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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天汉雄风

_15 杨焕亭(汉)
百姓蕃滋,咸循厥绪。
钟鼓竽笙,云舞翔翔。
招摇灵旗,九夷宾将。
伴随着歌声,大典进入尾声,可刘彻的心潮却是波澜迭起。随着思绪的起伏,朦胧中,一条风雨斑驳的道路从远方铺来,那不是皇气充盈的大汉驰道么?路中央,警跸护卫,高车巨辇,六犉竞奋,车上坐着的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天子。
两旁的又是谁呢?
是素来温文尔雅的卫绾;是一向雷厉风行的窦婴;还有善于察言观色的田蚡、素食布被的公孙弘、博学鸿识的董仲舒、符节高擎的张骞、敢言直谏的汲黯、白发银髯的李广、器宇轩昂的霍去病、风流倜傥的司马相如。
再后面还有严助、张汤……
他们一个个别朕而去,可今日都簇拥到泰山之麓,是要随朕一起朝拜天地么?
哦!看他们有的谈笑风生,有的沉郁不语,有的泪光闪闪……
唉!朕已非当年,渐渐老了……
朕将到坐落在奉高城外西南的明堂去接受朝臣的朝贺,他们也会随朕去吧?
刘彻站在禅坛边,在万众中寻找他们的影子,可是匆匆忙碌着的只有石庆、児宽、侍中近臣和卜军的随员们,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是的,三十多年了,人一茬一茬地走,朝臣一轮一轮地换,他们就像过客一样从自己身边经过。生活就这样被时光分割成记忆的片段,时不时地从心灵的最深处跳出来,带给他几分无奈和焦虑。
一直盘桓在刘彻情绪中的那些庄严和兴奋,忽然纷乱得没了头绪。
此刻,霍光匆匆赶到他身边,带给他一个震惊而又沮丧的消息:
“皇上,嬗儿坠崖身亡了。”
“什么?你说什么?”
“嬗儿坠崖身亡了。”
“啊!”刘彻长啸一声,昏厥过去了……
等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奉高城中的行宫,身边站满了随行的大臣们。刘彻扫视了一下人群,就挣扎着要起身。包桑连忙上前扶着他说道:“皇上龙体要紧,万万不可。”
刘彻甩开包桑,朝大臣们怒吼道:“你们不去寻找嬗儿,围着朕做什么?”
他指着霍光的鼻子斥责道:“朕把嬗儿交给你,你竟让他坠崖,你该当何罪?”
“皇上!”霍光手捧着血迹斑斑的衣物,跪倒在刘彻面前,“臣罪该万死!臣遍寻沟壑,最后只在一处断崖找到这件深衣。请皇上赐臣一死!”
石庆、児宽也跟着跪下了:“皇上!如果能够让皇上减轻痛哭,臣宁愿一死!”
“臣宁愿一死!”卜军也跪下了。
大臣们随即跪倒了一大片。
刘彻愣住了,难道朕要把他们统统处死么?要这样,朕为何要来泰山封禅呢?刘彻呆呆地望着大殿内,沉默半晌,从胸中发出断肠的呼喊:
“去病!是朕对不起你的在天之灵啊!”
“蕊儿!朕不该违了你的心愿,带嬗儿来泰山啊!”
在场的大臣们闻言,无不泪落尘埃。
包桑的心一直没有落地。昨夜皇上在山上留宿时,他心中就隐隐不安,就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谁料这竟然在霍嬗身上应验了。
他还发现少了一个人——自离开洛阳后就不离皇上左右的公孙卿。这个时候,最应该在场的就是他了,可他……
殿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包桑禁不住回头看,只见公孙卿风风火火地进来了,那在衣襟上飞舞的风带来的却是他欣喜的声音:“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这声音顿时把大臣们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
霍光“腾”的从地上跳起来,上前就揪住公孙卿的衣领,怒吼道:“好个可恶的方士,我们正为失去霍嬗而悲痛,你却说出如此禽兽不如的话来,本官一刀宰了你!”说着,那宝剑就架在了公孙卿的脖子上。
可谁也没有想到,公孙卿说出的话却让霍光举在空中的宝剑停住了。
“霍嬗羽化成仙,岂非我朝幸事?”
