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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尔·斯坦利·加德纳】失踪的女人

厄尔·斯坦利·加德纳(美)
 
失踪的女人
作者:加德纳 译者:周辛南
1
  垃圾桶盖子被人踢过人行道的声音,在清晨3点,把我从睡眠中吵醒。一会儿之后,一个女人声音尖锐地叫着:“我不会跟你走的,不要梦想。”
  我转侧一下身体,希望再度进入梦乡。女人的声音停留在我耳中,拉扯着我的耳膜,我听不到和她吵架男人的声音。
  空气中充满了潮气。床是只四角有4根高柱子的古董,放置在很高天花板的卧房里。大的法国式窗子,开向阳台。阳台围着熟铁有花的铁栅。阳台伸出于人行道之上。隔条窄街,正对着的是贾老爷酒吧。
  临睡的时候,我曾试着关窗,湿度过高的空气令人窒息。落地大窗一开,新奥尔良,法人区的声音就涌入。
  吵闹的声音突然停止,我又慢慢入睡。
  一阵新的动乱开始,有人开始玩弄汽车喇叭。过不多久,另一个汽车喇叭插进来合唱。
  我爬起床,把脚套进拖鞋,走出开着的落地窗,看对街的贾老爷酒吧。
  一个闹酒客开车过来要接其他的朋友。他长长的鸣了一下喇叭,又连接来几下短声,目的告诉他朋友——及全世界的人——他来了。因为他挡住了路,所以在他后面的车子要过去,其他车也排了队,形成一片喧哗。第一部车感到了后面的压力,为了引起他要接的朋友们注意,把一只手放到按键上,让喇叭不停地叫着。
  这是条单行道,两侧都准停车,中间只留下一车宽的窄道供车辆通行。现在等候通过的车已排队到十字路口,嘈杂声变成持久的,吓人的混乱。
  三个人散漫地从贾老爷酒吧出来:一个穿了晚宴服的高男人,全身无力,一点也不焦急的味道。两个长礼服拖到地上的女郎,同时在向对方说话,又同时回顾亮着灯的酒吧里面。
  男人向驾车的人挥着手,各车的喇叭乱响着。
  男人悠闲地走过人行道,走上马路,装模作样地握着打开的后车门。数秒钟后,一个女郎到了他身旁,另一个又回向了酒吧。一个穿着整齐的胖男人,手里拿了个酒杯,从吧里出来和她讲话。
  说话的一男一女对外面的情况,完全没有警觉,他们认真地谈着。男人拿出一支笔,又摸索着拿出一本记事本,四周看看什么可以放下酒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只好试着用左手既握住酒杯,又握住打开一半的记事本,用另一只手写着。
  终于要写的写完了。年轻女郎一手捞起长裙,不慌不忙地走过人行道,走到马路上,进入汽车。
  车门重重被关上。开车的认为最好不要再挡路了,他在最低档情况下,把油门踩到底。在路口上他换上了二档,被阻塞的一字长蛇阵,又开始移动。
  我看看手表,3点45分。
  我站在窗边半个小时,因为无事可做,也无法入睡。柯白莎7点20的火车会到,我答应她到车站接她。
  在这30分钟内,我观察从贾老爷酒吧出来,准备分手的人们。慢慢我已能分类,哪一种人会制造紊乱,发出吵闹。
  有4个人出来,彼此用最大声在门前争论下一站的去处。其中两个人要回家,另两个认为时光尚早。
  有的人今天在酒吧中初识。快要分手,才想起在酒吧里彼此没有互通姓名、地址、电话号码。
  有的吵闹是因为真高兴,轻松大笑。有的是为了多说几句再见,有的有最后一分钟想起的笑话。有的要等对方走出听得到的范围,才想起最后的叮嘱。有的是为女孩子不肯上钩,有的是为太太不愿回家。
  明显的,酒吧里面会更热闹。经常会有人走出酒吧,勾肩搭背大声说几句话,又回去。
  新奥尔良法人区有一习俗,垃圾桶每家都放在人行道靠近马路边上。每个人都认为能一脚把盖子踢掉,听盖子在人行道上弄出很大的声音,是一种高度的技巧。
