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这两个人,一个就是目睹了沙娜死亡之后的鸭子,而另一个则是多年之后的一个年轻人,他的名字叫做险儿。
  让人恐惧的眼神其实并不凶悍,甚至它可能都没有半分凌厉的光芒。只是,当你与他对视的时候,你会发觉,在这样的眼神中,你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你只是路边的一摊水迹,桌上的一块抹布,脚下的一根杂草,你只是一样与这些物体没有任何区别的毫无生命力的东西。而且没有生命力的还不仅仅是你,还包括了那种眼神本身,它的里面没有欢乐、没有忧愁、没有回忆、没有憧憬、没有变幻,也没有任何人类所应该具有的喜怒哀乐,有的只是两团看不见底的漆黑……
  就像是——死亡。
  鸭子是个跑社会的流子。曾经,他也是我们兄弟里面最不像流子的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鸭子看上去都是那样的白白净净,说话轻轻柔柔,眼神温和而平静,像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小孩。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就算是对着他一直深爱,也始终深爱他的母亲时,他的脸上也许会笑,肢体上也许会有表达亲热的动作,眼神却依旧不变。唯一会让他眼神起些许变化的只有走在街上,偶然听到的尖锐刹车声或者是与这种声音相近的铁器摩擦声,只有这时他的眼中才会冒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记得,在沙娜死后不久的某天,新认识的一位朋友曾经开玩笑对他说:“鸭子,你秀里秀气的一个后生伢儿,一双眼睛,怎么看起来这么瘆人啊?死气沉沉的,你只怕是离死没得好远了吧。”
  当时的鸭子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冥冥中,那位朋友却说出了老天不愿说出的秘密:鸭子,离死真的不是很远了。
  也许,当沙娜躺倒在卡车底下的那一刻,鸭子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早已不再是他。沙娜的离去影响的不只鸭子一个人,还影响了我本人。而受到影响之后的我,所做出的事情,又影响了一系列的人。
  小时候的某段岁月里,我非常喜欢我的姑姑。因为,姑姑经常会给我钱,给我买玩具,带我上街玩。这证明,就算是不懂事的我,也还是很喜欢钱,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不喜欢钱。
  在我的一生中,第一次对于钱的魔力有所感受,是因为那次看到老梁买酒时候的窘态。然后,我又见证了唐五在日进斗金之后的左右逢源。但是,纵然如此,在最初决定打流的那些日子里,对于钱财,我却依旧没有太大的欲望,我更想要的是权力和尊严,用道上的话说,我希望到哪里,别人都会给我一些面子。我已经受够了没有面子的罪。
  直到那一晚,我听到了鸭子在沙娜坟前的痛哭,看到了他无力回天的痛苦,我才真正明白了钱财的重要性。至少,钱财可以挽救一个人的爱情,也可以挽救一个人的生命。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我一直想要出头,前面却挡着不动如山的秦三;我才刚刚想通了求财的道理,一条财路就自己送上了门来。
  只不过,我人生中的这第一桶金,已经注定是泛着血光的。当我决定接受它之后,我拼了自己的命去换。
  将军的酒
  将军比我大五岁,那一年,他已经满了22岁。在他们那个市,将军混得很不错。他的大哥,也就是上次我见过的那个坐在吉普车里,脸颊干瘦,有着很深法令纹的人,是他们市黑道能排得上号的人物。将军刚出道就跟了他,一直以来忠心耿耿,颇得他的器重。
  这些年来,将军坐过牢,流过血,一步步地将他大哥扶到了台面上,但是将军却并不想一直这样过下去。
  曾经有一次,他给我说,他其实并不喜欢打流,也没想过非要当大哥,比起这些而言,他更希望日后能够稳稳当当地做生意、赚大钱。将军确实是个很适合做生意的人,对于钱,他好像有着某种超乎常人的敏锐嗅觉。在我还根本不懂钱的作用时,他就已经替自己攒下了一份不算太大,但在当时来说却也绝对不小的家业。
  用三台游戏机当本,只不过一年多时间,他已经在位于他们市市中心的一所中学旁边,拥有了一家由十来台游戏机与几张台球桌组成的游戏机室。将军那个市离我市有三百多公里,但是他们市地处大山深处,交通不便,经济也比我市差很多。每次,他要购买新的游戏机和配件时,都要跑到我们市里来进货。昨天他又来了,并且提前通知了我,要我去市里和他见一面,聚一聚。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点多钟,随便找个借口,向唐五请了假,我坐上最后一班车去了市区。在位于我市南站批发市场旁的一家叫做春天的小旅社里,我找到了将军。我身上带了八百多元钱,是一笔足够两个人花天酒地一晚上的数目。
  自从认识将军之后,我已经去他那里找他玩了很多次。我每次去,他都像是款待自家客人一般待我,使尽浑身解数,唯恐不周。
  所以这次他来了我们市,我要还他这个人情。可奇怪的是,当我出现在将军面前那一刻,我发现将军虽然很高兴,但是与我一贯所见的他那种豪爽开朗的样子并不相同。对于这次相逢,他的兴趣好像并不太高,甚至可以说是心事重重。
  我提出请将军到我市最好的酒店去吃晚饭,他拒绝了。我只得和他一同来到了靠近旅社的一家普通小饭馆。在这家饭馆里,将军和我说了一段话。也就是这段话,为今时今日的我奠定了根基。
  “将军,这次,你过来进几台机子啊?”
  “八台。”
  “恭喜你啊,生意越做越大。你还苦着个脸干什么啊?恨钱用不完啊?给我点咯,我正好一天到晚,口袋里面布贴布,穷得要死。”
  将军低沉的心情着实让我有些扫兴。于是,一落座,我就试图谈点喜庆的事情,来冲淡这种尴尬的气氛。谁知道,我上面那句话刚一出口,将军就说出了一句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来。当时,他本就阴云密布的脸更是一沉,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哎,塞翁失马,祸福难料啊!”
  就像那个时代里面绝大多数跑社会的流子一样,将军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从他口里吐出的通常都是粗鄙不堪的方言。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文绉绉地说出一句成语。这种反常与他当时的肢体动作配合起来,给予了我一种莫名的心理压力。我的心头也跟着猛然一沉,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将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麻烦就说唦,信不过我啊?”
