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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汉武执鞭

_29 杨焕亭(汉)
“老夫知道!你的家在长安,心在长安,老夫本想带你回去,可是老夫不能,自古将军殒身疆场,葬骨青山。老夫若是带你一人回去,这些长眠在塞外的将士该如何想?”
“有你在这里撑着,兄弟们不会感到孤单,你知道么?”
“有你在这里站着,匈奴人的噩梦就不绝,你就是一段长城啊!”
“你就安心地睡在这里吧,你的庄园老夫会派人照管好的。你先祖的坟茔老夫会经常去祭扫的。”
李广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而放声大哭:“贤侄啊!是老夫害了你啊!如果老夫不带你到右北平,你本可过安分日子的。若老夫不同意你这次随军出战,也不会让你命殒黄沙。贤侄呀,老夫……哎咳咳……”
“人已去矣,父亲还要节哀。”李敢在一旁劝慰。
哭声在长城上荡起阵阵回音——山在哭泣,草原在哭泣……
而每一声哭泣,都是一把利刃,戳在张骞的心窝。是的,如果不是自己行军失期,东线之役绝不会打得如此惨烈!
李广怨恨地看着张骞:“事已至此,将军哭有何用,哭有何益!将军知道么?那是三千个少壮的命啊!就这样……”
“下官一定向皇上陈奏自己渎职之罪,以下官之死抚慰关中子弟亡灵。”
“糊涂!”李广站了起来,拂了拂膝盖上的尘土道,“已经死了三千子弟,难道将军还要做三千零一个么?”
“老将军……下官……”
“回营说话。”
战马载起两位将军,也载着昨日的故事,载着两颗苍凉的心。
说起来也是李广性急,在久等张骞不至时,他只有率领部属四千人马先行越过了长城。临行前,皇上亲自交代,仗要放在塞外打,他没有理由违背皇上的旨意。大军出塞四百里的时候,就遭到了左屠耆王的伏击。四万匈奴军将四千汉军团团围住。
那是怎样的情景呢?满山遍野都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匈奴人,所有突围的路都被堵死,匈奴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以强大的兵力迅速击垮汉军的斗志。
面对一张张惊恐的脸,李广明白,如果不稳定军心,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看了看身边的李敢,立刻意识到只有让儿子冲入敌阵,才能唤起汉军的斗志,驱除怯战的阴霾。
“李敢听令!”李广声嘶力竭地喊道。
“末将在。”→文·冇·人·冇·书·冇·屋←
“命你率一屯骑兵,杀入敌阵。”李广指着东南方向,几乎是咬着牙齿道,“看见了么?向东南方杀,那旗下必然站着匈奴的将军,只要冲散了匈奴人的阵脚,我军必然士气大振。”
“诺。”李敢勒转马头就要离去,李广在身后喊道:“儿啊!此一去生死两可,你害怕吗?”
李敢摇了摇头:“害怕?那末将还是飞将军之后么?”
他束了束腰带,对身后的骑兵大吼一声:“随我来。”便高举大刀,催动坐骑,一把大刀左劈右砍,只见匈奴骑兵纷纷落马。李敢一路冲锋,如入无人之地。等到他们再度回到李广身边时,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匈奴士兵的血。李敢手里提着一颗匈奴当户的头颅,将之摔在马下,抹一把汗水。
李广登上高坡,对汉军将士高喊道:“看见了么?只要我军戮力同心,匈奴必败。往南四百里就是长城,长城以内乃我大汉父老,堂堂大汉军人能容忍匈奴人残杀我们的父老乡亲么?”
“不能!”
