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们省有一个地方的烟花举世闻名,畅销世界。头脑活跃的九镇人看准了这个商机,也开始有样学样,造起了烟花。
除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之外,夏冬什么都没有。唯一可以让他讨口饭吃的,只有那一双天生的巧手。所幸,当时的政府还算仁义,将回到九镇的他安排进了一家山寨烟花制造厂。他辛勤地工作着,为了生活。
直到那一夜。
当夜,我躺在温暖的被窝中,正在看着一本小说,突然一声犹如天被砸破般的巨大爆炸声响起,床头上的窗户玻璃随着那一声响“哐啷”碎成千片,滚落在我的身旁、头上。
过了两三秒钟,我才回过神,疯了一般狂喊着去敲父母兄长的门,我以为地震了。随后,我听到了无数人的喊声、闹声、哭声,以及越来越多的警笛声、消防车声、急救车声。
母亲合十作揖,看着窗外爆炸声传来的神人山方向,眼里满是担忧与悲伤,她喃喃自语:“造孽哦,不晓得菩萨这回又请了几个人。”
爆炸那天,烟花厂正在连夜赶制一批烟花,夏冬也是当班的工人之一。除了他和工厂看门人以及一条狗之外,其余的七个制造工人无一幸免,全部身赴黄泉。他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听到工厂那只一向安静的大黄狗一整夜都莫名其妙地狂吠不停,听得夏冬越来越心烦。于是,他站起身来,想要出门打狗。当他走到门口,那位素来话很多,人却很热心的四十多岁的大姐给他说:“冬伢儿,你快点回来,耽误不得时间啦,厂长交代了今天要搞完。刘师傅,莫在这里面吃烟啦,万一点燃哒,就真不得了哒。”
“要得,要得,就吃完哒。天天吃的,怕什么……”
然后,已经走到了院子里的他,就突然觉得耳膜一疼,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夏冬说,从那天开始,他就已经是个死了的人。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他还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别个吃的,他也要吃,别个有的,他也要有。至于其他的事情,再也不是一个死人可以去考虑的了。
多年之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大哥,一位从来就没有靠过别人、求过别人,向来就独来独往却凭着聪明绝顶的头脑、歹毒凶狠的手段与深不可测的城府自立一方天地,如同传奇般出现在我市黑道的大哥。因为个子矮小与行事作风阴险,人们称呼他为:老鼠!
我之所以要提到他,是因为无论关于九镇江湖还是关于这个故事的发展而言,这个人都不能不提。
他曾是我的兄弟。我被伏击的当天,他也是当事人。
公元一九八九年农历十月十七,我应该记住的一天。
我能够永远都记住这个日子,除了这一天是我的好兄弟鸭子的生日之外,还因为,在那天我认识了夏冬和北条。
烟花厂爆炸之后,老板连夜就逃之夭夭。大腹便便的镇长赶到处理大会上,对着夏冬以及那些痛苦欲绝的死难者家属们说:“经过调查,这次事件是由于违规操作引起的。主要负责人现在已经逃跑,公安机关正在抓紧追查。请大家相信政府,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这句话过去了三个多月,当夏冬与死难者的家属们一次次来到镇长办公室,见到的却是一副越来越铁青的面孔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过来:跑掉的老板不找到,他们是得不到补偿的;但是人海茫茫,这么大的中国,能找到他吗?
找不到。
所以,他不再参加那些职工家属们讨要说法的行动了,他也不再上班。每天,他就浑浑噩噩,如同野鬼般游荡在九镇的大小街道。这段时间,他喜欢上了打台球。于是,他也就通过他唯一的好朋友——一条街上穿开裆裤长大的北条,认识了同样喜欢打台球的鸭子。
头一天,我就接到了喝酒的通知,上完班赶到鸭子家里为他过生日时,鸭子专门找一林借过来的录像机已经开始播放起了李小龙的《唐山大兄》。
何勇、皮铁明、一林、鸭子正与两个看着有些眼熟却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同龄人,以及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已经喝得热火朝天、欢笑连连。
我笑着和所有人招呼。耳边传来了鸭子的喊叫:“姚义杰,老子的生日你才来啊?畜生,来来来,坐坐坐,一林,你往这里挪一下唦。”
刚进门,还没有落座,我就被已经明显喝多了的鸭子迎头骂了一通。我懒得理他,与大家打个招呼,自己找位置坐了下来。
“哎,给你介绍两个新朋友,这个是北条,这个是夏冬,都是兄弟啊,铁聚(方言,很铁的朋友)!”
北条很豪爽,鸭子一说完,他就端起酒杯,先一口饮尽,然后才倒转杯口对着我说:“没得什么讲的。鸭子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看得起我,一起搞一杯。我敬你。”
根本没得办法,空着肚子,一口菜没吃,连屁股都没有坐热的我,也只能跟着他们端起才满上的酒杯,一口喝干。
我还在喝,就听到鸭子又嚷了起来:“喂,北条,夏冬,我给你们说啊,晓不晓得?老子的兄弟和闯波儿摆场的时候,姚义杰就是当事人。闯波儿,桥那边的大哥,晓得唦?你们就莫看这人而今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啊。一条猛汉!老子告诉你们,莫把他看瓤(方言,小看,小瞧)哒。姚义杰,呵呵,你们问一下在场的人,他打军军,在桥上头摆场,是不是条硬腿(方言,好汉,铁杆)。搞!搞!搞!夏冬你也和他搞一杯。今后都是兄弟,不得丢你们的脸。”
在鸭子放肆的吹牛声中,所有人都看向了我。何勇、皮铁明的脸上是一副“不晓得你是个什么货色啊”的表情,几个女孩的眼中却隐隐露出好奇的异彩,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借机看向了鸭子口中所说的夏冬,我看到了一个矮小瘦弱的年轻人,有些怯意、有些羞涩地端着酒杯,也在望着我这边,安心地等待着鸭子说完。我感觉,这不是一个浑身流子气,喜欢装成熟老到的人,而是一个单纯的少年。他远远要比在场的其他各位,包括我在内都要来得单纯。
我对他点头一笑,马上伸手拿过一个酒瓶,给自己的杯里满上了酒。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夏冬对我说:“义哥,早就听鸭子哥、勇哥他们说起过你,说你而今还是政府的干部。我敬你啊。”
抬眼望过去,那个叫做夏冬的小个子少年坐在北条和何勇之间,比两人都要矮半个头,双手举着酒杯,几乎伸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眼中满是敬畏与礼貌。我心底突然涌起了对于这个人的莫大好感,就如同小时候刚认识皮铁明、何勇、鸭子他们一样。双手捧起了杯子,轻轻迎向面前的那个玻璃杯,我尽量客气地微笑着说:“莫这么喊,莫这么喊!都是兄弟,喊这些我受不起,也没得意思哒。呵呵,来,我先干为敬,先干为敬。鸭子,你也满起,我喝了这杯就陪你这个长尾巴(习俗,九镇习惯把过生日的人叫做长尾巴)搞好!”
那天,兴致高昂、真诚相对的我与夏冬,一口饮尽了我们之间的第一杯,也迎来了日后的千千万万杯。只是,年少的我们在意气佐酒、酣畅淋漓之时,从来就不曾想到生命的酒,却是苦如黄连。
夜色下的刀光
不久,九镇政府为了响应上级号召,也为了在年底宣扬政绩斐然、领导班子能力突出,决定办一期以“五讲四美树新风,现代九镇迎朝阳”为主题的大型活动。这个活动的其中一项就是要办一期比平时更加隆重,同样突出这个主题的黑板报。
这项任务就由鸭子口中当了“政府干部”,实际上只是一个临时工的我来负责。我想要又快又好地完成领导交代下来的任务,于是我把早就已经融入到了我的朋友圈子里面,而且有着一双巧手的夏冬叫了过来,给我帮忙,负责为黑板报四周挂上各种颜色的小彩灯与绸纸剪成的鲜花。
夏冬的手确实很巧,不但剪出来的花比一般女孩剪得还好,而且还把彩灯的电线用绸纸包裹起来,与鲜花、彩灯浑然一体,非常好看。由于第二天领导上班就要验收成绩,星期四那天晚上下班之后,我并没有回家,依然带着义务帮忙的夏冬一起继续辛勤工作。
我们一直弄到了深更半夜,四周无人。
其实,在与闯波儿摆场之后,我并不是没有提防,我也担心自己天天在彤阳这边上班会出事。毕竟,闯波儿的名号不是骗来的。只是,有几次,我无意间在街上遇到了闯波儿以及那次摆场的其他几个人,却发现那些人除了颇有深意地看了我几眼,都无一例外地再无反应。时间一久,我就有了一些侥幸的心理,认为舅舅的能力可以威慑住他们。虽然闯波儿那天伤得最重,但是我的兄弟也受了那么重的伤,何况砍闯波儿的是何勇,而不是我,就算闯波儿要报仇,也应该不会首先就找到我的头上来。
再说了,我也在堂堂的区政府上班,闯波儿可能嚣张到来区政府砍我吗?所以最终我也就放下了心来。
其实,现在来说,当初我想得都对,起码在分析事情方面,我的思路并没有错得太多。
只是,我忘了分析人,分析闯波儿这个人。一个过了十多年之后,也不忘为父报仇,嚣张到光天化日之下,敢当街手刃仇人,然后扬长而去的人。在他的眼中,当深更半夜,大家都下了班,四周没有人,位置又偏僻的区政府大门口并不见得会比白天的街道上更加危险,更加不方便。在他的眼中,一个动手捅了自己的流子,与一个惹起了这场事端也参与了殴斗的对头也许并没有先后报仇之分。
何勇同样是个流子,比当时的我更加狡猾、更有经验、更不好办。而我每天都出现在他的地盘上,游走在他的面前,如同一只毫不设防的羔羊。
当然是哪个更加方便就先动哪个。
热火朝天地工作了很久,板报也终于快要办完,静静看着自己的作品,满心欢喜,手都写酸了的我决定稍微休息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盒烟,叼在嘴里一根,然后招呼依然爬在短梯上专心致志地为黑板报贴花纸的夏冬:“喂,兄弟,差不多哒。先休息哈,来,先吃根烟咯。”
“好,就来,先贴完这朵花。”
“快点,万宝路啦。十块钱一包,站长昨天给我的。”
“哈哈,要得要得。”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呼喊:“姚义杰!”喊声悠悠飘来,里面仿佛带着嘲笑、得意与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味道。我觉得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又偏偏想不起来。
借着头顶那盏为了办板报专门从单位里牵出来的30瓦小电灯泡所发出的微弱光芒,我停下点烟的动作,看向了前方不远处声音传来的那条街道。除了几片被深夜寒风徐徐吹动的纸片之外,安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心剧烈跳动起来,莫名的直觉让我下意识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求助地看了一眼夏冬,再回过头对着长街,尽量自如地问道:“哪个?”
