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漠北诸战之痛匈奴已忘记了!”刘彻鄙夷地笑了笑,“那贰师将军就不辞辛劳,和光禄大夫一起出击匈奴,务必挫其锋芒,使之不敢南图吧。”
“诺!”李广利和霍光同时答道。
刘彻的举重若轻深深感染了刘据,他来到刘彻面前道:“父皇,孩儿已过而立,至今无寸功于汉,孩儿愿率军西去,讨伐匈奴!”
刘彻笑道:“众将勇当其劳,以逸馈你,岂不善哉?”他挥了挥手,要刘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刘据觉得十分惋惜,他不明白父皇怎么就读不懂他的心呢?怎么就不给他立功的机会呢?但慑于父皇的威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那眉头却更加蹙郁了。
刘屈髦接着奏道:“白公所凿之渠已经竣工,渠长三百里,可灌良田四千五百余顷,请陛下为此渠命名。”
刘彻闻之大喜:“朕自登基以来,所为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今白公凿渠,利在庶民,功在社稷,即命名为白渠,众卿以为如何?”
大家皆以为然。于是,苏文铺开素绢,刘彻当殿写下“白渠”二字,交刘屈髦凿石碑一块,竖于渠旁。
接着,宗正寺上奏,元封六年册封的几位王爷——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等,在任上严于律己,勤于国政,名声甚好。
刘彻点了点头,对刘据道:“你身为太子,要在每年十月朝觐之际,对他们多加提醒,要他们安国守邑,忠于朝廷。”
“孩儿遵旨。”
“昌邑王近来如何?”
宗正道:“太医说殿下脉象微弱,身体欠佳,眼下……”
“昌邑王之疾亦朕之所忧,”刘彻的话语中就多了许多慈爱,“他母亲去的早,朕整日忙于朝政,委屈他了!”
谁也没想到,皇上的话在李广利心中起了微妙的变化。那是隐藏在目光后的欣喜——只要外甥还在京城,他这仗就值得去打。
日近中午,刘彻有些疲倦,正想休息,谁知江充忽然出列奏道:“上林苑禁卫在苑中掘出两个人偶,上书诅咒皇上之词,请陛下圣裁。”
这消息迅速吹走了刘彻脸上的和风,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多年来,为巫蛊之案,数万人头落地,为何还有人如此妄为,难道就不怕死么?
“可曾对过笔迹?”
“笔迹娟秀柔软,似出于女子之手。依臣观之,显系后宫希幸夫人所为。”江充似真似假的话语,正迎合了刘彻的心境。
这几年,在查处巫蛊案时,多有朝臣牵扯其中。早年有李文,近来有公孙敖、诸邑公主、卫伉、公孙贺父子等,虽说事后也甄别出有冤、假、错的,可为了维护皇帝的尊严,刘彻从心底就没有打算平反。
这样做,倒也风平浪静了一阵。可谁知道,后宫又出了这样的事。
第三十六章 歧见远疏父子情
李夫人走后,有多少人希望获得皇上的宠爱呀!可自从他把钩弋带回长安后,她们便都从他的眼里消失了。久而久之,积怨必多,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刘彻的思路循着江充的撩拨,向深处发展。
已到垂暮之年,而又熟知兴亡更替的他,常常从历代君王的宫廷悲剧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要看诸皇子早晚榻前问安,实际上有哪一个不时刻觊觎皇位呢?这也是他长期以来宁愿让太子冷在一旁也不愿意让他染指军事的秘密。
他们中也许有人盼着自己速死,可一想到死,他意识深处那对生的眷恋,就促使他的情感迅速朝怀疑和嫉恨倾斜,于是他的胸膛开始起伏,呼吸也急促起来。
大臣们都为江充的这一消息感到震惊,甚至还来不及判断该怎样应对。那一幕幕惨烈的场景让他们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生怕厄运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
在这个特殊的御前会议上,对巫蛊案反应最敏锐的还要数刘据。苏文来传旨之前,他和太傅石德就在博望苑里谈论公孙贺案。他们认为那是被奸人诬陷所致,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这个江充。
今日他又要故伎重演,利用父皇对巫蛊的嫉恨而将杀戮引向内宫,这是刘据不愿看到的。
“父皇,孩儿闻子不言怪力乱神,足见其谬误。所谓巫诅之说,亦为民间亡命之徒所为,此事若殃及后宫,未免会殃及池鱼。”刘据的一番话在大臣们中引起共鸣,大家纷纷表示还是以安稳为要。
江充眼见自己孤立,也不说话,只是将目光暗暗投向苏文。
刘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问道:“苏文有话要说么?”
