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跟他一起来的,还是暗中监视他的?”
“我不知道……我告诉他:‘有个人……’他答道:‘我才不在乎哩。’”
“那人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他的影子。”
“那影子是什么样子?”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看清那人戴一顶大礼帽。”
“很大吗?”
“很大,帽檐很宽,帽商很高。”
“你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没有。”
“你对格尔森先生谋杀案没有一点看法?”
“没有。不过我认为凶手和我看到的人影之间可能有某种关系。”
“可能吧。”拉乌尔说,“不过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法默龙。再别想这事了,睡吧。”
他轻轻把法默龙一推,让他躺下,把毯子拉到他下巴底下,塞好,叮嘱他乖乖睡一觉,就踮着脚尖走出去了。
后来,亚森·罗平在讲述他在回浪湾一案中,以拉乌尔的名字所起的作用时,稍稍离了题说了些有关精神状态的话:
“我一直注意到,在完全处于行为危机之中时,人的精神状态常常难以判断。人们用观察所有人类行为的标准去判断他们,但他们内心的想法,以及他们的感情、爱好、计划,却为我们所不了解。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是什么精神状态。我完全看不出来。我甚至没有想到,有些事情与案情无关,应该区分出来,她们姐妹脾气说变就变,一会儿对我十分信任,一会儿又疑心重重,一会儿担心害怕,一会儿又无忧无虑,一会儿快快活活,一会儿又愁眉苦脸。我在这方面完全走入了歧途。我只注意她们与案情有关的思想活动,只询问她们与案子有关的事情。其它大部分时间里,她们的思想完全与案子无关。我一直为犯罪问题所困扰,不久将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的错误,就在于没有发现,犯罪问题部分是由感情引发的。这样,案子的侦破就拖延了一些时问。”
不过,反过来说,破案虽然推迟了,拉乌尔却得到了如此大的补偿!作为两姐妹的日常生活顾问,他不得不维护她们的精神状态,不时给她们打气,一会儿要给姐姐做工作,一会儿又要安慰妹妹,因此与她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几个星期。他让人在左边柱子上系了一条小船,在船上垂钓,这是他最喜欢的消遣。每天上午,午饭前,姐妹俩去船上找他。
有时,遇上涨潮,他们随波逐流,听任倒流的河水把他们推向上游。他们从桥下穿过,驶过罗马人坟山,到了通达三棵柳树的峡谷深处。然后又随着退潮的水流慢慢漂下来。
每天下午,他们都去周围散散步,不是朝利尔博纳,就是朝唐卡维尔方向,有时也朝巴斯姆村庄走走。拉乌尔常和农民天南海北地聊一阵。虽说诺曼底人对陌生人,对他们称为外乡佬的人怀有戒心,拉乌尔却善于打开他们的话匣子,因此了解了近几年城堡主人和富裕的庄户人家遭到的几次盗窃。窃贼翻墙爬坡,潜入室内,于是家传的古老首饰和金银餐具便不翼而飞。
为此进行的侦查没有得出结果。甚至格尔森谋杀案发生时法院也没有想起这些偷盗案。但是本地人都知道,好几起偷盗案都是一个戴大礼帽的家伙干的。有人甚至说,隐约见过那顶大礼帽,颜色好像很深,大概是黑色的吧。那人瘦瘦的,比中等身材的人高出许多。
他们三次采集到他的脚印:脚印又深又大,显然是一双特大的农民穿的木展踩出来的。
但使人费解的是,有一次,这位窃贼竟从一条非常狭窄、仅能容一个小孩通过的旧管道钻进了一座城堡。而在城堡内院,有人看见了他那顶大礼帽的巨大影子,而且发现了他那双特大木履的印迹。这一切巨大的东西,都是从一条旧管道里通过的!
