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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者的饭票

_2 孙未(现代)
  “没事,柏拉图也不会喜欢我这样写。”
  “嗯,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你的评述。”
  “谢谢。”在电话这端,他似也能看见她展颜一笑。
  “关于克洛代尔,主编觉得最好不要提他是罗丹情人的弟弟,他的理由是,其一,罗丹与文学无关,其二,他的情人后人褒贬不一,所以没必要用姐弟关系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招致不必要的联想。”
  “那就不提吧。”
  “克洛代尔曾经来到中国,他觉得江南恍如他的故乡,这一点主编觉得很好,他说,这是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对外国文学大师产生的吸引。”本来关于书的修改,是没事了,但他还想对她说些什么。
  “欣赏一个地方的美,只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心中的柔软,与地方本身其实并无关系。”
  “嗯,所以,世人找寻一处风景流连,或找寻一处地方定居,其实无非也是找寻自己,如果寻到了自己,地方反而变得不再重要了,任何地方,都是在家。”这是他想对她说的话。
  “放心,我已在家。我不是不快乐而避世,我只是享受安静。躯壳也只是暂时的居所而已,我不介意。”
  “你不出一声地离开,我自然会担心。”
  “我明白,谢谢。姐姐还要赶路,我要让她走了。”
  他有些诧异,旋即明白,她根本不想留下手机。
  “为何不把手机留下,也方面联络?”他又急又伤心,他意识到,这意味着,她决定就此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不再回来。
  “抱歉,给你添了麻烦。”她明白他的问题,却顾左右而言它。
  “好吧,要保重。”他无力到无言。
  “谢谢你,你一直是最了解我的人。”她的短信又来。
  他心中一阵汹涌,踌躇应该回些什么,提示音又响了:
  “我是小真的姐姐,我带了手机走了,你若有事,再和我联系吧。”
  他想,还能有什么事呢。
  还是静止的酷暑,静止的夏日,满墙的爬山虎纹丝不动,时光在古旧的木地板和剥落的老墙间游移,而空间已不再。
  他查看了一下她的第一条短信和最后一条短信的发送时间,原来,一来一回,也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和她的空间相叠,他如此接近了她的身边,交谈,相望,他甚至能感受电话那段她清亮的眼眸。而一个小时以后,他又再次远离了她的身边,空间回复原状,甚至不能知道她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
  而他坐在窗边,似乎还能从那把旧椅子上望见她的身影,望见她眼眸中满墙爬山虎的绿影,她就曾经坐在他日复一日惯常的空间里,一把细发,一袭白裙,简单得如同一个隔世的记号,不容忘记。
  两个月的相识,一个小时的靠近,在重复过无数遍也没有什么区别的一个静止的夏季,她如同一阵风,与他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擦身而过,象无数个反复发生的无意义的遭遇一样,随后,消失得不留下一点痕迹。
  他们相识了两个月,为着那本书的编辑和修改。随后,一次感冒高烧,校医院给她用了卡那霉素静脉注射,她便从此不再能听见声音。随后,她就离开了,没有电话,也没有带手机。
  他知道,那一个小时的空间相叠,是他最后一次和她靠近。
  从此,没有人知道她平静外表下的智慧与激烈。而在他手中付印的书稿,只是一本被修改得只剩下平庸知识的教辅,将无意义地用铅字印上她的名字。
  手术后的第三天,她从病房矮柜的抽屉里拿出她的手机。手机已几近没电,气息奄奄,她把它接在床头的插座上充电,随手翻看着荧屏上“未接来电”的显示。
  她逐一扫过一长串名字,飞快地跳过了一个没有标记的11位手机号码,就在那个号码已经掠过屏幕的一霎那,她忽然心头一震,急急地倒回记录来看。
  这果然不是一个打错的电话,虽然那个号码穿过屏幕的时间只有半秒,但她已经认出,那是他的手机号码。
  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给她电话了,她有一天生气,就把他的号码从手机通讯录中删除了。其实删与不删都是不必要的,他们相识十年,她当然记得他的电话。
  她查看那个手机拨入的时间,正是她手术的那一天,差不多进手术室的时间。她的手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和七年前一样,他对她那种神奇的感应,还是一点没有变。
  七年前,她在手术第二天从包里拿出手机,他打来的未接来电的时间,就是她走进手术室的那个时间,也是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手术。她瞒着他,一个人去拿掉了他们的孩子,她本想生下来的孩子。
  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天,她问他:“如果我现在有了孩子,你会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细心地为最后一个孩子削着苹果。
  他们在经常相聚的幼儿园里,青草地,午后静谧的阳光,花花绿绿的游乐滑梯,还有一大群天使般的孩子环绕身旁。
  她伸手去抢他还没削好的苹果,逼问他:“你说,如果我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好吗?”
