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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上)

_2 张鲁/张湛昀(现代)
  “举人说,我魁先娃有志气?”
  卢魁先点头。
  “爸爸说,我魁先娃人穷,要穷得像爸爸的扁担一样硬肘,饿要饿得新鲜!”
  卢魁先点头。
  “这一百二十钱,你想拿去交学费钱?”
  卢魁先连连点头。
  “我晓得,举人老爷送钱给你是真心。”
  卢魁先点头。
  “你就真心要举人老爷的钱?”
  卢魁先愣了。
  爸爸将自家怀中的钱袋取出,倒空其中的钱,全给了母亲。然后将举人的钱叮叮当当一揽子全从桌上刨入钱袋,拴紧了钱袋口的绳子,重新揣进怀中:“明朝我进合川城,先不去布店交付麻布,头一个去学堂见举人。给举人磕头,道谢他。再把钱还给他。”
  卢魁先偷偷掉泪。卢茂林抱过他,说:“娃娃,爸爸只要还挑得动,明年子,保证送你上学堂。”
  卢魁先愣愣地望着爸爸。
  “你等不得明年子?”
  卢魁先从爸爸怀中滑下来,进了内屋,拎着竹篮出来,篮中放着多日未用的纸笔墨砚,卢魁先抱着竹篮,坐在门槛上,望着东方。
  妈妈说:“我娃娃想等到鸡公一打鸣,就去学堂?”
  卢魁先头也不回,使劲点头。
  爸爸重新掏出怀中钱袋:“卢魁先,你还是想拿你那穷得叮当响的先生这点血汗钱,去交学费钱?”
  爸爸看到,魁先娃今夜,头一回摇头,使劲地摇头。
  “那你不想读书了?”爸爸看到,魁先娃更使劲地摇头。
  “又拿不出一文钱学费,又一天等不得要上学堂,这可怎么开交哟我的娃!”妈妈望着魁先娃的背影念叨。
  鸡公一打鸣,卢茂林就醒,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卢茂林下了床,从内屋出堂屋,挑起麻布挑子,来到大门前,就拔门闩,这才看到两扇大门虚掩着。他“耶”了一声,卢李氏披了衣裳正埋头灶前嘴巴对着吹火筒,要吹燃昨晚埋在灶孔里柴块块头子上的火星子,转头来问:“耶哪样?”
  “魁先娃当真鸡公一打鸣,就去学堂了?”
  卢茂林手向怀中一拨弄,叮当有声:“耶,他又没拿走举人捐这点血汗钱去交学费,看他怎么去学堂?”
  “他既是去上学堂,又到哪里去拿钱来缴学费?”
  举人听得鸡声人声,从书堆中刨开一条缝,抬起头来。昨晚他备新课,太晚了,就在书院教师备课的案头伏案而睡。他吹烛、起身、正冠、捋髯,抱起案头连夜写下的讲稿和几本线装书,是《天工开物》《齐民要术》。昨天给卢魁先送了学费钱去,今天这节钟,他要当堂答复卢魁先上回问得他丢尽老脸的问题:“为啥洋人造得出铁船,我们造不出?”
  他的讲稿上写的是:“木船者,船也。铁船者,亦船也。中国,古称轩辕氏也,不识者以为国人只善造车。非也!秦徐福赴东洋,用的是船。明郑和下西洋,用的是船。郑成功光复台湾,用的是船!中华者,古国也。五千年来,岂止我对尔等讲过的——《三字经》《千字文》《千家诗》、唐宋八大家!就说舟船制造术,同样源远流长,大匠有公输班……”
  举人来到教室门口,见双门左右大开,乐了。人没进门,先冲末排座位大叫:“卢魁先!”
  无人应答。举人一脚迈进高门槛,才看到末排那座位依旧空着,举人咕哝一声,“耶,交得起学费了,人为何还不到堂?”
  这节钟,举人是这样开讲的:“今天,这节钟,本是讲与坐末排那位学生听的。惜乎该生竟未到堂!”
  学生哄堂大笑。举人顺着学生们的目光,才发现教室门旁窗户外,趴着一个娃娃,正是卢魁先,盯着老师,听得专心。
  这时,卢茂林挑着麻布进了书院大门,也一眼望见魁先娃:“耶,真想得出来哇我的魁先娃!也不争一声,也不辩一句,不出声不出气地,又不拿举人一文钱学费,又一天不等上了学堂!”
  卢茂林指点着二娃子的背影,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在夸奖。满岁抓周,卢茂林没看得出二娃子这辈子爱干啥职业。这天,却看出了二娃子有这等本事。卢茂林还是没看出,正是凭着这本事,这在幼年便显示出来的个性独具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后来几十年,他的二娃子会干下什么样的事,这些事让当时与今天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于是称之“奇迹”。比如:——三十三岁,整个川江航业遭遇经营危机,卢作孚又拿不出一文钱,又偏偏偏选中这时机创办起自己的轮船公司。
  ——三十四岁,卢作孚又拿不出足数的订金,又偏偏让上海滩精明的船厂老板专为自己的轮船公司打造一条新船。
  ——三十六岁,卢作孚又不能对外国轮开一枪一炮,又还要逼着外国轮接受中国人“武装登轮检查”。
  ——刚满四十,卢作孚又只肯出原造价一百二十分之一的银子,又偏偏能从英国航业大班手头买下巨型沉船。又没有专业的打捞人员与设备,又偏偏能从柴盘子那样的险滩江底打捞起国际知名专业打捞公司宣告“无人能够打捞出水”的沉船。接下来,就凭着这条打捞出水的船,一改船名,调转船头,顺势下行,又不动刀兵,又要让曾经驾着这条船制造川江上著名惨案的英国佬俯首称臣……
  ——同是那年头,卢作孚手头又没得钱,又要收购多家轮船公司。又只得几条小轮船,又偏偏要“一统川江”。只费了几年时间,便实现“小鱼吃大鱼”、“蛇吞象”,将川江上华资外资大小轮船公司几乎全吞进自家肚皮,吞得来所剩无几,让漫江飘舞的万国旗一统为中国旗。四十岁出头,当上了名副其实的“中国船王”。
  ——四十五岁,卢作孚只有二十二条大半老旧的轮船,又面对枯水,又偏偏能将交付在宜昌河滩上的十万吨机器三万人全数运走;又没打过一天仗,又偏偏能从日本军队飞机大炮下,将“中国工业、兵工业的命脉”根本挽救。
  ——五十六岁,卢作孚又要一枪一弹不发,不杀一个敌人,不牺牲一个自己人,甚至不与一个朋友闹翻脸,又偏偏能将受困滞留海外的民生公司的全部海轮(那几乎也是当时中国海轮的全部主力)都驶回大陆。
  ——眼看要满五十九,卢作孚写下平生最后一篇纸,就连那几行字,依旧如此:又保全了自己的清贫,又安排好寡妻日后的生计。又昭显了自己的清白,又不诬陷、伤害任何一个诬陷和伤害了自己的人。
  ……
  时人述评卢作孚,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用这“又……又……”的说法。史书记载卢作孚,不得不一年又一年用这“又……又……”的句式。以至今人有好文字游戏者,将这一对又一对的“又”字并拢成“双”,借一个时新的词来形容卢作孚:“这人一辈子,总想双赢,总能双赢。”
  光绪年这天,趴在瑞山书院窗外的这个娃娃,后头几十年,创出的每一桩奇迹、做成的每一桩大事,总不离“双赢”,个中究竟,至今是个谜。
  当初,卢魁先确实是出自本能。要上学,交不起学费,只好拎了书篮去书院趴窗户。古往今来,似他这样做的失学儿童非止他一人。爸爸所说——屋里大人不同意,他“也不争一声,也不辩一句,不出声不出气地”,那是因为他失语说不出声。几岁的娃娃,就要拿他的一言一行来作性格分析、企图见出其一生,未免小题大做。不过,当这娃娃走完几十后的一生,再来回味,无论“又……又……”成双的思维方式,还是一桩大事做成双赢定局之前,从不与不知者、反对者作口头上无谓辩说的“不争论”的行为方式,其独具个性特征的人生格局,无一不在幼年形成。天生乎?自生乎?众生乎?
  常言说得好:后观者清。
  “春与秋其代序”,卢魁先在瑞山书院窗台上趴了非止一轮。
  杨柳又绿,檐上空空燕巢,巴望着天空,却不见春燕归来。这日无课,卢魁先独坐家中高门槛上,课本铺在膝上,卢李氏将盐巴砣砣浸进锅中转了三圈,望一眼门外。父亲挑着麻布重担从他眼前晃过,他也没看到。卢李氏迎上,夫妻二人看着失语的儿子,嘴唇开合,却无声,各自摇头一叹。
  “魁先娃,你又不能读又不能讲,明天就莫去学堂了。”
  卢魁先连连摇头。
  父亲抱住卢魁先:“不能读不能讲,就算书读出来,能做啥用?”
  卢魁先连连点头。父亲看出儿子想说“有用”,宽容地拍拍儿子的脑袋,回过头对卢李氏说:“这一趟,碰上宝锭的船回杨柳渡,搭了我一条黄鱼。”川江上人说“搭便船”叫“搭黄鱼”。
  “我说呢,你这一趟跑荣昌,拢屋这么早?”
  “宝锭长高了,再长几年,又是一个宝老船!”
  “同天生的,高出我屋魁先娃半个脑壳。”一对燕子进屋,绕梁三匝,叽叽喳喳唱和着,钻入去年空巢。卢魁先张嘴闭嘴,学那叫声,却无声,卢李氏话说到一半,卡在喉咙里,哽咽着,流下一行泪来。
  燕子转眼又飞出,卢魁先收了书,追出屋去。
  “吃晌午饭了,魁先娃还往哪里跑?”妈妈叫道。
  “燕子哪年不飞转,有啥追法?”爸爸叫道。
  卢魁先自己也不知这年年飞转家中的燕子“有啥追法”,但偏偏这一天,这双燕子偏偏就逗得他追出门。也许是他觉得,燕子嘴壳子一动,就叽叽有声,实在让他羡慕。他跑得太急,忘了家中的高门槛,绊了一下,他跌跌撞撞沿长长的石板梯坎追着燕子,他脚下踩空,从长长的石板梯坎上滚了下去。他着实是跌痛了,“哎哟”连声。
  尾追上来的父亲母亲急得叫唤:“魁先!魁先儿啊!”