苏文低眉顺眼道:“上有陛下太子,下有丞相诸卿,奴才不敢多嘴。”
“朕特准你说。”
“奴才斗胆,凡事耳听为虚,眼见是实。水衡都尉何不将人偶呈上,请皇上与诸位大人一观呢?”
“人偶微臣已经带来了。”说着,江充从袖内拿出人偶,呈给刘彻。
与一年前的大致一样,只是字体更加娟秀,明明白白地写着——征和乱,刘彻死。
在场的大臣们见物证已在,也不得不相信确有其事,于是纷纷谴责起做人偶者心怀叵测,唯恐天不乱。
刘彻将人偶置于案头,两指捋着胡须,一对眉宇微微颤动。对他来说,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要不要来查处此案了,而是由谁来负责了。他阴沉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大臣,最后停留在江充身上。
他觉得眼前这位都尉,虽然品级较低,却敢于直陈己见。尤其敢直指后宫,足见其胆识和忠诚。只是以都尉之职查案与朝廷体制不符,出入宫禁也不方便,他正思虑应该如何为办案铺平道路。
物物相降,本是世间普遍的道理。皇上的目光使江充如芒在背,极不自在。他猜不透皇上那种多变冷酷的目光。因而,当他耳边传来“如此乱臣贼子,倘若逍遥法外,国将永无宁日”的怒吼时,他竟四肢发软,跌倒在地上。
“朕令江充为御史大夫,总领巫蛊一案。”
刘屈髦与霍光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惊异。但是,他们似乎被一种力量催促着,包括李广利在内,都不约而同地对皇上的动议表示了赞同。
“好!就这样吧。”
刘彻转过身来对包桑道:“朕此次去甘泉宫,只带苏文,你就休息了吧。”
“谢皇上隆恩。”包桑说话的时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老了,皇上不再需要他了。他记得皇上曾说过,只要他能够像黄帝那样羽化登天,他对夫人们都可以弃若敝屣。他包桑又算什么?
他正难过着,只见刘据眼睛瞟了一下江充,再次站起来道:“父皇,孩儿还有事要奏。”
江充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刘据担心的是,这个要职落入江充手中,定会有更多的人遭殃。社稷大事,岂可如此轻率?而大臣们竟唯唯诺诺,到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礼仪了,高声道:“清查巫蛊一案,还请父皇三思。任命江充一事,也请父皇收回成命。如此势利小人,岂可担此大任?”
刘彻不悦地看了一眼刘据道:“你是要朕早死么?”
刘据闻此惶恐地跪倒在地:“社稷大事,请父皇三思。”
“你要挟朕么?朕意已决,还不退下!”
“诺!”
刘据缓慢地站了起来,揩去额头的汗水,转身朝殿外走去。他沉重的步履,在廊柱间激起阵阵回音……
从南山涌来的乌云,悄悄地笼罩了长安城头。
午后的风渐渐大了……
“母后!下雨了!”卫长公主对昏睡了一个时辰的卫子夫叫道。
卫子夫睁开昏花的老眼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大概是酉时二刻吧。”
“哦!天都快黑了,你就在这里陪本宫用晚膳吧。”卫子夫看了看外面的天,叹一口气,“据儿去了都一天了,为何现在还没回来?”
“太子都过了而立之年,母后的心还要操到何时啊?”卫长公主说着,就扶起卫子夫朝膳房走去。
“唉!你岂能了解母亲的心呢?”卫子夫在心里说。自从刘据被立为太子那天起,她的心就没有一天安生过。
卫青、霍去病去后,她曾寄希望于公孙贺。不管怎么说,君孺与她是亲姐妹,他又是丞相,在皇上身边,无论如何也可以遮风挡雨的。唉!谁知去年一场巫蛊案,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没了。
她清楚地记得,出事前几天,公孙贺到椒房殿拜见时,还推心置腹地谈到了皇上和太子之间的龃龉。
丞相要她转告太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不是较真的时候,尤其不要触动皇上年龄这敏感的心事。可谁知道,没过几天,事情就发生了……
唉!糊涂的姐姐呀!你再爱子心切也不能用人偶去诅咒皇上啊!你明白一世,如何老了倒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你让卫子夫无颜见皇上啊!