因此,戴大礼帽的人的传说,就像食人猛兽的传说一样,在四乡传开了。那些饶嘴饶舌的大嫂大娘认为,肯定是这人杀害了格尔森先生。这种推测很可能是符合事实的。
贝舒听了这种传说,认为可以肯定,卡特琳娜在房里遭到袭击那一夜,他在花园追捕歹徒,在茫茫夜色之中,依稀看见那是个戴大礼帽的男子。那人影当时一瞬间就消逝了,可是现在他发现已经深深地印在他脑子里了。
于是,这个穿靴戴帽十分怪异的神秘人物,便引来了种种推测。庄园里他想进就进得来,想出就走得出;他在庄园周围转游,左边瞧一瞧,右边看一看,这从走一走,那里停一停,确实像个十足的地痞流氓。
拉乌尔受本能的驱使,常到沃什尔大娘的破屋子去看看。一天下午,他叫上两姐妹一块去。仔细打量那一大堆斜靠在一棵树干上的木板,发现有一块门板,破旧不堪,到处开裂,抽出来一看,只见上面笨拙地用粉笔画着一幅粗略的图像。
“瞧,”他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家伙。这是他的帽子的线条……像是巴黎中央菜市场搬运工戴的那种宽边毡帽。”
“这倒有意思。”卡特琳娜低声说,“是谁画的?”
“沃什尔大娘的儿子。他喜欢在木板上纸片上写写画画。谈不上什么艺术性,甚至很拙劣。现在情况都一致了。沃什尔家的破屋子处于阴谋活动的中心。我们要找的那家伙也许和格尔森先生在这里见过面。小沃什尔也许就是在这里雇了一两个过路伐木工,把三棵柳树移走的。半疯半癫的沃什尔大娘听到了他们的密谋,她弄不明白,只是用她那可怜的脑瓜子去琢磨、回想、想象这一切,想猜出他们想搞什么名堂,后来她在您卡特琳娜面前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尾说的话,就是这些事情。那些话里包含着那些威胁,使您恐惧万分。”
第二天,拉乌尔发现了六张草图,三棵柳树、峭壁、鸽楼的简图,两张帽子的外型图,还有一张线条杂乱,但看得出手枪形状的图。
卡特琳娜回忆起小沃什尔那个人。他一双手很灵巧,和他母亲一样,常来小城堡,在蒙泰西厄先生指点下,干一些木匠和锁匠的下手活。
“我们刚才提到的五个人,”拉乌尔开口说,“有四个已经死了:蒙泰西厄先生、格尔森先生,沃什尔母子俩。只有那戴帽子的家伙活着。只有逮住他,才能把案情搞个水落石出。”
确实,这个阴森的人物操纵着整个惨剧。似乎他随时都可能从树丛中,从地下、河底突然冒出来。你隐约看见一个幽灵在弯道、在草地、在树梢上游荡,可是定睛细细一瞧,他立刻就消失了。
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精神紧张,都挨紧拉乌尔,似乎这样就能得到保护。他感到她们之间有时意见不合,有时难堪地沉默,有时突然抱在一起,有时十分恐惧。这时,他说上几句温柔的话,做出几个含情脉脉的手势,她们就平静下来了。可是不久,这样的事情又无缘无故,再次发生。这种精神失常是怎么造成的呢?光是因为害怕那幽灵吗?是否还受到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影响呢?她们是不是在和暗藏的力量作斗争呢?莫非她们了解秘密但又不愿揭露?