  半小时之后,我走回坐在一只椅子上,用眼睛环视着半暗的公寓。方绿黛,三年之前,曾经在这同一个公寓里住过,算起来应该是1939年。她没有用她真姓名,而后她就完全消失不见了。柯赖二氏私家侦探社,被聘请来这里,要找到她。
  坐在温暖的黑暗里,我试着想象,方绿黛当时怎么过日子。她一定听到我现在听到的声音。她一定会在附近小饭馆吃饭,在酒吧喝酒,也许将一小部分时间,花在对街贾老爷酒吧里。
  半热带气候加强了夜晚的暖和,我在椅子上睡觉了。5点30分我醒回来把自己拖到床上。我一生从来没有如此困过,所有在对街庆祝的人都已经回家。连窄街都在享受片刻的安宁,我立即进入睡乡,也立即被闹钟吵醒。
  6点60分!7点20分,我要去接柯白莎。
 
2
  和柯白莎在一起的,一定是那个纽约律师。他是个长手臂,50多岁,四肢宽大的高个子。做得不好的全口假牙,使他脸变长了一点。
  柯白莎,保持她自定的体重标准——165磅。太多的海钓使她皮肤变为麦色。棕色的皮肤反映她头发更是灰白。她一路排开众人,直向我走过来,使比她高很多,纽约来的律师,必须加大步伐才能跟上。
  我走上前去握手。
  白莎用她发亮的灰色小眼看了我一下,说道:“老天,唐诺,你像醉了一个礼拜了。”
  “闹钟的关系。”
  她轻蔑地说:“你总不见得比我早起吧。这位是海莫莱,我们的当事人,海莫莱律师。”
  我说:“海先生,您好。”
  他向下看着我,握手的时候脸上有嘲笑的表情。白莎对这种表情很熟悉,她不只一次在别人脸上见过。
  “不要让唐诺的外表骗了你。他连皮带毛140磅,但是他有特大号的脑子和胆量。”
  他微笑了,连微笑都和我想像象中一样。他小心地把上下牙齿咬在一起,而后把两侧嘴角拉后——许是礼貌式微笑,但仔细一想,他实在是怕他的假牙会掉下来。
  白莎说:“我们去哪里聊一聊。”
  “旅馆,我已定好房间,观光季节到了,市内很挤。”
  “我没问题,”白莎说,“有什么进展没有,唐诺?”
  我说:“你从佛罗里达给我的航空信,说海先生要当面详告,以便进行的呀。”
  “他是要,”白莎说,“在信里我大致已告诉你一点,你来这里已3天了吧。”
  “一天二夜。”我说。
  海莫莱笑着。
  白莎可没有笑,她说:“是你的看法。”
  一辆计程车把大家带到市中心区一家现代化旅社——一般大都市中见到的现代化旅社,不是6条街外,法人区那种浪漫气氛很重的旅社。
  “方小姐在这里住过吗?”海先生问。
  我说:“没有,她曾住在梦地利大旅社。”
  “多久?”
  “大概一个星期。”
  “之后呢?”
  “她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去过,也就是失踪了。”
  “没有带她的行李?”海先生问。
  “没有带。”
  “只有一个星期,”他说,“我实在不相信。”
  白莎说:“我急着去洗个澡。你还没吃早餐吧?”
  我说:“还没有。”
  “你看起来像个大病夫。”
  “抱歉。”
  “你没有生病吧?”
  “没有。”
  海先生说:“我也要回房清洗一下。而且我还想刮刮胡子,早上火车上只将就地刮了一下。我们……多久后见面?”
  “半个小时之后。”白莎说。
  海先生点下头,自顾回房。
  白莎转向我:“你保留了一点?”
  “是的。”
  “为什么?”她问。
  “在我告诉他所有事之前,我希望他多告诉我们一些。”
  “为什么?”
  “不知道……算它疑心病吧。”
  “你保留了些什么?”
  我说:“方绿黛曾经住在梦地利旅社,曾经用货到收款方式请人送来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一件她试穿过,而且付了20元,尚欠10元的洋装。洋装在她离开后才送到,曾留在旅社一个星期,最后只好退回了原店,在旅社登记簿上有详细记载。”
  白莎不耐地说:“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呢?”