李广父子的浩然壮气不仅使汉军的情绪很快地稳定下来,进而膨胀为一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自信。李广对从事中郎灌强道:“匈奴居心,在于冲散我军,分割围歼。命各部成圆阵排列,人刀朝外,只要我军不被冲散,就能够等到援军到来。”
“诺!”灌强站在李广身边,挥动旗帜,汉军迅速聚拢,构筑起环形防御阵形。外围布置了强弩军,以对付敌军的袭击;第二队为骑兵,以备在箭矢用尽时,迎击来犯之敌;第三层为步军,掩护大军撤退。
这一切立即引起了左屠耆王的关注,他看了看身旁的呼韩浑琊问道:“李广这是准备做顽抗么?”“汉军成此阵形,表明他们已没有攻击能力,意图坚守待援,我军只要以强弩领先,骑兵随后,敌阵自破。”
“好!就依将军,命令我军,万箭齐发,不给敌人喘息之机。”顷刻间,箭矢如大雨倾泻到汉军阵地,汉军成片倒地落马。不到两个时辰,汉军死伤过半。听着那些年轻的生命中箭时的惨叫,看着自己的部属一个个地死在匈奴的箭雨之中,李广冷峻的脸剧烈地抽搐着,李敢的泪水禁不住奔涌而出。
“父亲!还击吧!否则,我军就完矣!”
“不!”李广决然地摇了摇头,“我军箭矢不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发。”
“难道就看着将士们毙命么?”
李广脸色铁青,不再理会李敢,眼睛直视前方,密切地注视着敌情的变化,就在这时,匈奴的箭弩停止了射击。骑兵迅速越过弓弩手,冲向汉军阵地。
为首的是谁呢?那不是曾经逼死韩安国将军的呼韩浑琊么?这个老对手,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东线战场。此刻,他的心里一定腾跃着强烈的立功欲望吧?好!老夫今日就让你埋骨荒漠!
李广镇静地举起了那张曾经射虎的大黄弓,满拉弓弦,屏住呼吸,一矢飞出,不偏不倚,正中呼韩浑琊的咽喉,呼韩浑琊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翻身落马。
临阵失将,匈奴军心大乱,汉军的弓弩手趁机发动反击,一千多支利箭几乎在同一时间射向匈奴的骑兵,匈奴军在丢下数百具尸体后退却了……
李广脸上紧绷的肌肉终于出现了依稀的活泛,站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他眯眼眺望对面山包上左屠耆王的军营。夕阳在他风雕霜刻的脸上,在他洒满征尘的肩头,在血染的盔甲涂上一抹深沉的橘黄,一切仿佛都凝固在落日的光晕中。脚下子弟的尸体,催下将军浊重的泪水,而匈奴的仓皇撤退,又让他的嘴角滞留了轻蔑且倨傲的笑。
这样子,让李敢和灌强的心里十分担忧。灌强递上一囊水:“伯父!喝口水解解渴吧!”
李广推开水囊,仍然一声不吭地凝视对面的山峁,似乎要把一座山吞进自己的腹中。从小投军,戎马一生,他身上缺少司马相如的诗意,却不缺乏一位将军、一个父亲、一个长辈的情感。脚下这片土地,曾留下多少陇西子弟的骨骸,曾漂泊着多少家乡亲人的亡灵:
元光五年的雁门喋血……
元朔六年的漠南烟云……
元狩二年的右北平御敌……
这些将士,有的是当年他从故乡带出来的,有的是慕名而来的,有的是遵诏从陇西招来的。每一个人心系的都是一样的父母恩、儿女情和故里恋,可自己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呢?跟了族兄李蔡的,现在最少也做到军侯或者屯长了。而他除了将他们留在大漠孤烟的塞外,给予他们的只有边关的冷月,身上的铁衣,粗糙的糇粮外,还有什么呢?
就让老夫多陪伴你等一会儿吧!李广心想。可危机就在这平静的瞬间降临了。一支流矢穿越黄昏飞向李广。灌强敏锐地捕捉到那与风摩擦的声音,他一步冲上前去,用力把李广推开,那支飞箭却穿透了他宽阔的胸膛……
灌强倒下了,倒在了李广的身边。李广把灌强抱在怀里,声泪俱下地呼唤:“贤侄!贤侄……”
灌强睁开光芒弥散的眼睛,从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声音:“大汉可以没有灌强,但……不……不能没有……”
“贤侄!是老夫害了你呀!”