“我!”
随着声音的传来,我看到二三十米之外街道两边黑暗的墙角中,缓缓走出了四个黑糊糊如同幽灵般寂静无声的人。
由于常年习惯躺在床上看书,我有些近视,但是那个年头,戴眼镜的不是愚蠢的书呆子,就是油头粉面的家伙。我从来都不愿意戴眼镜,所以当时的我除了看见那四个人正在缓步朝这边走过来之外,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也没有认出人。
“你是哪个?”我又大声地问了一句。
话才出口,就听到身边依然爬在梯子上的夏冬小声说出了一句话来:“喂,姚义杰,他们手上好像拿着刀!”
声音惶恐、紧张。
脑子里面一下炸开,我立刻猜到了来的是什么人,长这么大,我并没有惹过其他值得别人拿刀的事情。只不过,那一刻我的心底还有着一丝侥幸,我希望不是,我想要求证一下。而且,我需要做点什么来将那种让我手脚冰凉的胆怯赶出体外,好让自己别在夏冬面前太丢脸。所以,我非常大声地再喊了一声:“你是什么人?”
这次,再也没有一个人开口回答,四个人依然不紧不慢、近乎无声地向着我们走了过来。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然后,我隐约看见走在人群最后面的那个人,他一直低着头,身上披着一件大衣,走路好像还有些一瘸一拐。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缓缓地把头抬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说:“前段时间,还碰到过几回,你就不认得我哒。”那个人蔫头耷脑地站在那里,连说话声都有气无力、阴阴沉沉。
我终于清清楚楚地认了出来。
闯波儿!
巨大的恐惧与惊惶完全笼罩了我,我没有想跑,也没有想反抗,脑中一片空空如也,两条小腿却好像踩在了烂泥地上一样,软绵绵的,用不上力气。我如同木偶般站立在原地,面如死灰,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动作都不做。
“噗”一声轻响。
我没有扭头,余光看见夏冬飞快地从短梯上跳到了地面,站在我的身边,同样紧张地看着前方。
“小麻皮,不关你的事,站远些。”闯波儿还是要死不断气地说了一句话,每个人都明白他说的对象是夏冬。夏冬没有回答,他看着我,人却没有动。
闯波儿不再说话,肩膀一耸,身上的大衣顺着后背滑落。他一改往日风格,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句杀气腾腾的话来:“搞死他!”
如同被电击般,我感到头皮一麻,浑身血液想要爆出体外般飞快流动。我听到了夏冬的声音:“兄弟,跑!”然后,右边传来一股很大的力量,将已经吓傻、纹丝不动的我推得向一旁踉跄两步。再回过头,失魂落魄、茫然无措的我就看到夏冬双手横举着短梯迎向了飞奔而至的那三个人……
那天,接下来的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一个也许可以被他人原谅,但我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的错误。为了弥补这个错误,备受骄傲与尊严折磨的我,义无反顾地送上了自己的一生。
在时间与现实的面前,我知道一切的说法都是虚伪的托词。怪就只能怪,当时的我还只是那个青涩的姚义杰。
听到夏冬的那一声大喊,突然之间我有些清醒,却又没有完全醒来,只得在让人毛发耸然的恐惧之下,下意识地顺从他推我的那股力道,转过身,拔起两腿飞快地跑向了前方。
“抓住他,莫让他跑哒。”
身后传来了闯波儿声嘶力竭的高呼。这句话让如同惊弓之鸟的我,更加快速地迈动着自己的双腿。可是,过于迫切的意志反倒与身体不协调,双腿的节奏好像完全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好几次,我都差点跌倒,双手频繁撑地,手掌在粗糙的地面摩擦,我却根本就不觉有丝毫的疼痛,只求稳住身体,继续狂奔。
“嘭!”
“嗯。”
接连不断的钝物砸在人体上的沉响,以及人因为疼痛而发出的闷哼声在身后传来。我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任何的事情,只不过那些闷哼声,却让惊慌失措的我意识到了某种不妥。我放缓脚步,偏过头向后看过去,就在脑袋扭过去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一样黑糊糊的东西,带着一股寒风从我半秒之前摆放脑袋的位置上迅猛无比地呼啸而过,离肩膀不过几公分的距离。
刮动的那股风钻进了鼻孔,一股明显的铁锈味带着几乎穿透衣服传入体内的透骨冰寒,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像是被过了电一般,又酸又麻。
我低头看去:一只青筋毕露的手,紧紧握着一把又宽又厚、刃口还冒着寒光的杀猪刀,正从自己肩膀前方飞快下落。
我一阵迷茫,却可笑地想要顺着手臂往上看去,看看那个拿刀的人。还没有看到那个人,另一股寒风却又砸了过来,砸在我的胸前。
虽然天气转寒,身上已经加穿了厚重的衣服,我却还是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样又硬又冰的东西顺着力道从上往下狠狠划过。衣服在这个动作中,一件一件地被割裂,体内的暖气随着切口往外四溢开来,胸膛上传过来一阵火辣之中还带着凉意的疼痛。被狂猛力道劈得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的我,终于完全摸清了眼前的一切。
这些人这次前来不是来打架的,而是来杀人!
那些刀,以及那些刀劈的位置都让我明白了一点:今天如果落在了他们的手里,就算不被弄死,我也不可能再是一个生龙活虎、完完整整的姚义杰。这个想法彻底摧毁了我残留的一丝犹豫与勇气。我不再纠结,也没有丝毫犹豫,手脚并用,站稳身体,向着前方那条虽然漆黑无人、冷风凛冽,却可以让我逃生的路狂奔而去……
在飞奔前的最后一个瞬间,我透过自己的裆部,看到了一个日后被无数次梦到的景象:
刚才追上来的两个人,拎着大刀又快速逼近;不远处的黑板前面,另外一个人正抽身离开原来的战圈,全力跑来。那人左边的闯波儿脑袋低垂,一手搂着夏冬的后背,整个人都趴在夏冬胸前;而夏冬手上的短梯已经跌落在地,他双手无力地搭在闯波儿肩头,目光越过闯波儿宽厚的胸膛,扭头看向了我这边。他双眼中好像有些轻松、有些高兴,也有些嘲讽、失望、无奈……
一把匕首笔直地插在夏冬小腹,几至没柄!
我跑了,一如这个世界上大多数遇到危险的凡人。我还没有经受过日后那些腥风血雨。
年少的我凭着一腔热血与狠气,可以在人多势众或者兄弟相依的情况下悍勇斗狠,毫不退缩。但是,在力量极度悬殊乃至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少年人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昂然不惧、舍生取义的胆气?
那种气概是要历经了生死的阅历与看透了人性的老练才能支撑得起来的。多年之后的我,在一次惊天的对决中,面对几乎与今日同样的局势时,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那是因为,我已经变成了义色,一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靠着刀口舐血才能过生活的人。
只可惜,英雄难过,莫如心魔。何况,我还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下三烂的流子而已,我更过不了心魔。上面的这些理由可以说服任何人,可以欺骗任何人,可以搞定任何人,唯一骗不了、说不服、搞不定的却是自己的心:我是一个懦弱无耻、背友弃义的卑鄙之徒。
唐五
前方的黑暗,如同幕布一样遮挡在眼前,我疯狂而单调地跑动着。
那一刀的力道太大,把我劈得跌向一旁,我没有完全受到刀劈的力,是因为穿了那么多的衣物。所以,当时的我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并不是太重,可是鲜血源源流出,渗透了层层衣物,随着跑动的牵扯,疼痛也不断传来。伤怎会不重?砍在身上的毕竟不是切西瓜的水果刀,而是剁骨削肉的杀猪刀!