动身的日子临近了。八月底,好天气一天接一天。每天吃过晚饭,他们喜欢留在屋外平台上纳凉。看不见贝舒的人影。不过他们知道,他离房子不远,正抽着烟,和漂亮的夏尔洛特待在一起。阿诺尔德先生手脚勤快地收拾杯盘碗盏。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大家各自回房。拉乌尔在花园里悄悄巡视一圈,然后驾起小船,逆流而上,张着耳朵,注意庄园里的动静。
有一晚,天气晴和,夜色清朗,姐妹俩想和他一起划船。船儿静静地从水面滑过;桨儿轻轻地划,滴下颗颗水珠,溅起轻微的脆响。满天星斗,洒下朦胧的光辉;一弯新月,从天边的薄雾中冉冉升起,渐渐地变得明晰。
他们都不作声,保持静默。
行到狭窄处,船桨施展不开。小船几乎停住不动了。然后,一股潮水涌来,轻轻地推着小船,在两岸之间摇晃。
拉乌尔两只手握住两姐妹的手,轻声道:
“听。”
可是她们什么也没有听见。但她们感到一种压力,就像是在大自然的静寂之中,在清风的徐徐吹拂之下,一种没有显露任何迹象的危险在朝她们逼过来。拉乌尔握紧她们的手。他一定听见了她们听不见的声音,知道静寂之中潜藏着危险。敌人如果潜伏在暗处,就能看见他们,而他们却看不见两边山坡上的动静,因为上面有那么多看不见的洞穴凹处。
“快离开!”他说,忙把一支桨插进河岸的陡坡。
可是太晚了。峭壁顶上,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地滚下来,滚了三四秒钟,一下砸进河水里。要是拉乌尔没有紧紧抓住桨,急中生智,把小船掉过来,船头就会被一块巨石砸烂。而现在,他们和小船都安然无恙,最多不过是溅了一身水。
拉乌尔跳上陡坡。他目光犀利,看见峭壁顶上,石头和松树之间,有一顶特大帽子的影子。那脑袋只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大概那人认为自己潜伏的凹处很安全。拉乌尔飞身一跃,抠着凸处的石头角,扯着蕨草藤蔓,飞快爬上笔陡的峭壁。对手仅在最后一刻才听见拉乌尔的声音,因为他刚要站起又马上伏倒。拉乌尔只能看见树影罩着的隆突的地面。
他辨了辨方向,迟疑片刻,然后飞身跃起,落在一团土堆似的,一动不动的黑影上。正是他。他抓住对手了。
他拖住那人的腰,朝他吼道:
“该死的,我的宝贝!落在我手里放老实点。啊!坏蛋,想跟我捉迷藏!”
那人像趴在地沟里似的,在地上爬行了几米,但拉乌尔死死地抱住他的髋骨,嘴里嘲骂不停。不过他觉得,他手中的猎物在浓浓的暗影中渐渐消失,可说是在他手中融化了。那家伙钻进了两块大石之问。拉乌尔手上擦破了皮,两只胳臂越挤越拢,使不上劲,抓得松了一点。
是的,是的,猎物钻进去了!好像他通了地,身体一秒钟一秒钟缩小,小得抓不住了。拉乌尔大为恼火,放肆咆哮,破口大骂。可是那人变得细长细长,从他紧枢的指头之间溜掉了。他两手空空,那家伙消失了。这是靠了什么奇迹?躲到什么常人无法进入的地方去了?他侧耳谛听。除了两姐妹的声声呼唤,没有别的声音。那两个女人在船边等他,惶恐不安,一身发抖。
他回到她们身边。
“没有人。”他说,不说出自己的失败。
“可您看见他了?”
“我以为看见了。可是在树下,黑影幢幢的,谁能肯定呢?”
他匆匆把她们送回小城堡,自己跑进花园。
他怒气冲冲,恨那个家伙,也恨自己。他顺围墙走了一圈,监视几个出口,他知道歹徒可能从那些地方逃跑。突然,他加快步子,朝温室废墟跑去。那里有条黑影在动,好像跪着……甚至有两条影子。
他朝那两条影子扑过去。第二条跑了。拉乌尔一把抱住第一条,和他一起滚到荆棘丛里。他喊着:
“啊!这一次,可逮住你了!逮住你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哀求道:
“唉!你这是干什么呀?松开手好不好?”
是贝舒的声音。
拉乌尔气炸了。
“鬼东西!深更半夜,你还不去睡觉?十足的白痴!你刚才和谁在一起?”
贝舒也火了,猛地站起来,扭着拉乌尔,使劲地摇,咬牙切齿地说:
“你才是白痴呢!你为什么要插进来?为什么要搅我们的事?”
“谁?你们?”
“当然是‘她’啦!我正要吻她。她头一次晕了头,没有拒绝……我正要吻她,你就搅好事来了!滚吧,你这个白痴!”
拉乌尔虽说受了挫折,一肚子气没处发,但想起贝舒引诱厨娘被他冲散的一幕,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弯了腰。
“厨娘!……厨娘!……贝舒正要吻厨娘!被我搅了……天哪,真有意思!见舒正要吻厨娘!你这堂璜,滚吧!”
