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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7 葛先才(近代)
傻子跑去四周一看,全身瘫痪,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痛哭了。先前是因怨而哭,如今乃是悲愤哀嚎,令人心酸。
不久他营长劳耀民少校来视查阵地,并询问第二连官兵伤亡情况。第三连排长详细报告,劳营长满怀沉痛心情来至傻子身边,详询战经过后云:“你连上官兵皆先后殉难,没人照顾你,随我到营部去。营部官兵们会好好照料你的。”
“我不去营部,我连上的人都死伤在这里,我岂能独生,我要在这里为他们报仇,也要同他们死在一处。”
劳营长费尽唇舌想说服他,但徒劳无功。无可奈何,乃叮嘱第三连排长好生照顾,替他多准备手榴弹,让他尽情杀敌泄愤报仇。排长接道:“请营长放心,傻子是我营有名人物,他的能耐我们全知,他是投手榴弹超级能手,我为他多准备手榴弹。”
劳营长回到营部,直接向我报告西禅寺失而复得的战斗经过,傻子应居首功。这是上午的事,下午六时许,敌人又增兵向西禅寺猛攻。七时三十分,劳营长电话报告,傻子用自己手榴弹与敌偕亡。其经过始末如后。
下午六时许,敌以先炮火集中射击继以步兵用波浪式前赴后继之势,猛攻西禅寺。敌距我阵地约六十公尺地区时,傻子开始投掷手榴弹,瞬息间投出十数枚。再加阵地上其他猛烈火力。敌人伤亡枕藉,队形散乱,但仍然继续向我阵地接近。排长又为傻子送来十余枚手榴弹,傻子道:“排长!我什么也不要了。我战死后,若有可能,请排长将我尸体,与我边上阵亡官兵埋葬在一起。如不能抢回我尸体,就让红头苍蝇子子孙孙吃掉也罢。”
说话完,左右手各拿一枚手榴弹,冲出阵地,跑步如飞,排长大叫:“傻子快回来,不要冲击,让敌人攻过来杀之。”
傻子不理睬继续快跑,跑出二十公尺时,投出右手弹,迅将左手弹交给右手,仍向前阵,而且对准敌人多的地区跑去。未出十步,见他身体震动一下,跑势略为停顿后,仍向敌冲去。看样子负了伤,谅必未伤及要害尚能跑(负伤我是有经验的,当时神经被子弹打麻木了,不觉疼痛)。傻子冲入敌群中,高举握着手榴弹的右手,直立不动。
我阵地上官兵大叫:“傻子!手榴弹出手哇!投弹赶快跑回。”
叫声尚未终了,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在傻子手中爆炸。敌人未料及此,也来不及走避,炸死数敌,傻子本人被自己手榴弹炸得血肉横飞倒地而亡。
劳营长曾叮咛阵地官兵,设法将傻子遗体抢回,与其同连官兵葬在一处,遂其遗嘱心愿。但在火线上,无论敌我双方之间战死者,皆无法抢回尸体,否则只有增加死亡。日积月累,故尸积如丘,绝非形容之词。傻子遗体在三天之后,其上盖上了敌尸看不见了。前面提及傻子军衣肮脏,不仅他一人脏,阵地上官兵服装,人人脏乱,而且血迹斑斑,自己血有之,战友的血也有之。炎热胜暑,汗血交流,亦久而不觉其臭矣。
叹世人,争名利,贪得无厌。
怜傻兵,全忠义,舍身成仁。
傻子从容就义者才是大勇,有几人能够做到!但我军衡阳之战则不足为奇。我记忆中,二十九团有一位连长身负重伤行动维艰,敌人冲了过来,他先将手榴弹准备好,卧地装死,俟敌人将要冲至身边,咬牙忍痛,一拉信号线索,手榴弹握在手中爆炸,与敌皆亡。以已之命换敌四命,又一视死如归从容就义者,智仁勇俱备,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劳耀民少校营长,军校十三期生,勇敢善战,衡阳之役,负伤不退,裹创再战。彼时,我军营长级如劳营长受伤不退者,大有人在。
敌国战史写衡阳战役,赞誉我军手榴弹之使用及成果,其原文抄录如下:“中国军队之另一战斗特技(指第十军),手榴弹投掷。此项战技,原为英美陆军之拿手戏,而现在之中国国军,却已超越了英美,爬升为优胜队之A组。衡阳周边之丘陵地,基部尽已削成断崖,敌人(第十军)以手榴弹自上向下,做准确而远距离之投掷,使日军蒙害甚大。衡阳战役之中期,第六十八师团及一一六师团,各步兵连之兵力,平均减至二十名官兵,如此巨大之伤亡,敌人之手榴弹为一主因,故需加记述以资留念。”
可敬可怜一傻兵(3)
衡阳全期之战,皆属近战白刃战,可见战斗惨烈之一般。敌则死攻,我则死守。(李注:我军在运用手榴弹的战术上,战斗单位都有良好和纯熟的默契,视战斗状况编整,例如每班兵都有一至十的编号,一排三个班,若手榴弹爆炸直径为四十公尺,排长一声口令:‘一号准备,投。’就有三颗手榴弹同时投掷,几乎可封杀排阵地全部正面之敌。以口令施为,既可发挥最大的杀伤力,又可节约消耗。故日军誉我为优胜队之A组。我之机关枪手也都是‘点放’的高手,敌人称之为‘魔鬼机关枪手’。)
卫士韩在友阵亡
衡阳保卫战揭幕之始,有人力保韩在友充任师特务连手枪排排长,我未批准,因其勇则勇矣,惟性格粗鲁,学术全无,不适于带兵。保荐者一再解说:“手枪排整天跟在身边,等于都是卫士。韩在友在平时,不是经常指挥手枪排士兵吗?而且相互间情感融洽。”我觉得说的也是,乃以准尉试代排长,以观后效。
敌人一二两次总攻,虽皆攻击顿挫,无功而退,我亦伤亡惨重。步兵团不必详述可想而知,以师属特务连,防御炮连、工兵连、搜索连、防毒连而论,皆当作一般步兵使用,五位连长皆先后阵亡,各连官兵幸存者无几。在无兵可调的状态下使用特务连,先使用手枪排,将该排木壳枪缴回,发给师部无枪枝军官。手枪排改用掳获敌人之“三八式”步枪,排班长仍用木壳枪,各班配备三八式轻机枪一挺,余皆用三八式步枪(全用敌械来装备)。将决定告知参谋主任吴成彩上校主持其事,务于二日内完成装备,士兵不会使用敌械者,亦于限期内完成演练。
读者诸君,会怀疑此一措施既已伤亡了那么多人,应该有足够武器来装备手枪排,如何要使用敌械呢?其实不然,在敌炮弹爆炸之下,械毁人亡;再则武器日夜不停使用也全损坏,故武器随官兵之伤亡而减少,成为正比。再者自己弹药储存有限,用敌人武器弹药补充,可以就地取材,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可节省自己子弹。敌人攻来时,有士兵在大叫:“伙计们不要射击,让敌人冲近一点射杀之,搜取敌弹方便。”
还有人大笑大叫:“补给子弹的来了,杀呀!”
我所指挥的五个步兵团及军特务、工兵二营,使用敌械者早已不在少数。其弹药补充,一有机会,士兵自动冒险潜出阵地,在敌尸身上摸取子弹,有时虽尸臭难闻,亦在所不计。用敌人枪械、子弹,并非有命令执行,乃由官兵自动施为,可爱可敬的官兵啊!
“韩排长改用敌械练习竣事后,要他来我这里赋予任务。”
两天后,韩排长来了。
“你这一排人完成一切战斗准备吗?”
“是。”
“你率领本排归三十团陈团长指挥,即刻前往报到,你使用之敌械,师部和团部皆无子弹补充,你自己设法去阵地外,向敌尸身上搜取。”
“哎呀!那该有多臭呢?”
我笑哼一声:“世界上你也有怕的事,我想戴上防毒面具,臭气或可减轻一点,你去吧。”
我如有所失,他走出数步,我问道:“韩在友,你有没有怕上战场的心理?”
