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柯拉丽妈妈
这不到六点半,天就很黑了,两个士兵来到卡利拉博物馆对面,谢洛街和彼埃尔—夏龙街的交叉路口。
两个当中,一个穿天蓝色步兵军大衣,另一个是塞内加尔人,穿浅灰毛料军服,紧腰上装,肥大的短裤,这是战争期间朱阿夫军团和非洲军团的着装。他们两个一个只有一条左腿,一个只剩一条右臂。
他们绕街心广场转了一圈,停下来。街心广场中央是一丛美丽的矮雪轮花。那个士兵扔过去一支香烟,塞内加尔士兵拾起来,猛地抽了几口,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掐灭,放在口袋里。
两人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候,从卡利拉街又走来两个士兵,他们的军服有点不伦不类,看不出什么兵种。不过,其中一个戴着朱阿夫军团的小圆帽,另一个则戴着炮兵帽子。前者手里拄着丁字拐杖,后者撑着手杖。
这两个人倚在人行道旁的书亭上。
又有三个人分别从被埃尔—夏龙街、布里塔尔街和谢洛街走来。他们一个是独臂轻步兵,一个是瘸腿工兵,一个是髋骨受过伤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他们一直朝前走,走到一棵树旁,靠在那儿。
他们七人没有进行任何交谈,仿佛互相都不认识,也没有注意别人。
他们一动不动地靠着树或书亭,或站在雪轮花前面。这是一九一五年四月三日的晚上,难得有几个行人走过这条光线幽暗的冷僻街口,也没有人去注意这几个站立不动的人影。
六点半的钟声敲响了。
这时面向广场的一幢房子的门开了。一个男人从门里走出来,然后把门关上,穿过谢洛街,绕着广场走了一圈。
这是一位穿着卡其服的军官,头戴红色警帽,帽子上飘着三根金色的饰带,头上的绷带把额头和颈背都遮住了。这人很高很瘦,右腿是木制的假肢,拄着一根拐杖。
这位军官离开广场,走到彼埃尔—夏龙街,然后转过身四处张望。
他仔细地观察广场中的一棵树。用拐杖头轻轻地顶了一下往外突出的肚子,收收腹便又走了。
这回,他决定沿着彼埃尔—夏龙街走到巴黎市中心去。因此他来到香榭丽舍大街,上了左边的人行道。
他又走了二百多步,这里有一家大旅社,正如告示上写的,已改名为野战医院。军官在不远处隐蔽着,等候着。
六点三刻过了,七点的钟声又响了。
又过了几分钟。
从医院走出来五个人,接着又出来两个人。最后从门厅里走出一个女郎,穿着有红十字标志的蓝大衣。
“就是她,”军官自言自语道。
她从他刚才走过的路,到达彼埃尔—夏龙街,又迈上右边的人行道,径直朝谢洛街口走去。
她步伐轻盈、矫健而有节奏。她走得快时,蓝纱巾在她肩头飘动。她的大衣虽然很宽大,但人们还是看得出她臀部扭动和青春的风度。
军官一直漫不经心地跟在她后面,并一边抡着他的手杖,像一个在街头闲逛的人。
这时,街上除了这个军官和女郎以外,根本看不到别的人。
可是,当女郎刚刚穿过马尔索街的时候,早就停在街上的一辆汽车开动了,朝着那年轻女人前进的方向行驶,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
这是一辆出租汽车。军官注意到了两点:车里坐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留着浓密的小胡子,头上戴一顶灰毡帽,几乎一直把身子探出车外,同司机说着话。
可是护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军官换到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加快了脚步,因为那护士离街口越来越近,汽车加快了速度。
军官从他所在的地方打量了一下广场,但不管他的目光如何敏锐,黑暗中,根本看不见那七个残废军人。此外,这时候根本没有任何行人,也没有任何车辆。天幕下,黑暗中,在两条宽阔的街道交叉口上,唯有垂着窗帘的两列有轨电车划破沉寂的夜色。
年轻女郎也在注意观察街上的情况,但她似乎没有发现令人不安的迹象。她没有一点迟疑不决的表示,一直跟在她后面的汽车也并没有使她感到惊讶,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然而汽车追了上来,在广场边上,离那护士最多只有十至十五米的距离行驶着,当她专心地开始朝树林走去时,汽车又逼近一步,离开了车道,沿着人行道行驶。靠人行道对面一侧,即左侧,把身子探出车外的那个人,这时打开车门,站在了踏脚板上。