第十一章 落入陷井
拉乌尔睡了几小时,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服,便去了峡谷处的峭壁。昨夜,为了以后辨认方便,他把一块手帕留在搏斗现场。
他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找到手帕。但在不远的地方,它打了两个结(他可以肯定没有给手帕打结),被一把匕首钉在一棵杉树上。
“好哇!”他寻思道,“那家伙向我宣战了。这说明他怕我。很好!不过,不管怎样,这位先生还是有点胆量……他能像泥鳅一样从我手里溜掉,本事不小啊!”
手帕挪了地方,达韦纳克特别感兴趣。对昨夜打斗现场作了一番观察以后,更是来了兴致。对手从他手中溜脱的出口是一条天然的裂缝,一个断口,在花岗岩的山同上,这类断口多的是。这个缺口在两块大石头之间,有六十到八十厘米深,狭长狭长的,极窄。下方出口处,有一段极窄极窄,像个瓶颈,简直不能想像,那人怎么过得去,而且还戴着那顶比肩宽的帽子,穿着木展一样粗笨的大鞋子。然而,他确实是从那里溜走的。除了这道裂缝,再没有其它出口。
那家伙溜走时,能把身子扯长变细的本事,与拉乌尔觉得他在自己双手之间变细,消融的感觉是一致的。
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找上来了。两姐妹仍为昨晚的事件惶惶不安,一夜失眠,脸色憔悴,都来请求拉乌尔提早动身。
“为什么?”他叫道,“……因为那块大石头?”
“显然,”贝尔特朗德说,“那是一起谋杀未遂的罪行。”
“哪有这种事!我跟你们发誓,我刚才检查了这块地方,肯定那块石头是自己掉下去的。只是个不幸的偶然事件。仅此而已。”
“可是,既然您冲到顶上,肯定是看到了……”
“我认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他肯定道,“我想搞清楚上面有没有人,大石头是不是被人推下来的,但是经过昨夜和今早的搜查,我对这件事已没有任何怀疑。再说,要滚下那么大一块石头,没有时间是不行的。可谁又能料到你们会深更半夜出来划船兜风呢?你们知道,你们是临时决定的。”
“确实没有人能料到。不过人家知道您好几天来,夜里都划着船在河上倘祥。人家攻击的已经不是我们,而是您拉乌尔了。”
“你们别为我担忧。”拉乌尔笑着说。
“可我们要!要!您没有权利冒险。我们也不愿让您冒险。”
拉乌尔在花园里散步。两姐妹惊恐不安,抓着他的胳臂,央求道: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跟您发誓,我们没有半点兴致留在这儿。我们害怕。我们身边处处都是陷阱……走吧。您为什么不愿走呢?”
他最后回答道:
“为什么?因为案子马上就要破了,因为日期一经确定,就不能更改,因为你们必须搞清格尔森先生是怎么死的,你们祖父的金子是从哪儿来的。你们难道不想搞清楚?”
“当然想。”贝尔特朗德说,“不过并不是只有在这里才搞得清呀。”
“只有在这里,而且是在确定的日子,九月十二,十三,或者十四才能搞清。”
“谁定的日子?您,……还是别人?”
“不是我,也不是他。”
“那是谁呢?”
“命运。甚至命运本身也不能改变这些日子。”
“您这样自信,怎么案子还是一团漆黑呢?”
“不再是一团漆黑了。”他带着令人吃惊的自信加重语气说,“除了几个小地方尚不清楚,整个案情已经很明朗了。”
“既是这样,为什么不动手呢?”