他并未停步大声道:“大不了战死沙场,有什么值得可怕的。”
五天之后,陈团长电话报称:“韩在友排长阵亡,师长不要难过,他未白死,死在他枪下之鬼者,不知凡几。只因他胆子太大,在阵地上经常与敌人开玩笑,或引诱敌人来抢阵地,俟敌人攻过来时,迅速跑回将敌人射杀。若是稍微小心一点,一时尚不至于阵亡”等语。
“壮哉!为国捐躯,不虚此生,我以他战死为荣。在劫难逃,脱离苦海,一死百了。惟数载相处,生死与共,焉能忘情,你派人将他遗体深埋,俟此战役结速,再行盛殓。”
宁死不受亡国辱,
战士一去不回头。
负伤官兵之惨况
疗伤须有优良环境、丰富营养、上等手术、药物齐全、血库、医务人员、医疗手术设备,尤以伤者出血太多,需要输血,才能挽救其生命减少其痛苦,安心静养迅予痊愈。而军属野战医院,曾在前面说过,一伤兵转送医院,上面所说的设备一无所有,伤者又不能送出衡阳。伤兵惨况,目不忍睹,望之心酸。轻伤者较为好点,重伤者卧以待毙,这还是指战斗初期而言。后来药物告罄,伤口发炎红肿如丘,脓血如泉外流,且有生蛆者,痛苦难当。因治疗绝望,加之痛苦与日俱增,投井、投湘江自杀者百余人,绝非信口开河,彼时曾有记录,目前台湾省尚有不少前我军医各人员可以作证。尤以对重伤者,皆束手无策,眼睁睁视其痛苦而亡,因医药两缺,伤后冤枉死亡者以千计,因之官兵不怕战死而怕重伤。
再说伤兵生活。至战斗末期,城内被敌炮击,飞机轰炸,烧夷弹大火燃烧,房屋全毁,皆成断垣残壁,一望无际,满目疮痍。湘江上游之大城市,毁于一旦,据事后所知,衡阳只有五栋房屋残存,多数全毁少数半毁。六千余负伤官兵皆卧于残垣断壁瓦砾之中,餐风露宿日晒雨淋,还要饱受敌炮敌机惊扰。莫说是负伤之人,就是健康之身,也难受这种长期折磨。固然尚有少数半损房屋可资利用,因敌机见屋就炸,不敢将伤者安置于内。断垣残壁之中,遍地呻吟,到处脓血。加之阵地外堆积已腐烂之敌尸,又时值胜暑,整个衡阳城郊内外被红头苍蝇所笼罩。所幸者,未曾几生瘟疫,否则就不堪设想了。有限之医务人员,如何能照顾六千余伤者,仅以换药而言,药则免谈,只能用盐水洗洗伤口,取下之绷带、纱布、棉花等,上面染有脓血,不能再用,几天换一次药,所需绷带消耗量该有多大,来源断绝,乃收集全军官兵绑腿,洗净后煮之消毒。棉絮花替棉花,包被床单做为绷带纱布之用,我空投炮弹之降落伞也撕成条作为绷带使用。虽如此也不能予取予求的供应消耗量。
负伤官兵的饮食也是严重问题,军野战医院根本无法供应。这要归功于各连的炊事兵,他们不但要在城内寻找食物,照料本连伤兵,还要代替本连战斗兵作战,乃勤劳、热心、勇敢,不可忽视之伟大兵种。他们以炊事兵之身,兼任护理战士工作,昼夜忙碌,除寻觅食物外,还要派人去连上负伤官兵处照料,为官兵在地上铺上较柔软之物,能使伤者略为舒适。上面搭盖遮阳挡雨棚架,按时送饮食,阵地上官兵吃什么,伤者照样每人一份,还要为伤者洗涤净衣物,洗澡擦身,甚至于处理大小便。各连伤者不在少数,炊事兵皆一一伺候妥帖周到。
炊事兵送阵地上官兵饮食时,若是敌未攻击,尚能轮流吃一餐安静盐水泡饭。如果敌我双方正在激战中,不能只顾吃饭而不御敌呀!炊事兵则将盐水桶及饭筐放置战壕内,接过战斗兵武器:“你去吃饭,我来杀敌。”
前面曾说过,炊事兵都是些身经百战老兵,什么武器都会使用。这样轮流着将饭吃完,才挑着食具离去,故炊事兵伤亡者亦不在少数。
前面所写的几个可歌可泣的事迹,在我军衡阳战役中,只不过是众多数血泪交流故事中,略举出几个例子而已。这几档事迹,乃我直接间接所知者,故深印脑底,虽事隔三十七年,记忆犹新。回忆当时情景,触处伤心往事,情不自禁,惨然泪下,写不下去,须待情绪平静时,才能握笔。这些故事,皆战场实际状况,藉以明瞭其艰难困苦战斗惨状之一般,故事之叙述,若非身历其境者,心想捍造亦无从下笔,“事以真为珍。”
衡阳全期战斗中,各级部队长皆以全部精力去应战,哪有时间查询这类忠勇惨烈事迹,但亦想到其重要珍贵性,乃责成师部人事参谋及团、营、连、书记官文书上士等,会同将每日各部队所发生之忠勇事迹,详细记录,拟战斗结束后编册留念。不幸衡阳失守,这类纪录亦随之失散毁灭,甚为惋惜。凡属敌我相峙不下于一地之长期恶战苦斗,其忠勇事迹必多,尤以我军衡阳之超级恶战为然。
直言面对危殆战局(1)
我因写前面几个可歌可泣事迹,很久未曾提起敌我战况,谅必诸君非常关怀战局之演变。一言以蔽之,我在外无援军,本身兵员粮弹逐日大量消耗,而无丝毫补充之情形下,每况愈下,罗掘俱穷,声嘶力竭,惟我阵地仍然屹立为山,敌虽一败再败,而其对我压力则与日俱增,但我全军将士绝不气馁,昼夜与敌以死相拼,不死不休。
战至第三十二天之时,军长召集各师长开紧急会议,如何应付此艰苦危殆战局。军长报告了自战斗之始迄今,战斗间兵力调配运用、官兵伤亡粮弹消耗、阵地工事被敌炮火摧毁之概略数位及其状况,以及目前可战员兵、仅存粮弹数位、临时所构筑防御工事概况等,皆一一说明。并说明委员长蒋规定,本军至无续战能力时,将约定密码二字发出,于四十八小时内解除衡阳之围。我军曾于战至第二十六日开始,每晚发出密码,至今援军杳无消息,盼各位师长提出高见,共同研究出办法以渡此难关。
很久无人发言。当然,势态严重,谁敢轻言妄语?纵然有所见地,亦不敢冒失逞能。我不能在会场逗留太久,必须尽速返回师指挥所。
无可奈何,只好起立发言:“我有二点主张:一、人生必有死,任何死法,都没有比战死衡阳,更有意义及更有光荣。因此,我主张自军长以下我第十军官兵悉数战死衡阳。能做到此点,衡阳这一战场,横宽约三千数百公尺,纵深平均约五百公尺(本师阵地),敌我双方,将有六万人以上,伤亡于此地区之上,则成为世界上古今中外最小战场、最大伤亡,最惨烈之战斗。武断言之,任何战场皆无与伦比。虽负有盛名日俄战争中,旅顺要塞之攻防战,也瞠乎其后。而我则写下史无前例,后无来者之纪录(大胆而言),为民族尽孝,为国家尽忠之超群纪录,死无憾矣。二、我的判断,援军绝对无望,我军应即刻策划突围。此一擅自突围的目的,不是为我等军师长逃生,突围战斗中,我等亦有战死之可能性。如侥幸不死于突围,也难逃军纪制裁。我认为无论何种之死都值得,我第十军保存了一条根,再由此根发芽、生长。将其故有爱国家,不怕死不怯敌,与敌奋战不懈等精神,发扬光大。再以移花接木方式,军长先发制人,上报委员长蒋:‘预十师师长葛先才,擅自率师突围,其他两师亦随之弃守衡阳自请处分。”责任往我身上一推,为减轻你们过失,我一人甘愿承当。你们有家有室,儿女成群,不要使他们成为孤儿寡妇。我光棍一人,在这无是非之天地下,死了也罢,而且将来部队还需要有人领导。自认公私咸宜,既能为第十军保存了一条根,又维护了军纪之尊严,军长这样上报,也不算新鲜,乃我国军不少将领中之杰作,出了纰漏,责任往部下身上一推了之。我不能久留会场,先行退离,军长将此后和各师师长研究所得之结果,通知遵循。最后我有一点要求,有突围之必要时,公私物品皆可丢弃,惟独负伤官兵必须设法带走。否则我会抗令,宁可同他们死在一堆。遗弃伤兵,乃为长官者最可耻的行为。’
事后得悉,这次会议未能得到结论。
本师阵地激烈战斗,乃在进行,我军兵员弹药亦日感缺乏,望眼欲穿之援军,杳如黄鹤。我军师长等日处愁城,一筹莫展,度日如年,仍咬紧牙关,尽力而战。激战延续至八月四日拂晓(亦即战至第四十三天),敌人突然间发动最猛烈之全面攻势,从未攻击过之第三师第七团一部阵地及城西北角一九○师阵地,亦皆发生惨烈战斗。敌炮火有似连珠,掩护其步兵,以前赴后继之势,向我西南全面阵地猛冲,声势赫赫,前所未有,敌我战斗之惨烈,惊天地而泣鬼神,据事后所知,敌以五个师团之众,炮百余门,炮弹四万余发,为第三次之总攻开始,拟于一日之间攻下衡阳。惟我忠勇儿郎,奋不顾身,宁死不屈,以血肉之躯,在敌猛烈炮火之下以死相拼,奋战益形猛勇,不让敌人越雷池一步,迫使敌人竟日彻夜的猛烈攻势,终于受阻顿挫,无功而退。遗尸遍野,我全部阵地仍安然无恙,阵地虽被敌炮弹击成千疮万孔,但未被敌攻破。其时,我各型炮弹一发也无。惟二十八团,农民银行仓库背后高地曾被敌占领,危急万分。被敌攻占一语似嫌不当,应说乘虚而入,因该阵地上官兵在敌炮火集中射击之下,全部殉职,无一生存者,敌乃乘虚而入,但旋即收复,其经过详情如下。
直言面对危殆战局(2)
八月四日上午八时许,我在师指挥所听到二十八团方向,敌炮弹连续爆炸轰轰巨响不绝于耳,乃至附迫高处遥视。农民银行仓库背后阵地,烟尘迷漫,直冲九宵,什么也看不见,师指挥所距离阵地在左前方不过四百公尺内外,二十八团偏左较远,立于高处,本师阵地一目了然,当时我有所感应,凡敌集中炮火射击之处必将发生变故。立即回到指挥所,通知师特务连连长,撤除师指挥所警戒,迅将该连之两个排兵力集结待命。瞬间,曾团长电话报告:“防守农民银行仓库背后阵地官兵,在敌猛烈炮火轰击之下,全部殉职。敌人乘虚而入,将该阵地占领。”
“你如何善其后?”
