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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天汉雄风

_16 杨焕亭(汉)
卫子夫向前挪了挪,目光充满真诚和理智:“这正是李夫人的可贵之处,她同臣妾一样,不愿意李氏族人借她的关系谋取官位。皇上想想,李夫人不干政,可是社稷之福,江山之幸啊!”
卫子夫悄悄打量着皇上神色的细小变化,眼见他脸上活泛了,就知道他听进了自己的话。
果然,刘彻低头捻须思忖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听皇后如此一说,朕也觉得委屈了李夫人。”
“臣妾不敢做如此想,臣妾只是觉得,李夫人也不容易,她可是日日夜夜盼着皇上回来呢!”
刘彻看着卫子夫,感叹岁月是那么无情,给她涂上了秋的色调,而惟一不变的是她对自己的情感。
两人眸子相撞的一瞬间,刘彻忽然生出一缕无以言说的愧意。
“那依皇后之见,眼下朕该如何处置呢?”
“李夫人这病,虽然现今日益沉重,可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该尽力救治,还请皇上能听一听秦素娟关于夫人病情的禀奏。”
“还有呢?”
“自李夫人进宫以来,虽蒙皇上宠幸,却从未为兄弟族人请官。皇上若是体恤一二,给予其兄为国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也许有益于她的康复。”
话说到这儿,刘彻的臂膀不自觉地伸过案几,握住了卫子夫的手。
“难得皇后如此宽仁,朕立即遣人处置。来人!”
包桑应声进来,刘彻要他立即知会秦素娟,午后到宣室殿禀奏夫人病情,同时要丞相和大司马到宫中议事。
哦!他想起来了,大司马病了,“朕早说要去探大司马的!看看!这一回来……”
卫子夫道:“他毕竟是长公主夫君,于此于彼都能体察圣恩的。”
“唉!朕的两位大司马……”卫青的病让刘彻又想起了霍去病。
天地尊神啊!朕一趟趟地祭祀,您为何不能赐阳寿于朕的臣下呢?
刘彻的目光暗淡了,只要思念霍去病,霍嬗之死就总是缠绕他。
“蕊儿近来好么?”
卫子夫沉默了一会儿,便按着事先准备好的话说道:“好多了,还经常念叨皇上呢!”
“哦!如此就好。都几年了,可霍光还是不相信嬗儿仙去的事实,怀疑其中有诈。”
卫子夫便不再说话,而对春香使了个眼色。
春香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奏道:“午膳已经备好,请皇上用膳。”
“呵呵!”当刘彻把目光转向卫子夫时,他被她温柔的眼神融化了。
“好!朕今日就与皇后一起进膳。”
这久违的声音,在卫子夫听来是多么的温暖。
第二十二章 君情臣魂天地分
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清明那天,卫青从茂陵返回京城后,就病倒了。
与其说是受了风寒,倒不如说他像一颗燃烧的星,终于在元封五年的春天渐渐冷却,甚至有了熄灭的预感。
从元狩六年到元封五年,整整十一个年头,卫青一直没有踏进茂陵邑一步。
这不仅因为他是霍去病的长辈,以长者悼念少者,于礼制有违。还因为他的心承受不了那种生命易碎的压力。
可这一次,他却不顾皇后和长公主的劝阻在清明的前两天,约了赵破奴、公孙贺和公孙敖,驱车去了茂陵。
坐落在茂陵司马道东侧的霍去病墓,自东南向西北逶迤起伏,俨然一座小祁连。
那一次,皇上没有恩准卫青的请求,而是把大战河西的机会给了霍去病。而现在,那里已设立了酒泉、张掖、武威、天水四郡。
站在霍去病墓前,卫青忽然想,假如当初是他率军西去,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卫青看见赵破奴的眼里含着泪水,他一定是想起了与霍去病一起餐风露宿的那些日子。
唉!他身上去病的影子太多了。元封三年,他奉诏进击车师国,一举俘虏楼兰王,而后又发兵围困乌孙、大宛边境城池达数月之久。他还在从酒泉到玉门的数百里边陲上修筑亭障,这是何等巨大的业绩啊!
朝廷像这样的将军不多了!