  我说:“包裹退回去三、四天后,方小姐打电话给商店,希望他们再把包裹送交圣彼德街的葛依娜小姐,方小姐说她会把钱留给葛小姐,货到付款。”
  “葛依娜是什么人?”白莎问。
  “方绿黛。”
  “真的?”
  “是的。”
  “你怎么知道?”
  “租公寓给她的房东太太,看过她的照片。”
  “方绿黛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白莎问。
  我说:“我也不明白,另外还有件事。”
  我打开皮夹,拿出一份我剪自早报的分类广告,交给白莎。
  “这是什么?”她问。
  “一份每天刊登,连登两年的人事分类广告,报纸方面打听不出什么。”
  “念给我听,”白莎说,“我眼镜在皮包里。”
  我念给她听:“方:请即联络,久念不衰,请回。律师!”
  “连登两年!”白莎叫着说。
  “是的。”
  “你认为这个‘方’,是方绿黛?”
  “有这可能。”
  “这些我们要不要告诉海先生?”
  “还不到时间,先让他告诉我们他知道的。”
  “连分类广告的事,也不告诉他?”她问。
  “暂时不告诉他。你收他支票了吗?”
  白莎不服地说:“你想我干什么吃的?当然,我已经收了他支票。”
  我说:“好!我们先来看他知道些什么。之后再告诉他,我们发现些什么。”
  “那个公寓怎么样?能否让我们进去看一下?”
  “可以呀。”
  “当真。”
  “是的。”
  “不致引起怀疑?”
  “不会,昨晚我就住在里面。”
  “住在以前她住过的同一公寓?”
  “是的。”
  “你怎么办到的?”
  “我把它租了一个星期。”
  白莎的脸变了色:“老天,你以为我们公司多的是金山银库,我才一转身子,你又浪费到这种程度,你可以告诉房东太太你想租这个公寓,进去看看……”
  “我知道,”我打断她说下去,“但是我要把那地方仔细搜查一下,看看她会不会留下一些线索,让我们找到她。”
  “找到什么吗?”
  “没有。”
  白莎喷着鼻息说:“嘿,看,你还不如乖乖在这里睡个晚上,要好多了。走,走,让白莎洗个澡。我们哪里去吃早餐?”
  “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你吃过胡桃鸡蛋饼吗?”
  “吃什么?”
  “鸡蛋饼,里面加上弄碎的大胡桃。”
  “老天!没有吃过。我吃鸡蛋饼,就是鸡蛋饼。我吃胡桃,就是胡桃。告诉你,你给我把这房间退掉,我要住到那公寓去,双重开支没什么理由。说到钞票,你……”
  我溜进走廊,用房门把她的话切断。
 
3
  海先生把碟子向前推了一点,使自己前面空出多一点位置。“我10点30分飞机去纽约。”他说:“假如你们不介意的话,柯太太,你继续吃你的鸡蛋饼,我就一面和你们谈话。”
  柯太太,塞了一嘴她第二份的胡桃鸡蛋饼,含糊地说:“没关系,你说你的。”
  海先生拿起他的手提箱,平放在大腿上,把弹簧锁打开,这样,他要拿东西,一下即可到手。
  “1939年,方绿黛是23岁,现在大概是26岁。我这里另外还有一些她的照片……赖,我相信柯太太已经航空寄了几张给你了,是吗?”
  “是的,在我这里。”
  “好,这里是另外一批,不同的姿势。”
  他把手伸进手提箱,拿出一只信封,交给我:“里面也有详细的说明。5尺4寸高,110磅重。深发,浅褐色眼珠。牙齿整齐,身材十分好,皮肤光滑,肤色是浅橄榄色。”
  柯白莎用眼光指示黑女侍者过来,对她说:“给我再来一份胡桃鸡蛋饼。”
  我问白莎:“去年丢掉的衣服,今年又想穿了吗?”