  燕子眼看飞到江边,见身后娃娃没撵上,回过头来,正对着趴在地上的卢魁先俯冲而下,一路欢叫,声声鼓荡着卢魁先耳门子,一时间他忘了身上的痛,忍不住张嘴学燕叫:“叽叽!叽叽叽喳喳!”
  燕子将近,听得卢魁先叫声,一惊,又转向石阶下杨柳渡飞去。
  卢魁先随之欣喜地看到江边停泊着宝锭的木船。看到木船头的宝锭,卢魁先带泪欢叫:“宝锭!”
  木船上,宝锭听得卢魁先叫唤,转过头来,跳下木船,冲卢魁先跑来。
  父亲母亲追出屋来,赶下梯坎,父亲一路念叨着:“跌得这么痛,还在学燕子叽叽!”
  母亲一路念叨着:“跌得这么痛,还在叫宝锭宝锭!”
  突然,卢麻布站下,紧跟其后的卢李氏一下子撞在丈夫身上,冲着丈夫背影:“还不快点!”
  卢麻布回过头,不认识似的盯着妻子:“你说啥?”
  “我说还不快点,看看娃娃!”妻子说完,要绕过丈夫,上前去护着儿子。
  丈夫却堵住路不动:“这句前头,你说的句啥话?”
  妻子赌气地:“这句前头,你说的句啥话?”
  丈夫偏不让路:“我说我们魁先娃儿——跌得这么惨,还在学燕子叽叽叽叽——你又说的句啥话?”
  妻子还在赌气:“我也说我们魁先娃儿——跌得这么惨,还在叫宝锭宝锭!”听到自己说出的话,妻子突然像二儿子那样张大嘴发不出声来,半天才说出话:“他爸爸,你是说,他?”
  丈夫也哑了半天才说出话:“是,我是说,他!”
  说完,两夫妻又失语了,只晓得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他二人无声,坎下,卢魁先的叫声声声在耳。二人脸上挂着四行泪,像一对老太爷老太婆般地相搀着,一步一停,哆哆嗦嗦,下得坎来,看清了,听清了,二儿子正一边哭一边冲叽叽叫唤的飞燕唤着:“叽叽!”
  宝锭一路跑上坎来:“魁先哥,几时起,你说话又听得见声气了?”
  卢茂林、卢李氏本来还怕是自己想娃娃说话想在梦里头去了,这时,从宝锭的话中得到证实并非是梦:“魁先儿,你说出话来,又听得见声气了!”
  巧合也罢,天意也罢,魁先娃来到这个世界前一天日落时分,有一只燕子飞来合川城北门外杨柳街卢家,绕屋三匝,一头钻进茅檐下去年的泥巢。这一年,又是燕子,从泥巢飞出时,引逗得卢魁先这个几年的哑巴开口说了话。
  同盟
  “合我四川七千万之个人而为一大团体……”卢魁先头一回演讲革命是这样开的头。时间是1911年,地点是省城合川会馆的斗室中。听众只有三个,石二、刘德奎、乐大年。这些天卢魁先教这三个学生用新的解题方式解答数学应用题时,总有点心不在焉,于是便把对中国的新解告诉了学生。
  光绪三十四年(公历1908年),卢魁先踏上家乡人称“东大路”的驿道,一路西去。
  头一回出远门的卢魁先是何装扮,无从得知。后来的回忆录只记下几个细节片段。
  细节一:卢魁先足蹬多耳麻草鞋。
  鞋比周岁时他平生第一双草鞋长出一倍不止,不变的是,鞋头上依旧缀着一对布老虎。头天,妈妈打完草鞋,坐在草鞋凳一端,现绣的。妈妈这几年眼神变得不好使,细微处,便将布老虎凑近大门框出来的那一方阳光接着绣。嘴里念叨:“魁先娃娃出门闯世界,要像趴着的老虎。”
  “为啥要像老虎?”
  “不受人欺。”
  “为啥要像趴着的老虎?”
  “不欺人。”
  细节二:卢魁先肩头上拗着一根老扁担。
  头天卢魁先正陪着妈妈打草鞋,爸爸回来了。卢魁先迎出门:“爸,你怎么今天赶回来了!”
  “送你。”
  卢魁先已经长了力气,双臂托着接下父亲肩上重担。父亲却将麻布担子上的老扁担抽出。一头递到卢魁先手中,一头自己握着,说:“娃娃,爸爸别的没得送的,一根扁担,挑行李。”
  说完,将扁担插入卢魁先两捆行李当中。
  卢魁先晓得爸爸这根扁担的意思:我们人穷,要穷得像爸爸的扁担一样硬肘。
  父亲却说:“我娃娃为人硬肘,像我。不过,这根黄杨扁担跟了我半辈子,今天爸爸送你,不望你学它硬肘。”
  “爸爸要我学哪样?”
  父亲弯了两只小臂,托起扁担与两头行李,分量不轻,他有意一颠一颠地,望着卢魁先,等卢魁先说话。
  卢魁先看懂了:“弹性。”
  父亲笑了:“我魁先娃是读书郎,说出话来,都是书上的。老辈人兴说——让性。”
  卢魁先说:“让性?”
  父亲将扁担托举,放上卢魁先肩头:“做人不硬肘,立不起。太硬肘,没点让性,走不远。”
  送儿子出家门之前,卢茂林本来想把自己为啥年轻时从老家肖家场逃来杨柳街的真实原因说给二儿子听,转念一想,这种时候给儿子讲这种故事,儿子一出门,也照着爸爸的样子来,那还得了!于是,卢茂林送别的话说出口,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细节三:卢魁先随身没带啥盘缠,只带了几盒桃片。
  合川桃片本是四川著名的小吃。据说卢魁先自己就会做桃片。又说他这趟出门,一路上把桃片卖了作盘缠。不过,更权威的说法是说他带的不是桃片,是妈妈烙的干饼。
  “太后到底还是走了,驾鹤西去……捎带着把皇帝塞在陵寝里头——呼啦啦大厦已倾!”举人送到东大路口,站在无字碑下,老泪纵横,“魁先娃也要向西而去,去吧!”
  “去吧,算学课上你问的问题,我都答不上来了,省城出高人,去求新解吧!”曲先生说。
  举人冲着镜面似的碑上自己的影像,咕哝着:“再回合川,若是石不遇也走了,愿得魁先娃娃你——为老朽亲笔撰写一通墓志铭,就用石不遇课堂上教过你的韩愈《祭十二郎》的古风!”说着,举人竟脱口诵出:“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铜梁、大足、安岳……一块块路碑从脚下晃过,非止一日,卢魁先进了成都城,从督院街督府衙门门前走过,他好奇地望着一处圆木搭就的平台,一根巨大红漆柱头堵在他面前,柱头上,一个大铁环,风中叮当作响。他打量着铁环,觉得新鲜好玩。铁环后面,飞晃而过的光圈吸引了卢魁先的眼球——是时髦青年,骑着成都才有的自行车驶过。紧接着,又有拎鸟笼、穿满清黄袍马褂的遗老堵满眼前……
  卢魁先取出最后半块干饼,塞进嘴里,堵住随口水喷涌而出的食欲。正四顾茫然不知所之,有人从背后猛地夺过担子,大步飞奔。卢魁先赶紧撵上,撵到一处大门外,此人站下,回眸一笑,一张宽厚乐天的脸,原来是早半年来到省城的合川老乡乐大年。面对卢魁先一脸困惑与愤懑,乐大年也不答话,只望着大门。
  门内传来喊声,合川乡音:“西方既黑,宵夜来得!”
  “咦?”卢魁先愣了。这喊声,颇似合川城头每日清晨姜老城喊开城门的号令。
  乐大年得意地:“管吃管住,文钱不出!”
  卢魁先抬头一看,大门古色古香,颇有乡土气息。大门上横匾,一笔老辣的柳字:合川会馆。题字者署名“石不遇”。
  乐大年已经挑着担子迈过大门框下高高的石门坎。
  将一海碗热腾腾的帽儿头干饭,一大口啃出个缺口后,卢魁先从缺口后抬起一张感激的脸,唤一声:“乐大哥!”
  “士绅出资,造这会馆,专为帮助你我这样的合川乡亲。”
  此时,一只更大的饭碗,又破又旧,伸到卢魁先面前,是个衰老的难民,浓重的湖北口音,碍难开口乞讨,有点结巴:“求求你……”
  卢魁先本能地将碗中的饭拨一半到他碗中。
  “走!走!”会馆老杂役罗圈圈哄走老难民。老难民人边走边对卢魁先分辩着:“我不是叫花子!少爷,我是湖北逃难的……”
  隔桌一位老爷吃完饭,正顺手掏一个小钱放桌上,钱掉地了,那叮叮当当乱滚之声叫罗圈圈心痒难熬。罗圈圈跪着爬着在众人裤裆间乱钻。卢魁先看去,只见他右手五指蜷缩如蛇头,以他那把年龄罕见的敏捷,突然探手,在众人脚下拾起钱,又举钱过头,目光炯炯,从钱眼中穿过,凝视良久。卢魁先想看看这杂役在钱眼中看到了什么。他凑了上去,也从钱眼望过去。罗圈圈便与卢魁先隔着钱眼对视,然后从怀中掏出荷包,得意地将这枚小钱扔进去,又拎着荷包,向一侧耳边,惬意地摇晃,听叮当声,问道:“猜,几个?”
  卢魁先想也不想,便伸出两指。罗圈圈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卢魁先答道:“这是一道应用数学题。已知:大爷取出荷包时,里头没声儿。说明荷包空空,就有小钱,顶多一枚。又知:大爷拾到一个小钱再扔进去,就有声了。求证:荷包里有小钱几枚?答案:一加一,等于二。”
  “有学问!”罗圈圈举起荷包,叮当脆响:“学生,你会猜,再猜猜看,为啥我这荷包里头从来不超过两个小钱?这回猜不到了吧!一个,是我爹咽气前把这荷包传给我时,放在里头,留给我做种的。一个,是我刚找到的。”
  “从你爹咽气到现在,未必你才找一个钱?”卢魁先搞不懂。
  罗圈圈乐了:“罗大爷我找得再多,荷包里,只放两个钱。告诉你为啥子——是人都贱!身上钱带多了,一上省城的街,红的绿的香的辣的,两下用完!”