公孙一族五百余口,都做了刀下之鬼。刘屈髦以宗亲身份,一举升为丞相。
从情感上说,他与皇上亲近,但却不意味着与太子亲近。皇上那么多儿子,谁知道哪个与丞相私下有关联呢?再说了,他与卫青、霍去病从无交往。
卫子夫不担心自己,她是担心太子。
虽然李夫人的儿子刘髆被封为昌邑王,可这孩子从戴上王冠的那一天起,就病病恹恹的,听说最近又咳血了,怕是……
倒是那个小小的刘弗陵让她不安。他的母亲钩弋是一朵盛开的鲜花,皇上的心都被她勾去了。他不但为她造了一座远离掖庭的钩弋宫,而且自己也搬到了那里,以致大臣们奏事也不再往宣室殿了。
皇上在那里住久了,与刘弗陵的感情深了,会危及到太子的地位的。
不!儿子从七岁就被立为太子,已等了二十多年了,绝不可再生变故,哪怕周围的旁枝都被砍掉了,她这个做母亲也要挺身出来,为儿子遮风挡雨。
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让皇上高兴,让皇上回忆起早年相濡以沫的往事。
她找来詹事,要他到神明台守着。子时一过,伴随着气温渐渐降低,那盘桓在神明台上空的水汽凝结成晶莹的露珠,一滴滴落入金人的手中。待接到七成的时候,詹事才小心翼翼地将玉盏呈上。
卫子夫又命人将从西域贡来的玉碾成粉末和在甘露里,又加了蜂蜜,要太子带给皇上……
卫长公主来向卫子夫请安时,又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母后知道么?恐怕又要杀人了?”
卫子夫嗔怪地看了一眼公主:“一惊一乍的,你又从何处道听途说的?”
卫长公主觉得,母后待在椒房殿里,真被一道宫墙隔绝了。她在母亲的对面坐下,声音带了几分神秘地说道:“听说水衡都尉江充在上林苑掘出两个人偶,要拿给皇上看。”
这一回卫子夫认真了,问道:“果真如此吗?”
“宫里都传遍了。”
卫子夫沉默了,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眼前又浮现出去秋长安东市惨不忍睹的场景。
公孙贺在最后时刻,仍喊着冤枉。
卫君孺早在被推上囚车那一刻就昏了,她没有知觉,没有痛苦地就结束了脆弱的生命。
平日里骄奢淫逸惯了的公孙敬声几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身边的人们,头就咕噜噜地滚向一边,殷红的血喷射到半空。
五百口人,刽子手从早上杀到黄昏,刀口都蹦出了许多豁口。
卫长公主每次来,都含着泪把姨母临刑前的惨状讲给她听。每讲一次,她都像害一场大病,要躺几天才能缓过气来。她想把自己的痛苦说给皇上听,可一道“尧母门”,把她和皇上彻底隔开了。
她只有在夜深人静时,祈求天帝保佑大汉不要再发生残杀的悲剧。可眼前这两个人偶,又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波呢?
卫子夫心神不定,不断地朝外看,她多希望太子能带给她欣慰的消息。
晚膳,卫子夫简单地喝了点粥,就放下了筷子。刘据没有回来,就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她也没有食欲。刚刚撤掉案上的菜肴,就听见殿外有人说话。
“殿下回来了?”这是春香的声音。
“母后还没有歇息么?”刘据终于回来了。
“哪里谈得上歇息呢?殿下要再不回来,恐怕娘娘又会一夜无眠。”
“快去通禀,就说本宫要见母后。”
卫子夫听出是刘据的声音,朝外面喊道:“还通禀什么?快进来吧!”
卫子夫先问了儿子一些家常之事,然后就牵挂起刘彻的身体来。
“你父皇的病怎么样了?”
“父皇精神着呢,哪来的病?”
