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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君临天下

_23 杨焕亭(汉)
“那都是传言。”王恢笑了笑,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南国大捷,全赖皇上圣德,泽被南越,威震暴王。闽越国起了内讧,我军未挫一刀一锋。”
“呀!皇上果然少年英俊,威加四海,四夷徕服啊!”聂壹浑圆的头颅被肥硕的脖子支撑着,直伸到案几中央,眼睛直直地望着王恢问道,“敢问大人,皇上对匈奴究竟有何打算?”
“这……”
灌夫听了,在一旁插话道:“前年刚刚和亲,恐怕战事一时起不来。”怡和公主赴匈奴途中路过燕国,灌夫曾陪着燕王到驿站迎送,这些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王恢道:“灌大人言之有理。”
“大人不知匈奴的豺狼本性,他们往往一边与朝廷和亲,一边不断派兵袭扰我边境百姓。小人乃马邑人氏,家乡父老饱受匈奴之苦,大家都盼望朝廷早日扫灭匈奴,根除边患!”
聂壹说着便站了起来,看着北去的白云,听着窗外的朔风,他那颗心仿佛又飞回了马邑乡间,听到了遍野哀鸿。
“百姓盼望朝廷大军如同久旱之盼甘霖。小人虽身在商旅,然先祖也做过楚国大夫,深受家风熏陶,小人略通兵法。小人多次到家乡附近勘察,发现家乡之马邑谷,山高沟深,乃设伏之最佳处,倘若朝廷伏兵于马邑谷,诱匈奴人入之,必大胜。”
聂壹借着酒酣微醉的兴头,声言为了报效朝廷,为了家乡父老,愿意担当诱饵。他的情绪感染了王恢,他那颗建功立业的心再度骚动了,他觉得机遇到来了,他许久以来黯淡阴郁的目光因为这次相遇而重新焕发出光彩。
酒阑席散的时候,他已对回乡的行程作了新的调整。他要尽快回到长安,向皇上请缨,要用战场的刀光血影,去印证自己的人生。
灌夫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仍对窦婴念念不忘,在回驿馆的路上,他不断地叮嘱王恢,要带去他对窦婴的问候。但王恢此时的头脑里尽是伏击匈奴的壮烈和快意,灌夫的声音在他听起来很近但却十分遥远。
大漠漫漫兮尘飞扬
旌麾北指兮残日苍
剑光凛凛兮敌丧胆
将军醉卧兮在沙场
夜风中,王恢苍凉的歌声和着边塞的风在驿馆上空盘旋。
第二天天色刚刚放亮,王恢已在驿馆待不住了,匆匆用过早膳,他就去和灌夫告别。
灌夫刚刚练完一通剑,正在房间洗漱,见王恢前来道别,忙取了两坛雁门老酒,一坛送给王恢,一坛托他带给京城的窦婴。两人依依揖别,王恢刚要登车,却见雁门太守赶来送行了。
王恢十分感动,上前谢道:“在下此次归乡,纯系私人省亲,却受到太守如此盛情相待,在下真是不胜感激。”
太守连道:“这是下官应该做的,只是雁门地处边塞,地穷人稀,又加上连年匈奴袭扰,民生凋敝,拿不出好东西招待大人,还望大人海涵。”说着亲自搀了王恢上车。
驭手正要催动车驾,却不料聂壹骑着一匹雪青骏马,朝着驿馆奔来了。隔着老远,就听得到他的喊声:“大人请留步!……”话音未落,那马一声嘶鸣,就急急地停在了王恢的车前。
聂壹翻身下马,向王恢施了一礼道:“由此北去百里,就是小人的家乡马邑,不知大人可有兴致到马邑谷看看?”
雁门太守急忙摆手道:“足下何出此言,马邑乃匈奴出没之地,若是大人有个闪失,你让本官如何向皇上交代?此事万万不可!”
灌夫也在旁边说道:“王大人在京为官数年,从未省亲,此次皇上恩准‘告归’,家人一定是牵衽夹道,望眼欲穿了,足下就不要再烦劳大人了,还是让大人早早归乡吧!”