茂陵县令听说大司马来谒陵,急忙带着属下前来迎接。
皇上的陵寝,已经修了三十六年了。当年栽下的松柏树苗,如今都长成了大树。高大的松枝从高筑的墙头伸出,十分挺拔。
茂陵县令道:“少府寺依照皇上的口谕不断改进,陵高和陵体都大大地扩充了,现在茂陵已成了诸陵之最。”
这些让卫青有些迷茫,皇上一方面到处寻求长生不老药,另一方面又不断地扩充陵墓的面积,这二者在皇上心里,究竟是怎样相处的呢?
这一天晚膳后,茂陵县令准备了美酒和佳肴招待各位。酒至半酣,大家的话就多了起来。
公孙贺问道:“请教大司马,朝鲜一仗是如何打的?”
他说的是元封三年的事情,刘彻派驻扎在山东的楼船将军与来自燕、代的左将军组成联军与朝鲜大战于湨水之上。朝鲜右渠王坚守不出,数月不下,两位将军围绕战和发生争执。刘彻见久攻不下,又派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去节制,孰料这个公孙遂竟然取缔了楼船军。
此事上报到朝廷,卫青觉得此事事关社稷安危,奏报之后,刘彻一怒之下便斩了公孙遂。
“可惜!骠骑将军若在,定当饮马辽东,横刀朝鲜。”赵破奴遗憾道。
公孙敖将一口酒灌进肚里,长叹一声:“将军所言,亦我之感。霍将军之后,朝廷再无如此将领了。”
公孙贺接着道:“虽说两越平定,可那焉能与两位大司马相比呢?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路博德还算是从骠骑将军军中出来的,那个杨么,竟然罔视朝廷,待价而沽,实在可恨!”
卫青一直没有说话,可将军们的话引起了他强烈的共鸣。
这两年皇上起用孔瑾、桑弘羊推行盐铁官营,日见其效。大农令呈送给皇上的奏章说:“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诸物均输,帛五百万匹,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
可相反的是,将才却渐渐不济,作为中朝之首,他自觉责任甚大。此次皇上回京,他一定要陈奏朝廷,希望皇上下诏命各郡推举贤才。
“各位所言,也是本官所虑。皇上定会广纳贤才,我等皆皇上股肱之臣,推举良将,责无旁贷。”卫青道。
赵破奴闻此建议道:“依末将看来,侍中霍光,相貌奇伟,心胸大度,喜武知兵,颇有景桓侯之风,大司马何不向皇上举荐,令其担当重任呢?”
“大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与本官……”
卫青的话还没有说完,公孙敖就接上了话道:“自古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大人如觉得不方便,就由下官直接面奏皇上。”
卫青点了点头。
公孙敖早已是朝廷老臣,如果由他来出面,自然少了许多是非。
夜已经深了,卫青举杯站起来对大家道:“难得闲暇相聚,喝完这爵中之酒,大家都歇了吧。”
第二天,下起了濛濛细雨,卫青忽然起了雨中踏青的意念。他邀集几位同行,换车乘马,披着雨丝,朝着邑外去了。
赵破奴道:“桃花雨最是入骨,大司马不比当年,还是待雨住后再外出不迟。”
公孙敖也劝卫青还是谨慎为好。
“本官自任军职以来,风雨数十年过去了,还怕这濛濛细雨么?”卫青说着话就出了门。
正是麦子出穗的时节,被雨水洗涤一新的田禾,显得更加碧绿葱茏。麦垄间,分布着星星点点金黄菜花,倒也有些情趣。
路过司马相如的墓时,他忽然忆起解东瓯之围时与他相处的日子,像这样的雨天,他若是同行,定会诗兴大发的。
过了司马相如的坟茔,是一田间小径,众位将军下马步行,朝着霍去病墓东南方向的一处高地走去。
登上高坡,转目西望,施工中的茂陵气势磅礴,回眸霍去病墓,与高坡遥遥相对。卫青凝视良久,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此处甚佳。”
公孙敖不解道:“大司马此话何意?”
