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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上)

_7 张鲁/张湛昀(现代)
  卢魁先:“昏睡过去之前,他拽着刚出嫁的女儿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爸这辈子,值!”
  多年后,李果果记不得这堂课讲了些啥,却还记得小卢先生讲到此时,动了真情,泪光闪闪。他果果当时问过:“啊?他还说——值?”
  “他说,四十年,一万四千四百天,我见人就弯腰驼背——背都蜷成了罗圈。蜷得来合川人都叫我罗圈圈。可是活到昨天,合川成千上万的人,见了他都叫他罗老爷!所以他才说——值!”见学生一个个听得傻了,卢魁先道,“先生前面提的问题,同学们可以求解了么?——已知:衣裳帽子,是给人穿啊戴的。求解:怎么会变成了抬上街给我们数的东西?”
  众生:“因为罗老爷觉得——昨天值!”
  李果果:“因为罗老爷昨天在合川百姓眼里站得直!”
  卢魁先步步紧逼:“昨天我在铜钱眼里看到了罗老爷的——值。昨天,你们在合川百姓眼里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罗圈圈不是罗圈了,满街人反倒都成了罗圈……我看到满街的人一个个想学罗老爷!”
  卢魁先见学生一步步进入他所期待的状态,按捺住内心欣喜,憨憨地:“学们没看错吧?先生当初从钱眼里看到的罗老爷,是活在钱眼里?”
  李果果:“先生看走眼了!罗老爷昨天这么舍得花钱,他哪是活在钱眼里?”
  “罗老爷不是活在钱眼里,还能活在哪里?”
  “活在合川百姓的眼睛里!”
  卢魁先:“不是活在自家手头的小钱眼里,却是活在合川百姓的眼睛里,那罗老爷他,不算自私自利吧?把自家四十年挣的四十口箱子,全抬上久长街,叫合川百姓有得看,有得数,有得羡慕有得夸奖有得崇拜有得效仿,叫一城人皆大欢喜,这样的人,还能算自私自利么?”
  “不是。”
  “合川城,这样的人,就罗老爷一个?”
  “才不是呢!前头就有一个王老爷。后头还会有赵老爷、钱老爷,”课堂上气氛活跃,学生们争着喊,“赵老爷四百口,钱老爷四千口,孙老爷……”
  李果果得意地站起,学罗老爷昨天走在街头状:“李老爷我四万口!再比,我们小卢先生讨不成媳妇了。”
  “果果,你怎么又扯上我了?”
  “你到学校来,才一口破箱子!”
  哄堂大笑。卢魁先虎着脸:“小卢先生讨媳妇的问题,不劳你操心。”
  蒙红参:“先生你说,最多能比出个什么数来?”
  卢魁先想都不想,再次伸出四个指头。
  “四百万?”
  卢魁先一脸森然:“四万万。”
  “四万万?”
  “同学们,昨天这样的婚礼,在合川多么?”
  “多!”
  “四川呢?中国呢?中国有多少罗圈圈——罗老爷?”
  “四万万!”
  “罗老爷这样的性格,不正是中国人的国民性么?”卢魁先讲得动情,“国人的行动,绝非为自己,而是为社会。社会要数箱子,我便抬出箱子。为了满足社会的要求,我宁可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宁可牺牲了自己背,弯成罗圈也在所不惜!”
  “国人是活给别人看的!”李果果叫道,“国人有病,病得不轻!”
  卢魁先盯着课堂中一双双瞪大的眼睛:“要医国人的病,就要认准病根,开出良方。”
  偏此时,传来校钟的嗡嗡声,是敲钟人取下敲钟棒碰响了那口黄铜巨钟。
  “这节钟要敲了。”卢魁先遗憾地对众生苦笑。多年后,李果果还记得小卢先生这节钟钟声敲响前的那一笑。从前每节钟下课,小卢先生也会这样笑,笑了就过了,因为还有下一节钟。可是,这节钟这一笑,小卢先生却是真的苦笑。长大后,李果果不知多少回在小卢先生的当众演讲后看到他也笑成这样,李果果才明白,小卢先生心头分明开出了药方,却不晓得人们肯不肯服他的药?这才笑成这样。
  这苦笑,确实伴随了卢作孚一生,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读一部中国史,会看到这苦笑,数千年来无数回浮现在变法维新、改良图强者们的脸上。
  改革国家,必先改革国人。时至今日,中国改革家们的脸上,依旧时不时地浮现出这苦笑……
  县立中学那口黄钟敲响了。
  “哎,人家宁可行花轿抬人都圆了房了,你卢思还在做抬了几口箱子的应用题!”望着讲台上还在沉吟苦思的卢思,乐大年苦笑。无意中看到最后一个从眼前这教室中出来的是蒙红参,乐大年灵机一动,举人第三个“锦囊”中不是写了一句话“花轿抬人”么?“妙计啊——我何不依计而行?”乐大年跟上了放学回家的蒙红参,跟到蒙家大门,刚好撞上蒙七哥。
  “昨日此时,我见蒙七哥站这儿数箱子。”乐大年索性门也不进,开口便与蒙七哥,打开大门说亮话。
  “蒙七哥我岂是数箱子之人?”
  “卢魁先他,他就一口箱子。”
  “若论卢魁先这个人呢,原来就听人说过他的好。上一回,亲眼见他活着走出棹知县的死牢,是个好人。”
  “只是,昨日满街合川人数箱子,你蒙七哥……”
  “我这当哥的,不能不为妹子着想。”
  “你家妹子怎么着想?”乐大年终于找到机会,把话引入正题。
  “大年兄,换了你要嫁你家妹子,好去问——妹子,你怎么着想?”