“我只能等到确定的日期才能动手。也只有在那些日子,我才能把不知身份的先生揪出来,把大量的金沙还给你们。”
他像个喜欢故弄玄虚,让人惊讶、困惑的巫师,操着轻松的语调,说出上述预言。完了他向她们建议:
“今天是九月四号。再过六七天就可走了。耐心等一等,好吗?别为这些恼人的事烦心。在乡间这最后一个星期,好好度过吧。”
她们耐心住了下来,有时十分兴奋,有时惶惶不安,有时无缘无故争吵。在拉乌尔看来,她们反复无常,不可理解,也正因为这样,变得更有魅力。但是,她们谁也离不开谁,尤其离不开拉乌尔。
因此,这几天过得非常愉快。在等待战斗到来之际,她们尽力猜测会有些什么样的情况,寻思会在她们走前还是走后爆发。在拉乌尔影响下,她们终于放松了神经,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拉乌尔说的事情,她们都加以嘲笑。她们又庄重又轻佻,又热烈又懒散,对他表露出一腔热烈的爱情。拉乌尔觉得这是发自内心的爱情。
有时,在她们情不自禁地吐露心曲时,拉乌尔快乐地扪心自问:
“天哪,这两个漂亮女友,我越来越爱她们了。只是,她们当中,我更爱哪一个呢?起初是卡特琳娜,她让我动心,我努力为她效忠,根本不考虑会有什么后果。后来我更爱贝尔特朗德,她更有女人味,更有风情,搅得我心旌摇荡。说实在的,我都失去了理智。”
其实,他也许两个都爱。两姐妹一个是那样纯朴天真,一个是那样痛苦抑郁。但是,他爱她们俩,也许爱的只是一个女人,就是他费尽心思与气力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案中的女人,虽说这女人表现为两个不同的模样。
九月五日、六日、七日、八日和九日就这样过去了。动身的日子越是临近,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就越是克制自己的情绪,做到与拉乌尔一样平静。她们忙着打点行李,阿诺尔德先生和夏尔洛特小姐则整理小城堡里的东西。
贝舒十分殷勤,帮夏尔洛特干这干那,不觉得有失身份。夏尔洛特要回家住一星期。贝舒想陪她去,声称说他要坐火车回巴黎。拉乌尔已经说服两姐妹与他坐汽车,在布列塔尼兜一圈再回巴黎,这样,阿诺尔德可以趁这段时间把巴黎那套房间收拾好。
九月十日,午饭后,贝尔特朗德出了小城堡,去村里与供应商结账。回来时,她先是看见拉乌尔坐在小船上垂钓,接着看见小船过去二十米,卡特琳娜坐在桥头,出神地注视着他。
贝尔特朗德在离小船二十米的地方坐下来,也像妹妹一样,注视着拉乌尔。他俯身朝着水面,似乎并未注意浮子摆动。他是在欣赏水底的什么景色?抑或在思考什么问题?
拉乌尔大概感到有人在观察他,因为他转身朝卡特琳娜笑笑,又朝贝尔特朗德笑了笑。她们俩一齐上了小船。
“您在想我们,是吧?”两人中的一个笑着问道。
“是啊。”他说。
“到底想谁呢?”
“两个都想。我真不可能把你们两个拆开。没有你们两个,我怎么活呀?”
“我们还是明天动身吗?”“对,明天,九月十一日上午。在布列塔尼兜一圈,对我是个补偿。”“我们走了……可是什么问题也没解决。”贝尔特朗德道。
“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拉乌尔说。
他们之间一阵长久的沉默。拉乌尔没有钓到鱼,也不指望能——钓到什么鱼,因为河里此时连一条小小的游鱼也没有。可是他们三人还是紧紧盯着左右摇摆的软木浮子。偶尔,他们也说上几句话。他们陶醉在这种亲密幸福的感觉之中,直到暮色苍茫,才猛然发现天色不早了。
“我去检查一下汽车。”拉乌尔说,“你们跟我去吗?”
他们到了离教堂不远的车库。拉乌尔的汽车存在这里。一切正常。发动机均匀地运转,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七点钟,拉乌尔离开贝尔特朗德和卡特琳娜,说好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左右来接她们,一起乘基尔伯夫的渡船过塞纳河。接着他去了见舒的茅屋。为了方便,他们一起在这里度过这临行前的最后一夜。
晚饭后,两人回到各自的房问。贝舒很快就呼呼地打起鼾来。
这时拉乌尔走出茅屋,从檐下取下挂在两个钩于上的梯子,扛在肩上,踏上右边沿回浪湾庄园围墙展开的小径。到了上面,他转向左边,攀上围墙,蹲在墙头。墙边有一株树,枝叶茂密,团团簇簇围着他,把他掩藏在浓厚的暗影之中。他用一根绳子,把梯子放倒在墙外的荆棘丛中。
拉乌尔在树影里蹲了半个小时。皓月当空,撒下漫天清幽的银辉,似乎要一寸一寸把黑暗逼走,要在银波闪闪的河水里洗准。他就借着月光,观察着庄园的动静。
远处,小城堡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了。拉迪卡代尔的钟敲响了十点。
拉乌尔聚精会神地警戒着。他认为两个女人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不愿掉以轻心。敌人只要推测没有布下陷阶,就会出来转游,继续做他的准备活动,接近他认为已经达到的目的,并且确信自己没有受到监视。
突然,拉乌尔打了个寒华。事情的发展,能说明他埋伏在这儿是对的吗?他能当场破获什么阴谋吗?
