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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学

_2 李宗吾(中国)
厚黑丛话
自 序
民国十六年,我将历年作品汇刊一册,名曰《宗吾臆谈》,内容计:(1)厚黑学;(2)我对于圣人之怀疑;(3)心理与力学;(4)考试制之商榷;(5)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十七年,我把“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扩大为一单行本,题曰《社会问题之商榷》。第六章有云:“我讨论这个问题,自有我的根据地,并未依傍孙中山,乃所得结果,中山已先我而言之,真理所在,我也不敢强自立异。于是把我研究所得,作为阐发孙中山学说之资料”,云云。此书流传至南京,石青阳与刘公潜见之,曾电致四川省政府刘主席自乾,叫我入京研究党义,我因事未去。本年我到重庆,伍君心言对我说:“你著的《社会问题之商榷》,曾揭登南京《民生报》,许多人说你对于孙中山学说,有独到之见。你可再整理一下,发表出来,大家讨论。”我因把原作再加整理,名曰《改革中国之我见》。
《社会问题之商榷》理论多而办法少,我认为现在所需要者,是办法,不是理论,乃将原书大加删除,注重办法。原书偏于经济方面,乃再加入政治和外交,基于经济之组织,生出政治之组织,基于经济政治之方式,生出外交之方式。换言之,即是由民生而民权,而民族,三者联为一贯,三民主义就成为整个的东西了。书成拿到省党部,请胡素民、颜伯通二君批评。二君道:“此书精神上,对于三民主义完全吻合,但办法上,有许多地方,孙中山未曾这样说,如果发表出来,恐浅见者流生出误会,你可以不必发表。”我因把原稿收藏起。我是发明厚黑学的人,还是回头转来讲我的厚黑学,因此才写《厚黑丛话》。
我生平揭的标帜,是“思想独立”四字。因为思想独立,就觉得一部二十四史和四书五经,与宋元明清学案,无在不是破绽。《厚黑学》一文,是揭穿一部二十四史的黑幕;《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一文,是揭穿一部宋元明清学案的黑幕。马克思的思想,是建筑在唯物史观上;我的思想,可说是建筑在厚黑史观上。
我的思想,既以厚黑史观为基础,则对于人性不能不这样的观察,对于人性既这样观察,则改革经济、政治、外交等等,不能不有这样的办法。今之研究三民主义者,是置身三民主义之中,一字一句研究。我是把中国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和宋元明清学案,与夫外国的……斯密士、达尔文、卢梭、克鲁泡特金、孟德斯鸠,等等,一齐扫荡了,另辟蹊径,独立研究,结果与三民主义精神相合,成了殊途同归,由此可以证明孙中山学说是合真理的。
孙中山尝说:“主义不能变更,政策可因时势而变更。”主义者精神也,政策者办法也,我们只求精神上与三民主义相合,至于办法上,大家可提些出来,公开讨论……。办法生于理论,我的理论,以厚黑史观为基础,故从厚黑学讲起来。
此次所写《厚黑丛话》,是把我旧日作品和新近的感想糅合写之。我最近还做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曾拿与友人舒君实、官梦兰二君看,二君都说可以发表,我也把他拆散写入,将所有作品冶为一炉,以见思想之一贯。中间许多说法,已越出厚黑学范围,而仍名之为《厚黑丛话》者,因种种说法,都是从厚黑学生出来,犹之树上的枝叶花果,是从树干生出来,题以厚黑二字,示不忘本也。
我这《厚黑丛话》,从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逐日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每日写一两段,每两个月合刊一册,请阅者赐教。旧著《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我送有两本在成都图书馆,读者可便中取阅。有不合处,一经指出,即当遵照修改。
二十四年十月十八日,李宗吾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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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读者诸君
成都《华西日报》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日,《成都快报》载有窦枕原君所写《读〈厚黑丛话〉与〈厚黑学的基础安在〉后的意见》,说道:“《厚黑丛话》是李先生宗吾宗自己的意见写的。《厚黑学的基础安在》,是客尘先生批评厚黑而写的。我呢,因为站在壁上观的立场,不便有什么言论,来判定谁是谁非,但我亦不是和事老的鲁仲连。我的意见便是请求两先生的文章,按月刊成单行本,露布书店,使阅者得窥全豹,同时又可使阅者有研讨的可能。愚见如此,不知你们的尊意怎样?”窦君这种主张,我极端赞成,决定每两月刊一册,自八月一日至九月卅日,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的《厚黑丛话》,业已加以整理,交付印刷局,不日即可出版,馀者续出。
同日快报载客尘君《答枕原先生兼请教读者》一文,内云:“出单行本却不敢有此企图,最大的原因,便是囊空如洗,一钱莫名,并且文字是随便写的,异常拖沓拉杂……。”客尘君既不自出单行本,我打算纂一部《厚黑丛话之批评》,以若干页为一册,挨次出版,册数之多寡,视批评者之多寡为断。快报十一月十日所载窦君及客尘君两文,决定刊入。又成都《新四川日报》十月十三日载子健君《健斋琐录》,对于厚黑学亦有批评,亦当录入。至客尘君所著《厚黑学的基础安在》,我希望客尘加以整理,力求短简明洁,在报上重新发表,以便刊行。如或过长,只好仍请客尘君自印单行本。
客尘君在快报上宣言要向我总攻击,所谓总攻者,无所不攻之谓也。客尘君写了如许长的文字,只攻击我“厚黑救国”四字,拙作中类此四字者很多,请一一攻击,俾知谬点所在。我为客尘君计,可每文标一题目,直揭出攻击之点,简简单单的数百字,一日登完,庶阅者一目了然。不必用《厚黑学的基础安在》那种写法,定一个大题目,每次登一两千字,几个星期都未登完,致流于拖沓拉杂之弊。客尘君以我的话为然否?并希望其他的批评者也这样办。
我这《厚黑丛话》,不断写去,逐日《华西日报》发表,究竟写好长,写好久,我也无一定计划。如无事故,而又心中高兴,就长期写去。凡批评的文字,只要在报章杂志上发表过的,无论赞成或反对,俱一一刊入;且反对愈烈者,我愈欢迎。我是主张思想独立的人,常喜欢攻击他人,因之也喜欢他人攻击我。有能痛痛快快的攻击我,我就认他是我的同志,当然欢迎。惟文字冗长,词意晦涩者则不录。其直接寄我之信函,而未经报章杂志披露者亦不录。
我平居无事,即寻些问题来研究,研究所得,究竟合与不合,自己无从知道,特写出来,请求阅者指正。我研究这些问题,已闹得目迷五色,好像彷徨失路的人。诸君旁观者清,万望指我去路,我重再把这些道理研究明白。只要把真理寻出就好了,不必定要是我寻出的,犹之救国救民等事,只要人民的痛苦能够解除就好了,不必定要功自我出。我只埋头发表我的意见,或得或失,一任读者批评,自己不能置辩一字,我说错了,自当改从诸君之主张,不敢固执己见。
我这《厚黑丛话》,是把平日一切作品和重庆《新蜀报》发表的《□随录》,《济川报》发表的《汲心斋杂录》,连同近日的新感想,糅合写之,所讨论的问题,往往轶出厚黑二字之外。诸君可把这“厚黑丛话”四字当如书篇名目,如《容斋随笔》、《北梦琐言》之类,如把这四字,认为题目,则我许多说法,都成为文不对题了。
诸君批评的文字,在报章杂志上发表后,请惠赠一份,交成都《华西日报》副刊部转交,无任感盼。
李宗吾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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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丛话卷一
成都《华西日报》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至八月三十一日
著者于满清末年发明厚黑学,大旨言一部二十四史中的英雄豪杰,其成功秘诀不外面厚心黑四字,历引史事为证。民国元年,揭登成都《公论日报》,计分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发表出来,读者哗然。中卷仅登及一半,我受友人的劝告,也就中止。原文底稿,已不知抛弃何所。十六年,刊《宗吾臆谈》,把三卷大意摘录其中。去年舍侄等在北平,从《臆谈》中抽出,刊为单行本,上海某杂志,似乎也曾登过。
我当初本是随便写来开玩笑,不料从此以后,厚黑学二字,竟洋溢乎四川,成一普通名词。我也莫名其妙,每遇着不相识的朋友,旁人替我介绍,必说道:“这就是发明厚黑学的李某。”几于李宗吾三字和厚黑学三字合而为一,等于释迦牟尼与佛教合而为一,孔子与儒教合而为一。
有一次在宴会席上,某君指着我,向众人说道:“此君姓李名宗吾,是厚黑学的先进。”我赶急声明道:“你这话错了,我是厚黑学祖师,你们才是厚黑学的先进。我的位置,等于佛教中的释迦牟尼,儒教中的孔子,当然称为祖师。你们亲列门墙,等于释迦门下的十二圆觉,孔子门下的四科十哲,对于其他普通人,当然称为先进。”
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我把他发明出来,可谓其功不在禹下。每到一处,就有人请我讲厚黑学,我身抱绝学,不忍自私,只好勤勤恳恳的讲授,随即笔记下来,名之曰《厚黑丛话》。
有人驳我道:“面厚心黑的人,从古至今,岂少也哉?这本是极普通的事,你何得妄窃发明家之名?”我说:“所谓发明者,等于矿师之寻出煤矿铁矿,并不是矿师拿些煤铁嵌入地中,乃是地中原来有煤有铁,矿师把上面的土石除去,煤铁自然出现,这就谓之发明了。厚黑本是人所固有的,只因被四书五经、宋儒语录和感应篇、阴骘文、觉世真经等等蒙蔽了,我把它扫而空之,使厚与黑赤裸裸的现出来,是之谓发明。
牛顿发明万有引力,这种引力,也不是牛顿带来的,自开辟以来,地心就有吸力,经过了百千万亿年,都无人知道,直至牛顿出世,才把他发现出来。厚黑这门学问,从古至今,人人都能够做,无奈行之而不著,习矣而不察,直到李宗吾出世,才把他发现出来。牛顿可称为万有引力发明家,李宗吾当然可称厚黑学发明家。
有人向我说道:“我国连年内乱不止,正由彼此施行厚黑学,才闹得这样糟。现在强邻压迫,亡国在于眉睫,你怎么还在提倡厚黑学?”我说:“正因亡国在于眉睫,更该提倡厚黑学,能把这门学问研究好了,国内纷乱的状况,才能平息,才能对外。”厚黑是办事上的技术,等于打人的拳术。诸君知道:凡是拳术家,都要闭门练习几年,然后才敢出来与人交手。从辛亥至今,全国纷纷扰扰者,乃是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实地练习,他们师兄师弟,互相切磋。迄今二十四年,算是练习好了,开门出来,与人交手,真可谓“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我基于此种见解,特提出一句口号曰:厚黑救国。请问居今之日,要想抵抗列强,除了厚黑学,还有甚么法子?此《厚黑丛话》,所以不得不作也。