  这时,老板刚好将第一盘菜端上了桌,将军夹了一筷子,送入嘴里,然后再一口干掉了面前的那杯酒,也不抬头,看都没看我,说出了第二句成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兄弟。”
  这下,我彻底意识到将军遇上了很大的麻烦。我不再试图将他玩乐的兴趣挑起来,端起酒瓶,给他的空杯斟满之后,我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率先饮尽,看着他,道:“你说。”
  接下来,已经打开了话匣子的将军将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我。当初,他弟弟小将军中学毕业之后,也不想再读书。于是,他和弟弟一起商量着做点什么生意。最后,同样是天生生意精的小将军偶然在电视里面看到了大城市里的人玩游戏机的画面。于是,他向他哥提出可以在他们学校旁边租个门面,开游戏机室。
  打流的人,都是左手拿钱右手花,过了今天没明天。当时将军手头并没有太多钱,他找过他的大哥,想要借点钱或者合伙一起干。他大哥不仅对合作没有丝毫的兴趣,连钱都没有借半分。
  最后没有办法,将军只能倾其所有,东挪西凑地搞定了门面租费与各种手续费,再买了可怜巴巴的三台机子,权当是帮弟弟一把,让他好歹有个营生,不至于像自己一样去打流。
  那个年代的人,有几个玩过电子游戏啊,在这样的诱惑之下,游戏机室开业后,将军的弟弟将它经营得风生水起,两个月左右就赚回了所有成本,接着又盘下了隔壁的一间空门面。一年多时间,就做成了现在的局面。
  当初,将军的大哥不愿意帮他,结果现在又找了过来,说是要一起干,投资五千块钱,利润三人平分。且不说钱多钱少,数目合不合理,关键是这笔生意是将军和他弟弟两个人的,现在运转得很正常,根本就不需要外来的资金。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将军同意,他弟弟也不愿意。自家人碗里的一锅红烧肉,你一个外人拿了瓶豆腐乳过来,凭什么凑一桌,说吃就吃?但是,将军的大哥不听这些,这位菩萨已经习惯了横着走,他明确地给将军说,要不一起将生意做大,要不从今以后恩断义绝。
  就为了这件事情,将军的老大已经对将军起了很大的意见,而且两人之间的龃龉还有越来越深的趋势,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矛盾。最关键的矛盾是,税收越来越重,游戏机室旁边的中学也管得越来越严,每天到游戏室打自家孩子、与老板吵架的家长也越来越多,将军两兄弟渐渐觉得,这个生意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想要抓住最后的一段时间,再赚一把就转行。
  他们看中了餐饮。
  这一年多以来,在相对发达的我市市区,大小饭馆就像是雨后春笋,不知不觉一夜之间就遍地开花,而且每一家的生意都还相当不错。但是,将军那个市,那时还没有这样的局面,除了有几家装修、规格、服务都非常落后的私人餐馆之外,就只剩下国营大饭店。
  将军想要抢在繁荣局面到来之前,率先占领市场,树立口碑。
  这绝对是一个好想法、好念头。唯一不好的是,当时,他们市最大的一家私人餐馆的老板就是他的大哥。这个时候,如果他想要插手进去,就意味着他铁了心要和他大哥抢生意,就意味着他铁了心要和他大哥翻脸。
  游戏室,给,不甘心;不给,得罪了大哥,死路一条。
  饭店,开,稳赚,得罪大哥,死路一条;不开,游戏室生意一旦开始走下坡,将军也只有死路一条。
  “哎,义色,老子真的是看不到前头有条路让我走了。”
  说到这里,将军已经忧愁得不再像是将军。
  一匹同路的狼
  听了上面的那些话,我已经明白,今天将军找我过来,并不是为了把酒言欢,而是为了另外一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
  我试探着问道:“那你想要怎么办?”
  将军半天没有说话,他显然在思考着什么,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说:“这些年,我帮他打江山。而今他家业壮大,老子除了有一点所谓的名气之外,鸟毛都没有一根。我也不求别的,只想借着他的一点光,没得人找麻烦,过些好日子就要得哒。呵呵,真没有想到,这些年,竹篮打水一场空,结果最大的麻烦就是他找的。不给老子活路走,什么麻皮大哥不大哥?狗杂种!他做得出来,逼急了老子,绑着一起死!老子屋里至少还有个老弟送爷娘上山。”
  说到这里,将军稍微顿了一顿,看了看我,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将军的声音转柔,继续说:“只是,而今他也防着我,道上也到处流传着闲话。办他,办得好就好,办得不好,老子烂命一条,无所谓,我就怕害了我屋里的老弟。你见过的,他还是个小伢儿,堂客都没有睡,哎……”
  将军的语气越来越低沉,面对着他极度复杂、游移不定的眼神,我没有回答。因为,那一刻,在我的心里,各种各样的念头、思绪汇集,正在隐秘而急遽地翻动着、斗争着,纠缠在一起。
  刚认识将军的那天,我就已经知道,这个人会是我的朋友。随着彼此之间的来往逐渐增多,我发现,我和他之间,远远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感觉就像是一头孤独而紧张地走在遍布了猛兽与机关的深山里面的成年公狼,遇见了另外一头有着共同的目的、来自共同种族的狼。
  这是一种代表了安全与信任的依靠。这种关系与我和唐五,或者和何勇、皮铁明、夏冬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同。
  前者对我而言,是一种利益的交接,就在最初,我以我自己为代价替皮铁明向唐五借钱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这种关系的最终本质;而后者,对我来说,只是情感,我们有着共同的童年,有着共同的成长记忆,回首我们每个人各自的生活,都少不了彼此的存在。
  将军与我的感情,不见得会比上面两种更加浓烈,但是一定比上面两种更加稳固。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同时掺杂了利益与情感。
  这种关系非常地珍贵,也极端地微妙。我一直都不曾与任何人分享,包括我最为相信的皮铁明。
  每次与将军相聚,我都是独自一人前往。将军也明显抱有同样的想法,他的生活圈中,除了他的弟弟小将军之外,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任何其他的人。
  因为,遇到危险时,你最需要的不是亲密无间的家人、朋友,而是另外一匹同样凶猛健壮,会坚定地站在你身边的成年巨狼。而在这条路上,你永远都不知道谁会是你的敌人,你得要注意着,这匹本和你在同一阵线的狼,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只是,这些谁都不会说出口的奇妙心理不曾有半分影响我与将军之间的交情。我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我们之间有太多的共鸣,我们一起见证着这份关系的日益稳固与坚定。