心里的伤如同烈焰般焚烧着我的骄傲与自尊,让我彻底看清自己心中的懦弱、自私、卑鄙、不义,让我更痛。这种痛足可以使我忘掉身后是否还有追赶的人,胸前是否还有流出的血。
我只晓得,我要快点跑过这座桥,跑到那片有着灯光,叫做九镇的地方。那里有何勇、一林、鸭子的家。
那一晚,我最先到的是何勇的家,他的家就住在离桥不远的地方,可惜他家里没有人,接下来的鸭子家里也是一样。
最后,穿过新码头,我跑到了一林的家。
屋里的询问声越来越凶横烦躁,我却恍若不闻,顾不上回答半句,始终用着全身的力气敲打着眼前那两扇猪肝色的木门。一脸狠气、凶神恶煞的一林终于打开了门。我想要说什么,可是剧烈的喘息却让我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开始绽放光明。
一林根本就没有问怎么回事,最初的惊讶过后,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仅仅停留了一秒钟左右,就看到了我胸膛上的血迹。
他的脸色也随之变了,不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而是冷静,带着一层青色的冷静。他的嘴唇微微一抽,露出了一个不像笑容的笑容,再一点头,也不说话,转身回到屋内。几秒钟之后,他又飞快地走了出来,手上拎着两把马刀。
一林就是这样的人,干净利落,火爆痛快。如果那一晚,只有他和我一起出门,结果就会很简单。
死人。
不是我们两个砍死闯波儿,就是闯波儿砍死我们。所幸的是,那天一林家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的亲哥哥唐五。“跛爷保长,胡力飞强;唐五一林,猴儿敢闯”里面的唐五。九镇当时唯一可以与保长比人多,与胡力比狠毒,与悟空比头脑的绝对大哥。
唐五与他的弟弟完全不同。谋定后动,动不留情,这才是唐五。
转身欲走的那一刻,他喊住了我们,问清了情况之后,他也进屋拿了一样东西,一样在当时管制并没有如今这么严格,但是绝对也没有如今这么流行的东西。
枪。
然后,他站在早就蠢蠢欲动、狂怒万分、要替兄弟报仇的弟弟前面,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小杰,你带我走。一林,你去喊何勇他们,在医院等我。”只是这么一句话,让正在兴头上的一林整个人顿时委靡下来,却除了将手上的刀往地上狠狠一扔之外,一句话都不敢说,转身甩门而去。
从我和夏冬被砍到唐五知道消息,前后的时间最多也不过半个小时。所以,当时的我和唐五都以为,很有可能会和闯波儿打个照面。那天,唐五其实并不想和闯波儿发生冲突,没有这个必要。但是自己弟弟的小兄弟出事了,找上门来,他也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他安排冲动的一林去喊人,所以,他也带上了李杰交给他的那把枪。
带枪的原因只是为了更好、更快、更安全地从闯波儿手里要人。
几分钟之后,我们才知道这是多此一举。
唐五开着一辆摩托车带着我一起飞快地赶往河对面。一路上,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伤口的痛楚虽然让我有些虚弱,可那并不是我不想说话的原因。我不说是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无论我怎么说、说什么,我都已经是一个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人。任何行为都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加无耻。
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次再去,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像个男人。也许是老练的唐五看出了什么,他不断交代我到时候要听他的话。
片刻间,我们的车开上了九镇大桥。然后,一副触目惊心的场面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让唐五猛地踩住了刹车,也让我完全陷入了几近崩溃的疯狂当中。那个年代,除了大城市之外,全国的中小城市都还没有安装路灯,更别说与农村没有太大差别的乡镇了。
当时的九镇没有路灯,九镇的大桥则到现在都还没有安装路灯。所以,当我们两人刚上大桥的时候,除了桥下河水的流淌声与河风刮过桥洞的呼啸声以及摩托车灯光之外,剩下的只有一片寂静和漆黑。
车到桥中,那柱灯光如同黑暗影院中的放映机,在我们的面前播出了一幅无比诡异血腥的画面。就在几个月前,我、何勇、皮铁明、鸭子四人曾与闯波儿斗殴的那个地方,躺着一个人。那人就躺在当初闯波儿被何勇捅翻之后所躺的位置,一如闯波儿当时,毫无动静,生死不知。
我意识到大祸临头,头皮一阵阵发麻,嘴巴张了几张,想找身边的唐五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如同吞沙般又干又涩。我还在尽最大的努力去克制着心底愈来愈浓烈的绝望,仍然在想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
只可惜,老天没有听从我的建议。
四周一片安静,我和唐五坐在摩托车上,盯着躺在路中间的那个人看了漫长的两秒钟。我认清了,所有的侥幸与祈祷都像是沙堡一样,在这一刻被巨浪冲刷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啊……”
我没有想要发声,但是我居然听到自己的口里喊出了一声完全不像是自己声音的干号,凄厉、压抑、痛苦、悲凉,如同鬼泣般在浓黑的夜幕中缓缓漾开……
唐五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眼中的光芒是那样复杂,让我分不清是怜悯还是嘲笑。我半张着嘴,看着他,浑身上下剧烈抖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的身体越来越软,越来越软,软到连坐的力气都消失无踪。
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从摩托车上落了下来的,就那样瘫坐在那里,看着灯光照耀的那片地方,然后手足并用,如同一条死狗般贴着地面爬向了前方浑然不动的那个人。
“小杰,小杰,起来,起来唦,哎呀。”身后传来唐五的说话与停车声,他小跑到我的身边。我知道他拉住了我的左手往上扯,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就那样傻傻地看着他,仿佛全身失去了骨头,像一摊烂泥般趴在地上,任他摆布。
摩托车灯光在眼前的地上打出了一个圆形,将这一小片天地隔绝于黑暗之外,所有一切都是那样清晰,让人不忍多看。
夏冬原本就瘦弱不堪的身体很奇怪地蜷缩成一团,躺在泥土夯实铺成的简陋桥面上。他脑袋斜斜耷拉在手臂下,让人看不清面目,修长的脖子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着,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片雪白,整个人也毫无生气。周围的血迹还在慢慢洇开,被刻意平摊开来的右手直直摆放在桥面,一把匕首贯穿手掌,直插土中。
唐五安静地弯膝蹲下,用手托起夏冬的脑袋,粗略看了下伤势,说:“小杰,来,我们送他到医院去,不碍事,还不得死,快点。”
我听懂了唐五的话,却意识不到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依然傻傻地趴在夏冬的面前,机械地伸出右手摩挲着那把匕首。因为在那一刻,我认了出来,这正是何勇捅在闯波儿身上的那把匕首。它本应该回到我的身上或者何勇的身上,而今却出现在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一股非常强烈的情绪从我的心头涌起,这已经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没有词语可以表达的却让我的心感到烈焰焚烧的情绪。就那样“嗡”的一声,它占据了我的全身。
我不再顾忌夏冬是否疼痛,双手抓着匕首,猛地用力,一把将它从夏冬的手中抽了出来。
“啊!”昏迷的夏冬口里传出了一声叫喊,刚被唐五摆平的身躯,因为痛苦,又蜷缩在了一起。
飞快站起身,我对唐五说:“五哥,麻烦你送他到医院,多谢。”
说完之后,那股赴死的情绪让我彻底解脱,所有的灵敏与力量都回到了迟钝不堪的身体当中。不顾唐五脸上诧异不解的神情,我用最快的速度向着彤阳方向飞奔而去。
没有跑出多远,一双手从身后伸出,如同一个铁箍般搂住了我的腰,我挣之不脱。在最初两下徒劳的挣扎过后,急躁已经让我变得疯狂。回过头,对着身后的唐五,我挥起了拳头……
不知道打了多少拳,也不知道自己的口里骂出了什么,一切就再次安静下来。因为,一个坚硬、圆润、却也寒冷的东西,直直地顶在我的左边脸颊。我感到了脸颊上的疼痛,也看见了无边黑夜中唐五脸上那两只闪闪发光、陌生而诡异的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唐五,然后,我明白了过来,脸上的是枪!
“你再打。”唐五冷冷地说道,我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他。
“你再打唦。”他的声音却越发冷峻,那一刻,我相信如果我再次发疯,他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啪!”清脆的耳光响起。
“咚……”唐五对着我的脸上又毫不留情地连打了几拳,鼻子传来的酸痛让我头昏眼花。弯下腰,捂着不断流血的鼻子,我再不发言。
“你要是真有种,开始就莫怕,莫跑!而今你装什么狠?跟老子过来,抬人!”唐五如同嫌弃一块垃圾般不再看我,转身离去,甩下了这样一句如同寒冰般坚硬冷酷的话。
这句话如同致命的一刀插在我的心窝,将我所有的愤怒、坚强与疯狂都击成碎片,散落一地,再也凑不到一块。
仿佛失去了所有,我膝盖一软,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除了手掌之外,夏冬身上还被捅了四刀!何勇捅了他几刀,他就还了几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闯波儿不愧是闯波儿。
那天晚上,把夏冬送到医院安顿下来之后,何勇几人也把同样受伤的我送回了家。
躺在被窝里,我却四肢冰凉,脚掌上冒着一层又一层的虚汗,好像爬着一只只蠕虫,又湿又黏。
同样感到冰寒的还有我的心。这个夜晚太疯狂、太紧张,一幕又一幕,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像电影般回放于眼前,不漏点滴。
四个黑夜中突然冒出来的幽灵般的人影;与肩膀几乎摩擦而过的一刀;扭过头去,看见夏冬肚子上的那只匕首柄;脚下飞快后退的路面;黑夜中,喧嚣到有些怪异的摩托车马达声;被圆形灯光照耀出,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雪白光明;躺在桥上一动不动的夏冬;顶在我脸上的那一支冰凉坚硬的枪;唐五诡异陌生的眼神;当时心头那种噬心入骨的后悔与痛苦;以及唐五那一句声色俱厉的话:“你要是真有种,开始就莫怕,莫跑!而今你装什么狠?跟老子过来,抬人!”