“目前缺口左右阵地火力,已将缺口前方封死,阻止敌人后续部队涌进缺口。我手中无预备队,拟亲率第二营营部仅存者及团部全部官兵,共计二十六人,即刻逆袭收复失地。”
“很好!盼立即行动,我身边连我在内尚有五人,马上去你位置,做你预备队。”
“师长!你不能离开师指挥所。现在其他四个团及军特、工二营都在激战中。战场瞬息万变,一旦失去指挥重心,极端危险。团部自动火器多,火力强,我有信心能收复失地,而且一三两营,正在抽调兵力来援,就算我等二十六人全部战死,一三两营增援之兵,亦可继续攻击定能收复。请师长不要来了。”
“你这处置颇为适当,我还是要至现场看看,了解状况。不必为我着想,我自有安排,不要耽误时间,行动要快。”
如果他们二十六人逆袭,尚不能奏效,虽加上我五人亦无济于事,只不过是想稳定其情绪,激励其斗志而已。没时间与军长通话,要参谋长何竹本少将将二十八团目前危急状况报告军长,请军长准备紧急应变。要副师长张越群少将分别通知其他四位团长及军特、工、二营长:“师长已去二十八团,那边无论发生任何变故,自有师长处理。其他各团、营必须站稳阵脚,沉着应战。若有擅自离开岗位,造成混乱者杀。”
再要参谋主任吴成彩上校通知特务连连长,两排人集结后,跑步至二十八团,农民银行仓库附近待命。一切安排妥当,带着副官卫士四人,急急行去。行至半途,遇上曾团长派来传令军官,向我报告:“阵地完全收复,团长恳请师长不要去阵地。”
我必须去一趟,看看实地状况究竟如何?到达阵地上一看,满目凄凉,地面千疮百孔,弹痕累累,遍地敌我尸体,血染黄土,一片殷红,其腥刺鼻,如雨敌弹,飞过头顶,划空嘘嘘之声,如哭似泣尤添惨像。
曾团长见我来到,由陵线上来至反斜面报告收复阵地经过,阵亡三人轻重伤四人,战据之敌悉数被歼,一部杀死在阵地上,一部撤退时死于两侧火网之下。第二营营长余龙少校亦由陵线来至身边,将眉毛一皱,踩脚叹道:“师长!我二十八团尚未死光,失去的阵地,自必舍命夺回。师长怎能轻易离开指挥所,来到阵地。尤以全线战况如此惨烈之时,万一师长遭遇不幸,我二十八团承当不起。指挥重心一失,这仗也就不必打了。”
我向他一笑:“你们昼夜都在阵地上奋战,我来看看都不可以吗?这次是来做你们预备队的呀!并慰问你们辛劳,难道有什么不当吗?”
随之又是一笑,这种表情是轻松附近官兵紧张情绪。
“师长做团营长的预备队,尚属珍闻,从来没此一说,师长太爱护部下了。至于慰问呢?师长不能开空头支票,也不要师长多破费,犒赏一包香烟就够了。”
一双渴求的眼神望着我,“卫士,给余营长一包香烟。”
余营长笑眯眯接过香烟,如获至宝。“发给的烟叶吸完了?”
“还有一点,香烟却有快一个月没吸了。”瘾君子没香烟可吸该多难受。
曾团长趁我与余营长讲话之际,向前数步,爬在陵线上视查战况,忽然叫道:“余营长你来看,那是何连士兵?”
直言面对危殆战局(3)
我也向前几步,匍匐在陵线上看,余营长道:“那边是第一营阵地。”
只见右边阵地约三百公尺处,我两名士兵徒手冲出阵地,向前狂奔,至敌尸旁,扛起敌人一挺轻机枪,回头向本阵地飞跑,另一徒手兵亦随之回奔。闻阵地上在大叫,因敌我枪声太密,听不清叫些什么,突然间徒手兵倒地不起。
曾团长随之哎呀一声:“那弟兄糟了。”
我的心房也为之激震,略一思忖道:“大概不要紧,若是中敌弹倒地,在这斜坡地面上,再加上其前冲之力,倒下时必定会打几个翻滚。而他是同时出臂出膝仆下不动,我认为是在装死,看看他想做些什么?”
语音未毕,只见那爬在地上的士兵,一个虎跃,回头向敌尸附近跑去,一手提一个敌轻机枪子弹箱,向本阵地跑回,一跳没入战壕。敌那种猛烈火力,都未击中他二人。还有尾声,过了一会,战壕内伸出半个头及一双手,向左右摆动,口在大声喊叫,不知叫些什么?大概是在谢谢敌人枪弹。拿自己生命当作儿戏,勇哉壮哉!现在我明白了:阵地上叫声,是要他将那两箱子弹抢来,而他是爬在地上听。这一幕演出,我的心几乎由喉管跳出。
我们退下陵线,回头一看,第一三两营抽调增援官兵,已集结在下面。第一营副营长率领二十名官兵配轻机枪两挺,第三营由一排长率领士兵二十二名,也有两挺轻机枪,其中一挺为敌械三八式,师特务连之两排,由连长率领,也早已到达。我行至一三两营由阵地上抽出之增援官兵前一看,几乎泪下。他们见我来了,一一立起向我敬礼,我也一一握手慰问勉励。这一群暂时战场余生者,一个个面无血色,双目深陷,眼眶发黑,眼珠发红,满脸满身泥土,军衣褴褛不堪,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外表失去人形,体内却有两颗巨胆赤心。我见犹怜,而彼等笑容满面,谈笑风生,满不在乎,未将生死决斗放在心上。曾团长命第一营副营长回营,第三营士兵留交余营长指挥,饮食由第二营统筹供给,当即将阵地上团部官兵替换下来。
这时,军长亲率特务营仅有之一连兵力,急急赶来,曾团长将阵地失而复得,及目前部署情形详细报告。
“这样很好,我自接到何参谋长电话,非常为你们师团长着急,乃决计亲率手中仅有之一连人增援,与敌一拼。因该连分散于各处,集结费时,故而现在才赶来。此处战局已趋稳定,亦属万幸,皆我官兵奋战不懈之成果。目前各师阵地均在激战中。”
“先才!你须迅回师指挥所坐镇,以便适时应变,我也到你指挥所去看看,我们一起走。”
“十余年来,我们二人,焦不离孟,称不离铊,连手作战,驰骋战场无往不利,这一次恐怕是最后一次同路啊!”
“不,还有一条路可以同行。”
“还有什么路哇?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无路可走了呢!”
“你忘了,还有黄泉之路可以同行呀!”
“是,是,军长毕竟是军长,看得透,想得到,高明!”