  如果是其他一件事情或者其他一个人,我就一定会答应去帮他摆平。只可惜,这个人是他的大哥,他大哥的这个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大哥也是始终站在唐五身边的那匹狼,而唐五是我的大哥。
  很傻很天真的雷震子
  在收购站事件之后,唐五保持了一贯沉默如金、高深难测的风格。他并没有给我们细说,但是在与大嘴一林的偶尔闲谈中,我已经知道了,将军的老大——那个前来为唐五平难,有着深刻法令纹的人,姓熊。以前人们叫他熊哥,近几年,有些人喜欢叫他熊“市长”。
  他叫熊“市长”,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就已经掌控了他们市的地下秩序,他还没到那一步,那个市里的顶头大哥并不是他。
  他叫熊“市长”是因为他的亲老表,也是他们那个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据说这个老表对他非常到位(方言,周到),场面上值得一位副局长用如此到位态度对待的,可能连高半级的局长都不行,至少也要市长才行。所以,他就成了江湖人口中大名鼎鼎的熊“市长”。
  种种迹象已经向我表明,如果我帮了将军,但凡事情走漏半点风声,我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只不过,那天将军很巧妙地向我表达了一个意思:他是熊“市长”手下最为得力的人,也是伴着熊“市长”成长起来的最初几位元老之一,只要熊“市长”倒了,他又能撇开关系,那么他就很有可能坐上熊“市长”如今的这个位置。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身边站的也就不仅仅是一匹与我实力相当的狼,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唐五。因为秦三而达不到的梦想,在这里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所以,最终我还是决定帮他。我姚义杰毕竟不是一个像老梁一样甘于平淡的人。
  “我来帮你办!”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将军脸上的表情,我就已经知道,我没有做错这道选择题。
  那一晚,我和将军商量,决定先同意熊“市长”的强行入股,待过段时间,事情开始平息,关系缓和之后,再办他。不过,将军并没有想彻底干掉熊“市长”,他只需要将他弄成废人就够了。
  这并不是将军仁慈,也不是我手软,而是完全没有必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因为我们都身在江湖。江湖上的道理有些时候很复杂,有些时候却很简单,就像是古龙小说中的那个故事。在百晓生的兵器谱排名中,天机老人始终一骑绝尘,排名第一,但是,他却彻底完了。因为,他败了,败了一战而已。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巅峰,能够站在巅峰上的只有一个人。没有登上巅峰之前,你可以败很多次,但是一旦到了那个位置,你就绝对不能败了。
  败了,就完了。一个彻底完了的人当然就无法再构成任何的威胁。所以,将军要做的只是让熊“市长”完了,而不是死了。
  第二天,我坐五点多钟的头班车回到了九镇。
  跟着唐五的日子里面,他确实从各个角度上全面影响了我。如果说还没出道时,凭着一股怒火砍闯波儿的我还是一颗刚刚发芽的小苗,那么唐五的言传身教就是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是他让我埋在心底的大树开始成形。
  至少,他教我学会了隐藏。我隐藏了我与将军之间的所有一切。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已经想好了,办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不能动用任何与唐五有瓜葛的人,就算亲如何勇也一样,因为我无法控制他们。包括这时的皮铁明在内,他们都只是我的兄弟,而不是我的班底。
  我现在唯一拥有的班底,只有通过昨日一夜,彼此关系正式升华的将军。但是,很显然,这件事情,将军自己不可能出面。
  那么,我能够用的是什么人呢?正当我为此而冥思苦想,依旧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几个陌生人横空出场,伴我至今的班底终于开始组建了起来。
  我这一生中,伤害了很多很多的人,有些是刻意为之,有些是无意造成,有些是不得不做。但是,我很少会觉得自己对不起谁。做过了事情之后心怀愧疚的那是好人。而我,从1989年开始,就已经是一个臭名远扬的坏蛋了。我伤害别人,是因为我不想被别人伤害。这就是一个坏蛋应该拥有的唯一的生存逻辑。一直让我心怀愧疚的只有五个人,王丽是第一个,雷震子是第二个。
  正式与雷震子打交道是在我与将军吃饭,许下了帮他的诺言之后的某个晚上。但是,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很多次地听过这个人了。
  因为,没有人不认识他,在当时的九镇,他实在太过于独特。
  雷震子不是九镇街上的人,他出生于九镇旁边一个叫做虹桥的乡里,我甚至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身份证上的具体地址,虹桥乡红旗大队向阳小组105号。
  他也并不姓雷,他的姓就像他短暂的一生那样平凡而普通——张。之所以叫做雷震子,是因为他那一头绝无仅有的牛逼发型。
  80年代末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那个地方,从市区到县、镇,十几二十岁的男孩子都烫起了那种极大极卷的发型,就像现在是人不是人都喜欢挂条拴狗的金项链装大哥、装老板一样,烫卷发也是当年显示一个年轻人最牛的标志。
  当年我也做过这种丢人的事,不止是我,何勇、皮铁明甚至唐五,我们周围的兄弟都烫过。
  雷震子就是将这种发型发扬到极致的佼佼者。他本来就是一头自然卷的头发,而且脑袋顶部的头发天生就比两边少一些。烫头的风气流行起来之后,这哥们还嫌自己的卷发不够潮,又专门跑到“香港发廊”去烫了一下。
  这一下,好家伙!
  香港发廊前文中已经介绍过了,那个老娘们生意好,不是因为手艺好,而是经常兼职做皮肉生意。我们烫头都是去市里或者县城,雷震子图便宜,在那里就烫了,能不醒目吗?
  那是绝对的醒目!他两边又多又厚的头发全烫得斜插入云,中间少的那一部分,则贴着脑袋顶上开了一朵富贵祥和的芙蓉花。这哥们还不太爱洗头,头发都是一坨连着一坨,层峦叠嶂。
  那段时间,正好全国热播电视连续剧《封神榜》。据说,某天雷震子顶着那发型招摇过市的时候,一位在街边摆摊子卖米糕的堂客,盯了他半天之后,大叫了一声:“我的菩萨啊,雷震子!”