现在,当李广与张骞谈起刚刚过去的一切时,依然禁不住内心一阵阵绞痛。
“他是有恩于老夫的啊!元光五年雁门一战,老夫损失千人,后赎为庶人,是他接老夫到蓝田庄园的啊!后来,皇上开恩,重新任命老夫为右北平太守,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跟着老夫,不想……”
“本来出征前,老夫曾要他回蓝田,灌门到他这一辈,人丁稀缺,老夫担心对不住灌婴老将军。可他不愿离开老夫,谁知这次竟成不归之途。”
“所幸的是,他的死使我军同仇敌忾。第二天,以两千人马对匈奴军万人,拼死力战,适逢将军已至,匈奴军仓皇退入大漠。原想以衰朽之身,再立功业,不想一战下来,老夫所部仅余千人。唉……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皇上……”
“父亲不要想得太多,皇上一定能够论功行赏的!”看见父亲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敢心里很不好受。
张骞点了点头:“老将军以四千士卒对敌数万,终将匈奴驱退,将士戮力,血洒疆场,功在大汉。若说此役失利,咎在下官,回到长安,下官将奏明朝廷,自请处罚。”
李广叹道:“你我个人进退荣辱算什么?可三千子弟丢在了这里,老夫一想起来就心痛啊!”
不管是因为粮草不济,还是因为山雨阻隔,张骞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回望身后山坡上的三千座坟茔,张骞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是男人,你有愧于这些长眠在边塞的将士。你应该承担一切应当由你承担的责任。”
第四十九章 爱在英雄心事定
阳石公主这些日子就像刚刚绽放的月季,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气。
霍去病班师回朝的消息,让她觉得冬天的脚步似乎还很远,长安的每一缕阳光都比往年这个时候更加温暖,惬意。
可是,她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不时地抬头看着天空,就埋怨时间过得太慢。她看着眼前穿甲戴盔、全副武装的宫娥们也开始不顺眼了。
“看看!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稀稀松松的,还像个士卒么?”阳石公主朝指挥演兵的宫娥喊道。宫娥们的招式顿时乱了,有的干脆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阳石公主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前就给了宫娥一马鞭:“知道卫大将军和霍将军是怎样演兵的么?如果在他们那里,你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宫娥手中的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眼泪也哗哗地挂在腮边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起来!”
阳石公主让宫娥们站成一排,挥舞着手中的宝剑道:“霍将军征讨河西,现正率十万降卒班师回朝。他是本宫的表兄,本宫是要请他来观看演武的,你们这个样子不是给本宫难堪么?你们继续练习,如果敷衍应付,小心本宫的鞭子!”
她想了想自己这会儿的心情,暗自笑道:自己心里不平静,心猿意马,却拿宫娥出气,这和表兄差远了吧?
她又开始想着法儿来缓和紧张的气氛:“本宫就为你们做个示范。”
说罢,她一人独自拔剑起舞,用心去塑造着自己在表兄心中的形象,她的舞剑让宫娥们看得眼花缭乱。
领头的宫娥知道公主的心事。唉!女人心中装了男人后,不管是痛苦还是折磨,都是幸福愉悦的。这大概就是爱情的魔力吧!
舞完一遍,阳石公主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宫娥们道:“你们去练吧,本宫休息一会儿。”
于是,宫娥们重新拉开阵势,每两人结成一对,各自以对方作为目标,开始演练剑法。
她赧颜地笑了,也许只有皇帝的女儿才能如此蛮不讲理吧?
霍去病回朝的日子越临近,她的心绪就越复杂。她希望早日看见他,却又怕因为没有准备好而使他失望。她希望父皇出面帮她玉成婚事,但却从心底里期待这事由霍去病亲口说出来。
阳石公主收回心神,瞧见从花园的偏门进来一个人影——原来是皇后身边的春香,后面还跟着椒房殿的舆轿,说是皇后召见。
阳石公主的脸上立时笑开了花,问道:“莫非是表兄有什么消息了?”
“这……皇后娘娘没有说,只是奴婢看见长公主好像进宫来了。”
阳石公主的脸就立时拉下来了,她知道姑母去见母后,一定离不开她与表弟的婚事。
“不去!”
阳石公主说罢,转身就要往回走。春香上前拦住道:“既然是皇后口谕,公主不去不仅违制,而且娘娘心里也不好受。”
“可去了之后,本宫能说些什么呢?”
“奴婢知道公主为这事烦恼,其实皇后也一样。”春香近前一步,说话的声音明显就低了,“骠骑将军不日即可到京,公主可要拿定主意哦!”