那军官又急忙赶过来,也顾不上被人发现。事情已到千钧一发之际,这些人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乎。军官把哨子放在了嘴上。毫无疑问,预料中的事即将发生。
果然汽车戛然停下。
两个男人从两边车门跳出,冲到广场的人行道上,离书亭只有几米远。
随着年轻女人的一声惨叫,军官尖利的哨音同时响起。说时迟那时快,那两个男人抓到了猎物,就迅速往车里拖。而那几名残废军人好像是从树洞里窜出来的一样,奋力追赶着匪徒。
战斗持续时间不长。可以说没有战斗。司机一发现有人伏击,便以最快的速度驾车逃走。而那两个男人见事情败露,又见面前举着这么多的手杖和拐杖,军官还用枪瞄准他们,就丢下那个女人逃走了。为了怕中弹,他们左躲右闪,最后消失在布里塔尔街的黑暗中。
“快追,亚邦,”军官对一只胳膊的塞内加尔人吩咐道,“去捉一个来见我。”
军官扶着那个吓得浑身打战的年轻女人,她差点晕过去了。他十分关切地对她说:
“别怕,柯拉丽妈妈,是我,贝尔瓦上尉……帕特里斯·贝尔瓦……”
她含糊不清地说:
“啊!是您,上尉……”
“是的,是您的朋友们,您在野战医院护理过的伤员,我从康复中心把他们找了来保护您的。”
“谢谢……谢谢……”
她声音颤抖着,又问:
“那么其他的人?那两个男的呢?”
“跑了。亚邦正在追捕他们。”
“他们想要我干什么?你们怎么会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
“这个问题我们留到以后再谈,柯拉丽妈妈。我们先谈谈您吧。我把您带到什么地方去呢?您看,您应当到这里来……恢复和休息一下。”
在一个士兵的帮助下,他把她扶进三刻钟以前他从那里出去的房子里。年轻女人顺从了他。
他们走进底层的客厅,他打开电灯,那里烧着一堆柴火。
“请坐。”他说。
女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接着上尉吩咐道:
“你,普拉尔,到餐厅找一个杯子来。你,里布拉,到厨房去拿一瓶凉水来……夏特兰到柜子里拿瓶朗姆酒来……还有……”
“还有,”她笑着说,“只要一杯水就够了。”
现在她苍白的两颊恢复了红润,嘴唇有了血色,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恢复了自信。
这张脸充满了妩媚和温柔,五官端正,皮肤细腻,表情像孩子一样的纯真、好奇;她在看东西的时候,两眼总是睁得大大的。但这和蔼和温柔,又常给人一种坚毅的印象。她目光深沉,前额被白护士帽下的两条黑带遮住了。
“啊,”当她喝完一杯水后,上尉高兴地说道,“您看起来好多了,柯拉丽妈妈,是吗?”
“是好多了!”
“好极了!可刚才真可怕!多险啊!那么应该弄清楚,搞个水落石出是吗?现在,小伙子们,过来向柯拉丽妈妈问好。嗯,伙计们,是谁说的,过去柯拉丽妈妈把我们照料得舒舒服服,把枕头拍得又松又软,让我们的脑袋一睡上去就陷进去了,我们将来也要照顾她,像孩子照顾自己的妈妈那样?”
他们这些断臂的,缺腿的残废军人都赶紧向她围拢来,高兴地看着她。她亲切地同他们握手。
“里布拉,怎么样,这条腿好了吗?”
“不痛了,柯拉丽妈妈。”
“你呢,瓦蒂内,你的肩膀怎样?”
“一点伤疤都没有了,柯拉丽妈妈……”
“那么你呢,普拉尔?你呢?尤利斯?……”
她越来越激动,把他们称为她的孩子。
帕特里斯大声说道:
“啊!柯拉丽妈妈,瞧您流泪了!妈妈,妈妈,您是多么关心我们大家。当我们躺在手术台上,为了不叫喊而克制着自己的时候,我们看见您的眼里滚动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柯拉丽妈妈是为她的孩子们流泪。那时我们就更咬紧牙关不吱声了。”
“我呀,哭得更凶了,”她说,“因为你们是怕我难过。”
“今天您又哭了。啊!不,这是够伤心的!您爱我们,我们也爱您。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那么柯拉丽妈妈,笑一笑吧……喏,亚邦回来了,亚邦总是笑嘻嘻的。”
她赶快站了起来。
“您相信他能逮一个回来吗?”