想到这里,我的脑袋好像快要爆炸,心底越发烦乱不堪,千头万绪纷纷涌上了心头。
送夏冬到医院,进了手术室之后,唐五就走了,还几乎强制性地带走了根本就不愿离开,却又不敢不听哥哥话的一林。走之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唐五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讲。如果要我帮忙,我也可以出面和闯波儿聊一下,医药费是怎么都可以搞过来的。毕竟这个伢儿不是打流的,不算道上的恩怨。闯波儿不给钱说不过去。”
我很没用,但是我不笨,看着头也不回的唐五扯着一步三回头的一林,两人走出医院大门,从唐五留下的这句话中,已经冷静下来的我慢慢地体会出了另外一层味道。
老谋深算的唐五不会插手这件事,不然他不会说出这段话;他也不会让一林参与到这件事里面,不然他不会带走他。因为,这不是道上的恩怨,夏冬和我不是何勇、鸭子,不是跟着他唐五混的人。闯波儿搞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不给钱说不过去;他唐五无缘无故管闲事,同样也说不过去。
那么,剩下的事该怎么办呢?靠我、何勇、北条、鸭子、皮铁明去和闯波儿对拼,那只有死路一条。可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报警是个不错的办法。可是,今天我跑了,再主动提起报警,别人会怎么想?
哎,我跑了。
这么多年,与何勇一起长大,对于他的脾气,我又怎么会不了解?兄弟受了别人一句顶撞,都可以提刀去办事的人,为什么今天遇到如此大的事,他却偏偏提都没有提报仇?他们坚持着把我送了回来,虽然我受了伤,但是现在他们在聊什么呢?是不是在聊如何报仇?那又为什么要避开我?也许,还是因为当时我跑了。
我蜷缩在床上,心里一阵无奈、难过,嘴角现出了一丝苦笑。当时还没有烟瘾的我,第一次想要在半夜抽烟。从床头衣服口袋中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站在窗口,缓缓点燃,深吸一口。胸口的疼痛让我一时呼吸不过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三毛儿,你睡着没有?是不是冷啊?”隔壁妈妈的说话声响起。
我心中一热,眼角突然就好像有些水汽,强忍着咳嗽,低声说:“不冷,睡着哒,呛了一下。”
“哦。那你早点歇啊。”
母亲放心地睡了,我却依旧站在窗前,窗外一轮弯月似钩。如果何勇他们要报仇,会怎么报?我现在有了工作,还能像当初那样到处乱玩吗?可是,鸭子生日那天,他还在饭桌上给夏冬他们说,打架的时候,我姚义杰一直都是一条硬腿。
而今,我却跑了。
夏冬这个伢儿不错,本分义气。我一直都还有些看不起他,他像根干豆角一样,又小又瘦。他叫我“义哥”,我虽然嘴上客气,却也听得心安理得。而今呢,祸事来了,他帮我扛,我却跑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他们,该如何才能还这个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的床,更不知道辗转反侧到什么时候,疲累之极的我才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我做了一个决定: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要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只要夏冬能够原谅我,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我真的准备去死
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床之后,我就把珍藏的几本武侠小说找了出来。因为在这几本书的不同位置上,都夹着一些面额不同、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钞票,一共320元钱。这是从开始工作以来,我攒下来的所有积蓄,准备年底再凑点去买辆摩托车。
这笔钱,在当时来说不算很多,但也绝对不少。可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于是,再找二哥和母亲分别借了两百元钱。然后,我怀里揣着这笔钱走出了家门。
我来到医院,照顾了夏冬一整夜的北条回家睡觉了,现在守候在病床前的是正背对着大门聊天的何勇与鸭子两人。夏冬已经苏醒过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安安静静地听着另外两人不着边际的扯淡。
面对大门的他最先看到我走进来,身子微微一动,原本还有些呆滞的双眼放出了一丝亮光,用几乎呻吟般的语调轻呼了一声:“义哥。”
这一声轻呼传入耳中,让我从来不曾如此清楚地体会到了四个字:无地自容。脸颊上一阵发烫,我移开了无法与夏冬对视的双眼。
在门口稍微站立了数秒,加快脚步走到床前,握着夏冬的手,我好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什么东西一般,甚至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话,简单地和其他两人打过招呼,就飞快地将口袋里装好的一包钱拿了出来,放在夏冬的枕头下。
看着夏冬,原本很多设想好的话在这样的对视中变成了一句:“夏冬,好些没有?”
夏冬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双手的动作,盯着我的手与手上的那包钱。半晌过去,他依然没有回答。我再问了一声,却听到夏冬微微一声轻吟,他想要偏头到另外一边,却因为伤口疼痛无法转身,嘴角抽搐,只得闭上双眼,一行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
那天,待精神不佳的夏冬吃完中饭睡着之后,我、何勇、鸭子三人走出了病房抽烟。在医院住院部狭长空旷的走廊上,我们三人之间进行了一次虽然很简短,但穷尽彼此一生都不曾须臾或忘的谈话。
当时,首先开口的是何勇,他看了我半天,有些没话找话地说:“姚义杰,你今天不上班啊?”
“上。”
“那你怎么不去呢?我们守在这里就好了。”
“……”
“你讲话唦,怎么不去上班啊?”
经过了昨天的一切,我已经不再是往日的我,我变得非常敏感。何勇无心的话,落在我的耳中,却有了另外一层意思。我觉得他想要赶我走,赶我快点走。所以,猛抽了一口烟之后,我抬起头,有些愤怒地问道:“何勇,夏冬这件事,你们准备怎么搞?”
听到我的问话,何勇的脸色也变得复杂怪异起来,他望着我,我寸步不让,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晌过后,他将手上的烟头一扔,沉声说:“姚三伢儿,你听我的,这件事你莫管,要不要得?”
“我不管?就你们两个人,送死啊?昨天唐五的意思也摆明了,他们两兄弟不得插手。把我当兄弟,你就告诉我一声,你准备怎么搞?”
“一林搞!一林讲哒,不管他哥哥答应不答应,他都铁我。他插手哒,你还怕唐五不参与进来啊?”
“那你们到底是要怎么搞唦?”听到这里,我知道他们确实有计划了,而这个计划我不知道。这让我更加急躁了起来。
“……”何勇斜靠着墙,一只脚微微曲起,用脚尖摩擦着地面,一言不发,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越来越多的羞耻、屈辱包裹了我的灵魂。我的兄弟,再也不相信我了,再也看不起我了。我的手指尖慢慢变凉,终于,狠下心,我开口问道:“北条晓不晓得?”
“……”
“你而今是不是信唐五、一林、北条,都不信我哒?”
何勇缓缓抬起头,看着我:“你不管要不要得?你不是个拿刀的人,你管这些搞什么?”
鸭子始终站在我的对面,嘴角斜斜地叼着一支烟,烟头上的火光随着嘴巴的蠕动闪烁不停。在何勇的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烟头上的亮光突然黯淡了下来。
一口气没有接上,吸入了肺部却吐不出来的烟使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我满脸通红,仿佛连肺都快要咳出体内。咳嗽声是那么刺耳,我如同虾米一般佝偻着腰。
何勇与鸭子赶紧走上前,帮我轻轻拍着背部。咳嗽终于停下,我的脑袋有些发晕,眼眶也又酸又胀,我直起腰身,先看了看何勇。那一刻,也许是我的眼神让何勇颇为意外,他不自觉地停下手,呆呆地与我对视。这个动作让我完全丧失了最后的希望。移开目光,我看向了一旁的鸭子,鸭子同样一言不发,伫立一旁。轻轻一挥手,扒掉了两人正放在我背上的手,我转身离去。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在那天,当我转身离去之后,诧异万分的何勇、鸭子两人之间还有几句对话。他们是这么说的:
“发神经啊?他那是什么眼神啊?”
“是不是怪我们不告诉他?”
“恐怕是的。”
“何勇,那告诉他算哒唦。他只怕是因为昨天的事,心里不舒服哦,以为我们故意瞒他,看不起他。你讲是不是这样的?”
“鸭子,你未必不晓得姚义杰这个人啊?这件事,敢告诉他啊?他晓得我们不准备走活路,那他还不翻了天,还上个屁的班啊?”
“他得不得怪我们啊?”