“谢谢姐姐提醒,本宫这就进宫去。牵马来!”
春香忙在一旁道:“皇后娘娘为公主准备了舆轿呢!”
可阳石公主就在春香的呼唤声中跨上了马,就直奔椒房殿去了。
阳石公主的身影一出现在殿门口,长公主的眼睛就顿时亮了,说话的声音也抬高了许多:“哎哟!看看,几天不见又长高了不少,出落得清荷玉立,真是好看!”
“你姑母今天来……”
“姑母有话不妨直说,孩儿洗耳恭听。”阳石公主说着便坐在卫子夫身边,摆弄着手中的玉蝴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长公主见此心里很不舒服,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大咧咧的了?可当着卫子夫的面,她又不好发作。
她这回来与其说是为了儿子,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所以她把这一肚子不快暂且忍着,用宽容的语气道:“虽说长得青笋逢春,枝叶翡翠,可毕竟是个孩子,贪玩图新也是常理,譬如伉儿……”
阳石公主斜睨了一眼姑母,不以为然道:“姑母可不能这么说,蕊儿可与伉儿不一样。蕊儿就羡慕表兄,率军征战,建功立业。”
长公主被噎了一句,胸口堵得慌,便把目光投向卫子夫。
卫子夫怎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思呢?可她是皇上的姐姐,惹恼了她,后宫也不得安宁。
“你姑母拿来藩国进贡的珍奇宝物,是专门给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是啊!是啊!”长公主忙令丫鬟捧上一个银盘,上面盛了一簇玉雕的鱼儿,紫中泛红,红中带绿,与真的一般,“女孩子就喜欢这些精致什物,想着便给你带来了。”
阳石公主看了一眼盘中的鱼儿,笑着道:“看来姑母还不了解蕊儿的秉性,蕊儿自小生就一个男孩子的性子,从不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再说这样珍贵的东西,蕊儿怎敢领受呢?”
卫子夫在一旁眼见长公主脸上已阴云密布,正要说女儿几句,却被长公主抢在了前头:“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长幼有序?本宫好心来看你,你却是如此轻慢,看来是本宫高攀了!”
长公主说着,又把矛头对准了卫子夫:“皇后是怎么教的女儿,没大没小的。伉儿哪一点不好,怎么就配不上她呢?好了,就算本宫自作多情,此事不劳皇后,本宫直接面奏皇上好了,告辞!”
卫子夫忙起身挽留,阳石公主却笑了,上前挽住长公主的胳膊道:“弄了半天,姑母是为了伉儿的事啊!既是如此,姑母何不早说?为何还要转这么大一个圈子?”
卫子夫也劝道:“都是蕊儿无礼,还请公主入座,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长公主见此也就重新坐下了,她说话的口气也平和了许多:“本宫想玉成这桩婚事,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汉江山啊!”
“姑母所言之事,母后已经对蕊儿说了多次,蕊儿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有话可尽管讲出来!”长公主身体向前倾了倾,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阳石公主。
“只是蕊儿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姑母谅解。”阳石公主顿了顿,“蕊儿自小尚武,倘若表弟能像表兄那样,越祁连,过居延,蕊儿……自然……”
“罢了!”长公主再也忍不住了,“你这不是拿霍去病来呛本宫么?霍去病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宫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男人。”
阳石公主比起姑母的尖刻毫不逊色,她反唇相讥道:“既然最瞧不起霍去病,那让表弟也弄个冠军侯来当当呀!”
“不稀罕!不要说一个霍去病,就是你卫氏一门,哪个当年不是本宫府上的奴才?”
这话一出口,卫子夫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平日里柔情似水的眼睛冷若冰霜,说出口的话也带着明显的愠怒:“公主说够了没有?公主有恩于子夫姐弟是不假,可也不能总拿本宫的往事伤人啊!左一个打打杀杀,右一个浅薄之至,公主是不是嫁给卫青也后悔了?公主若再如此无理,恕本宫就不奉陪了。”
卫子夫说着,就朝外面招了招手喊道:“春香!送客。”
这一来长公主的面子更挂不住了,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撇了撇朱唇,鼻子里哼出几许轻蔑:“哼!当了皇后又能怎么样……”然后愤愤出殿去了。
卫子夫惊呆了,这就是当年那个送自己进宫时温婉可亲的长公主么?她竟然在椒房殿里撒起泼来,这成何体统?
