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多年了,她以为阳石因思念去病和嬗儿而神志昏迷,谁知她是忍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受着骨肉分离的痛。她始终清醒地活着,她的疯癫和呓语是对这个世界的抗争。
阳石公主没有远去,她此刻就在风儿飘过的云彩间,她看着流泪的人们——没有人能理解那一刻她的愉悦、幸福和轻松……
喝了芸香的安神汤,阳石公主抱着“霍嬗”睡去了。
亥时二刻,她从梦呓中醒过来了,瞅了瞅身边的枕头,凄然地笑意掠过忧伤的眼角:“这榻床上本该还有一个人的,而如今却是形影相吊。”
她已不记得自己抱着枕头到处乱跑的事情了。
她从枕边拿起司马相如的文章,那是她在清醒时思念亲人的唯一寄托。这其间有许多片段她都可以熟练地背诵下来。
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她的泪水打湿了竹简,拿起挂在床前的腰带,顺势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怀念和忧伤……
父子共御云霓以凌空兮,知我之遥念?思君不见而柔肠寸断兮,欲觅君于苍冥;思儿不见而绝尘归去兮,惟黄泉而相聚……
写着,写着,她似乎看见霍嬗从榻上站了起来,朝自己走来。
她吹了吹绢布上的墨迹,嘻嘻笑道:“嬗儿不要闹,娘这就带你去见皇上。”
子时的夜色还很浓,只有月儿弯弯地挂在大司马府高高的旗杆上。阳石公主抱着“霍嬗”出了内室,悄悄朝院内走去。
穿过密密的竹林,走完曲折的回廊,就到了后花园门前。
她轻手轻脚地迈过那道门时,忽然就看见前方一束灿烂的灯火,似乎有人冥冥间呼唤她跟着灯火,飘荡地来到湖畔。
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湖心岛上站着的那个人不就是她日夜思念的霍去病么?他依旧盔甲被身,威武英俊。只是他身边的那些卫士她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身上穿的,也不是朝廷配发的玄甲。哦!站在他身边的那位少将军是谁呢?是她的嬗儿!
阳石公主扔了怀里的枕头,忘情地朝着他们父子扑去。
“嬗儿!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啊?娘想得好苦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湖心的岛屿。
“嬗儿!你真到仙界了么?”她越过一丛丛花木,朝着湖心的岛屿奔去。
“夫君,本宫这就来和你们团聚了。”她毫无顾忌地扑向湖水。
五月的湖水并不冰冷,清幽的涟漪漫过阳石公主的头顶,那一缕渐渐生出白丝的头发在水面上漂着。
“母后!这都是父皇……”
刘嫣扑到卫子夫的怀中,却被她断然推开了:“你不要再说了,你清醒些好不好?”
刘据在一旁暗暗叹息,为母亲的为难,也为自己的进退维谷。
卫子夫没有把女儿的死迁怒于芸香,她回转身来向大司马府府令问道:“你们禀奏皇上没有?”
“皇上驾到!”
还没有等府令回答,她就听见从后花园门口传来包桑那尖细的声音。
皇上来了,他的身边跟着宗正刘安国和太常赵弟。
刘据和刘嫣没有任何热情地随着母亲跪在地上,迎接皇上的到来。
而只有在这一刻,卫子夫的泪水才如决堤的溪水,哗哗涌出眼眶。
“皇上……臣妾……”卫子夫的心弦不断弹奏着这四个字,却最终没有连成一句完整的话语。
刘彻来到阳石公主的榻前,俯下身子,轻轻掀开白绢,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那一张如玉雕一样的脸庞。
在三个女儿中,刘彻最喜欢她尚武习兵的性格。也许,正因为爱之益切,才有霍嬗的泰山遭际,可刘彻至今都没有对霍嬗的“仙去”有过丝毫怀疑。
他读着阳石公主的临终遗言,就断定她是到蓬莱仙山寻找儿子去了。
跪在地上的儿女和皇后,多希望从他的眼里读出失去亲人的忧伤,从他的话语中聆听父爱的慈祥。是的!他们看见皇上眼眶边闰了一圈红。可它是那么短暂,倏忽间就消失了。
刘彻道:“你们平身吧!不必过度悲伤,朕已问过公孙卿,蕊儿已于昨夜子时到蓬莱仙山去与去病和霍嬗相聚了。”
“皇上!臣妾……”卫子夫终于无法抑住一腔悲愤,与刘嫣相拥而泣。为阳石公主的离去而悲愤,为皇上的痴迷和沉醉而寒心。
刘据因跪得太久,从地上站起来时,有些双膝发颤。满腔的悲愤把父子君臣之间的礼仪挤到狭小的空间。
“父皇!恕孩儿直言,父皇这样做,不觉得对姐姐有愧么?父皇如此对神仙之道痴迷,不觉得对母后太残酷了么?”
