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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血痕》作者:西德尼

_6 西德尼.谢尔顿(美)
  天啊!
  当里斯·威廉走了之后,伊丽莎白·洛菲在床上躺了许久。她呆呆看着斜照在天花板上的日影,一动也不动。
  她突然感到一阵椎心刺骨的剧痛。她不想藉镇静剂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要品尝这般刻骨铭心的苦痛;她要在苦痛中回忆她的父亲。
  她撑得过去的,因为她是山姆·洛菲的女儿。从白天到夜幕低垂,她只是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去想。然而,往事却一幕又一幕从她眼前掠过。
  她时而哭泣,时而微笑。她知道自己已全然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中了。不过没关系,反正别人听不见。
  到了半夜,她突然觉得很饿,狼吞虎咽吃下一个大三明治,随后又立刻吐了出来。她还是觉得很难过。她的身体仿佛被撕裂成碎片,而这种痛苦是没有人能替代的。她觉得浑身有如着火般的疼痛。
  昔日和父亲相处的影像不断在她心里浮现。
  她看着旭日从窗外升起。仆人来敲她的房门,她叫她退下去。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伊丽莎白从床上跳下,紧握话筒。
  “是父亲打来的!”
  她想着。
  然而,她突然惊觉到,山姆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永远也不可能打电话来了。她不知不觉将手缩回,茫然想着自己永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而且再也见不到他了。
  无底的万丈深渊。
  无底的……
  伊丽莎白躺下来,任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细细回忆昔日的种种。
  第七章
  【伊丽莎白·洛菲】
  伊丽莎白的诞生对山姆·洛菲而言,无疑是双重的打击。她的出生就是个悲剧。伊丽莎白的母亲在分娩过程中去世了。然而,对山姆·洛菲而言,更大的损失就是伊丽莎白并不是个男孩。
  打从她还在母亲腹中开始,她就是山姆·洛菲所有希望之所系;一个横跨五大洲的制药王国正等待她的诞生。她将成为洛氏企业的主人。
  山姆·洛菲的妻子——帕特里夏是一个拥有脱俗美貌的黑发美人。
  许多女人都想嫁给有钱有势的山姆·洛菲;然而只有帕特里夏是真心爱着山姆·洛菲。
  但是山姆·洛菲可并不这么相对地爱她。他一直在寻觅一桩理想的“企业联姻”,他的对象必须能对他的事业有所帮助,而帕特里夏正好符合了这个条件。山姆没有时间,也无心当个住家男人。
  在他的生活里只有洛氏企业,容不下别的东西。他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悉数献给了洛氏企业,同时也希望身边的每个人都能跟他一样对公司忠心不二。
  对他而言,帕特里夏唯一的好处也只是对公司有帮助而已。当帕特里夏领悟到山姆对她丝毫没有半点爱意,已经为时太晚了。
  山姆替她安插了一份“工作”,而帕特里夏在工作上的表现也相当称职。她的“工作”就是当个完美的女主人——完美的山姆·洛菲夫人。她渴望得到山姆的爱,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经知道那是不叮能的事,于是她学会了不再付出她的真情。她无微不至地照料山姆,就像是洛氏企业里一位专职员工,更像山姆身边的小秘书。只要山姆需要她,不管是白天或深夜,她总会及时赶到他身边——替那些商业集团的负责人准备精致的美宴,款待上百名的宾客,热心周到的招待他们。宴会中使用的全是上好的餐具——有精美刺绣的餐巾、晶莹剔透的巴卡拉水晶餐具、华丽的乔治亚时期的银器。
  帕特里夏真可说是洛氏企业的幕后功臣之一,也像是企业里的重要资产。她像斯巴达人似的节制自己的饮食起居,更注重以运动来保持身材的健美,因此她拥有傲人的身材。
  穿着品味更是一流。她的服饰都是由纽约诺雷尔、巴黎的夏内尔,伦敦的哈特内尔以及都柏林的小西比尔·康诺里设计的。她的首饰则由保加利亚的让·施卢姆贝格尔一手设计。
  在怀孕前,她的生活一直是紧张忙碌而却又空虚单调。有了身孕之后,无疑为她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重大的改变。
  山姆·洛菲是洛氏王朝最后的子嗣,帕特里夏知道他一直很渴望能生个儿子来继承洛菲家的香火。这就得靠帕特里夏了。所以当山姆得知帕特里夏有孕在身时,他侍奉她像个皇后似的。为了她腹中的婴儿——未来洛氏企业的继承人,山姆对帕特里夏更是疼爱有加。
  当院方送帕特里夏进产房时,山姆紧握着她的双手,对她说:
  “谢谢你,一切都放心吧!”