  她立即进入作战状态:“闭嘴,我……”她突然想到另有付钱的客户在场,把要发的脾气又收回口袋。用一个不是微笑,也不是痴笑的假笑,向海先生解释:“我平时每天只注重一餐,通常是晚餐。假如早餐用多了,晚餐就马虎一点,效果是一样的。”
  海先生看看她。“你的体重正好是健康标准。”他说:“你有肌肉,精力也充沛,维持这些也需要不少热量。”
  白莎说:“你继续讲你的,抱歉我们打断了你的话。”她向我猛瞪了一眼,加了一句:“那些去年的衣服,我没有丢掉,都在樟木柜子里。”
  海先生说:“刚才在说方小姐,方小姐失踪的时候23岁。她是纽约一个模特儿经纪公司的模特儿,拍了一些广告,都是小东西,她从来没做到过好产品的模特儿。她的腿很美,所以做了不少袜子……游泳衣,内衣的广告。一个照过那么许多相片的年轻女郎,失踪找不到,真令人不可相信。”
  白莎说:“大家看内衣广告,多半不看脸的。”
  海先生继续说:“虽然我们找不出理由,但这绝对是个自己安排的失踪。没有一个朋友知道她去向,没有仇人,没有经济困难。根本没有一点理由,她就突然不见了。”
  “恋爱问题?”我问。
  “显然不是。这女孩有她特殊的气质,她绝对自立,她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她的私生活很隐秘,也不与任何人共享。别人的批评是,因为她太独立,所以对别人没有信心,她自给自足。她和男友外出,也是各付各的,她称之为没有心理负担。”
  “这是过分的独立主义。”白莎宣称。
  “为什么现在要找她呢?”我问:“换句话说,三年都没有动静,突然把侦探从老远请来新奥尔良,你又在纽约,要飞来飞去,这一切……”
  他点点头,笑了一下,两排过份整齐的牙齿发着亮光。“很机敏的年轻人。”他对白莎说:“真是很聪明!你看,他一下就问到全案的点子上了。”
  女侍者把鸡蛋饼碟子放在白莎前面,白莎放了两方块牛油在上面。女侍讨好地说:“铜壶里有溶好了的牛油,夫人。”
  白莎用铜壶把溶解了的牛油,倒在饼上,又加了糖浆,说道:“给我来一大壶咖啡,多带些乳酪来。”她转向海先生:“我告诉过你,他是个有脑筋的小混蛋。”
  他点头道:“我选你们这个侦探社还真没选错,相信你们会把这件事办妥。”
  我说:“海先生,我不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但是……”
  他大笑出声。这次,我几乎看到他上下两排牙齿分开了:“没错,没错,你要追问那原来的问题。赖先生,我告诉你。我们找她的原因,是有一笔财产必须结案。抱歉我只能透露这一点点。事实上,你是知道的,我也是在替一个客户工作,我是依他主意办事,希望你也是这种态度。”
  白莎用一口热咖啡冲下一嘴巴的鸡蛋饼:“你的意思是叫他不要追根究底,去研究到底为了什么。”
  海先生说:“我的客户认为,该给你的资料我们都给你,但他是我们二个人共同的客户,共同的雇主,所以一切不必要的摩擦都要避免。”
  柯白莎凑脸向我。“你听清楚了,唐诺。”她说:“不要一天到晚玩你的推理。出钱的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去给我找到那个姓方的女人,少问什么人要找她,懂了吗?吃饭生意里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
  海先生看看我,看我有什么反应,又转回去对白莎说:“你讲得非常彻底,正是我要说的,只是不好意思说。”
  白莎说:“我懂,你比较婉转,这一点我们双方已有默契,不会有问题。其实你也不必不好开口,我最讨厌扭扭捏捏。”
  他笑着说:“你真干脆,柯太太。”
  大家暂时没开口。
  “关于方绿黛,你还能告诉我什么?”我问。
  海先生说:“该说的,在火车上我已经都告诉柯太太了。”
  “有没有近视?”
  “她没有近视。”
  “但是,你是为一笔财产在找她?”
  海先生用他的大手放在我手臂上,以父亲一样的姿态说:“赖,这一点,我不是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没错,已很清楚。”白莎说:“你要不要每日报告。”
  “那样最好。”
  “你会在哪里?”
  “我纽约办公室。”
  “假如找到了,怎么办?”