  这一下,这个大名就正式传播开来。
  造成雷震子一生悲剧的原因,在于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打流,而且他还认识了我。
  当然,打流的人也不见得全部都是悲剧收场。只可惜,如果一个像雷震子一样的人去打流的话,就绝对是悲剧收场。雷震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就是无间道里面,整日跟在陈永仁后头的傻强,很傻很天真。
  雷震子,真的很傻很天真。
  1984年,雷震子13岁,读完了小学,没钱继续读书。家里人把他送到了九镇汽修厂做学徒,一干就是五年。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雷震子度过了他一生当中最为光辉的一段岁月,上帝本已经将他的美好前程摆在了他的面前。可惜,他没有发现,或者是发现了,却没有去珍惜。
  他对于汽修极有天赋。学徒只有半年时间,他就已经出师,开始独立修理大卡车。后来,老师父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一两年之后,他就已经成了九镇汽修厂的镇厂之宝。
  据说,那几年,那些在九镇附近运矿的大卡车,一旦车出了毛病,连市里的汽修厂都不去,专门跑到九镇来点名要找他。工作越来越忙,名气越来越大,钱也越来越多。少年得志,可以让人飞得更高,比如韩寒;也可以让人死得很惨,比如雷震子。穷惯了的雷震子发现吃饭已经不再是问题之后,他开始追求更大的精神满足。
  这没有错,错的是他选错了一个满足精神需求的方法——赌博。
  1987年左右,雷震子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而且,赌得越来越大,越大越爱赌。
  他有多爱赌呢?一个小小的故事就可以说明。
  当时,雷震子早已经被汽修厂开除,深陷于赌博之中了。当年的一点积蓄也几乎输得一干二净,尽管如此,他还是照样逢赌必去。
  某日凌晨,在九镇供销社旁的早点摊,一个熟人看到了双眼红肿、呵欠连天的雷震子在那里吃早饭。熟人凑过去,开玩笑说:“雷震子,昨天又不作活(方言,不学好,寻死路),和别个打牌去了吧?看你这个卵鬼样子,一清早就像是被屎熏到了一样,要死不断气的,输了吧?”
  待到熟人一说完,雷震子像是受到了极大侮辱一般,嘴角一撇,把手里的筷子往碗边上一放,猛地几口将粉丝吞入肚中,说:“切,老子打牌啊?呵呵,老子而今早就把打牌这回事看白了,不是条好路。你以为我还像是以前,天天和刘毛他们一起搞哦。刘毛他们昨天又打了一晚上,我日!他们的瘾真大,不晓得是为哪般啊?怕人抓赌,搞了条渔船,刚好坐四个人,刘毛、小七、张麻子、老黑四个人就这样在河里抹黑搞到了天亮,刚刚才回去睡觉。真的是……哎,这些人没救了。”
  在九镇,由于派出所的民警经常抓赌创收,时间长了,打牌的人也就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躲避。有些人就经常找渔民或租或借一条小船,在船上打。因为船体是狭长的,左右两边的人只能坐在船舷上,怕打牌入迷了,翻到河里面去,出事故。所以船一般都停在离岸边四五米处,水比较浅的地方,不会停在河中间。一旦发现有警察,众人也有足够的时间把船划得更远。
  这是九镇人尽皆知的事情,显然,那个熟人也知道,但是,那位熟人还是有些奇怪:“那你怎么晓得的啊?这么早未必你就遇到了刘毛了?”
  “老子在旁边看的唦。”
  顿时之间,天雷轰顶,熟人大惊失色,伸出一根指头,指着雷震子说:“雷震子,你,你,你,你妈的,你站在水里看别个打牌,看了一晚上?!”
  雷震子脸上还是得意的笑容:“这有什么麻皮啊?老子又没有打,没得瘾,老子早就不搞了。”
  玩物丧志,痴极成魔。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雷震子终于被一帮损友玩得山穷水尽了。他开始小偷小摸,被捉,放,再被捉,再放。
  终于,天真的他正式踏入了江湖。
  不喝酒的瘦子
  那天何勇被唐五当着众人的面骂了一顿。晚上下班之后,心里不痛快的他叫上我和鸭子两个人一起去饭店喝了点酒。酒喝完,人微醉,气还没消,我们就拉着他一起去九镇老电影院旁的舞厅跳舞,寻寻开心。
  那个年代,交谊舞、迪斯科刚刚流行起来,舞厅的生意极好。
  那个年代的舞厅也不像现在这样的豪华气派,就是一间大房子,顶上挂几盏霓虹灯、射灯之类的,屋子一角用几块木板搭个小台子,上面摆着功放机、话筒,沿着墙边再杂七杂八地摆上几张茶几、凳子,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就行了。
  我们走进舞厅的时候,里面已经到处都挤满了人。
  我们正在四处找位置坐,刚好遇上了秦三手底下的几个小弟,于是凑过去,一起搭了一张桌,然后各自找舞伴,跳了起来。
  前半场是迪斯科,跳舞的都是年轻人,接着会有几分钟的中场休息,然后就是大家期待的、可以搂着小妞的交谊舞与贴面舞了。
  那天,何勇一直没有跳舞,只是在那里不停地喝酒。待到中场休息的时候,我跳完舞坐了回来,刚好说歹说地劝着要何勇等下一起去跳舞、泡妞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舞厅顶上的照明大灯亮了起来。
  登时,耳边就响起一些荡妇淫娃们的假装羞涩声和男人们意犹未尽的叹息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发现空荡荡的场中央突然多了一个人。他发型诡异,手里拿着一个麦克风,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说:“各位朋友,各位来宾,各位先生,各位小姐。不好意思,耽误大家一下。今天是我兄弟——牯牛大哥的生日!我心里舒服。我在这里为我兄弟唱一首歌,唱得不好,大家多多指教,不要嫌弃。唱完了,鼓个掌,我们所有人一起为我兄弟喝一杯。谢谢大家,兄弟,老子一世都当你是兄弟啊!祝你天天都发大财!”
  此人已经醉得有些站不稳,却在那里胡言乱语,假装斯文。一时之间,舞厅里唯恐没有热闹看的闲人们都起哄不已,狂笑着纷纷附和。
  这个人越发高兴起来:“你就像那一把火……”
  “雷震子,这个小杂种真不要脸!”我兴趣盎然地坐在位置上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滑稽表演时,突然听到何勇低声骂了一句。我转头看过去,何勇望着我,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小麻皮一个,不晓得有什么狠处,在这里显个鸡巴!妈的,和牯牛一样,都是那么不要脸的人,他居然就敢当这么多人的面在这里唱。我操!一坨屎不臭,他还自己挑起来臭,这个猪养的!”
  我早已经认出了那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雷震子,但是何勇口中的牯牛,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于是,我随口说了一句:“你也是的,别个要出丑,你不随他,关你什么事?那个牯牛是哪个咯?”