“小人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拿大人的性命开玩笑。太守在此地为官多年,难道忘了现在正是天寒地冻时节,匈奴人在这时节是决不会出来的。”
聂壹的一番话引起了王恢的兴趣。
“先生所言甚是,倘若能够亲自到马邑谷去看看,本官回京后向皇上禀奏时就有了佐证。如此,那就烦劳先生陪本官前往如何?”
“大人就是不说,小人也责无旁贷的。”聂壹说着,就翻身上了马。
太守见王恢动了心思,忙道:“大人若是执意要去,下官也不阻拦。不过,为防备不测,下官派一队人马,保护大人如何?”
“如此甚好。只是人数不要太多,以免打草惊蛇。此外,太守大人还借在下一匹战马,不知可否?”
太守忙道:“大人言重了,同为朝廷效力,何言借乎?这边塞虽穷,唯独不缺的就是战马。”说着,就命人牵来自己的坐骑。
只见王恢拉了拉马缰,飞身上马,“嘚嘚嘚”一阵蹄波,一干人就向着马邑方向去了……
第四十九章 周风沐贤古雍城
在王恢回乡省亲的日子里,刘彻一行浩浩荡荡地驾幸雍城了。
连日来,他举行了一系列盛大的祭祀典礼,表达了对五帝的尊崇。随行的公孙弘比谁都清楚,在这些盛大的典礼背后,是皇上追寻“圣周”之粹的决心。
果然,皇上在一个上午就开始了他的实质性行程。
此次巡幸的“卤薄”属于祭祀宗庙,所以车驾的次第是按照“小驾”的规模安排的,虽然规模尚不能与“大驾”的八十一辆车和“法驾”的三十六辆车相比,可也是警跸林林,旌旗耀日。
刘彻的车驾停在雍城东南方的饮凤池边,警跸们按照张敺的安排,环池布置了严密的岗哨;黄门、宫娥们也都依次地排列在车驾的周围。
刘彻首先下车,他浑身充满着活力,回眸着紧跟在后面的车驾,只见卫子夫被春香扶着缓缓地下了车。
饮凤池畔的花木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在初冬的日子里,西北风还没有带走的黄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叹息。环池合抱粗的梧桐,在蓝天下,挺拔地站立着。
刘彻朝觐之后,选择驾幸橐泉宫,其实心中有一个久有的夙愿,就是要感受孔子所说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气息,他正在倡导儒术,而西岐正是周礼的发祥地。
现在,他站在当年凤凰饮水的池边,思绪立即跨越数百年的时空,追逐着周人的黼黻文章、礼乐钟鼓去了。
“诗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想当年因为这凤鸣岐山,文王基业大兴,灭商纣而兴宗周,成一统大业;制礼乐典章,星辰不悖,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籔,河洛出图书。众卿说说,为何殷商就无法如此完美呢?”说这些话的时候,刘彻的目光停留在被冷风吹皱的池水上,久久没有移开。
朱买臣上前道:“皇上,诗云:‘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可见当时诸侯来朝的盛况啊!皇上圣德广布,惠及万方,我朝亦必会鸣凤在树,臣服戎羌,遐迩一体,功越三代啊!”
公孙弘没有立时回应刘彻的问话,他觉得皇上的思虑深远,显然不会满足大家的礼赞和称颂,他谨慎地选择自己说话的切入点。当朱买臣描述了文王圣朝的宏大时,他就对自己的话语有了明晰的选择——既然皇上的提问是因为《诗经·卷阿》而起,他就沿着这条思路走入皇上的话语氛围。
在皇上止步的时候,公孙弘也跟着皇上站住了,感叹道:“皇上对《诗经》的熟稔让臣感到惭愧。诗曰:‘有冯有翼,有孝以德,以引以翼,四方为则。’臣以为,圣周之所以万方来朝,是因为文王治国以孝以德,垂范天下。皇上尊儒术,举贤良,正在于彰孝明德,移风易俗。”
“朕之所思,也正是这个道理。还是先生明白朕的意思,哈哈哈!”
说话间,君臣来到一棵巨大梧桐树下,刘彻围着树身转了一圈,估摸这树至少有三人合抱之粗。他兴之所至地想起一个轻松的话题,向身边的大臣们问道:“究竟面前这池是叫饮凤池还是叫‘引凤池’呢?”