围墙里头,距头天早上卡特琳娜经过的小门不远,离他现在的墙头有五十几步远的地方,他发现有一团黑影,一动不动,紧紧地贴着一株树。不过和树又不是浑然一体。因为这影子稍稍晃了几下,又矮了下去,最后平躺在地上。如果拉乌尔没有看到这难以觉察的动作,恐怕别想把这条长影子从一棵大紫杉的黑暗里分辨出来。这时那条黑影开始在黑暗中爬行起来。
那黑影爬到了温室废墟那残砖断瓦、野草和灌木丛形成的小丘上。那里显露出一条白朦朦的弯曲小道。黑影在地上拖起身子,慢慢立起来,消失在灌木丛中。
拉乌尔确信没有被人看见,立即从树上跳下来,专拣那些月亮没有照到的地方,迈开腿跑起来。他两眼紧盯着废墟最高的地方,没有多久就来到了废墟下面。在那儿,他不再小心谨慎地藏起身子,就踏着废墟中间踩出的通道,走上弯弯曲曲的小道。
他觉得情况不对,就把枪提在手上,走到小丘顶,四下里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他认为敌人从山丘那边下去了,就又往前走了三步。
他迟疑了一两秒钟,有些时候,那极度的寂静,草木树叶过于静止不动,反让你觉得危机四伏。他还是往前走,不过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突然,他觉得脚下咔嚓一响,一根树枝断了。接着,瓦砾中间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落入陷阶。而且他落下去的时候,上身被一个羊角撞锤狠狠地击了一下,使得身体没有笔直地落下去,而是失去了平衡,像一堆软乎乎的肉跌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更谈不上稍微作一点反抗,就立即被一种被子似的东西卷起来,捆住了。
这一切都是以非同一般的速度完成的。而且正合他的判断,是袭击他的人一个人干的。以后的几下也一样快。另外几根绳子也绑好了。它们大概拴在非常牢固的物体,如木桩、铁桩,或者混凝土块上。接下来,上面又铲下很多卵石沙子,全堆在他身上。
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静寂,黑暗,和一块墓石的重量。拉乌尔被埋住了。
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能灰心失望,认为自己完了的。不管是什么情况,哪怕是极其严重的形势,他首先看到的也是给人以希望的方面。他很快就想,那家伙完全可以杀死他,可是却没有这样做。其实要杀他真是太容易了!只要桶一刀,就可把他这个在某种意义上不可克服的障碍除掉。对手之所以没把他除掉,是因为没有除他的必要,只要在几天之内让他办不成事就行了。而这几天,正是拉乌尔破案必需的时间。
这个假设与拉乌尔确切了解的情况是一致的。
不过,敌人并没有在罪恶的了结办法上后退。他把事情交给命运决定。如果拉乌尔撑不住,死了,那只该他倒楣。
“我不会死的。”拉乌尔寻思,“因为我再不必担心遭受别的攻击了。”
一开始,他出于本能,尽可能采取了最有利的姿势。他使出浑身力气,把膝盖稍许弯一弯,让手臂伸直,同时让胸脯鼓起来。这样,他就给自己留下了一定的活动空间和呼吸的间隙。另外,他还弄清了所在的确切位置。他曾经好几次钻进温室废墟,搜寻戴大礼帽的人可能藏身的地方,当时就注意到这个空洞离从前的门口不远。
因此他现在有了两条求生的出路。一条在上面,要穿过砖、石、沙子和所有坍塌下来的破铜烂铁出去;一条在下面,从以前温室的地面上出去。只是手脚必须能动弹,才能试着逃出去。可这也许是他无法克服的困难。因为绳子绑得很紧,越动勒得越疼。
不过,他想方设法转动身子,扩大活动空问。同时,思绪滚滚而来。他想象出这次落入陷阱的每一个步骤,对手先是监视他的每个行动,发现他蹲在墙头上,藏在树枝下,就巧妙地把他诱进陷阱。
奇怪的是,尽管他被被子包得严严实实,尽管砂石瓦砾在他周围筑起了壁垒,他竟听见了外面的声音。这声音并不是隐隐约约的,而是令人难以置信地清晰,肯定是来自塞纳河方向,不过也只是这个方向而已。大概这声音是从瓦砾堆中某个空隙进来的。这空隙贴着地面,构成了一条朝向塞纳河的,类似于烟囱烟道的水平通道。