  乐大年意味深长地笑望着蒙七哥身后——闺房竹帘内蒙小妹正在做女工的身影。
  看看到了这年农历中秋,公历十月,白天太阳出得耀眼,想来晚上能看得到圆月。合川县城久长街背街的久长巷蒙家院后门,一段爬满常青藤的老墙上,吱呀一声,一道长年紧闭小门打开,一片发黄的藤叶落下地,蒙七哥冒出头来,生怕被人瞧见,朝周围望望,再回头招呼。墙外守候多时的乐大年赶紧迎了上去。老墙内抬出来一乘青衣小轿,轿帘打得严严实实,两边小方窗也加了帘布,遮得密不透风……
  中秋这天,乐大年在前一路导引,领着那一乘青衣小轿来到半边街。半边街没几间铺面,前面是嘉陵江边,一片空地,有卖担担面的小贩。
  小轿在一间售卖烟酒的杂货店前停了下来。乐大年掀起轿帘,下来的,正是蒙秀贞。乐大年引蒙秀贞钻进杂货店。这时,对门的县立中学校内放午学的钟声响起,乐大年忙将蒙秀贞交给正迎下楼来的老板娘,转身跑出杂货店。蒙秀贞在老板娘引领下,绕过贴着大红“酒”字的土酒缸,上了杂货店二楼,在特地安放在窗前一张高凳上坐定了,她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待老板娘退到身后,她才抬起头来,望着县立中学校门。下课钟声响起,就见乐大年引着一个青年有说有笑地斜穿操场朝校门走来。那青年教师梳大分头,油头粉面,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吞云吐雾。
  “头发光光,皮鞋亮亮,是个好新郎。”窗内,老板娘正夸这青年教师。蒙秀贞却闷哼一声,退下高凳,要离开窗口。
  乐大年本来是引着卢魁先到校门口半边街吃担担面的,斜穿操场时,卢魁先看到李果果要与同学打架,赶紧劝开。乐大年顾自前行,半路上碰上县立中学的英语老师周大辉,二人便同路走向校门。乐大年抬头望着杂货铺二楼那窗口,忽见蒙秀卢身影退了下去,乐大年暗叫不好,肯定是蒙小妹误把周大辉认作了卢魁先!他胸腔子里一颗心子差点蹦了出来,赶紧回头冲着校门高叫:“卢魁先,你磨蹭个啥?”
  乐大年再偷眼望那窗口,蒙秀贞又重新出现在窗口。乐大年这才笑了——好聪明的蒙小妹,一听自己喊,就晓得陪在自己身边这个人不是卢魁先。再一想,你既一见到油头粉面的周大辉便不爱看,那你看到卢魁先会产生啥印象我也猜得到几分了。蒙小妹啊,你定是一个慧眼识俊才的奇女子!
  蒙秀贞重又坐回窗口,再向下望,看清了,一个剪平头,身着浅灰色学生装的青年从校门轻快地跑了过来。
  老板娘早被乐大年串通,便凑到蒙小妹身后道:“这位是县立中学最好的先生。”
  蒙秀贞嗔道:“还先生呢,像个学生。学生肯听他的?”
  这是少女蒙秀贞头一回见到卢魁先。在她眼中,卢魁先似乎是直冲着窗口中的她跑来。
  “大年兄今天跑来学校,就为了陪我吃一碗担担面?”一碗担担面吃下,卢魁先肚里饱了,心头还在纳闷,便问。
  “明知故问!早跟你说过了,八月十五,我要让你见人。”
  “人呢?我还没见过人呢!”
  “想见?等着吧!等花轿把人给你抬进屋了,客人走了,进了洞房,你就见到她人了!”
  “那啊,是不是晚了点儿?你知道我见她会怎么看?”
  “合川人看了都说——天仙女下凡似的,你卢魁先不是天上神仙,看了只怕也一样!”
  “那你说八月十五让我见人?”
  “你当是让你见她人啊?”乐大年直笑,“是让你走出学堂来,让她见你这人!”
  “人来啦?”
  “当然来啦,不来怎么见你人?”
  中午的半边街闹热起来,处处是人。卢魁先茫然四顾:“人在哪儿见我?”
  “这就用不着你费心了!”
  “人见过我了?”
  乐大年作势向四周望一圈,其实眼睛瞄着杂货店上那窗口——窗口已不见蒙秀贞身影。乐大年点头:“见过了。”
  “那,她怎么说?”
  “她怎么说我咋个晓得?我只晓得,那天久长街上罗圈圈嫁女,满街人数箱子时,她七哥也跟着数,她在闺房中听见了,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只四个字。”乐大年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人好!”
  卢魁先望着江水中自己的影像,一身布衣,便问:“那她见过人了……人好,还是不好?”
  乐大年答:“成不成,在人一句话。”
  卢魁先懒得听乐大年打哑谜,一笑,放碗,转身走开:“我要回学校上课了。”
  乐大年喊:“想吃跑堂?这一回,可不是省城吃担担面。媒人为你跑腿,该你付账!”
  卢魁先老实地回来,掏腰包。
  乐大年已穿过半边街人流,看着老板娘将蒙秀贞从大酒缸后送出来。乐大年眼巴巴地望着蒙秀贞。蒙秀贞面无表情。乐大年将蒙秀贞塞进小轿,打下轿帘时,终于忍不住问:“人好,还是不好?”
  轿夫已经起轿,帘子从乐大年手头落下前,听得轿中轻轻飘出一句话,轿子抬走了,乐大年一脸茫然。
  老板娘凑上,脸上浮现多年前自己嫁人的兴奋之情:“如何?”
  “怎么见了人跟没见人一样,她还那一句话?”乐大年纳闷地说,“还那四字——只要人好。”
  “蒙小妹不把话说明了,卢魁先又怎敢把青衣小轿换成花轿去蒙家大门口抬她?”老板娘也一头雾水。
  中秋月亮早早地就爬上县立中学的校墙。乐大年提着盒月饼来到卢魁先的老师宿舍。卢魁先举头望明月,也不回转身,问:“人好,还是不好?”
  乐大年:“还那句话。她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只要人好?”卢魁先回头望着月饼,笑了,“只要人好!”
  “这有啥好笑的?”
  卢魁先笑得孩子似的,打开月饼,只管吃。
  “人家见人之前是这一句,见人之后还这四字,说明见不见你这人都一样!”
  卢魁先笑望着乐大年,似乎要诱引他想出点门道:“没见人之前,她说这话,是假设,借用周大辉正在讲授的英语语法——这叫虚拟语气。”
  “虚拟语气?就是说,全是虚的!”
  “见过我这个实实在在的人,她还这四字……”卢魁先打住,笑望乐大年,把话头子留给乐大年。
  乐大年被这笑容一引诱得思路开放了:“让我想想,她见了你这个实实在在的人,还这句话,她就不是虚拟语气了?”