刘彻先是语塞,继之气就粗了,他无法忍受太子的诘问而怒上眉头:“放肆!你怎么可以这样与朕说话。来人,还不与朕拿下!”
这时,只听见从旁边传来一声:“据儿!你要干什么,还不向你父皇认错!”
那是卫子夫的声音……
第二十四章 思念不尽伴月来
元封六年,注定是一个萧瑟的年份。
卫青与阳石公主相继离世后的九月,李夫人也怀着无尽的牵挂和眷念去了。
在李妍最后的日子里,卫子夫又一次表现出她的宽怀和仁德。她一天一趟地前往丹景台,向秦素娟询问李妍的病症。
这一天,卫子夫一走进丹景台,就看见秦素娟从内室出来,两眼噙着泪水,情知大事不好。她不由分说,就赶到病榻前,握着李妍的手道:“妹妹有话尽可对姐姐说。”
李妍的目光忽然闪烁出异样的光彩托付道:“请姐姐照顾好髆儿,妹妹再无牵挂。”说完便闭上了眼睛,香魂一缕缕散去……
她去世的时候,刘彻正在宣室殿与石庆、児宽等人商议派遣使团去匈奴吊唁单于的事宜。
重阳节前夕,乌维单于带着没能南归的饮恨去世了,年少的乌师卢登基。匈奴人又一次选择向西北远方迁徙。哀伤忧郁的歌谣伴随着马队的远行,留在身后大漠的足痕中,很快就被风吹来的沙尘掩盖。
包桑将李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诉刘彻时,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李妍拒不见他的纠结顷刻间就冰释了。
他将事情交给石庆,便让児宽速传宗正和太仆为夫人筹办葬礼事宜,然后就匆忙赶往丹景台了。
刘彻径直走入内室,就看见李妍那张熟悉的脸早已没了昔日的娇艳,蜡黄中透着苍白,而曾经柔软丰腴的身体也瘦骨嶙峋。
至此,刘彻明白了夫人当初拒不见他的用心。
他忽然觉得,这丹景台是上天专为淑良雅操的女人恩赐的。卫子夫、李妍,只要沾了这里的地气,没有一个不懿德馨香的。
卫子夫向十分伤怀的刘彻建议道:“夫人自入宫以来,贤淑仁爱,德馨流芳,臣妾恳请皇上以皇后之礼葬之茂陵。”
刘彻又一次吃惊地看着卫子夫,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李夫人走了,在茂陵西侧矗立起一座高大的墓冢,与王太后在阳陵的墓冢可以一拼大小。只是卫子夫万万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她作为大汉的皇后却死无葬身之地……
这诸多变故使得改元成为包括刘彻在内的朝野人士的共识。
年轻的太史令司马迁与太中大夫公孙卿、壶遂率先向刘彻呈上奏说:
“帝王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明受命于天也。……陛下躬圣发愤,昭配天地,臣愚以为,三统之制,后胜复前圣者,二代在前也。今二代之统绝而不序矣,惟陛下发圣德,宜考天地四时之极,则顺阴阳以定大明之制,为万世则。”
这奏章在刘彻的案头放了数日,每天打理完国政,他都会拿出来反复地浏览揣摩。他要有司找来历代历法,上溯三代,下迄嬴秦,一一参验。终于在十月的一天,他决定将奏章交朝会廷议。
石庆、児宽等认为,嬴秦以降,十月为岁首,与农时节气错位,多有不便,宜行新历。
司马迁也道:“臣与精通律历者落下闳、邓平诸君测算,年为三百六十五日二十五分,月为二十九日八十一分之四十三。以孟春正月为岁首。如此则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上利朝廷循晦朔而朝觐祭祀,下利农桑据节气而耕作。请皇上定夺。”