“当然,我相信!我告诉亚邦揪一个回来,他准能办到。我只担心一件事……”
他们都向门厅走去。塞内加尔人已经上了阶梯。他的右手拎着那人的脖子,应该说拎着一件破衣服更恰当,真像牵个木偶。上尉吩咐:
“放开他。”
亚邦松开手,那人倒在门厅的地上。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军官喃喃地说,“亚邦只有一只右手,可他这只手如果掐着某人的喉咙,这人就非毙命不可,否则就是奇迹了。德国鬼子可领教过他的厉害。”
亚邦身材高大,皮肤黑亮,一头鬈发,下颏上长着卷曲的髭须,左肩上的袖子空瘪瘪的,胸前挂着两枚勋章;亚邦的一边脸,一边下颏,和一半嘴唇被炸弹炸掉了。另一半嘴唇裂到耳根,总像在笑,也像对他面部的伤疤感到吃惊,虽然勉强做了整容和植皮,但依然如此。
此外,亚邦失去了说话能力。他最多能含混不清地发出咕哝声,因此人们得要他多次的重复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边反复地说着,一边轮番地望望上司,又看看俘虏,就像一只好猎狗对待它的猎物一样。
“好,”军官说,“只是以后手要轻一点。”
他朝那人弯下身子,拍了拍,发现他只是昏厥过去,他对护士说:
“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她肯定地说。
“您肯定从没见过?任何地方都没见过这个人?”
这个人的头很大,头发乌黑,涂着发蜡,胡须灰白。穿着裁剪得体的深蓝色套装,说明他生活富裕。
“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年轻女人说。
上尉搜查那人的口袋,发现连个纸片都没有。
“那好,”上尉站起身来说,“等他醒了再审问。亚邦,把他的手脚捆好,丢在门厅里,你在这里看着他。你们其他人,该回康复中心去了。我有钥匙。向柯拉丽妈妈道别,快走吧。”
伤员们一一道了别,上尉把他们送到门外,又回来,把柯拉丽带到客厅,然后说:
“现在,我们来谈谈吧,柯拉丽妈妈。在解释之前,先听我简单说几句。”
他们坐在燃烧着的火炉前,火焰欢快地跳跃着。帕特里斯把一个坐垫塞到柯拉丽妈妈的脚下,又关了一盏灯,这灯似乎使她感到不自在,现在她自然多了,于是他马上说:
“您知道,柯拉丽妈妈,我八天前出院,住在纳伊瓦马约街这家医院的康复中心附属病室。我每天早上在那里换药,晚上在那里睡觉。其他时间我就散步溜达,中餐和晚餐东家吃到西家,有时拜访一些老朋友。今天早晨,我在一家卖咖啡的餐厅里等一个朋友,我忽然听到别人最后说的几句话……应当向您说明一下,这间大厅被隔成两部分,中间的隔板一人高,一边作咖啡厅,另一边作餐厅。我当时独自一人在餐厅这边,那边的两个顾客背对着这边,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大概以为这边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很大,有些话被我听见了,于是我记在了本子上。”
上尉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说道:
“这些话引起我注意是有道理的,您也会明白的。他们在说这些话之前,还谈了一些别的问题,什么火星、火星雨的问题,战前有过两次,是一种夜间信号,一旦发生情况就可以各就各位,立刻采取行动。这些您懂吗?”
“不懂……为什么呢?”
“您看,啊!我忘了告诉您,那两个人是用英语谈话的,他们用词倒很准确,只不过发音不标准,我肯定他们两个都不是英国人。我把这些话翻译给您听:
“‘那么,总之,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其中的一个人说,‘您和他务必在今晚七点以前赶到指定地点。’
“‘我们将赶到那里,上校。汽车已定好。’另一个人说。
“‘好,请记住,那小女人是七点离开野战医院。’
“‘不用担心。绝对不会错,因为她老走那条路,经过彼埃尔—夏龙街。’
“‘您的一切计划都落实了吗?’
“‘一点一点都已落实。将在谢洛街尽头的广场上动手,即便那里有几个人也来不及救她,因为我们的行动会像闪电似的快速。’
“‘司机可靠吗?’