听儿子的口气,卫子夫就知道在御前会议上父子俩肯定又发生了冲突。
“你怎么可如此议论你父皇呢?”卫子夫批评道。
“不是孩儿不遵母后旨意,实在是因为父皇一意孤行,听不进群臣的谏言。”
卫子夫听了眉头一皱,劝道:“儿啊!不是娘说你,你父皇这一生经历了多少风雨,他的一步都够你学一辈子的。不要以为你大了,成熟了,可论起打理国政来,你尚需历练啊!”
看着刘据,卫子夫心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可接下来当听到皇上已擢拔江充为御史大夫,负责查处巫蛊案时,她的忧虑迅速取代了刚才的不快。
尽管从理智上讲,她不相信哪个妃嫔会因为遭到冷遇而冒杀头的危险去诅咒皇上,可直觉告诉她,窗外的这场雨来得很玄,似乎预示着什么。
“你府上近来有陌生人么?”卫子夫向卫长公主问道。
卫长公主摇了摇头:“自栾大死后,府上死气沉沉,谁愿意去呢?”
卫子夫“嗯”了一声,又把脸转向太子:“东宫近来进了什么陌生人么?”
“没有啊!”刘据一头雾水地应道。
“你再仔细想想。”
“哦!孩儿记起来了。近日府上来了一位叫常融的小黄门。”
“根底清楚么?”
“是黄门总管派遣来的,孩儿哪管得了这些?母后难道怀疑此人有鬼?那孩儿把人退回去吧!”
“那倒不必。杯弓蛇影,无异于引火烧身。”卫子夫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道,“倘是江充抓住驰道之事不放,皇上必然起疑。现在他一得势,免不了一番折腾,你们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大意。”
“还有!”卫子夫加重了语气,“往后府上进人不可轻视,免得遭人暗算。”
对母亲的告诫,卫长公主很不以为然,她站起来望着外面的雨雾道:“他能怎么样呢?他敢动太子么?敢动公主么?逼急了,我就去让父皇杀了他!”
刘据无奈地苦笑道:“你还指望父皇会保护我们么?”
卫子夫的脸立时黑下来,斥道:“不许这样说你的父皇!”
一声惊雷,从椒房殿上空滚过,淹没了卫子夫微弱的声音……
第三十七章 相望无言亦无恨
自从长安成为汉朝国都后,坐落在渭河上的横桥,不知走过了多少金戈铁马,响过了多少车铃马啸。
每一次离开长安时,他们的心境又是多么相异。或眷顾,或茫然,或雄心万丈,或泪雨凝咽。
李广利站在横桥北首,回望晨曦中的长安城,眼神中就带着太多的意味。
桥还是那座桥,城还是那座城,可现在已物是人非,他的心境与当年西征大宛时已大不一样了。
那时是李家的黄金岁月,李妍得宠,李延年如日中天,使他进军大宛戴上了一圈耀眼的光环。
他不是不知道,由于自己的平庸和胆怯,致使这场战争整整打了三年,死去的士卒和百姓是漠北战役的几倍。而且,战争每一步,几乎都是被皇上压着向前走的。
不过要紧的是,他为皇上带回了一千多匹汗血宝马,让他从李季案中脱身,并获得了海西侯的封赏。
妹妹走了,兄长也被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拖进了坟墓。从天山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他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生怕有一天皇上会把刀也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他认为皇上在妹妹之后会很快就会寻找一位美女填补情感空白。皇上有这个权利,也是这样的性格,可皇上偏偏对妹妹魂牵梦萦,难以忘怀。这一点让他怎么也揣摩不透。
李广利没有司马相如的才情,他根本体会不来《李夫人歌》中那销魂动魄的爱,他只是觉得,只要皇上放不下妹妹,他就还有机会。
现在,他驻马晨光中,心思已由妹妹转向外甥、昌邑王刘髆了。
太子先是失去了霍去病,进而又失去了卫青,而昌邑王就不一样了,他还有自己这个从大宛凯旋的舅父。至于那个刘弗陵,他能有谁呢?除了他母亲,几乎没有大臣站在他背后。那在太子日益与皇上不和的时候,除了昌邑王有可能取代太子,别人都不可能了。
他一直望着桥南——他在等一个人。他要为刘髆扫清通向太子之位的障碍,就不能离开这个人。
残月终于在朝霞中隐没在蓝天深处,太阳才刚刚从苍山背后洒出一缕缕金线,一切都还如雾里看花般显得影影绰绰。
当那个身影出现在横桥南的时候,李广利的瞳仁就亮了!