抵抗列强,要有力量,国人精研厚黑学,能力算是有了的。譬之射箭,射是射得很好,从前是关着门,父子弟兄,你射我,我射你;而今以列强为箭垛子,支支箭向同一之垛子射去。我所谓厚黑救国,如是而已。
厚黑救国,古有行之者,越王勾践是也。会稽之败,勾践自请身为吴王之臣,妻入吴宫为妄,这是厚字诀。后来举兵破吴,夫差遣人痛哭乞情,甘愿身为臣,妻为妾,勾践毫不松手,非把夫差置之死地不可,这是黑字诀。由此知:厚黑救国。其程序是先之以厚,继之以黑,勾践往事,很可供我们的参考。
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其失败之原因,韩信所说“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两句话就断定了。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气,其病根在不厚。妇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不黑。所以我讲厚黑学,谆谆然以不厚不黑为大戒。但所谓不厚不黑者,非谓全不厚黑,如把厚黑用反了,当厚而黑,当黑而厚,也是断然要失败的。以明朝言之,不自量力,对满洲轻于作战,是谓匹夫之勇。对流寇不知其野性难驯,一意主抚,是谓妇人之仁。由此知明朝亡国,其病根是把厚黑二字用反了。有志救国者,不可不精心研究。
我国现在内忧外患,其情形很与明朝相类,但所走的途径,则与之相反。强邻压境,熟思审处,不悻悻然与之角力,以匹夫之勇为戒……明朝外患愈急迫,内部党争愈激烈。崇祯已经在煤山缢死了,福王立于南京,所谓志士者,还在闹党争。福王被满清活捉去了,辅立唐王、桂王、鲁王的志士,不在闹党争。我国迩来则不然,外患愈紧迫,内部党争愈消灭,许多兵戎相见的人,而今欢聚一堂。明朝的党人,忍不得气,现在的党人,忍得气,所走的途径又与明朝相反,这是更为可喜的。厚黑先生曰:“知明朝之所以亡,则知民国之所以兴矣。”我希望有志救国者,把我发明的“厚黑史观”下细研究。
昨日我回到寓所,见客厅中坐一个很相熟的朋友,一见面就说道:“你怎么又在报上讲厚黑学?现在人心险诈,大乱不已,正宜提倡旧道德,以图挽救,你发出这些怪议论,岂不把人心越弄越坏吗?”我说:“你也太过虑了。”于是把我全部思想源源本本说与他听,直谈到二更,他欢然而去,说道:“像这样说来,你简直是孔子信徒,厚黑学简直是救济世道人心的妙药,从今以后,我在你这个厚黑教主名下当一个信徒就是了。”
梁任公曾说:“假令我不幸而死,是学术界一种损失。”不料他56岁就死了,学术界受的损失,真是不小。古来的学者如程明道、陆象山,是54岁死的。韩昌黎、周濂溪、王阳明,都是57岁死的。鄙人在厚黑界的位置,自信不在梁程陆韩周王之下,讲到年龄,已经有韩周王三人的高寿,要喊梁程陆为老弟,所虑者万一我一命呜呼,则是曹操、刘备诸圣人相传之心法,自我而绝,厚黑界受的损失,还可计算吗?所以我汲汲皇皇的写文字,余岂好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马克思发明唯物史观,我发明厚黑史观。用厚黑史观去读二十四史,则成败兴衰,了如指掌,用厚黑史观去考察社会,则如牛渚燃犀,百怪毕现。……我们又可用厚黑史观攻击达尔文强权竞争的说法,使迷信武力的人失去理论上的立场。我希望阅者耐心读去,不可先存一个心说:“厚黑学,是诱惑人心的东西。”更不可先存一个成见说:“马克思、达尔文是西洋圣人,李宗吾是中国坏人,从古至今,断没有中国人的说法,会胜过西洋人的。”如果你心中是这样想,就请你每日读华西副刊的时候,看见《厚黑丛话》一栏,就闭目不视,免得把你诱坏。
有天我去会一个朋友。他是讲宋学的先生,一见我,就说我不该讲厚黑学。我因他是个迂儒,不与深辩,婉辞称谢。殊知他越说越高兴,简直带出训饬的口吻来了。我气他不过,说道:“你自称孔子之徒,据我看来,只算是孔子之奴,够不上称孔子之徒。何以言之呢?你们讲宋学的人,神龛上供的是‘天地君亲师之位’。你既尊孔子为师,则师徒犹父子,也可说等于君臣。古云:‘事父母几谏’。又云:‘事君有犯而无隐。’你为甚么不以事君父之礼事孔子?明知孔子的学说,有许多地方,对于现在不适用,不敢有所修正,直是谐臣媚子之所为,非孔子家奴而何?古今够得上称孔子之徒者,孟子一人而已,孔子曰:‘我战则克。’孟子则曰:‘善战者服上刑。’依孟子的说法,孔子是该处以枪毙的。孟子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把管仲说得极不堪,曰:‘功烈如彼其卑也。’而《论语》上明明载,孔子曰:‘剂桓公正而不谲。’又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孟子的话,岂不显与孔子冲突吗?孔子修《春秋》,以尊周为主,称周王曰‘天王’。孟子游说诸侯,一则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再则曰:‘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未知置周王于何地,岂非孔教叛徒?而其自称,则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对于孔子,是脱了奴性的,故可称之曰孔子之徒,汉宋诸儒,皆孔子之奴也。至于你吗!满口程朱,对于宋儒,明知其有错误,不敢有所纠正,反曲为之庇,直是家奴之奴,称曰‘孔子之奴’,犹未免过誉。”说罢,彼此不欢而散。阅者须知,世间主人的话好说,家奴的话不好说,家奴之奴,更难得说。中国纷纷不已者,孔子家奴为之也……达尔文家奴为之也,于主人何尤!
我不知有孔子学说,更不知有马克思学说和达尔文学说,我只知有厚黑学而已。问厚黑学何用?曰用以抵抗列强。我敢以厚黑教主之资格,向四万万人宣言曰:“勾践何人也,予何人也,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来!何者是同志?心思才力,用于抵抗列强者,即是同志。何者是异党?心思才力,用于倾陷本国人者,即是异党。”从前张献忠祭梓潼文昌帝君文曰:“你姓张,咱老子也姓张,咱与你联宗罢。”我想,孔子在天之灵,见了我的宣言,一定说:“咱讲内诸夏,外夷狄,你讲内中国,外列强,咱与你联合罢。”
梁任公曰:“读春秋当如读楚辞,其辞则美人香草,其义则灵修也,其辞则剂桓、晋文,其义则素王制也。”呜呼,知此者可以读厚黑学矣!其词则曹操、刘备,其义则十年沼吴之勾践、八年血战之华盛顿也。师法曹操、刘备者,师法厚黑之技术,至曹刘之目的为何,不必深问。斯义也,恨不得起任公于九原,而一与讨论之。
我著厚黑学,纯用春秋笔法,善恶不嫌同辞,据事直书,善恶自见。同是一厚黑,用以图谋一己之私利,是极卑劣之行为,用以图谋众人之公利,是至高无上的道德。所以不懂春秋笔法者,不可以读厚黑学。
民国六年,成都国民公报社把厚黑学印成单行本,宜宾唐倜风作序,中江谢绶青作跋。绶青之言曰:“宗吾发明厚黑学,或以为议评末俗,可以劝人为善,或以为凿破混沌,可以导人为恶。余则谓:厚黑学无所谓善,无所谓恶,亦视用之何如耳。如利刃然,用以诛叛逆则善,用以屠良民则恶。善与恶,何关于刃?故用厚黑以为善,则为善人,用厚黑以为恶,则为恶人,或善或恶,于厚黑无与也。”绶青这个说法,是很对的,与我所说春秋笔法,同是一意。
倜风之言曰:“孔子曰:‘谏有五,吾从其讽。’昔者汉武帝欲杀乳母,东方朔叱令就死。齐景公欲诛圉人,晏子执而数其罪。二君闻言,惕然而止。宗吾此书,大有东方朔、晏子遗意,其言最诙谐,其意最沉痛,直不啻聚千古大奸大诈于一堂,而一一谳定其罪,所谓诛奸谀于既死者非欤!吾人熟读此书,即知厚黑中人比比皆是,庶几出而应世,不为若辈所愚。彼为鬼为蜮者,知人之烛破其隐,亦将惶然思返,而不敢妄试其技。审如是也,人与人之间,不得不出于赤心相见之一途,则宗吾此书之有益于世道人心也,岂浅鲜哉!厚黑学之发布,已有年矣,其名词人多知之。试执人而语之曰:‘汝固素习厚黑学者。’无不色然怒,则此书收效为何如,固不俟辩也。”倜风此说固有至理,然不如绶青所说尤为圆通。
庄子曰:“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呜呼!若庄子者,始可与言厚黑矣。禅让一也,舜禹行之则为圣人,曹丕、刘裕行之,则为逆臣。宗吾曰:“舜禹之事,倘所谓厚黑,是耶非耶,余甚惑焉。倜风披览《庄子》不释手,而于厚黑学,犹一间未达,惜哉!晚年从欧阳竟无,讲唯识学,回成都,贫病而死。夏斧私挽以联,有云:“有钱买书,无钱买米。”假令倜风只买厚黑学一部,而以馀钱买米,虽至今生存可也,然而倜风不悟也。厚黑救国中,失此健将,悲夫!悲夫!
我宣传厚黑学,有两种意思:(甲)即倜风所说,“聚千古大奸大诈于一堂,而一一谳定其罪”。民国元年发布的《厚黑传习录》所说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办事二妙法等等,皆属甲种。(乙)即绶青所说:“用厚黑以为善。”此次所讲厚黑救国等语,即属乙种。
阅者诸君对于我的学问,如果精研有得,以后如有人对于你行使厚黑学,你一入眼就明白,可直告之曰:“你是李宗吾的甲班学生,我与你同班毕业,你那些把戏,少拿出来耍些。”于是同学与同学辟诚相见,而天下从此太平矣,此则厚黑学之功也。有人说:“老子云‘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把厚黑学公开讲说,万一国中的汉奸,把他翻译为英法德俄日等外国文,传播世界,列强得着这种秘诀,用科学方法整理出来,还而施之于我,等于把我国发明的火药加以改良,还而轰我一般,如何得了?”我说:惟恐其不翻译,越翻译得多越好。宋朝用司马光为宰相,辽人闻之,戒其边吏曰:“中国相司马公矣,勿再生事。”列强听见中国出了厚黑教主,还不闻风丧胆吗?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可行也。”我国对外政策,应该建筑在一个诚字上,今可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国现遍设厚黑学校,校中供的是‘大成至圣先师越王勾践之神位’。厚黑教主开了一个函授学校,每日在报上发讲稿,定下十年沼吴的计划。这十年中,你要求什么条件,我国就答应什么条件,等到十年后,算帐就是了。”我们口中如此说,实际上即如此做,决不欺哄他。但要敬告翻译的汉奸先生,译厚黑学时,定要附译一段,说:“勾践最初对于吴王,身为臣,妻为妾。后来吴王请照样的身为臣,妻为妾,勾践不允,非把他置于死地不可,加了几倍的利钱。这是我们先师遗传下来的教条,请列强于头钱之外,多预备点利钱就是了。”从前王德用守边,契丹遣人来侦探,将士请逮捕之,德用说:“不消。”明日,大阅兵,简直把军中实情拿与他看。侦探回去报告,契丹即遣人来议和。假如外国人知道我国朝野上下,一致研究厚黑学,自量非敌,因而敛戢其野心,十年后不开大杀戒,则厚黑学之造福于人类者,宁有暨耶。此即汉奸先生翻译之功也。彼高谈仁义者,乌足知之?传曰:“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厚黑先生者,其我佛如来之化身欤!