群臣皆以为司马迁言之有理,纷纷赞成改元变历。
刘彻于是下诏,改元太初,汉历名为《太初历》。
从这一年起,岁首与正月合为一体。
太初元年的正月,就在这喜与忧的动荡中来到了。
过了初五,长安的各街各巷纷纷挂起千姿百态的花灯,整个京城变成了一个花灯的世界。
官府、商贾、百姓都把灯节看成过年的最后一次喜庆。灯虽有大小、繁简、精粗的差别,然而,心境却都是一样的。
未央宫、长乐宫的歌舞百戏也在加紧排练,鼓乐、笙声每日一大早就在乐坊上空飘荡,直到午夜才渐渐平息。
到处都弥漫着歌舞升平的氤氲。从皇上到三公九卿,都暂时将烦恼抛在一边,一心一意的投入到迎接上元节的喜庆中。
李妍走后,深知刘彻性格的长公主想方设法不断为皇上排解寂寞,可有了与李妍那段销魂的岁月,其他女人在刘彻心中就黯然失色了。往往是一夜纵欲,就被弃若敝屣。
这种有增无减的思念,在年节之际就更加强烈。
正月初十,公孙卿与石庆在未央宫不期而遇了——朝会要在上元节之后才恢复,但深察皇上心境的公孙卿心里没闲着,正盘算着如何满足皇上求仙的心愿;而石庆却是因为边关军情十分紧急,耽误不得才来的。
石庆对这古怪的方士平日是不待见的,同朝为官,见了面不免寒暄几句,相携着去见皇上。可是,当他们来到温室殿前的时候,却看见包桑和一班黄门站在殿外。
“向公公恭贺新禧。”两位不约而同地向包桑问候道。
“多谢了!两位大人新春嘉庆,不在府上欢宴,为何进宫来了?”
“皇上起居可好?”石庆问道。
包桑叹了一口气,指了指殿门。两人就听见从殿内传出歌伎的吟唱声:
何灵魂之纷纷兮,
哀裴回以踌躇,
势路日以远兮,
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
浸淫敞恍,寂兮无音,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包桑的眼泪横一道竖一道的,都流进了深深的皱纹里。他也不知道擦拭,只是嘴里讷讷自语道:“皇上孤单哟!皇上孤单哟!”
这情景让石庆再也没有勇气走进温室殿去打扰刘彻的情绪了,他猜到这会刘髆一定陪着皇上。他打定主意将战报暂缓几天呈上去,于是便对公孙卿道:“大人!我等还是回吧!皇上如此心情,你我奏事不是自找没趣么?”
“呵呵!大人所言极是。大人有事可先回府上,下官还有几句话要对包公公说。”公孙卿眨了眨眼睛道。
“如此,老夫就先走了。”
走上司马道,石庆还在纳闷,这个公孙卿究竟要干什么?难道他还嫌朝廷不够乱么?不过,这话他也只是在心里盘桓而已。
而这边,公孙卿已与包桑说完了话。
“多谢公公指点。”公孙卿一脸谦恭,“请公公转告皇上,微臣只有借助夫人的衣冠才能招回夫人。正月十四之夜,月上城头之刻,夫人定当准时归来。”
“果真么?”
“呵呵!公公何其多疑?下官有几个脑袋,敢欺蒙圣听?”
但包桑还是满腹疑惑,孰料刘彻听了这个消息后,却深信不疑。他断定整天与仙人打交道的公孙卿一定能了却他的思念。
他立即要包桑送去了夫人的衣物、首饰,并且特别要包桑转告公孙卿,夫人最喜欢斜插芙蓉的发式。
从正月初十到十四,算来也不过四天时间,可刘彻那颗心从准了公孙卿的奏章时起,就一刻也不安宁了。
凭栏仰望天空,他觉着太阳像是停在了头顶,怎么一个时辰过去了,还纹丝不动呢?