他终于来了——那便是丞相刘屈髦。他骑一匹雪青马,带着数十名卫士向这边来了。
“丞相到了!”李广利以军人的习惯在马上向刘屈髦作揖问候。当初他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刘屈髦之子时,只是因为他是中山靖王之子,没有想到这位涿郡太守会这么快就成为朝廷的宰辅。
“将军好!”刘屈髦打着招呼,回身对身后卫士道,“你等在后面等着,本相与将军有话要说。”
李广利会意,马鞭轻轻一抽,有灵性的马儿立即撒开腿,将卫士甩开。
前面就是秦宫的断壁,两人松开了手中的马缰,并排行走。李广利侧脸看了看刘屈髦道:“前些日子的御前会议,丞相可看出什么端倪了么?”
“将军是指皇上与太子之间的龃龉么?”
李广利点了点头。
“依本相看,皇上与太子似乎积怨甚深。”
昨日,刘屈髦奉令为出征的将士举行“祖道”仪式时,两人约定在咸阳原上见面。他怎会揣不透李广利的心思呢?其实,在钩弋宫御前会议后,他已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当李广利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就没打算回避。
“不要看太子外表柔弱,可是内里性格倔强,如此下去,终有一天父子要反目的。”
“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依丞相看,谁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呢?”
“这……”刘屈髦扬鞭策马,尽量与李广利靠得近些,说话的声音也轻了许多,“依本相看,皇上最喜刘弗陵。”
“哼!是那乳臭未干的小儿么?”李广利轻蔑地撇了撇嘴,“哪轮得上他!那髆儿往哪里放呢?”
“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他虽年幼,可其母却是当今后宫最得宠的女人啊!”
“因此末将才求助丞相啊!”李广利朝刘屈髦倾斜着身体,进一步陈明利害关系,“末将与丞相是儿女亲家,日后昌邑王登基,一定不会忘记丞相恩德。”
刘屈髦没有立即回答,却丢开马缰,让坐骑散淡地前行,好让自己集中精力思考这个问题。
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同刘据本来就没有深交,现在更应该疏远和回避他;而刘弗陵还太小,背后没有实力人物支持,一旦皇上驾崩,是很难站稳脚跟的;也只有这昌邑王靠得住。
可当他把心底的盘算换为话语时,就变成了老谋深算的从容。
“将军与本相何等关系,这个本相岂能不知?孰亲孰远,本相岂能掂量不出?假如真有那一天,本相一定尽心竭力,扶持昌邑王。不过,废立之事,非同小可,今天的话就说到这……”
两人在马上揖别,李广利望着刘屈髦道:“愿早日相会于京城。”之后,他便率领卫士打马而去了。
刘屈髦并没有急于转身,一直看着李广利消失在大道的尽头。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以言状的沉重——忐忑不安而又茫无头绪。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从涿州太守任上一举升为当朝宰辅,最关键的是他也姓刘,因为一场场的“巫蛊”案使皇上对异姓大臣产生了诸多的怀疑。
若论皇亲,他应该称刘彻为皇叔,也许正因为如此,皇上才将他擢拔到身边,但是他又并非刘氏嫡系,也摸不透皇上的心意;若讲功劳,他无寸功于朝廷,因此不得不依赖像李广利这样的人物。他无法想象,今天的承诺将会是怎样的结果……
北海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可它就像一位过客,又从湖边匆匆而去。接着,夏天就来了。
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沿湖的野草醒了,各色的花儿开了,白桦林的新叶怕辜负了上苍赐予的温暖,仅仅几天,就长得肥厚而又浓密。
苏武把羊群赶上山坡,然后找一块地方坐了下来。他望着从南方归来的候鸟,聚集在湖畔密林深处,开始孕育新的一代。
屈指数来,他在这个四面重山的“海边”已经整整十年了,不知道当年随他一起来的兄弟还有几人活在人世,更不知道皇上将会怎样对待他的家人。
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舌根僵硬,连大汉的“汉”都说不好了。
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母语,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哭了……
曾给他许多照顾的于靬王去世后,三年多的时间,王庭中断了他的供应,他三九天吞雪食草,也没有掉过一滴泪水;那年冬天,惟一与他相伴的羊只被盗,他也没有流过眼泪。