  “而是一句无主句。是一句省略了主语的话。”卢魁先笑道,“这主语是……”
  “我!”乐大年也乐了,“这话补足主语就是——我只要人好!对啊,人家是二八闺秀,这种话,哪能把自己摆在明处?嗨!她真是给了一句实实在在的回话。”
  一想通,乐大年抓起一个月饼,也吃了起来。
  抬过青衣小轿之后,隔年中秋,一乘花轿当真抬到了蒙家大门口。遮得比去年中秋那一抬青衣小轿还严实的花轿进蒙家,抬出新娘子。
  卢魁先这门婚事,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蒙秀贞的那一句话——“只要人好”。这句话,后来被卢、蒙两家亲人和挚友传为美谈。至今合川人说起,还啧啧称道。后来,卢魁先与蒙秀贞有了自己的子女。对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夫妻俩也从不包办,更不苛求“门当户对”,而总是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只是建议子女以对方的人品性格为重,还是蒙秀贞为自己定下婚姻大事的那四个字——“只要人好”。几十年后,卢作孚的孙女还说:“祖母的七哥,我们叫他七舅公。我今天都还记得他的模样:个子瘦高,背微驼,很幽默。我们家孩子个子较高,是得了蒙家的遗传,我们都喜欢七舅公……”
  卢魁先和蒙秀贞的婚礼,基本上是沿用的旧风俗。卢家因为清贫,没有钱送聘礼,而蒙家在当地也算一个殷实人家,所以婚礼不能太简陋。于是便由蒙家准备聘礼,“借”给卢家去迎亲——卢魁先的孙女说:“这事,是祖母亲口告诉我的……”
  卢魁先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盖头的红与红烛的红晃得他满脸通红。
  蒙秀贞坐在新床沿,低头道:“人——又不好看。”
  卢魁先:“名不虚传。”
  “虚传的是什么名儿?”
  “说你是——典型的东方女性。”
  卢魁先不爱说奉承话,哪怕是新婚之夜面对自己的爱人,说这话也并非溢美之词——几十年后,卢魁先的孙女回忆:有个“老民生”曾对我说:“你祖母年轻时很漂亮。那时候,只要听说‘二太太来了’,我们都会放下手上的事情,争先恐后去看。”当时大家称呼祖父的大哥卢志林的夫人叫“大太太”,祖父的夫人叫“二太太”。
  洞房之夜,蒙秀贞听卢魁先夸自己,低下头,羞道:“净盯着人看,没见过似的。”
  “秀贞。”
  “嗯。”
  “我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名儿是爸爸给我取的。”
  “唔。”
  “是不是听着不顺耳?”
  “唔?”
  “你是不是听到啥不顺耳的、看到啥不顺眼的,就非要改?”
  卢魁先憨笑。
  蒙秀贞:“爱改,你就改吧。人都叫你用花轿抬进屋了。”
  卢魁先脱口而出:“淑仪。”
  蒙秀贞一愣:“叫谁呢?”
  “叫你,淑仪。”
  “原来,你早把人家名字改过了!几时给人家改的?”
  “喜欢上你的时候。”
  “你是不是喜欢什么人,看着不顺,就非要把人改过来?”
  洞房外,那一对鸟儿也许被窗户上卢与蒙的影子吸引,悄悄地飞到窗台上注视着窗户上的人影,犹如在看皮影戏一般。
  卢魁先听着窗外鸟语:“这辈子,怎么遇上你?”
  蒙淑仪望着窗前红烛:“这辈子,我陪他。”
  女人有男人叹为观止的一个特长,她们会在某种微妙的时候,对自家的男人变换称呼,有时称他为“你”,有时称他为“他”,女人在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中这种不假思索的转换往往会在男人心中激起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蒙淑仪结婚时对卢魁先说出的这句话,管了一辈子,直到卢作孚辞世那一天。那一年,蒙淑仪五十一岁,她比丈夫小八岁。此后多年,蒙淑仪谨遵丈夫的遗嘱度日,直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再过了四十七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的金秋,儿孙们将她与卢魁先合葬于北碚作孚园……
  得子
  “也是卢魁先对自家儿女的话!卢魁先一定要亲手为明贤换第一块尿布,一块换不好,换第二块——坚忍、质朴,直到把自己换成为一个换尿布功夫很在行的爸爸!”婚后,卢魁先得子。从五四那一年起,十余年间,卢魁先得三子三女。
  新婚的卢魁先,享受着一生中难得的清静与和美。
  1918年初,熊克武任四川督军,迫于压力,下令川军各部和滇军、黔军等客军“就防划饷”,从此四川分崩离析,形成群雄割据的局面,其中最大的军阀首领有刘湘、杨森、邓锡侯等人。
  读到这个消息,卢魁先愤愤地将报纸抛向桌面。桌子上的一杯水被碰翻。
  蒙淑仪上前,收拾桌子,边问:“什么是就防划饷?”
  卢魁先:“各军阀在其防区内委任官吏,横征暴敛,由此形成所谓的四川防区制。天府之国啊!”
  “会怎么样呢?”
  卢魁先用手指就着桌面上的茶水,写下四个字。蒙淑仪小学生似的望着卢魁先,说:“又遇上个认不得的字。”
  卢魁先指着字道:“聊。”
  “民不聊生?”蒙淑仪念出,“我原先只认得一头一尾两个字:民生。”
  “一辈子,认得这两个字,也就够了。”
  1919年,卢魁先收到《川报》主编李人邀请,请他到成都就任该报记者兼主笔。
  蒙淑仪问他:“你去么?”
  卢魁先沉思道:“那年子,《群报》被封,望着大门的封条,我对人说,是我牵连了《群报》。人兄摇摇头说,‘是你支撑了《群报》。东方不亮西方亮,我要再创办一份报纸!到时候,你卢思,一定要来!’”
  “你一个人去?”
  门外院子里传来卢子英读书声,卢魁先望去:“我怕我走了,荒废了四弟学业。”
  蒙淑仪悠悠地问:“我呢?”
  “你?”
  蒙淑仪怯生生地说:“我们一家三口去……”
  卢魁先看着蒙淑仪肚子,说:“你去了,可就是一家四口……”
  1919年5月,刚过二十六岁生日,卢魁先到了成都,主笔《川报》。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卢魁先刚到,便赶上了中国青年共同的生日。
  史家称:北京爆发五四运动前后,卢魁先任记者和主笔的《川报》在推动四川新文化运动方面,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四川省城的青年,无人不知卢思。湖南省城的青年,无人不知毛泽东。中国青年,无人不知这个属于他们的年头始自这一年中的一天——五月四日。这一天被无数青年无数次说道着,简化成了两个数字——“五四”。这一天在毛泽东完成了他缔造的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后仅两个月,便被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正式宣布定为“青年节”。
  当年与后来的中国青年,无人不知“五四”这一天年轻人的滚滚洪流发源于一所学堂——北京大学。当年为中国青年指路的是北大的四位先生“李陈胡周”。
  李是李大钊。
  陈是陈独秀。
  胡是胡适。
  周是周树人。知道他笔名的青年更多——“鲁迅”。
  或有人以为他们的岁数一定不小,其实不然。
  这一年——
  李大钊三十岁。
  陈独秀四十岁。
  胡适二十八岁。
  周树人三十八岁。
  “李陈胡周”其实与“毛宋卢梁”是同龄人。
  四川省城,难得有这样静得出奇的夜。就在这一夜,一声婴儿啼哭,从卢魁先与蒙淑仪的小屋传出。
  “明贤别哭,让爸爸抱抱,爸爸抱抱就不哭了!”卢魁先说。
  婴儿的哭声反而更加响亮。
  “明贤,不给爸爸面子啊,爸爸抱你了,你反而哭得更热闹了?”