“不碍事,我们为他好。”
是的,他们确实是为了我好,我相信,这么多年的感情,早就已经不再需要证明。如果是今天的我,我也会领这个情。只可惜,当时孤傲自负、年少轻狂的我会错了意。
何勇原本出于好心的一句“你不是个拿刀的人”落入我耳中的时候,却直接击中了我深藏内心、不敢提起的隐痛,也带给了我无尽的屈辱与愤怒。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尊严在儿时玩伴的面前一败涂地。那一份曾经建立在平等关系上的友情,随着骄傲与自豪一起烟消云散。
走出医院大门,我没有去上班,而是径直步入了九镇供销社旁的废品收购站。在这里,我花五元钱买了一样东西。然后,我去了一个在社会上打流的名叫刘辉的朋友家,找他借了另外一样东西。
后来,我走回了家。一整个下午,我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一无所想,如同死人。夜色降临,父母兄嫂下班回家,我起床与家人一起吃了顿晚饭。那顿饭没有什么滋味,嚼在嘴里,像是木渣,但是我吃了很多,吃得很仔细,还破天荒地主动陪父兄喝了几盏小酒,给母亲夹了几筷菜。
因为,我抱着吃最后一顿的想法。不管是谁,有了这种想法,都会吃得很仔细,吃得很香。饭后,我甚至还在家门口那棵小时候亲手种的松树下坐了十来分钟,再起来去擦了个身子。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下将准备好的两样东西拿了出来。
一根半寸宽、尺许长的扁平钢筋,这是下午我在废品收购站买的。另一样东西是在刘辉那里借的,一把有些像军刺,却比军刺更长一些,大约有手臂三分之二长的兵刃。这种兵刃前端如同军刺般尖锐,两边却又同样开了锋,中间是一道又深又长的血槽,可砍可刺。在我们那边的流子口中,它被称为“钎子”,和杀猪刀一样,不是深仇大恨成心想要人命的话,没有人会使用它。
我坐在床边,用抽屉里面的医用纱布,一层又一层地把钢筋固定在左手臂上。由于用的力气过大,钢筋上面粗糙、尖锐的铁锈摩擦着手臂上的肌肤,微微的刺痛隐隐传来。
然后,我再用纱布仔仔细细地将胸膛上的伤口缠了一遍,这次更疼,疼得我双手都有些发抖。不过,我却一直没有停,紧紧地咬着牙关,体验着疼痛之后的莫名快感,机械般地缠了又缠。
一件雪白的衬衫将身体与钢筋一起包裹了起来。套上一条父亲曾经穿过的,在裁缝店翻新之后送给我的黑色毛料裤,扎上一根深棕色的牛皮武装带,穿上一双夏天专门跑到市里去买的部队军官所穿的那种“三接头”皮鞋。
穿戴整齐之后,我又打开了自己的衣柜,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与其他衣物隔开,静静地挂在一边。这是跑长途运输的大哥大嫂有一次去广州,刚好遇到展销会,专门买回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在贫瘠闭塞的九镇,人们都还普遍穿着黑灰蓝中山装、工装,我穿起这件衣服,曾经引起无数年轻人的艳羡,轰动了一时。除了过年过节,我从来都舍不得穿它,这一刻,我轻轻抚摸着大衣,呢子面料带来它独有的厚实而柔软的手感。我想,这会是我最好的寿衣。
默然半晌,我伸手拿起钎子插在后腰,将大衣披在了身上。
堂屋里,家人都坐在一起聊天,享受着工作一天后难得的那一份轻松惬意。我走过他们中间,每个人的目光都颇有深意地放在我身上,这让我有些紧张。
正坐在屋门口打毛衣的二嫂首先忍不住开口,嬉笑说:“哎呀,我们屋里三毛儿今天是要出门钓妹子(方言,泡妞)啊?穿得这么衬头(方言,整洁,漂亮)。是哪个女伢儿?我认不认得?几时给姆妈添孙啊?哈哈。”
哥哥嫂嫂们都哄笑起来,母亲则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慈祥与骄傲。
望着眼前的一切,我鼻子一阵发酸,用尽了所有意志控制住了湿润的眼眶与干涩的喉咙。我知道,眼前的这一切,也许再也看不到了。我想要将这一切收入眼帘,刻入心底,随我一起,直到来生。
意识到大家的眼神开始有些疑惑之后,我露出了尽可能自然的一丝微笑,竖了竖大衣领子,说:“爸妈,我出去一下,莫等我。”
父母一定会等我回来。
但是,我回不来了。转身推开大门,呼啸的寒风带着清冷干燥的味道扑面而至,我走出了家门。
我的错,我来扛
九镇的人们睡得早,九镇的冬天也黑得早。街道上除了偶尔两个脚步匆匆的归人之外,只剩下呼呼钻入脖领的寒风,就连两旁人家窗口那橘黄昏暗的灯光也居然显得有些遥远凄凉。落入眼帘的一切与白天繁华喧闹的市井气象比起来,静谧空洞得如同陌生鬼蜮。
我紧了紧大衣,走向了彤阳方向。我并没有马上就去闯波儿的家。在路过九镇大桥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没有人不怕死。古代那些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在被斩首之前,都难免要用草绳系好两只裤管下端,省得屎尿溅出,弄得邋遢不堪。
此时的我虽然怀着满腔豪气,抱着用死来挽回尊严的决心,但事到临头,在这座曾经流过血的桥上,年轻的我又怎会毫无所动?又怎不思绪万千?在茫茫黑夜中,我一个人靠着栏杆,望着桥下东去的大河,一动不动,很久很久。
我的眼前是流水,眼中出现的却是母亲方才慈爱的眼神。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太多的美好没有拥有,太多的情谊没有还。可惜,没有机会了,此次一去,无论是死是活,一切都将会被彻底改变,姚义杰永远不会再是而今的这个姚义杰。
更讽刺的是,如果不去,姚义杰就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想看见的姚义杰。
“兄弟,跑!”
“姚义杰,你不是一个拿刀的人!”
夏冬与何勇的两句话交替不断,回响在耳边,如同两颗催魂的铃铛响个不停,催我上路。
虽然此时的九镇早就隐入了一片无际的黑暗之中,我犹自无比眷恋地回头看向身后它的方向,辨认着家所处的大概位置。我默默地吸掉最后一口烟,中指一弹,烟头在夜空中画出了一条简单却美丽异常的弧线,落入了桥下滚滚而去的流水之中……
“呵!”
我想要为自己再壮最后一次胆气,也想要吐出脑海中所有的繁杂,我双臂一挥,吐出了一声粗重低沉的闷喝。所有的胆怯、郁结、思念、眷顾、不舍也随着这声低喝涌出体外,消失在浓如墨汁的黑夜里面。
我知道,再不走,我就再也走不了。于是,不待新的情绪升起,我飞快转身,走向了桥的另一头——同样隐身在如墨浓夜里的彤阳镇。
闯波儿的家很好找。80年代,中国中南部地区乡镇的普通百姓通常都还住在一座座青瓦红砖的平房之中,二层小楼并不多见。但黑道大哥闯波儿的家是一栋小楼房,就在下桥不久之后左拐的一条岔道上。
“笃笃笃!”
我敲响了那两扇被漆成猪肝色,带有简单花纹的木门。
“哪个?”
屋内,一个苍老妇人的声音响起,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麻烦问一下,卫波哥在屋里没有啊?”
“吱呀”一声,木门打了开来,一位穿着朴素,不断用腰边围裙擦拭双手水渍的老妇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通过门缝望去,大大的堂屋内,一根细细的电线从屋顶正中央垂下来,尾端连接着一盏放射淡黄光晕的小灯;灯下是一个用来剁制碎辣椒的木制小盆,盆里斜斜插着一把铁铲;铁铲旁放着一个小板凳;板凳不远处有一台家用缝纫机,缝纫机旁边有一张老旧的木书桌,桌子正中间靠墙摆放着一台双喇叭的燕舞收录机,收录机顶端搭了半块红布,前面还零零散散、杂七杂八地摆放着几盘有包装盒或者没有包装盒的磁带。
整个堂屋,除了最左边空旷处停放着一辆前后轮胎上都是泥巴,却依然足以让我艳羡不已的重庆嘉陵“黑70”摩托之外,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与洋气体面的两层小楼外表形成了鲜明反差。这也恰恰就是闯波儿这样的流子们的普遍心态:要面子,钱要用在别人能看见的地方。
对着那辆自己垂涎已久,却有可能再也得不到的梦想之车,我实在忍不住又多瞟了几眼。我一直伸在后腰的手轻轻地握住了钎子的柄,冰冷坚硬的感觉传来。望着老妇人,我非常客气地再次开了口:“姨妈(九镇风俗:礼貌地称呼比自己父母大的妇人为姨妈),你好,我是卫波的朋友,他在屋里吗?”
“没有。”
老妇人的口气僵硬麻木,她仰头打量着我,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疑惑与厌烦。
一位陌生老太太居然用这种眼神看我,这让我在颇为奇怪之余,也有几分恼火,却又不好发作,只得继续说道:“那打扰你哒,你晓不晓得他去哪里哒?”