“诸位看看,这高坡西伏茂陵,北与去病墓相对,倘若本官百年之后葬于此地,岂不与去病对茂陵形成拱卫之势,也不枉与皇上君臣一场了。”
一句话说得在场的人沉默不语。
许久,公孙贺故意怪道:“大人也是,好好的踏青,却说出如此令我等寒心的话来。”
卫青很豁然地笑了笑道:“人活百岁,终有一老,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么。”……
可没有想到,一回到京城,他就一病不起了。
对长公主来说,卫青的病是她彻骨的痛。那早年的爱如海潮,那天各一方的魂牵梦绕,那久别之后的绵绵依偎,甚至为儿子的前程,为与皇后之间的疙疙瘩瘩,夫妻之间发生的争吵,如今都成了温馨的回忆。
她有时候一个人坐着,看卫青昏迷地睡去,就自责自己之前太任性,太好面子,没有很好珍惜眼前这个男人。
这些日子,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照顾卫青。隔两天就传太医来诊脉问病,调整处方,然后看着翡翠煎好药,自己亲自伺候卫青服下。她多希望自己的爱能创造奇迹,重新看到夫君能出现在朝会上。
即使不能,只要他能早晚与自己一起叙话,排解寂寞,就够了。
可卫青病疴日沉,她的心事也就愈来愈重,常常彷徨地对翡翠道:“愁煞本宫了。”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大儿子曹襄早早地去了。下面三个儿子因为牵涉矫制和酎金案先后被削掉了爵位,而卫伉一度还被罚修城池,她不能不为儿子的前程考虑。
儿子们再不争气,可毕竟是自己生的,又是皇上的外甥,她要趁卫青还在的时候,了却这事。
皇上一回到京城,她就进宫去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心中的烦恼,说卫氏家族两代人为大汉江山出生入死,一个累死了,一个病倒了,若是没有他们,皇上还能率领十八万大军扬威于漠北么?她说到伤心处,声声呼唤着母后……
刘彻对这位秉性随了窦太主的姐姐,只有忍让和抚慰:“皇姐稍待,明日早朝后朕即去探视大司马。”
现在日已上三竿,长公主要府令在门口探看皇上有没有驾到。
府令刚刚走到门口,却不意撞在进府来的霍光身上,顿时灵魂都飞了,忙道罪该万死。
霍光明白,他定是受了长公主的训斥,于是宽容地笑了笑,就径直来到前厅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立即换了笑脸,以舅母的身份迎接霍光。眼睛却跳过霍光的肩头,朝身后打量:“皇上呢?不是要来么?”
“皇上正和丞相商议采纳舅父奏章,以解人才匮乏之急。皇上命我前来禀告公主,他随后就到。”
“看看!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惦念着朝事。”长公主撇了撇嘴。
霍光了解长公主,也不与她计较。他来到内室,见卫青面色灰暗,形容憔悴,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心里霎时沉重了:“太医来过了?”
“别提这些庸医了,药吃一剂又一剂,可就是不见起色。一会儿皇上来了,一定要奏请治他们的罪。”
等翡翠退下去后,卫青无奈地看了看长公主,轻叹一声道:“你呀!就不要给皇上添乱了。太医们尽了心,是上苍不予本官阳寿罢了。”
“哼!为军惜将,为病怜医,满朝惟有夫君如此柔肠。”长公主愤愤不平。
卫青摇了摇头,不再与长公主理论,却道:“为夫有几句话想与光儿单独说说,可以么?”
“好!他是你的亲外甥,有话说吧。”长公主说着,就喊翡翠扶自己到前厅迎驾。
内室只剩下卫青和霍光,他挣扎着要坐起来,霍光忙拉了锦被在他身后垫好,呼吸才均匀了些。
霍光的手扶过卫青的肩膀,他十分惊异,这还是那个决胜千里的大将军么?经历过丧兄之痛的霍光预感到,舅父也将不久于人世了。
他第一次撇开官职而用了最亲的称呼与卫青说话。
“舅父!舅父有话尽管说,甥儿一定转奏皇上。大汉不能没有舅父啊!”霍光眼里噙着泪水道。
“唉!你都做了侍中了,还如此脆弱。保护太子的重任还要你来承担呢!”卫青示意霍光在案头坐下,“舅父自知阳寿已尽,然有事托于皇上,惜哉无力,还是请光儿代笔吧。”说着话,卫青就喘了起来。
霍光忙递热茶过去,卫青喝了一口,才又说话:
“大司马臣卫青上疏皇帝陛下:
臣本平阳骑奴,蒙陛下不弃,拔于末尘,臣屡沐圣恩,每思及此,感激涕零。臣子无尺寸之功,襁褓之中而得以封侯。然臣教子不严,三子纨绔,触犯律令,有负圣望,臣不胜惭愧之至。臣自知沉疴难愈,臣去之后,三子未可复爵。公主与陛下同胞情深,早年丧夫,今又孀居,还请陛下相怜,悉心关顾,臣于九泉亦含笑矣。臣生为大汉之臣,死亦魂归汉土,恳请陛下准葬臣于茂陵……”
听着卫青啼血溅泪的奏章,霍光才知道这些年,他不仅活得很累,而且活得很苦。尤其是三位表弟触犯律令,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写着写着,霍光就不由得泪水涌流,写完后,卫青看了看,盖上大司马的印玺。
“你一定要转呈皇上,我累了,休息一会。”
“如此,甥儿告退了。”
帮着卫青躺好,霍光来到前厅,却见皇上坐在那里,正和长公主说话。他急忙上前参见,并呈上了卫青的奏章,刘彻浏览了一遍,长叹一声问道:“大司马这会儿怎么样了?”