大家同声悲壮哈哈大笑。
临行时,我要在师特务连两排人之中,留下一排人给曾团长。
曾团长言道:“那师长手中只有一排人了。”
“是呀!师长团长手中各控制一排人,不是很公道吗。”
“那不太好。师长要支援五个步兵团,三个独立营作战,如手中无兵,则有如巧妇难做无米之炊。二十八团距师指挥所不远,需要援兵时,请师长派来为宜。”
军长接道:“曾团长说的没错,师特务连之两排人,你还是带走,由我带来之一连中留下一排人给曾团长吧。”
那也很公道,军长师长手中各控制两排人,所谓一排也不过只有二十余人而已。
二十八团第二营余营长,于三天后阵亡。
官兵必需品 香烟
暂时搁置正文,来谈谈官兵必需品香烟及空投情形。爱吸香烟的官兵,在战前当然每个人都有所准备,但谁也未曾料到战斗拖延至四十七天之久。十余日后,官兵香烟告罄,我等将领也陷入缺货之境。烟的困扰如何解决呢?在大陆时烟酒不公卖管制,人民可以自由种烟酿酒,即可自由生产,就有人设店经营。
衡阳城内,有两家规矩相当可观之:“皮丝烟”店,储存有大量烟叶。战时,店中人疏散他方,烟叶未曾运走。经敌机轰炸,房屋一部分坍塌,一堆堆烟叶暴露出来,被官兵们发现,又不敢擅取。战前曾有严令,擅取民物者杀。为维护人民财产计,城内外为分四区,由军直属部队及三个师各分派一区负责维护。各区又划分团营负责。如该区民房内有丝毫损失,由其主管赔偿,并严惩擅自破门取物者。事关军队纪律,一再严令告戒。存烟处围满人墙,谁也不敢强取,望烟叶而兴叹,以后被我所知,斟酌其事应如何处理,官兵需要吸烟,擅取民物军纪律不容。权衡轻重,在一切为前线,一切为胜利之原则下,决计将这批烟叶取出,平均分配。乃电话报告军长,发现二千数百斤烟叶经过,而官兵迫切需要烟叶等情,详细说明。其处理办法:军部派员将该批烟叶重量称好,分成三份,军直属部队和一九○师一份,第三师预十师各一份,五十四师师部酌给。俟衡阳之战结束后,店主归来,由军部按市价付款。军长对此即表赞同,令军需处办理。烟叶吸法,仿效广东人以纸卷搓碎烟末吸之,皆津津有味,怡然自得(物以稀为贵),我在此前问余营长烟叶没有了吗?即此烟叶。
空设,只投七·五美式山炮弹,其数量可怜之极,一次四十发左右而已。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然而较之没有强。数量虽少,空投计划与实施,却不简单呢!空投飞机不能白天来,恐怕遇上敌战斗机,是以都在夜间进行。夜间也有难处,低飞则降落伞张不开;高飞又投不准,故有飘出阵地之外者不能取回。若今晚有空投,空军基地有无线电通知,不是每晚都有空投,有时隔四五天投一次。空投炮弹包中,附有两种恩物,为我守军争需品,一为磺铵药片,乃彼时最佳消炎药物,我伤兵受惠匪浅,惜数量不多,供不应求。另外一种为香烟,数量的有限,只能分配至团长为止,我给余营长一包香烟的来源,乃空投者。炮弹包中之香烟,常有不翼而飞之情形,乃被弹包落地处附近官兵或抬弹包官兵摸走了。但官兵们亦极有分寸,手下留情,只拿走三五包。此香烟我官兵皆可吸,军长从不追究。
日军第三次总攻(1)
前面已说过,八月四日敌第三次总攻开始,竟日彻夜之猛烈攻势受阻顿挫之概况。现在将敌第三次总攻详情,逐日分述如后。
敌人久攻衡阳不克,损兵折将敌国大本营及在华派遣军司令,皆对其第十一军团横山司令极端不满。先以劝导,后竟以命令,着横山司令将其主力投入攻城之战。彼时,横山所指挥之兵力在三十万人以上,占在华派遣军总兵头三分之二。横山奉令后,乃调集第四十师团、第五十八师团、第十三师团之一部,以及围攻衡阳已整补完毕之第六十八师团、第一一六师团、第五十七旅团,共计五个完整师团兵力,除各师团所属炮兵大队外,另有炮兵第一二二联队计一五点○公分重炮五门,一○○加农炮以及其他山野炮共计百余门,炮弹四万以上,为敌有史以来攻击一点之最强大兵力与炮火,预定于一日间攻下衡阳;而我全军阵地上迎战官兵仅二千人耳。敌之兵力超过我三十五倍以上,炮弹则无比例。在这种极端悬殊之情形下,自八月四日晨开始,经四昼夜又半天之血战中,除一九○师阵地被敌突破一角外,第三师及预十师阵地,敌皆未能越雷池一步,矗立无恙。我官兵这种史无前例、集体视死如归超级奋战精神,我焉能不记述留念。
八月四日拂晓,敌人扩大攻势范围,从未被攻击过的第三师第七团及一九○师阵地,也开始遭猛攻。敌炮火之烈,地动天摇。其步兵重叠攻势之猛,一波接一波,有惊涛骇浪连续攻击,前所罕见;而我官兵,不为其气势所动,沉着应战,以死相拼。来攻之敌,亦如惊涛骇浪之登岸后,消灭于无形而退走,衡阳却昼夜笼罩在烟尘之下,不见天日。本日敌之超级猛烈攻势,在我强烈抗御、拼命打法之下,攻击顿挫无功而退,只留下成堆弃尸。
八月五日,敌之昼夜攻势,尤盛于昨,惟皆粉碎于我阵地之前。
关于我军官兵,作战之勇,牺牲之惨,杀敌之众,读者诸君中谅必有人认为我有夸张其词之嫌,其实,于这不善于写作的一枝秃笔,尚未能表达出其实况于万一,兹抄录几句日本帝国战史写衡阳战役形容其激烈攻防战的情形,证明我言之不虚:
“敌第十军之三个师,皆以必死决心负隅顽抗,寸土必守,其孤城奋战之精神,实令人敬仰。我野战炮兵第一二二联队第一大队长,曾将其火炮推进于敌前百公尺以内,直接射击敌人侧防火力工事,其余炮兵亦无不争先进出于最前线,舍命破坏敌人之工事,以支援友军冲近。”
必死决心,寸土必守,一般来说,不过是形容守势坚强之词,而我第十军官兵确确实实做到了。敌山炮六七十门,皆冒生命之险推进于我阵地前百公尺内外,直接向我阵地轰击,其步炮协同之技能,达到最佳境域,由衷佩服。也证明敌我战斗之惨烈,全属近战白刃战,前所未闻。
敌第一次总攻之结果,六十八师团及一一六师团,两个师团之步兵连,平均只剩下官兵二十人。由此以观,敌攻势之猛,我防御之坚。至于第二三次之总攻,敌兵力火力一次较一次强大。
自敌第三次总攻之始,我官兵皆能自动尽量节省弹药,他们都知道子弹用完无补充,全凭一股浩然正气及血肉之躯与敌奋战。负伤不退者,伤愈回到阵地再战者,比比皆是。他们也明瞭因伤退出阵地,则无人接替防守,是以甘愿与阵地共存亡。
我等军师长处此内忧外患各种压力之感受下,忧心如焚。弹尽粮绝,全军能战官兵伤亡殆尽,援军不至,一切绝望中,心如刀割生不如死,但肩负重责,焉能逃避责任一死了之,又岂容失职疏懈,陷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故下定决心,不计城与人之存亡,尽力而战全力杀敌,走一步算一步。衡阳能多守一刻是一刻;多杀一敌少一敌,尽我军人职责。衡阳危在旦夕,我军虽已解体,而我仅存官兵,绝不放弃责任,国仇家恨,置生死于度外,愈战愈勇,拼斗不懈。衡阳核心之战,将成泡影,因外围友军避战,未能与敌决一死战,达成战略包围歼敌之目的,解除衡阳之围,以致我第十军伤亡殆尽,全军覆没,功亏一篑。
日军第三次总攻(2)
衡阳会战期间,我五十余万大军,除我第四军卫戍长沙,于一日之间被敌攻占外,余皆不知所踪。“踪”字没错,如用“终”字则不适合,这个“终”字,应用于我第十军,悲惨结局寿终正寝于衡阳。衡阳之战则一结束,我军事当局另成立第十军于贵州独山,衡阳失守,衡阳会战结束,我第十军、军师长等,皆为敌之阶下囚;而外围各军,非常幸运,军长还是军长,师长还是师长,令人羡慕。我军处境,外无援军,内无粮弹,全军可战官兵伤亡殆尽之情形下,势穷力竭,欲战无力。无!无!无!一切都无!惟奇多者,遍地呻吟六千余负伤无医药治疗待毙官兵,以及敌我战死者之已腐化尸体,遍地脓血,所育成之遮天盖地红头苍蝇耳!然敌之兵力火力及其攻势,日在增强中。衡阳之战,其结果不言而喻。我第十军未战死将士,将如何向我国人、向我领袖交代,又如何自处?此情此境,我等愚昧,愿聆教言。
固守衡阳,我军已进入无能为力之境。惟幸存将士,自勉互励,最后愿望,只有竭尽所能,全力杀敌之一途,敌要我城,我要敌命,尽我军人守土有责之天职,与敌偕亡。
所汗颜者,我军将领无一人战死沙场。与敌偕亡之决心未能兑现,深以为愧。但是,我军将领无一怕死者,而是敌人炸弹炮弹、枪弹未能击中我等头颅,后来沾光于我官兵,则更无战死之机。幸亏我将领未有伤亡,始终能保持各阶层战斗指挥重心而不衰,予敌重创,杀敌四万八千余人。我军战力虽消耗殆尽,而各指挥阶层及官兵之高昂战斗意志,却始终保存,亦即领导有人之故。否则,也将步长沙之后尘,于一二日之间失败,衡阳沦入敌手。
战斗,乃敌我力与智之较量,优势者胜。“遇敌不战者例外”,善战者,虽亦能克制优势之敌,若遇上兵力火力悬殊至钜之强敌时,虽善战者亦无能为力。我全军部队战至末期时,不但没有班之建制存在,而且不成编制。一连之中仅剩下十人八人,与敌奋战,并且这数人之中,谁也不认识谁,乃皆由非战斗部队中,东一名西一名选派之增援士兵,原有官兵多数之连全部殉职。
目前我军处境,事实已彰明显著,无容赘述。我军师长等遂改变作战目的,因力不从心,乃放弃固守衡阳之观念,改以全力杀敌为主旨。这一转变,反而欢迎密集之敌强攻,我一弹可击毙数敌,一枚手榴弹爆炸之下,敌横尸遍地。
读者诸君,不要因我这阅之乏味的叙述而打瞌睡。请醒醒,下面将要写至重要关键,亦即我千千万万同胞所关心,欲知衡阳之战结局真相,自信不致使诸位失望。但请以公正眼光评判,始能得到正确答案。如受某种理论和偏见所困扰,必会导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偏差。现在我写出衡阳之役结局真相,并非向国人为我等军师长自我辩护,而是为我第十军一万四千五百余伤亡官兵及奋战不懈幸存之三千余官兵叫屈。
衡阳之战结局真相(1)
敌人之对衡阳,不惜牺牲,志在必得。八月六日,敌尽赓续向我全线猛攻,不幸城之西北方一九○师的阵地被敌突破一角,大量敌军窜入城内。我全线阵地,陷于腹背受敌之势。城内军部各师部等做战斗单位,凡持有武器官兵皆自动利用断垣残壁,加入神圣歼敌之决斗,无人指挥,各自为战。也就是说,我军没有一枝枪不参加战斗的,激烈之近战和白刃战持续两昼夜又半天之久。
大量敌军冲入城内后,其对我城内外抗御之坚强情形,有敌国战史赞誉为证:“敌人之第十军,毕竟是善战之师,并未如其他战区之守军,一角之溃,而全般动摇,且抗拒益形激烈。”
八月六日深夜,第三师周师长来访。彼此略事寒暄,相互交换战况后,周师长问我一问话:“你对我军尔后战局观感如何?”