公孙卿挣脱霍光,来到刘彻面前,庄严神圣地向刘彻奏道:“在皇上与大臣们向天帝朝拜之际,臣忽然看见东北角的山谷间飞来五彩祥云,云端上站着的,正是皇上日夜渴望见到的蓬莱神仙。
那神仙按住云头对臣说,昨夜皇上入梦时,他在东海望见泰山顶上霞光万道,就知必有仙界之人相伴皇上。他屈指掐算,果然发现霍嬗实非凡人。他今日前来,是带霍都尉回蓬莱仙山的,来日必佑我大汉享国万代。言罢,他便拉着小都尉腾云而去了。”
“信口胡说!”石庆打断公孙卿的话道,“既是仙去,为何留下血迹斑斑的深衣?”
“这个丞相就不懂了,大凡羽化登仙,必须脱胎换骨,方能到达仙界。”公孙卿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话让大臣们一时陷入迷茫。有信以为真的,也有满腹狐疑的,更有嗤之以鼻的。
児宽怒道:“公孙卿惑乱封禅大典,该弃市!”
石庆举了举手中的笏板道:“自李少君至公孙卿,这些方士皆欺君罔上之徒,以妄说取悦皇上。臣请陛下下令将这狂徒腰斩于泰山之下,以慰奉车都尉之灵。”
侍中的近臣们纷纷要求惩办公孙卿,一时喊杀声不绝。霍光自是愤而当先,将手中的宝剑指向公孙卿的喉咙,只等皇上发话。
刘彻的伤痛戛然而止,他顺着公孙卿的话想来,很快便把霍嬗之死与祭祀天地联系起来。他相信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神仙,只不过因为自己专注朝拜,又一次失去了与神仙见面的机会。
“霍嬗是代朕去见神仙了,他到了神仙身边,带给他和大汉的却是万世的福祉。”刘彻这样想着,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意外平静了。
“先生之言甚为有理,嬗儿果真仙去,亦是他的造化。既然他是仙界灵童,就是朕也留不住的。也许朕此次带他前来,就是神仙点化之故。”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谁都没有想到当年仗剑问天的皇上会用这样的自我欺骗去面对一个逝去的小生命。
一时间,大臣们的脑里一片空白。
半天,児宽才用试探的语气问道:“皇上!明日明堂朝贺……”
“朕乃大汉天子,岂可失信于天地和黎民百姓?明日明堂朝贺,如期举行!”
“诺!”児宽辞别刘彻,正要离去,却被叫住了,“明日明堂上要供奉霍嬗仙灵的神位。”
霍光永远记住了这个日子,而他狐疑的眼光直到走出行宫,都没有从公孙卿的身上挪开。
第二十一章 绝爱失爱各自痛
知春莫如鸟儿。
一轮残月还在西天挂着,太白星俯瞰大地的时候,它们已经耐不得寂寞,在合欢树的枝头“啾啾”的歌唱。那歌声清脆悦耳,传递着绵绵的深情和爱意。
鸟儿不知道人的惆怅与伤情。
李妍再也无法躺在榻上了,朝外面喊道:“紫云!紫云!”
女御长紫云闻声急忙过来,掀开帷帐,轻声道:“夫人醒了。”
李妍叹了一口气:“这恼人的鸟儿叫个不停,本宫岂能安卧?”
“奴婢这就把它们赶走。”
紫云正要朝外走,李妍却叫住了她:“还是算了!听它们恩恩爱爱的,本宫也不忍棒打鸳鸯。对了,皇上还没回来么?”
“皇上昨日就回京了,说不定一会儿早朝完了就会来看夫人。”
“哦!本宫身体为何就不见好呢?”
“夫人不必过于伤感,时逢新春,万木争荣,阳气升腾,夫人玉体必会日渐康复的。”
李妍凄然一笑道:“但愿吧!”
话虽如此,可李妍心里明白,自己这病恐怕是回春无望了。前年皇上到泰山封禅时,她的病已见端倪,她多么希望皇上留在京城,让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可皇上还是不断地出游,寻找长生不老之药。
皇上四处巡游,不要说她,即便是皇后又如之奈何?