友人雷民心,发明了一种最精粹的学说,其言曰:“世间的事,分两种,一种是做得说不得,一种是说得做不得。例如夫妇居室之事,尽管做,如拿在大庭广众中来说,就成为笑话,这是做得说不得。又如两个朋友,以狎亵语相戏谑,抑或骂人的妈和姐妹,闻者不甚以为怪,如果认真实现,就大以为怪了,这是说得做不得。”民心这个学说,凡是政治界学术界的人,不可不悬诸座右。厚黑学是做得说不得。……
做得说不得这句话,是《论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注脚,说得做不得这句话,是《孟子·井田章》和《周礼》一书的注脚。假令王莽、王安石聘民心去当高等顾问,决不会把天下事闹得那么坏。
辛亥年成都十月十八日兵变,全城秩序非常之乱,杨莘友出来任巡警总监,捉着扰乱治安的人,就地正法,出的告示,摹仿张献忠七杀碑的笔调,连书斩斩斩,大得一般人的欢迎。全城男女长幼,提及杨总监之名,歌颂不已。后来秩序稍定,他发表了一篇《杨维(莘友名)之宣言》,说今后当行开明专制,于是物议沸腾,报章上指责他,省议会也纠举他,说:“而今是共和时代,岂能再用专制手段!”殊不知莘友从前用的手段,纯是野蛮专制,后来改行开明专制,在莘友算是进化了,只因把专制二字明白说出,所以大遭物议。民心说:“天下事有做得说不得的。”莘友之事,是很好的一个例证。观于莘友之事,孔子所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算得了的解。
我定有一条公例:“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是极卑劣之行为;用厚黑以图谋众人公利,是至高无上之道德。”莘友野蛮专制,其心黑矣,而人反歌颂不已,何以故?图谋公利故。
厚黑救国这句话,做也做得,说也说得,不过学识太劣的人,不能对他说罢了。我这次把厚黑学公开讲说,就是想把他变成做得说得的科学。
胡林翼曾说:“只要有利于国,就是顽钝无耻的事我都干。”相传林翼为湖北巡抚时,官文为总督。有天总督夫人生日,藩台去拜寿,手本已经拿上去了,才知道是如夫人生日,立将手本索回,折身转去。其他各官,也随之而去。不久林翼来,有人告诉他,他听了,伸出大拇指说道:“好藩台!好藩台!”说毕取出手本递上去,自己红顶花翎的进去拜寿。众官听说巡抚都来了,又纷纷转来。次日官妾来巡抚衙门谢步,林翼请他母亲十分优待,官妾就拜在胡母膝下为义女,林翼为干哥哥。此后军事上有应该同总督会商的事,就请干妹妹从中疏通。官文稍一迟疑,其妾聒其耳曰:“你的本事,哪一点比我们胡大哥?你依着他的话做就是了。”因此林翼办事,非常顺手。官胡交欢,关系满清中兴甚巨。林翼干此等事,其面可谓厚矣,众人不惟不说他卑鄙,反引为美谈,何以故?心在国家故。
严世蕃是明朝的大奸臣,这是众人知道的,后来皇上把他拿下,丢在狱中,众臣合拟一奏折,历数其罪状,如杀杨椒山、沈炼之类,把稿子拿与宰相徐阶看。阶看了说道:“你们还是想杀他?想放他?”众人说:“当然想杀他。”徐阶说:“你这奏折一上去,皇上立即把他放出来,何以故呢?世蕃杀这些人,都是巧取上意,使皇上自动的要杀他。此折上去,皇上就会说:‘杀这些人明明出自我的意思,怎么诬在世蕃身上?”岂不立把他放出吗?”众人请教如何办。徐阶说:“皇上最恨的是倭寇,说他私通倭寇就是了。”徐阶关着门把折子改了递上去。世蕃在狱中探得众人奏折内容,对亲信人说道:“你们不必担忧,不几天我就出来了。”后来折子发下,说他私通倭寇,大惊道:“完了,完了!”果然把他杀了。世蕃罪大恶极,本来该杀,独莫有私通倭寇,可谓死非其罪。徐阶设此毒计,其心不为不黑,然而后人都称他有智谋,不说他阴毒,何以故?为国家除害故。
李次青是曾国藩得意门生,国藩兵败靖港、祁门等处,次青与他患难相共。后来次青兵败失地,国藩想学孔明斩马谡,叫幕僚拟奏折严参他,众人不肯拟。叫李鸿章拟,鸿章说道:“老师要参次青,门生愿以去就争。”国藩道:“你要去,很可以,奏折我自己拟就是了。”次日叫人与鸿章送四百两银子去,“请李大人搬铺”。鸿章在幕中,有数年的劳绩,为此事逐出。奏折上去,次青受重大处分。国藩此等地方手段很辣,逃不脱一个黑字,然而次青仍是感恩知遇,国藩死,哭以诗,非常恳挚。鸿章晚年,封爵拜相,谈到国藩,感佩不已,何以故?以其无一毫私心故。
上述胡、徐、曾三事,如果用以图谋私利,岂非至卑劣之行为吗?移以图谋公利,就成为最高尚之道德。像这样的观察,就可把当伟人的秘诀寻出,也可说把救国的策略寻出。现今天下大乱,一般人都说将来收拾大局,一定是曾国藩、胡林翼一流人,但是要学曾、胡,从何下手?难道把曾、胡全集,字字读,句句学吗?这也无须,有个最简单的法子,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抵抗列强上面,目无旁视,耳无旁听,抱定厚黑二字,放手做去,得的效果,包管与曾、胡一般无二。如嫌厚黑二字不好听,你在表面上换两个好听字眼就是,不要学杨莘友把专制二字说破。你如有胆量,就学胡林翼,赤裸裸地说道:“我是顽钝无耻。”列强其奈你何!是之谓厚黑救国。
我把世界外交史研究了多年,竟把列强对外的秘诀发现出来,其方式不外两种,一曰劫贼式。一曰娼妓式。时而横不依理,用武力掠夺,等于劫贼之明火劫抢,是谓劫贼式的外交。时而甜言蜜语,曲结欢心,等于娼妓媚客,结的盟约,毫不生效,等于娼妓之海誓山盟,是谓娼妓式的外交。
人问列强以何者立国?我答曰:“厚黑立国。”娼妓之面最厚,劫贼之心最黑,大概军阀的举动是劫贼式,外交官的言论是娼妓式。劫贼式之后,继以娼妓式,娼妓式之后,继以劫贼式,二者循环互用。娼妓之面厚矣,毁弃盟誓则厚之中有黑。劫贼之心黑矣,不顾唾骂则黑之中有厚。我国自五口通商以来,直至今日,都是吃列强这两种方式的亏。我们把他的外交秘诀发现出来,就有对付的方法了。
人问:“我国当以何者救国?”我答曰:“厚黑救国。”他以厚字来,我以黑字应之;他以黑字来,我以厚字应之。娼妓艳装而来,开门纳之,但缠头费丝毫不能出。如服侍不周,把他衣饰剥了,逐出门去,是谓以黑字破其厚。如果列强横不依理,以武力压迫,我们就用张良的法子对付他。张良圯上受书,老人种种作用,无非教他面皮厚罢了。苏东坡曰:“高帝百战百败而能忍之,此子房所教也。”我们以对付项羽的法子对付列强,是谓以厚字破其黑。
全国人士都大声疾呼曰:“救国!救国!”试问救国从何下手?譬诸治病,连病根都未寻出,从何下药?我们提出厚黑二字,就算寻着病根了。寒病当用热药,热病当用寒药,相反才能相胜。外人黑字来,我以厚字应;外人厚字来,我以黑字应。刚柔相济,医国妙药,如是而已。他用武力,我即以武力对付之,他讲亲善,我即与之亲善,是为医热病用热药,医寒病用寒药。以此等法医病,病人必死;以此等法医国,国家必亡。
《史记》: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笑谢二字,非厚而何?后来鸿沟划定,楚汉讲和了,项王把太公、吕后送还,引兵东归,汉王忽然败盟,以大兵随其后,把项王逼死乌江,非黑而何?我国现在对于列强,正适用笑谢二字,若与之斗力,就算违反了刘邦的策略。语曰:“安不忘危。”厚黑经曰:“厚不忘黑。”问:“厚不忘黑奈何?”曰:“有越王勾践之先例在,有刘邦对付项羽之先例在。”
我在民国元年,就把厚黑学发表出来,苦口婆心,谆谆讲说,无奈莫得一人研究这种学问,把一个国家闹成这样。今年石青阳死了,重庆开追悼会,正值外交紧急,我挽以联云:“哲人其萎乎,呜呼青阳,吾将安仰;斯道已穷矣,吁嗟黑厚,予欲无言。”袁随园谒岳王墓诗云:“岁岁君臣拜诏书,南朝可谓有人无,看烧石勒求和币,司马家儿是丈夫。”吁嗟黑厚,予欲无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来,一致对外。
著者住家自流井。我尝说我们自流井的人,目光不出峡子口;四川的人,目光不出夔门口;中国的人,目光不出吴淞口。阿比西尼亚,是非洲弹丸大一个国家,阿皇敢于对意大利作战,对法西斯蒂怪杰墨索里尼作战,其人格较之华盛顿,有过之无不及,真古今第一流人杰哉!将来战争结果,无论阿国或胜或败,抑或败而至于亡国,均是世界史上最光荣的事。我们应当把阿皇的谈话,当如清朝皇帝颁发的“圣谕广训”,楷书一通,每晨起来,恭读一遍这就算目光看出吴淞口去了。
有人问我道:“你的厚黑学,怎么我拿去实行,处处失败?”我问:“我著的《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二书,你看过莫有?”答:“莫有。”我问:“《厚黑学》单行本,你看过莫有?”答:“莫有。我只听见人说:‘做事离不得脸皮厚,心子黑。’我就照这话行去。”我说:“你的胆子真大,听见厚黑学三字,就拿去实行,仅仅失败,尚能保全生命而还,还算你的造化。我著《厚黑学》,是用厚黑二字,把一部二十四史一以贯之,是为‘厚黑史观’。我著《心理与力学》,定出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是为‘厚黑哲理’。基于厚黑哲理,来改良政治、经济、外交与夫学制等等,是为厚黑哲理之应用。其详俱见《宗吾臆谈》及《社会问题之商榷》二书。你连书边边都未看见,就去实行,真算胆大。”
厚黑学这门学问,等于学拳术,要学就要学精,否则不如不学,安分守己,还免得挨打。若仅仅学得一两手,甚或拳师的门也未拜过,一两手都未学得,远远望见有人在习拳术,自己就出手伸脚的打人,焉得不为人痛打?你想:项羽坑降卒20万,其心可谓黑到极点了,而我的书上,还说他黑字欠了研究,宜其失败。吕后私通审食其,刘邦佯为不知。后人诗曰:“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阳侯。”面皮厚到这样,而于厚字还是欠研究,韩信求封齐王时,若非有人从旁指点,几乎失败。厚黑学有这样的精深,仅仅听见这个名词,就去实行,我可以说越厚黑越失败。
人问:“要如何才不失败?”我说:“你须先把厚黑史观、厚黑哲理与夫厚黑哲理之应用彻底了解,出而应事,才可免于失败。兵法:‘先立于不败之地。’又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厚黑学亦如是而已。”
孙子曰:“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处世不外厚黑,厚黑之变,不可胜穷也。用兵是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处世是厚中有黑,黑中有厚,厚黑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厚黑学与《孙子》十三篇,二而一,一而二。不知兵而用兵,必至兵败国亡。不懂厚黑哲理,而就实行厚黑,必至家破身亡。闻者曰:“你这门学问太精深了,还有简单法子莫有?”我答曰:“有。我定有两条公例,你照着实行,不须研究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也就可以为英雄,为圣贤。如欲得厚黑博士的头衔,仍非把我所有作品穷年累月的研究不可。”