“不晓得死到哪里去哒,你莫要问我。”老人的口气还是那么僵硬、无礼。
一股愤怒从我的心底涌了出来:难怪生的儿子这么坏,要打流,原来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不晓得好歹的货色。我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情绪,毫不客气地拉下脸,转身就离开。
一句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话却从身后传了过来:“后生(方言,年轻的小伙子),我看你这个样子,标标致致,高高大大,不像是个打流的伢儿。你莫不学好,莫要天天和我屋里那个东西搞到一起玩,这不是个学好的东西,你跟着他一起搞,没得好下场。”
话语如同巨斧劈在了我的心间,喉咙一阵哽咽,心头翻起了漫天狂潮。百感交集之下,我扭头望了回去:老妇人还是那样双手扶门,屋内昏暗却温暖的灯光从她的后方射出,形成了一片淡淡的光晕。她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是一片冷漠,只是沧桑衰老的目光中仿佛多了几丝希冀。
对视了片刻,我感到自己僵硬的面部慢慢展开,非常勉强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笑得让我自己都感到心虚。看着我的笑容,老妇人双眼完全黯淡了下去,低下头,一言不发。
“啪啦”一声响起,大门在我的面前紧闭了起来。
如果时光倒转,我只想对着那扇门,痛哭流涕地求那位老妇人再次将门打开,告诉她,我会学好,会做个好人。因为,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只是,当时的我太混账、太骄傲,混账到看不清什么才是归途,骄傲到不去看哪条才是正路。我只是觉得自己永远都不能失掉一样可以证明自己活过的东西——尊严。所以,我终归还是离去,带着那柄钎子,继续走向了黑暗的前途。
闯波儿的戏院他做主
走出了闯波儿家的大门,我很有些灰心,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闯波儿。
不过,那是80年代,时代特有的印记改变了我的人生。80年代的夜晚,没有KTV,没有通宵影院,没有洗浴中心,没有茶楼、夜总会,也没有迪厅、嗨包。那个时候,人们能去的地方并不多。
所以,当我走出小巷,来到彤阳街上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地方。我立刻转身走向了那里。
我知道闯波儿一定在。因为,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个很早之前我听一林的朋友说过的传说,一个关于彤阳大哥闯波儿独特而出名的爱好的传说。
虽然那个时候是80年代,没有娱乐场所,但是迪斯科、流行乐也开始从港台地区南风北渐,慢慢地传到了九镇。一般的年轻人,尤其是爱出风头的年轻流子们都喜欢聚在一起跳舞、打台球、看录像、搞野餐、伴着收录机一起嚎歌之类的事情。
只有闯波儿是个例外。
在九镇所属的地区,有着一种传承千古、非常富有特色的地方戏剧,叫做丝弦。
卫会计生前不爱喝酒、不爱抽烟、不爱看书,只有一个最大的嗜好,就是听丝弦。卫波从小就跟着父亲一起去听。在卫会计死之后的一些年,没有人带他了,他也不再去。但是,当他当街手刃仇人张“司令”,一举成名之后,他却又再次回归了父亲当年的爱好。甚至比起他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乎每晚,他都要去戏棚听戏。我想,也许他听的不是丝弦,而是思念。他的思念提醒了我。彤阳没有戏院,一桥之隔的九镇戏院又不是每晚都开。闯波儿想听丝弦了,能去的就只有一个地方。在彤阳镇最主要的一条干道上,曾经有过一座四五十平方米的茶馆。茶馆由几根历尽岁月,已经变成黑褐色的木柱支撑,顶上横加着一些竹条,竹条上铺几层厚厚的毡草,四周用厚牛皮纸与篾条编织的席子遮盖起来。
每天晚上,茶馆里都有几位唱了几十年丝弦的老人在表演。进来的人只要花两毛钱买杯茶,有点闲钱的再花几毛钱买点瓜子、花生、橘子、马蹄、辣椒萝卜、卤藕片、焦切(一种风味小吃)、雪枣、米花糖之类的东西,就可以坐在暖暖的火炉旁,边烤着可以祛风湿的木材火,边闲聊、听曲。
当时,我无意向左边望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座茶馆。
走向茶馆的时候,我的双手已经开始剧烈发抖。还没有走到茶馆外面,我听到了茶馆里隐隐传来的唱腔,正是九镇人非常熟悉的丝弦经典曲牌——《鲁智深醉打山门》:
把青山乱踏,似飞归倦鸦。
醉醺醺眼花,惹旁人笑咱。
他日怒杀郑屠,就为了胸火难下;
今朝不得酒肉,把我和尚馋煞;
方外世间容不得人无牵无挂,老子也把这山门打砸。
休管你金刚菩萨!
也许,看了太多的武侠小说,让我的心中有着对于江湖的向往;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情怀激荡的人。在老戏子沧桑嘶哑却依然抑扬顿挫、杀意凛然的唱腔中,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英雄感。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要去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义之举,浑身的血都在旋律中燃烧了起来,心脏剧烈跳动。
我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了某种类似于水泊梁山的豪侠之情。抖动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变得稳定有力,这是我第一次在打架之前,不曾感到惧怕。
当时的我已经接近于疯狂,踏着如同雨滴般越来越急促的鼓点,戏棚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右手伸到后背,握住了钎子尾端绑住的纱布。纱布干燥而温暖,吸尽了掌心渗出的冷汗。一把掀开门口悬挂的两块厚棉布帘,我走了进去。
一股热浪,夹杂着木材燃烧味、酒精味、烟味、人体酸臭汗味等复杂之极的味道一起,随着门帘的打开,扑面而来。而身后的冷风,擦着我的脖根,涌入温暖的茶馆,吹起了台上戏班的三角小旗,也吹动了抛洒满地的瓜壳纸屑。
80年代的九镇没有路灯,一入夜,整个九镇就陷入了重重的黑暗之中。所以,原本一路走来的我,已经适应了黑暗与安静,突然进入到了被炉火、灯泡照射得亮如白昼的茶馆中,置身于喧闹的氛围里。那一刻,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
几秒钟过后,我的视觉开始恢复,我看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
在茶馆听戏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人越老越怕死,就像钱越多越舍不得花一样。我的表情与眼神,让那些早就在卑微生活中学会了察言观色的中老年看客们,立刻明白了来者不善,莫要惹祸上身。他们纷纷移开与我对视的目光。在这样的搜寻中,正对着光的我还是没有看到闯波儿,直到我望向茶馆正中央。
起初,我的目光也只是一扫而过,刹那间我发现了一点不对头的地方。离我七八米远处,在茶馆最中间偏北的位置上,有一个人没有躲避我的目光。不但没有躲,在目光交错的一刻,最初的惊讶过去后,那个人还扔掉手上的一瓣橘子,拍打着双手,缓缓站了起来。在这个人站起身的同时,旁边一桌七八个人也纷纷操起板凳、火钳之类的家伙,站起身来。我眼睛再不好,毕竟也还没瞎。这样大的动静,不可能没发现。
于是,刚一扫而过的目光立刻又看了回去,然后,我在一双熟悉无比的眼睛里面看到了残忍、鄙视、兴奋的光芒。没有任何想法,脑中一片空白,我只是下意识地大吼了一声:“闯波儿?”
“就是你嗲嗲(方言,爷爷)我!”
戏曲唱腔戛然而止,小方台上唱戏的瞎子们都万分敏锐地感到了异常,手中还拿着琵琶,脖子却伸得老长,黑洞洞的双眼无神而惊慌地看向了台下。
心脏狂跳的声音盖过了一切,脑海里只剩“扑通、扑通”的响声。我好像已经不会再思考,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一直放在背后的右手伸了出来。然后,千百种声音于同一时间猛然爆发在耳边:
“出人命哒!”
“杀人哒!”
“拐哒(方言,惨了,完了,出事了)!”
“跑啊!”
桌翻椅倒,人们如同海水退潮般向周边涌了开去,在我和闯波儿一伙之间,留下了一片大大的空隙。
“捅你娘!”猛一抬手,我狂吼着飞快跑向了对面依旧岿然不动的几人……
那一刻,我也听到了前一天在区政府黑板报前听过的同样一句喊声:“搞死他!”