  海先生说:“老实说,我并不认为你们会找到她。事隔那么久,线索又不多。这是个苦差使,假如你真找到她——我会十分十分高兴。当然要立即通知我,我相信我的客户,一定会拿出一笔好看的红利做奖金。”
  说完这些话,海先生作态地四周看看,小心地说:“我必须告诉你:少讲话,问话要小心,不要引起别人疑心,自认只是朋友的朋友。你正好来新奥尔良玩,你的朋友建议你可以找一找方绿黛。要小心自然,不要太心急,不要留尾巴。”
  白莎说:“交给我们好了。”
  海先生望一下表,招呼侍者说:“买单。”
 
4
  柯白莎,在公寓里环顾着,又边边角角,东看西看。
  “很漂亮的古董家具。”她说。
  我没有搭腔。过了一会儿她加了一句:“假如对胃口的话……”她走出落地窗,从阳台向外望了一下,回进来再看一下家具,又说:“我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我问。
  她说:“用点脑子,老天,有一段时间我275磅,每次和有钱人应酬,参加正式晚宴,有人给我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椅子,那4条细瘦腿,撑不住我半个屁股,椅子背比一粒咳嗽含片大不了多少。”
  “你坐了吗?”我问。
  “坐个鬼!我总希望他们事先能想到,但是没有一个女主人是有头脑的。他们把所有人带进餐厅,我站在那儿看他们指定给我坐的地方。站在我后面的佣人看看我,再看看椅子。那个时候女主人才发现,吃饭还得先能坐下来。有一个女主人事后告诉我,当时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假如请女佣人给我一个人换把椅子,又怕我不好意思。”
  “我告诉女主人,要是我坐下去,那漂亮玩意儿吃不住我的体重,推金山,倒玉柱地压垮了她的珍品,除了不好意思,还要出洋相呢,我讨厌那类东西。”
  我们又在公寓中徘徊了一下,白莎选中了一张画室型的坐卧榻,用力试了一下,终于坐下来,打开皮包,拿出一支烟说:“我看我们在这里,一点收获也没有。”
  我没有发表意见。
  她用力擦根火柴,点着了烟,挑战式地说:“你看呢?”
  我说:“她曾经住在这里。”
  “住过又怎么样?”
  “她住这里的时候,用的名字是葛依娜。”
  “又如何?”
  我说:“我们知道了她住的地方,我们知道了她用的别名。她住这里的时候,是新奥尔良的雨季,这里没有厨房,她要出去吃饭。下雨的时候,她不会跑很远,两个街口之内只有两三家馆子,我们跑一圈就会多知道一些。”
  白莎看看她的手表。我站起来,走到门口,走出来。
  走下会作声的楼梯,来到内院,而后是长长的走道。我右拐又经过一个内院。来到皇家大街,我走到街口,看到一个招牌,“波旁酒屋”,我走进去。
  这是一个标准法人区的餐厅——不是敲观光客竹杠,卖野人头的餐厅。而且价廉,食物好,是专供常客的地方。
  一进门我就知道走对了地方。任何一个住在法人区这一带的人,不开伙一定会是这里的常客。
  我走过可通向酒吧的门,来到有餐座的餐室,里面有两台弹球机和一个自动点唱机。
  “来点什么?”柜台后的男人说。
  “一杯黑咖啡,再换点铜板玩弹球。”我放了张纸币在柜台上。
  他给我倒咖啡,又给我一把硬币。
  有三个人围了一架弹球机,玩得很起劲。从他们说话,听得出他们是常客,自动点唱机开始出声。一个女声说:“请各位注意,下一个歌是本餐厅主人提供,谢谢。”于是音乐响起《史簧尼河上》黑人歌曲。
  我从口袋中把海先生给我的方小姐的照片都拿出来。正当我喝第一口咖啡的时候,我作了一个令人作呕的惊叹。
  “什么事?”柜台后的男人说:“咖啡有什么毛病吗?”