“‘我相信,我们给了他那么多的报酬,他会听我们的话的,这就行了。’
“‘很好,我坐车到约定的地方等您。您便把那女郎交给我。这样我们就能控制局面了。’
“‘弄到那小女人,上校,不能说不是件美事,那妮子真是太漂亮了。’
“‘是很漂亮,我很早就见过她,但没能和她认识……因此这回我采取了迅速果断的措施。’
“上校又说,‘可能她会又哭又闹,大喊大叫。这更好!我喜欢有人抵抗……在我最兴奋的时候。’
“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另一个也跟着笑了。他们付了款,我也就立即起身走到门口去看,只有一个人从这个门走出去,这人嘴上留着浓密的髭须,向下垂着,头上戴着一顶灰毡帽。另一个是从侧门走的。这时街上只有一辆出租车,这家伙上了车,我就没有再追踪。仅仅……仅仅……因为我知道您是每天晚上七点钟离开医院,而且是从彼埃尔—夏龙街回家的,是吗?所以我就以为……”
上尉没说下去。年轻女人思索着,显出不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说:
“为什么您不告诉我呢?”
上尉说:
“告诉您!那么,如果说的不是您呢?为什么要打扰您?要是与您有关,您又该如何防范呢?您的敌人,一计不成,一定又会设置新的陷阱,谁知道呢?我们无法预料。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同他们斗争。于是我把这些在康复中心做治疗的您的老病号们找来了。我正好有个朋友就住在广场上,我请他在六点到九点把房子借给我用。这就是我所做的,柯拉丽妈妈。至于我现在做的,您都知道了,您对此有什么想法呢?”
她把手伸给上尉:
“我想,您把我从一场我自己一无所知,却十分可怕的危险中救了出来,我感谢您。”
“啊!不用谢,”上尉说,“我不接受感谢。对于我来说,成功就是快乐!不过,我要问您,您对这件事本身有什么看法。”
她毫不犹豫地坦率回答:
“我没什么看法。您对我说的所有这一切,没有一句话或者一件事能使我想起点什么。”
“您没有敌人吗?”
“没有个人恩怨。”
“两个劫持您的人要把您交给另一个男人,他说认识您,您认识他吗?”
她有点脸红了,说:
“任何女人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公开或非公开追求她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谁。”
上尉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说:
“那么我们只好通过审问俘虏来弄清一些情况了。如果他拒绝交待,那就对他不起……我就把他交给警察局,让他们去弄个明白。”
年轻女人哆嗦了一下:
“交给警察局?”
“当然,否则我拿他怎么办呢?这不是我的事,是警察局的事。”
“不,不!”她着急地嚷着,“毫无意义!这样人家就会涉入我的私生活!……就要进行调查!……我的名字就会进入所有的故事中去!……”
“然而,柯拉丽妈妈,我不能……”
“啊!我求您,哀求您,朋友,再想个别的办法吧,只要不涉及到我!我不想让人谈论我!”
上尉看了她一眼,感到非常惊讶,她居然那么激动,他说:
“不会谈到您的,柯拉丽妈妈,我保证。”
“那么,您要怎样处理这个人呢?”
“我的上帝呀,”他笑着说,“首先我要礼貌地问他愿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感谢他对您的关照,然后请他出去。”
他站起来又说:
“您想见他吗,柯拉丽妈妈?”
“不,”她说,“我太累了!如果您不需要我,您就独自一人去审问吧,过后再把情况告诉我……”
由于护士工作的辛劳和刚才所受的惊吓,她确实显得精疲力尽了。上尉没再坚持,走出客厅,把门关上。
她听他在说:
“喂,亚邦,你看好了吗?没什么新情况吗?你的俘虏呢?啊!您在这儿,伙计?您开始呼吸了?啊!亚邦的手是太重了点……嗯?什么?您不说话……啊!这样!可是,怎么啦?他不动了……妈妈,只怕是……”
他叫了一声,柯拉丽往门厅跑去,遇到上尉,他想拦住她,急忙对她说:
“别来,有什么用呢?”
“您受伤了!”她惊叫道。
“我?”
“您袖口上有血。”
“真的,没关系,是沾了那俘虏的血。”
“他受伤了?”
“是的,嘴里出血,血管破裂了……”
“怎么!亚邦是不是掐得太……”
“不是亚邦弄的。”
“那么是谁呢?”