就人格言之,我们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就成败言之,我们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图谋一己私利,越厚黑越失败;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越厚黑越成功。”何以故呢?凡人皆以我为本位,为我之心,根于天性。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势必妨害他人之私利,越厚黑则妨害于人者越多,以一人之身,敌千万人之身,焉得不失败?人人既以私利为重,我用厚黑以图谋公利,即是替千万人图谋私利,替他行使厚黑,当然得千万人之赞助,当然成功。我是众人中之一分子,众人得利,我当然得利,不言私利而私利自在其中。例如曾、胡二人,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公利,其心中无丝毫私利之见存,后来功成了,享大名,膺厚赏,难道私人所得的利还小吗?所以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利,成功固得重报,失败亦享大名,无奈目光如豆者,见不及此。从道德方面说,攘夺他人之私利,以为我有,是为盗窃行为,故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则是牺牲我的脸,牺牲我的心,以救济世人。视人之饥,犹己之饥,视人之溺,犹己之溺,即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故越厚黑人格越高尚。
人问:“世间有许多人,用厚黑以图谋私利,居然成功,是何道理?”我说:“这即所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耳。’”与他相敌的人,不外两种:一种是图谋公利而不懂厚黑技术的人,一种是图谋私利,而厚黑之技术不如他的人,故他能取胜。万一遇着一个图谋公利之人,厚黑之技术与他相等,则必败无疑。语云:“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因为妨害了千万人之私利,这千万人中只要有一个觑着他的破绽,就要乘虚打他。例如《史记》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其时的百姓,个个都希望他两人中死去一个,所以项王迷失道,问于田父,田父给曰左,左乃陷大泽中,致被汉兵追及而死。如果是救民水火之兵,田父方保持之不暇,何至会给他呢?我们提倡厚黑救国,这是用厚黑以保卫四万万人之私利,当然得四万万人之赞助,当然成功。
昔人云“文章报国”。文章非我所知,我所知者,厚黑而已。自今以往,请以厚黑报国。《厚黑经》曰:“我非厚黑之道,不敢陈于国人之前,故众人莫如我爱国也。”叫我不讲厚黑,等于叫孔孟不讲仁义,试问:能乎不能?我自问:生平有功于世道人心者,全在发明厚黑学,抱此绝学而不公之于世,是为怀宝迷邦,岂非不仁之甚乎!李宗吾曰:“鄙人圣之厚黑者也。夫天未欲中国复兴也,如欲中国复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吾何为不讲厚黑哉?”
昔人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众人都说饭好吃,哪个知道种田人的艰难?众人都说厚黑学适用,哪个知道发明人的艰难?我那部《厚黑学》,可说字字皆辛苦。
我这门学问,将来一定要成为专科,或许还要设专门大学来研究。我打算把发明之经过和我同研究的人写出来,后人如仿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做一部厚黑学案,才寻得出材料,抑或与我建厚黑庙,才有配享人物。
旧友黄敬临,在成都街上遇着我,说道:“多年不见了,听说你要建厚黑庙,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门的,请把我写一段上去,将来也好配享。”我说:“不必再写,你看《论语》上的林放,见着孔子,只问了‘礼之本’,三个字,直到而今,还高坐孔庙中吃冷猪肉。你既有志斯道,即此一度谈话,已足配享而有余。”敬临又说:“我今年已经62岁了,因为钦佩你的学问,不惜拜在门下。我说:“难道我的岁数比你小,就够不上与你当先生吗?我把你收列门墙,就是你莫大之幸,将来在你的自撰年谱上,写一笔‘吾师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诰封某某大夫’,光荣多了。”
往年同县罗伯康致我信说道:“许多人说你讲厚黑学,我逢人辩白,说你不厚不黑。”我复信道:“我发明厚黑学,私淑弟子遍天下,我曰‘厚黑先生’,与我书者以作上款,我复书以作下款,自觉此等称谓,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荣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谓足下乃逢人说我不厚不黑,我果何处开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报我耶?呜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自甘原壤,尚其留意尊胫,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许多人劝我不必再讲厚黑学。嗟乎!滔滔天下,何原壤之多也!
从前发表的《厚黑传习录》,是记载我与众人的谈话,此次的丛话,是把传习录扩大之。我从前各种文字,许多人都未看过,今把他全行拆散来,与现在的新感想混合写之。此次的丛话,是随笔体裁,内容包含五种:(1)厚黑史观;(2)厚黑哲理;(3)厚黑学之应用;(4)厚黑学辩证法;(5)厚黑学发明史。我只随意写去,不过未分门类罢了。
人问:“既是如此,你何不分类写之,何必这样杂乱无章的写?我说:著书的体裁分两种,一是教科书体,一是语录体。凡一种专门学问发生,最初是语录体,如孔子之《论语》,释迦之佛经,六祖之坛经,朱明诸儒之语录,都是门人就本师口中所说者笔记下来。老子手著之《道德经》,可说是自写的语录。后人研究他们的学问,才整理出来,分出门类,成为教科书方式。厚黑学是新发明的专门学问,当然用语录体写出。
宋儒自称:“满腔子是恻隐。”而我则:“满腔子是厚黑。”要我讲,不知从何处讲起,只好随缘说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中如何说,笔下就如何写。或谈古事,或谈时局,或谈学术,或追述生平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地写一篇,或短短地写几句,或概括地说,或具体地说,总是随其兴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我整个思想写得出来。
我们用厚黑史观去看社会,社会就成为透明体,既把社会真相看出,就可想出改良社会的办法。我对于经济、政治、外交,与夫学制等等,都有一种主张,而此种主张,皆基于我所谓厚黑哲理。我这个丛话,可说是拉杂极了,仿佛是一个大山,满山的昆虫鸟兽、草木土石等等,是极不规则的。惟其不规则,才是天然的状态。如果把他整理得厘然秩序,极有规则,就成为公园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参加了人工,非复此山的本来面目。我把我胸中的见解,好好歹歹,和盘托出,使山的全体表现,有志斯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补充之,冗芜者删削之,错误者改正之。开辟成公园也好,在山上采取木石,另建一个房子也好,抑或捉几个雀儿,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赏玩也好。如能大规模的开采矿物则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点药去医病,检点牛犬粪去肥田,也未尝不好。我发明厚黑学,犹如瓦特发明蒸汽,后人拿去纺纱织布也好,行驶轮船、火车也好,开办任何工业都好。我讲的厚黑哲理,无施不可,深者见深,浅者见浅。有能得我之一体,引而伸之,就可独成一派。孔教分许多派,佛教分许多派,将来我这厚黑教,也要分许多派。
写文字,全是兴趣,兴趣来了,如兔起鹃落,稍纵即逝。我写文字的时候,引用某事或某种学说,而案头适无此书,就用苏东城“想当然耳”的办法,依稀恍惚的写去,以免打断兴趣。写此类文字与讲考据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种见解,平空白地,无从说起,只好借点事物来说,引用某事某说,犹如使用家伙一般,把别人的偶尔借来用用,若无典故可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也无不可。
庄子寓言,是他胸中有一种见解,特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以写之,只求将胸中所见达出。至鲲鹏野马,果否有此物,渔父盗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问。胸中所见者,主人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诗当如是,读庄子当如是,读厚黑学也当如是。
昔人谓:“文王周公,繁易,彖辞爻辞,取其象,亦偶触其机,假令易,而为之,其机之所触少变,则其辞之取象亦少异矣。”达哉所言!战国策士,如苏秦诸人,平日把人情世故揣摹纯熟,其游说人主也,随便引一故事或设一个比喻,机趣横生,头头是道,其途径与庄之寓言,易之取象无异。宋儒初读儒书,继则出入佛老,精研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成了一个系统,然后退而注孔子之书,借以明其胸中之理,于是孔门诸书,皆成为宋儒之鲲鹏野马,渔父盗跖。而清代考据家,乃据训诂本义,字字讥弹之,其解释字义固是,而宋儒所说之道理,也未尝不是。九方皋相马,在牝牡骊黄之外。知此义者,始可以读朱子之《四书集注》。无如毛西河诸人不悟,刺刺不休。嗟乎!厚黑界中,九方皋何其少,而毛西河诸人何其多也!