“已无续战能力,目前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仅有之一点脆弱战力,即将耗尽枯竭,也即我军悲惨结局之降临。惟一息尚存,必与敌拼至最后一弹为止,尽人事而听天命。至于个人生死荣辱,则置之度外。”
“我亦有同感。但我有一种想法‘战’,乃敌能杀我,我能杀敌,方称为战。如今处境,则不能称之为战,我完全处于挨打被杀之地步,即将失去杀敌之能力。刻下阵地上赖以维持战斗之步机弹、手榴弹等,在不停的消耗中,官兵身上所剩无几,又无补充,瞬息间即将告罄,除人与弹之外,还有何种力量与敌相拼?现在敌已突破一九○师阵地,大量窜入城中,此情此境,其中却潜伏着极大可能性之悲惨迹象。如敌对我已伤及未伤者,发动大屠杀,那该怎办?自中日战争以来,耳濡目染,日本民族性非常残酷,对被侵略国家之人民施以滥杀外,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敌在这次攻城战役中,伤亡数万之众,惟恐其恼羞成怒,以屠杀为报复,敌人曾有此种兽性大屠杀行为纪录,彼于占领南京后,屠杀我二十万无辜,乃家喻户晓之铁证。攻衡阳之敌,会不会对我官兵有此种残暴行为,虽难以逆料,但我高级将领却不可无此惊觉,未雨绸缪,早做有效预防之策,尤以敌人对我第十军恨之入骨,趁我无力抗拒其疯狂攻势之时,突破我阵地数处,制造我全线混乱。藉此时机,对我施以大屠杀,我奈彼何?军人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责无旁贷,理所当然。然而我已丧失续战能力,官兵束手被杀,我等为长官者,见死不救,于心何忍情理何存?固守衡阳,将成过眼云烟,其失守之责,自有历史秉公评论。此外,我等军师长,在城破之时,应如何维护我六千余伤者及地阵地上正奋战中之二千战士,另外不能参战之千余特种官兵,共计近万人生命之安全。此乃我等军师长,于衡阳之战中的第二重责。以我等立场而言,其责不亚于固守衡阳,城池丢了可以收复,官兵冤枉被敌所杀则不能补救,如处理不当,我等将如何向其家人交代,亦必遗憾终身。其次,如你在会议场上所说,为第十军保存一条根苗,重新培育,使其发芽生长,光大我第十军爱国家、爱民族之奋斗精神。”
“你的见解入情入理,我不能歪曲事实。请将你的善后构想中这目标重点何在,又应如何着手进行之步骤说明,我愿闻其详。”
“我的想法不一定能成事实,不过是试探性质而已。若是以拯救我近万官兵生命为前题,我军师长必须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必要时牺牲小我。虽用军长及你我三人之命,去换取我近万官兵生命之安全,亦在所不惜。如能达到目的,我三人死无憾矣!其进行程式,目前形势紧近,时不与我,须先行稳住敌人,以免触发其疯狂兽行,迅即向敌提出有条件停战,其一,停战后,不得伤害或侮辱我官兵,其二,为我伤兵医疗。如敌人不接受我条件时,虽以血肉之躯,亦必与敌拼斗至最后一人一弹而结束此战,如你在会议场上所说,军长以下皆战死衡阳。另一假想,如前面所说,倘使敌方提出,保证我近万官兵之生命安全,而必须处置我等军师长时,我们自当接受,甘愿一死,维护我部属生命安全。反正在敌人大屠杀之下,我等军师长皆在被杀之列,这样死则不如那样死得有意义。无论哪一种方式都是死,但我军师长必须死得‘心安理得’。”
衡阳之战结局真相(2)
又接着道:“我由军长处来,以上构想皆已坦率报告军长,供其参考,请他权衡轻重,而后下决心处理,庶不致有重大偏差。”
续道:“军长抱头闭目思索颇久,而后言道:‘全军阵地,虽仍在激烈苦战中,但在人弹两缺、腹背受敌之情况下,势难持久,终将发生突变,一发则不可收拾,惨象必随之而生。我虽同意你的想法,能否达到理想,尚在渺茫之中。我给你一个范围,斟酌去办理。我愿以一死,代替我全军可爱可敬可怜近万忠勇将士官兵等之死亡。既未能固守衡阳于先,又无能维护我近万官兵生命之安全于后,我将如何向国人、领袖,以及近万官兵亲人家属交代,我虽未战死,也未被敌所杀,又有何颜面生存于世?另一方面,葛师长乃宁死不屈性格,他真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精神。在他的决心下,任何压力友情皆不能夺其志。你很清楚他的为人,必须与他慎重究讨。俟大家意见完全沟通一致,我再做处置。’因此,特来请教,应如何善其后,才能合情合理地,将快进入虎口之近万生命救出。”
我很沉痛地道:“现在已无续战之能力,事实俱在,惟恐敌人以屠杀为报复,亦属应有之顾虑;拯救我近万官兵生命,更有必要。倘若能够达此目的,牺牲军长和你我三人之命,得以保全我近万生命,乃既划算又应该之正确措施,我同意你的想法。但是,你我黄埔军校同期同学,军校毕业,同时分发这个部队见习之始,东征西讨,出死入生,将近二十年,算得是老同学、老朋友、老战友。如今我们都当上了师长,目前为拯救近万生命着想,你自愿忍辱负重,与敌谈判停战,深为敬佩。但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有辱国羞祖之行为时,我却与你没完没了。请吾兄切记人死留名那句话,我们虽不能流芳百世,却不可遗臭万年呀!衡阳弃守,既已误国,如又不能保全近万部属生命安全,我某军师长则成为民族罪人。只要你能达成你的构想,我这一条命完全交给你去支配。老兄如有违反初衷之处,恕我不能接受任何人意见。与敌交换停战条件时,盼吾兄站稳立场,好自为之。”
八月七日,敌横山司令再度下达总攻令,倾其五个师团之众,炮百余门加速发射,认定本日必下此城,全力向我军猛攻。我军全线皆在其炽烈炮火笼罩之下,掩护其步兵做疯狂之冲刺,昼夜无休无止。我军阵地虽多处被敌炮火摧毁,而我战线只不过微向来后移而已,我除伤亡激增外,城内外各防堵区,皆屹立无恙。敌毫无显著进展,却更增加了惨重伤亡,积尸如丘。再粉碎了敌横山命令“本日必下此城”之奢望。血战一直延续至八月八日十一时。
八日十时,军长电话告知:“敌已接受我停战条件,但敌亦提出条件,要求本军解除武装,我亦已答允。双方协定于本日(八日)十二时双方同时停止战斗行为。我停战缴械命令已下达。届时,你安排妥当后来军部,我们军师长齐集一地,任凭其处置,盼不必自我摧残,个人生死荣辱,在所不计。能达到保全我近万名官兵生命安全之目的,自觉如释重任,忧虑心情,亦为之宁静下来,本军衡阳之战,自始至终,只要问心无愧,别人的想法、看法、别人的褒贬,是别人的事。”
我未答一言,只嗯了一声,随之泪下如雨,心痛如割,几乎气厥晕倒。副师长参谋长都过来搀扶着我,急问:“师长!你怎样?”