  没想到,一听我这话,本来一直怏怏不乐的何勇居然眼睛一亮,脸上显出了一副想笑又不屑于去笑的古怪神情来。
  他兴冲冲地把屁股下的凳子一拉,一个大头就凑到了我的面前,说:“哈哈哈,义色,来来来,你这都不晓得,我告诉你,这两个猪养的轻狂得很啊。”
  于是,在雷震子“出神入化”的歌声中,我又听到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故事。
  简单来说,就是雷震子开始打流之后,居然也混到了一个马子。这个马子漂亮不漂亮我就不多评论了,反正要是我的话,我是绝对不会下手的。
  关键是这个女的很风骚。当雷震子与她的关系达到了搂着抱着一起进录像厅的程度之后,雷震子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绝对的主权。高兴劲还没有过,他就发现,自己的女人居然还和另外一位叫做牯牛的人也保持着这样的关系。
  这下完了,主权有争议了。
  雷震子彻底地懵了。主权的归属又到底应该依据什么来划分?难道是谁先插旗谁就赢?
  于是,雷震子不顾一切,疯狂进攻,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自己插进了那块丰腴的土地。悲哀的是,事后他发现牯牛的旗居然也在上面。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雷震子整日借酒浇愁,逢人就诉说心中的悲苦。这件事,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自己说出去的。
  雷震子找过牯牛单挑,结果他被牯牛给打败了。
  奇怪的是,牯牛是个厚道人,牯牛并没有因为自己是胜者而否定雷震子对于这份主权的争议资格。既然这样,雷震子没办法了,他只能选择与牯牛一起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他们和谐地相处着,他们以为会有三个人的天长地久。
  谁知道,无形无迹当中,又有一个人冒了出来,晴天霹雳般插了一杠子,显然,杠子还比他们两人的都大。
  女孩离开了他们。但是,没关系,他们并不悲伤,因为孤独的他们成了兄弟。
  在雷震子的歌声中,我听完了何勇的讲述。何勇说完,歌也唱完,一切都是那样地不真实,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真实的我,依旧沉浸在真实的震撼与想象中,久久不能自已。
  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绝对不同于九镇的口音压过了舞厅的一切,将我唤醒过来:“喝你妈!干啥?找事儿?”
  “啪啦”一声,玻璃杯摔碎在地上的清脆声与女人的尖叫声同时响了起来。
  顺着声音望去,刚好看见一手端着个酒杯的雷震子被人推得一个趔趄,后退几步才站稳,差点摔倒在地上。
  推他的人是一个个子很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表情凶狠,站在原地瞪着他。在这个年轻人的旁边还站了另外一个同样满脸凶狠、个子稍矮的男子。这两人的后面,依稀还可以看见有个坐在位置上的人,但是被身前二者挡住了,看不清面貌。
  “哎,朋友,你误会了,我没得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要……”站稳身形的雷震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所措地停了几秒之后,端着酒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又想上前。
  “你他妈的没完没了是吧?你再上来看看?给老子滚!”推他的那人却没有半点和缓的样子,不依不饶地大声说着,庞大的身躯向前踏了一步,耸立在瘦弱的雷震子面前。雷震子眼中的惊恐更浓,赶紧停在了原地。
  一个大鼻子的男子飞快地穿过空旷的舞池,走向了雷震子,男子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人。
  “兄弟,怎么了?”大鼻子男人站到了雷震子的身边。
  这时,我看见那个一直坐在位置上的人也站了起来。那个人一米八左右的个子,极瘦,却不给人半分柔弱的感觉。相比身边同样高大的两个人,他的五官显得要清秀得多。
  这个人站在了两帮人的中间,同样用一口卷着舌头的北方口音说:“没事儿,没事儿,兄弟,我的两个兄弟喝多了,你的朋友也是,没啥事,回去吧。”
  清秀瘦子一脸笑意地对着雷震子,边说话边伸手试图把身边的同伙拉回去。
  此刻仗着自己人多,雷震子一反怯懦之态,胆子明显大了起来,张着嘴,吵着闹着。瘦子身边的两个年轻人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摩拳擦掌要向前冲,再次被瘦子给拦住了。
  听着两帮人的争吵,慢慢地,我也听出了一个大概。这个瘦子可能是那三个北方人的头领,雷震子唱完歌之后,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找人喝酒,前面的人都和他喝了。到这三个人那桌之后,这个瘦子和雷震子喝了一杯,以为就完了。
  没想到,正在兴头上的雷震子却不知轻重,非得要拉着另外两人喝,那两个人没办法,喝了。雷震子发人来疯,说什么远方的朋友,招待不周,不算完,还要找瘦子再喝一杯。
  瘦子没发火,旁边的人却忍不住了,就这样干了起来。
  “咱别在这磨叽,够牛逼,我们出去单挑!操!”
  “你操个鸡巴操,你个北方佬来了这里,嗨皮子(黑话,嚣张得瑟)!是不是想死?”
  那个瘦子始终在劝着自己身边的朋友,大鼻子也在把雷震子往回劝,可是雷震子与推他的那个年轻人之间的火气却越来越大。慢慢地,局面终于走向失控,两边的人开始拉扯了,声音也越来越大。
  我刚还在想着可以看一场戏,却听到身边“啪”的一声轻响。何勇挪开位置,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赶紧伸手去拉,一把没拉住。
  “日!”我低骂一声,却又担心何勇吃亏,不得不跟了过去。鸭子不声不响地走在我的旁边,秦三的小弟们也纷纷站起身,跟了过来。
  “雷震子,你而今是不是以为你鸟得很,九镇是你的,在这里装大哥欺负外地人?”人还没走到跟前,何勇的骂声已经远远传了过去。
  正闹在兴头上的雷震子,圆睁双眼,恶狠狠地看向了我们这边。一看到是何勇,雷震子的脸色立刻变了,目光闪烁不停,表情尴尬,想笑又没有笑出来。
  “这是哪个啊?”雷震子旁边的那个大鼻子看了何勇一眼,居然没有半分惧怕的神色,转过头向雷震子问道。
  “老子是你嗲嗲!”不待雷震子回答,已经走到人群中间的何勇,又朝大鼻子气势万千地说了一句。
  大鼻子原本平和的脸色遽然变得通红,身形一动,却被雷震子一把环腰死死抱住。雷震子笑着说:“勇哥,哈哈,没有看到你也在这里啊。勇哥,没得事,没得事,等下我过去敬你一杯酒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闹到你了啊。哎呀,色哥,鸭子哥也在啊。”
  这句“色哥”传到我耳朵里面的时候,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叫我,等反应过来,才发现,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愤怒。这些日子里,我在街头上也混了一个脸熟,偶尔有几个小流子尊敬我,就喊声“三哥”,这个人居然喊我“色哥”。再说,我还真不晓得他是怎么认识我的。
  “你们是不是在这里欺负外地人?”