研究宋学者,离不得宋儒语录。然语录出自门人所记,有许多靠不住,前人已言之。明朝王学,号称极盛,然阳明手著之书无多,欲求王氏之学,只有求之传习录及龙溪诸子所记,而天泉证道一夕话,为王门极大争点。我尝说“四有四无”之语,假使阳明能够亲手写出,岂不少去许多纠葛。大学“格物致知”四字,解释者有几十种说法。假使曾子当日记孔子之言,于此四字下加一二句解释,不但这几十种说法不会有,而且朱学与王学争执也无自而起。我在重庆有个姓王的朋友,对我说道:“你先生谈话很有妙趣,我改天邀几个朋友来谈谈,把你的谈话笔记下来。”我听了,大骇,这样一来,岂不成了宋明诸儒的语录吗!万一我门下出了一个曾子,摹仿大学那种笔法,简简单单的写出,将来厚黑学案中,岂不又要发生许多争执吗?于是我赶急仿照我家“聃大公”的办法,手写语录,名曰《厚黑丛话》,谢绝私人谈话,以示大道无私之意。将来如有人说,“我亲闻厚黑教主如何说”,你们万不可听信。经我这样的声明,绝不会再有天泉证道这种疑案了。我每谈一理,总是反反复复的解说,宁肯重复,不肯简略,后人再不会像“格物致和”四字,生出许多奇异的解释。鄙人之于厚黑学也,可谓尽心焉耳矣。噫!一衣一钵,传之者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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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丛话卷二
成都《华西日报》民国二十四年九月一日至九月三十日
有人问道:“你这丛话,你说内容包含厚黑史观、厚黑哲理、厚黑学之应用、厚黑学辩证法及厚黑学发明史,共五部分,你不把他分类写出,则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岂不目迷五色吗?,岂不是故意使他们多费些精神吗?”我说:“要想研究这种专门学问,当然要用心专研,中国的十三经和二十四史,泛泛读去,岂不是目迷五色,纷乱无章吗?而真正之学者,就从这纷乱无章之中寻出头绪来。如果惮于用心,就不必操这门学问。我只揭出原则和大纲,有志斯道者,第一步加以阅发,第二步加以编纂,使之成为教科书,此道就大行了。所以分门别类,挨一挨二地讲,乃是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的任务,不是我的任务。”
我从前刊了一本《宗吾臆谈》。内面的篇目:(1)厚黑学;(2)我对于圣人之怀疑;(3)心理与力学;(4)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5)考试制之商榷。后来我把“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扩大成为一单行本,曰《社会问题之商榷》,这是业已付了印的。近来我又做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已脱稿,尚未发布。这几种作品,在我的思想上是一个系统,是建筑在厚黑哲理上,但每篇文字独立写去,看不出连贯性。因把他拆散来,在丛话中混合写去,一则见得各种说法互相发明,二则谈心理、谈学术是很沉闷的,我把他夹在厚黑学中,正论谐语错杂而出,阅者才不至枯燥无味。
我心中有种种见解,不知究竟对与不对,特写出来,请阅者指驳,指驳越严,我越是欢迎。我重在解释我心中的疑团,并不是想独创异说。诸君有指驳的文字,就在报上发表,我总是细细的研究,认为指驳得对的,自己修改了即是,认为不对,我也不回辩,免至成为打笔墨官司,有失研究学问的态度。我是主张思想独立的人,我的心坎上,绝不受任何人的压抑,同时我也尊重他人思想之独立,所以驳诘我的文字,不能回辩。我倡的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倘被人推翻,我就把这厚黑教主让他充当,拜在他门下称弟子。何以故?服从真理故。
宇宙真理,明明的摆在我们面前,我们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无须请人替我研究。古今的哲学家,乃是我和真理中间的介绍人,他们所介绍的有无错误,不可得知,应该离开了他们的说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有个朋友,读了我所作的文字,说道:“这些问题,东西洋哲学家讨论的很多,未见你引用,并且学术上的专名词你也少用,可见你平时对于这些学说少有研究。”我听了这个话,反把我所作的文字翻出来,凡引有哲学家的名字及学术上的专名词,尽量删去,如果名词不够用,就自己造一个来用,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尔引有古今人的学说,乃是用我的斗秤去衡量他的学说,不是以他的斗秤来衡量我的学说。换言之,乃是我去审判古今哲学家,不是古今哲学家来审判我。
中国从前的读书人,一开口即是诗云书云,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变以后,一开口即是达尔文曰,卢梭曰,后来又添些杜威曰,孟子曰,马克思曰,纯是以他人的思想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样,自己也不伸头去窥一下,未免过于懒惰了!假如驳我的人,引了一句孔子曰,即是以孔子为审判官,以四书五经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引了一句达尔文诸人曰,即是以达尔文诸人为审判官,以他们的作品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像这样的审判,我是绝对不到案的。有人问:“要谁人才能审判你呢?”我说:你就可以审判我,以你自家的心为审判官,以眼前的事实为新刑律。例如说道:“李宗吾,据你这样说,何以我昨日看见一个人做的事不是这样,今日看见一只狗,也不是这样?可见你说的道理不确实。”如果能够这样的判断,我任是输到何种地步,都要与你立一个铁面无私的德政碑。
牛顿和爱因斯坦的学说,任人怀疑,任人攻击,未尝强人信从,结果反无人不信从。注《太上感应篇》的人说道:“有人不信此书,必受种种恶报。”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说道:“不信吾教,请试吾刀。”这是由于这两部书所含学理经不得研究,无可奈何,才出于威吓之一途。我在厚黑界的位置,等于科学界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假如不许人怀疑,不许人攻击,即无异于说:“我发明的厚黑学,等于太上老君感应篇和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岂不是我自己诋毁自己吗?
有人说:假如人人思想独立,各创一种学说,思想界岂不成纷乱状态吗?我说:这是不会有的。世间的真理,只有一个,如果有两种或数种学说互相违反,你也不必抑制哪一种,只叫他彻底研究下去,自然会把真理发见出来。真理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反对的。例如穿衣吃饭的事,叫人人独立的研究,得的结果,都是饿了要吃,冷了要穿,同归一致。凡所谓冲突者,都是互相抑制生出来的。假如各种学说,个个独立,犹如林中树子,根根独立,有何冲突?树子生在林中,采用与否,听凭匠师。我把我的说法宣布出来,采用与否,听凭众人,哪有闲心同人打笔墨官司。如果务必要强天下之人尽从己说,真可谓自取烦恼,而冲突于是乎起矣。程伊川、苏东坡见不及此,以致洛蜀分党,把宋朝的政局闹得稀烂。朱元晦、陆象山风不及此,以致朱陆分派,一部宋元学案,明儒学家,打不完的笔墨官司。而我则不然,读者要学厚黑学,我自然不吝教,如其反对我,则是甘于自误,我也只好付之一叹。
拙著《宗君臆谈》,流传至北平,去岁有人把《厚黑学》抽出翻印,向舍侄征求同意,并说道:“你家伯父,是八股出身,而今凡事都该欧化,他老人家那套笔墨,实在来不倒。等我们与他改过,意思不变更他的,只改为新式笔法就是了。”我闻之,立发航信说道:“孔子手著的《春秋》,旁人可改一字吗?他们只知我笔墨像八股,殊不知我那部《厚黑学》,思想之途径,内容之组织,完全是八股的方式,特非老于八股者,看不出来。宋朝一代讲理学,出了文天祥、陆秀夫人诸人来结局,一般人都说可为理学生色。明清两代以八股取士,出了一个厚黑教主来结局,可为八股生色。我的厚黑哲理,完全从八股中出来,算是真正的国粹。我还希望保存国粹的先生,由厚黑学而上溯八股,仅仅笔墨上带点八股气,你们都容不过吗?要翻印,就照原文一字不改,否则不必翻印。”哪知后来书印出来,还是与我改了些。特此声明,北平出版的《厚黑学》是赝本,以免贻误后学。
大凡有一种专门学问,就有一种专门文体,所以《论语》之文体与《春秋》不同,《老子》之文体与《论语》不同,佛经之文体与《老子》又不同。在心为思想,在纸为文字,专门学问之发明者,其思想与人不同,故其文字也与人不同。厚黑学是专门学问,当然另有一种文体。闻者说道:“李宗吾不要自夸,你那种文字,任何人都写得出来。”我说:“不错,不错,这是由于我的厚黑学,任何人都做得来的缘故。”
我写文字,定下三个要件:见得到,写得出,看得懂。只求合得到这三个要件就够了。我执笔时,只把我胸中的意见写出,不知有文法,更不知有文言白话之分,之字的字,乎字吗字,任便用之。民国十六年刊的《宗吾臆谈》,十八年刊的《社会问题之商榷》,都是这样。有人问我:“是什么文体?”我说:“是厚黑式文体。”近见许多名人的文字都带点厚黑式,意者中国其将兴乎!