包桑立即小声道:“既是一池碧水,应是凤凰饮水的地方,当然叫饮凤池了。”
刘彻回眸看了看一直没有插言的卫子夫问道:“夫人以为呢?”
卫子夫腼腆地笑了笑,脸颊挂着浅浅的霞绯,羞涩道:“众位大人都是当朝博学的大儒,妾身哪敢随意妄言呢?”
话题一轻松,大家也就少了许多朝堂上的严肃,纷纷劝道:“皇上今日高兴,夫人但说无妨。”
卫子夫又是莞尔一笑道:“既是各位大人抬爱,妾身便班门弄斧了。《卷阿》这首诗,妾身也是前不久在皇上的引导下才读了的。诗中说,‘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妾身以为,这是说因为有了这繁茂如荫的梧桐,才出现了丹凤朝阳的绮丽景象。妾身在民间时,也常听乡间人说,梧桐蓊郁,凤鸟毕至。看这池水涣涣,梧桐葱郁,原来叫做‘引凤池’亦未可知,也许年深日久,讹传为‘饮凤池’了。”
在场的人都十分惊异卫子夫的聪颖,纷纷交口称赞。而她仪态谦恭,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做派,大家从心里庆幸皇上有了知己相伴。
刘彻更是神采飞扬,龙颜大悦,毫不掩饰内心的欣喜:“夫人所言,正合朕意。读书也好,吊古也罢,关键在一个‘思’字。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嘛!”
站在饮凤池边,举目北望,祥云缭绕,那就是周公姬旦长眠的卷阿岗。虽然冬日岚气空濛,但卷阿岗依然以它拔地而起的雄姿屹立在岐原怀抱。
一想起周公,刘彻的内心就不平静了。周公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周公的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都引起他对刘氏王胄以及田王家族行径的深深忧虑。
据从燕国回来的宗正寺官员举报,那个燕王刘定国,竟然与自己父亲的王妃通奸淫乱,甚至生下一个儿子。他还夺弟妻为姬,如此乱伦,成何体统?而田蚡等也都贪欲弄权,不能为太后脸上争光。如此下去,又如何能确保汉室开万世太平呢?刘彻似乎在自言自语道:“朕之望仁若考能,多才多艺若周公者,夙夜萦怀矣!”
皇上的话重重地敲击着公孙弘的心弦。他深感眼前的皇上虽然年轻,但心事却是很重的。对于周公,久在太常寺、身为博士的公孙弘是耳熟能详的。他“握发吐哺”的故事不只一次地让他感动,现在,皇上在贤良面前提起周公,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大臣们效法周公,忠于汉室。
公孙弘很快对皇上的忧叹做出了回应:“皇上圣明,臣闻周公洗一次头,常常要握着梳子停下来接待来访的贤人;往往一顿饭都吃不安宁,经常要将含在口里的饭吐出来,去接待拜访的幕僚。臣等虽不才,然愿效法周公,为大汉江山尽忠竭命,不负皇上恩典!”
刘彻点了点头,高声对身边的贤良们道:“众卿听见了么,你等要以周公为范,恪尽职守,忠于朝廷。”贤良们从皇上的话中读出南山一样的分量,争先恐后地表示,要以生命去守卫大汉社稷。
在漫步到饮凤池西岸的时候,刘彻感觉到卫子夫的娇喘,他转脸看去,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虽是冬日,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汗水,忙问道:“夫人是累了么?”
卫子夫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的,臣妾陪皇上游览,又长了不少见识。”
刘彻越来越觉得卫子夫不仅生得风姿绰约,含珠带露,而且她绵软滑润的肌肤,清澈幽深的目光,翩翩若仙的舞姿,每一夜都能让他喷发新的激情。
每一次癫狂之后,卫子夫总是温顺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梳拢刘彻的长发,他就在这样的抚慰中进入梦乡。他发现卫子夫并不是那种贪婪且占有欲特别强的女人,她从来没有对皇后或者后宫其他妃嫔有过指责或埋怨,她甚至常常轻声细语地劝告皇帝回到椒房殿去,不要把圣恩只给了她一个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刘彻的心与卫子夫的心被紧紧地系在一起。
正因为如此,所以尽管卫子夫说自己身体并无大碍,但刘彻还是担心风寒会伤了她的玉体,决计送她回橐泉宫去。
“包桑!”