  “哎,我拿你们这两个宝贝怎么办哟!”蒙淑仪一叹——既爱丈夫又爱儿子的每一个女人都爱发出这样一声欢喜的哀叹。
  “夫人你有所不知,听到我们明贤来到这个世界上发出第一声哭声起,我心里就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
  “什么?”
  “奋斗!实践!”
  “那是卢魁先填少年中国表格的话!”
  “也是卢魁先对自家儿女的话!卢魁先一定要亲手为明贤换第一块尿布,一块换不好,换第二块——坚忍、质朴,直到把自己换成为一个换尿布功夫很在行的爸爸!”
  婚后,卢魁先得子。从五四那一年起,十余年间,卢魁先得三子三女。
  新政
  旬月之内,再入铁牢,都是犯在四川军人手中。第一次只是谋琴害命,这一次,代英知道,自己所犯的罪名,真正是要命的。手把铁窗,恽代英后悔还有话未对卢作孚说尽。其实恽代英由上海办完那一桩“要事”后,坚持要返回泸州一趟,还有更深的考虑。他是受同志们派遣,要与卢作孚共同研讨他们开创的川南新局面失败原因,寻找新的救国之路。
  公历1920年7月2日,川军第2军军长刘湘在重庆通电就任川军总司令兼省长,整编清点川军进行,实行“就防筹饷”,从此“防区制”在川省合法固定了下来。
  10月,军阀连年混战,四川出现新格局。川军将滇黔军逐出四川境内。12月30日,川军刘湘第2军第9师师长杨森兼任四川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集军民财权于一身,进驻川南富庶地区泸州,实际上第9师辖区成为四川防区制中的主要割据势力之一。
  泸州城南门,成排的民居被推倒拉垮,一眼望去,废墟中只露出一栋老房子。
  这房子古式的门框当中,安放一张太师椅,一个老人端坐,双手抱定一块匾“梁氏祖宅”,堵在门口,直勾勾望着扑面而来的尘土瓦砾。
  烟尘散去,几个被老人堵在门外的士兵露出脸来:“老人家,杨师长有令,办新政,修公路……”
  老人将匾靠定怀中,腾出双手来,伸出九指。
  士兵说:“是啊,杨师长给了您这多安家费,您就搬迁了吧!”
  老人愤懑地将九根指头伸到士兵眼前。他身后,老屋内,老伴抱着小孙子,哭得死去活来。
  士兵面面相觑。
  “你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正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杨森。
  几个年轻士兵吓坏了,只有指向那老人。
  杨森问:“老人家——安家费,搬新房,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老人端坐不动,只将九指张开,伸到杨森眼前。
  “九?”杨森遥指:“此乃我四川有史以来第一条马路!泸县南门外,到山岩脑。还请老人家挪动挪动,为一方繁荣,相助我这泸县新政……”
  “蛮干将军!”老人九指堵住杨森,迸发大吼。
  老伴见老人发威,也哭喊起来:“九代人啊,我生是这屋的人,死是这屋的鬼!”
  杨森强行克制,马鞭一挥:“老人家腿脚不方便,弟兄们——扶老携幼,帮他搬家!”
  门外,数十人拖着重达数千斤的碾石,碾压那一大片搬迁后的民宅。杨森与副官双骑驰去,杨森马鞭甩得响亮,指点着初见形状的公路毛坯,颇志得意满。
  废墟中围聚的百姓议论纷纷:“民房拆完,看这蛮干将军还要怎么蛮干?”
  人群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盯着杨森背影。
  “民房早拆尽,问将军何日才滚?”是夜,泸州杨森府内,杨森用马鞭指着桌上新送到的一份私家小报《师贤周刊》,念着上面的一副对联。
  副官:“这个叫梁师贤的,吃了豹子胆,公然私印小报,讥讽新政,煽动民众!”
  杨森不紧不慢念出下联:“马路已捶平,看督理哪天开车?”
  “我去封了它!”
  副官快马驰出。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窗内一声响鞭,副官赶紧勒马,见杨森端起紫砂壶喝了一口:“这一联,对得如何?”
  “顽劣之极!师长新政,泸县民众,翘首以盼我四川境内第一条马路!这梁师贤,竟敢舞文弄墨跳出来挡横……”
  杨森马鞭一抽桌子:“我是问你他对子对得如何,你给我扯这么多空龙门阵?去!”
  “是,我这就去封了它?”
  “去马房!”
  “是,卑职这就去马房为师长带马,陪师长去封了这梁师贤的嘴!”
  “本师长命你去扫马房!拣马粪!”
  “拣马粪?”
  “你不是爱拍马屁么?我让你拍个够!”
  副官吓得下马,跑进屋来:“师长,说实话……我怕师长就不止是命卑职去拣马粪了。”
  “本师长只要实话!”
  “说实话,这对子,对得绝妙。”
  “妙在何处?”
  “妙在——这上联的‘滚’,与下联的‘开车’,一语双关。”
  “如何双关?”
  “字面上——似在骂师长强拆民宅,快快滚蛋、车身走人。”
  “唔。字面下藏着的……?”
  “师长若真要封他的嘴,他立马可以满嘴跑舌头,换个说法。”
  “什么说法?”
  “——我梁师贤这一联,上联这一个滚字,说的可不是滚蛋之滚,是车轮滚滚之滚也!下联这开车,不是走人,是……我就是巴望马路早日碾平,杨师长杨督理早日开车飞驰在这条马路上。”
  杨森一脸霸气:“走,我要他梁师贤拿话来说!”
  “师贤写这对子,不过是表示——巴望马路早日开通,车轮滚滚,好让我泸县新政如这马路一样通畅,得遂泸县民众心愿!”望着连夜问上门来的杨森,梁师贤振振有词,他犟着颈子,望着杨森,等待这位“蛮干将军”的下文。他的身后,孔夫子牌位前,有一横匾“师贤私塾”,看来是位读书人、教书匠。
  隔着堂屋中八仙桌而坐的杨森一进门碰了这颗硬钉子却全然不动声色。他发现八仙桌上,这位书生的娘子先前刚送上桌的那两盏热茶,没来由地晃来荡去,泼出不少在桌面上。细看时,是整个桌面在晃荡,心中暗自好笑,他想都不想就猜到这桌面颤抖的原动力来自对桌而坐的这位梁师贤先生。杨森与读书人打交道非止一次两次,颇知他们在自己这样一个将军面前最爱显示的长处与最难掩饰的短处。
  此时的梁师贤,最憎恨的是自己的双腿不争气,老在裤管中打着摆子——我梁师贤一点都不怕军阀,我的两条腿为啥要怕军阀?