  “罗大爷找那么多钱,派啥用场?”
  “嫁女!”
  会馆制度,在当年中国盛行。乡绅资助,倒还真是帮了不少像卢魁先这样的学子。
  卢魁先住进了合川会馆。就在西御河沿找了所补习学校,专攻数学。两个月后,发现自己在学校所获甚少,便退学,回合川会馆小屋内自学。几个月后,便发现借来的中文数学书籍不够自己学,又找来英文数学书,读不懂,又自学英语半年多。
  隔年,三岁的小皇帝登基,是为宣统元年,据说小皇帝坐上空出来的龙床,不耐烦那些个仪式,哭闹不已,摄政王诓他道:“快完了,快完了……”
  这些来自京城的消息,进了省城的卢魁先很快便能得知。再也不需要像在合川杨柳街时那样,等待父亲的麻布挑子挑了发黄的报纸回来,等待举人戴了圆框框水晶眼镜宣读。卢魁先发现,省城不光是比合川大,还比合川近,离京城更近,离中国更近,甚至连紧邻合川的重庆的消息,省城人都比合川人更先得知。“1909年10月29日川江第一艘华资轮船——川江轮船公司蜀通轮由上海抵重庆……”
  似曾相识燕归来。卢魁先居室小窗外又传来呢喃声时,卢魁先案头新写的稿纸堆与日俱增,眼看高过书堆。阿拉伯数字被卢魁先用中国毛笔写下,虽已写得熟练,却仍让人觉得古拙。这些书稿封面写着书名:《应用数题新解》《代数》……
  卢魁先趴在案头写书,他斗室中的木床边上,还趴着三个同龄人,在演算算题。他们是乐大年、石小二、刘德奎。他们觉得跟着卢魁先学数学,远比到街上的数学补习学校进步得快,学得实在。
  天擦黑,外面传来罗圈圈开饭喊声:“西方既黑,宵夜来得!”卢魁先搁笔,惬意地端起桌上的空饭碗,对学生道:“下课,开饭!”
  石二随手翻着案头卢魁先的数学书稿,见书名下写着著者名字“卢思”,便故作斯文:“小卢先生,你为何给自己取了这么个笔名?”
  “鄙人以为数学,不仅是数目字的学问,量的学问,同时可以训练我们的思想,使紊乱的思想,变为有条理、有秩序、有系统的思想。”卢魁先也学着石二的口吻,道出自己对数学的感悟。多年后,他把这话全写进了文章中去,再过多年,又被收进《卢作孚文集》。
  就听得罗圈圈喊声再起:“西方黑尽,饭不等人哦!”
  “思想?思想拿来能当饭吃?”石二又恢复了他龙水刀匠儿子的本来面目。等四个少年赶到饭堂,饭早开过了。于是,他们来到会馆门外小贩担子前,吆喝道:“一家一碗担担面。”
  小贩左手端四只空碗,右手从满担的无数个大大小小钵钵中取了作料,顷刻间布满四个碗底,再回头,揭了锅盖,挑起面条,头一碗给了要吃“硬肘点儿”的卢魁先,最后一碗给了“面下融点”的乐大年。
  卢魁先左手接过面碗,右手探入怀中叮叮当当掏钱。三个学生一拥而上,将卢魁先右手按在怀中,说:“先生因课误餐,理当学生请客!”
  卢魁先道:“学生交过学费,理当老师出钱。”
  小贩望一眼狼吞虎咽的这一群少年,向一盘夫妻肺片上淋着红鲜鲜的油辣子,故意高叫道:“夫妻肺片哟!”
  卢魁先抗拒美食诱惑,埋头吃担担面。
  乐大年一见美食,胜过见美人,冲小贩叫道:“夫妻肺片!”
  刘德奎道:“说起夫妻肺片,学生刘德奎倒是在大邑早就讨下老婆一个!”刘德奎是大邑人,家道富足,早不早地为他成了亲。惜乎他远远不到享受洞房花烛夜福分的岁数,烛泪未尽,他已经连夜逃奔省城。
  石小二道:“时候一到,自有那百里挑一的女子出现在小卢先生眼前!”说时,正好街头有两个漂亮女学生说笑走过,吸引了石小二目光。与乐大年的爱好恰恰相反,石小二是一见美人,就会连嘴里边吃的啥子都忘光。石小二是大足龙水湖人,龙水刀,乃川省四大名刀之列。父亲石老大,同样的铁同样的钢,在他的铁砧子上打出牛耳钢刀来,杀牛匠买了去,一辈子杀牛无数,绝不卷刃,“老大刀”便成了龙水四大名刀之首,至今品牌响亮。成名后的石老大,不光为屠牛匠打屠刀,还为八旗的大将军铸宝剑,因此也成了龙水湖的英雄。同时染上了英雄必有的两大癖好——爱宝刀,更爱美人。除了石小二的生母外,另有女人无数。有其父必有其子,石老大的两大癖好,石小二一个不少的全数继承。
  卢魁先板起师尊的面孔:“石二,你还是个娃娃,就说女子!”
  乐大年说:“到时候,小卢先生的婚事就包在我乐大年身上!”
  石小二应道:“你啊,单身汉做媒——先顾自家吧!”
  一群少年正嬉笑闹忙,蓦然,街头一声响锣,一声吆喝:“午时三刻,开刀问斩!”是一队清兵拥着一辆刑车,木轮吱嘎,向这边来。当中一个死犯,背插斩标,上写:斩绰号“铁将军”湖北盗首一名。
  “这人肯定是个铁汉子,连姓名都不招供!官府只知绰号。”石二忘了街头刚过的美女,盯上了刑车中汉子。
  卢魁先将碗放回小贩摊上,先前掏出没揣好的一文钱落地。卢魁先弯腰拾,却被一个老叫花抢拾了去,卢魁先看他面熟,道:“湖北大爷?”心想,湖北大爷耶,这才几天,你已变成地地道道的叫花子。老叫花却举着那一枚小钱,吞吞吐吐地学着《叫花歌》的腔调:“小钱一文落地皮,不知归我还归你?”见卢魁先苦涩一笑,老叫花学唱道:“大德绅粮小少爷,明年大发财神爷!”
  卢魁先回到居室,心头有些堵,便推开那一壁爬满常青藤石墙上的小窗,哪晓得无意中一看,看到对面督院衙门外街市,今作刑场,死犯被推上圆木搭就的断头台,脑后的长辫被拎起,穿进了红漆柱头上的那一个大铁环,拴死了,长辫被扯抻了,脖子也同时犟直了,正好方便刀砍。此时,卢魁先才弄懂当初进省城时所见的这个铁环的用场。他关了小窗,想埋头写他的数学书。谁知小窗关不住风也关不住声,就听得一声吆喝“午时三刻,开刀问斩!”又听得突然爆发一声没腔没调的楚剧:“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总在阵上亡……”想是那死犯临终唱出,却戛然而止。最后就听得湖北腔老叫花子叫道:“别个还没唱完!就砍了脑壳,太不公道,还讲不讲点道德!”
  转眼到了宣统二年(公历1910年)。卢魁先的书案上,新添了另一堆书,与新写的数学书稿同比增高,是《进化论》《天演论》……卢魁先发觉,在省城,离世界更近,他很快结识了一群蓝眼睛高鼻子的读书人:达尔文、卢梭、孟德斯鸠……
  这天夜里,卢魁先趴在《民约论》上,睡着了。吱呀呀扁担声,唤醒了他。望窗外,晨雾中,见一农民挑担走过。川西坝子这农民出省城的时辰,父亲也该进合川县城了,正在跟城头的姜大伯搭话吧?他望一眼门背后竖着的那根父亲的扁担,他将扁担扛在肩上,学父亲挑担状,这也算是早操。听得窗外一声断喝:“站住!”
  那农民,趁着晨雾,飞快从税卡前跑过。几个黑影提着枪吆喝着追过。农民成都口音的惊叫格外刺耳:“清早巴晨,活抢人!”
  卢魁先破门而出,没发现自己手头还提着那根扁担。街头尚无行人。衙门外,断头台前,比前场多了一处税卡。卢魁先赶来,一路见一队荷枪实弹的清兵围着那农民,叫喊着:“九文!”
  “这也要上税?”农民将担子向卡子前一顿,一掀两头的木桶上的阔叶,清兵全捂了鼻子。
  清兵的首领田征葵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农民顶了句嘴:“国家?也不看看我挑的是啥!”
  “庚子赔款晓得不?四川新捐输(甲午战争后新增的苛捐杂税),每年二百二十万两,晓得不?”
  农民摇头。卢魁先脱口而出:“好一个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毕竟年少,情不自禁放了高声。
  田征葵听了,吓唬孩子似的瞪着卢魁先:“唔!”
  卢魁先一愣。天性不好力斗的他,不再抗辩。他没看见,围观者中一个戴帽不见眉眼的黑衣大汉,盯上了他。卢魁先本能上前,盯住田征葵,扁担在地上戳出响声。
  田征葵逼上前来:“唔?反了你!”
  他来势汹汹,身子骨弱小的卢魁先用扁担撑起身体迎住田征葵凶狠的目光,并不力斗,却冲担子夸张地一抽鼻子:“唔,什么味儿!”
  田征葵冷笑:“大粪!”
  “大粪——也要上税?”
  “娃娃,你要如何?”
  “国家对我们百姓,真无微不至啊!”
  众人爆发大笑,声援卢魁先。围观者渐渐多了,一个老叫花子头子带着一大群叫花子在叫花头子带领下也挤入人圈,嬉笑着旁观。
  田征葵恼羞成怒,手按刀把道:“娃娃,你是同盟会!”
  卢魁先一脸茫然:“同盟会?”
  “少装蒜!给我拿下!”田征葵一声令,有清兵悠悠地走向卢魁先。卢魁先毕竟年轻,愣住了。天亮到卢魁先这儿来补习数学的乐大年、石二、刘德奎闻声赶到,也挤进圈。石二天性当真像龙水刀剑,见状,硬生生上前挡住清兵。刘德奎、乐大年也推拥着一群市民挤向前,田征葵骑虎难下,指着卢魁先:“还提着根扁担,要造反啊你,给我拿下!”