  “别说傻话了。”他笑笑,却不正视她。
  “我说认真的,如果我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会要吗?”
  “不要作这种假设吧。”他忽然叹了口气,额头上那一道皱纹又重了。
  她便不再说话。
  那时候,她还在做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很清闲,因为喜欢孩子,常常到邻居小雅上班的那间幼儿园玩。于是遇见了他,一个常常拿着画板到幼儿园画孩子的男孩,画得很传神,虽然他的工作和画画毫无干系。这个男孩也喜欢陪孩子做游戏,帮着小雅给孩子分水果。
  这个男孩,他有孩子般的直觉和敏感。稍熟些,他和她有时候玩猜卡片的游戏,他总能说中她选的是圆圈还是大叉。是的,他总能知道她的心思,不管是她心情低落,想有人陪着说话,还是有些烦闷,想出去走走,或者是,渐渐的,越来越依赖他在她的身边出现。
  她从小拘谨的个性,有什么愿望从不会对别人明说。而他,天生的能力,能知道她的想要和不想要。他就是她命中的魔。
  他有一张原本年轻俊朗的脸,但是额头有很重的一道皱纹,令整个脸都变得忧愁,从而有些老态了起来。
  凑近他的时候,用手指抚摸他的那道皱纹,她总是玩笑说,要为他生一个孩子,额头上也有这么一道皱纹,这样在很多孩子中,这个孩子应该会很特别。话虽玩笑,心中却是当真的。
  枕着他的臂弯,她想,这个梦想什么时候变成真的就好了。因为,他和她,都是那么地喜欢孩子。
  但是,唯独这一句话,他从没有接过她的话茬。他能体察她的一切心思,但是他偏偏沉默,在这个问题上。他也知道,只要他不接口,她便不会再说下去。
  所以,七年前,当她躺在手术台上,她的心是死的,木木的,痛得不再痛了。她决定再也不去等他的这一句话,再也不了。
  但是,为什么他会感知到她的手术呢?这个神奇的征兆,或者是巧合,或者是神谕,或者是他的感应,不论是什么,给了她说服自己再等下去的理由,其实还是不舍。三年,不算太长吧,也许他还没有准备好吧,她这么对自己说。
  于是他们仍旧照常见面,仍旧常常和孩子们一起,谈笑也如旧。但是她的心里有了这一道伤,裂着口,总在痛,她想他也觉察了吧,然后,两个人的见面渐渐少了。
  她后来换了忙碌的工作,这个世界好象开始崇尚工作的满负荷和超负荷。他也换了忙碌的工作,却仍不是与画画有关的,他开始很少有时间画画,和去照看那些孩子们。
  时光荏苒,他们俩不觉中都老了很多,不复幼儿园草地上那对情侣的青春模样。他们都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去供养一个孩子,但是,他还是没有对她说那句话。
  有时候,一个人独处,她会想,如果他说出那句话,该是怎样的表情,怎样的措辞呢?她马上阻止自己想下去,这样地揣摩着,想往着一句等不到的话,让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没有出息。
  但是她还是常常做梦,梦见一个可爱俊秀的孩子,额头上有一道纹,这个孩子的影像,年复一年,渐渐变做了她的噩梦。
  七年前,她并没有告诉他手术的事,她不想因此让他觉得内疚,敏感如他,也许早已猜到了。七年后,她终于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回电话给他,因为,三天前的手术,已经使她永远丧失了做母亲的能力。
  所以,这句话,等了十年的一句话,终于没有必要再等。
  于是她笑笑,把手机回复到主页面,放在柜子上,让它自己充电去了。
  仲夏的午后,昏沉的天色,她一个人走在街上,漫无目的。
  潮热的空气沉重得象要停滞下来,街道上车流和人流的影像和嘈杂声变得恍惚,她觉得呼吸困难。
  她不记得早上什么时候出门的了,只是一味地越走越远,为了散散心吧,走得越远,心越乱。
  手机响了,是好朋友的来电:
  “喂,你在哪儿呢?”