  谁知道,在进入产房三十分钟后,帕特里夏却因血栓症而在手术台上去世。也许帕特里夏唯一能值得庆幸的,就是她还没来得及知道自己辜负了山姆的期望。
  山姆从百忙之中抽空安排帕特里夏的葬礼。随后,他就全心思考自己要如何安排女儿的将来。
  伊丽莎白才一周大时就交给奶妈照顾——她是奶妈带大的。也就是说,她的生活中只有奶妈。
  在她五岁以前,父亲的地位似乎微不足道,他待她形同陌路,永远都是来去匆匆。而伊丽莎白对他来说,也只是个小拖油瓶,在他四处旅行洽公的行程中徒增许多不便。她才在设有保龄球道、网球场、游泳池和回力球场的长岛别墅里住没多久,一群奶妈们就帮她把行李打点好,送她到比阿里兹的庄园去了、那里有五十个房间和三十英亩的绿地,因此小伊丽莎白常常在庄园里迷路。找不到路时,她就站在路边哭泣。
  此外,山姆·洛菲的居所不止于此,他在纽约的比克曼区还有一栋豪华的两层楼的公寓,在撒丁岛①(注:位于地中海,属意大利)上拥有一幢滨海别墅。
  伊丽莎白住过一幢又一幢可媲美皇宫的华宅,幼小的她不停地在搬家。虽然她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她始终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就像一个无意间闯入一个由陌生人所举办的生日宴会的小女孩一样。
  当伊丽莎白大一点的时候,她开始了解到,身为山姆·洛菲的女儿所要面临的一切。就像她的母亲一样,伊丽莎白生来就注定要为洛氏企业奉献一切。
  她丝毫没有家庭生活可言。不仅是因为她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更因为父亲对她一点都不关心。他就像个法定扶养人一样尽了一些义务,却不曾把他对公司的热爱,移转到伊丽莎白身上。
  以前,帕特里夏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毕竟是个大人。但是对于一个稚龄的孩童来说,这实在是很大的伤害。伊丽莎白觉得自己一直孤零零的,一点都得不到父亲的关爱。她还不懂如何去调整这种莫名无已的挫折感,到头来只有责怪自己长得太不讨人喜欢。
  ※※※
  尽管如此,她还是竭尽所能想讨山姆的欢心。
  当伊丽莎白开始上学之后,她常常在学校做一些小礼物送给山姆,像是一些孩子气的涂鸭、水彩画和一些歪七扭八的烟灰缸。她总是小心翼翼收藏这些小玩意儿,她要等到父亲回家时,再给他一个惊喜。她能想俊得到,当山姆看到这些礼物时的反应。
  他一定会说:
  “好漂亮啊!伊丽莎白!你真是个小天才!”
  这是伊丽莎白片面的想法。
  然而,每当山姆洽商回来,伊丽莎白兴致勃勃地献上她珍藏已久的小礼物时,他总是漫不经心地看上它们一眼,就摇摇头说道:
  “你永远也当不了艺术家。对不对?”
  ※※※
  有时候,当伊丽莎白半夜从梦中醒来时,她总会走下蜿蜒的楼梯,穿过重重的长廊和迷宫似的大小房间到山姆的书房去。书房里空无一人,小伊丽莎白怀着虔诚的心情踏入这个她心目中的最神圣的地方。
  这里是山姆·洛菲专用的房间,他在这里处理过紧急的公务,签署过无数的重要文件;这里是他统筹帷幄、发号施令的地方。小伊丽莎白总是战战兢兢走近他父亲那张巨大的皮制办公桌,用她那双小手轻轻来回擦拭桌面;然后,她会绕到桌子后面,爬上那张大皮椅,慢慢坐下来。
  坐在父亲这张大皮椅上不仅能让她觉得心安,更让她觉得跟山姆的距离又更近了一步。她觉得坐在山姆常坐的地方,就能让自己变成他的一部分。伊丽莎白假装自己正在和父亲说话,在她的幻想中,山姆是一个愿意倾听及解答她所有疑惑的好爸爸。
  一天晚上,当小伊丽莎白又独自坐在那张大皮椅上幻想着一切时,书房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山姆就站在门口。他看见小伊丽莎白穿着单薄的睡衣正坐在办公桌后面。
  他满脸惊讶地问道: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开灯呢?”