他埋怨公孙卿为何非要等到十四晚上,他还谢绝了掖庭引荐的美人,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辜负了夫人的冰清玉洁;他如醉如痴地想象着那个缠绵的时刻是怎样销魂动魄。
他按照公孙卿的请求,把温室殿腾了出来,好从容营造夫人归来的氛围。
执手相别叹时短,人约黄昏怨日长。
正月十四一大早,刘彻就派包桑到温室殿来打探消息,却被公孙卿的徒儿们挡在殿外。他们说天上人间,阴阳两界,仙人告知夫人已经起程,只是必待午夜亥时才能与皇上相见。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在山后隐没,长安城头的暮钟响过三通,晚霞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草草地用了晚膳,刘彻要包桑传来了皇子刘髆。
刘髆已经五岁了,夫人就是因为生他才落下病根的。夫人走时,他只有两岁,母亲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乳母的描绘中。
这是多么神秘的相聚!黄门不能陪伴,宫娥不能跟随,皇上的身边只有包桑和刘髆两人。
脱去了蒙在身上的圣光,刘彻还原为一个慈祥的父亲,他含着忧伤的目光在儿子身上流连良久,都不愿离去。
唉!这些年忙于寻仙问药,对内推行盐铁官营,对外征伐异邦,儿子是怎么长到现在这个模样的,他几乎一无所知。看着他温文尔雅,举止文静,处处留着他母亲的影子,刘彻对李妍的思念就越发九曲回肠了。刘彻的眼睛渐渐被泪花模糊了,他有了一种歉疚。
“来!到父皇身边来。”刘彻向儿子伸开双臂。
刘髆走向他的脚步是怯生生的,带着些须冷漠,稚嫩的话语不乏宫廷的客套:“谢父皇。”
他终于依偎在刘彻的怀抱里,但刘彻感觉得出来,他远没有当年刘据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随意和率性。
“想你娘么?”刘彻试图用抚摩拉近与儿子的亲情,却被他头一歪躲过了。
“孩儿想娘。”
可接着,刘彻很快感到儿子对母亲的陌生。
“听乳娘说,孩儿的母亲很好看,这是真的么?”
“真的!你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有皇后娘娘好看么?”
这让刘彻怎么回答呢?自李妍去世后,刘髆就跟着卫子夫,他对皇后的印象比他娘还深。他既感到欣慰,又感到酸楚,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的娘和皇后一样好看。”
但他没有从刘髆那里得到积极的回应,而等来的却是儿子的沉默。
他觉得这样的说话十分别扭,而且还有些压抑。而他更担心的还是日后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他用模棱两可的话,试图冲淡一下眼前的沉闷:“等你大了,有了王妃,自然就不难明白。”
“孩儿不要王妃,孩儿只要自己的娘。”
谢天谢地,他终于再没有刨根问底下去。刘彻连忙道:“今夜就让你见到娘。”
“真的?”
“父皇乃九五之尊,岂有戏言?”
月儿在云彩间漫步,未央宫庞大的建筑群被夜色模糊成一片混沌。
更漏已是亥时三刻,守在冷月下的包桑冻得脚手麻木。这时公孙卿的徒儿出来了,小声对包桑道:“夫人已经归来,现正在殿内恭迎圣驾呢!”
包桑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就朝宣室殿跑去。人还没有进门,尖细的嗓音先传进刘彻的耳朵:“回来了!回来了!”
刘彻的心一下子就涌出如潮的情波,来不及答话,就拉着儿子朝外走去,登上早已伺候在殿外的轿舆。
在塾门值更的卫尉路博德赶来道:“天黑夜深,就让臣率领警跸护卫皇上移驾吧?”
“不必了。”刘彻朝路博德摆了摆手,轿舆就向温室殿奔去。
转过回廊,远远地瞧见公孙卿早已在殿前迎接,刘彻没有下轿,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夫人在何处呢?”
“夫人正在殿内恭候。不过,在见夫人之前,臣有要事向皇上禀奏。”
刘彻下了轿舆,急道:“爱卿有话快说,须知朕之盼夫人归,若望断云山之切啊。”
“皇上,夫人与皇上现为天人两界,阴阳相隔,因此皇上只能远看而不能近之。其二,人仙不同语,所以,皇上和殿下有话尽可以对夫人说,夫人却是不能与皇上说话的。”
“那朕又如何得知她听见了朕的声音呢?”
公孙卿眨了眨眼睛道:“这个不难,夫人若是点头,就是听懂了皇上的旨意;夫人若是摇头,就表明她不同意皇上的话;夫人若是抖动肩膀,那是因为她见到皇上而觉得悲喜交集。”
话说到这里,刘彻有点不耐烦了,向里迈开脚步:“朕知道了,爱卿还是快些带朕去见夫人吧!”