“奴才在!”
“送夫人回宫!传太医为夫人诊脉。”
“诺!”
“皇上,不碍事的。”
“外面风大,你还是回宫去吧!”
看着春香搀扶卫子夫上了车驾,黄门和宫娥们簇拥着卫子夫的车驾离去,刘彻才慢慢地转过身来。卫子夫苍白的面容一直在他面前徘徊,让他内心非常不安。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因为下一个目的地就是他此行雍城的重点。
“张敺!”
“臣在!”
“你还记得朕细柳营阅兵么?”
“臣怎能不记得呢?臣至今还记着皇上的训戒。”
“那时候,朕就听说西岐乃秦人养马的草场,于是朕便命人在橐泉宫设了养马场,专为朝廷饲养战马。朕要他们参照匈奴人的驯养方法,重在培养战马的奔袭能力。如今几年过去了,朕闻这些马都已训练有素,众卿不妨随朕前去一观。”说罢,刘彻径直登上车驾,庞大的队伍在大道上荡起滚滚尘土。
正午时分,刘彻一干人来到坐落在雍城西北的养马场。说是马场,实际上是在汧河与渭河之间方圆百里的开阔草地。春夏季,马匹都是放养在草原上的。只有在草木凋落的冬季,马才回到马房里,由马倌饲养。
张敺此前已派遣警跸快马通报,因此橐泉宫总管和马监早早地在马厩门口迎接皇上的到来。刘彻下车步行,到各个马房走了一圈,果然数万匹战马被调养得膘肥体壮。它们看见来人,一个个竖耳奋蹄,啾啾嘶鸣。
刘彻一时兴起,遂要马倌牵出一匹战马试骑。大臣们熟知皇上的性格,在这样的时候,最好不要扫了他的兴致。不一刻,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就来到了刘彻面前。
张敺上前接过马缰,送到刘彻手上道:“请皇上上马。”
刘彻一跃上马,那马前蹄腾空,一声长鸣,似乎要把刘彻摔将下来,众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但刘彻勒着马缰,在原地转了两圈后,一鞭下去,战马就如一团火焰,“嗖”的驰向远方。
张敺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忙策马追去,很快就在人们面前消失了。约半个时辰后,才从遥远的天地连接处滚来两团黄尘。说时迟,那时快,在儒生们搭在额头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放下的时候,刘彻与张敺已经风驰电掣般地回到了马房。
刘彻翻身下马,伸手捋了捋深红色的马鬃,连道:“好马!好马!”
橐泉宫总管携着马监急忙上前道:“皇上骑术甚精,臣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彻脸上掠过舒心的笑意:“朕虽未马上取天下,然则何不能骑马杀敌?朕不想只做个批阅奏章的皇帝!”
刘彻接着问了场中马匹的总数,脚力状况及奔跑的速度。马监一一作了回答后,还特意道:“这些马都是关中马与匈奴马杂交而生,既有匈奴马的神速,又有关中马的耐力,是上好的战马。”
刘彻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遂对身旁的张敺道:“回京后,速要周坚前来挑选万匹良马,配备给期门军,交卫青管制。他们现今的战力已不在匈奴军之下,所缺的就是战马了。”
他的思路一下子拉得很远:“这汧渭之汇,原本地广草肥。当年嬴秦先祖大费于此养马,奉之周室,得以封赏,终成大业。朕今于此,再辟马场,重振大汉雄风,天时地利已今非昔比了。”
贤良们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皇上胸中激荡的不仅是独尊儒术的人文氤氲,也澎湃着周秦天下臣服的历史潮声。他们在这个冬日被皇上的思维带出了子曰诗云、引经据典的单纯,进入了一个更加旷远的境界。
时光已经过了未时,但刘彻仍然兴致勃勃,包桑在一旁提醒道:“皇上,已过了午膳时间,还是回宫去吧!”