  他走近伊丽莎白,一手抱起她,带她上楼睡觉。当天晚上,伊丽莎白兴奋得彻夜未眠,她一直在回味着躺在山姆臂膀里那种温暖的感觉。
  从那次之后,伊丽莎白每天晚上都会跑到书房去,坐在大皮椅上等着山姆来抱她上楼睡觉。但是,山姆却再也没有出现。
  没有人向伊丽莎白提起过有关她母亲的事。她对母亲唯一的了解就是那张挂在客厅里的大肖像。那是一张极美丽的全身画像。伊丽莎白总爱站在画像前,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凝视着她母亲美丽的容颜。然后,她转身过去看着墙上镜中的自己——她看到的是一只丑小鸭。她已经戴上牙套,看起来像个暴牙的小怪物。
  “难怪爸爸讨厌我。”
  伊丽莎白心中如此想着。
  从这时候起,伊丽莎白便养成了狼吞虎咽的饮食习惯,而且还毫无节制。她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如果她吃得又胖又丑的话,就没有人会拿她跟她母亲相比了。
  伊丽莎白十二岁时就被送进曼哈顿东区的一所私立中学念书。她每天由司机驾驶劳斯莱斯接送。她在班上不苟言笑,总是独来独往。在教师眼里,她是个怪异的学生。从来不举手回答问题,好像她每一题都不会似的。
  教师们都很不喜欢她,而且一致认为她的怪癖是被富家人骄纵出来的。在一份呈给女校长的学年报告书中,伊丽莎白的导师这么写着:
  〖我们已经尽可能督促伊丽莎白的课业了,然而她还是不见任何进展。班上的同学都排斥她,她本身也不愿意参与任何团体活动。她交不到朋友。她的成绩一直很不理想。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用功不够,还是她的资质太差。她傲慢又自私。如果不是因为她父亲是学校最主要的赞助人之一,我一定会极力赞成校方开除她。〗
  ※※※
  其实,这份报告所写的太言过其实了,事情并未如导师所写的那么复杂。伊丽莎白只是一个极度孤单的小女孩,她不懂得如何去协调自己的人际关系,更不会保护自己。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为了不让同学们发现这些缺点,所以她宁可离他们远一点。她一点也不傲慢,相反地,她相当怕羞。
  山姆的世界对她来说太遥远了,而且这种感觉也深植在伊丽莎白的心里。更不幸的是,所有的环境似乎都和她格格不入。她恨透了由劳斯莱斯接送她上下学,因为她觉得那不适合自己。在班上,每当老师提出问题时,即使她真的知道每一题的答案,但是为了怕引人注目,她宁可假装不会。
  事实上,她是一个嗜书如命的女孩,她常常整夜不合眼的待在床上看书,她的床上堆满了一大堆书籍。
  伊丽莎白更喜欢做白日梦。天啊!梦境里的世界多美啊!
  ※※※
  在梦里,她跟山姆在巴黎一同搭乘马车漫游,马车载着他们到山坶的办公室,那是一间像圣特里克大教堂一样气派的大办公室,人们进进出出,递上文件给山姆批示,而山姆会把那些待签的文件全都推到一旁,并对那些人说道:
  “你们难道没看到我在忙吗?我现在要跟我的女儿伊丽莎白说话,没有任何事情比这件事更重要。”
  有时候,伊丽莎白幻想着她和山姆一同在瑞士滑雪。他们正并肩滑下一处险坡,寒风嗖嗖从他们耳边掠过。山姆一个不小心滑倒,痛得大叫起来,看来脚已经跌断了。
  伊丽莎白对他说:
  “爸爸!别怕!我会照顾你!”
  然后她快速滑下山坡,到医院求救。
  “请你们快来!我父亲受伤了!”