  “咖啡好的。”我说:“是这些照片有毛病。”
  他不解地看着我,但是很同情。
  我说:“照相馆给错了我一袋,不知道我的到哪里去了。”
  柜台四周只有我们两个人。那男人从柜台后凑过头来,我不在意地把照片一晃,使他能看得到。
  我说:“只好算我倒楣,他们弄错了,一定把我的照片给了别人,再也找不回来了。”
  “也许只是两个次序弄错,你拿了那女孩的,那女孩拿了你的。”
  “那也没有用,我反正找不到那女孩。”
  他说,“嗨,我见过这女孩!我想有一段时间,她还老来这里吃饭。等一下,我找个人问问。”
  他走向一个黑人侍者,拿一张照片给他。他问:“这个女孩是谁?”
  侍者拿起照片,把它对着光线,几乎立即说:“呀,不知她姓什么。二、三年前她老在这里吃饭,现在不来了。”
  “离城了?”我问。
  “没有,我想没有,一个月之前我还在街上见过她。她只是不来这里了,如此而已。”
  我说:“还有个希望,照相馆可能知道她,这一卷都是她的,可能是她自己送去的。”
  “告诉你我在哪里见到她,”黑侍者说,“我一个月之前,在贾老爷酒吧,有人和她在一起。”
  “男人?”我问。
  “是。”
  “你不认识那男人?”
  “不认识。是个高个子,大手掌,有个手提箱。”
  “多大年纪?”
  “也许50,也许55,我记不太清楚。以前没见过,只记得那女孩,只记得她不再来这里。她每次来我都侍候她。”
  “能再想想那个男人,有什么特征吗?”
  侍者想了一想.说道:“有。”
  “什么?”
  “看起来嘴里老有点东西。”他说。
  我不愿再问什么,我付了咖啡钱,走过去看那些人玩弹球,混了一阵,离开餐厅。
  我来到贾老爷酒吧。这个时候客人不太多,我爬上一只高脚凳,要了一杯琴酒加七喜。
  酒保给了我的酒,走开照应别的客人,又回过来。
  “这是什么照片?”我问他,一面把一张照片给他看。
  “?”
  我说:“照片在边上这张高凳上,背面向上。我还以为是张废纸,差点弄皱,之后发现是张照片。”
  他仔细看着这张照片里的人,蹙起了眉头。
  我说:“一定是她掉在这里的……一定是她,几分钟前,坐在这高凳上掉的。”
  他一面在想,一面用力地摇他的头。说道:“不对,几分钟之前,她不在这里,但是我认识她。奇怪她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她会来这里……相当久之前,我保证她今天没来过。”
  “认识她?”我问。
  他说:“见到她会认识,但是不知她姓什么。”
  我把照片放进口袋。他迟疑地看着我,好像在研究我这样做合不合法,终究还是走开了。
  我把酒喝掉,走出酒吧,站在街角,重新衡量一下。
  我把我自己算作一个年轻女郎,要做头发,要修指甲,洗衣服,送干洗。
  对面街道的中段,有一家美容院。我握住门把,一脸踌躇着,要不要进去的样子。一位洋溢着友善,好心的女士自里面开门出来。
  “什么事?”她问。
  我说:“我要请教有关一位女孩子的事,她是你们的一位顾客。”说完,就把方绿黛最清楚的一张半身照给她看。
  她立刻就认出照片上是什么人。她说:“她已经有两年没有来了。她有一段时间确是我们常客,好像来自波士顿或底特律……反正是北方大城。我想初来时她是想找事做,但是她后来也没太在意。”
  “也许她后来找到事做了。”
  “没有,她没做事。她来这里总不是假日,而且都在白天工作时间。我经常见她11点钟出来早餐,有时过了中午才出来。”
  “是不是还在本市呢?”
  “恐怕已不在本市,否则她会来这里。我和她是朋友……她喜欢和我聊天……嗨!你是她什么人,为什么打听她?”
  我说:“我……唉!她是个好女孩子,她对我十分重要……我实在不应该……”
  “喔,”她笑了,“我希望能帮你忙,但是帮不上,里面还有其他客人。万一再见她,要不要转什么话?”
  我摇摇头说:“只要她还在这里,我自己会找到她的。”又向她笑笑加上一句:“那样可能好一点。”
  “也好。”她说。
  我走走停停来到一家洗衣店。这是一家半住家半营业的店铺,最前面的房间放了一个柜台。我把照片直接拿出来问:“请问认识她吗?”