因此,他听见了河上船的汽笛声,路上汽车的喇叭声;听见拉迪卡代尔教堂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不过最后一响还没敲响,他就听见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那是他的汽车。他听得出自己汽车的声音,哪怕混在一千辆汽车当中,他也辨得出来。
这确实是他的汽车,它开动了,绕村子驶了一圈,上了大路,加快速度朝利尔博纳驶去。
但利尔博纳是目的地吗?对手——开车的只可能是那个对手——不会把车一直开到鲁昂,一直开到巴黎?他去干什么呢?
他使劲挣扎,有些累了,便停下来休息,动脑子想一想。实际上,眼下是这样一种形势:第二天,九月十一日,上午十点半钟,他应该去小城堡,把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带走。因此,在十点半,甚至十一点以前,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会觉得一切正常,不会担心,也不会去找他。可是,过了这个时辰呢?她们发现他失踪,如此明显地失踪了,会不会四下里寻找,从而救出他呢?
无论如何,对手一定预料到两个年轻女人会留在回浪湾等他。这样一来,他的整个阴谋就会落空,因为它是以行动绝对自由为前提的。总之,必须让两个女人动身。办法呢?只有一个,就是把她们召回巴黎。如果写信,人家会看出笔迹。因此,只有发电报……发一封电报,署名拉乌尔,告诉她们,他因故不得不突然离开,并命令她们接到电报后坐火车去巴黎。
“她们又怎么可能不服从呢?”拉乌尔想,“她们觉得命令是那样符合逻辑!再说,没有我的保护,她们决不愿留在回浪湾。”
夜里他又挣扎了好一阵,然后睡了好久,尽管呼吸有些困难。醒来后又接着干。虽说没有把握,但他相信是在朝出口前进。然而,他身体扭来扭去,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究竟前进了几厘米呢?绑着他的绳子丝毫没有松动。只有那几根像缆绳一样结在木桩铁桩上的绳子也许松了几分。
约摸早上六点光景,他认为又听见了他的汽车那熟悉的发动机声音。也许听错了。声音离拉迪卡代尔很远就停了。再说,对手何必要把这辆汽车开回来呢?汽车停在这里,电报就起不了作用了。
上午过去了。中午,他尽管没有听到任何汽车的声音,还是推测两姐妹接到电报,已经离开拉迪卡代尔,去利尔博纳坐火车回巴黎了。
可是,与他想的相反,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教堂的钟继续给他报时),他听到有个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喊他:
“拉乌尔!拉乌尔!”
是卡特琳娜的声音。
贝尔特朗德的声音也在喊:
“拉乌尔!拉乌尔!”
他放声大喊她们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
两个女人还在呼唤他,可是喊声渐渐远去。
天地间复又归于寂静。
第十二章 报复
“我错了。”拉乌尔想,“她们没有收到让她们去巴黎与我会合的电报。她们对我的失踪觉得意外,正在找我。”
他立刻想到,她们的寻找是不会徒劳的。尤其贝舒,是这方面的专家,会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毕竟庄园地方有限,能够埋藏他的地方——假定大家以为他死了或者伤了——不多;峡谷的峭壁,罗马人坟山、温室废墟,也许还有两三处地方,他们都熟悉,他和贝舒多次察看过。除了这些地方,除了小河、狩猎阁和小城堡,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隐藏一具尸体呢?