  一组身着白袍的医护人员送山姆上救护车。伊丽莎白则随侍在他身旁,在警笛大响的救护车里,伊丽莎白喂他吃东西(骨折的部分可能是他的手臂,而不是他的脚)。不久之后,她的母亲还会活生生的走进房间门来看他,但是山姆对她说:
  “我现在没空,帕特里夏。伊丽莎白在跟我聊天。”
  ※※※
  有时候,她的白日梦是以撒丁岛上的别墅为背景。佣人们都不在,伊丽莎白亲自下厨做菜给山姆吃。他每样菜都要吃两份,而且在享用之后,他还会称赞她的手艺说道:
  “你的手艺比你妈妈棒多了!伊丽莎白。”
  他说话时的表情显得很高兴。
  伊丽莎白的白日梦总是以类似的结局收尾。
  门铃响了,一个比山姆还高大的男人登门向伊丽莎白求婚,这时山姆会苦苦哀求伊丽莎白留下来,并且说道:
  “伊丽莎白!不要丢下我!拜托!我需要你!”
  于是伊丽莎白就留下来陪山姆了。
  ※※※
  在所有的华宅之中,伊丽莎白最喜爱撒丁岛上的滨海别墅。
  与其他的别墅相比,虽然它不是占地最广的,但是对伊丽莎白来说,这里是最美的,也是最有家的感觉的地方。
  撒丁岛位于意大利西南方二百五十公里的海面上。景色天然形成,崎曲的岩石地形气势雄伟,有如鬼斧神工。从别墅俯瞰四周,可以看到峻奇的山景、绿色的牧地和碧蓝的海洋。数千年前因火山活动而形成的火山岩悬崖,矗立在深海之边。绵延不绝的海岸线就像一轮新月般直达天际,第勒尼安海的碧浪轻轻拍打着海滩。
  伊丽莎白觉得这座岛屿有着神秘的气息,像是海风的味道,又像是珊瑚礁的气味,甚至还有传说中拿破仑最喜爱的黄白相间的马恰花香。
  岛上还有高过六英尺的灌木丛,上面结满红艳艳的果子,尝起来有如草莓般的香甜。还有长在岩石间,高大的瓜西亚橡树,它的树皮一直是意大利本岛制造酒瓶塞的主要材料。
  伊丽莎白最爱聆听海风呼啸穿过海岸上巨大浑圆岩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岩石在歌唱。凄厉悲惨的风声,仿佛演奏着一首首的挽歌,哀悼海上一群无名的亡魂——给人的感觉并不怎么愉快。
  海风不分昼夜地吹着。伊丽莎白学会了如何分辨海风的风向。知道风是从东南方来的,还是翻山越岭而来的和风。有时候风声啸啸,非常惊人;有时候,和风徐徐,令人神清气爽。更有时候,风是从遥远种秘的撒哈拉沙漠袭来的——这是热风,很可怕的一种风。
  洛氏家族的滨海别墅坐落在斯玛拉达海岸,正好可以俯瞰面向第勒尼安海的切尔沃港,碧海蓝天,怡人的景致尽收眼底。房子的四周植满了桧木和结满苦涩果实的橄榄树。港口附近有几处翠绿的小山丘,涂满灰泥的矮房子散乱的聚集在一起,好像顽皮的小孩画的腊笔画一样。
  别墅本身是以桧木搭建而成的,外层则涂满白灰泥。房子有好几层,每一层都有许多房间;每间房间里都有壁炉和阳台。另外,在起居室和餐厅里,都有一扇能欣赏到全岛风光的落地窗。每四间房间共用一座楼梯。屋内的摆设相当得体,随处可以看见具有乡村风味的长餐桌和躺椅,以及柔软舒适的椅子。每扇窗户都装上了当地手工缝制的白棉窗帘;地毯则是当地著名的斯拉萨达布以及塔斯卡尼①(注:意大利西南部的一座城市)式的针织布拼成的。浴室和卧房内颇富原始风味的传统手染地毯。屋内挂满了昂贵的名画,有法国印象主义画派的名作、意大利大师级的名画,以及别具原住民风格的作品。大厅里还悬挂着伊丽莎白的曾曾祖父母——塞缪尔·洛菲和特伦尼亚·洛菲的肖像画。
  在这些房间之中,伊丽莎白最爱去的,则是在斜斜屋檐下的塔房。从二楼有一座窄窄的楼梯可以通往塔房。山姆把那里当做自己的书房。里头有一张大书桌和一张旋转椅。一座座书橱靠墙而立,墙上悬挂的是一幅幅地图,上头标示了洛氏制药王国分布的地点。
  打开一扇法国风味的门,门外就是傍着悬崖而立的阳台。从那儿往下看去,可真是令人惊心动魄。
  也就是在这栋别墅里,伊丽莎白对洛氏一族的根源有了初步认识。她开始觉得自己身体中流淌的的确是洛氏家族的血液。那年,她正好十三岁。
  ※※※
  事情就从她发现了一本古书开始。