前日卫子夫来探视时说,皇上到了零陵郡,在九嶷山上祭祀虞舜。接着又到了江都郡,登上了天柱山,并且乘船游了浔阳江,并亲自射死了江中的恶蛟,然后又折转北上(W//R\S/H\\U),到了琅琊海边。最后,又到了泰山。要不是卫青病重,皇上大概会在甘泉宫过夏了。
李妍看着窗外那一对依偎在合欢树上的鸟儿,想起与皇上在一起的那些缠绵悱恻的日日夜夜,竟不由自主地流泪了。
她只觉得上天太残酷了。她的病是在生皇子刘髆时落下的,几年了,人也日渐消瘦,脸上的春色也日渐退去,乌黑的头发日渐粗糙,一丝丝地往下掉。
在这个妃嫔成群的深宫,女人活的是什么呢?就是春驻颜面,没有了姿色,就如敝帚一样,迟早是要情绝爱弛的。
而更让李妍伤心的是,刘髆自生下来之后,就身体衰弱,病恙不断。
开春以来,她冥冥中有一种黄泉路近的感觉。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催她上路。
有时候,她从梦中惊醒,就是一身冷汗。这情景,紫云看在眼里却痛在心头。
而皇上在何处呢?晨昏旦暮,日落月升,皇上只在李妍的期盼中。
紫云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太后驾崩后,她就跟着皇后,李妍被皇上宠幸后,紫云就被任命为女御长到她的身边来了。
唉!这世间注定红颜薄命么?果真如此,那这世间也太不公平了。
看着时候已经不早了,紫云对李妍道:“皇上既然已回到京城,不定何时会驾到,奴婢这就去唤宫娥为夫人梳妆。”
李妍摇了摇头道:“不必了,病恹恹的,脂粉遮不住红颜衰去,何须枉费心力?”
其实她心里打不开的是一个结。
那是元鼎四年的事情,皇上闻听当年黄帝铸鼎于荆山,后得与神仙相通,乘龙而去,只把衣履留在了人间。他当即对跟在身旁的方士公孙卿说:“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这话出自皇上之口,让她想起来就伤心。
紫云还想劝说李妍,但看到她坚决地摆了摆头,并顺势歪倒在榻上,就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她刚刚躺下,黄门就传进话来,他的两位哥哥——李延年和李广利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李妍厌烦地皱了皱眉头道:“命他们来见。”
李延年、李广利带来了皇上将要驾临丹景台的消息。他们要妹妹赶快梳妆打扮,要她光彩照人地出现在皇上面前,并要她借机为他们多多美言。
听着听着,李妍就禁不住来气了:“二位兄长为何而来?是传皇上口谕,还是寻觅你等升迁之机?该如何打扮,本宫焉能不晓,何劳兄长多舌?本宫累了,想歇一会儿。”
李延年、李广利分外尴尬,他们对妹妹这样绝情很是不满,心想,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千方百计把她送到皇上身边来。
两人刚刚转身,就听见殿外传来包桑的嗓音:“皇上驾到!”
李延年有些慌了手脚,又转身来到殿内对紫云道:“快请夫人梳妆,皇上都进殿了。”
紫云无奈地朝里面努了努嘴。李妍不但躺下了,而且还用被子蒙了脸。
李广利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抓耳挠腮,乱了手脚:“这可如何是好!”
着急中他们听见皇上落轿的声音,接着,包桑喊道:“皇上驾到,请夫人接驾!”
李延年和李广利随着包桑的声音跪倒了:“臣李延年、臣李广利迎接圣驾。”
刘彻并不在意他们的恭谨,问道:“夫人呢?”
两人相互看了看,双双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紫云主动上前答道:“启奏皇上,夫人玉体欠安,还请皇上到前厅用茶,待奴婢禀明夫人,前来迎驾。”
刘彻“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遂对众人道:“你等先退下,朕要探视夫人病症。”
紫云见状,忙上前轻声说道:“夫人!皇上探望夫人来了。”
李妍没有回应,紫云又唤道:“夫人,夫人……”
如此接连呼唤几次,李妍始终没有露面,却从被里传出微弱的声音:“臣妾久病在床,形容毁坏,无颜见皇上。臣妾惟愿皇上照顾好髆儿和兄弟。”
这声音让刘彻心头一酸,手抚着夫人的被角道:“朕知道,夫人久病,身上倦怠,不起来就不起来吧,夫人要托付髆儿和兄弟,那也该让朕看看你,当面托付,岂不善哉?”