  盖碗中泼出的茶水顺着桌面径直流过,淌下桌沿,浸过灰布长衫,打湿了他的双膝,他赶紧将双腿从自己面前的桌腿前挪开些,同时偷眼看看杨森有无察觉。
  谁知杨森根本不看他,反倒转身眯着眼望副官:“乍见先生对子,杨森怒极。见先生本人,杨森反倒欣喜!”
  梁师贤愣了:“为什么?”
  “梁先生直话直说,杨森才知自己所办这泸县新政在民众心中究竟作何反应?杨森想办新政,竟忽略了本地民众接受新政尚需过程。杨森我是操之过急啊!”
  “昔日,师贤只闻说‘蛮干将军’之名,今日亲见,才知师长,无论面子里子,都为泸县一方民众着想!”梁师贤与杨森周旋,他一把抓过桌上几份《师贤周刊》,作势要撕,“惭愧!惭愧得紧!”
  “如此一副巧对,一把撕了,先生不嫌可惜?”杨森按住他的手,回头对副官:“从我名下,送五百大洋,资助《师贤周刊》!”
  副官一愣:“是!”
  杨森大包大揽地张开双臂从梁师贤桌上将报纸全都揽过,塞到副官怀中,道:“传令,我师各部,并吁请泸县各界,订阅《师贤周刊》,以开放眼界,了解民情,增加共识!”
  梁师贤急忙抱拳:“师贤出言不逊,反受师长如此抬爱!”
  杨森眯着眼睛笑道:“不瞒梁先生,我这泸县新政,不过是为他日四川新政打下的垫脚石!”
  “依师贤愚见,建设四川实行新政,还当以伐心为上,这得人心者,得泸县、得四川,得……”梁师贤有所忌讳地打住。
  杨森大笑:“先生还怕说么?我替先生把话说尽——得天下!”
  梁师贤被杨森霸气所镇:“是,是,得人心者得天下。”
  杨森突然打住笑声,逼视梁师贤:“先生高见——这乱世中之人心,当用何法、从何处得之?”
  梁师贤答不上来:“这个……”
  杨森冷眼相看,悄声对副官:“此子不过寻常教书匠一个,多少有点骨气、才气而已。我这一问,岂是他能……”
  果然,梁师贤抬头望着杨森:“师长这一问,岂是师贤能答得上来?”
  杨森振振有词:“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
  梁师贤抬眼,这一回是真佩服:“师长此言,一针见血!”
  “这话却非杨森能说!”
  “那是谁说的?”
  “与先生一样,一个读书人。”
  “能说出这话,可知当真与师贤大不一样!师贤不能!误师长空跑一趟……”
  杨森开怀大笑,拎起马鞭:“哪里哪里,正要感激先生,叫杨森不虚此行!告辞!”
  杨森与副官双骑驰过毛坯公路。当真开工铺一条公路,杨森才晓得比挖一条同样长的战壕要难百倍。编制一个连的壮丁,合力拉着重达十吨以上的石碾子压路面,压了多少趟还没压平路基。
  副官说:“这梁师贤,不过寻常,明明叫师长白跑一趟,师长怎么说——‘不虚此行’?”
  “不虚此行啊!这寻常之人,叫我想起一个不寻常的人!”杨森道。
  “谁?”
  “六年前,江安县,万言书……”
  “卢思?”
  杨森快马加鞭:“舍他其谁!”
  杨森“新政”,让梁师贤有了新职业——体育运动会的裁判。梁师贤站在川南师范学校“新政”以来新修剪过的体育场沙坑前,吹了一声小喇叭(其作用相当于当代奥运会哨子)后,高声宣布跳高比赛规则:“跃过横杆,而杆不坠地者为胜!”
  运动员队伍中,便有人飞跑跃起,却碰翻了横杆。这该是泸县人见过的第一个田径运动会,支撑横杆的两根竖柱做得各有海碗的碗口粗,像足球球门的支架似的,还上了厚厚的红漆。
  一阵哄笑声。此人一头沙从沙坑中爬出。
  主席台上,杨森也看着,摇头哂笑。忽见另一人,足蹬多耳麻草鞋,身穿一百单八颗密门纽扣夜行衣,背上居然苏秦似的背了龙泉宝剑,他从运动员中蹿出,起跑后并未像前面那位那样直奔横杆,而是冲向支撑横杆的一根竖杆,借前冲惯性脚尖在竖杆上连连轻点,将身体冲到最高处,腾空跃过横杆。
  有记者按下快门。
  众人一阵喝彩:“马少侠!”
  同时,运动场中,显然是主办者请来的川剧班子为之卖力奏乐,却是二胡与川剧锣鼓为主,奏的曲子却是《打神》。
  裁判梁师贤吹着喇叭上前,压过奏乐声,他拼命摆手,否定这一成绩。
  马少侠不服,又有观众帮着起哄,与梁师贤争吵起来。
  梁师贤带着马少侠来到主席台。
  梁师贤:“将军,这现代运动中跳高之一项,乃较量人之腾空跳跃之能量,可是他,用的却是国术中飞檐走壁一路轻功!”
  马少侠:“先讲断,后不乱。你这裁判一开始便当众说好了的——跃过横杆,而杆不坠地者为胜!”
  梁师贤犟着颈子:“这是泸县第一届新式运动会,你当是七剑十三侠论剑比武大会?”
  杨森哂笑着冲马少侠摇头。
  川剧班子显然倾向于马少侠,又奏起《拷红》。
  马少侠义愤要走。
  杨森胸有成竹:“壮士!”
  马少侠站下。
  杨森:“可愿在我军中当兵吃粮?我那侦察连连长,非壮士莫属!”
  马少侠意外惊喜。杨森以目示意,亲兵过来,将马少侠带下。杨森望着混乱、哄闹、充满活力,又近乎荒唐滑稽的运动会,苦笑:“民众愚昧,人心浮躁,我这川南新政,当如何办下去?”杨森突然抬头,责问副官,“我叫你找的人呢?”
  副官疑惑地问:“哪个人?”
  杨森说:“上书进谏于我——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
  副官说:“六年前,他从江安出夔门,去了大上海,莫非师长,命卑职去上海找这个卢思?”
  梁师贤听到这话,想起什么:“卢思?——卢思在此!”
  杨森说:“卢思何在?”
  梁师贤却从怀中掏出一卷报纸送上:“碰巧师贤怀里正揣着个——卢思。”
  杨森打开,全是《川报》。
  梁师贤说:“短短一两年,《川报》竟成省城最抢手的报纸。正是这个卢思主笔!”