  山姆有一天因有要事而必须到岛上的奥尔比亚市跑一趟,伊丽莎白闲来无聊,于是就独自漫步到塔房上去。
  她对书架上陈列的一册册书籍一点兴趣都没有,因为那些都是艰深专门的药理学和药剂学专业书,以及一些跨国企业经营和法律知识方面的著述。
  有一些较为珍贵的手抄本,则另外放在玻璃书橱内保存;其中有一本中世纪的拉丁文事作品《目前面临的事》,另外一本则名为《药材概要》。
  当时伊丽莎白正在学习拉丁文,于是她便想从中抽取一本来阅读。她打开书橱,抽出一本书后,看到里边角落处还塞着另一本书。伊丽莎白于是拿起这本厚重的红皮书,发觉上面并未标上书名。
  受到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伊丽莎白迫不及待的翻开它,同时也替她自己开启了一道通往另一个陌生世界的大门。
  这本以英文撰写的书,正是伊丽莎白的曾曾祖父——塞缪尔·洛菲的自传。上面并未署名作者为何人;也没写明著作日期。由斑驳的墨迹和泛黄的模造纸看来,这绝对是一本百年以上的古书。内容描述的是她曾曾祖父的一生。
  伊丽莎白看过她曾曾祖父母的肖像不下百次——肖像里的绅士和贵妇穿着旧式的礼服,打扮和一般平民相当不同。她的曾曾祖父并不英俊,但是自信的脸庞却流露出精明、睿智的气质。他拥有一头金发,颧骨像斯拉夫人般高耸;澄蓝的眼眸有着犀利的神采。他的妻子则是个标准的美人。乌黑的秀发,完美无暇的玉肤,还有一双迷人深邃的黑眼珠。画中的她身穿白色的丝质长袍,外罩一件紧身胸衣,胸衣是绵缎制作的。
  以前,画中的这对夫妇对伊丽莎白而言就像是遥远的陌生人。
  但是现在,当伊丽莎白独自在书房里翻阅他们的传记时,他们仿佛从画中走了出来,成了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物。
  伊丽莎白也仿佛走进了时光隧道,回到1853年波兰克拉科夫市贫民窟,目睹塞缪尔和特伦尼亚的一生经过。伊丽莎白浸沉书中愈久,她愈了解到一个事实——塞缪尔·洛菲,她的曾曾祖父是个十足的浪漫主义者,也是一个真正的冒险家。
  然而,他更是一个凶手。
  第八章
  【塞缪尔·洛菲】
  塞缪尔·洛菲最早的记忆是当他五岁时,他的母亲在一次大屠杀中遇害身亡。
  伊丽莎白继续阅读下去。
  当时是1855年,在俄皇的统治之下,波兰曾经发生过屠杀犹太人的事件,而洛菲一族人则在克拉科夫市的犹太人贫民窟,和其他几个家庭共同住在一栋小木屋里。
  当年,塞缪尔·洛菲就是被家人藏在天花板里才幸免于难逃过那场大屠杀。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塞缪尔躲在天花板上大气也不敢吭一声,一直到那场血腥的杀戮过去之后,听到底下传来幸存者的啜泣声时,他才小心翼翼爬下来,到街上寻找他母亲的踪影。
  当时,这个小男孩看到的是一片火红的世界——街道两旁的木造屋全都着火了,天空被火光映得如鲜血般腥红,烈焰冲天,令人窒息的烟味四处弥漫。街上的男男女女都好似发狂般地呼喊着家人的名字,有些人则不死心企图抢救火海里仅剩的破烂家当,似乎整个城市顿时都成了人间炼狱。
  当时,克拉科夫市已经有消防队了,但是上面规定不准他们替犹太人救火。住在城市边陲贫民窟中的人们,只能赤手空拳对抗迫害犹太人的大屠杀;面对一发不可收拾的火势,除了用手汲水抢救之外,就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破屋子毁于大火之中,人们甚至还排成一列,企图以传递水桶的方式来扑灭这场大火。塞缪尔随处可以见到生离死别的惨状,一具又一具遭到蹂躏的尸体像破碎的娃娃一样残缺不全。一些衣不蔽体,遭到凌辱、强暴的妇女和女童,身上鲜血淋漓,倒在街上不停的呻吟、哀号。
  塞缪尔终于在某处的街角发现了他的母亲。当时她已经呈现半昏迷状态,奄奄一息,脸上的鲜血泪汨流着。塞缪尔跪在他母亲身旁,一颗心狂乱的跳动着,心中乱无头绪、不知所措。
  他低声喊道:
  “妈妈!”