公孙卿急忙跟着皇上的脚步道:“为了分开阴阳,皇上与夫人之间隔着一道幔帐,皇上千万不能越过幔帐,否则仙人怪罪下来,皇上今后殊难再见夫人。”
后面的话刘彻是否听清,公孙卿不得而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皇上不要看穿了他的玄机。
看着皇上的身影进了温室殿,他不等包桑传话,就抢先朝殿内喊道:“皇上驾到!”
温室殿里的所有灯火在这一刻都熄灭了,只有幔帐后面的亮着。那婀娜的身影就在幔帐后面亭亭伫立,隐隐约约的青蓝深衣,飘飘扬扬的束腰锦带,盘旋而上的云鬓发髻,一支银簪穿髻而过,如含露芙蓉摇曳其艳。
只是那面目却若隐若现,似是而非。
一道幔帐把他们分开,可当“夫人”看见皇上和刘髆时,那锁不住的思念,顷刻间化为衣襟沾泪的哭泣。
血脉是催生亲情的细雨,让所有被岁月砌筑的隔膜在一瞬间坍塌。
当刘髆遵照父皇的旨意向母亲拜倒的那一瞬间,从舌尖上涌出的每一个字都浸渍了他这个年龄难以承受的痛。
“娘!您到哪里去了?娘!孩儿长这么大,却不知道娘的模样。娘啊!孩儿从来不知道被娘怀抱的滋味,您既已归来,为何不抱抱孩儿啊!”
可当小刘髆抬起泪眼,看见的却是一个用手捂着脸的影子时,他就绝望了,他转身抱住了刘彻的腿,放声大哭:“父皇!您不是皇上么?皇上的话娘一定会听的,您就让娘走出来抱抱孩儿吧!父皇……孩儿要娘……孩儿要娘……”
这情景大大地出乎了公孙卿的预料,他那颗冰冷功利的心也被刘髆的哭声一点点地酥软,不过这意念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很快就冷却了。他最担心的是皇子这样哭闹下去,皇上果真要与“夫人”见面,那他所营构的虚假都会昭然若揭。
公孙卿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地打断了刘髆的哭声:“殿下恋母之情,微臣感同身受,可殿下要明白,夫人现在是仙界之人,不可与凡人通语。”
可思母心切的刘髆哪顾得凡间仙界,他只想要他的母亲,他用君臣的口气大骂公孙卿多事:“你敢拦挡我见娘,我就要父皇砍了你脑袋,扔到上林苑去喂老虎。”
说着说着,他又缠着刘彻要娘,任性的刘髆没有发现,他的父皇早已泪流满面了。
的确,从金屋藏娇到现在,刘彻从来没有为一个女人这么不顾尊严地一任泪水尽情流淌,儿子的声声呼唤更让他心力憔悴。
“皇儿!你听朕说。”刘彻捧着刘髆的脸,泪珠儿就打在刘髆的腮边,“皇儿!公孙大夫没有说错,你母亲现是仙界中人,不可与世人有肌肤之接。你虽非太子,却也是皇子,不可有非礼之举。先让朕和你的娘说几句话好么?”
刘彻示意包桑带刘髆下去,然后又对公孙卿道:“爱卿也退下,朕想单独与夫人说说话。”
刘髆去了很久,呼唤的哭声还在刘彻的耳边回荡。
此刻,站在黑魆魆的温室殿里,望着幔帐后面的身影,刘彻分明感受到了李妍的体温和气息。
哦!她没有走,她还活着,活在一个琼林阁榭、玉宇仙山的世界里。
他分明看见,夫人轻移莲步,缓缓来到他的面前。她的目光依旧皓如明月;她的脸颊依旧玉润清露;她的肌肤依旧白皙如雪;她的丹唇依旧含华吐芳。
哦!刘彻积累许久的话都在这个时刻化为珍珠,一颗一颗散落在初春的寒夜。
“夫人啊!朕现在明白,当初你为何不愿意见朕了,你是要朕永远记得你的娇容美颜啊!而朕当初却无故委屈了夫人。其实,朕也是爱之益切啊!今日归来,夫人一定原谅朕了吧?
“夫人啊!你可知道,你这一去,朕失去了美艳绝伦的知音,髆儿失去了兰心慧芷的亲娘。夜来朕独倚栏杆,遥问上苍,昊天茫茫,夫人何不归?