卫子夫黯然神伤地坐在榻上,也不说话,眼泪顺着两颊哗哗直流。这样子让春香好生伤心,她忙跪在卫子夫面前劝道:“娘娘玉体要紧,千万不要为此事伤心。”
“唉!本宫这是……”卫子夫咬了咬嘴唇,颤抖着肩膀抽泣。
阳石公主杏眼里喷出愤怒的火光,叫道:“好一个泼女人,椒房殿是什么地方?竟在这里撒野!孩儿这就去杀了这个女人,替母后出气!”说话间她就从腰间拔出宝剑,追了出去。
卫子夫看着姑侄两个先后出了殿门,心想坏了,若真的动起手来,弄出人命怎么得了……天……
她心中焦急,可嘴唇只打哆嗦,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着急地指着殿外。
守在门外的黄门和宫娥见状,立时拥进椒房殿,春香抱着卫子夫一边呼唤,一边喊道:“还不拦住公主,还愣着干什么?”
“母后!”只听殿外一声叫喊,阳石公主跑了进来,扑进卫子夫怀里。
她憋在胸间的那口气,到这时候才缓了过来,只是脸色还是一片苍白,对跪在面前的女儿道:“你呀!还是不懂事。此事你父皇早已说过,由他来管,你急什么啊!”
“母后!孩儿知错了。”
卫子夫觉得手背上热乎乎的,她睁开困倦的眼睛一看,却是阳石公主的泪水落在了手指间。
在场的黄门、宫娥们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岁初,朝野都在为迎接霍去病班师而忙碌着。
从长安北门到京畿咸阳,两地之间长达十里的道路旁,每隔一里就搭建起一座门楼,上面挂满了各种饰物,每一座门楼上面都飘扬着“汉”字彩旗,它们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哗哗直响。
横门外搭建起一座很大的平台,上面铺着红色的地毡。平台的中央,以皇上为核心,两边依次布置了大将军、丞相、御史大夫的座位,两边各插着四面“汉”字大旗,上面绣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图案。
由羽林军精壮士卒组成的仪仗队,每天在横桥北端反复演练,四排五列的队伍由各路司马带着,从步伐到阵列,从行注目礼到高擎刀剑,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整个过程都有军正署的令丞监督,士卒一不留神鞭子就会落在头上。
“皇上圣明”、“大汉威武”的喊声在咸阳原上荡起此起彼伏的回声。
刘彻即将在横门外举行盛大的仪式,随着河南、漠南与河西战役的大胜,匈奴元气大伤,不仅汉朝的疆域向北方和西北大大延伸,而且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边境都将赢得一个比较安定的环境。
在去年九月底的朝会上,刘彻提出要发车两万乘组成车队仪仗,彰显大汉的军威;还要赏赐浑邪王及其部属三十万金。
两万乘车辆,这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呢?李蔡和张汤都无言以对。当年强秦也不过号称兵车万乘,带甲百万。现在到哪里去筹措如此庞大数量的车辆呢?
可李蔡明白皇上的性格,也明白此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外朝只有遵旨执行。
他立即想到,这事也属于内史府的职责。哼!那个汲黯不是总以敢说真话,犯颜直谏而自居么?那就让他去得罪人吧!
“陛下!臣以为此举正可大张我大汉国威,至于车辆征集,可以长安为主,不足之数可在京畿各县调集。”
张汤不待其他大臣说话,就立即出列表示赞同:“两万乘车辆摆在咸阳原上,那将是多么宏伟的场面,这正好可以煞煞匈奴人的威风。”
刘彻立即打断了张汤的话:“爱卿这说的是什么话?匈奴降将有何威风?浑邪王归顺大汉,就是我大汉臣民,何需震慑?朕这是要做给伊稚斜看的,朕要让他知道,在大汉域内,匈奴人同样可以封侯拜将。好了!此事就不用议了,车辆之事就由汲爱卿负责督办。”
散朝以后,走到司马门外,卫青向汲黯问道:“大人也以为可以筹措这么多车辆么?”