  听到塞缪尔的叫声后,他的母亲就开始挣扎,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嘴唇微微颤动,仿佛想跟他说些什么。塞缪尔年纪虽小,但是他也看得出来,他的母亲已经危在旦夕了。他愿意做一切事情来挽回母亲的性命,可是年幼的他毫无头绪。尽管他轻轻替母亲拭去脸上的血迹,然而他还是能感受得到死亡正一步一步啃蚀他母亲。
  在他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塞缪尔双眼无神的看着人们在母亲身旁掘了一个大坑,而那些掘出来的泥土,则被他母亲的鲜血给浸湿了。根据圣经上记载,他的母亲必须和这些泥土葬在一起,如此才能和神在一起获得永生。
  就在他母亲被葬到土中的那一刹那,塞缪尔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成为悬壶济世的医生。
  ※※※
  洛菲家和其他八户人家共同居住在一栋三层的木造屋内。
  塞缪尔和他的父亲以及雷切尔姑妈则住在其中一间小房间里。终其一生,他从未独自睡在一个房间里,或是一个人单独吃饭。
  在这座大杂院式的木屋里,噪音不断,毫无隐私可言。对他而言,这是一座噪杂拥挤的迷宫。
  塞缪尔和他的亲友们就像是他们所饲养的鸡、山羊、马和母牛一样,一到了晚上,就被异教徒①(注:俄国人)关了起来。
  日落西山后,贫民窟对外的通道,全被两扇上了锁的大木门所隔绝。等到日出之后,贫民窟内的犹太籍商人才能获准外出和异教徒做生意,但是他们一定得在傍晚以前赶回来。
  塞缪尔的父亲是犹裔俄国人,当年也是为了逃离屠杀贫民窟的集体迫害,所以才远从乌克兰的首府基辅迁居到波兰的克拉科夫市来开创新天地。他在这里结识了一位女孩,而这位女孩就是后来塞缪尔的母亲。
  塞缪尔的父亲是一个身形佝偻,有着满头白发的男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他是一个推着手推车,沿着区内弯弯曲曲的小道叫卖杂货、饰品和厨具的小贩。
  小塞缪尔喜欢徘徊在这些拥挤、喧闹、铺着鹅卵石的小巷中。他喜欢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鱼干的味道和水果熟透了的香气,也喜欢盐屑和皮革混合在一块儿的味道。他爱听小贩们叫卖的声音,也爱听妇女们讨价还价时高亢泼辣的语调。
  小贩们兜售的商品种类之繁多,足以令人眼花缭乱——有亚麻布和蕾丝,棉纱和做被套用的布料,皮毛和肉类,还有各类时鲜蔬果、针线、肥皂、鸡肉、纽扣、糖浆和鞋子等等,全都排列在手推车上。
  ※※※
  父亲头一次带塞缪尔出贫民窟是在塞缪尔十二岁生日时。第一次走过那两扇厚厚的大木门,来到异教徒生活的克拉科夫市,对这个小男孩而言,不啻是最刺激新鲜不过的体验了。
  清晨六点,天还蒙蒙未亮时,塞缪尔就穿上他最好的衣服,和他父亲在大木门前等着。那时已经有许许多多的小贩聚集在那儿,推着各式各样粗糙的手推车等待大门的开启。阵阵寒风刺骨,塞缪尔不由得把颈子缩到已经磨破,线头也已脱落了的羊毛外套里。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投射出第一道耀眼的光芒,只见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那两扇厚重的大木门被缓缓地推开,在嘎吱嘎吱的开门声中,小贩们早已夺门而出,就像一大群蚂蚁一般,川流不息的往市区前进。
  快到达市区时,塞缪尔的心跳也加速了。
  他已经可以清楚看见耸立在维斯杜拉河边的高大城墙了。现在,他已经置身于克拉科夫市,随处都可以见到那些强迫他们实施宵禁的异教徒。他偷偷瞥了他们好几眼,对于他们的外表他感到相当惊讶。因为他们既不戴帽子、不戴耳罩,也不穿一种名为“贝开契斯”的黑色长外套,他们也不蓄胡子,每个男人脸上都是光溜溜的。只见他紧紧搂住父亲的手臂。
  塞缪尔和父亲走在通往里奈克市集的街道上,他们穿过了重重布幔所构成的长廊,最后来到圣马利亚教堂的双塔之下。
  塞缪尔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壮观的景色。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仿佛有如梦境一般神奇。能够肆意呼吸自由的空气,就让塞缪尔兴奋不已了。