  卢魁先这才发现自己手头还提着父亲的扁担。大汉帽檐下一双鹰眼,阴冷的目光同时盯上了卢魁先,他从人缝中蹿向卢魁先身后。卢魁先见田征葵冲到,正不晓得该怎么办,忽听身后有人悠悠唱出《叫花歌》:“走一步,看一步,不觉来到总督府。”
  田征葵乐了:“哟嗬,谁敢挡我的道?”
  叫花头子从叫花群中闪出,他戴着一个瓜皮帽,不见眉眼,嬉笑着冲着田征葵的顶戴比划着:“将爷的顶戴大又圆,步步高升在今年!”
  “我这顶戴,人血染红。昨天刚剁下同盟会一颗脑壳!”田征葵瞪着叫花头子身后的卢魁先说,“看清了,正收尸呢!”
  田征葵侧身,让卢魁先看清,果然,他身后的断头台前,有棺材老板模样的人正指挥伙计抬一口棺材在收死犯尸体。
  田征葵瞪着叫花头子:“唱哇?没词儿啦?没词儿你就赶紧闪开,把这个颈子上还长着脑壳的同盟会交给我!”
  卢魁先木然地看着。叫花头子却接唱:“老板的棺材真正好,一头大,一头小,死人子装进去跑不了。”
  田征葵哑了,卢魁先佩服地笑了。叫花头子得寸进尺,将缺了口的大海碗堵在田征葵面前:“将爷,赏点儿!”
  田征葵被他挫了锐气,想绕过他,径取卢魁先,便说:“没零钱!”
  叫花头子偏偏缠上了他:“没得零钱有元宝!”
  “我有元宝——能给你?”
  “你有元宝我能找。”
  “去去,没钱!”
  “没得钱,给把米,出门之人不拘礼。”
  “我带兵,不带米!”
  “没得米,赏口饭,你不落难我落难。”
  众人哄堂大笑,卢魁先看得饶有兴趣。乐大年早绕到卢魁先身后说:“还不快走!”
  卢魁先一举扁担道:“我爸说的——做人太软了,立不起!”
  乐大年急得:“你爸还给你说过——扁担的让性!”
  田征葵冷笑着,手伸向身后要拔腰刀。
  “他要拔刀!”石二低喝一声,对刀,他天生敏感。
  只有叫花头子不慌不忙,憨笑着向身后摸一竹筒。叫花子们见首领这么做,全都伸手向腰后摸竹筒。
  卢魁先纳闷:“这叫花头子要摸个啥法宝?”
  乐大年道:“法宝——叫你说准了,普天下,叫花子个个有这法宝!”
  只见叫花头子带头,众叫花子学样,将腰间竹筒打开,放出什么小虫,互相捉弄戏耍,撒向田征葵与清兵。众清兵叫道:“虱子!”
  田征葵八旗子弟,养尊处优,最怕下三滥的东西,惊得鸡飞狗跳。阅历尚浅的卢魁先愣站着,忽然看到叫花头子挤到田征葵怀中,回头冲他挤眼一笑,江湖礼数一抱拳,他的瓜皮帽挤歪了,露出眉眼,卢魁先认出他来:“湖北大爷?”
  “呆子!人家为报你一饭之恩,保你一条小命!”卢魁先听得身后有一汉子低沉地递到他耳边一句话。回头时,是一大汉,帽檐下目光冷森森。卢魁先又看见石二已经把手伸向屁股后头。卢魁先从石二头一回到合川会馆小屋来求自己帮他补习数学,卢魁先就看出他别了个硬家伙在后腰,是一把牛耳尖刀,多半是龙水湖“老大刀”。少年人尚武带刀,并不罕见,让卢魁先担心的是,偏偏是这两年从未见亮出过一回那刀的石二,今天却要出刀!卢魁先心头一紧,故意高声说:“走就走!”
  卢魁先退步抽身,拖着扁担钻出人群。围观的人群也不与清兵正面对抗,只哄闹着唱起当时流行民间的一支歌《来日大难歌》:自从光绪二十八年把路办
  银子凑了万万千
  也有官的商的款
  也有土药烟灯捐
  最可怜的庄稼汉
  一两粮也出这项钱
  ……
  卢魁先没有注意到,大汉也溜出人群,盯上了他的梢,直到他进了合川会馆,上楼进屋。
  卢魁先关上门,他茫然不知所措地喘着粗气。小窗外,扁担悠悠声传来。税卡前,农民鱼贯进城,挑着菜担,肉担……被强迫上税者怨声载道,从怀中硬掏出的一文文小钱被叮叮当当地扔进税卡特备的计量谷米的大斗中,已堆积如山。卢魁先胸中似有一股难耐的燥热涌动,他扔下父亲的扁担,提起一管笔,等不得铺纸,愤激地在白木刨就的桌面上写下四个大字“民不聊生”!
  “卢魁先,你又高中了!”是罗圈圈,在门外喊,接着,成册的几张纸塞进门缝。卢魁先拾起,看也不看,从怀中掏出一文钱,照样从门缝塞了出去,说:“道谢了,罗大爷。”
  罗圈圈弯了罗圈腰拾起,欢叫一声“嫁女”,咚咚地下了楼。
  卢魁先静下心来,想续写完桌上的《应用数题新解》书稿。门缝有声,有一筒纸塞了进来。
  “咦?录取通知书又来啦?”卢魁先本能地探手怀中,囊中羞涩。他赶紧开抽屉,找不到一文钱!听得门外脚步声已经咚咚下楼,他松了一口气。门缝中,他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大汉的背影下楼去。这人好像先前在衙门前,就曾站在自己身后,怎么这一回的通知书由他送来?
  门外传来罗圈圈叫开饭的声音:“东方既白,早饭来得!”卢魁先随手翻开新到的装订成小册子的“录取通知书”,又抛回桌上,端起饭碗要走,无意中看到小册子封面上写着“四川”,他咕哝一声:“又是四川什么学校?”他顺手用筷子头刨开这本小册子,阳光穿过合川会馆古旧的飞檐,映出几个字眼:民族,民权,民生。
  窗外传来农民抱怨声:“收税?耶!简直是老鼠尾巴上挤油,鸡脚杆上剐肉!”
  穿过小窗的阳光,将一个白亮灼眼的光斑打在小册子的“民生”二字上,清风过处,小窗微晃,这光斑又跳跃到桌面的“民不聊生”四字上。卢魁先激愤时随手写在桌面上的四个字,与几乎同时收到的小册子上的这两个字之间,看上去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
  卢魁先呆望着白木桌上墨迹未干的四个字。他放下饭碗,读小册子。这一读,他忘了早饭,直到罗圈圈再喊“日已当午,请吃晌午”时才想起腹内空空……
  卢魁先今天读到的这本叫《四川》的小册子,是一个叫同盟会的组织的秘密刊物。同在这年头,分在京城、湖南省城、四川省城的十七岁梁漱溟、毛泽东、卢魁先通过大体相同的渠道与方式,认识了一个黑头发黑眼珠的中国人——孙中山。只有宋庆龄要早些,早在三岁时,孙中山就从她父亲怀里抱走过她。
  过了些日子,门下声再起,卢魁先本来正捧着碗吃饭,闻声,放了碗,急迫地拾起门下塞进的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四川川剧(高腔)演员学校录取通知书”,卢魁先看也不看,便撕开信封,从中抽出另一本小册子《鹃声》,小册子中夹有一份《民报》。卢魁先知道,这也是同盟会的秘密刊物。他迫不及待地凑向窗前捧读,这时,他看到窗外,那个上回只见到背影的黑衣大汉正穿过税卡的清兵岗哨,还对跷着二郎腿在税卡中喝盖碗茶的田征葵大声说笑。笑罢回头望长满常青藤的合川会馆老墙上的小窗,背着田征葵默默举起右拳,向小窗内的卢魁先致意,卢魁先不知他举起右拳意味着什么,但也学样举起右拳还礼。
  不久,这位大汉——正在积极发展会员的同盟会四川支部的曾丕农,发现省城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出现了一副新面孔,此人发表的文章,对当前中国现状及改变此现状的见解正与同盟会不谋而合,且新颖深刻而稳健,作者署名卢思。曾丕农心想这卢思一定是四川高等师范或哪所学府的一位资深教授,便通过渠道找报社寻到“卢思”地址,一看,笑了,这卢思居然与他新近给予特别关注的那个叫卢魁先的新青年同住在合川会馆。身材高长的曾丕农换了出门惯穿的一身黑衣,揣了一本新出的《四川》和一份新到的《民报》,心想一举两得,拜会了卢思,再拐到窄楼道上的那间小屋从门缝中给卢魁先塞进去一些新到的小册子,说不定,同住合川川会馆的卢魁先与卢思是合川县卢姓一族人,卢思该是卢魁先的长辈。到了才知,卢思与卢魁先竟是一个人。曾丕农怎么也搞不懂,那个在田征葵面前血气方刚,却不谙世事的少年,怎么会在短短的几个月工夫内,摇身一变,成了如此老练的一个革命鼓吹者。一问卢思卢魁先年龄,“十七岁”,曾丕农一愣之下,默默点头,做出一个决定。
  这一年,孙中山创建的鼓吹革命、推翻满清、建立共和的中国同盟会四川支部吸收卢魁先为会员。
  “合我四川七千万人之心为一心……”《鹃声》文章是这样开的头。
  “合我四川七千万之个人而为一大团体……”卢魁先头一回演讲革命是这样开的头。时间是1911年,地点是省城合川会馆的斗室中。听众只有三个,石二、刘德奎、乐大年。这些天卢魁先教这三个学生用新的解题方式解答数学应用题时,总有点心不在焉,于是便把对中国的新解告诉了学生。
  头一个反应的是刘德奎,他原地蹦起,落地时震得小楼的楼板吱嘎作响,高叫:“合我四川七千万之个人而为一大团体!这开头真响亮!”他指着小窗外,说:“我这就去督府衙门那断头台上扯圆了场子演讲,就拿小卢先生这话作开头,保证一呼百应!”
  第二个反应的是石二,其实他没任何反应,只是推开铺满木床的数学作业本,悄悄起身。卢魁先发现他手捂着屁股后那柄刀埋头冲出了门,才赶紧把他拽回屋。
  “七千万人,那要合成多大的一个团体,拿来派啥用场?”乐大年憨乎乎笑着问,他的反应比那两个总是慢半拍。
  “保路!”