“衡阳完了,我军也完了,一切都完了。”
乃将军长已下令停战缴械之结局告知。
“你们分别先通知五位团长及三位独立营长有所准备,命令随即送达。届时,将武器留置阵地,官兵撤至城内休息。我官民兵未撤离阵地之前,如敌向我阵地接近时,则仍射杀之。失守阵地与缴械系两件事。”
敌人要我缴械,这“缴械”二字,不完全适合现状,我替他改为“收械”。此时我主阵地上官兵所使用之武器,大部分皆为敌械,只能说是收回。我又替他着想,这批武器不收回也罢,其原使用之敌皆已战死,被我所获后,利用它又不知杀死了多少“皇军”。武器为凶物,而这批武器乃不祥中之凶物,以致其日本帝国亦走上了与我衡阳同出一辙之悲惨命运,无条件向我投降。“杀人者人恒杀之。”
衡阳之战结局真相(3)
八月八日上午十一时许,敌人全线停止攻击,并微向后撤。霎时间,枪炮之声全无,先后成了两个世界。衡阳内外,寂静得如一座死城。不,有声音,那是一阵一阵传来的哭泣之声,或远或近,或嚎哭或低泣,时有所闻。我走向阵地,想去安慰已停止战斗的官兵,老远就看见他们满面泪痕,有的抱枪坐泣;的有泪水盈眶,正在埋葬战死的同伴;有的在为负伤者裹伤;有的将枪用力向山石上摔去,口中骂着:“他妈的你拿去。”
还有人自言自语:“老子的枪不缴给敌人,将它埋入地下。如有机会,老子挖出来再与他拼个死活。”
这一切,表示我官兵内心的极端悲愤痛恨。官兵们见我来到,都自动起立,有似受了委屈的孩子,见着了父母而嚎啕痛哭。我亦泪如泉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伤心人面对伤心人,哭成一团,我不停挥手点头代表心声,悲惨气氛,迫使我喘不过气来。不忍久停,又走向阵地之另一端,亦复如前,高嚎低泣之声,令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只得眼噙悲泪离开阵地。回到师指挥所,向副师长、参谋长交代数语后去军部。
到达军长之前行了军礼,再向四周大为望去,鸦雀无声,无不满噙珠泪,一幅凄惨景象。军长见我来到,有如见着亲人,泪水激增,乘其点头示意之势,抛出眼廉之外。他俟伤感心情略为平静后,问道:“敌人动态如何?”
“我刚从阵地上来,敌人已全线停止进攻,并微向后撤。”
军长点点头,表示敌人尚能遵守诺言。随即拨出他左轮手枪,我上前一把抓着他握枪之手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明白,目前还不可一死了之,尚须以我做人质稳住敌人,更要稳住我官兵不能自乱。他们皆在极端悲痛气愤之下,万一他们一时冲动,擅自采取攻势突围,则给敌人大屠杀之机。我这枝手枪,既无用武之处,又羞于缴给敌人,不如将它永沉这口深井水底。”
向前数步投入井中。现场所有携带武器者皆接踵将自己武器投入井口。井水卟咚之声不绝于耳。
十三时,敌上校一人率领枪兵翻译等一大群,带领我军长以下高级将领及侍从,至城外天主堂内囚禁起来,警戒森严,一律不准外出。其中欠五十四师饶师长、预十师张副师长何参谋长二人,我要他们照顾部队未来,数日后,他们各自离开衡阳。我等被囚禁后,外界消息完全隔绝,对我城内官兵处境极为忧虑。简单晚餐乃敌人送来,且云之:“自明天起,饮食由我等自理。”
我等都是空手而来,日常用品丝毫未带,这半天一夜之生活,不如囚犯,精神上之痛苦更难以形容。第二天向敌交涉,派人出去取衣物用具及炊事兵炊具等。敌之连络人员向其上级请示后答应了。下午派出去官兵陆续归来,我们这才定下心来。不是因为自己有了吃的穿的、用的而定心,而是派出去的人带回消息,才使我等放下这颗惶惶不安的心。敌人对我官兵之处置做到其诺言之半,确实未伤害我官兵,亦未设置集中营,除编组一运输大队约三百余人,为其担任运输工作外,余者一律不闻不问,去留任便。敌外围警戒哨兵,也听凭我官兵自由出入,不加盘查留难。敌未做到其诺言另外之半,乃没有为我伤者治疗。虽如此,但我负伤官兵也得救了,能行动者有其战友陪伴去各地医疗;不能行动者,亦由其战友用担架抬出衡阳治疗。(敌所编之运输大队不久亦各自散去。)(李注:可能是日本第十一军团横山勇司令对衡阳战俘的纵容,战后未判罪,能得以寿终;而南京大屠杀的元凶松井石根大将则被处绞刑。)
停战后,我军师长皆被敌囚禁,官兵无形中各自星散,各级干部多数向四川重庆陪都而去,军事当局也未收容,各谋生计。另有一部官员,在这一仗中打灰心,意志消沉改行他业,或回家去了。士兵流落衡阳,经营各类小贩者,或以卖劳力维生者不在少数,以卖壮丁为业之兵贩子,仍然去干他老行业。一支强而有力、任劳任怨、智勇俱备、能征善战、忠肝义胆之劲旅,从此冰消瓦解,乃国家之一重大损失。所不平者,敌国战史,誉为华南旅顺之战,“日俄战争旅顺要塞攻防战”;我则谓弃守衡阳为耻,被“耻”之一字冲晕了头,抹煞了第十军与强敌奋战四十七昼夜之惨烈事实,而漠视之,不胜感叹!大概是书读多了,成了书呆子,只懂字意不懂是非。
为第十军将士发言(1)
众所欲知的衡阳之战始末,大致写完。最后我要为我第十军将士说几句公道话:衡阳之战,敌为我誉,我谓我耻。敌我是非观点,究竟建立在何种真理之上,令人迷惘。我认为彼此论点之差异处,‘以战论战’,敌乃以我战绩战果为依据,而加以赞扬;我则以‘失地为耻’来评定此战,抹煞了我官兵的头颅热血所换来的战绩战果。
就责任而言,衡阳之失,非第十军战之罪也,应由高级司令部及援军负责。退而言之,衡阳确由我第十军手中失守,未能达成战略赋与之任务。然而,我军在衡阳之战中曾歼敌五万众,伤亡共计七万余,是达到战略上,歼敌野战军最高目的。若以得失而论,最公道之评论,最低应该是功过相抵,或者有功无过。故我等既不想邀功,又不承认有过。事实俱在,我第十军将士理直气壮。(李注:查遍了八年抗战的战史,日军在衡阳会战之伤亡人数,为各次会战之冠。而我军仅一万七千余人,战场范围亦仅数二平方公里。都是最大或最小纪录。)
敌国宣布衡阳守军投降,我也人云亦云,未能追究事实经过,竟将我忠勇奋战的官兵,生者、伤者、死者皆打入十八层地狱不能翻身、羞于见人,这是谁的恩赐?“不分是非者”。敌国战史记载,并无我投降的脏字,反而在其记述中云:“互四十余天之激战中,敌人尚无一卒向我投降,实为中日战争以来的珍闻。”
专论“投降”,投降!古今中外种类繁多,有卖国求荣之投降,有保存实力而投降,有因处境险恶被迫投降,有政略性投降,有战略性投降,有真投降,有假投降。投降!虽是可耻的行为,但必须视其投降目的何在,不可一概而论。投降!有的还有其尊贵意义之一面存在,吾人应该详查其真正动机何在,而使评定其是非,岂可皂白不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皇帝因无力续战,为保全国家元气,向同盟国做无条件之投降,而如今成为世界上最富强国之一。
昔三国时代,关公(关羽)为维护二皇嫂之安全,被迫降曹,因其为义之一字出此下策。后人认为关公义薄云天武功盖世,尊之为武圣,千百年来受万家香火祀奉。
越南,前为法国殖民地。法国派越南占领军某少将(忘其名),于越南奠边府与越军交战,法军超过了命令规定之守备期,因弹尽援绝,该少将投降越军被囚。后来越政府释放其归国。该少将回国时,法国朝野如疯似狂,用大字标语写道:“我们的英雄回来了”。并非投降者就是英雄。法国政府及其人民认为该少将于奠边府之役,已尽到他职责上最大努力而无责任,因无力继续作战,放弃奠边府被迫投降越军。以现代战争而言,势所必然,否则只有徒增不必要之伤亡,法国朝野是非责任分明。
我第十军之守衡阳,悲惨结局!卖命不讨好,死的死、伤的伤、侥幸生存者,所得到的是什么?一个个都成了“狗熊”,汗颜见人,永远不能扬眉吐气。方军长及周葛二师长决计牺牲小我,拟用我们三人之命,来拯救近万可敬可爱部属生命之安全,出此停战下策,是错吗?还是对呢?愿国人公正评判之。我冒昧武断言之,第十军与强敌血战四十七昼夜,歼敌五万所谓之“大勇”,在无续战能力之情形下,向敌提出有条件停战,来维护可敬忠勇部属生命之安全,可谓之“大仁大义”,我等军师长又错在哪里?关公只不过是仅维护二皇嫂之安全耳,岂能与近万忠勇官兵生命相比拟?向敌提出有条件停战,不是向敌屈服,乃以互惠为原则。如不能达成协定时,则继续作战,敌人亦处于进退两难极端困境,欲罢不能进取不得,在积尸如丘之战地上,敌战场指挥官也极寒心。趁我提出停战之机,接受我条件,藉此结束此战。彼虽提出非互惠条件“缴械”,而我达到主要目的,允于所求,在那种千钧一发之战况下,我全阵地皆在岌岌可危、险象环生中,又无可调之兵增援,随时随地都有被突破之危。一旦阵地一破,我必自乱,乃敌人屠杀良机。只要敌人答允不伤害我官兵,就是要我等军长的“人头”亦毫不考虑的给他,结果,我等军师长有赖条约之维护,沾光于我官兵,得免于死,可是那种被囚禁滋味,以及被人歧视的无形侮辱,在精神上所感受了打击,还是当时死了的好。