  这里的房舍街道都井然有序。不像贫民窟一般拥挤杂乱。更神奇的是,家家户户都拥有自己的小花圃。理所当然的,在此时小塞缪尔的心中,城里的每一个异教徒全都是百万富翁,每天都能过着衣食丰足的日子。
  塞缪尔陪着父亲到许多摊贩的摊子上采购货品,他们把买来的货品一一放到手推车上。当手推车上载满了货物时,他们父子俩人就掉头朝向来时路走回去。
  “我们能不能再多逛一会儿呢?”
  塞缪尔央求着。
  “不!孩子!我们得回去了。”
  他的父亲答道。
  塞缪尔一点儿都不想回去。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走出贫民窟的大木门之外,感到无以言喻的喜悦。
  他想着:
  “这里的人们可以随意四处走动、任意交谈,他们有自由生活的权利……为什么我生下来就不是这里的一分子呢?”
  这个想法稍纵即逝,塞缪尔为了自己这种不忠的念头感到十分惭愧。
  当天晚上,塞缪尔一直都未能合上眼睛。
  他的脑海中不断出现白天所见到的种种景象;那些美丽的房子,绿色草坪上迎风摇曳的花朵。他觉得胸腔郁闷得好似要爆裂开来一样。他一定得找个人喧泄一下心中的感觉才行。
  可惜的是,这里没有一个人能体会他的感受。
  ※※※
  伊丽莎白把书本放下,闭上眼睛,想象着塞缪尔的孤单无助,他的兴奋与憧憬,他的挫折与失意。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伊丽莎白把自己视为她的祖先塞缪尔。
  她尝试着想象自己就是他的化身,他的孤单就是自己的写照。伊丽莎白身上流着他的血液,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美好的、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一阵刹车声在前庭响起,山姆的车回来了。
  伊丽莎白急急忙忙把书合上,放回书柜里。在她待在滨海别墅的那段期间里,她一直没有机会再把那本书偷出来看。但是,当她搬回纽约时,她把那本书藏在行李的最底层一起带回去了。
  第九章
  从冬阳和煦的撒丁岛飞到湿冷的纽约,感觉上有如来到西伯利亚一样,教人难以适应。街道上泥泞不堪,从东河吹来阵阵刺骨的寒风;然而伊丽莎白却无动于衷。
  她的思绪已经飘到19世纪的波兰,回想着她曾曾祖父传奇的一生。每天下午放学后,伊丽莎白总是迫不及待地冲到房里,把门锁上,拿出塞缪尔·洛菲的自传阅读。
  她很想跟父亲分享阅读这本书的心得,但是她恐怕山姆会不准她继续阅读下去,因而打消了这个念头。
  出乎意料的是,塞缪尔的生平事迹对伊丽莎白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给了她莫大的鼓励。伊丽莎白对他有一种惺惺相惜的认同感。塞缪尔跟她一样,是个孤单寂寞的人,没有半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虽然他们是不同世纪的人,但是伊丽莎白仍然能切身感受到年幼的塞缪尔当时的忧愁与欢乐;这和她的童年时光很类似。
  ※※※
  塞缪尔立志要当个医生。
  在传染病肆虐、环境脏乱不堪的贫民窟里,只有三个医生负责诊治数千名贫民的疾病。在这三个大夫之中,经济情况最好的是齐诺·瓦尔大夫。他的房子和附近矮小老旧的木屋比较起来,就好像是皇宫一般抢眼。它一共有三层楼高,从外面可以看到屋里刚浆过的不镶蕾丝边的白色窗帘;有时还可以看到里头擦拭得光可鉴人的家具隐隐发出的光辉。
  塞缪尔可以想像齐诺·瓦尔大夫坐在屋内帮助病患为他们治疗的模样——这一直是小塞缪尔最想做的事。
  当时塞缪尔心中在想,如果像瓦尔大夫那么有头有脸的人愿意提拔他,雇他当助手的话,他以后就有当医生的晋身之阶了。然而,瓦尔大夫却是那么的不可亲,永远高高在上,就跟贫民窟外克拉科夫市里的异教徒一样。
  塞缪尔在街上曾经看到过瓦尔大夫好几回,每一次他都正好在跟同行商谈一些事情。