  “没有,没有……”
  “你是不是喜欢嗨皮子?”
  何勇的声音陡然大了几倍,一巴掌就甩在了雷震子的头上,顿时,我只看见满头黑发如同狂草乱飞。
  看来,何勇是准备把白天受唐五的气在雷震子身上发泄出来了。雷震子吓得噤如寒蝉,张着嘴,剩下的话半句也没有说出来。
  “干什么?”大鼻子大吼一声,伸出手推了何勇一把,还没等他的手离开何勇的胸膛,鸭子的脚就已经踢到了他的身上。雷震子飞快上前抱住了那人,干瘪的身躯挡在了我们之间。
  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一只手也从后方搭在了何勇的肩上,正是那位瘦子。
  何勇脸上恶狠狠的样子变了,他仔仔细细地盯了大鼻子片刻,目光转向了身后。那个瘦子的笑容很讨人喜欢,他对何勇说:“兄弟,没关系。这位朋友也是喝多了。没关系,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
  说到最后一句,瘦子还礼貌地对着周围的观众点了点头。何勇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瘦子,直愣愣地盯着。我知道要坏了,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了何勇身前。
  “你把手拿开!”
  瘦子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僵硬。
  “拿开!”
  瘦子的手缩了回去。
  这时,何勇伸出手把我扒到一边,指着那三个北方人说:“你们听好!这个地方叫九镇,老子叫何勇。老子也不喜欢你们,你们最好现在给老子走出去。”
  瘦子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铁青,他身边一个人忽地就冲了上来:“我操你妈!”
  我一只手抓住了何勇,另外一只手伸向了冲上来的那个人的胸膛:“莫乱来。”
  我感到自己的手掌向后剧烈一歪,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透过与衣物传到了我的手臂。我下意识地准备加大手臂推挤力道,用以抗衡那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向前冲所带来的庞大力道时,这股力道却突然消失无踪。
  我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被我推住的那个人,却发现他的肩膀上多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的手背瘦骨嶙峋,隐约间可以看见根根冒起的青筋,手指修长纤细,指尖最前端因为用力而有了些许青白。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面目清秀的瘦子。高大年轻人扭过头看着他的朋友,脸上的表情依旧凶狠愤怒,眼中却掺杂着屈辱与疑惑,居然连话都不敢多说。瘦子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说出了何勇片刻前的那句话:“把手从我兄弟身上拿开!”
  我将自己的右手从高大年轻人的胸膛上抽回,尽量将脸上的表情放轻柔,对着瘦子说:“朋友,我的朋友也喝多了,今天心情不好。得罪的地方,莫见怪。没得事,你们坐你们的,跳你们的舞,没得任何事。”
  瘦子的脸色依旧铁青,眼神却开始缓和。
  我继续说:“出来玩,图个开心。我负责把我的兄弟搞走,鸭子,把何勇扶走。何勇,你是不是硬是要惹事?你吃多了啊?朋友,你最好也管好你的朋友,我们这边人多些。”
  瘦子年纪轻轻,修养与城府居然远远超出了他身边的两个同伴。当我的这句话刚刚说出口,他的脸色就彻底正常了下来。他只是轻轻拍了两拍那个高个子的肩膀,高个子就只得狠狠瞪了我们一眼之后,转头坐了回去。
  “多谢哒,玩得开心啊。”
  “不客气。”
  瘦子对我笑了一笑,坐到了位置上。转过头,我与鸭子一起扯着何勇往回走去。
  当我拥着何勇转身的那一刻,我们听到一个声音传来:“莫走!”
  我们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刚刚打了我和我兄弟的事怎么算?”说话的人,居然是那个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本本分分的大鼻子年轻人。
  虽然他说的话让我也感到一丝恼火,但是当时的我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瞟了一眼之后,我就径直回过了头,死死抓住已经石化在原地的何勇,边继续往回走,边丢下了一句话:“朋友,你最好莫要惹事,你去玩你的。”
  说这句话的同时,我正在与何勇拔河。何勇试图坚持着不动,我则用尽全力把他往前拉。我已经占据了上风,何勇的脚步已经开始向前移动。突然,何勇缓慢移动的身躯就向前飞了起来。起飞的力道之强,甚至把我都带出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余光中,我看到了身旁伸在半空的一只脚,耳边传来雷震子的呼喊声:“牯牛,搞不得……”
  那一刻,我晓得这个夜晚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第六章 终于有人肯为我卖命
  爱帮忙的牯牛
  打一架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麻烦的是,自从亲眼目睹沙娜死在自己跟前之后,现在的鸭子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鸭子了。当我和何勇一起扑向牯牛时,他并没有跟我们一起打。他安安静静地转过身走向了旁边,然后,悠悠闲闲地选了又选,最后在一张桌上拿起了一瓶还没有启开的啤酒。
  两帮人扭打成一团,雷震子虽然始终不敢还手,却又全然不顾我们的猛烈攻击,始终停留在人潮最中心,不离不弃地守护在大鼻子的周围,哀求着,拉扯着,试图劝架。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看到鸭子出现在了我眼前左侧的位置。他高高地扬起了右手,装着一满瓶啤酒的酒瓶被头顶的霓虹射灯照耀着,在我的眼里印下了一道璀璨的半透明光芒,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敲碎在了雷震子的头顶。沉闷喑哑却震撼人心的爆炸声响起,一块飞溅的小碎片飞过了我的额头,我感到了一丝火辣的疼痛。
  没有一个人再动,每个人都保持着自己做出的最后一个姿势,像是被点了穴道待在了原地。只有雷震子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身体前后摇晃着,摇晃着,却不曾倒下。
  鸭子伸出手,抓住了雷震子的头顶的那朵“芙蓉花”。我甚至都看到夹杂在雷震子头发里面的玻璃碎片划破了鸭子手上的皮肤,鲜血从手背流出。他自己却好像茫然不知,眼中放射着那种毫无感情的可怕眼神,右手肘猛地后拉,送出,半截尖锐的酒瓶插入了雷震子的腹中……
  “啊……”
  无数惊恐的尖叫响了起来。
  我一脚踢开了前方拉着我衣裳的牯牛,猛地扯起鸭子、何勇转头跑向舞厅大门。
  身后传来了牯牛慌张惊恐的哭腔:“雷震子!”