  “保路?”三个学生都不知这事与革命有何关系,愣望着,等着小卢先生作出全新的解释。
  要办铁路为的是哪一件?
  怕的是外国人来占路权。
  出租股我们都甘愿,
  为的是要保四川铁路权……
  街头,那一首《来日大难歌》再次唱起,唱词却更加明白。
  “路存与存!”又有青年学生喊出口号。
  “路亡与亡!”过路的成都市民一呼百应。
  “路是铁的,你我手头寸铁没有,一无枪二无刀,拿啥保铁路?”三个学生还望着与自己同龄的小卢先生。小卢先生霍然回身从床下抽出一块木头发黄的木板。乐大年一看乐了:“光绪皇的牌位?他都死了三年。”
  “光绪皇再死多少年,也是三岁坐龙椅的今上要祭拜的祖宗!”吹去牌位上的积尘,小卢先生笑得比乐大年还憨。
  看过夏夜坝子里萤火虫群的人,或可联想这一夜清总督府衙门外的景象——也是无数星星点点的荧光,只是这荧光稳稳当当等距离布满整个坝子,却不似夏夜萤火虫飘忽不定。
  这一夜,衙门外街市,无数市民点燃香烛,高举着无数块木牌并排向总督府推进。督府门外,无数清兵长枪口抬起。田征葵紧闭左眼,圆瞪右眼,从那支手枪的准星后,渐渐看清越来越近的那块牌位——竟是先帝光绪的牌位,他一愣。眨了眨眼睛再看,看清了,牌位下,一双年轻的眼睛,田征葵一时想不起这双义愤的眼睛在哪里见过。督府衙门前列队的清兵全都随之一愣。无数牌位向枪口后的准星推进,烛光闪耀,香火腾空,先帝牌位下,无数双荧光般闪亮的眼睛。
  田征葵不知所措,只好回头望总督府内,衙门口那一对石狮子背后的一把虎皮交椅上,四川总督赵尔丰按刀端座。此时,一副将跑来,送上一纸电令。赵尔丰读出四个字,向副将使一眼色,副将点头会意,招呼几个提洋铁桶的清兵从赵尔丰身后溜向总督府侧门。赵尔丰对田征葵一挥手。田征葵黑洞洞的手枪口下移数寸,从光绪牌位移开,瞄准了对面那青年请愿者的心口。他想起来了,这青年便是去年在他的税卡前为进城挑粪送菜的农民打抱不平的那一位。
  白露时节,夜来川西坝子已见凉意,秋风掠过街市,请愿者额顶上的烛火呼啦啦一齐摇头。秋风灌进衙门口,赵尔丰手头那一纸电令随秋风落叶坠地,赵尔丰懒得抬起双手,任随秋风把这纸密电吹走。这封密电比三天前收到的那一封电报短多了。
  宣统三年七月十二日(公历9月4日),赵尔丰刚收到清廷电饬查办川人保路事:“迅速解散,切实弹压,勿任蔓延为患,倘听借端滋事,以致扰害良民,贻误大局,定治该署督之罪。”赵尔丰至今一字不差记得电报全文,因为这电报导致了他一生命运的重大转向。
  七月十五日(公历9月7日)上午,赵尔丰约四川咨议局正副议长暨四川保路同志会正副会长蒲殿俊、罗纶“到督署看邮传部电报”,蒲、罗二人哪里知道此前同情、理解、支持四川百姓争路的四川总督此时已经走向另一个极端,既然这位川督能公然道出“四川百姓争路是极正常的事”,那么,他邀约保路同志会领袖前往他的督署看邮传部的电报当然同样正常。二人便应约前往,同行者还有川汉铁路股东会正副会长颜楷、张澜、主事邓孝可、胡嵘,举人江三乘、叶秉诚、王铭新。赵尔丰当下便将这九人全数逮捕。赵尔丰妙计得逞。不妙的是,他没算计到,这消息一经传出,不隔夜,他的川督衙门跟前,会被黑压压偌大一片川民堵满,此时,川民们拖着哭声,冲着衙门内的他齐声高喊。赵尔丰入川八年,川话早已听得烂熟,他们喊的是:“蒲殿俊、罗纶、张澜……”,正是这天刚被他在身后这衙门内诱捕的九人。最叫赵尔丰哭笑不得的是这一大片川人一个个手举的木牌纸牌,正是先帝光绪的牌位,赵尔丰哪里看不懂川人的用心?前些年川人奏请集股自修川汉铁路,部议准自办,正是光绪朱批依议,那份奏折上,先帝红笔批下的那行字,赵尔丰亲眼拜读过。无数支香烛在衙门外坝子里明明灭灭,清香扑鼻,烟雾缭绕,三天来的事,赵尔丰一路想来,恍若隔世。今夜事变,赵尔丰看在眼里,仿佛梦中。清风不识字,偏偏将早已飘向墙角的那纸密电寻了出来,连同满地黄叶,刮得来哗哗地在赵尔丰脚下打旋旋,密电上其实只有四个字——“就地正法”。赵尔丰知道,这四字不新鲜,几十年前,晚清中兴大臣曾国藩便已首创,凡遭遇不法乱民便用此法,屡试不爽。赵尔丰不知道,今夜若在这帮川人头颅上一试,后效如何?赵尔丰只知道,无论如何不如何,身为川省省督的他,除了照此四字一一办来,再无第二条后路可走。
  同盟会员、川汉铁路合川股东代表卢魁先回头望一眼,他身后,是那位黑衣长汉曾丕农。
  曾丕农看出事态越来越严峻,对卢魁先耳语:“同盟会重庆支部,早已控制重庆学堂,张培爵出任学监,手头有二百支九子快枪!”
  “九子快枪?”
  “革命。”
  “革命?”
  “暴力革命。”
  “暴力?”
  曾丕农不再说话。卢魁先不再问。他看到他的三个补习数学的学生赶到,加入了请愿人群,石二居中,乐大年、刘德奎分列左右,三人紧紧挤成一团。
  没人看见,总督府大院一侧,一道小门打开了,换了清兵衣服的副将和几个清兵,拎着铁桶,蹿出小门,蹿入小巷,绕过街市,蹿到另一条小巷,蹲下,向木结构民居墙角泼铁桶中的水——洋油。月黑风高,火星一闪,火光冲天燃起,照亮小巷口街牌——联升巷。这队便衣清兵发一声喊:“放火喽,乱党放火,烧总督衙门喽!”
  曾丕农见火闻声,心知有异。请愿群众开始骚动,先前众口一腔的川话,赵尔丰还听得懂,此时变得七嘴八舌说出,赵尔丰就听不懂了。听不懂,看得懂,川人被身后这把火烧乱了阵脚,是啊,这年头手头有几个钱能当铁路股东的百姓,有几个心甘情愿去顶“乱党”罪名的?“乱党,可是要砍脑壳的!”赵尔丰用夹生的川话咕哝了一声。他笑了,眼前局面,自己虽无退路,百姓或还有退路,他对田征葵闷哼一声。
  田征葵回头,就等赵总督向下一挥手,他便扣动扳机,率众清兵开枪。谁知总督手是挥了,却是向上。田征葵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赵总督,事到如今,你还想网开一面?他便将瞄准眼前那青年的枪口重又抬高一寸,瞄准了青年头顶那一方天空,只见那青年也跟着举头望天。这一夜,督府衙门前原本还见星见月的天,到了此时,变得黑糊糊的,秋风也见冷,捎带来川西坝子刚打过谷子的田野的泥腥味,一泼秋雨眼看要落下来。田征葵望着对面那双在烛火下闪烁的实在太过年轻的眼睛,暗笑一声:“娃娃,你怕还不晓得,老子这枪口抬高一寸,对你娃意味着什么?上一回想逮你叫那老叫花子挡了横,放了你一条生路,今夜里,要逃生,快快转身逃吧!”
  田征葵一扣扳机,手枪声响起。紧接着,一片长枪声响应。请愿百姓一阵骚乱。卢魁先站在曾丕农身边,今夜以川汉铁路合川股东代表身份,举着光绪牌位来督府衙门前“请愿”,十八岁的卢魁先早已视死如归。可是他却不知道,一秒钟前,他刚经历了平生头一次出生入死。
  请愿百姓发现,当先的那黑衣大汉与他身边的那个青年,一震之下,并未挪动身形,他们也全都站定了。痛哭声再起,九名被诱捕的保路同志的名字,再次由黑衣大汉与追随其后的青年喊起,请愿者壮起胆子,亮出嗓门,齐声高喊:“还我保路同志!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邓孝可、胡嵘,还我保路举人江三乘、叶秉诚、王铭新!”
  卢魁先喊着听着,忽然觉得脸上有湿漉漉、凉丝丝的东西流淌,这一年,川西坝子秋天的头一泼雨是在七月十五之夜无声无息落下来的。
  田征葵再次回头,只见赵尔丰苦笑摇头后,再次挥手。这一回,是果断地由上朝下挥手。田征葵痛快地低骂一声:“那年子,山西省,你命我一口气斩下七十个逃兵脑壳,你眼皮也不眨一下。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哇,我的赵总督赵大人!”话音未落,他已转过身,扣动扳机。
  听得枪响,卢魁先本能一惊,左顾右盼,望着左右手两块牌位碎片,一时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广场中,无数光绪牌位被击碎,烛火被击灭,香烛被击断,血光四溅。群众惊呼逃散。连响的枪声中,紧抱成团的三个学生突然炸裂,第一个反应的依旧是刘德奎,一声高叫,人已反向跑开。第二个反应的还是石二,早已拔刀在手,一声闷吼,向前蹿出,扑向田征葵。田征葵枪口一移,指向石二,就见石小二捂了喷血的右臂,刀交左手,不改直扑的势头。乐大年本已被裹入四散逃亡的人群,一扭头,发现卢魁先直立不动,赶紧跑回,却被逃亡者撞倒。回头再看时,曾丕农已经捂着胸口,鲜血喷涌而出,他仍死死地靠定断头柱,不让自己倒下。
  卢魁先叫道:“曾丕农同志!”曾丕农强抬起一只手,指着卢魁先身后,卢魁先看懂了,那是命他“快撤”!
  卢魁先大叫。他发现,听不见自己的叫声。突发的大屠杀,令自己似乎又回到小时候失语的状态。
  总督府前大街枪声一片,骂声此起彼伏响彻断头台上下:“赵屠夫!”