李妍在被里道:“礼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身实不敢蓬头垢面以见皇上,请皇上回去吧!”
隔着锦被,紫云也能感觉到李妍的痛彻心肺,不过这有什么呢?皇上既然宠爱夫人,还会计较她的病态么?
果然,刘彻又俯下身体,对着锦被里的夫人道:“夫人这又是为何呢?夫人不妨见一见朕,朕不仅加赐千金,还要封夫人兄弟官职。”
“唉!封不封官职,全在皇上,不一定要见臣妾。”
“不!朕今天就要看看夫人。”刘彻说着,上前拉开被角,可还没有等他看清李妍的面容,夫人就把头转向另一边,只是嘤嘤地涕泣,不再说话。
映入刘彻眼帘的是什么呢?
是没有梳理,已经不见当年风采的头发。
可他的性格固执而又倔强,越被拒绝,他越是要看。
可他没有想到,外表娇花弱柳的李妍竟然比他还固执,她始终只给刘彻一个背影。
让他吃惊的是,伴随着夫人的哭泣,她脖颈间的青筋清晰可见,当初的丰柔早已荡然无存。
刘彻轻轻呼唤道:“夫人只要转过脸来让朕看一眼,朕也好命太医为夫人治病啊?”
李妍没有回答,泪珠儿顺着脸颊直流。
刘彻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对李妍的哭声也由刚来时心痛转为不悦:“朕自远方归来看你,你使使小性子也就罢了,可没有休止,恐怕就太不知趣了吧!朕就是再宠爱你,也不能不要面子吧?”
刘彻愤然起身,对着殿外喊道:“包桑!起驾回宫!”
随着黄门的喊声,李延年和李广利仓皇地跪倒在地:“臣恭送圣驾!”
刘彻拂袖而去,宽大的衮袖,扫在李延年脸上,热辣辣地疼。他回看丹景台时,愤怒的目光冰霜一样地拂过李氏族人的心头,让他们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直到皇上的轿舆走出好远了,他们都没敢抬起头来。
紫云对李妍的两位兄长在心里表示了有度的鄙夷,她像是对他们,又像是对黄门、宫娥们,不冷不热地喊道:“皇上都走远了,各位是不是该起来了?”
李延年和李广利当然听得出紫云话里的意思,只是不敢发作,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跟着紫云进了殿。只见李妍躺在榻上,泪眼矇眬地朝外面看着,他们一肚子的埋怨霎时涌上了心头。
“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刚才皇上要见夫人,你只给他背影。现在皇上走了,你反而转过脸来,这不是故意让为兄难堪么?”李延年气道。
“岂止是难堪,简直是目无尊长,目无皇上!妹妹见一见皇上又如何?”李广利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对妹妹的愤懑,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的,“为兄就是不明白,妹妹为什么那么怨恨皇上呢?”
紫云听着这些让夫人伤心的话,忙道:“二位大人就不要说了,究竟是夫人的病要紧,还是大人的前程重要……”
李妍欠了欠身体,那呼吸就急促了,但她还是强撑着拦住了紫云:“本宫听着呢!让他们把话说完。”可两兄弟却缄口不言了,只是暗地打量着妹妹。
“你们让本宫如何说呢?”李妍咳嗽了一阵,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用那低得只有倾耳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兄长焉知本宫所思啊!”
李妍说着,眼圈又红了,那积攒了多日的委屈,那在心中掂量了多日的话和割舍不下的情感,都在看着家人的这一刻奔涌而出了:
“非我不见皇上,之所以如此,正是要把二位兄长的前程托付给皇上啊!兄长应知,妹妹因容貌姣好,才得以宠幸于皇上。然自古以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皇上之所以眷顾于我,乃在昔日妹妹之姿容。然今妹妹病重容毁,今非昔比,若贸然见之,皇上必因厌恶而弃之。如此,皇上还肯怜悯兄长么?”
李延年和李广利面对妹妹忧伤的目光,一脸的愧色。他们是什么时候退下的,也浑然不知。直到走出丹景台,他们都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一看病中的李妍。
“夫人!二位大人走远了。”紫云提醒道。
“哦!走远了……皇上走远了。”李妍情感的堤坝终于被悲哀冲毁,她伏在紫云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她病得太久,哭声也只是细细的音律,宛若秋蝉。
跟着皇上的轿舆出了丹景台,包桑一路都在纳闷。李夫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何坚决不见皇上呢?而皇上愤而离去,却也不传太医来为夫人诊病。这两人怎么了?