“好!起驾回宫。”
用过午膳,刘彻第一件事就是到云华殿看卫子夫。
“夫人怎么样了?”刘彻问伺候在一旁的春香。
“启奏皇上,夫人刚刚服了药,睡着了。”
“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妇人脉象平稳,只是身体劳累了些。”
“你先退下,朕在此坐坐。”
望着卫子夫睡梦中的娇姿,聆听她均匀的呼吸,刘彻心头就漫过无以诉说的甜蜜。唉!你说这女人到底是水做的还是玉雕的呢?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微闭的眼睛如月季花瓣上的露珠一样地颤颤巍巍;鼻翼间吐纳的芬芳给娇艳的红唇染上饱满的湿润。也许是内室比较温暖,卫子夫的两颊红扑扑地不再苍白。
哦!她笑了,她的笑是含蓄的,又是舒心的,从嘴角轻轻地漫出,翘成一弯新月。头微微侧向一边,整个睡态美极了。他多么想俯下身体,在她的额头,在她的丹唇上印下一个吻痕。但是他忍住了,他不愿意打扰了她五彩斑斓的梦,而愿意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痴痴地望着,宁静地守着。
卫子夫睁开眼睛,就看见刘彻坐在自己面前,忙欠身要起来。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臣妾这就起来,陪皇上说话。”
刘彻扶着卫子夫的肩膀道:“快躺下,朕就是喜欢夫人躺着与朕说话。”
皇上的关切,让卫子夫十分感动,想想自己入宫这么多年,一直受着皇上的宠幸,却没有为皇上怀上一个龙种,心里顿时酸酸的,眼角也潮湿了。
刘彻发现了卫子夫表情微妙的变化,疑惑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流泪了?”
“没有!”卫子夫赧然地笑了笑道,“臣妾是看见皇上,高兴的……”
“夫人有话就说么?”
“这次回去,皇上该到椒房殿住些日子了。”
“你怎么又提起这个?朕不是反复叮嘱,不让再提了么?”
“皇上!”
卫子夫还要说话,被刘彻挥手制止了:“你不要说了,朕不愿意听这些话。”
就在这时候,包桑在殿外禀奏道:“皇上,丞相从京城赶来了,现在正在勤政殿候旨呢?”
刘彻的脸色顿时呈现出不悦,走出帷帐道:“丞相这时候匆匆来此,有要事么?”
“丞相说,他带了一位皇上很希望见到的人。”
“知道了!来人!”早在外边听命的春香,立即带着宫娥们出现在刘彻面前。刘彻吩咐春香好生伺候夫人,就出了云华殿,直朝勤政殿走去。刘彻根本没有想到,在他驾幸橐泉宫的日子里,一件意外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他。
在等待皇上的时间里,田蚡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无法预料皇上对他从京城赶到这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但是,他一想起在朝会上汲黯蔑视的目光,就感到这次面圣的非同寻常。
死了一个韩嫣,又来了个汲黯。这是田蚡万万没有想到的。
第五十章 慕名蓬莱寻仙丹
比起韩嫣,这个汲黯更加不好对付,连皇上也敢于犯颜直谏,但皇上却不以为意,反而更加敬重他。他听包桑说,皇上在宣室殿单独接见朝臣时,往往衣着随便,有时候踞厕而视,有时候甚至连皇冠也忘了戴。但是对汲黯,皇上向来是不冠不见的。有一次,皇上习武之后,正坐在帐中读《孙子兵法》,未及整冠,就远远地瞧见汲黯过来了。皇上不免有些尴尬,急忙躲入帐中,说已经准了他的奏章。
皇上如此敬重一位主爵都尉,这是自大汉一统天下以来所没有过的。若是有一天,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让他去查处“限民名田”落实情况,那不等于把刀架在了他田蚡的脖子上了么?