  当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回家,何勇带着鸭子跑到了乡下,我则睡在了我姑姑家。不过,我们派了人去医院打听消息,雷震子没有死。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见到了牯牛。每天,我都很早就去上班,那天也是一样,去的时候,老一哥已经将收购站的大门打开。我刚准备进去,却听到了旁边一个喊声:“义色!”
  一扭头,发现街角边,居然站着昨天那个大鼻子。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面,一双眼睛冒着寒光,死死地看着我,我感到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立了起来。
  我做好了打架的准备。没想到,大鼻子却说:“我兄弟还在医院里面,肚子上划了很大两条口子,肠子都看得见。”
  “那你想怎么搞唦?”
  “我没得钱,他也没得钱。”
  我思考着他这句话里面的含义,没有说话。大鼻子等了几秒,又开口了:“雷震子不是坏人,他昨天只是喝了酒,而且一直都在给你们认输服小,你们怎么就这么下得了手?打架的是老子!他哪里得罪了你们,要让他受这么大的罪?他昨天疼得叫了一晚上,如果今天,我搞不到钱救他,他死了,我也要你们偿命。我晓得,不是你搞的,不过你在场,我找不到他们,我就找你。你死了,老子最多吃花生,给你偿命。”
  “好多钱?”
  “不晓得。”
  我一下愣住了。大鼻子当时的样子,确实让我相信他是有杀我的心,但当时的我并不害怕这个,而是因为他说得对。
  不管雷震子怎么轻狂,至少他不应该遭昨天那样的罪。昨晚的事情,是我们做得不地道。我的经历早就已经让我明白了一个人平白无故遭到飞来横祸的痛苦,所以我想帮帮他。但是,大鼻子居然给我说不晓得要好多钱,难道他胆子大到还想敲诈我?
  没办法之下,我只得试探着说:“捅了两条口子,也没得好大的事情。我而今身上只有两百多块钱,先给你,你先去医院,我等下再拿点钱,就当是我们这边出的医药费,中午的时候,我给你们送过来。不过,我也先给你说好,你而今和我在这里讲狠,没得关系。只是你如果想要你们兄弟今后可以在九镇平平安安过,你最好莫要在我的兄弟们面前讲狠。敢杀人的不是只有你一个。”
  大鼻子没有丝毫客气,更没有讨价还价,他飞快地伸出手,接过了钱。然后,再次出乎我意料的是,当他抬起头来,我居然看到他的眼眶红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到底在哭什么,这两兄弟确实与众不同。
  我听到他说:“色哥,那中午还麻烦你跑一路,多谢哒。”
  “嗯,没得事。”
  大鼻子转头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色哥,我叫牯牛,多谢哒。”
  我和雷震子、牯牛两个人变成了朋友。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不打不相识”。
  我没有想到外表油滑的雷震子骨子里面居然是一个极度忠厚简单,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些自卑的本分人;也没有想到看上去老实憨厚的牯牛居然是一个绝对一根肠子通到底,无比倔强、认死理的家伙。对于是非对错,他有着非常坚定的自我判断。比如,他依然深深地痛恨着鸭子与何勇,无论我如何从中调解,他最多也就是答应不再报仇,可也绝不愿意与二人产生任何的交集。但是另一方面,他却又颇为荒谬地将同为当事人的我当做了朋友,而且我似乎还无法拒绝。
  不过,最初一段时间,我们毕竟还只是朋友,我并没有刻意去想那么多。真真正正让我觉得他们或许可以与我生死相依,可以替我去办将军所托付的那件事情,是因为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他们真的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他们之所以会这样,也许是因为在此之前,我先贡献出了自己的心。
  我心底下其实多少都是有些讨厌雷震子的。他太卑微,卑微的人很难拥有别人应该给予的尊严。无论对谁,他都低头哈腰地笑,笑的时间长了,也就让他人的潜意识中开始习惯于接受这一份臣服。
  而且,他太爱赌。
  我曾经劝过他很多次,每次他的脸上都是那种有些羞涩、有些惭愧却又有些不以为然的笑容,对我说:“三哥(我要他和牯牛叫我义色或者姚义杰,但是他们不愿意,经过双方妥协,终于变成了三哥),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人就是没得什么出息,也只有这么点爱好了。呵呵,张麻子他们又喜欢鬼邀伴(方言,形容损友叫着做不好的事),邀着我一起玩,这么久的朋友了,不玩又说我不给面子,也得罪人。三哥,你说话了,我雷震子绝对是听到耳朵里要算数的,我今后还是尽量少玩,慢慢戒了。”
  说的次数一多,知道只是做无用功之后,我也开始烦了,慢慢地也就不再多说。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赌博本来就号称万恶之首。终于,沉浸其中的雷震子还是惹出了事来。
  雷震子打牌对于牌友的选择不分老少,不分穷富,只要能打就行。所以,他的牌友基本上遍布了九镇赌界各个层面。有钱时,就约着人找个隐秘的地方正式开局聚赌;没钱时,在九镇上街的老茶馆里面和一帮老倌子(方言,老头子)们,一毛五分地打,一待也能待个半天。
  其中,与他最为气味相投,打牌次数最多的是刘毛、张麻子那一帮人。这帮人像我一样,也不是好人。他们也是跑社会的流子,不过,是流子当中最被人看不起、名声最臭的那种,用黑道上的话来说,他们是“涌马”。
  所谓涌马,就是指不登门入户,通常只在街道上、汽车上掏人口袋,取人钱财,偶尔还兼职搞搞小敲诈、小诈骗的扒手。
  只是,不被人尊重,不代表他们没有势力。
  安优在1983年被枪毙,后来的那位领头者又因为杀人去坐牢之后,九镇地面上,他们虽然没有了往日的风光,却依然有着一大帮人,而且这帮人还非常齐心。
  所以,虽然一直以来,我们都很看不起他们,但通常而言,彼此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见面打个招呼,各过各的生活,属于两个绝对没有来往的圈子。
  出事之前的几天,雷震子已经输完了自己所有的钱。结果那天,刘毛又遇见了他,说今天晚上有一个从泉村来的乡下佬,身上有两千多块钱,约着雷震子一起去下套笼(设局,出千)。
  雷震子很想去,却没有钱。当他犹豫的时候,刘毛已经转身离开,走之前,给他丢下了一句话:“雷震子,活该你就是个穷命,好不容易有个发财的机会,你又搞不到。明天多在街上走走咯,遇到了,我帮你买包烟抽,当是刘哥我帮你一把,分个红。”
  且不说雷震子本来就赌瘾天大,单是刘毛的这句话就让他受不了。他本来就是一个极度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坐在冰片上还要唱雪花飘的角儿。他一把拉住刘毛,说:“什么意思?刘毛,老子雷震子还差你一包烟啊?而今我是没得钱,你告诉我地方咯,我晚上过去。”
  “雷震子,你莫嗨皮子啊。讲话要想清白再讲啦,我先告诉你。你如果去,我就不叫别人了。你莫要搞得到时候,我没有叫别人,你也不去,挡老子财路,就莫怪老子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啊。”
  “哎呀,你少啰唆。你只讲,几点钟?哪里?”