为第十军将士发言(2)
衡阳停战,据传闻敌国宣布衡阳守军投降?其措词如何说法,迄今我尚不详。惟敌国新闻界,曾有“方先觉率师投降”之语,简直荒谬之极,方军长率的是何师?前面曾说过,停战前,班的建制都没有了,各步兵连中残存者仅互不相识之官兵,十人八人耳。停战后,敌解除我武器,囚禁我将领,还故意放纵我官兵自动星散,则更扯不上方军长率师投降了,足证为无稽之言,我军曾参战衡阳之各级官员现在台湾者,最少尚有百余人,皆可作证,证明我言之不虚。
从另一角度而言,若是我第十军彼时还有师之存在,或能称之为师,哼!他皇军则休想占领衡阳,尚不知要战至何日为止。他皇军势必付出,尸积如山之惨痛更高后果。但是,我还是钦佩敌之攻心成功,手法运用之妙,他那轻描淡语投降的几句话,将我朝野脆弱缺乏是非感之心击溃,事后又不追查实情,成为人云亦云之盲从者。
以情理而论,纵然公论为,方军长及周葛二师长有处理善后不当之过失,也只能责备我等三人,我一万四千余伤亡官兵,及三千余侥幸尚存留人间以死与敌相拼之忠勇将士何辜!这些都是停战之前的事实,伤亡者,抛头颅流热血;侥幸者,随时随地皆在生死之间与敌奋战。其后果不但未能得到应得之荣誉和表扬,反将伤亡者、幸存者之功勋付于东流。不仅为此,每人还戴上一项降官、降兵、降鬼的臭黑帽,以致生者羞于见人,死者不能瞑目。这种违反情理的想法做法,该是何等残酷哟!这究竟又是谁的恩赐?敌人?政府?国人?长官?我认为四者皆有。
委员长蒋公,希望我军能固守两周?这“能守”二字的含意,他老人家认为,我军目前战力不能固守两周,因战略上之需求,而又希望能守两周。事实上,在无任何支援之情形下,我军苦守了六个星期又五天。于情于理,衡阳之失,我军没有任何责任,而且战果赫赫。假若我军趁敌之第一次总攻顿挫,伤亡惨重,斗志消沉之时机,战至第十六天之后,略事部署突围,抬着伤兵,可以大摇大摆走出衡阳,方军长一点责任也没有,亦没有投不投降之争论了。谁叫我们这些傻瓜不懂得投机取巧,硬要以血肉之躯与强敌拼斗到底,以致因援军不至,弹尽粮绝,在敌人昼夜强攻猛烈炮火之下,全军覆没!还身染投降臭味,被人所不齿。失地、丢命、损名,怪得谁来,纯系自找苦吃!我等三十九年来,并无一字一语之怨言。但是,能不为我伤亡及幸存之官兵叫屈吗?
这也难怪,反正损命损誉者乃他人之子、他人之夫、他人之父,与已何干?坐在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失去民族亲爱精诚、同胞间相爱相助的情谊,正义何存?倘若他有子弟参加衡阳之战,方军长这停战措施,他不高喊方将军万岁才怪呢!
非我蓄意无礼指责于人,衡阳那种丰硕的战绩战果,我国朝野竟忽视其民族性与历史性,斤斤在那虚表名词上计较,舍本求未之观点,事实俱在。敌国战史记载,反而为我第十军多方表扬,这该如何说法?我的解释是:敌人着重事实,我却在虚表浮文。
说老实话,我等军师长在那种全线战况岌岌可危之当时,并不在乎什么“停战”、“投降”等名词,目的只在确能维护我无续战能力,近万名伤残忠勇官兵生命之安全,敌人提出再苛刻的条件,我等也会答允,大不了要我军师长的人头,除此强敌免遗后患,我等亦早已准备好了,不至于临时失措。
敌人彼时不知我军尚有多大的潜力存在,不敢逼我至绝境,他也懂得“困兽犹斗”的道理,如不停战,势必还要大量增加其伤亡,更难以向上级交代,可见敌亦处于欲罢不能之境,故藉我提出停战之机,顺水推舟,结束此战。
敌失去大屠杀之机会后,乃采取解除我武器,囚禁我将领,星散我官兵的毒辣手段,彻底瓦解我第十军这个强敌,永除后患。
敌国历史记述,其最后标题:“苦难的衡阳战役,终于告一段落。”书中未写方军长投降,而且我所提出之停战,亦只字未曾提及。
为第十军将士发言(3)
敌国认为,我第十军衡阳之战,战斗上超级成功,做到了不可为而能为之的超级战斗,尽到了超乎情理之外的固守职责,在无续战能力之情形下,用任何方式结束此战,都是正确的,以免做不必要之牺牲。故对我第十军无侮辱性之文字。
敌国战史,也曾提到投降,请看它是如何写的:“亘四十余天之激战中,敌人尚无一卒向我投降,实为中日战争以来之珍闻。”
我军师长等,还能说些什么呢!一切的一切,全赖敌国战史记载,为我第十军将士解脱。
衡阳之战,倘若搬到世界上任何一国去,其战绩战果,那还得了!会使其全国朝野如疯似狂,而向全世界宣扬,只是可惜衡阳守军将士生错了地点,埋没了以生命与鲜血换来的烜赫战绩战果。这也表示了,我军方无干才的失职之处。(李注:葛先才脱险回到重庆,一高级军事首长约见他时,以不以为然的口气问:‘好像第十军军师长未有一人殉职?’葛先才立即顶了回去道:‘若军师长有人殉职,也打不了四十七天了。’据说方军长也遭受到另一高级军事首长类似的问话。)
敌国随便宣布衡阳守军投降的一句话,而毁了我第十军,死者、伤者、幸存者一万七千多人的声誉!还毁了中日战争中最成功的一战,未能详列战史,激励后来者,是不胜叹息!其实,不是被敌人所毁,而是被我不明事理者所自毁,以致埋没了衡阳民族圣战!一笔勾销了第十军官兵,用头颅热血所换来的战绩战果!自毁长城。尤未能把握时机。晓论全国将士,以衡阳战绩战果为例,告诫官兵:敌人并非子弹打不死的天兵天将,切不可存畏惧之心,自我困扰,养成怯敌心理。此乃鼓励官兵斗志最好时机、最有效方法。我责难各级司令部的幕僚,无才无能自问尚不为过分。
退到一万步而言,就算我们是投降吧?只要我等军师长没有卖国求荣之可杀行为,而是为拯救近万生命计,以战略性之投降来制止敌之暴行,有何不可?而且我终于达成所愿,这与日本天皇投降“同盟国”之目的,同出一辙,更超乎“关公”为义之一字被迫降曹的意义,何只重大千百倍,方军长及周葛二师长之战略性投降,乃大仁大义之行,舍己救人之仁义心肠,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忍辱受罪的,还是我等军师长,被敌囚禁,过了数月不如囚犯的生活,精神上的痛苦难以言喻。后来我等军师长各自冒险脱离虎口。好在我等都有一股赤胆忠心浩然之气来支持。故数十年来,我等既不邀功也不认过,也不必申明,事实俱在,公道自在人心,虽有人谓我耻,惟我则引以为傲,心安理得,愈吃愈胖。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贝当要塞”之攻防战极负盛名,日俄战争中“旅顺要塞”之攻防战,“日攻俄守”。日人认为,贝当之战其惨烈凶猛,瞠乎旅顺战役之后,称之为世界上最惨烈之攻防战,引以为傲。我则认为,旅顺要塞之攻防战,其惨烈程度,又瞠乎我衡阳攻防战之后远矣。
一、俄军以要塞工事迎战,与衡阳野战土方工事相较,其坚强性,有天壤之别。要塞难攻犹有可说,我以野战工事迎敌。在其极端优势兵力火力之强攻下,久攻不克,足见官兵们的斗志之坚强,置生死于度外,全凭血肉之躯迎战,而且昼夜如斯。我想旅顺要塞之战,少有这种场面。
二、日俄旅顺之战,日军经四月余之战斗,伤亡五万九千余人,才攻占该要塞。日军之攻衡阳,四十七天中,伤亡七万余人。无论在工事抗御力方面,战场面积之大小,火力之强弱,伤亡数位之比较,以及空间时间而言,衡阳攻防战较之旅顺攻防战更为惨烈,易言之,世界史上更无前例最惨烈之攻防战,为我国衡阳夺魁,亦即我国之荣也。
事实如此,在预十师三千数百公尺之横宽正面,血战四十二天,自八月四日起,加上城西第三师第七团之一部阵地及一九○师阵地,全战斗横宽面,共计约为五千公尺的小小战场上,敌我双方共计阵亡近六万人(未计伤者),其惨烈战况可想而知,古今中外战绩战史,皆无与伦比。
为第十军将士发言(4)
衡阳之战,评以“虽败犹荣”,我第十军应当之无愧,何况乃败于无补无援呢!因之我说,衡阳之战,有其尊贵之民族性历史性存在,焉能漠视之,惜乎岁月逝矣!晚了!