汲黯摇了摇头:“只是苦了百姓了。只是如果今天在下要是当面顶撞皇上,就正中了李蔡等人的下怀,在下要用事实感化皇上。”
连日来,汲黯起早睡晚,昼夜奔忙,简直到了“一饭三吐哺”的地步。他又是召集京畿各县令到署中,交代朝廷的旨意,又是派遣属下到街巷、乡村督促进度。
朝廷出钱在百姓中征集车马,叫做“贷贳”,由长安市令具体负责支付“贳金”。可朝廷给的钱到了乡间,往往被层层克扣,到百姓手中就所剩无几了,于是百姓就不买账。
市令征不到车辆,就派人强行征集,百姓纷纷藏匿车马,导致官民关系十分紧张,常常看到官府抓了车主,吊在树上拷打。求饶声,痛哭声不绝于耳。
汲黯听了汇报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内史丞和长安市令找来,对他们说道:“朝廷要的是车马,而不是百姓的愤怨,如今官兵到处抓人,弄得鸡犬不宁,若是激起事变,你我就是十个头颅,也经不住东市的快刀。”
长安市令苦着脸道:“下官何尝不知道此间的利害,可现如今百姓中的刁钻之人,藏匿车马,到时怕贷贳不齐,皇上怪罪下来……”
“糊涂!荀卿有言,故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亲爱己,不可得也。皇上要我等贷贳车马,可没有让你们强取的意思。”
“大人,下官……”
长安市令还想说话,可内史丞却拦住他道:“就按照内史大人的吩咐去做吧。”
汲黯怎会不理解属下的苦衷呢?他明白只有自己把责任承担起来,属下才不至于提心吊胆。
“本官明白你的意思,朝廷命内史府征集车马,此乃事关大计,当尽力而为,不可懈怠。万一无法复旨,本官自会奏明皇上的。”
汲黯还叮嘱他们道:“百姓不可乱抓,贳金不可少给,职责不可懈怠。每日必须向内史府禀报一次征集计数。”
话虽这样说,可谁又能保证糟践百姓的事情不会发生呢?
这一天,刘彻在卫青、李蔡、张汤、汲黯、周霸等人的陪同下,到咸阳原上来查看盛典筹备事宜了。
他身着银色盔甲,衬红色战袍,腰挎宝剑,骑着一匹当年卫青在河南战役时缴获的赤色战马。因为皇上这身装束,所以陪同人员除张汤和汲黯外,曾上过战场的卫青、李蔡、周霸也都一身戎装。
一路走来,沿途彩楼高耸,仪仗威武,这让刘彻心中大悦,连连褒扬周霸办事得力。
刘彻的马鞭轻轻地打在战马身上,轻松惬意地走过横桥,他向卫青问道:“如果朕没有记错,周卿在漠北之战时,曾随在大将军左右吧?”
“皇上好记性,周大人当时在微臣军中任议郎,秉公执法,军中传为美谈。”卫青赞道。
“就是苏建那件案子吧?朕记得。”
周霸看了看卫青,没有说话。原来此事他曾改变过看法,他觉得自己在苏建的案子上有些偏颇,曾私下向卫青和苏建表示过歉意。现在皇上旧事重提,他倒有些尴尬。
说话间,他们就到了横桥的北端,应该是车马的阵列了。一万五千辆从京畿征集来的车辆,被少府寺的大匠们涂上了清一色的黑漆,每一辆车上站着戎装一新的四名士卒,一名驾车,三名持戟。他们看见皇上到了,一个个肃然挺立,行注目礼。
当刘彻从车阵中穿过的时候,车上爆发出有节奏的喊声:
“皇上圣明!”
“大汉威武!”
刘彻被这雄壮的喊声震得热血沸腾。
这车马、这气壮山河的军队、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使他对战争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忽发奇想,如果这个时候匈奴突然来犯,他就会御驾亲征,体验战场搏杀的快感。他甚至生出一种生不逢时的感慨,历来开国君主,没有不马上取天下的,像他这一代的君主,就很少出征了。
刘彻勒住马头,满意地看了看汲黯问道:“两万车马都备齐了么?”