  从此,赵尔丰得了这个绰号。就像当年曾国藩因“就地正法”实施得太彻底得了个“曾剃头”的绰号。不同的是,赵尔丰的“就地正法”搞错了年代,所以,他虽然与曾国藩同样载入史册,曾国藩被称作“曾文正公”,而他却被称为“赵屠夫”。
  川人省城督府衙门前的保路请愿演变成“成都血案”,“被杀害登记如册者达32人,遭枪伤及被巡防军驱赶、践踏受伤者无数。”
  卢魁先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会馆小屋的。他犟着脖子,鲜血,依旧顺着指尖淌下。他呆望窗外。一具具死难者尸体被横拖着,由左向右,拖出小窗口外,拖出卢魁先眼前的小窗口……
  卢魁先说不出声,就着指尖的血,他想把要说的话写在白木刨就的桌面。
  吱呀呀扁担声起。窗外,晨雾中,农民挑着担子,来在总督府衙门前。那一处被请愿者踏倒的税卡,不知几时恢复了。农民叮叮当当从怀中掏钱的声音,搅乱了卢魁先心思。卢魁先口中喃喃,捉摸着两个字,却连自己也听不清。指尖淌下的血,只在桌面上滴出一个红墨点……
  扑倒在桌前的卢魁先被街头一声响锣惊醒,听得一声吆喝:“午时三刻,开刀问斩!”就见赵尔丰从总督府走出,杀气腾腾地登上断头台。死囚们脑后的长辫被拎起,一根接一根,穿进了红漆柱头上的那一个大铁环。铁环一下子悬了那么多颗人头,不堪其重,叮叮当当晃荡着。多名刽子手提刀上了断头台,回头望着监斩的赵尔丰。
  “慢!”赵尔丰道,“我且问尔等保路同志们,同盟会革命同志们,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要宣传鼓吹的么?要不,唱一段?”
  为首的死囚靠着断头柱强撑起身,看定赵尔丰,良久,突然仰天爆发一阵大笑,说出一句话来:“百日之后!”说罢,再无一言一语。他这一站直,卢魁先看清了,这人黑衣,长身,是曾丕农。
  寒光起处,眼前无数道血光。一具具牺牲者尸体被横拖着,拖出小窗口外,拖出卢魁先的视线……
  静后,耳边响起湖北腔的乞讨声:“大德绅粮老少爷……”窗口外,老叫花子双手捧着一只大海碗,走过。卢魁先就着指尖的血,颤抖着正想在白木刨就的桌面上写下两个字。他恍惚觉得要写的两个字就潜伏在眼前桌面上早写下的“民不聊生”墨笔字当中……
  这天,卢魁先拾起那块破碎的木牌,来到江边,放进水中,江水涌过牌面,将上面沾染的一抹凝结成黑色小块的红化融了,这红红的是那天夜里染下的血,这板块上只剩下一个“光”字,本来是那天夜里举在手头的光绪牌位,被田征葵的枪子儿打碎了。卢魁先默默抬起头来,向上游望去,再回头,望下游,四川国立高等师范门外的这一段锦江,不止一个人守在岸边,将手头破碎的木牌放进水中,卢魁先知道,他们跟自己一样,是同盟会员,或是保路同志……卢魁先还知道,一块块光绪牌位背后都写着“赵屠夫”开枪屠杀请愿者的消息,拜托锦江,流送四方。
  总督府大门口,市民请愿的这一幕。同盟会、保路同志会只是执行导演,冥冥之中像似真有一双手,操纵了整台戏。这位总导演才是真正的戏剧悬念大师,是夜,他设置下一个悬念,偌大一个中国,包括孙中山在内的四百万生民,竟无一人能窥破:正是岁月长河中这看似不经意地发生在1911年9月7日四川省城成都的这一幕,铺垫了辛亥年(这一年按天干地支之序,是辛亥年)的真正高潮戏,仅仅一个月零三天之后,直接催生了在武昌发生的那桩被今天的人们称作“辛亥革命”的事。评价这一段历史时,孙中山先生指出:“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要迟一年半载的。”
  川人的锦江没忘记她的使命,川人投入江中的木牌,她一块接一块流送四方。华阳、温江、新都、崇清、彭县等川人闻风而动,组织保路同志会,将成都围得水泄不通。旬月之间,四川大半州县被保路同志军攻占……
  宣统三年,公历1911年12月21日子夜,一队人潜入督院街,向总督府衙门疾行。星光下可见,他们的右臂上都戴着红袖套,上写“军政府敢死队”。
  是夜,赵尔丰被生擒。督院街的居民传得来活灵活现,好像他们亲自到场亲眼见到似的,说是抢在赵尔丰拔出那把龙水宝刀前,用一把牛耳尖刀抵在赵尔丰脖子上的是一个同盟会独臂少年……赵尔丰见尖刀对准自己脖子,老江湖地低下头望着那个娃娃手头的刀,说:“你这刀跟我这刀同出一门——龙水湖石老大打造的刀。”那少年也装出老江湖的口气,瓮声瓮气说:“少爷我倒也姓石。只是排行第二!”赵尔丰突然变脸,趁机拔出腰后手枪,说:“我这枪可比刀快!”哪知那少年出枪更快,那一只手不知几时早已弃刀换枪在手:“我这可是九子连枪!”
  次日清晨,扑倒在桌前的卢魁先被街头一声响锣惊醒,听得一声吆喝:“午时三刻,开刀问斩!”
  卢魁先揉着睡眼,推开小窗望出去,一队军政府的兵推拥着一队刑车,木轮吱嘎,出现在窗口。无数成都市民追着刑车叫喊:“砍脑壳喽,砍赵屠夫的脑壳喽!”
  赵尔丰被推出刑车,押上断头台,背后插的斩标是“斩屠杀保路同志之屠夫赵尔丰一名”,他脑后的长辫被拎起,穿进了红漆柱头上的大铁环。其余的死囚也被一个个拎了长辫套进铁环,却有一个人头,令刽子手手足无措,他脑后没留长辫,甚至整个脑壳都光光的,在朝阳下金光闪闪。是个和尚,背后插的斩标上写的是“斩谋人妻害人命伪和尚知法一名”,刽子手只得另取一根绳,套了伪和尚的脖子,吊在铁环上。围观者哄笑,赵尔丰连连摇头,士可杀而不可辱也,他不知道这是刻意安排还是无意巧合,竟将他与如此下三滥的败类同场斩杀。最不省事的是那个老叫花子,每逢杀人,他必带着一群叫花子到场,今日又亮出湖北口音开唱:“知法犯法,出家戴枷。”
  众叫花子唱和:“一个大铁环,吊个大西瓜!”
  伪和尚斩讫,老叫花子又认准了赵尔丰:“喂,看你是个前朝的封疆大吏吧,唱一段!”
  赵尔丰只得闭了眼,不予理睬。
  老叫花子不依不饶,开唱,众叫花子和,越闹越欢:“你不发话我发话……”
  “我一发话你发傻!”
  “假和尚掉了大西瓜——”
  “你丢了西瓜捡芝麻!”
  “芝麻没得捡回家——”
  “你落下个本来清清爽爽房门前一片渣渣洼洼!”
  “你才是猫儿抓糍粑——”
  “脱不了爪爪!”
  这叫花子唱歌,也是一唱众和,让卢魁先想起了宝老船领唱的川江号子。听着听着,他不由得抬眼对老叫花子刮目相看。身为同盟会员,为知己知彼,赵尔丰入川主政时,卢魁先早已将他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天法场上这湖北老人莫非也知道赵尔丰底细?卢魁先看一眼赵尔丰。
  先前还双眼紧闭的赵尔丰听着听着,睁开了眼睛,台下这一帮叫花子,往天看法场都是图个欢喜唱个快活,今天怎么唱出别一种味来?他心头一痛,这老叫花子今日里好像唱的是他这一辈子!都说巴蜀大地藏龙卧虎,莫非眼前这老叫花子竟是江湖中的一位高人?再看时,老叫花子跟往常法场戏唱没啥两样,一样的手舞足蹈,与一帮小叫花子一唱一和,出口成章:“天亮了你才流泡尿——”
  “臊哄哄哪敢去丰都城阎王脚下?”
  “黑白判官判你下阿鼻——”
  “二辈子也回不了蓬莱老家!”
  卢魁先听着,眼前这群叫花子们所唱,一字一句,竟都直指赵尔丰这一辈子的人生。
  今年六十六岁的赵尔丰,五十八岁随川督锡良入川,先后任永宁道员,建昌道道员。光绪三十二年(公历1906年)七月,朝廷认识到“四川、云南两省毗连西藏,边务至为紧要”,设立川滇边特别行政区,以赵尔丰为川滇边务大臣,其辖区东起打箭炉,西至丹达山,南抵云南维西、中甸,北至青海玉树,每年由四川拨出46万两白银作为行政经费,兵源及给养也主要由四川补给。《川滇边务大臣档案》载:赵尔丰在川滇边实行改土归流,废除土司制度和寺庙特权,对发展藏区农牧业、手工业、交通邮电业和文化教育事业颇有建树。宣统三年三月(公历1911年4月),原四川总督、赵尔丰之兄赵尔巽调任东三省总督,朝廷根据其兄保举,调赵尔丰任四川总督。举贤不避亲,当哥的没想到他的这一番报效国家、提携兄弟的好心,竟误了自家兄弟勤政爱民的一生清名,令赵尔丰就在这一年末断头于西南成都。同年五月二十一日(公历6月17日),川汉铁路公司股东在成都开会,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以“拒借洋款,破约保路”为宗旨,推举蒲殿俊、罗纶为正副会长,一时间,全川142县相继成立保路同志分会,陆续入会者达十万之众。闰六月初六(公历7月31日),清廷令赵尔丰克日赴四川总督之任,弹压川人保路风潮。初八日(公历8月2日),赵尔丰到任视事。
  在川滇边务大臣任上官声颇佳的赵尔丰,哪里会不晓得川人办铁路之不易,铁路于国于民于川人之利益?赵尔丰甫任,也曾对时局有过清醒判断,指出“四川百姓争路是极正常的事”,于是一面开导民众,一面电恳清廷“筹商转圜之策”。七月初五(公历8月28日),赵尔丰以川督名义,与人联名致电内阁,那电文是他亲笔所拟,至今仍字字在心,不曾淡忘:“目前迫令交路,激生意外”,“人心一失,不可复股”。孰知次日,赵尔丰遭端方参劾:“庸懦无能,实达极点”,请求朝廷派重臣赴川查办。七月初十,清廷电饬端方迅速赴川查办路事。七月十二(公历9月4日),赵尔丰收到了那封“迅速解散,切实弹压……”的电报。赵尔丰彻夜未眠,三天后,公历9月7日,终于作出了其今生一百八十度转向的重大抉择——约蒲殿俊、罗纶九位保路同志“到督署看邮传部电报”并诱捕之,又下令向请愿者开枪……
  “这才真叫落下个本来清清爽爽房门前一片渣渣洼洼!”卢魁先心底一叹,“先正后邪,始清终污,人啦,一辈子哪能活成这样。”卢魁先不晓得,他这辈子会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人。他只晓得,自己这辈子千万莫学这样。他正陷入沉思,就见往日的总督府中走出两个人,沿着前些天赵尔丰监斩保路同志的老路走上断头台,近了认得出人,是12天前成都重建四川军政府时刚被推为正副都督的尹昌衡与罗纶。后者正是百日前被赵尔丰诱捕于督府衙门的保路领袖之一。
  赵尔丰向尹昌衡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尹昌衡反问:“你问宣统年?”