可这次他哭得很伤心。从那天起,他开始对着北海说话,对着群山高歌,吟诵记忆中的《离骚》,吟诵皇上的《天马歌》……
太阳暖暖地照在他身上,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呆呆地望着湖心那块被浪花簇拥的石头。于靬王曾告诉他,它是匈奴人心目中的圣石。
看着看着,他就觉得那石头上像坐了一位窈窕的女子。
哦!是她,是他年轻美丽的妻子。
想起在长安的年月,他们每年的端午、重阳,常常乘车去游曲江池。他们年龄相差十岁,妻子从小被父母宠爱着,不免有些任性和撒娇。
新婚燕尔的日子,他总是像兄长一样让着她。有一天,当李陵和他小聚的时候,以调侃的语气笑他缺少男子气概。
他不辩解,一任李陵编排出各种故事去铺演,末了,他却说出一番令挚友惊奇的高论。
“贤弟可知,娇女者,非独巧笑倩兮,亦间嘤咛之佻,稚童之顽,即所谓风情之美也欤。若夫言听计从,逆来顺受,与人偶何异?”苏武说着,连自己也笑了。
可在他奉诏即将出使匈奴的那个晚上,他对自己一向很可意的女人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忧虑。
老母需要尽孝,幼儿需要抚养,可她的性格还像孩子一样!高兴起了,喜形于色;郁闷来了,哭哭啼啼,总要他多方抚慰才破涕为笑。他担心从来不为衣食发愁的妻子,能不能在他离京的日子经管好这个家。
夫妻相处的最后一晚,妻子哭得很伤心,她要他求皇上另遣人去匈奴。苏武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将特意买来的银钗插在她的头上。
“皇命如天,岂可视同儿戏呢?”苏武拉起妻子的手道,“从今以后,苏门就赖夫人多加劳苦了。”
离开长安那天,妻子携了儿女到横门外送行,眼睛哭得红肿。
可他皇命在身,汉节就在手上,甚至连为她擦去眼泪的机会都没有……
唉!想她,她就来了。
他张口朝湖心喊,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一群白天鹅。等他再细眼一看时,石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闪闪的阳光在水波洒下万点珍珠,映得他睁不开眼。
要不是远处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他真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了。
苏武很久没有听到马蹄声了,他迅速回头,用手遮住强烈的阳光,朝远处眺望。
哦!原来是一个马队正朝这边奔来,而跑在前面的那个身影是那么熟悉。
管他是谁呢?现在对苏武来说,能看到这么大一群人该是多么奢侈啊。他迅速跑下山坡,向马队跑去。哪怕死在他们刀下,也总算是孤独之后,与人打了一次交道。
在相隔几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来人喊道:“子卿兄!子卿兄!”
在这遥远的地方,有谁会如此亲昵地称呼他呢?而且声音是这样熟悉。苏武痴痴地看着来人,昔年的一双明目,现在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
此时,他们面对面站着,相互看了许久,苏武终于认出对面站的是李陵!
哦!是李陵,他还活着。
而李陵此刻还愣在那里,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就是曾与他结下生死之交的苏武。
当年英俊潇洒的苏子卿到哪去了呢?
那个在渭河边与他一起纵论天下的将门之后到哪去了呢?
世事多么残酷,同在大漠,这第一次见面竟跨过了八个春秋。李陵再也无法抑制思念的潮水,紧紧地抱住了苏武。
“子卿兄……”
“少卿弟……”
他们哭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苏武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李陵,问道:“贤弟此来是不是要当单于说客?”
李陵有些不自在道:“仁兄远在北海,大概不知且鞮侯单于已经驾崩。现在是狐鹿姑单于执掌国事,小弟就是借这个机会才能来看仁兄,以了却昼夜思念之情。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请仁兄带小弟去你的住处吧。”
苏武指了指山坡上的羊群:“它们……”在这里,唯一让苏武感到自己存在的,大概就只有这些羊了。
李陵立即对身后的卫士道:“留两人替苏使君放羊。”然后,他亲自扶苏武上马,这情景又让他心中一阵疼痛。天哪!他的腿竟这样僵硬,连马镫都踩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