包桑正想着,就听见皇上的口谕:“移驾椒房殿。”
包桑又摸不着头脑了。皇上已有近十个多月没有去皇后那里了,难道今天忽发恻隐之情,动了去看皇后的念头?不管怎么说,这对日渐老去的皇后来说,是件幸事。
包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朝着后面的黄门、宫娥喊道:“皇上口谕,移驾椒房殿。”
于是,轿舆转而朝椒房殿的方向去了。
包桑哪里知道,这会儿卫子夫也正在对着窗外暮春的景物而垂泪呢!
这一年来,卫子夫心力憔悴,人又老了许多。
两个公主:一个因栾大的案子至今寡居不嫁;一个因为失去了心爱的儿子一直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这让她一想起来就泪水沾襟。
四年的时间倏忽即逝。皇上那年离京时带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霍嬗,回来却是一套空空衣冠,这成了她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那次从泰山回来后,霍光不敢去见日夜思念儿子的阳石公主,只有先来拜见卫子夫。
其实,霍嬗遭遇不幸的消息,早在霍光进宫前卫子夫就知道了,只是当那一件皇上御赐的小朝服摆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泣不成声,悲痛欲绝地呼唤道:“嬗儿!我的嬗儿!”
她几度哭昏过去,醒来时,就看见坐在榻前的霍光和秦素娟。她向霍光问道:“皇上对这件事情怎么处置?”
霍光直到秦素娟退出后才禀告道:“皇上相信方士的话,认为霍嬗去了仙界,要太常祭祀天地时,在‘五帝’旁边竖起霍嬗的神位。”
卫子夫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她知道皇上沉醉太深,不再指望他会就霍嬗之死,给女儿一个理由。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必须站在皇上一边,去说服女儿相信,霍嬗遭遇不测绝非皇上的本意,皇上是嬗儿的外祖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太怀念霍去病了。
她要霍光与椒房殿詹事一起接阳石公主到她的身边,她要用母爱去抚慰她的创伤。
可是,当女儿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却不知该如何说了。想来想去,话题还是绕不过霍去病。她回忆起霍去病少时的轶事,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些阳石公主早已耳熟能详的故事,她越是说得详细,阳石公主就越断定母后召她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
“母后召孩儿来,一定另有话说。”
卫子夫凄然一笑道:“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不!一定有什么事,请母后不要绕弯子,就直接告诉女儿吧!”
卫子夫明白迟痛不如早痛的道理,事情拖得越久,对女儿的伤害就越重。她从春香手里接过霍嬗的衣冠,颤颤巍巍地递到阳石公主手里:
“嬗儿他……嬗儿他……嬗儿他……追随上仙去了。”
“嬗儿……嬗儿!”阳石公主一把夺过霍嬗的衣冠,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叫,就昏过去了……
她从此就没有再清醒过,终日生活在幻境里。
阳石公主身边的丫鬟说——她会在夜里对着窗外问,你们看见大司马和奉车都尉了么?他们就在窗外骑着马舞剑呢?他们要本宫陪他们习武呢?呵呵!你们看不见的。
她从此就没有再痛苦过,有时候睡到半夜,她会忽然地要丫鬟为她穿甲戴盔,去牵战马,说是大司马在泰山等她去救嬗儿。
她从此就忘记了公主的威仪,常常会披头散发地抱着霍嬗的衣冠,大骂府令耽误了奉车都尉上朝的时辰。
“惹恼了本宫,一刀杀了你!”公主登上车驾,看着战战兢兢的府令莫名其妙地大笑。
那笑声让大家毛骨悚然。
让卫子夫最为难堪的是,有几次在宫中遇见皇上,阳石公主竟然“去病!表兄!夫君”的乱叫,惹得皇上十分不快,把愤懑都发在了皇后身上:“堂堂宫苑,如此胡言乱语,成何体统?封了大司马府,从此不让她出门。”
卫子夫哭拜在刘彻面前,请他饶恕蕊儿的无知,怎么说她也是皇上的亲骨肉啊!
有谁能说得清楚,一个神智昏迷的公主心底的那一份酸楚;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妻子儿女与江山社稷,在刘彻心中的分量呢?