他曾想让太后提醒皇上注意君臣的尊卑有序,不要过于纵容臣下的行为。然而,从太后口中得知,因为韩嫣的风波,他们母子有过很长一段日子没有在一起用膳了。皇上虽然还是遵循着祖制,每隔五日就到长信殿去例行问安,可太后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隐藏在礼仪背后的那种淡漠和疏远,使得每一次见面都带着压抑。
田蚡知道太后的性格,她虽然有超越栗姬的智慧,却没有太皇太后那样的刚烈,她不可能为他去同自己的儿子反目。
而他最担心的是,那一天藉福从窦府归来后,就愤愤不平地告诉他,说窦婴不仅对他的要求表示了拒绝,而且在场的灌夫还大骂丞相上不忠于君,不恤公道通义,朋党环主,以图私为务,是地道的篡臣,还说窦婴声言要将他的作为禀奏皇上。他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皇上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而就在皇上驾幸橐泉宫的日子,方士李少君找上门来了。
这李少君鹤发童颜,仙风道骨,银髯飘飘,自诩曾经做过太祖高皇帝功臣深泽侯赵将夕的舍人。深泽侯去世后,他居无定所,游说诸侯,传说能够起死回生,颇受郡国青睐,每到一处,馈赠甚厚,倒也悠哉。
有这样一个奇人登门,田蚡自是喜出望外,邀他到自己的田庄中盛宴款待,并请庄中三老作陪。酒至半酣,那李少君醉眼蒙眬地看着席间一位九十岁老者说道:“足下的祖父可曾是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骑郎?”
那老者点点头。
李少君又道:“某年某月足下的祖父与吾,曾经在代地之‘小峪沟’狩猎。足下当时还只是个少年,跟随祖父习猎。足下因射熊不中,而险遭厄运,若非你祖父利箭穿了那熊的咽喉,恐无今日的宴上相欢了。”
那老者虽已年届九旬,儿时的记忆却仍然十分清晰,闻言不禁大惊。若非他当年亲临猎场,何以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出当初的情景?
这亦真亦幻的故事让满座的人无不称奇,让李少君越发地神秘莫测。他捋着银须道:“这都是因为在下服了蓬莱仙人的金丹,可以知往世,知来生。”
当大家还在云山雾罩的时候,李少君又说话了,声称自己能将丹砂炼为黄金丹,服之可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田蚡闻之大喜,心想:若是皇上得了此法,他自是功莫大焉。于是宴会一结束,他就匆匆地驱车赶到橐泉宫来了。
田蚡伸着脖子朝远处焦急地望着,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摩挲,李少君在一边看了笑道:“丞相少安毋躁,在下断定,皇上一定会十分看重此次召见的。”两人说着,就见不远处皇上朝这边来了。
两人急忙上前迎接,刘彻的目光越过田蚡,发现了跪在一旁的李少君。他发现此人虽衣衫陈旧,却于素朴中透出几分气度,尤其是一双眼睛,岩穴幽谷,深藏玄机,这引起刘彻浓厚的兴趣,遂问道:“这位先生是……”
李少君忙道:“方士李少君参见陛下。”
“哦!”刘彻沉吟一声,进了大殿。
“丞相不在京城,急急忙忙到这里来,有何要事要禀奏朕么?”
田蚡暗中打量刘彻,一脸的严肃,心中不免有几分发慌,便不敢啰嗦絮叨,只把如何地遇见李少君,李少君又是如何热心地欲献“奇方妙丹”给皇上的事,简要地叙说了一遍。
听完田蚡的禀奏,刘彻心中的不悦渐渐地淡去,脸上也随和多了,田蚡紧张的情绪终于在“赐座”的声中松弛了些。
刘彻把目光转向李少君,问道:“先生果真能使朕延年益寿么?”
李少君拢拢垂到胸前的乱发,那双狡黠的眼睛顷刻间写满了真诚。
“皇上,祠竈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皇上若是服了这黄金,则寿可益,蓬莱之仙可见。”
“真有如此奇效么?”
李少君身体朝前挪了挪道:“皇上只要看看臣,就可知这仙丹的妙用。”
刘彻仔细地端详了李少君,虽说白发缕缕,但脸上却光洁润泽,竟然没有一丝的皱纹。刘彻遂问他春秋几何,李少君神秘地笑笑说道:“臣在太祖高皇帝年间,曾做过深泽侯的舍人。”刘彻屈指算了算,少说也过了百岁。
“臣服了黄金后,曾游于海上,见到了仙人安期生,赐予臣枣而食,彼非普通枣果,其大如瓜,世所未见。臣食后,先是浑身发热,继之是神清气爽,再后来就是身轻如燕,竟然踩着东海滔滔巨浪,到了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但见云气如虹,凤鸟翔集。安期生告臣说,先生于此之后,乃仙人也。然臣言于安期生,臣不恋仙山琼阁,惟愿皇上万寿无疆。安期生为臣的忠诚感动,从凤鸟身上取一羽毛,化而为舟,投入海中,送臣到京都来了。”
“从琅琊之到长安,遥遥数千里,不知卿需几日路程?”