四散逃窜的人们如同散焦的光影,在我眼中渐渐模糊、消失。向前飞奔的同时,我再也看不到周围的任何东西,只看见对面那几个拔腿飞奔、迎面而来的流子。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剃着青皮头的年轻人,厚厚的嘴唇,清晰可见的青春痘。如果不是双眼中射出的那股凶狠杀气,他一如平日街头那些过往路人般平凡普通。
事后,在无数个深夜,我都会想起这个人的面孔。我见过很多很多的人,我不晓得为什么偏偏只有这张脸会如此地清晰,就那样毫无道理地印在脑中,挥之不去。
我常想,他应该也和我一样有着正常的生活,他应该也和我一样有着简单的爱恨,他应该也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打流。只是,那一刻的我和他,都没有机会去想。
仇恨、义气、兄弟、大哥、面子、尊严、荷尔蒙……所有的一切编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大网,网住了我,也网住了他,容不得我们逃,容不得我们想。留在我们脑中的只有: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年轻人跑到了我的面前,一把用来拨弄炭火的铁制火钳随着他右手高高举起,由小变大,迅猛无比地对着我的面门砸来……
“噗!”火钳砸在了我同一时间举起格挡的左手上臂,一声硬物相击,却被厚重衣物所包裹住的沉闷声响传来。绑在手臂上的那根钢条承受了这一击的大部分力道,但是我的左手臂依然清晰地体会到了那根钢条上面凸起的铁锈扎入皮肤的刺痛感觉。
那个年轻人显然对火钳砸下之后传来的奇怪触觉有一种莫大的意外,他居然些微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向了我。
他看到的应该只是一个长着乌黑头发的天灵盖。因为,我一直保持着格挡姿势的左手突然前伸,搂住那人的肩头,拉往自己身边。在同一时间,我低下脑袋,腰部后倾,右手手肘顺势向后扬起,没有丝毫停顿地往前飞快送出……
钎子带着一股寒风狠狠地插入了面前年轻人的小腹之中。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
低着头的我看到一道亮光在两人之间闪过,钎子在接触到对方身体最初一刹那的些许阻力之后,锋锐的尖端刺破了层层衣物,势如破竹。
过于紧咬牙关,让我的双颊有些酸胀。我抬起头,想要看看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敢打我。可他就那样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充满惊讶、绝望和怀疑,然后,脑袋无力地低向了自己的胸膛。
我明白,他不会再打我了,永远都不会。
于是,我右手将钎子向外飞快抽出。直到这时,我的耳边才听到一声恐惧、尖厉的惨叫,我又一刀扎了进去。一直抓着他肩膀的手感觉一松,我这才发觉,他已经无声无息,像一摊泥巴一样滑倒在了地面。再也没有了怜悯与害怕,如同甩掉一块抹布般地松开了那个活生生的人,我挥舞着手里的钎子,一无所惧地转身没入了人群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在我的头脑中已经不再清晰,人体本能的应激反应与高度紧张下狂猛分泌出来的肾上腺素让我的脑中变成了绝对的空白。
唯一能记清的只有面前一道道飞快闪过的寒光、红芒和那一片乌蒙蒙,如同鬼魅般飘来荡去的人影。手臂在机械地挥舞、捅刺,身体在一次次地跌倒、爬起,脑中仅存的念头是杀杀杀!在那短短几分钟,往日的所有记忆与生活全部离我而去,世界再也不是原本的世界。
闯波儿绝对是一个值得小弟们钦佩的人:他铁腕手段,说一不二,重名轻利,义字当先。
所以,那一场架并不像现在很多斗殴一样,小弟们胆寒之后,一哄而散,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我直接就能干到闯波儿。无论我的钎子怎么砍、如何刺,闯波儿与他的兄弟们,有人倒,有人伤,却无人跑,无人逃。于是,轻狂自大的我彻底失去了成为胜利者的可能。
一块青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啦”一声拍碎在了我左脸颊。我浑身突然无法克制地自上而下,自内而外地猛然一震。
“当啷”一声,钎子脱离了我的手,直插地面,颓然倾倒,惊起了一串清脆响声。我也没有感到多疼,只是觉得整个左耳朵就好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拍了一下,血肉都在高温中融化,一阵火辣的感觉。
然后,“嗡”的一声,这种尖锐的火辣钻入了脑中,脑袋变成了一口声传千里的大钟,大钟被人敲响的同时,还引起了所有神经的共鸣,又酥又麻。眼前一花,我一屁股坐在了地面。
我甚至还傻乎乎地认为我坐下和那一连串的响声有关。于是,有些失神地看了看清脆响声传来的那边,一把兵刃静静地躺在那里。晕乎乎的,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却又猜不到哪里不对。再抬起头望着眼前一切,恍如梦中,偏偏又给了我一种自从开打以来从没有过的清晰感。
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身前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容、他们的衣着、他们的姿势以及他们眼中冒出的寒光。这种寒光我更加熟悉,我用力摆动着脑袋,想要找出答案。
“莫搞,老子来!”
顺着声音望去,透过不远处两条腿之间的缝隙,我看到了一个人。他拿着一把非常大、烤着淡淡青花图案的陶瓷茶壶,一瘸一拐地向我疾走过来。
闯波儿!
那种清晰与模糊交缠的感觉在这三个字浮现脑海中的刹那间消失不见,一切再次清晰起来。
闯波儿用一只手扒开了挡在我们之间的两个人;我使尽全身力气,手足并用,飞快地爬向了不远处那把安静地躺在地上的钎子。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并不是光年,也不是人心,而是达不到的渴望。
短短的路面变得那么漫长,膝盖与手掌接触的地面又是如此寒冷。我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腿,却依然追逐着一根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骨头的野狗,匍匐前行,坚定不懈,却又艰难万分。
看着越来越近的钎子,我告诉我自己,我要在闯波儿靠近的那一刻,拿起钎子!
“当啷”一声,一条缠着纱布的腿出现在眼前,大脚重重地踩在了钎子的把柄上,刀身翘起又落下,击打地面,发出了几下清脆的响声。
我知道自己完了,我再也没有机会站着走出这道门。万念俱灰之下,我有些挑衅地微笑着抬起头,就看见了一个茶壶,由小到大,迎面拍来……
第三章 在监狱认识市里的黑道大哥
我想我已经还了
茶馆的那一幕再也不能叫做斗殴,而是虐打。受伤的流子坐在一旁,没有受伤的流子则围成了一堆。
在他们的中间,躺着一条狗。
那条狗就是我。
我虽然出生在乡下小镇,但是比较爱干净。如果说平日的我整整洁洁的,还算是个看得过去的人的话,那么这一刻已经不是了,我变成了一条狗。一条浑身都是血污、泥迹,邋遢不堪地蜷缩成一团瘫在地上的,又臭又丑的野狗。
我的脑袋又热又凉,热的是刚流出的新血,凉的是早就流出,已经和头发浸染纠结成一团,如同杂草般凝固的旧血。我将依旧滚烫的左脸侧放在地面,那样会让我感到一丝的凉爽。
我尽量将腰部拱起,双腿与右手紧紧缩在胸前,左手肿得像一只沾了血的馒头,微微抖动不停。
衣袖被刀划开,扯裂的毛料纤维杂乱纷繁。脚上一只鞋子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被揉成一团的裤管下露出了半截小腿,一条狰狞的血口赫然在上面,如同嘲弄着世间的笑颜。
大冷天,闯波儿已是满头大汗,我看着他同样有几分狼狈的模样,说:“有狠,打死老子唦。”
闯波儿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拿起了身旁的一只长条凳对着我锤了下来。
很疼,但又好像不是那么疼,甚至我还能看着他,看他仿佛在舂米一般挥舞着凳子在我的身上一通乱打。
事情到了这一步,胜负已定。我已经还了夏冬对我的情,但是这还绝对不足以让我了结那一夜弃友不顾、落荒而逃的不义。这个茶馆里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我该做的事情也还没有做完。
看样子闯波儿是真打累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停了下来。我在地上扭曲着,辗转着,想要找到一个最好、最舒适的姿势来缓解一下身上的疼。
隐隐约约间,我听到门外先是传来了一阵不约而同的高声欢呼,然后就是人群叽叽喳喳、争先恐后的说话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句短促有力、中气十足的呵斥。再之后,门帘被突然打开,随着一股刺骨寒风涌进,几个或穿便衣或着军绿色警服的警察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闯波儿身边的小弟赶紧抱住了还在埋头苦干、一门心思打人的他,大家一起站得端正笔直,如同受阅部队,场面立刻平静了下来。
“闯波儿,又是你啊,搞些什么?是不是想到山上去过年?”一个威严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用一种调侃的口吻响了起来。
“呵呵,马所长。这真的不关我的事,是这个小麻皮要杀人啊!我是见义勇为,外头那些伯伯嗲嗲都看到了。我在这里听戏呢,他拿着刀进来就砍人。不信,你可以问他们。”闯波儿嬉皮笑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非常轻松地回答道。
“呵呵,杀人?别个不杀,就杀你?老实点!喂,那个伢儿,你还站不站得起来?站得起就快点,等一会儿你们全部一路跟我走。”马所长说完这句话,带着手下向场子中间走了过来,步伐不快不慢、轻松惬意。只不过,这种惬意并没有保持多长的时间,当迈出了大约六步之后,马所长良好的心情就将会因为一件事情的发生而完全消失。
在看到警察进来的那刻,我就开始尝试着慢慢从地上爬起,始终被半边身体压在地面的右手,还是不自然地弯曲着,我只能用两条伤腿与肿得发亮的左手支撑爬起的动作。这使得我想要完全站起来更为艰难。
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好不容易撑起一半身体,脚下一滑或是手臂一软,我又倒了下去;再撑起,再倒下……
但纵然如此艰难,自始至终,我非常不自然的右手却始终紧紧放在胸前。
终于,在警察问我是否能够站起,周围众人都将目光瞟向我的那一刻,我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我看见人们的目光从我满是血污、伤痕的身体一扫而过时,每个人都在惊讶,为什么我还能站起。