有人说:“我替你把《厚黑学》译为西洋文,你可把曹操、刘备这些典故改为西洋典故,外国人才看得懂。”我说:“我的厚黑学,决不能译为西洋文,也不能改为西洋典故。西洋人要学这门学问,非来读一下中国书,研究一下中国历史不可,等于我们要学西洋科学,非学英文德文不可。”
北平赝本《厚黑学》,有几处把我的八股式笔调改为欧化式笔调,倒也无关紧要,只是有两点把原文精神失掉,不得不声明:(1)我发明厚黑学,是把中外古今的事逐一印证过,觉得道理不错了,才就人人所知的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举以为例。又追溯上去,再举刘邦、项羽为例,意在使读者举一反三,根据三国和楚汉两代的原则,以贯通一部二十四史。原文有曰:“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这原是就楚汉人物,当下指点,更觉亲切。北平赝本,把这几句删去,径说韩信以不黑失败,范增以不厚失败。诸君试想:一部二十四史中的人物,以不厚不黑失败者,岂少也哉!鄙人何至独举韩范二人。北平赝本,未免把我的本意失掉了。(2)《厚黑传习录》中,求官六字真言,先总写一笔曰:“空、贡、冲、捧、恐、送”。注明此六字俱是仄声。做官六字真言,总写一笔曰:“空、恭、绷、凶、聋、弄”,注明此六字俱是平声,以下逐字分疏。每六字俱是叠韵,念起来音韵铿锵,原欲宦场中人朝夕持诵,用以替代佛书上嘛呢叭六字,或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倘能虔诚持诵,立可到极乐世界,不比持诵经咒或佛号,尚须待诸来世。这原是我一种救世苦心。北平赝本把总写之笔删去,径从逐字分疏说起来,则读者只知逐字埋头工作,不能把六字作咒语或佛号虔诚讽诵,收效必鲜。此则北平赝本不能不负咎者也。
近有许多人,请我把《厚黑学》重行翻印,我说这也无须。所有民元发表的厚黑学,我把他融化于此次丛话中,遇有重要的地方,就把原文整段写出,读者只读丛话就是了,不必再读原本。至于北平赝本,经我这样的声明,也可当真本使用,诸君前往购买,也不会贻误。
厚黑学,共分三步工夫。第一步:“厚如城墙,黑如煤炭。”人的面皮,最初薄如纸一般,我们把纸叠起来,由分而寸,而尺,而丈,就厚如城墙了。心子最初作乳白状,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蓝色,再进就黑如煤炭了。到了这个境界,只能算初步。何以故呢?城墙虽厚,轰炸得破,即使城墙之外再筑几十层城墙,仍还轰炸得破,仍为初步。煤炭虽黑,但颜色讨厌,众人不敢挨近他,即使煤炭之上再灌以几垆缸墨水,众人仍不敢挨近他,仍为初步。
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深于厚学的人,任你如何攻打,丝毫不能动。刘备就是这样人,虽以曹操之绝世奸雄,都把他莫奈何,真可谓硬之极了。深于黑学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买主越是多,曹操就是这类人。他是著名的黑心子,然而天下豪杰,奔集其门,真可谓黑得透亮了。人能造到第二步,较之第一步,自然有天渊之别。但还着了迹象,有形有色,所以曹刘的本事,我们一着眼就看得出来。
第三步:“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至厚至黑,天下后世皆以为不厚不黑,此种人只好于古之大圣大贤中求之。有人问:“你讲厚黑学,何必讲得这样精深?”我说:“这门学问,本来有这样精深。儒家的中庸,要讲到‘无声无臭’才能终止。学佛的人,要到“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才能证果。何况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当然要到“无形无色”才算止境。
吾道分上中下三乘。前面所说,第一步是下乘,第二步是中乘,第三步是上乘。我随缘说法,时而说下乘,时而说中乘、上乘,时而三乘会通来说。听者往往觉得我的话互相矛盾,其实始终是一贯的,只要知道吾道分上中下三乘,自然就不矛盾了。我讲厚黑学,虽是五花八门,东拉西扯,仍滴滴归源,犹如树上千枝万叶,千花百果,俱是从一株树上生出来的,枝叶花果之外,别有树之生命在。《金刚经》曰:“若以色见我,若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诸君如想学厚黑学,须在佛门中参悟有得,再来听讲。
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勤勤恳恳,言之不厌其详,乃领悟者殊少。后阅《五灯会元》及论、孟等书,见禅宗教人以说破为大戒;孔子“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孟子“引而不发,跃如也”;然后知禅学及孔孟之说盛行良非无因。我自悔教授法错误,故十六年刊《宗吾臆谈》,厚黑学仅略载大意,出言弥简,属望弥殷。噫!“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世尊说法四十九年,厚黑学是内圣外王之学,我已说二十四年,打算再说二十六年,凑足五十年,比世尊多说一年。
有人劝我道:“你的怪话少说些,外面许多人指责你,你也应该爱惜名誉。”我道:“我有一自警之语:‘吾爱名誉,吾尤爱真理。’话之说得说不得,我内断于心,未下笔之先,迟回审慎,既著于纸,听人攻击,我不答辩。但攻击者说的话。我仍细细体会,如能令我心折,即自行修正。”
有个姓罗的朋友,留学日本归来,光绪三十四年,与我同在富顺中学堂当教习。民国元年,他从懋功知事任上回来,我在成都学道街栈房内会着他,他把任上的政绩告诉我,颇为得意。后来被某事诖误,官失掉了,案子还未了结,言下又甚愤恨。随谈及厚黑学,我细细告诉他,他听得津津有味。我见他听入了神,猝然站起来,把桌子一拍,厉声说道:“罗某!你生平作事,有成有败,究竟你成功的原因,在什么地方?失败的原因,在什么地方?你摸着良心说,究竟离脱这二字没有?速说!速说!不许迟疑!”他听了我的话,如雷贯耳,呆了许久,叹口气说道:“真是没有离脱这二字!”此君在吾门,可称顿悟。
我告诉读者一个秘诀,大凡行使厚黑学,外面定要糊一层仁义道德,不能赤裸裸的显露出来。王莽之失败,就是由于后来把它显露出来的原故。如果终身不露,恐怕至今孔庙中,还有王莽一席地。韩非子说:“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这个法子,诸君不可不知。假如有人问你:“认得李宗吾否?”你须放出一种很庄严的面孔说道:“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认他不得。”口虽如此说,心中却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神位。”果能这样做,包管你生前的事业惊天动地,死后还要在孔庙中吃冷猪肉。我每听见有人说道:“李宗吾坏极了!”我就非常高兴道:“吾道大行矣!”
还有一层,前面说“厚黑上面,要糊一层仁义道德”,这是指遇着道学先生而言,假如遇着讲性学的朋友,你向他讲仁义道德,岂非自讨莫趣?此时应当糊上“恋爱神圣”四字。若遇着讲马克思的朋友,就糊上“阶级斗争,劳工专政”八字,难道他不喊你是同志吗?总之,厚黑二字是万变不离其宗,至于表面上应该糊以什么,则在学者因时因地,神而明之。
《宗吾臆谈》中,载有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许多人问我是怎样的,兹把原文照录于下:
我把《厚黑学》发布出来,有人向我说:“你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我们读了,不能受用,请你指示点切要门径。”我问:“你的意思打算做什么?”他说:“我想做官。”我于是传他求官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此六字俱是仄声,其意义如下:
1. 空
即空闲之意,分两种:(1)指事务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诸事放下,不工,不商,不农,不贾,书也不读,学也不教,跑在成都住起,一心一意,专门求官;(2)指时间而言,求官要有耐心,着不得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来,今年不生效,明年又来。
2. 贡
这个字是借用的,是我们川省的方言,其意义等于钻营之钻,钻进钻出,可说贡进贡出。求官要钻门子,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但定义很不好下。有人说:“贡字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我说:“错了,错了!你只说对一半,有孔才钻,无孔者其奈之何!”我下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无孔也要入。”有孔者扩而大之,无孔者取出钻子,新开一眼。
3. 冲
普通所说的吹牛,川省说是“冲帽壳子”。冲分为二,一口头上,二文字上。每门又分为二,口头上分普通场所及在上峰面前两种,文字上分报章杂志上及投递条陈说帖两种。
4. 捧
即是捧场面那个捧字。戏台上魏公出来,那华歆的举动,是绝好的模范。
5. 恐
是恐吓之意,是他动词。这个理很精深,我不妨多讲几句。官之为物,何等宝贵,岂能轻易给人?有人把捧字做到十二万分,还不生效,就是少了恐字工夫。其方法是把当局的人要害寻出,轻轻点他一下,他就会惶然大骇,立把官儿送出来。学者须知:恐字与捧字,是互相为用的。善恐者捧之中有恐,旁观的人,见他在上峰面前,说的话句句是阿谀逢迎,其实上峰听之,汗流浃背。善捧者恐之中有捧,旁观的人见他丰骨棱棱,句句话责备上峰,其实听之者满心欢喜,骨节皆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是在求官者之细心体会。最要紧的,用恐字时,要有分寸,如用过度,大人先生老羞成怒,与我作起对来,岂不与求官之宗旨大背?这又何苦乃尔?非到无可奈何时,恐字不可轻用。切嘱!切嘱!
6. 送
即是送东西,分大小二种:一大送,把银元一包一包的拿出来送;二小送,如送春茶、火肘及请上馆子之类。所送之人有二:一操用舍之权者,二未操用舍之权而能予我以助力者。
有人能把六字一一做到,包管字字发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独居深念,自言自语道:“某人想做官,已经说了许久(空字之效),他与我有某种关系(贡字之效),其人很有点才具(冲字之效),对于我也很好(捧字之效),但此人有坏才,如不安置,未必不捣乱(恐字之效)。想至此处,回顾室中,黑压压的或白亮亮的,摆了一大堆(送字之效),也就无话可说,挂出牌来,某缺着某人署理。求官至此,功行圆满,于是能走马上任,实行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绷、凶、聋、弄。”此六字俱是平声,其意义如下:
1. 空
即空洞的意思,分二种。一,文字上:凡批呈词,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奥妙,我难细说,读者请往各官厅,把壁上的文字从东辕门读到西辕门,就可恍然大悟。二,办事上,任办任事,都是活摇活动,东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时办得雷厉风行,其实暗中藏得有退路,如果见势不佳,就从那条路抽身走,绝不会把自己牵挂着,闹出移交不清及撤任查办等笑话。
2. 恭
即卑躬折节,胁肩谄笑之类。分直接间接两种:直接指对上司而言,间接指对上司的亲戚朋友、丁役、姨太太等而言。
3. 绷
即俗语所谓绷劲,是恭字的反面字,指对下属及老百姓而言。分两种:一,仪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凛不可犯。二,言谈上:俨然腹有经纶,槃槃大才。上述对上司用恭,对下属及老百姓用绷,是指普通而言。然亦不可拘定,须认清饭甑子所在地,看操我去留之权者,在乎某处。对饭甑子所在地用恭,非饭甑子所在地用绷。明乎这个理,有时对上司反可用绷,对下属及老百姓反该用恭。
4. 凶
只要能达我之目的,就使人卖儿贴妇,亡身灭家,也不必管;但有一层要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层仁义道德。
5. 聋
即耳聋,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聋字句有瞎字之意,文字上的诋骂,闭目不视。
6. 弄
即弄钱之弄,川省俗语,往往读作平声。千里来龙,此处结穴。前面十一字,都为此字而设。弄字与求官之送字相对,要有送,才有弄。但弄字要注意,看公事上通得过通不过。如果通不过,自己垫点腰包也不妨;如通得过,那就十万八万,都不谦虚。
以上十二字,我不过粗举大纲,许多精义,都未发挥,有志于官者,可按着门类自去研究。
有人问我办事秘诀,我授以办事二妙法如下:
1. 锯箭法