汲黯并没有打算隐瞒难处,直接说道:“勉强征集到一万五千辆车马,还有五千正在征集中。”
刘彻皱了皱眉头:“大军已过了西县,不日将进入虢县,爱卿如此慢慢腾腾,岂不要误了大事?”
对汲黯的责备,刘彻向来是很有分寸的,他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声色俱厉。但汲黯就这个脾性,有话从来不憋在肚子里。看着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李蔡和张汤,他反而提高了说话的声音:“皇上……”
话还没有出口,却发现皇上、卫青和李蔡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朝西转去了。天啊!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多么惨烈的画面。
第五十章 贷贳风波强项官
两位士卒把一辆马车赶得飞快,鞭子在空气中发出“叭叭”脆响,马蹄自远及近,“嘚嘚嘚”的响过莽原,车驾后面卷起团团烟尘,从烟尘中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不好!出事了!”汲黯心头一沉,也不管身边的皇上和朝廷的大员,在坐骑屁股上狠抽一鞭,朝前冲去。
车驾在莽原上疾驰,汲黯的马迎着车驾奔去。
车驾上的士卒显然已经发现了对面来的奔马,高举鞭子大喊道:“闪开!竟敢阻挡朝廷的车辆。”
汲黯并没有回答,也举起了手中的马鞭。
士卒见来人并不惧怕威吓,心也虚了,想减慢速度,却不能奏效。而汲黯的马已到了面前,他扬手就给了士卒一马鞭,那士卒的额头眼见得就涌出一股热血。
士卒捂着头喊道:“好呀!你竟敢殴打官府差役,不要命了?”
但他这话刚一出口,头上又是一鞭子。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本官是谁?”
士卒定睛一看,并不认识,但凭他身上的官服,便明白此人官职必在长安市令以上,他仓皇地滚下车,跪倒在地连道:“小人有眼无珠,求大人饶命!”
这时候,车驾后面的惨叫声已转为微弱的呻吟。
汲黯一脸怒气转到车后,才发现车尾拴着一个人,浑身被车驾拖得衣衫褴褛,皮肉裸露,血迹斑斑。
“这是怎么回事?”
士卒口中嗫嚅,支支吾吾。汲黯又是一鞭子下去,他脸上又多一道血印。
“说!否则本官要了你的性命!”
“大人饶命,小人马上就说!”
原来他们一大早就到京畿的乡村去征集马车,这次他们去的是安陵邑,他们发现这家农户把车马藏在了柴火堆里,又坚决不给马匹,双方发生冲突,他们干脆抢了车马,将人拖在车后一路回京。
汲黯没有听完,就怒不可遏了,他雨点般的鞭子落在两个士卒的肩头,他们抱着头在地上打滚。汲黯一边打,一边骂道:“百姓乃衣食父母!殴打百姓,如同虐待双亲。本官今日就教训你们,免得你们以后不忠不孝!”
两个士卒不敢再求饶,只任汲黯抽打,不一会儿,身上的戎衣都被打得褴褛不堪。
这时候,长安市令急忙赶来,吩咐差役将车主扶上车,到京城疗伤。然后又来到汲黯面前,满怀歉疚道:“都是下官疏于职守,致使士卒目无法度,请大人治罪!”
“你不要命了?此事就发生在皇上眼皮底下。”
汲黯虽然能够体谅长安市令的难处,可“贷贳”车马虽由内史府经办,但市令确实负责支付“贳金”的;抗旨不遵,藏匿车马的嫌犯由廷尉府负责,士卒是由中尉府调遣的。今日之事,论理应由周霸处理,还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而留下一个故意找茬的印象呢!
“记住本官说的‘三不’,违令莫怪本官鞭下无情。”
汲黯说罢,正要翻身上马,却见皇上和大家都到了。他赶忙下来,来到皇上面前。
“刚才发生了何事?爱卿如此着急前来。”刘彻问道。
“陛下,是两名士卒因征集车马而残害百姓。”
“竟有如此作为?”
“不瞒陛下,这样的事自征集车马以来,屡有发生。”汲黯说着,看了看卫青和周霸。
卫青和周霸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
“那个农户呢?”
“已经派人送到城中疗伤去了。”
刘彻“哦”了一声道:“传朕口谕,令淳于意前去看看。”
汲黯道:“只是外伤,无须惊动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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