“他的同伙。”
“那么,他们又返回来了?”
“是的,他们把他掐死了。”
“他们掐死的!不,这叫人难以相信。”
她终于推开了上尉,走到俘虏跟前。俘虏一动也不动,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脖子上系着一条两头有环扣的细的红丝绳。
二、右手和左腿
“又减少了一个坏蛋,柯拉丽妈妈,”帕特里斯·贝尔瓦把柯拉丽带进客厅,并随即同亚邦一起进行了调查以后说,“我看到这坏蛋的手表上刻着自己的名字:穆斯塔法·拉法拉约夫,请记住这个名字。”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轻松,不再激动了,然后他一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说:
“我们经历过多少磨难,看到那么多勇敢的人倒下去,柯拉丽妈妈,别为穆斯塔法·拉法拉约夫伤心落泪了,他是被同伙杀死的。不需要致悼词,是吗?亚邦已把他弄走了,趁现在广场上没人,把他拖到布里塔尔街,越过铁栅栏扔进卡利拉博物馆的花园里。那里的铁栅栏虽然高,但亚邦的右手不会有困难。这样,柯拉丽妈妈,事情就掩盖过去了。人家不会谈到您了,这回我可是要您感谢了。”
他笑起来。
“是要感谢,而不是问候。萨佩洛特是一个多坏的狱卒!那些人多巧妙地弄死了我的俘虏!我怎么就没有料到,第二个劫持人,就是那个戴毡帽的家伙,会去告诉等在汽车里的第三个同伙,而他们两人又会一起来救他们的这个同伙呢?他们来过了,当我和您在客厅聊天的时候,他们从便门进来,经过厨房来到与门厅相连的小门前,打开一条窄缝,那俘虏一直昏迷着被捆在那里,离他们两人很近。怎么办呢?不可能在亚邦的看守下把他拖出门厅。如果不救出他,他便会暴露和出卖他的同谋,那么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就不能实现。怎么办?于是一个同伙弯下腰悄悄地伸出手,把绳子套住俘虏的脖子,慢慢地慢慢地,不声不响地拉着环扣,直到他咽气。无声无息,一切都在静悄悄中进行。他们来了,杀了人,又走了,道声晚安,这就完了,他们的同伙永远说不了话啦。”
上尉显得很高兴。
“俘虏死了,”他说,“明天早晨,司法部门将会在一个封闭的花园里发现一具尸体,而不了解任何情况。我们同样不知道。柯拉丽妈妈,我们永远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绑架您。真的,我像狱卒,警察一样毫无用处,我甚至还不如他们。”
他继续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虽然他少了一条腿,却并没有感到不方便,他每走一步,都要尽量带动大腿和膝关节,才能保持灵活,这样就引起臀部和肩膀的不协调。不过,他身材魁梧,举止潇洒,也就弥补了这种缺陷;而且他表面上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不协调表现得很不在意,这样这种不协调也就不明显了。
他面部轮廓开阔,由于饱经风霜,皮肤黝黑,他坦率,诙谐,经常爱开玩笑。贝尔瓦上尉年龄在二十八至三十岁之问。他的风度使人想起第一帝国时期的军官们,兵营的生活赋予他们一种特别的神情,即便在沙龙里,在女人身边也改不了。
他停下来欣赏柯拉丽。她美丽的脸庞上渗着汗珠。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轻声地说:
“我一点也不了解您。在医院,护士和大夫们叫您柯拉丽夫人。您的伤员们称您妈妈。那么您夫家姓什么,娘家又姓什么呢?您结婚了吗?或者是寡居?您住在哪里?这些都一无所知。每天,您都在同一时间经过或离开同一条街道。偶尔有一个披着长白发留着胡须的男仆,脖子上围着围巾,戴着一副黄眼镜,陪您或者接您。也有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同一把椅子上等您。有人问他,他从不回答。
“因此我对您一无所知,您是如此善良慈悲,我敢说,您又如此地美貌。柯拉丽妈妈,可能由于我对您很不了解,所以我想,您的生活一定很神秘,要不就是很痛苦,对,很痛苦!您给人的印象是,您时时生活在痛苦和不安之中。您很孤独,没有人关心您的幸福和安全。很早以前,我就想……我就想着一件事,我等待机会找您谈……我想,您无疑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兄弟来帮助您和保护您。我说得不对吗?柯拉丽妈妈?”