“舅父说有些累,睡了!”
“好!朕就在这儿等他醒来。”
趁着这个机会,长公主把在心中盘桓许久的请求说了出来:
“臣妾不敢再提不疑和登儿的事情,只是伉儿当年矫制,乃是年幼无知,现在大司马又病疴不愈,皇上看……”
刘彻捧起卫青的奏章道:“大司马在奏章中写得明白,朕现今想来,当年要是听了他的谏言,也不至于后来……”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皇上不必自责。如今卫青病成这样,皇上难道……”长公主说着话,声音就哽咽了,随口喊了一句,“母后啊!孩儿……”
刘彻最怕听的就是这句话了,忙道:“皇姐就不必再提旧事了吧,朕怎么会忘记母后的临终遗嘱呢?这样吧,待大将军醒来,朕当面与他商议之后再定吧。”
“如此!臣妾先谢过皇上了。”长公主说着,眉头一皱,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乐坊近来又进来几位歌伎,皇上要不要看看?”
自李妍病后,宫中确没有刘彻可心的女人,他不免有些寂寞。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司马病着,他会有此心思么?只见时候不早了,他便要霍光去看看卫青醒来没有。
霍光去了片刻,就踉踉跄跄地回来了,他声泪俱下地跪倒在了刘彻和长公主面前:“皇……皇上,舅父他……去了。”
“夫君……”这消息如晴天霹雳,长公主一声惨叫,朝内室奔去。
刘彻对惊在一旁的包桑吼道:“还不快去照看公主?”
他随之也站了起来,却有些昏厥。霍光急忙上前与黄门一起扶着皇上来到内室,只见长公主伏在卫青胸前,放声恸哭,口里声声呼唤道:“夫君呀,你好狠心啊!你怎么可以撇下本宫而去了呢……”
卫青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榻上。
仿佛经过一场漫长的远征,他沉沉地睡去了,没有遗憾,没有痛苦,一任长公主如泣如诉的念叨。
刘彻忽然觉得很疲惫,他坐在榻上,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力。十一年前,霍去病走了;十一年后,卫青也走了。他们仿佛两座山峰,在他的眼前崩塌。
他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却说不出来。这可把包桑吓坏了,他上前摸了摸刘彻的手,冰凉冰凉的,他急忙喊道:“皇上!皇上!”