  杨森一眼看中头版一篇题目:《西藏往事的谈话》。
  梁师贤说:“本文向民众呼吁,英吉利国利用印度为跳板入侵西藏,收买个别喇嘛与贵族,妄图趁机吞并我国西藏。”
  杨森一目十行读毕,大声读出最后的句子:“我国民众,应同心协力,以抵御外侮!”
  梁师贤问:“不知彼卢思,可是此卢思?”
  杨森乐了,也学着梁师贤酸味儿,指着这篇文章署名“卢思”二字:“彼此彼此,同是一个不变之卢思也!六年前在江安,此卢思上万言书于我,言必称‘教育’,今日看来,此人心中所图,岂‘教育’二字可囊括?”
  副官问:“师长看来,此人今日所图是……”
  杨森说:“天下人心!”
  当晚,副官从杨森手头接过一封书信,收信人:卢思。
  副官快马驰出,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一声响鞭,副官赶紧勒马于窗前。
  杨森说:“我叫你停了?”
  副官说:“可是……您那马鞭?”
  杨森说:“我是叫你快马加鞭!这种人,我若慢一步,万一叫熊克武、刘湘、邓锡侯他们笼络了去……”
  副官心领神会地说:“师长,此行,我还带了他。”
  另一匹马上前,出现在窗口,马上,是马少侠,已换了杨森军军装。那一柄剑却依旧背在背上。
  杨森一挥鞭,二人驰去。
  杨森望着案头《川报》,道:“卢思,我倒真想看看,你口口声声之‘救国教育’,如何统治这纷纷扰扰老朽古旧之中国人心!老大中国啊……”
  杨森端起紫砂壶喝了一口,将下一句话强咽进肚里:谁来做中国老大?
  杨森问“老大”是谁,卢魁先也在指“老大”发问,只是二人所说的“老大”,不是同一个“老大”。省城合川会馆居室小窗边那个白木小桌前,卢魁先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段话:“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我卢思赞同学会的宗旨——本科学的精神,为社会的运动,以创造少年中国。”
  这一年,卢魁先加入中国少年学会。先后加入该会的全部112名会员中,有后来成为共产党人的毛泽东、恽代英、邓中夏、赵世炎、张闻天;有先为中共、后为国民党、再后投靠日本的周佛海;有科学、教育、文化界巨匠的朱自清、田汉、许德珩、李人……
  小窗外,飘下一片枯叶。
  对面督府衙门,又换新牌。
  卢魁先独坐窗前,凝神写作。
  门外传来声,听得杂役叫道:“老爷,卢老爷。”
  “这声音怎么耳熟?”卢魁先将一枚钱塞出去,等着把信塞进来。钱掉地了,叮叮当当原地转圈,杂役极敏捷地扑下地,拾起小钱,举过头,目光炯炯,从钱眼中穿过……隔着门缝,卢魁先越看越困惑,惊喜地问:“罗大爷,你老人家醒过来啦?”
  “我是姓罗,还当不成大爷。”杂役将小钱从面前移开,卢魁先看清了,此人腰背像当年罗圈圈一样弯成了罗圈,神情远比罗圈圈迟钝:“我是罗圈圈的儿子,小罗圈。”
  卢魁先忽觉悲从中来。这天,卢魁先接到两份大红委任状:一份是督军熊克武礼聘卢思先生为四川省督军署委员。
  另一份来自杨森。
  当天,卢魁先带着两份委任状回到自己一家人在成都支矶石街临时租住的家中,向蒙淑仪说起这事。
  蒙淑仪在院内空地开荒种了菜。她一锄果断地挖下,挖出一颗红艳艳的大萝卜。蒙淑仪问:“你定下了?”
  “唔。夫人是不是想问我决定要去哪一家?”
  “我猜得到。”
  “夫人猜我要去哪一家?”
  “离我们现在这个家最远的那一家。”蒙淑仪看一眼卢魁先身后,四弟卢子英在院内石桌上习字,字帖是一本岳飞书《前后出师表》。一岁多的儿子明贤在菜地边嬉耍。
  “人说,四川号称魔窟,而魔窟中之群魔,便是军人!此人在川军诸巨头中有‘蛮干将军’之称!”
  蒙淑仪担心地望着卢魁先:“那你……”
  “人说他脾气之大,拍桌子砸板凳甩马鞭。”
  “啊?”
  “这还算好的。火发过他就没事了。人说,最可怕的就是碰上他阴恻恻地笑……”
  蒙淑仪一手拄了锄头,腾出一只手,拇指食指两根指头拈住卢魁先的衣袖:“那我们不去了。我也是,不怕人拍桌子砸板凳当面发火,最怕人背后阴恻恻地笑。”
  卢魁先笑着冲妻子摇头。
  “你从来就不爱当官,说好了,我俩分工的,你写了文章卖给报社换钱买米,我种萝卜白菜,我陪他,带着四弟、儿子过自家的日子。”
  卢魁先不语。
  “这么可怕的魔头,你凭啥还要去帮他?”
  “因为他大兵刚进泸县,便喊出两个字,四川魔窟中的群魔军人此前从未如此张扬喊出的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正是革命前卢思天天想喊,革命后卢思日日想做的两个字。““我的夫君耶,你倒是说出来叫为妻听听啊!”
  “建设。”
  “建设?”
  “去年割据川南,此人竟喊出——建设新川南!一年来,我冷眼旁观,想看这位四川军人是光喊,还是喊完就做。”
  “这人,喊了,没做?”
  卢魁先接过妻子刚拔出的萝卜,把手头的报纸递给她。报纸上,标题醒目:“川南建设川省第一条大马路”。
  新闻图片,上百人拉着的巨大的石滚后面,马路已初见规模……
  “他还兴办学校。”卢魁先再指下面一张新闻图片,那是在川南师范新操场,马少侠背了龙泉宝剑,腾空跃过横杆的瞬间。
  “这一回他来找你?”
  “我早料定他会再来找我。”
  “为啥?”
  “此人心有所图!”
  “他一个军人,打你这个教书匠什么主意?”
  “他要看我口口声声所谓的教育,是不是真的能统治纷纷扰扰的乱世人心!”
  “你能吗?”
  “光喊不做,就不晓得能不能?”
  蒙淑仪娇憨地将刚挖出的萝卜放在卢魁先筐中:“我晓得他能!”