“臣亦不知,被那羽毛载着,只觉耳边风声嗖嗖,等到臣睁眼一看,已降落在长安城外了。现在想想,还如在梦中一般。”
刘彻目光灿灿,身体前倾惊道:“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田蚡急忙插话道:“臣前几日夜间在书房观书,忽见窗外祥云缭绕,云间似有人影绰绰,不一会儿,府令就来禀告说,李先生登门拜访来了,臣亦感到十分神奇。”
刘彻的膝盖不觉间朝前移动,敬道:“先生真神人也。”
李少君趁机道:“皇上若是服了黄金,何止万岁?”
“果如先生所言,朕若是服了黄金,也可以见到安期生了?”
李少君咽了口唾液,喉结颤动着道:“这安期生通蓬莱之道,合则见人,不合则隐。贵在一个诚字,心诚则灵!”
刘彻的心被李少君神秘传奇的故事搅得不能平静了。从十六岁登基,日月如梭,恍惚七年已去,一种人生苦短的惆怅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做的事情何其之多,而上苍给予他的时间又何其之少。多少次他对着沉沉夜色,遥想当年秦皇求长生不老药的故事。现在,这方士仿佛一颗耀眼的星辰,降落在自己的面前。
至此,刘彻的心绪完全沉浸在李少君描绘的灿烂图景中了,他对田蚡的厌恶因为与李少君的相遇又淡去了许多,他眉飞色舞地与李少君筹划着回京后速起祠竈炼丹的举措,然后朝殿外喊道:“来人!”
“奴才在!”包桑应声进来。
“传朕旨意,赐方士李少君金百斤。”
未及李少君拜谢,刘彻又说话了:“朕不日即返回京城,派先生前往蓬莱,寻访安期生。如能一见,乃天幸也。”
“谢皇上隆恩,臣一定不负圣命。”
刘彻又对包桑说道:“安排先生歇息,明日与朕同驾回京。”
李少君走后,刘彻见田蚡并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随即问道:“丞相还有事么?”
田蚡道:“皇上巡幸后,朝野对汲黯多有微词。”
“哦?”
“臣听说汲黯不能容人,和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弗能忍见,同僚大都跟他说不到一起。”
“丞相所闻乃一面之词。朕也听说,汲黯好游侠,任气节,行修洁。丞相岂不闻古之官吏其责人也易,责己也难。汲黯慎微其行,实属难能可贵。丞相的意思朕明白,不就是因为他当面指责了丞相侵占民田,与民争水么?此事咎在丞相,不在汲黯。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丞相乃百官之首,朕之佐辅,本当率先拥戴‘限民名田’,聚民心于汉室,谋久安于社稷。孰料丞相求无度,不说朕看不过去,就是太后也痛心。既然丞相提起此事,朕也就不妨直说,还望丞相多有检点,切勿激起民怨,危及朝廷。”
田蚡的脸顿时红了,忙揖首称是。
说到这里,刘彻的话语也缓和了:“朕念及丞相是舅父,许多事情都以宽怀为要,丞相要多体会朕的用心才是。”
“皇上的良苦用心臣明白,臣一定不负皇上厚望。不过……”
“不过什么?”