  管理这店铺的女人看了下照片说:“认识,她以前经常有很多东西洗。那是葛小姐,是吗?”
  “没错,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不,不知道……我的意思是不知道她住哪里。”
  “她还在本市吧?”
  “是,我在街上见到过她,那是……我看,我想是6个礼拜以前。我不太去市中心,这个店把我困住了,没有人替我管理一下,我一步也离不开。”
  “哪条街碰到她。”
  “运河街,那是……让我看看,那是下午5点半。也许她不认得我了。我对认人最有一套,只来过一次的顾客都认得出来,那次她正在街上走,”她微笑着,“很多人在街上见我,想不起哪里见过,因为他们见我总是在柜台后面。我不同,我每个都认识。不过,他们不先叫我,我绝不先去搭讪。”
  我告别她,回到公寓。柯白莎斜靠在椅子上,抽着纸烟,椅旁小桌上,有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
  “办得怎么样了?”她问。
  “不太有成绩。”
  “像大海捞针,是吗?”白莎说,“唐诺,还是我有成绩。老天,我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餐厅。”
  “哪里?”
  “就在这里街上。”
  “你一天吃一顿,不是已经吃过了吗?我不知道你饿了。我回来也是想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要了,现在不吃。我发现让自己太饿也不好,不时也要吃点东西杀杀饿。”
  我点点头,等着。
  梦幻状的满足,自白莎脸上泛起,“青椒牛肉饭。”她说,差一点要舐嘴唇。“这玩意儿不会发胖。”
  “真的?”
  “不能算一顿,但是比一顿还好。”
  “够了吗?”我问,“要不要跟我出去,再随便吃一点。”
  “赖唐诺!不要在我前面老提吃的事情。今天一天的配量已经够了,今晚上我只喝茶……也许加两片吐司面包。”
  我说:“那我一个人出去吃东西,继续工作。”
  “要我做什么吗?”
  “目前尚没事给你做。”
  白莎说:“我实在看不出,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也看不出。”
  她说:“那个律师一定要我来。她说万一找到她,我去跟她说话,会比你方便得多。他有钱要花,我们不拿也是白不拿。”
  “没错。”
  白莎说:“要是我们拿得到奖金,就更妙。”
  “倒真是的。”
  “有希望吗?”她问。
  “言之尚早,既然如此,我要走了。”
  我又回到皇家大街,沿了人行道向运河走去,这条路的人行道数年前才铺设完成。用大而平的石头,埋到土里,再用水泥固定。据说是为了艺术,有些石头已沉下一些,有些表面斜了,对信步而行的人不太方便。
  快到运河街的时候,一个灵感突然冲进我脑子。我走进一个电话亭,开始打电话给城里的每一个职业补习班。
  没多久,有一个补习班给了我一切资料,他们不认识葛依娜。但是有一位方小姐,曾在他们那里接受一期训练,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所以也首先被他们介绍工作。现在在一家银行工作,她是经理的秘书,我也拿到了地址。
  就那么简单。
  银行经理很客气。我告诉他,我想见见他秘书,为的是结束一件财产案件。她说他秘书公差出去,几分钟可以回来。
  方绿黛,就和她照片完全一样,大概就是26岁,但看起来不过22岁左右。很容易笑,明亮而聪明的眼睛,柔和悦耳的声音。“是先生要找我?”她问:“经理说你为了笔财产找我。”
  “没错,”我说,“我是个私家侦探。我在找个男人,那个人和一个姓海的世家有关系。”
  从她的眼神,我知道这条路不对。
  我又说:“那个男人,有位亲戚,我不知道他姓名。但是我知道你认识他,我还不知道他与姓海的什么关系。”
  “这个男人姓什么,你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的活动范围不广,不可能认识太多人。”
  我说:“这个人很高,前额也高,眉毛有点乱,手薄,手指很长,手臂也长,应该是55岁。”
  她蹙起了眉毛,努力地想着。
  我注意看她,说道:“我不知道是他习惯,还是他假牙不合适。他笑的时候,……”
  我看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喔,”她说着笑起来。
  “你知道我说谁了?”