  她又把自家男人改称“他”了。
  卢子英被飞燕吸引,正张望,却碰上二哥严厉的目光。卢子英显然有些敬畏二哥,赶紧埋头习字。几十年后他写下:“二哥长我十三岁。我出生时,父亲的麻布小贩生意已经破产。全家生活艰难,无力供我上学,由二哥教我读书。1913年我尚未满8岁时,二哥为避免军阀胡文澜对革命党人的迫害逃到重庆,也把我带在身边。他对我管教很严,晚间必须背诵一篇国文才能睡觉。我经受不了,两月后就独自从重庆私逃回合川父母身边……他到成都工作也把我一同带去……”
  “四弟小你十三岁呢!”蒙淑仪碰一下卢魁先,意思是不要对四弟太凶。
  卢魁先望着四弟笑笑:“淑仪,我想去,用力在教育上做一次试验。”
  蒙淑仪:“魔窟也去?”
  “也去!”
  “我陪你。”
  刚学步的儿子追着飞过的一双燕子跑开,这时回来了,手头拿着妈妈绣的燕子,塞到蒙淑仪手头,指着天上,他追不着的燕子。
  卢魁先望着蒙淑仪:“你和我,两个人,你一针针一线线绣鸟儿花儿装点这世界,我就想一桩桩一件件做实验办实事。”
  蒙淑仪颖悟地点头,“可是,我……怕。”
  “淑仪怕啥?”
  “怕这个魔头,冲你冷笑。”
  卢魁先一笑:“他是带一师兵马的四川军人,我不过一介布衣,本来一篙杆撑出十八里滩的两条船,可是如今,他喊出‘建设’两个字来,还真做了,我就非去不可!”
  “你去哪儿,我不问,反正,我不能让你一人去。”
  “依你?”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把我一抬花轿抬到你卢家时,你和我,两个人,当面说好的,你说——这辈子,怎么遇上你?”
  卢魁先也动情地:“你说——这辈子,我陪他。”
  “你答应带我去了?”
  “就像几年前带一家三口到这省城。”
  “这回是一家四口去泸州!”
  卢魁先抱着儿子拾萝卜,又抱着拾起萝卜的儿子递给蒙淑仪,蒙淑仪正要连儿子带萝卜一块抱过,儿子又萝卜拿脱了手,蒙淑仪又与卢魁先一同抱着儿子,忙着去拾满地乱滚的萝卜,卢子英也加入了进来。院内一片闹忙。
  卢魁先在泸县的家,在“皂角巷”。名副其实,一棵皂角树下,就挂着这路牌。
  蒙淑仪在院中开荒地栽菜秧,卢子英在一旁做作业。蒙淑仪想叫四弟“做作业要专心”,没叫出声。她发现自己今天种菜都不专心。她挖一锄,抬一下头,眼睛老瞄着堂屋窗内,此时,丈夫正与那个“蛮干将军”隔着八仙桌对坐。听得蛮干将军高声说话:“他熊克武的四川省督军署委员你不干,省议会高薪秘书也不接,卢思先生,却为何愿到我小小泸州来当一个小小的教育科长?”
  丈夫的声音却低得多:“我想做点实事。”
  蛮干将军一笑:“这教育科长虽小,却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干得下来?”
  窗内,丈夫应答着,声音依旧不高,蒙淑仪听不清,却听出蛮干将军笑得异样,再问丈夫:“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只见丈夫应了一句,虽听不清,但蒙淑仪能猜到丈夫说的是“我没有进过大学”。丈夫就小学四年学历,谁问他都这样作答。可是,今天丈夫面对的是什么人!这时,就听得那将军笑得更怪。蒙淑仪担心地悄声问卢子英:“四弟,什么叫冷笑?”
  卢子英埋头作业,见问,顺手拿起肘边字典,查了一下,读出:“不热情,不温和,含有轻蔑、讥讽意味之笑。”
  蒙淑仪一愣,担心地再望窗内,又见蛮干将军似此一笑。她再向丈夫望去,丈夫的脸看不清,听得他的声音还是比蛮干将军低得多,说话也没蛮干将军那么快。
  蒙淑仪:“四弟,你听在耳朵里,蛮干将军这样笑,算不算冷笑?”
  卢子英歪着耳朵听听,困惑地点头:“他爱冷笑不冷笑,关我们啥事?”
  四弟说出话来,总这样直杠杠的,从不晓得个怕!蒙淑仪却更加担心,她扶了锄头,将锄把顶着下巴,歪着头从门框望进去,隔着立正姿势扶着匣子枪把子守卫门外的副官,她发现八仙桌上她先前送进去的那两盏热茶,没来由地晃来荡去,泼出不少在桌面上。细看时,是整个桌面在晃荡,心中更加担心,这张搬进堂屋后自己亲手安放得四平八稳的八仙桌,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晃荡成这样?再看时,蛮干将军在太师椅上仰靠着,坐得四平八稳,跷着二郎腿,全身连挨都没挨着八仙桌,一脸的得意,却不蛮横,反倒显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望着她的丈夫。那这桌面的抖,肯定来自桌下,蒙淑仪顺着桌腿望下去,丈夫的腿倒像是靠在桌腿旁,可是却怎么也望不见丈夫的腿到底抖没抖。丈夫平日里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从来不像有些人那样晃来荡去的打摆子似的抖腿,今天呢?若是丈夫的腿也没抖,这桌面上的盖碗茶就不该抖,若是丈夫的腿在抖,那可……
  “啧!”杨森突然低叫一声,膝盖头被烫了,看时,才发现八仙桌上盖碗中泼出的茶水顺着桌面径直流过,淌下桌沿,浸过呢子军裤,想都不想就猜到这桌面颤抖的原动力来自对桌而坐的那位卢思先生。杨森暗自好笑——刚进门,见这位卢思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伟岸修长器宇轩昂,杨森便心存担忧,别碰上个只会写万言书,做不成一桩事,连个大场面都没见过的酸秀才。交谈时,更不见他慷慨陈词滔滔不绝,杨森便想,索性不怒自威摆出一师之长的架势,你们读书人背地里爱骂我们带兵人为军阀,我便索性以军阀形象相见,当场压垮了你,让你自己“滚蛋”、“开车”,我这川南一方教育,再另请高明。从省城请来的这一位,也不过是本县梁师贤一流角色,杨森看也不看对方一眼,想象着对面桌腿下颤抖如梁师贤的那一双腿,杨森半是自得,半是失望,笑望着窗外天空。
  蒙淑仪怎么看那笑都是属于四弟刚解释的那种“冷笑”。丈夫虽然身处魔窟四川多年,但与这样闻名的魔头对桌而坐还是头一回,还要不断应对一句紧似一句的逼问!万一真把丈夫吓着了?蒙淑仪连劝丈夫的回家的念头都有了。省城那边李幼椿的院子空着呢,续租就是了。刚拔了萝卜的那块地荒着也是荒着,可以种点莴笋,何苦一头钻进魔窟伴这魔头?