  “在街上走走。”
  “喔,散散心也好,不过你要赶紧打车回家了,天气预报说,中午左右会有特大暴雨,这可能会是这几年上海最大的一场暴雨。”
  她依稀记得,昨晚的电视新闻里好象播放过这个消息,最大的雨,要市民注意安全。记不清了,人在电视机前的时候,心不知在哪里。
  很好,这么闷热的天气,是该下场大雨了。
  她想找一个出租车回家。这才发现,一会儿的时间,路上的车和人已经明显少了,街道空了,剩下的人在慌慌张张地往各处赶。风起了,大中午的,天色沉重得象要落下来,远处的高楼边缘却有暗红的光焰反射着,显得有些诡异。
  她突然觉得饿了,看到街对面正好有个茶餐厅,临街的窗,很丰盛的宣传招贴,里面没什么人。她不想饿着回家,就算下暴雨了又怎样呢?
  一顿饭吃得拖拖拉拉的,一边喝汤,一边看着翻开的杂志发呆。吃完了,觉得又有了力气。看看窗外,天还暗沉,街道还空荡荡的,雨却还未来。
  她决定步行回去,尽管路上还有零星的出租开过。她现在在南京路上,家在徐家汇,走回去需要一个半小时。看这情形,明显会遭遇那场暴雨。
  她想,我倒要看看上天到底准备怎么对待我,还安排了多少节目等着我去承受。这时,雷声已经在远处轰鸣。
  她几乎是听着滚滚的雷声一路走下去的,走过小店林立的陕西路,优雅繁华的淮海路和在白天显得有些寥落的衡山路。风时紧时缓,天忽暗忽明,行道树在簌簌战栗,暴雨似乎一触即发。
  两个月前,她深爱的人因为误解离开了她,接受了一份国外的工作,从此音讯杳无。两天前,医生告诉她,检查报告显示,她的肺癌已经全面扩散,她的生命不会超过三个月。她给他的邮件依然没有回复。
  她不停地向前走,天际传来的暗哑的轰鸣就象她心里的愤怒和绝望。上天既然安排如此,她想,那么我也不怕承受更多,一场最大的暴雨,又算什么。
  雨点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当她跨入家门的时候,第一滴粗大的雨点才终于落了下来,随后是一场狂暴的倾泻,天地瞬间被雨的白练笼罩,铺天盖地的风雨。她还来得及冒着狂风关上了房间的窗子,她站在窗前看雨,被雨的威势震惊,这是她一生看到的最大的一场雨了。
  那一个仲夏的午后,全上海的人都在等待这场特大暴雨的路过,气象学家们翘首以盼,为自己的错误判断而汗颜。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场大雨是为了这个女孩特地延迟了两个小时。
  这场大雨过去的一个月后,这个女孩深爱的人终于回来见她,并且陪伴她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这场延迟的大雨是上天温存的心意。上天知道她爱的人会在一个月后回来,如果让她淋到那场最大的雨,她就等不到和他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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