“那好,你站得起来是吧?那你和他们几个都跟着我一起走一趟。”马所长说话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看向了他。
我知道机会来了。我用尽最后的力量站直了身体,站得笔直如松,不动似钟,就站在了闯波儿身后。
四五米之外,对着我们走过来的马所长胸有成竹,如同一个巡视自己领土,俯瞰着自己臣民的帝王。他的脸上始终都是那副威严不可侵犯,仿佛每个人都欠了他的钱般高高在上的表情。
“马所长,确实没得什么大事,是这个小麻皮过来惹事。你也忙,深更半夜了还没休息,没得必要还跟你一起到……”随着闯波儿的说话声,他的后脑在我眼前轻微摆动。就在尺许之外,他旁边的几个小弟看了我一眼之后,也纷纷用卑微而诚恳的眼神望向了对面的马所长。
盯着闯波儿后脑上的那一片青丝,我伸出已经肿胀发亮的左手,抓住了咫尺之外的它们。因为太过用力,我看到自己乌黑的手背上居然显出了一层青白。
用力一扳,手上传来快要不可忍受的痛楚,同时闯波儿的脑袋已经被我扳得向后弯,靠在了我的胸前。没有了他脑袋阻挡的第一个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了马所长的面孔已经完全扭曲。他几乎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嘴巴蓦地张开,额头青筋凸显,直盯盯地望着我,圆睁的双眼中透出一种浓烈到无法掩饰的惊讶与恐慌。
这一刻,我的第一个意识居然是觉得这个人终于扔掉了那张虚伪做作的面具,这个人终于还算是一个有着正常七情六欲的人。
所以,我对他笑了一下。
周围的小弟已经警觉,左手上也传来了闯波儿头部想要扭过去的力道。但是一切已经晚了,我始终蜷缩的右手已经伸出,臂弯死死地夹住了闯波儿的脖子。闯波儿往上仰望的目光中是一种绝望的惊慌。而我的右手掌,已经放在了他的喉咙之上。猛地发力,我感到紧握在手中的瓷片突然一软,陷在了某种物体之中。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无数东西劈头盖脸地打在我的身上,一股巨大的电流从腰间传遍全身,在无法控制的剧烈痉挛中,我瘫向了地面。
人群的狂呼渐渐远离,警察手上嗤嗤作响的电棍也消失不见。在我眼前,只有电棍前端那一点金芒,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竟化成了一朵绚丽烟花……
我知道,我已经还清了所有,也失去了一切。
打河马的海燕
20分钟前,当闯波儿手上的青花白瓷壶拍碎在我的面门。所有人都看到我被打得血如泉涌,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还手之力。只是,他们太大意了,茶壶可以将我拍倒,却不能将我完全拍晕。
在倒地的那一刻,我刚好趴在了散落一地的茶壶碎片当中,有一块细长的碎片就静静躺在我的手边。没有任何人发现,我捡起了它。
当然,最初的时间里,我并没有想过究竟要用它来做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很清楚再做什么的机会近乎于零。可我顺从着本能的意识,捡起了它,一如之前简单机械却又义无反顾地爬向那根钎子一般。钎子已经永远都拿不到手,瓷片是最后的稻草。不管如何痛楚,遭受什么重击,我都始终将它握在手里,埋在胸前,苦苦地等待着时机,直到马所长出现。
闯波儿被警察及时送到了医院,没有死。
我的运气也好,我也被警察及时送到了医院,也没有死。
不过,我们都坐了牢。
一个子女离婚之后,父母都会羞愧到不敢出门,几欲自绝于天下的年代;一个裸体出现在大街上还叫做耍流氓或者神经病,而不是行为艺术的年代;一个仁义已失,廉耻尚存的年代,我坐了牢,这对于我的家庭,以及我本人一生的改变与冲击,可想而知。那天的事情太大,知情人又太多,不可能不在这个小镇上迅速传开。所以,从第二天开始,九镇方圆所有的流子们都听到了那个伴随我至今的名字——义色。
这件事情过去没多久,九镇又发生了一件不为大众所知,却值得一说的事情。
我们这边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已经是出了名的盛产土匪的大本营,凶名赫赫,举国皆知,历朝历代,从未平定。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政府派拿着钢枪大炮的正规军来剿匪,才算平息了一方祸事。
当年有句流传在民间的谚语叫做:“天见陈平,日月不明;地见陈平,寸草不生;水见陈平,混浊不清;人见陈平,九死一生。”
陈平就是新中国成立前,方圆几百公里范围内土匪当中的一位绝对大哥。由于我们这边盛产竹子,所以这位“阎王”曾经发明过一种酷刑:用前端削薄的竹筒框住人的眼窝,然后用力一拍,眼珠就会顺着竹筒滚落下来,名为“猴摘桃”。
一个参与了茶馆打斗的陈姓年轻人,平时就喜欢在人前吹嘘与我火并当晚自己是多么勇猛,又下了如何的重手。
就在我入狱之后两个多月的某天深夜,他嫖娼、喝酒之后,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蒙面人用这种来自土匪的,很多年没有出现在九镇的手法挖掉了一只眼睛。
手法干净利落,迄今为谜。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狱中的我却因为一件偶然的事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在我接下来的人生当中至关重要的人。因为,就是这个人的出现,才正式为我掀开了那个风起云涌,陪伴我半生,给了我一切,也拿走我所有的江湖。
我被关押在我们县第一看守所,由于它盖在一座名为十里山的山腰,所以也叫做十里山看守所。想写我们这个地区的江湖,十里山这三个字就不能不提。因为它实在是太过于重要,重要到如果你在我们本地方圆几百里范围的江湖上混,却不知道十里山,那就如同“五四”时期的大学生不晓得《新青年》一样丢人。
这个地方走出了太多的大哥,也流出了太多的传奇,而下面要说的这件事,应该可以说是在无数传奇中能够排得上号的一个。故事发生在我已经在号子里蹲了两个多月的某一天。
夏冬出院了,出院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十里山看望我。同时前来的还有我未曾想到的一个人——唐五。
“杰伢儿,过得还好吧,哈哈,比外头还长胖些哒啊。”唐五亲热的招呼声传入了我的耳中,这让我所有的注意力都从夏冬的身上转移了过去。
因为,这不合常理。
唐五向来都是一个待人接物非常客气得体的人,我们认识也有很长时间了。在夏冬出事那晚,他还很有义气地帮了忙。但是,严格来说,我们并不算是真正的朋友,至少绝对不是那种可以让他专程过来看望我的朋友,我和他之间唯一的纽带是他的弟弟一林。而且,在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一些言语无法说明的微妙感觉。凭着这种感觉,从唐五和蔼客气的笑容里,我还看出了某些与平日不同的味道。所以,在惊讶之余,心中不免起了一丝疑惑。
我加快步伐走了过去:“五哥,你怎么也来了?这么远,还麻烦你专门跑这一趟,坐坐坐。”
我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搭在了夏冬的肩上。
“义哥。”夏冬哽咽着唤了我一声。我扭过头看向他,这才发觉他的眼中竟然隐隐泛着一层水汽。百感交集之下,鼻子猛然一酸,我赶紧低头,坐了下去。
“哎呀,冬伢儿,哭什么?小杰不是过得蛮好啊,没得什么大事。来来来,都坐,坐着聊,小杰,本来呢,我早就想要过来看看你,前段时间实在是不得闲。一直到昨天晚上,夏冬到我屋里去找一林,听他说想要来看看你,我这才抽个时间和他一起来看看。呵呵,莫怪老哥不懂礼数啊。在里头,没有吃什么苦唦?”唐五的话还是那样滴水不漏,但是里面透出的亲热让我在颇有些受宠若惊之余,也心生了几分疑惑。
“没有,五哥,搭帮你。吃得好,歇得好,比在外头都还舒服些,呵呵。”
接下来的时间中,我们三个人都在不咸不淡地聊着,亲密而自然。最初的疑惑也在这样的气氛下,变得越来越淡。我甚至都开始在心底责怪自己的多疑。
直到访客时间快结束前几分钟,唐五突然给我说起了闯波儿手下被挖了眼睛的事情,说话的时候,他面带笑容,语气平和,可是我却始终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神非常专注,好像想要在我的脸上找出什么东西。最后他说:“义杰,这件事,你真的一点都不透彻?”
“五哥,我怎么可能晓得,我都进来这么久了。”
唐五没有回答,嘴角一弯,露出一抹微笑,双眼中光芒闪烁。他拍了拍我的肩,拉开凳子,站起身来,说:“那要得,小杰,你这个伢儿有出息,老哥喜欢你。你在里面好好照顾自己,莫想多了。早点出去,今后有什么事,就给老哥说一声,你和一林关系这么好,就和我的亲弟弟一样,千万莫见外,晓不晓得?”
所有的疑虑在这番话中涣然冰释。
走之前,唐五给了我三条万宝路的烟。
在当时,中华、玉溪这样的高档香烟还没有在市面上广泛流通,普通老百姓抽的都是一两元的君健、芙蓉、洞庭,而唐五出手就是极为少见的万宝路,一送就是几条,相当之慷慨。
不过,比起这几条烟,更令我难以忘怀的是夏冬的礼物。他慢慢吞吞地拿出了几个系得整整齐齐的塑料袋,对我说:“义哥,我本来也想买烟,五哥又买了。我也实在是没得多余的钱买这个烟,我个人帮你搞了些干辣椒炒肉末,你在里头吃不好。这个可以放很久,不易坏掉,你平时就用来下饭,莫嫌弃。等你抽完哒,我下回过来再帮你买烟。”
夏冬说这话的时候,一直都在讪讪地微笑着,有些愧疚,也有些难为情。接烟的时候,我感谢了唐五,但是把塑料袋拿在手中的那刻,我却没有说话。我只想告诉夏冬我心里的感动,但是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因为阵阵发酸的鼻子已经让我再也说不出来。
在聊天的过程中,我曾不经意地看到,离我们两米开外的另一张桌子上还坐了两个人。我还和其中一个穿着囚服,脸型瘦削,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老练的年轻人有过几次简短的眼神接触。
当时的我,不可能会想到这种极为寻常的冷漠而生疏的对视背后居然会隐藏着那样深层的故事。我更加没有料到,十几分钟之后,这个人就会与我相识。
相识的原因,就是那三条烟和几袋菜。
当时在接待室的并不是只有我们一桌,因为十里山看守所的会客时间基本都是固定统一的。当时注意到我们的也并不是只有上文那位瘦削的年轻人,还有另外一个人。
因为舅舅的关系,我被安排到了一个人员成分相对简单、气氛相对和谐的牢房。虽然平时出来劳作,也难免被其他牢房的老油子敲诈过几次烟和钱,但是作为一个新丁来说,我几乎没有受过什么苦,也没有被人欺负。不过,日子长了,听得多了,我也晓得牢里混得好的是哪些人,必须要晓得,不可能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