“夫人啊!朕不知多少次夜阑人静之际,含泪独吟《李夫人歌》,而沉沉夜色,凄清如许,心音有谁听?今夜,朕就把它读给你听。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
“精浮游而出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他似乎听见了李妍接着自己的诵读而吟唱。
“皇上啊!你可记得,那一夜,皇上在灯下含泪疾书,有清风越窗而入,卷起绢帛一角,那是臣妾,把皇上写的字一个个吞进腹中去了。从此,皇上对月而歌,臣妾就在云间唱和;皇上临风起舞,臣妾就在长空舒袖。”
谁说人神不同语,锁不住的心,让万里之遥近在咫尺;谁说天壤不同高,隔不断的情,让相爱的灵魂携手共舞在天地之间。
公孙卿啊!你为何要用一道幔帐把夫人与朕隔在两界?
上仙有意,你就该让朕与夫人夜夜相聚,何苦吝啬只给了元夕前夜这短暂的时光呢?
刘彻情不自禁地朝前挪动着脚步。哦!她哭了,她一定哭了。
她柔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刘彻相信,只要他向前走近一步,就可以与夫人拥抱在一起。可当他还没有来得及迈出脚步的时候,幔帐后面的灯就熄灭了。
月亮早在他与夫人说话的时候,就躲进了云里。温室殿里一片漆黑,刘彻几乎是在灯火熄灭的同时,发出了严厉的斥责:“何人如此大胆,胆敢阻止朕与夫人相聚?”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却没有人回答他。
刘彻的目光在暗夜里搜索夫人的行踪:
“夫人!夫人你在哪里?”
“夫人!夫人……”
温室殿恢复了灯火灿烂的辉煌,公孙卿谦恭地站在面前,谨慎而又平静地说道:“皇上,现在已是子时,夫人该启程回仙界了。仙人开恩,允准夫人在子时之前与皇上相聚,如过时不归,当受天条责罚。”
“不!都是你编了瞎话来骗朕,朕明明听见夫人说话了。朕要治你欺君之罪!”刘彻恼怒地说道。
“那是皇上思念夫人心切,心神高度凝聚之故。人在此时,与梦幻无二啊!”公孙卿并不惊慌,他了解刘彻的性格,自过了五十岁,他对方士的依赖就日益重了。
他自信做得天衣无缝,皇上并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刘彻怅然若失地“哦”了一声,跌坐在地毡上,沉默良久,他对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仰天长啸: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官,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第二十五章 念罢美人又北顾
上元节后第二天,刘据接到父皇要他参加次日朝会的口谕。
包桑向他转达皇上谕意的时候,他正与卜式探讨儒学提倡的“君道”与“臣道”。
卜式得知这一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向刘据表示祝贺:“过了年,殿下就二十四岁了,依理是该参与朝议了。”
刘据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因为父皇的口谕不仅让他获得在朝会上建言的机会,更表明了他、当然也包括母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此刻,刘据从心底感谢一任又一任太傅的传道授业。
尽管他知道母后或许早知道皇上的决定,但他还是满怀欣喜地希望与母后分享这一喜悦。
他收好书卷,又到后室痛快地沐浴、更衣之后,就登上车驾急匆匆地奔椒房殿而来。
车驾进了杜门,急急行驶。兴奋的心情使他不时撩开幔帐,欣赏着还没有散尽的节味。
春风随人意,红萼伴心开。
刘据进了椒房殿,他发现道旁的梅花都开了。粉色的、深红的、白色的,疏枝横斜,暗香浮动。春香正带着宫娥,采了一捧捧鲜花准备回去。她们看见太子,纷纷避在路旁施礼:“恭迎太子殿下。”
“母后可已起床?”
春香笑着回道:“皇后娘娘早已起来,这会儿正询问昌邑王的功课呢!”
刘据“哦”了一声,就被在殿内的刘髆瞧见了。他忙转身打拱道:“太子哥哥到了,为弟有礼了。”
那模样看上去煞是可爱,眉眼里都是李夫人的影子。卫子夫脸上充满温暖道:“髆儿虽说年幼,却懂得长幼有序。你们兄弟都流着刘氏的血,只要精诚协力,大汉江山才能永固。”
刘据和刘髆几乎不约而同道:“谨遵母后旨意。”
卫子夫知道,刘据这个时候来必是有事,遂要春香带着刘髆出去玩耍。
当殿内只剩下他们母子的时候,刘据忍不住问道:“母后真对父皇与李夫人相聚不计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