上尉说话的时候,年轻女人的心在收缩着,她要与上尉保持一点距离,她不愿意让他了解他谈到的那些隐私。她喃喃地说:
“是的,您说得不对。我的生活很简单,我不需要保护。”
“您不需要保护!”上尉更加激动地说,“那么,这些歹徒要劫持您?这个阴谋就是针对您的呀?劫持您的匪徒见阴谋败露,竟然杀人灭口啦?这难道还不是问题吗?我弄错了吗?您周围潜伏着危险,有一些铤而走险的仇敌,您需要有人保护,以免中了他们的阴谋,也不对吗?如果您不接受我的帮助……那么……那么……”
她仍然沉默不语,甚至变得越来越反感,以至具有敌意。
军官用手指头敲着壁炉的大理石贴面,向柯拉丽说:
“好吧,”他以坚决的口气说,“好,如果您拒绝我的帮助,那么,我将强迫您接受。”
她摇摇头。
“我强迫您接受,”他语气坚定地重复说,“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的权利。”
“不,”她小声说。
“我绝对有权利,”贝尔瓦上尉说,“而这样做,是为了一个超出一切的理由,使我不必征求您的同意,柯拉丽妈妈。”
“什么理由?”年轻女人望着他说。
“我爱您。”
他说得很明确,没有初恋者那种胆怯,而是像个为吐露真情感到自豪和幸福的男子汉。
她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而上尉却欣喜若狂地说:
“我不是逼您说出来,嗯,妈妈?我没有热烈的言词,也不下跪,没有大的动作,也不必握手。我只有几句话要对您说,不是跪着说。您不难了解我。是的,柯拉丽妈妈,您徒劳地装出不愿和人接触的样子,您很清楚我爱您,您老早就知道了。当您那双纤纤细手接触到我流血的头颅时,我们就共同播下了爱情的种子。别人的动作使我感到疼痛,而您的双手使我感觉充满着爱抚,无限深情的爱抚,还有您的无限深情的目光。我疼痛的时候,您给我抚爱,掉下眼泪。可是谁见了您会不爱呢?刚才那七位病友都爱着您,柯拉丽妈妈。亚邦喜欢您。这都是些单纯的士兵。他们保持着沉默。而我,我是上尉。我昂着头,无拘无束地大胆说了出来,请相信他吧。”
年轻女人用双手捂着她滚烫的面颊,上身弯下来,不言不语。上尉又以洪钟般的嗓音说:
“您明白吗,我是昂着头,毫无顾忌地大胆说出来的,您说是吗?如果战前我像现在这样残废,我是不会这样向您表露我的爱情的,我请您原谅我的冒昧。但是,现在……啊!柯拉丽妈妈,请相信,这时,面对着您这样一个我热烈爱着的女人,我甚至没有想到我是个残废。我也从没有想过我是否有点可笑或者狂妄。”
他停下来,换了一口气,又站起身来接着说:
“事情本该这样,人们应该懂得,这场战争中致残的人,不是受蔑视的、倒霉的和被生活抛弃的不幸者,他们是完全正常的人。对,正常的人!少一条腿,那又怎样?它既不妨碍我的大脑,也不妨碍我的心脏。战争夺去了我的一条腿,一只胳膊,甚至夺去了两条腿,两只胳膊,我难道就没有爱的权利了吗?就只有忍受难堪或被人怜悯的痛苦吗?怜悯?我们不需要别人怜悯,不需要别人勉为其难地来爱我们,也不需要别人对我们的仁慈、怜爱。我们对女人所要求的,正如对社会,路人,对我们属于其中一部分的世界所要求的一样,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完全平等。”
上尉又敲了敲壁炉:
“是的,完全的平等。我们,无论是瘸腿的、断臂的、失明的、畸形的、残缺不全的所有人,在肉体上和精神上决不比任何人弱,甚至可能还强一些。怎么样!这些人曾用两条腿快速地攻击敌人,一旦他们截了肢,就不如那些坐在办公室,把脚搁在壁炉上的人了吗?根本不是!那么请把我们同别的人一样对待吧!请相信,我们会争取到我们应有的地位,并懂得如何维护它。没有什么幸福我们不能得不到,经过训练和锻炼,没有什么工作我们不能干。亚邦的右手已经胜过常人的两只手,上尉的左腿,只要他乐意,可以每小时走八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