半晌,刘彻才缓过气来。他走近卫青,亲手为卫青蒙上了洁白的丝绢。
“大司马,朕的爱卿,朕来迟了。”
霍光看见泪珠挂在刘彻的眼角,颤巍巍的,很心酸……
两天后,刘彻下诏,谥号烈侯,葬于茂陵,起冢像卢山。
第二十三章 香魂一缕随水去
茂陵又添了一座巨大的坟冢,太子刘据的心也从送别大司马那一天起,积下了像山冢一样的块垒。
卫青薨陨的消息他是在博望苑中听到的。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身后的一座山崩塌了,从此守护他的就只有母亲卫子夫了。
他沉默良久,抬起头来时,双眼都浸在咸涩的泪光中了,他的呼唤似博望苑中的风吹皱的荷池,波浪绵延不绝。
在大司马府吊唁时,他看到了憔悴不堪的母后。母后此时与他有着一样的忧郁和痛苦,可她在任何时候,都总是为了父皇而把一切的委屈隐忍在心底。
自从漠北和河西战役后,父皇就没有再给舅父统军出征的机会,但她依旧不断地提醒舅父,凡事要约束自己,以致他后来在朝堂奏事都谨小慎微,言语不畅了。
她不是不知道,长公主常为儿子与卫青发生龃龉,拿出身伤害他们,可每次都是在母后的开导下,以舅父的道歉而结束。
父皇一面借助卫氏甥舅,为大汉拓疆开土,另一面又对舅父在朝野的威信睁眼警惕着,所以,母后总是要舅父宁可大智若愚,也不可锋芒外露。
与当年表兄霍去病去世相比,舅父的葬礼规模不免逊色,既没有发属国玄甲,父皇也没有亲自送大司马到茂陵安排,而只写了“功垂千秋”绢帛。
刘据相信,面对舅父的亡灵,母后一定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在椒房殿詹事代她行祭奠之礼时,她只是抚摸着大司马的灵柩默默流泪。
他发觉母后忽然一下子变得很迟钝了,在登上銮驾时,几乎都挪不动脚步了……
这情景让刘据很难受,也由此而生了对父皇的诸多怨恨。且不说那些因为后宫纠葛给母后带来的伤害,单是父皇笃信方士,让两个姐姐承担了那么多痛苦,就让刘据一想起来就心垒郁结。
从大司马府回来,他请太傅卜式为他拟了一道奏章,提出要亲自送舅父到茂陵,看着他安葬。
父皇很快地就允准了他的奏疏,并特意安排金曰磾为他驾车。这让他觉得父皇对他来说,是一个难以琢磨的谜。
葬礼之后许久,无论是刘据还是卫子夫,都无法走出失去亲人的悲痛。
每一次请安时,刘据都要陪母后说说话,以放松她的心情。叙话时,刘据一般不让女御长和黄门、宫娥在一边。
这一天,母子俩又在未央宫椒房殿里饮茶叙话。
刘据还是按捺不住,把平日听到的和自己想的在母亲面前发泄一番。
他端着茶杯,对卫子夫道:“母后有所不知,现在朝廷没人愿意做丞相了。”
“量才任官,选贤用能,是你父皇的事。你只要读好书就是了。”
刘据不以为然:“孩儿作为太子,怎么能对社稷大事熟视无睹呢?孩儿听说,自庄青翟、赵周之后,就没有人再敢接任丞相了。太傅石庆,接任之后甚至伏地而泣。泱泱大汉丞相,这副模样能不让人寒心么?”
先来的刘嫣坐在太子下首,接话道:“还有,大司马薨后,几位表弟都被父皇忘记了。外面传的可多呢!说朝廷大兴方士,滥筑宫观,百姓不堪其负,纷纷逃亡。”
“还有!这些年父皇对霍嬗的死讳莫如深,一直没有个令人信服的说辞,可怜妹妹她至今……”
卫子夫听得出来,女儿的话带着深深的失落。他们摆不脱卫氏家族曾经拥有的荣耀,这倒也情有可原。可她是皇后,不能任由他们这些情绪蔓延滋长。
卫子夫看一眼面前的儿女道:“这是你们父皇的事情,你们悉心体味就是,这些话在本宫这里说说就罢了,出去不许张扬。”
可刘据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怨气:“霍嬗之死之所以束之高阁,都是因为父皇沉醉于长生不老之故。”
他知道,这是母后心中难以平复的痛。他不说,母后永远也不会说。
可卫子夫却听不下去了,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刘据的话:“你勿复多言,本宫听着就心烦。你五天一次来请安,来了就惹本宫烦恼。好了,本宫累了,你们退下吧。”
“如此,孩儿便告退了。”刘据闷闷不乐道。
刘嫣站了起来,哀怨地看一眼卫子夫道:“母后,您这样优柔寡断,不仅伤害了自己,也让儿女们纠结。”说完,她含泪走出了殿门。
“嫣儿!嫣儿!”卫子夫追到门口,却见刘嫣与刘据一先一后上了车驾。
春香过来问道:“公主怎么了?好像很伤心似的?”
卫子夫长叹一声:“国事家事,为何事事都如此闹心呢?”