  蒙淑仪将锄把靠在短墙上,去灶房提了烧开着的一壶水,进了堂屋。却见丈夫坐得四平八稳,双腿根本没挨着桌腿。
  今天这八仙桌到底为啥平白无故打摆子?蒙淑仪想不通,又不便弯腰去看桌下。她出身有教养的家庭,嫁了丈夫后更是受到诗书礼乐的熏陶。
  二嫂一走,院里一下子冷清了。卢子英将手头捧着正在背诵的《出师表》放一边,一个人坐在皂角树下数皂角。卢子英皂角数到一百,懒得再数,便唤了一声:“蹦蹦!”
  随二哥二嫂离开父母出门几年了,卢子英觉得,二哥就像爸爸那么严厉,二嫂却像妈妈,更像个温和可亲的姐姐。在这家中,二哥二嫂不在身边时,卢子英还有个可以说话的小伙伴,就是小狗“蹦蹦”。
  蒙淑仪正琢磨着堂屋这八仙桌为啥老“打摆子”,突然,桌子猛地向上一蹦,紧接着,旧桌下蹦出一条小狗,从蒙淑仪脚边蹿过,冲出门去,在家中,就四弟能唤得动这小家伙。蹦蹦一走,蒙淑仪再看桌面,不抖不晃了,蒙淑仪抿嘴一笑,原来先前闹得八仙桌打摆子的是它——它钻在桌下,独自在桌腿上磨皮擦痒。
  茶也续过了,丈夫也一切如常,本来蒙淑仪该提壶出门了,可是她脚下却迈不动。笑过之后,一双眼睛悠悠地瞄上了丈夫。蒙淑仪一进屋,听得清蛮干将军步步紧逼一句盯一句发问,听得清丈夫不紧不慢一句接一句应答。可是,他们说的啥,蒙淑仪却一句都没往心头去。闺中,蒙淑仪没见过几个男人。既嫁,蒙淑仪追随丈夫,从合川进省城,没少见过有头有脸有个性有风度有本事的男人,见得越多,蒙淑仪的一双眼睛,越是离不开自家的男人。初嫁时,还只是二八少女混沌恍惚中感觉这个男人“人好”,自己也就“只要人好”。今日再看,自家男人与这么个孔武剽悍的蛮干将军对话,非但见不出一丝一毫惧恻卑微,反而于不威不怒间,显见得十分男人!真男人自带一股子气息,即便不发力,也能逼人,再三逼人!自家男人此时平常应对着,竟逼得对座的佩剑将军不得不挖空心思一句接一句想出话来逼问于他,才显得自己没落下风。手头提着水壶,蒙淑仪心头那一份自豪,怎么也掩饰不住,便愣在堂屋当中,再也不想抬腿离去。窃喜今生有靠,把洞房中望着男人身后燃得滋滋有声的那一对红烛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在心底念叨了无数回……
  杨森一扭头见这女子站在堂屋当中,续了茶也不离去,便定睛打量。先前刚落座,这女子进屋倒茶,杨森还只是觉得眼前一亮。杨森对女子——美女,有着本能的敏感,从戎以来,骨子里更是信奉“自古美女爱英雄”这话。可是此时再看这女子,非但具有了东方美女的外貌,而且双眸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段痴情,痴得来竟连旁座的这么一位大将军在她眼中都视若无物。杨森面带微笑,无声一叹——自家身边仕女如云,不乏东方美女型的,更不乏知书识礼的淑女,可是,她们到底是爱自己是乱世中一位英雄,还是爱自己能在乱世中拥兵自重、称雄一方,抑或是爱自己能颐指气使、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再反观自己那一个“美女爱英雄”的信条,杨森不由得扭回头,将剑光一般冷峻锐利的目光直逼八仙桌对座那一个男人。此人一介布衣,身无长物,既不高谈阔论,也不急于表现胸中深藏的宏图大志,只平平实实地回答自己提出的每一句问话,答辞中却总留有三分余地,诸如“不知能不能做成”,“我需要实验一段时间”之类。可是,此人竟能如此成功地征服八仙桌边这一位美女,这便已成明证——此人是一个地地道道深藏不露的“乱世英雄”。杨森不由得对此人青眼相待。这么一看时,杨森多年来养就的一上场面一见人面便要将对手震慑而让自家占尽上风的军人习惯不知不觉收敛了几分。杨森被人呼为“蛮干将军”非止一年两年,他自己也从不作一句辩驳,他知道这或许有利于他在魔窟中行走。其实,杨森若真是只知一味蛮干的下三滥兵痞,还能混到今天?杨森内心与当今称雄四川、同被称作“军阀”的那几位拥重兵的同人一样,有着极冷静精明的算计与思路。可是今日与这位初来乍到自家地盘的这个男人隔桌对坐,杨森忽然发现自己虽费尽心力,却不过像腰后悬的那柄短剑,虽锋利无敌,一出鞘便能晃人眼球,一出手更能见血封喉,可遇上这样的对手,却无计可施。倒是这位对手,让他想起了军界的一句行话——“重剑无锋”。
  丈夫对答如流目不斜视没朝这边望一眼,蒙淑仪却觉得斜刺里那将军飘过来的目光刺人,她红了脸点头一笑,退出堂屋,心头还在反反复复念叨着那一句话……
  “我在背功课,你偏来捣蛋!”四弟向小狗屁股上一巴掌,“蹦蹦”作委屈状溜向皂角树下惬意地继续它的磨皮擦痒。“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四弟重又捧起《古文观止》,望天背诵。
  四弟勇武胆大,其实,内心却有着他二哥的那种缜密心思。他此时明明是见自己出了堂屋,故意将“蹦蹦”哄走,似乎是说,是“蹦蹦”来影响了他,不是他要找“蹦蹦”淘气。四弟小孩子家一个,他的个性,蒙淑仪早就知道几分。今日,蒙淑仪沉浸在自家的泉涌般的心潮中……
  “二嫂,你念叨着个啥呢?”四弟停了背书,突然问道。
  蒙淑仪吓了一跳,这才听见自己念念有词,走出堂屋后,把洞房中望着男人身后燃得滋滋有声的那一对红烛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念出了声——“这辈子,我陪他……”
  “小孩子家,大人的事莫乱问!”蒙淑仪红了脸啐了一口。
  “蛮干将军还在蛮问我二哥呢!”
  蒙淑仪听得堂屋内一番问答过后,传出将军的笑。
  “四弟,这不算冷笑了吧?”蒙淑仪问。
  “这一回,是热笑。”四弟假老练地答。
  “热笑?”
  “就是不是冷笑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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