可怜的蕊儿。
这不!殿外又传来她憨憨的笑声:“嘿嘿!嬗儿!娘的嬗儿。嘿嘿……娘这就带你去见皇上。”
卫子夫听见这声音,禁不住又泪流不止,急忙要春香到院子里去看看。
春香跑出殿门,看见阳石公主蓬头乱发,衣衫不整,语无伦次地在那自说自话。她换上一副笑脸,软语细声地劝道:
“公主呀!您让我抱抱孩子,皇后在殿内等着呢!”
“嘿嘿!皇后,谁是皇后?嬗儿才是皇后呢!嘿嘿……嘿嘿……”阳石公主傻傻地笑着,抱着枕头旋转了一圈,又低下头去亲意念中的孩子,“嘿嘿!皇后,嬗儿是皇后了!嬗儿是皇后了!嘿嘿……”
春香小心地走上前,顺着公主说道:“小少爷何其威武,来日必是大汉栋梁!”
公主笑了:“是么?他可是去病的孩子,皇上的奉车都尉,还要去早朝呢!”
春香讪讪地笑道:“公主忘记了?皇上巡视去了,尚未归来呢?公主不妨暂且回府,等皇上回来,奴婢立即禀报公主如何?”
阳石公主亢奋的情绪低落了,吻着枕头道:“嬗儿呀,皇上不在宫中,就随了娘回去吧,嘿嘿……”
公主上了车,朝驭手喊道:“送都尉大人回府。”随即,大家呼啦啦地走了。
春香进了椒房殿大殿,看见卫子夫还在那流泪,于是便上前道:“皇后,公主走了。”
卫子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整日疯疯癫癫的,何日才好哦?”
春香劝道:“皇后何不让她进来坐坐,开导开导?”
“唉!”卫子夫长叹一声,“不是本宫无情,实在是因为皇上已回京,说不定何时驾到,看见她这个样子……”
皇后没有再说下去,但春香已猜出来了。她是怕皇上看见,万一封了大司马的府门,那不等于杀了她么?
春香想法子排解皇后的抑郁:“哪能那么巧呢?皇上来之前,总要知会皇后的。”
可这一次,皇上就是没有打一声招呼,听听!从宫门外传来包桑的叫声:“皇上驾到!”
椒房殿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以致大家一时都反应不过来,直到包桑第二次高声传话进来,卫子夫才意识到皇上真的来了。
“臣妾恭迎圣驾。”只这一句,卫子夫就忍不住泪眼婆娑,可抬起头的时候,嘴角还是溢出了愉悦的笑容。
刘彻显然还没有从对李妍的怨气中转换过来,说话的声音很重:“平身!”
卫子夫心中就打起鼓来,这又是怎么了?十个月未来,来了就怒气冲冲的。
刘彻见卫子夫在自己的对面坐下,便对包桑道:“你们先退下。”
刘彻呷了一口热茶,忍不住话就出了口:“真是气煞朕了。”
卫子夫莞尔一笑,给刘彻的盏里续上了茶水:“何人如此不知深浅,惹皇上生气了?”
“还会有谁呢?朕去看她,她竟然拒而不见!”
卫子夫明白了,皇上说的是李妍。
“李夫人一定是觉得沉疴日重,不忍皇上瞧见衰颜。”
刘彻瞪了一眼卫子夫道:“这是什么话?朕何时嫌弃过她?朕对她说,如果让朕看上一眼,就让他的兄弟为官,可她到朕走时都未转过脸来。好了,她不愿意见朕,朕从此就不再见她!”
这话放在过去,也许卫子夫会责怪李妍,可是那一天两人在病榻前谈了许久,她就知道了李妍的心思。
卫子夫看了看皇上道:“皇上能容臣妾说两句么?”
刘彻虽然没有说话,可他也没有阻止。
“依臣妾看来,皇上还是不懂李夫人的心。”
刘彻很诧异:“你说朕不懂她?”
卫子夫不紧不慢地说道:“夫人不愿见皇上,是替皇上着想。想昔日妇人姿容如花,皇上宠爱有加,如今病了,皇上看见一脸的病态,未免伤心,她是想着让皇上记住她往日的容颜呢!”
“就算是这样,可她又为何不理解朕的良苦用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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