  赵尔丰说:“皇帝完了,不问。”
  尹昌衡:“12月22日。怎么啦?”
  赵尔丰无语,从自己陡然变脸对保路川人下手那一天算起,当真是“百日之后”,百日前在这个台子上被自己监斩讫的那个黑衣保路同志一语成谶!今日轮到他了。
  赵尔丰记得自己这辈子法场上砍下的人脑壳不计其数。赵尔丰同样记得,那一次巡视川滇,边寨中见一户人家困坐火塘,竟无隔夜之粮。赵尔丰喝问该县知县,知县以“不知”推诿。赵尔丰怒斥:“尔为本县知县!可知知县最当知何事?知县是知一县之事,即知人民事也。故勤政爱民者,因爱民而勤政。非勤政为一事也,爱民又为一事也。凡民有疾苦,而官不能知之,不能救之,是贼民者也。”当场便将该知县罢了官……
  望着赵尔丰身后那根百日前曾丕农们断头的柱子,罗纶闭眼祝祷:“保路死事同志,今日可以告慰诸公英魂。”
  尹昌衡问:“赵尔丰,今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见赵尔丰默默闭上眼睛,用泰山般厚重的山东口音学了句四川话:“这才叫天亮了流泡尿。”引颈受戮。赵尔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让尹昌衡想了好久。
  锁江
  卢魁先辞官后,选中了去北京参加清华学校留美考试。可是1912年初夏,当他回合川老家与家人商量后,凑足路费来到朝天门码头,耽搁太久,“蜀通”轮已东下。若再等半个月赶下一班船,考期早过。他陷入泥滩中的双足,像被上了镣铐,锁在大江边。
  袁老板名副其实。人长得圆,事做得圆,做的又正好是汤圆铺子。转眼已是民国元年(公历1912年)正月十五,省城督府衙门对面,“袁汤圆”店铺迎来了这一年的元宵节。袁老板将一簸盖汤圆倒入支在店铺门口的大锅中,沸水溅起,他将一柄长勺插入,划着圈,汤圆盘旋起落。他一抬头,见街边有人走来,便用铁勺有节奏地敲打着锅沿。
  三个少年拥着卢魁先走来,卢魁先装束依旧,只是三个少年,虽与当年石二、乐大年、刘德奎同龄,却已换了面孔。三少年中,为首者叫胡伯雄,人虽小,满脸的络腮胡子已见雏形,说:“对耶,元宵节,再咋个也要整碗汤圆才要得!”说着,他已拥着卢魁先进了汤圆铺,喊一声:“一家四个大汤圆!四季发财哟!”
  袁老板早听出这群人身份,说:“哟,新国家、新青年、新学生,吃啥四季发财?该吃——五经魁首!”
  说罢,又从锅中舀起汤圆,把每碗汤圆加成五个。
  卢魁先本已从怀中叮叮当当掏出几个小钱,赞赏地对学生道:“你们看这老板,真懂生意经!”
  他数出几个小钱,递给老板。老板捧了钱,一数,哈了腰:“这……还差点数。”
  卢魁先指着老板手中的钱:“四个钱五个,四五二十嘛。”
  “先生有些年不吃汤圆了吧?宣统元年是四个钱五个。今年,四个钱一个。”
  “这才几年?”
  “如今过年不算年,算朝算代。”老板指街对面,“昨年还是宣统,今年换成总统!”
  赵尔丰砍脑壳十天后,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看嘛,又在换!”听得斜对面街上响动,老板手一指。卢魁先随着望去,督府衙门,正举行仪式,门口四川军政府旧牌被摘下,新挂的牌写的是“四川都督府”。
  袁老板见一个戴草帽的行人走过店前,赶紧吆喝。袁老板属于那种满嘴里跑舌头,一张嘴能把一个店堂搞得人人笑呵呵的成都小贩,可是今天,他这袁汤圆铺子却冷冷清清。袁老板将长勺扔进清水锅中,一声叹:“往年子元宵节,袁汤圆门前十三滥,今年子元宵节,袁汤圆是门前清!”
  “你们说说,这是什么原因?”卢魁先听罢,一边咀嚼汤圆,一边问学生。
  “革命噻!”袁老板想也不想接过话去,“革命革到汤圆脑壳上来了!”
  “我这儿有一道新题,已知,”卢魁先搁了碗,拉开上课的架势,“汤圆宣统元年是四个钱五个。今年,四个钱一个。求解:四年来省城物价涨了若干?”
  “百分之五百!”胡伯雄脱口而出。
  “哦,你还真快!”
  “学生跟小卢先生非止一天,此题有何难哉?”胡伯雄正得意,忽然碰上卢魁先悠悠的目光,他傻眼了,“莫非,真的难题还在下面?”
  “哼,”卢魁先冷笑一声,“已知:四年来省城物价涨了百分之五百,求解:为什么?”
  “这……可不是数学题。”胡伯雄搪塞道。
  “本先生给你们开的课是:应用数题新解。应用,就是应时而用,懂么?”
  “是因为……革命革到汤圆脑壳上来了!”胡伯雄突然想到袁老板的话,便囫囵搬了过来作答,本来想开个玩笑,不料桌子对面小卢先生连连点头,再问:“革命怎么会革到汤圆脑壳上来?”
  “是啊,革命革到宣统龙椅上,革到赵屠夫脑壳上……这……”三个学生琢磨着。
  “莫这啊这的啦。”卢魁先说,“这……革命成功至今,这是我夜夜苦思而不得其解的最新难题。”
  “卢魁先!”汤圆铺门外有人呼唤,卢魁先一抬眼,是个戴草帽的过路人,此时揭了草帽。
  “乐大年,你回来了!”
  “赵屠夫那晚上开枪过后,我回合川避了半年,听说革命成功,该回来喽!”一身风尘仆仆的乐大年说。
  卢魁先连忙拉出一根板凳,同时招呼老板:“再煮一碗!”
  乐大年在卢魁先对面坐下,问:“石小二呢?”
  听得对面有整齐的步伐声,卢魁先本能地扭头望去:“四川人说不得!”
  对面军政府衙门,有一队兵巡逻而过,领队是一个精干的青年军官,却只有一条手臂,正是石小二,他军风严谨,一脸严肃,革命的血与火,已经将他铸造成钢与铁。
  卢魁先见石二转过头来朝这边望,正想打招呼,却见石二望的不是自己,是刚从汤圆铺门口晃过的几个穿时新校服的漂亮女学生。见石二视线跟着女学生游走开了,卢魁先嘀咕一声:“革命了,还是不改老德性!”
  乐大年:“石二同志还在革命?”
  卢魁先点头:“他说,他这辈子当定了——革命军中,马前一卒。”
  “兄弟,哥哥我见面有礼!”乐大年道。
  “什么?”
  “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卢魁先本是学生式的接古诗下句,突然想起什么,跳起,抓住乐大年,“快给我!”
  乐大年从怀中掏出一封家书,卢魁先一把抢过,急忙拆开,读出:“魁先吾儿,你妈好想你……”父亲不识字,一看这笔劲挺的柳字就知道是举人老师代笔,却小心地保留了父亲说话的口吻,老师真是煞费苦心。
  “兄弟,你的汤圆变成咸的了!”乐大年提醒道。卢魁先低头一看,自己泪水滴在汤圆碗中。
  卢魁先推开汤圆碗,埋头读家书:“魁先娃,我们卢家,前头出过两个大官。文官武将都出过,文武双全。卢家字辈,显达仲高魁,达字辈中我有位叔公,带兵到安南,”卢魁先知道,这安南又译作越南,“保卫家国,重振社稷,拯救黎民,光宗耀祖。他跟法国佬真刀真枪打过仗,他捎信带钱给我们,可惜,遭带信的人吞了……再说文官,我还有一位叔公,光绪皇那阵,到俄罗斯国当过公使馆参赞,办外交,说是办得多行!叔公说我天资聪明,人品不错,一再带信回合川,要把我带到圣彼得堡学堂……”离开父母到省城几年了,差不多每年能收到父亲捎来的一封信,从来都是嘘寒问暖,讲讲“我和你妈”,这一回,父亲为何讲起叔祖,偏偏是两位当过文官武将的叔祖?
  这天清晨,被一曲叫花子歌惊醒后,卢魁先恍如梦中。湖北口音的领唱的《叫花歌》搅得卢魁先心头有些乱,从小窗口望出去,大街上,湖北大爷领唱得更圆熟了,捧着蓝花花缺了边的大海碗追随其后的小叫花子更多了。卢魁先望着写到一半的数学书稿,想起了昨天在袁汤圆铺子里给胡伯雄们出的那道未求得新解的“应用数题”,心头嘀咕道:“革命怎么把老百姓革成叫花子了?”