相传:有人中箭,请外科医生治疗,医生将箭干锯下,即索谢礼。问何不将箭头取出?答:“这是内科的事,你去寻内科好了。”现在各官厅,与夫大办事家,都是用着这种方法。譬如批呈词云:“据呈某某等情,实属不合已极,仰候令饬该县知事,查明严办”等语。“不合已极”四字是锯箭干,“该知事”已是内科。抑或云“仰候转呈上峰核办”,那“上峰”就是内科。又如有人求我办一件事。我说:“此事我很赞成,但是还要同某人商量。”“很赞成”三个字是锯箭干,“某人”是内科。又或说:“我先把某部分办了,其余的以后办。”“先办”是锯箭干,“以后”是内科。此外有只锯箭干,并不命寻内科的,也有连箭干都不锯,命其径寻内科的。种种不同,细参自悟。
2. 补锅法
家中锅漏,请补锅匠来补。补锅匠一面用铁皮刮锅底煤烟,一面对主人说道:“请点火来我烧烟。”乘着主人转背之际,用铁锤在锅上轻轻敲几下,那裂痕就增长了许多。主人转来,指与他看道:“你这锅,裂痕很长,上面油腻了,看不见。我把锅烟刮开,就现出来了,非多补几个钉子不可。”主人埋头一看,说道:“不错!不错!今天不遇着你,我这锅恐怕不能用了。”及到补好,主人与补锅匠皆大欢喜而散。有人曾说:“中国变法,有许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坏来医。”这即是用的补锅法。《左传》上郑庄公纵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义,才用兵讨伐,也是补锅法。历史上这类事很多,举不胜举。
大凡办事的人,怕人说他因循,就用补锅法,无中生有,寻些事办。及到事情棘手,就用锯箭法,脱卸过去。后来箭头溃烂了,反大骂内科坏事。我国的政治,大概前清宦场是用锯箭法,变法诸公是用补锅法,民国以来是锯箭、补锅二法互用。
上述二妙法,是办事公例,合得到这公例的就成功,违反这公例的就失败。我国政治家,推管子为第一,他的本事,就是把这两个法子用得圆转自如。狄人伐卫,齐国按兵不动,等到狄人把卫灭了,才出来做“兴灭国,继绝世”的义举。这是补锅法。召陵之役,不责楚国僭称王号,只责他包茅不贡。这是锯箭法。那个时候,楚国的实力远在齐国之上,管仲敢于劝齐桓公兴兵伐楚,可说是把锅烂来补。及到楚国露出反抗的态度,他立即锯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补锅法始,以锯箭法终。管仲把锅敲烂了,能把它补起,所以称为“天下才”。
明季武臣,把流寇围住了,故意放他出来,本是用的补锅法;后来制他不住,竟至国破君亡,把锅敲烂了补不起,所以称为“误国庸臣”。岳飞想恢复中原,迎回二帝,他刚刚才起了取箭头的念头,就遭杀身之祸。明英宗也先被捉去,于谦把他弄回来,算是把箭头取出了,仍遭杀身之祸。何以故?违反公例故。
晋朝王导为宰相,有一个叛贼,他不去讨伐,陶侃责备他。他复书道:“我遵养时晦,以待足下。”侃看了这封信,笑道:“他无非是遵养时贼罢了。”王导遵养时贼,以待陶侃,即是留着箭头,以待内科。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导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对泣?”他义形于色,俨然手执铁锤要去补锅,其实说两句漂亮话,就算完事。怀、愍二帝陷在北边,永世不返,箭头永未取出。王导此等举动,略略有点像管仲,所以史上称他为“江左夷吾”。读者如能照我说的方法去实行,包管成为管子而后第一个大政治家。
我著的《厚黑经》,说得有:“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后来我改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问我:“世间哪有这种东西?”我说:“手足的茧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尘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心,生来是黑的,遇着讲因果的人,讲理学的人,拿些仁义道德蒙在上面,才不会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体自然出现。
中国幅员广大,南北气候不同,物产不同,因之人民的性质也就不同。于是文化学术,无在不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有孔孟,南有老庄,两派截然不同。曲分南曲北曲,字分南方之帖、北方之碑,拳术分南北两派,禅宗亦分南能北秀,等等尽是。厚黑学是一种大学问,当然也要分南北两派。门人问厚黑,宗吾曰:南方之厚黑欤?北方之厚黑欤,任金革,死而不愿,北方之厚黑也,卖国军人居之。革命以教,不循轨道,南方之厚黑也,投机分子居之。人问:“究竟学南派好,还是学北派好?”我说:“你何糊涂乃尔!当讲南派,就讲南派,当讲北派,就讲北派。口南派而实行北派,是可以的;口北派而实行南派,也是可以的,纯是相时而动,岂能把南北成见横亘胸中。民国以来的人物,有由南而北的,有由北而南的,又复南而北,北而南,往返来回,已不知若干次,独你还徘徊歧路,向人问南派好呢?北派好呢?我实在无从答复。”
有人问我道:“你既自称厚黑教主,何以你做事每每失败?何以你的学生本事比你大,你每每吃他的亏?”我说:“你这话差了。凡是发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极。儒教是孔子发明的,孔子登峰造极了,颜曾思孟去学孔子,他们的学问,就经孔子低一层;周程朱张去学颜曾思孟,学问又低一层;后来学周程朱张的又低一层,一辈不如一辈。老子发明道教,释迦发明佛教,其现象也是这样,这是由于发明家本事太大了的原故。惟西洋科学则不然,发明的时候很粗浅,越研究越精深。发明蒸汽的人,只悟得汽冲壶盖之理,发明电气的人,只悟得死蛙运动之理。后人继续研究下去,造出种种机械,有种种用途,为发明蒸汽电气的人所万不及料。可见西洋科学,是后人胜过前人,学生胜过先生。我的厚黑学,与西洋科学相类,只能讲点汽冲壶盖、死蛙运动,中间许多道理,还望后人研究。我的本事,当然比学生小,遇着他们,当然失败。将来他们传授些学生出来,他们自己又被学生打败,一辈胜过一辈,厚黑学自然就昌明了。
又有人问我道:你既发明厚黑学,为什么未见你做些轰轰烈烈的事?”我说道:“你们的孔夫子,为什么未见他做些轰轰烈烈的事?他讲的为政为邦,道千乘之国,究竟实行了几件?曾子著一部《大学》,专讲治国平天下,请问他治的国在哪里?平的天下在哪里?子思著一部《中庸》,说了些中和位育的话,请问他中和位育的实际安在?你去把他们问明了,再来同我讲。”
世间许多学问我不讲,偏要讲厚黑学,许多人都很诧异。我可把原委说明:我本来是孔子信徒,小的时候,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它不好,见《礼记》上孔子说:“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从孔子之意。光绪癸卯年冬,四川高等学堂开堂,我从自流井赴成都,与友人雷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无事,纵谈时局,并寻些经史来讨论。皆有他的感想,就改字铁崖。我觉得儒教不能满我之意,心想与其宗孔子,不如宗我自己,因改字宗吾。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之旗帜。今年岁在乙亥,不觉已整整的32年了。自从改字宗吾后,读一切经史,觉得破绽百出,是为发明厚黑学之起点。
及入高等学堂,第一次上讲堂,日本教习池永先生演说道:“操学问,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师。教育二字,在英文为Education,照字义是‘引出’之意。世间一切学问,俱是我脑中所固有,教师不过‘引之使出’而已,并不是拿一种学问来,按入学生脑筋内。如果学问是教师给与学生的,则是等于此桶水倾入彼桶,只有越倾越少的,学生只有不如先生的。而学生每每有胜过先生者,即是由于学问是各人脑中的固有的原故。脑如一个囊,中贮许多物,教师把囊口打开,学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这种演说,恰与宗吾二字冥合,于我印象很深,觉得这种说法,比朱子所说“学之为言效也”精深得多。后来我学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错。池永先生这个演说,于我发明厚黑学有很大的影响。我近来读报章,看见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觉得讨厌,独有池永先生,我始终是敬佩的。他那种和蔼可亲的样子,至今还常在我脑中。
我在学堂时,把教习口授的写在一个副本上,书面大书“固囊”二字。许多同学不解,问我是何意义?我说:并无意义,是随便写的。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说明,恐怕后来的考古家,考过一百年,也考不出来。”固囊者,脑是一个囊,副本上所写,皆囊中固有之物也。”题此二字,聊当座右铭。
池永先生教理化数学,开始即讲水素酸素,我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脑中搜索,走路吃饭睡觉都在想,看还可以引出点新鲜的东西否。以后凡遇他先生所讲的,我都这样的工作。哪知此种工作,真是等于王阳明之格竹子,干了许久许久,毫无所得。于是废然思返,长叹一声道:“今生已过也,再结后生缘。”我从前被八股缚束久了,一听见废举,兴学堂,欢喜极了,把家中所有四书五经,与夫诗文集等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堂内住了许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学道街买了一部《庄子》。雷民心见了诧异道:“你买这些东西来做什么?”我说:“雷民心,科学这门东西,你我今生还有希望吗?”他是茫茫大海的,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许多道理,也莫得器械来试验,还不是等于空想罢了。在学堂中,充其量,不过在书本上得点人云亦云的智识,有何益处?只好等儿子儿孙再来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国古书上寻一条路来走。”他听了这话,也同声叹息。
我在高等学堂的时候,许多同乡同学的朋友都加入同盟会。有个朋友曾对我说:“将来我们起事,定要派你带一支兵。”我听了非常高兴,心想古来当英雄豪杰,必定有个秘诀,因把历史上的事汇集拢来,用归纳法搜求他的秘诀。经过许久,茫无所得。宣统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其时校长名曰监督)。有一夜,睡在监督室中,偶然想到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谓英雄豪杰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触类旁通,头头是道,一部二十四史,都可一以贯之。那一夜,我终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俨然像王阳明在龙场驿大彻大悟,发明格物致知之理一样。
我把厚黑学发明了,自己还不知这个道理对与不对。我同乡同学中,讲到办事才,以王简恒为第一,雷民心尝呼之为“大办事家”。适逢简恒进富顺城来,我就把发明的道理,说与他听,请他批评。他听罢,说道:“李宗吾,你说的道理,一点不错。但我要忠告你,这些话,切不可拿在口头说,更不可见诸文字。你尽管照你发明的道理埋头做去,包你干许多事,成一个伟大人物。你如果在口头或文字上发表了,不但终身一事无成,反有种种不利。”我不听良友之言,竟自把它发表了,结果不出简恒所料。诸君!诸君!一面读《厚黑学》,一面须切记简恒箴言。
我从前意气甚豪,自从发明了厚黑学,就心灰意冷,再不想当英雄豪杰了。跟着我又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这些都是民国元年的文字。反正后许多朋友,见我这种颓废样子,与从前大异,很为诧异,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讲厚黑学,埋头做去,我的世界或许不像现在这个样子。不知是厚黑学误我,还是我误厚黑学。
《厚黑学》一书,有些人读了,慨然兴叹,因此少出了许多英雄豪杰。有些人读了,奋然兴起,因此又多出了许多英雄豪杰。我发明厚黑学,究竟为功为罪,只好付诸五殿阎罗裁判。
我发表《厚黑学》的时候,念及简恒之言,迟疑了许久。后来想到朱竹所说:“宁不食两庑无豚肩,风怀一诗,断不能删。”奋然道:“英雄豪杰可以不当,这篇文字不能不发表。”就毅然决然,提笔写去,而我这英雄豪杰的希望,从此就断送了,读者只知厚黑学适用,那知我是牺牲一个英雄豪杰掉换来的,其代价不为不大。