写至敌我阵亡近六万人有感,假若将这六万人所流的血集中起来,同时倾向地面,岂不血流成溪!而这六万人的亲人好友所流的泪,又不知比所流之血,要超过多少倍了。这都是利欲薰心的战争贩子做的罪戾。天网恢恢,这些战争贩子一个个都未得到善终而惨死,何苦来哉?
有人曾提出意见:你第十军为什么不突围呢?突围较之向敌人要求停战光彩呀!在理论上确属实情,但是,突围要有攻击能力才能突破敌之包围圈。就算能突破敌包围圈,还要占领阵地,确实掩护伤兵,及非战斗员兵由此缺口冲出,才能达到突围的目的。诸位请想,我军全线阵地上,最后仅有不足二千战士,正与优势之敌胶着激战中,不能调集做突围之行动。就算能迅速集中这点残存兵力采取攻势,当面之敌却有五师团之众,其包围圈有似铜墙铁壁,我那一点残存兵力,能攻破吗?倘若我突围攻势顿挫,则必自乱,随之官兵斗志动摇,各自乱跑混战。这种情况之下,谁也不能控制整个战局,给敌人大屠杀之机,我近万生命不保矣!倒不如站稳阵脚,让敌来攻,与敌拼个皆亡。
这些忠勇官兵,都是有父母妻儿之人,我等为长官者,焉忍将彼等断送枉死城,而使天地之间,增加了多少孤儿寡妇,造成白发人哭黑发人之惨象,更添我军师长的罪孽。彼时,我们一切措施,皆以维护近万生命为主旨。
全期战斗过程中,只有一个时期能顺利突围,乃敌人第二次总攻顿挫之时,以时间言之,战至第三十天以后之一周内。前面曾记述,敌人第二次总攻惨败后,我军可以大摇大摆走出衡阳。彼时,方军长根本没有突围意向,还想多杀些敌人,不料援军杳无消息,我战力日在大量耗损,至战斗后期则无突围能力。我军虽处于绝境绝望之际,仍希望外围友军有奇迹出现,我军师长亦不甘愿放弃衡阳,故失此突围良机,然我等并不懊悔。结果,固然我第十军全军在敌炮火强攻之下,伤亡殆尽而覆没!敌人却多增加了二万余人之伤亡。
第十军之覆没,有其高超代价,事实俱在。如果说,以军纪而言,高级将领无理擅自弃守衡阳,应受纪律制裁,我当引颅就戮坦然就死,毫无怨言;若是有侮辱性之流言,恕不接受。
我援军避战塞责(1)
前面我指责外团友军避战,并非无的放矢,有事实为证。大概战至三十天之后,外围某军,推进至距我阵地约二千五百公尺处,密集枪声清脆可闻。援军到了,我官兵无不额手称庆。方军长即以无线电,向该军长连络,请其部队迅速进城。
该军长覆电云:“敌拒阻甚力,攻不进城。”
方军长再电:“我派队攻破敌包围圈来迎。”
该军长无理由申述,只好应允,并规定好连络信号。当晚,方军长派军直属特务营长曹华亭少校亲率官兵一百三十余人,由本师主阵地,第八团阵地上冲出,突破敌包围圈,至该军部队停留射击处,用规定信号连络。结果是鬼影子也找不到一个,早撤走了。我官兵有如南柯一梦,空喜一场,我曹营长又率队攻回城来。在敌阵冲出攻进,如入无人之境,该营却伤亡三十人,我一百三十余人,行动自如出进于敌包围圈。这一整军兵力,不能攻进衡阳,该是如何说法,岂不是避战乎?事后我得悉该军正确实况,其敷衍塞责手法高明之极,军派一师,师派一团表示已至衡阳外报到了。然后,该军长向统帅部一通谎报电文云:“敌势太强,我伤亡惨重,未能攻进衡阳,现撤至某地整理中。”
天高皇帝远,统帅部对该军战斗真相不明,亦无可奈何,乃不了了之。
该军却未料到,方军长真的派曹营出迎,拆穿其不能攻进城之谎言谎报。(李注:该援军系六十二军,军长黄涛。)
另有一军亦复以此,进至衡阳外五里亭,城中听到密集步机枪声,午夜后,销声匿迹又撤走了。凡曾参加衡阳作战之官兵,皆可作证。
曹华亭营长率队由本师主阵地第八团阵地上冲出,第八团以火力掩护该营冲出攻回,第八团团长张金祥上校,现住台北市更可作证。
再抄录敌国战史记载为证:“敌之援军三个师,已于其间到衡阳附近。但经我第四十师团迎击后,已弃衡阳而掉头南下。”外围友军避战,谅不能责我侮辱友军吧!如不坦率将衡阳之战的真相写出,又焉能知晓衡阳之失的因果?
这也不全怪友军之避战,乃因有许许多多恶习因循所形成。一言以蔽之,上梁不正下梁歪。并举出一点而言,援军之援衡阳,战略目的不外乎三原则:一为歼灭包围衡阳之敌。二为衡阳守军已达成歼敌目的,其本身已无续战能力,将第十军接出衡阳整补。三为援军进入衡阳,会同第十军继续固守。
站在援军方面言:一、有没有能力歼灭包围衡阳之敌,高级司令部依据当时敌情、使用兵力之多寡,应有适当搭配,才能事半功倍。二、接出衡阳守军,或者援军可以办得到。三、援军最怕的是进入衡阳后,高级司令部必定令其接替第十军任务。再来一次“无补给”“无限期”的固守,坐以待毙。城内无储备粮弹,接替第十军固守之军,在那种昼夜恶战情况下,他所携带之粮弹,最多只能维持六天之消耗量,逾期则战力枯竭而失败。这还是指能战善战之师而言,否则亦将踏上“长沙”、“桂林”覆辙,于一日之间被敌攻占。以上三案,为高级司令部用兵不当,援军就有覆没之可能。援军将领,为本身利害计,权衡轻重,战必涉险不如不战,向上一通谎报电文搪塞,就可逃避此战,既无责任又无损耗,何乐不为?
我高级司令部无精算、无配合、不知敌、不知已,不能适时供应战场需求以保持部队续战力,不能适应敌情变化,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单纯措施,都未能做好,更谈不上整个战局兵力之有效运用了。
我评论高级司令部,言词间好像有点过份,未能顾及上级颜面,深感歉疚。但是,诸位已看过前面所写诸战役,相互对照引证,谅必能宥我直言不虚也。再将所说“不能适应敌情变化”而随之变化一语,用事实加以证明:以衡阳会战为例,敌我战略部署及兵力运用,来检讨其得失。我战略部署和目的,前面曾说过,以衡阳为核心,主力分布于衡阳各邻县,衡阳核心死守以消耗敌之战力,将敌主力逐次吸引至衡阳郊区,俟衡阳守军,战至力不从心时,我外围友军齐向衡阳争进,将敌主力反包围歼灭之。
我援军避战塞责(2)
敌第十一军团横山司令看透了我战略部署及目的,对衡阳攻势,虽一挫再挫伤亡惨重,对攻城之六十八、一一六两个师团,只整补无增援,而不将其主力投入攻城战。横山的用兵观点非常正确,他说:“只要将敌人外围主力击破,衡阳守军得不到援军,在无补给之情况下,至其战力耗尽时,则不攻自破矣。”果然,敌将湘江东岸国军全部压迫至衡阳以南很远地区后,方抽调三个师团兵力,加入衡阳攻城战,亦即敌第三次之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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