  一天,当塞缪尔正好经过瓦尔大夫的家门口时,大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是大夫本人和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年纪与塞缪尔相仿,但是她的美丽却让塞缪尔久久都无法将目光移开。当塞缪尔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他便决定要娶她为自己终生的伴侣。他知道除非发生任何奇迹,否则他的梦想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事实上,他一点儿头绪也没有,然而他知道自己一定非得采取行动不可。
  从那天起,塞缪尔每天都找借口到瓦尔大夫家附近晃荡,为的只是想再见他的女儿一面。
  一天下午,当塞缪尔去送货经过她家门口时,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悦耳的琴声,他知道那是他的心上人所弹奏的。他一定得见她一面。塞缪尔小心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这才走到瓦尔大夫的房子旁。
  琴声是从楼上传来的,就在塞缪尔的正上方。塞缪尔往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着墙壁,确定上面的凹洞可以让他攀爬上去。他再次小心观察了一下,便立刻爬上去。
  二楼比他原来所预料的还要高,等他够到窗沿时,他已经离地有十英尺高了。他往下看了一眼,刹时觉得头昏眼花。这会儿,琴声听起来更清晰了,他觉得这首曲子仿佛是专为他弹奏似的。他抓住另一个凹洞,用力一撑,身体一扬,把自己推到窗户上。他小心翼翼避过窗台,眼睛凑近一看,发现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摆设精致的客厅。他的梦中情人就在那里。她坐在一架金白相间的钢琴前面,正在弹奏一首曲子;坐在一旁看书的则是瓦尔大夫,可是塞缪尔已经无暇注意他了。他只是呆呆的望着眼前这幅美丽的景象,他不敢相信让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就近在咫尺。他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可以为她——当塞缪尔沉醉在他的白日梦中时,手一松,居然就这么跌了下去。他惊叫一声,当他跌落到草皮上时,他看到两张受到惊吓的脸孔出现在窗口。
  ※※※
  他醒来了,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瓦尔大夫的手术台上。这是一间宽敞的手术房,四周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药品和医疗器材。瓦尔大夫正把一块闻起来令人反胃的药棉从他的鼻子下方移开。塞缪尔觉得喉头一紧,便坐了起来。
  “看来你好一点了。”瓦尔大夫说,“我实在应该把你的脑子给摘除的。哼!你到底有没有大脑啊?告诉我,你究竟想到我家里偷什么?”
  “才不是呢!”
  塞缪尔义愤填膺的喊着。
  “你叫什么名字?”
  瓦尔大夫问。
  “塞缪尔·洛菲。”
  他答道。
  瓦尔大夫用力按了一下塞缪尔的右腕,他痛得大叫起来。
  “喂,你的右腕断了,塞缪尔·洛菲。依我看……现在这种情形……大概得请警察来帮你接骨了!你认为呢?”
  塞缪尔大声地呻吟起来。他实在无法想像让警察送他回去是个多么丢人现眼的局面。雷切尔姑妈一定会很伤心,更可能会气得心脏病发作,他父亲则会宰了他。更槽糕的是,他现在这副德性怎能赢得美人的芳心?他现在已经变成一个犯人了,一个有污点的人。哦!他的美梦幻灭了!
  突然,他的右腕传来一阵因为推挤而产生的剧痛,他惊慌地抬头看着瓦尔大夫,瓦尔大夫对他说:
  “不要紧的。我会帮你固定好。”
  说着,他替塞缪尔的右腕上了夹板。
  “你住这附近吗?塞缪尔·洛菲?”
  “不是的,先生。”他回答。
  “我以前在这附近见过你吗?”大夫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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