“臣有一事始终不明白,当初卫绾任丞相时,曾建议皇上凡有治申、韩非、苏秦、张仪之言者,皆属异端邪说,尽可罢黜。然汲黯学黄老之言,这个……”
刘彻听罢,哈哈大笑道:“丞相的意思朕听出来了,你是说朕用汲黯,有违于尊儒国策,对吧?朕之尊儒,乃是就整个朝廷纲纪而言,并非要把朝中非儒的臣僚都排斥在外。朕之用人,不仅听其言,更要观其行。韩安国不也是治申韩之术么?但他忠心竭诚,誉满朝野,当今官吏中,有几人可比?朕委他们以重任,非但不妨碍尊儒,反而大益于朝廷。”
说到这里,刘彻觉得是该结束这场谈话了,他多么希望今天的谈话能使田蚡有所省悟。
“天色不早了,朕也有些累了,丞相一路辛劳,也该早些歇息了。”
望着田蚡出了殿门,刘彻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他的思路还在李少君描绘的神奇和奥妙中徘徊,他憧憬着有一天能够踩着东海的波涛到蓬莱岛上与仙人们相会。
他想上苍倘若真的赐予他长生不老之药,那么他将该如何在这漫长的生命中书写自己的波峰浪谷,诗云歌雨,奇章妙曲呢?他甚至畅想到了那时候,他的妃嫔有多少?儿女又将有多少?是否会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共在,与大汉江山共寿呢?
他觉得浑身发热,有一种莫名的张力自内向外地散发,以致在冬日的午后身上也渗出了微汗,他需要到室外去释放一下这种奇怪的炽热。
但是,当他步出大殿的时候,一声“咕啊咕啊”的雁鸣打断了他的思绪。冬日的蓝天下,一队雁阵横空而过,朝南飞去。刘彻的目光在蓝天白云处凝固了,他的心一下子飞到了遥远的塞外。
“张骞,你现在怎么样了?六年了,你在哪里?”
第五十一章 余吾水荡情爱曲
雁阵缓缓地融入天际之间,终于在张骞的视线内消失了。这也许是今冬最后一批离开草原的大雁了。
他的心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带走了最珍贵的东西一样,如果不是远处穹庐传来“汪汪”的犬吠、战马的嘶鸣和咩咩的羊叫声,他也许会在这里一直站着。
“啾啾……”红鬃马向着南方长啸,悠长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余吾河边留下良久的余音。张骞的眼睛湿润了,马也懂得思乡,何况人呢?他放下手中的羊皮桶,走到战马身旁,轻轻地拉了拉缰绳,他们就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张骞拿着篦子,细细地梳理着它火红的鬃毛,浅浅的印痕,一道一道地在马身上延伸,而此刻张骞的心底却弥散着漫漫的思绪和不绝的追忆。
六年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回望流逝的春秋,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这匹马的陪伴,他不知该怎样打发那难耐的时光,怎样支撑这艰难的坚守。
他怎能忘记,当年被休屠王押解到单于庭时,右骨都侯耶律孤涂劝降的情景。他先是诱之以利,许诺只要张骞归顺匈奴,就可以封他为北顺王,分给他奴隶和广阔的草场。
张骞当时就笑耶律孤涂太异想天开:“我乃堂堂大汉使节,岂可辱国格而贪小利。不要说草场和奴隶,就是整个匈奴都给了本使,也抵不住本使手中的汉节和战马的分量。”
耶律孤涂听不懂汉朝使节的话,道:“我匈奴地域辽阔,还独缺区区一匹战马么?”
张骞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肃然道:“阁下之言谬矣!此乃汉皇坐骑,本使西行时皇上赐予的。区区匈奴之马,岂能与此马相提并论?”
耶律孤涂被张骞一阵奚落,眼看着怒气上了眉宇:“使君之言太过了,不怕本侯一怒之下将使君与战马一同杀了吗?”
张骞大笑道:“本使已料到大人会如此说,难怪先贤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大人身居匈奴相位,竟然对大汉使者动辄以死相威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好!使君既然如此说,那就休怪本侯无理了。来人,拖出去!”
风吹醒张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羊圈里,浑身被绳索捆住,血已凝固成绛紫色。仰面望去,灰色的云层间,一只苍鹰在盘旋,大概是把自己当成猎物了吧。
他想动一下,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像碎了一样,钻心地疼。当他艰难地侧过头时,一团烈火般的红色驱散了他冰冷的寒意。
哦!是红鬃马。它静静地卧在他的身边,头依偎着他的肩膀,用身体给张骞以温暖。
唉!你是何时挣断了缰绳来到我身边的呢?
张骞还不知道是隆虑公主救了他,只是觉得过了些日子,匈奴人不再用酷刑折磨他,只是行动上还受到限制。但是,接下来一种新的忧虑让他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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