可是,时间在一小时一小时逝去,拉乌尔的希望越来越小。
他寻思:“贝舒现在状态不佳。尽管他会拼命找我,可是爱情让他变傻,夺去了他一些才华。另外他没准和那两姐妹,两个仆人弄错了方向,找到花园外边,往附近的山冈、小树林和塞纳河方面去找……而且……而且……谁知道呢?他们也许根本没有假设我遇害,以为我有什么急事走了,来不及通知他们,以为我是去办一件回巴黎之前必须办好的事……因而还在等着我!”
确实,白天过去了,再没有听见新的呼唤。除了轮船和汽车声,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钟继续报时。晚上,钟敲十点的时候,他心想,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失去了他的保护,夜幕一降临,一定会怕得发抖。
他加劲挣扎。绑住他的绳子稍稍松动了一些。绑绳子的桩子最后也松开了。这样,他就能更快地朝他想象的出口移动,也能透过松活的被子更舒畅地呼吸。可是他此时已是饥肠辘辘,虽然还没馈到难受的地步,却使移动更为艰巨,收效更为轻微。
他睡着了,但是在睡眠时也焦躁不安,不时为恶梦所惊醒……他不知为什么,突然一惊而起,惶恐不安地叫起来。
“嗨!嗨!”他高声说,以使自己镇静下来,“才累了饿了两天,脑子就出毛病了?”
时钟敲了七点。这是九月十二日早上,他宣布的决定命运的第一天。现在,一切迹象都让人感到,敌人已胜券在握。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痛苦万分,仿佛有一条皮鞭在猛烈地抽他。如果敌人获胜,两姐妹就会失败,就会破产,那重要的秘密就会被人窃取,罪犯就会逍遥法外……他自己就会灭亡。他如果不想完蛋,不想失败,就必须掀掉墓碑,逃出去。
他吸到了清新空气,意识到出口已经不远。一旦出了陷阱,他就要呼喊,就会把人唤来,就可以得救了。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许他就要出去了,可突然之间他觉得周围一阵大乱,好像地壳发生了激变。他头、肩、肘,膝头和脚并用,在小土丘扩大藏身的小洞,可是小丘塌陷下来。这是他的努力造成的?还是敌人在监视他,发现他朝出口移动,就一镐头捣毁了这稀松的建筑?拉乌尔觉得胸前背后被压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眼看就要完了。
他努力顶着。弓起身子,憋足气,节省着剩下的一点空气。但是他只能勉强鼓起胸脯,在重压下呼吸。
他又想:
“我还有十五分钟…如果十五分钟后……”
他一秒一秒地数着。但很快他的太阳穴开始搏动,他也出现了谵妄,思绪纷乱,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他躺在原先住过的小城堡那间卧室的床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穿着日间的衣服,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不安地望着他。挂钟指着七点三刻。他低声问:
“十五分钟……没有超过嘛,嗯?不然……”
他听见贝舒的声音在吩咐:
“快,阿诺尔德,跑去狩猎阁,把他的箱子拿来。夏尔洛特,端杯茶和面包干来,快点,好不好?”
接着,贝舒回到床边,对他说:
“老朋友,你得吃点东西……不能太多……但要吃一点……啊!该死的!你可没让我们少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卡特琳娜和贝尔特朗德嘤嘤哭泣着,脸都变了模样。两姐妹一人握住他一只手。
贝尔特朗德轻声说:
“别答话……别开口……您大概气力都耗尽了。啊!我们真是恐慌呀!我们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失踪。告诉我们……不,不,什么也别说,……好好休息……”
她们不说话了。可是两姐妹都极为兴奋,克制不住,又问了一些事,可是话一出口马上又不让他回答。贝舒也是这样。拉乌尔遭遇的危险似乎使他完全乱了套。他说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还不时停下来,喊出几道荒谬的命令。
拉乌尔喝了茶,吃了面包干,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轻声问:
“有人从巴黎给你们发来一封电报,对吧?”
“对。”贝舒说,“你要我们搭头班火车去与你会合,在你家见面。”
“那你们为什么没走?”
“我想走。可她们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