  “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我说:“我听说他在新奥尔良,有人说他会为公事来看你。”
  “但是你不知道他姓名?”
  “不知道。”
  “他叫王雅其,他从芝加哥来,他做保险生意。”
  “你有他芝加哥地址吗?”
  “不在身边,在家里有他留下的地址。”
  “噢!”我给她看我失望的表情。
  “我可以今晚看一下,明天告诉你。”
  “那样也好,方小姐,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她说:“没有,三、四个礼拜之前,他到新奥尔良来,只来两天。我一个朋友给我一封信,叫我带他观光一下。所以我带他看看这里的特色……你知道,餐厅啦,酒吧啦,反正观光客看的东西。”
  “法人区?”
  “当然。”
  我说:“你们住这里的人看惯了没意思,但初次来的人,还是很有兴趣的。”
  她不作正面答复地嗯了一声。
  我说:“我真的急于和这位王先生联络,我相信他和我找的人有关系,我说……有没有可能……我今天晚上拿到地址。”
  “那一定要我下班,回到家之后。”
  “有电话吗?”
  “没有,整幢公寓只有一个电话亭。打进去不太可能,我可以打电话出来。”
  我认真地看了一下表。目的把她带回现实,她是个工作女郎,现在的会晤占的是银行的时间,这一下十分有用,我见到她不安地动了一下,希望会谈能即刻结束。
  我说:“真对不起,一再耽误你,不知你的公寓离这里近吗?”
  “不近,相当远,在圣查尔斯大道一直下去。”
  我突然说:“你下班,我叫部计程车在这里等。你可以上车回家,把地址给我。和你乘公共车回家差不多,不会浪费你的时间。同时……”
  “好,”她说,“我正5点下班。”
  “5点钟银行早已关门了?”
  “是的。”
  “那我在哪里接你呢?”
  “就在银行门口见。”
  我说:“方小姐,谢谢你,我真的十分感激。”
  我拿起帽子,走出银行,来到旅社,放一个“请勿打扰”牌子在门外,告诉总机4点半叫醒我,爬上床,求一个两小时的睡眠。
 
5
  方绿黛一分也不差地准时出现。她整洁,冷淡地走过来。浅褐色眼珠认为这是件好玩的事,如果要做件捣蛋的事,她也会参加的样子。
  我带她到等在路旁的计程车前,计程车司机下车给我们开门。
  坐定后,方绿黛向我看了一眼说:“你是个私家侦探。”
  “嗯哼。”
  她说:“我对侦探一直有一种概念。”
  “怎么样的概念?”
  “大个子,有力气,老威胁人,或是怪里怪气化装的人。”
  “以偏概全是相当危险的。”
  “你的生活一定很刺激。”
  “假如你停下来想一想,是很刺激。”
  “有的时候,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停下来想一想呀。”
  “多半不是你所指的那一种。”
  “为什么?”
  “一个人不会停下来分析自己在过什么样的生活,除非他不满意现在的生活方式。所以我感激上苍给我现实的一切,从不把自己拿来与别的生活方式比较。”
  她想了一下说:“我想你是对的。”
  “哪一部分是对的?”
  “除非不满意现实的生活,否则不必去想它。不知你做侦探有多久了?”
  “想起来好像已很久了。”我说。
  “一出社会就干这一行?”
  “不是,起先想做律师。”
  “怎么中断了呢?念不完?”
  “不是,我都已拿到营业执照了。”
  “又如何?”
  “有人不准我营业。”
  “为什么?”
  “我在目前我国法律中找到一个漏洞。一个人可以谋杀另外一个人,而法律对他一点办法没有。”
  “之后怎么样?”她问,显得非常有兴趣。
  我说:“他们吊销我执照。”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谋杀了一个人,而后怎么样?”
  “我没有真的去谋杀一个人。”
  “是不是有人杀了人,而脱罪了?”
  “这说来话长。”
  “有空我倒很希望能听听。”
  我说:“他们吊销我执照的时候,认为我无知,我的理论靠不住,而且是一个危险不合时宜的理论。”
  “之后如何?”
  “之后,”我说,“我挺身而出,证明给他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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