  “那要得咯,今天搞得早些,七点半架势(方言,开始),在张麻子屋里。”
  “要得!”
  “小麻皮,莫玩我哦,搞死你。”
  “是的咯,屁话多!”
  刘毛一走,雷震子从亢奋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开始有些发慌了。他知道,现在已经约好了,到时候,他如果不去的话,向来认钱不认人、心狠手辣的刘毛一定不会放过他。
  但是,去的话,哪里来的钱呢?当然,他可以找我借,而且那个时候,我也应该是他朋友当中最有钱的一个。但奇怪的是,也许因为雷震子始终都有些惧怕我,就算穷到连早上吃碗牛肉粉都赊账,他也不曾找我开口借过一毛钱。
  那么,我这里的路断掉了,雷震子还能找谁呢?
  只有一个人,肯定会帮他的人。
  牯牛。
  十赌九骗
  牯牛虽然与雷震子关系很好,但是他与雷震子完全不同。他工作很勤奋,用钱很节省,也从来都不打牌,就算雷震子叫过他无数次,他也从来都不打。
  在九镇中心地区的文昌阁里面,去年开始投资建起了一个农贸市场,牯牛就在这里上班。他是一个杀狗的屠夫,每天一大早,我上班路过时,都能看见他围着一件满是鲜血的深蓝色围裙,跟在师傅后头,杀狗宰羊。
  当时,还没有专门供人食用的肉狗,而九镇人又非常喜欢吃狗肉。
  所以,牯牛杀狗的那家店子生意很好,经常供不应求。他师父以前每隔两三天都要到周边的乡下去收狗,现在,师父想图个清闲,这项任务就落在了牯牛的身上。
  每到收狗之前,师父就会在前一天把两三百块钱交给牯牛。
  那天,刚好是要准备收狗的日子,让雷震子动了心思的就是这笔钱。快要下班的时候,雷震子跑到牯牛的店子里面找到了牯牛:“兄弟,还在忙啊?”
  “是的啊,你怎么来了?”
  “呵呵,反正也没得啥事,过来看看唦,哎呀,你说,这个狗肉吃起来那么香啊,刚被杀的时候,剥的皮怎么这么臭啊?”
  “把你杀了,也一样地臭。血腥味唦,蠢货。”
  牯牛边忙边与雷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终于,雷震子忍不住了,说出了借钱的请求。
  “你又要去打牌吧?”
  “真的不是啊,我上次打牌欠了刘毛三百多块钱,今天他屋里的哥哥被车撞死了,逼着我要账啊。我一分钱都没得,他说遇到今天这种大事,如果我都不还他钱,他就要办我了。哎呀,兄弟,我不求人的,求你一回好不好?”
  “妈的,你这个月找我拿了快一百块钱哒,还不求人?老子一个月也只有这么多钱啊。再说,我身上也确实没得一分钱。要不,你先去找三哥想下办法?”
  “三哥还不骂死我啊。兄弟,我求求你哒。你多少借我一点。我晓得你存了钱,要不你把你师傅收狗的钱先借我点,你明天再补上,过两天我再一起还你,好不好?”
  牯牛当然不敢把师父的钱借给雷震子。不过,牯牛毕竟是个向来都对朋友义薄云天的人,在雷震子可怜巴巴的请求之下,他最终还是采取了雷震子的建议。从师父的钱里面先拿出了70元给雷震子。他准备第二天下乡收购之前,自己再去银行取钱补齐。
  当时,牯牛的钱放在脱掉的外套里面,而外套又放在离他一两米的店内一张板凳上。他洗了手,走到店内,从外套里面拿出钱,数了70元交给雷震子之后,他又埋头杀狗了。
  然后,雷震子偷偷拿走了剩下的两百元钱。
  雷震子想的是,今天晚上要下套笼宰人,稳赢不输,一打完牌,赶在明天早上牯牛下乡之前,就可以把钱还给他,还能给一些利息。而且,就算是输了,牯牛自己也还能从自己存的钱里面补上,不会耽误正事。而他也可以找其他办法赚钱,还给牯牛。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自从认识他之后,牯牛整天整天地请他吃饭喝酒,有时还要连带着他的各路朋友一起请,已经花了不少积蓄。当时,牯牛的存折里面总共只有一百八十三块零六分。
  晚上八点多钟,牯牛和雷震子一起来我家里找到了我。距离刘毛与雷震子约好打牌的时间只过了一个多小时。
  雷震子的右脸颊上肿了很大一块青包,他低着个头看都不敢看我,牯牛则前所未有地怒气冲冲。
  然后,他们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原来,七点半,雷震子带着牯牛的270元钱,准时赶到了张麻子家。奇怪的是,刘毛口中那个泉村的乡下人却没有来,来的依旧是刘毛、张麻子、小七、老黑四个旧牌友。雷震子觉得很奇怪,他问怎么回事,刘毛说那个人放了鸽子,下次遇到了,再找他麻烦。当时,雷震子有些害怕,不能下套笼坑人,硬打硬地赌博,他没有赢的底气,怕输掉牯牛的钱。
  所以他准备回去,却被刘毛几个人强行拉住了,花言巧语地一阵挽留。怪只怪雷震子的赌瘾又确实太大,他受不了那种身上有钱,眼前有伴的诱惑,终于他还是留了下来。
  一个小时之后,他就已经输得只剩下了六十来块钱。他想要起身去上个厕所,撒掉那一泡“输尿”,再洗一洗“抓钱手”,然后力挽狂澜。刘毛家的厕所和打牌的客厅之间有一道小小的走廊,走廊后面就是洗手的水龙头。雷震子走到厕所边,打开了厕所门之后,却又临时决定先洗手。
  在洗手的时候,他听到几句低声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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