  卢魁先老是咀嚼着两个字,这两个字革命之前就催动着他参加革命,革命之后却堵在他心头不吐不快,他悬肘作提笔状,手在空中游移着,似乎想写下这两个字,却一时找不着笔墨纸砚。眼看泪水滴在前些日子干枯在桌面的血滴血团上,卢魁先才发现自己哭了,热泪化解凝血,卢魁先一把将所有的书本草稿全都拂开,伸指,就着血泪在白木刨就的桌面上涂抹……
  “东方既白,早饭来得!”听得罗圈圈喊饭,卢魁先抓起窗台上的大海碗,离开桌前,走出居室。桌上残烛被关门声吓了一跳,熄灭前,亮光一闪,映照着桌面,原先写下的“民不聊生”四个字,刚被卢魁先用泪水将当中“不聊”二字涂抹成墨团,于是,桌面上只剩下两端的两个字。
  门外传来声。他本能地找赏钱,刚拉开抽屉,就听罗圈圈叫门:“卢老爷。”
  卢魁先四顾,看到窗玻璃上的自己:“卢?——我是姓卢。老爷?——这屋哪来的老爷?”
  “卢魁先老爷!”
  卢魁先将一枚钱塞出去,他冲着门缝说:“塞进来。”
  罗圈圈:“啥子?”
  “通知书啊!”革命后,卢魁先参加北京清华学校赴美利坚国留学生(成都考棚)考试,未能考取,一直在等着出国留学的第二次考试的通知书。
  “这回的通知书——小的可不敢从门缝中塞。”
  卢魁先诧异地打开门,罗圈圈一闪身,亮出身后一个高大英武的青年军官和两个军容严整的士兵。
  军官看一眼一身布衣的卢魁先,有些纳闷,问:“贵姓?”
  “姓卢。”
  “你就是卢魁先老爷?”
  “我就是卢魁先,这——‘老爷’?”
  罗圈圈把腰哈成罗圈:“这位就是我们合川卢魁先卢老爷!”
  军官率士兵突然立正,敬礼。双手捧上的是一份委任状——“发表卢魁先同志为川省夔关监督”,下面盖着四川都督府的大红官印。红光晃耀卢魁先的眼睛。
  罗圈圈冲卢魁先一扬手头的叮当作响的荷包,扯开荷包口的红丝线,伸了两根指头,在里头抠出一枚小钱:“卢老爷,这回的赏钱,小的可不敢真要。等到老爷上任再赏吧!——啧!这年薪四万两银,那时老爷您随便赏点儿,小的这辈子就受用不尽喽!”他随手将手头的一份纸揉成团。
  卢魁先:“那是什么?”
  罗圈圈恭敬地一指委任状,不屑地将纸团凑上前:“有了那个,卢老爷哪还用得着这个!”
  罗圈圈正要将纸团扔了。卢魁先劈手夺过,展开一看——清华学校赴美留学生民国二年二次招考(北京考棚)准考通知书。
  卢魁先左手右手分别拿着同时到达的委任状与通知书,他将双手抬起,平端着那两份东西,看上去像天平的两个盘。他凝望着,陷入沉默。
  “哪边重哪边轻?”罗圈圈比当事人还着急。
  就这一句,卢魁先笑了:“罗大爷说得好!哪边重哪边轻,摆明了的,哪还用得着掂量?”
  当天,卢魁先辞别省城,踏上几年前来时走过的“东大路”,向重庆方向去。
  重庆城,两条河,重庆人把长江叫大河,嘉陵江叫小河。大河北岸,重庆下半城,有条街叫白象街,塑了尊白象在街头立着。大河南岸,慈云寺山门前塑一头青狮。像省城督府衙门前的石头狮子一样,圆瞪了眼珠望江对面的白象。巴蜀自古出人才,养在巴蜀,藏在巴蜀,一代代顺着大河,出了夔门就成名成才!巴蜀之人为留住人才,才隔江塑了青狮白象,这叫——青狮白象锁大江!
  阮老幺在大河小河弄船打鱼一辈子,头一回看到误了船如此想不开的人。三天前蜀通轮拉响汽笛,开出朝天门码头,这人沿着下河的石头梯坎一路跌跌撞撞飞奔到码头,一路高喊“等等我”,眼望着蜀通轮冒出的滚滚黑烟在溉澜溪宝塔那边消逝,这年轻人一脚踏进江中,还朝江中走,嘴里还在喊。
  “嗨,是不是你堂客遭别个拐上轮船拐起跑了?”阮老幺抬头冲岸上问。他把船扳向静水湾湾,船头,堂客已经支起铁锅生火做宵夜了。阮老幺一个人蹲在船舱中摆开象棋板板,自己找自己下象棋,那是打完一天鱼,自己最爱干的事。
  ……
  “三天了,你看朝天门沙嘴,起码有十个较场坝儿大,被这娃娃的草鞋印踩满了!”三天来,阮老幺天天撑船由小河出大河,由大河回小河,天天看到岸边这青年在来来回回走趟趟,堂客咕哝一句:“大河没盖盖子,小河没上盖板……”
  阮老幺听懂了她的意思是:岸边那娃娃还太嫩,怕他万一想不开……
  阮老幺把船摇拢岸,对那青年吼:“这趟船赶脱了,隔半个月再来就是!”
  青年望着两江间,夹马水一声咆哮,将上游冲下来的一头嗷嗷叫唤的小牛吞了下去。青年无语。
  阮老幺在大河小河上名头响亮,相传他有三大绝技。第一绝,打鱼无敌。他那条打鱼船,撑到哪条河,哪条河就有鱼。看上去阮老幺完全随心随意,看也不看向河头抛下网去,捞起来网眼眼里就塞满了鱼。于是弄得多少打鱼船爱跟在阮老幺船屁股后头,他朝哪一湾撒网,人就都朝那一湾撒。阮老幺见船聚多了,一转身,扳了自家的船摇向另一湾水,船多处再也打不着鱼,阮老幺在另一湾中照样满网满网地朝船上装鱼。人问阮老幺窍门,阮老幺说,“我给你说了,二回子岂不是我还要跟你的屁风了!”第二绝,象棋无敌。第三绝:救人无数。同是他那条打鱼船,撑到哪条河,哪条河就有想不开要跳河的人。阮老幺的第一绝,阮老幺自家心头有数,他那双眼睛就是能看到水底一丈八尺的鱼。阮老幺的第二绝,自家心头有数。重庆城头水深得很,自己这臭棋篓子,称“象棋无敌”,只能在大河小河边弄船人这个圈圈内。阮老幺的第三绝,阮老幺心头根本无数,他也不知道为何他的打鱼船撑到哪条河哪条河就有跳河的人。这便逼出了阮老幺在大河小河上的第三绝。阮老幺劝人莫跳河不计其数,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晓得劝人“你莫想不开”不起作用,你真要劝人“想开些”,只有把人从当下拧死在脑壳里头的一团乱麻的想法中岔开,就像明明看到前头有个大漩涡,你不能裹搅进去,必须早早地一篙竿把船撑出老远。此时,他对岸边这青年用的就是这百试不爽的“撑开法”:“你在这岸边不吃不睡站了三天,大河小河水都过了三秋了,那个蜀通轮船怕都过了夔门喽!若说你那堂客情愿跟你,她必定在下江码头守你,若说不跟你,你守在朝天门把石梯坎坐出凼凼来也没用!”果然,见这青年笑开了。堂客在身后用篙竿戳了一下阮老幺的背脊骨,阮老幺晓得堂客是在表扬他劝人有办法。
  “大河水,小河水,眼前算是哪河水?”那青年盯着两河交汇处一下子宽了许多的河水,发问。
  你只要肯开腔说话就好!阮老幺心头暗喜,一句船家的老话顺口就溜了出去:“哪河水都有鱼,哪河水都养人!”
  “读书好还是当官好?”青年望着阮老幺身后暮色中看不大清的两河水问。
  “读书好当官!”
  “我就是挂了印辞了官要去读书耶!”
  “这位脑壳里头有毛病!”阮老幺悄声对堂客说。
  “脑壳里头没得毛病哪个跑到河坎上一坐三天?”堂客顶回一句。
  “对对对,书读大了,官当得更大!”阮老幺面朝青年,嘴巴劲一点没放松,想把话撑得更远些,“我看你娃心地好,二回子书读好了,来重庆当个管大河小河的好官,洋船敢浪翻我们木船你就把它关起来!”阮老幺想到啥说啥,说出的话只要能叫眼前岸边这青年忘了眼前的烦恼就行,就把自家木船被浪翻的事也扯来说了,可是这句刚出口,他发现这青年又愣了。他哪里晓得,这话戳痛了这青年心头当娃娃时留下的伤疤。
  阮老幺劝人从来不问名,救人从来不留名,当然不晓得,自己正在劝其“想开些”的这青年姓卢名魁先,当官好还是读书好的问题,卢魁先早已想开了,辞别省城那天,他穿过那一对鼓眼睛石狮子走进督府衙门,早已向四川都督尹昌衡辞去夔关监督。几年前,离开老家合川进省城时,合川举人曾送他一轴字——“好而不恃,为而不有”,卢魁先当时不解,直到夔关监督的委任状送到手头,卢魁先才明白举人赠字深意——人是当师法自然之生育万物而不占为己有,有所作为而不恃为己物,出生入死是为了革命,革命是为了社稷百姓,可是,革命成功,却不必去受那论功行赏的官印。
  卢魁先辞官后,选中了去北京参加清华学校留美考试。可是1912年初夏,当他回合川老家与家人商量后,凑足路费来到朝天门码头,耽搁太久,“蜀通”轮已东下。若再等半个月赶下一班船,考期早过。他陷入泥滩中的双足,像被上了镣铐,锁在大江边。
  江上这渔夫几句话,倒让卢魁先从恍惚茫然中醒来,他便索性随着老前辈的路子,也有一句无一句岔开来谈:“做人做事,该做河水,还是做河里头的鱼?”
  “我一辈子打鱼,只晓得水头没得鱼,河水就死气沉沉。鱼没得水,又如何得活?”阮老幺一提网绳,拽上网来。
  “做人做事,不能只做鱼,也要做这育人育鱼的江水?”
  “两河水,各走各,走齐朝天门口,天要两河并一河,小河劝不转大河,大河挡不住小河,哪条河也降服不了另一条河,哪条河都是犟拐拐,都想打涌堂乱哄哄闹麻麻挤出夔门那道窄巷巷!”阮老幺眼看这“想不开”的年轻人要被自己劝了转来,话说得越来越顺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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