她反身进了大殿,可心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她不得不承认儿女说得有道理。眼看李夫人的儿子刘髆一天天长大了,对太子的威胁也越来越大,可她这个身为皇后的母亲却毫无办法。
想着,想着,卫子夫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唉!摊上这样一个无用的娘,儿啊……”她在心里埋怨自己的脆弱。
春香早晚跟随在皇后左右,最了解她的心事,可也只有安慰的分:“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哦,不了,本宫就靠在榻上养一会儿神。”
谁知这一养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听见人声,她睁开眼睛,就见春香着急地呼唤道:“启禀娘娘,不好了!公主沉湖了!”
“什么?你说什么?”卫子夫一惊便坐了起来。
“阳石公主……沉湖了。”
“啊”的一声,卫子夫昏了过去。宫娥和黄门们顿时慌了,围着皇后又哭又喊。春香抱起皇后,轻声呼唤:“娘娘!娘娘!您醒醒!”
卫子夫从昏迷中醒过来,已是一个泪人,嘴里讷讷自语:“是本宫害了蕊儿啊!”
“事已至此,皇后还要节哀。”
卫子夫忍着悲痛,挣扎着坐起来问道:“公主在哪沉的?”
“听说是在大司马府后花园的荷池中。”
“车驾伺候,本宫要去看蕊儿……”
湖水在吞噬了一个脆弱的生命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湖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羽林卫以严整的队列筑起了一道人墙。大司马府的丫鬟、府役们被隔在人墙外,阳石公主的尸体停放在榻床上。
眼见皇后的轿舆来了,大家纷纷让开道路。
太子和刘嫣在离开未央宫后就听到了阳石公主沉湖的消息,面对母后,两颗破碎的心顿时悲痛地号啕起来。
“母后!孩儿来迟了。孩儿愧对姐姐呀!”
“母后!妹妹她……委屈呀!”
从未央宫到大司马府,这段路在卫子夫的心中有千万里长。一路上,她只觉得车毂旋转得太慢。她的泪水不断上涌,又不断地被逼回心底。
当她出现在宫娥和黄门们面前的时候,她的泪水最终化为矜持的平静。
“站起来!身为一国太子,国之储君,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在春香的搀扶下,卫子夫来到榻床跟前,她颤颤巍巍地掀开蒙在阳石公主脸上的白绢。阳光下呈现出一张平静的、没有痛苦的脸,似乎诉说着荣华而又惨淡的人生。
经过漫长的跋涉,她累了,沉沉进入了梦乡,踏上了生命的归途。这样的结局对神志昏迷多年的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卫子夫为女儿盖好白绢,硬没有让泪水滚出眼角。
“你们是何人先看见公主的?”
阳石公主的贴身丫鬟芸香战战兢兢地跪在皇后面前道:“奴婢罪该万死。昨晚,公主忽然要奴婢备车,说奉车都尉该上朝了,奴婢好言相劝,她才安静下来。奴婢伺候公主服了安神汤,看着她安静地睡去,才到值更室休息。不想打了个盹醒来,公主就不见了。大家在司马府内找了个遍,最后在湖里看见了公主。奴婢看见公主的时候,公主就漂在湖面上,奴婢急忙禀告府令,才将公主打捞了上来。请娘娘赐奴婢一死,奴婢好陪伴公主,娘娘……”
芸香的痛哭声引得周围的人跟着流泪,她含泪呈上一片绢帛,说是在公主内室发现的。
卫子夫接过绢帛,泪眼婆娑地看去,那字字句句都是啼血的痛,都是彻骨的冷:
冉冉兮日月轮回以成岁,梦魇魇而无醒;倏倏兮斗转星移以过隙,怅恋恋而无忘。夜漫漫独倚栏杆而望月兮,遥问君胡不归?拭剑光犹闻瀚海而马嘶兮,若啸虎之驰骋?抚琴弦素指而颤颤兮,君其以静聆?父子共御云霓以凌空兮,知我之遥念?思君不见而柔肠寸断兮,欲觅君于苍冥;思儿不见而绝尘归去兮,惟黄泉而相聚……
卫子夫读着,整个的人都随着女儿的泣诉而去了。
“这是她写的么?”
“奴婢说不清楚,奴婢只是看到,这几年公主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总是捧着司马相如大人的文章念,而且一念就是一个通宵。”
这时,府令急忙呈上一卷竹简道:“此乃公主昨夜读的文章。臣巡夜时,路过公主窗前,听到‘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愆殃’的声音。”
卫子夫接过来一看,就见这几句下面都作了记号。再一看,天哪,那辞赋不是别的,正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卫子夫顿时就有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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