其实朱竹删去风怀一诗,也未必能食“两庑豚肩”,我把厚黑学秘为独得之奇,也未必能为英雄豪杰。于何征之呢?即以王简恒而论,其于吾道算是独有会心,以他那样的才具,宜乎有所成就,而孰知不然。反正时,他到成都,张列五委他某县知事,他不干,回到自井。民国三年,讨袁之役,熊杨在重庆独立,富顺响应,自井推简恒为行政长。事败,富顺廖秋华、郭集成、刁广孚被捕到泸州,廖被大辟,郭、刁破家得免,简恒东藏西躲,昼伏夜行,受了雨淋,得病,缠绵至次年死,身后非常萧条。以简恒之才具之会心,还是这样的结果,所以读我厚黑学的人,切不可自命为得了明人的指点,即便自满。民国元年,我到成都,住童子街公论日报社内,与廖绪初、谢绶青、杨仔耘诸人同住,他们再三怂恿我把《厚黑学》写出来。绪初并说道:“你如果写出来,我与你做一序。”我想:“绪初是讲程朱学的人,绳趋矩步,朋辈呼之为‘廖大圣人’,他都说可以发表,当然可以发表,我遂逐日写去,我用的别号,是独尊二字,取“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意,绪初用淡然的别号作一序曰:“吾友独尊先生,发明厚黑学,成书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嬉笑怒骂,亦云苛矣。然考之中外古今,与夫当世大人先生,举莫能外,诚宇宙至文哉!世欲业斯学而不得门径者,当不乏人,特劝先生登诸报端,以饷后学,他日更刊为单行本,普渡众生,同登彼岸,质之独尊,以为何如?民国元年,月日,淡然。”哪知一发表,读者哗然。说也奇怪,我与绪初同是用别号,乃廖大圣人之称谓,依然如故,我则博得李厚黑的徽号。
绪初办事,富有毅力,毁誉在所不计。民国八年,他当省长公署教育科科长,其时校长县视学(县视学即后来之教育局长)任免之权,操诸教育科。杨省长对于绪初,倚畀甚殷,绪初签呈任免之人,无不照准。有时省长下条子任免某人,绪初认为不当者,将原条退还,杨省长不以为忤,而信任益坚。最奇的,其时我当副科长,凡是得了好处的人,都称颂曰:“此廖大圣人之赐也。”如有倒甑子的,被记过的,要求不遂的,预算被核减的,往往对人说道:“这是李厚黑干的。”成了个“善则归廖绪初,恶则归李宗吾”。绪初今虽死,旧日教育科同事诸人,如侯克明、黄治畋等尚在,请他们当天说,究竟这些事,是不是我干的?究竟绪初办事,能不能受旁人支配?我今日说这话,并不是卸责于死友,乃是举出我经过的事实,证明简恒的话是天经地义,厚黑学三字,断不可拿在口中讲。我厚爱读者诸君,故敢掬诚相告。
未必绪初把得罪人之事向我推卸吗?则又不然。有人向他说及我,绪初即说道:“某某事是我干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来,我当面对他说,与宗吾无干。”无奈绪初越是解释,众人越说绪初是圣人,李宗吾干的事,他还要代他受过,非圣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绪初这样做,非大厚黑而何?雷民心曰:“厚黑学做得说不得。”真绝世名言哉!后来我也挣得圣人的徽号,不过圣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罢了。
圣人也,厚黑也,二而一,一而二也。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与大盗的真相,庄子是看清楚了。跖之徒问于跖曰:“盗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关内中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时,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有。”圣勇义智仁五者,本是圣人所做的,跖能窃用之,就成为大盗。反过来说,厚黑二者,本是大奸大诈所做的,人能善用之,就可成大圣大贤。试举例言之,胡林翼曾说:“只要于公家有利,就是顽钝无耻的事,我都要干。”又说:“办事要包揽把持。”所谓顽钝无耻也,包揽把持也,岂非厚黑家所用的技术吗?林翼能善用之,就成为名臣了。
王简恒和廖绪初,都是我很佩服的人。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堂和当省议会议员,只知为公二字,什么气都受得,有点像胡林翼之顽钝无耻。简恒办事,独行独断,有点像胡林翼之包揽把持。有天我当着他二人说道:“绪初得了厚字诀,简桓得了黑字诀,可称吾党健者。”历引其事以证之。二人欣然道:“照这样说来,我二人可谓各得圣人之一体了。”我说道:“百年后有人一与我建厚黑庙,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
民国元年,我在成都公论日报社内写《厚黑学》,有天绪初到我室中,见案上写有一段文字:“楚汉之际,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面之厚可谓至矣。及为齐王,果从蒯通之说,其贵诚不可言,独奈何于解衣推食之私情,贸然曰:“衣人这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卒至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三族,谓非咎由自取哉!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绪初把我的稿子读了一遍,转来把韩信这一段反复读之,默然不语,长叹一声而去。我心想道:“这就奇了,韩信厚有余而黑不足,范增黑有余而厚不足,我原是二者对举,他怎么独有契于韩信这一段?”我下细思之,才知绪初正是厚有余而黑不足的人。他是盛德夫子,叫他忍气,是做得来,叫他做狠心的事,他做不来。患寒病的人,吃着滚水很舒服;患热病的人,吃着冷水很舒服;绪初所缺乏者,正是一黑字,韩信一段,是他对症良药,故不知不觉,深有感触。
中江谢绶青,光绪三十三年,在四川高等学堂与我同班毕业。其时王简恒任富顺中学堂监督,聘绶青同我当教习。三十四年下学期,绪初当富顺视学,主张来年续聘,其时薪水以两计。他向简恒说道:“宗吾是本县人,核减一百两,绶青是外县人,薪仍旧。”他知道我断不会反对他,故毅然出此。我常对人说:“绪初这个人万不可相交,相交他,银钱上就要吃亏,我是前车之鉴。”有一事更可笑,其时县立高小校校长姜选臣因事辞职,县令王琰备文请简恒兼任。有天简恒笑向我说道:“我近日穷得要当衣服了,高小校校长的薪水,我很想支来用。照公事说,是不生问题。像顺这一伙人,要攻击我,我倒毫不睬他,最怕的是他廖圣人酸溜溜说道:‘这笔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这个脸放在何处?只好仍当衣服算了。”我尝对人说:“此虽偶尔谈笑,而绪初之令人敬畏,简恒之勇于克己,足见一斑。”后来我发明《厚黑学》,才知简恒这个谈话,是厚黑学上最重要的公案。我尝同雷民心批评:朋辈中资质偏于厚字者甚多,而以绪初为第一。够得上讲黑字者,只有简恒一人。近日常常有人说:“你叫我面皮厚,我还做得来,叫我黑,我实在做不来,宜乎我作事不成功。”我说:“特患你厚得不彻底只要彻底了,无往而不成功。你看绪初之厚,居然把简恒之黑打败,并且厚黑教主还送了一百银子的贽见。世间资质偏于厚字的人,万不可自暴自弃。”
相传凡人的颈子上,都有一条刀路,刽子手杀人,顺着刀路砍去,一刀就把脑壳削下。所以刽子手无事时,同人对坐闲谈,他就要留心看你颈上的刀路。我发明厚黑学之初,遇事研究,把我往来的朋友作为实验品,用刽子手看刀路的方法,很发见些重要学理。滔滔天下,无在非厚黑中人。诸君与朋辈往还之际,本我所说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无限趣味,比读四书五经、二十五史受的益更多。老子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夫髦矣,无志用世矣,否则这些法子,我是不能传授人的。
我遇着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学,叨叨絮絮,说个不休。我睁起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忽然脸一红,噗一声笑道:“实在不瞒你先生,当学生的实在没法了,只有在老师名下行使点厚黑学。”我说道:“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语云:“对行不对货。”奸商最会欺骗人,独在同业前不敢卖假货。我苦口婆心,劝人研究厚黑学,意在使大家都变成内行,假如有人要使点厚黑学,硬是说明了来干,施者受者,大家心安理顺。
我把厚黑学发明过后,凡人情冷暖,与夫一切恩仇,我都坦然置之。有人对我说:“某人对你不起,他如何如何。”我说:“我这个朋友,他当然这样做。如果他不这样做,我的厚黑学还讲得通吗?我所发明的是人类大原则,我这个朋友,当然不能逃出这个原则。”
辛亥十月,张列五在重庆独立,任蜀军政府都督,成渝合并,任四川副都督,嗣改民政长。他设一个审计院,拟任绪初为院长。绪初再三推辞,乃以尹仲锡为院长。绪初为次长,我为第三科科长。其时民国初成,我以为事事革新,应该有一种新学说出现,乃把我发明的厚黑学发表出来。及我当了科长,一般人都说:“厚黑学果然适用,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长来了。”相好的朋友,劝我不必再登。我就停止不登。于是众人又说道:“你看李宗吾,做了科长官,厚黑学就不登了。”我气不过,向众人说道:“你们只羡我做官,须知奔走宦场,是有秘诀的。”我就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每遇着相好的朋友,就尽心指授。无奈我那些朋友资质太钝,拿来运用不灵,一个个官运都不亨通,反是从旁窃听的和间接得闻的,倒还很出些人才。
在审计院时,绪初寝室与我相连,有一日下半天,听见绪初在室内拍桌大骂,声震屋瓦,我出室来看,见某君仓皇奔出,绪初追而骂之:“你这个狗东西!混帐……直追至大门而止(此君在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时曾当教职员)。绪初转来,看见我,随入我室中坐下,气忿忿道:“某人,真正岂有此理!”我问何事,绪初道:“他初向我说:某人可当知事,请我向列五介绍。我唯唯否否应之。他说:‘事如成了,愿送先生四百银子。’我桌子上一巴掌道:‘胡说!这些话,都可拿来向我说吗?’他站起来就走,说道:‘算了,算了,不说算了。’我气他不过,追去骂他一顿。”我说:“你不替他说就是了,何必为此已甚。”绪初道:这宗人,你不伤他的脸,将来不知还要干些甚么事。我非对列五说不可,免得用着这种人出去害人。”此虽寻常小事,在厚黑学上却含有甚深的哲理。我批评绪初“厚有余而黑不足,叫他忍气是做得来”。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来,何以此事忍不得气?其对待某君,未免太狠,竟自侵入黑字范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反复研究,就发见一条重要公例。公例是什么呢?厚黑二者,是一物体之两方面,凡黑到极点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极点者,未有不能黑。举例言之:曹操之心至黑,而陈琳作檄,居然容他得过,则未尝不能厚;刘备之面至厚,刘璋推诚相待,忽然举兵灭之,则未尝不能黑。我们同辈中讲到厚字,既公推绪初为第一,所以他逃不出这个公例。
古人云:“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贯通的,厚字翻过来,即是黑,黑字翻过来,即是厚。从前有个权臣,得罪出亡。从者说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对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对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遗我以鸣琴,我好佩,他就遗我以玉环。他平日既见好于我,今日必以我见好于人,如去见他,必定缚我以献于君,果然此人从后追来,把随从的人捉了几个去请赏。这就是厚脸皮变而为黑心子的明证。人问:世间有黑心子变而为厚脸皮的没有?我答道:有!有!《聊斋》上马介甫那一段所说的那位太太,就是由黑心子一变而为厚脸皮。
绪初辱骂某君一事,询之他人,迄未听见说过,除我一人而外,无人知之,后来同他相处十多年,也未听他重提。我尝说:“绪初辱骂某君,足见其人刚正,虽暗室中,亦不可干以私,事后绝口不言,隐人之恶,又见其盛德。”但此种批评,是站在儒家立场来说,若从厚黑哲学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条公例:“黑字专长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暂;厚字专长的人,厚者其常黑者其暂。”绪初是厚字专长的人,其以黑字对付某君,是暂时的现象;事过之后,又回复到厚字常轨,所以后此十多年隐而不言。我知他做了此等狠心事,必定于心不安,故此后见面,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办叙属学堂的时候,业师王某来校当学生,因事犯规,绪初悬牌把他斥退。后来我曾提起此事,他蹙然道:“这件事我疚心。”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复常轨的明证。因知他辱骂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绪初已经死了十几年,生平品行,粹然无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学生,至今谈及,无不钦佩。去岁我做了一篇《廖张轶事》,叙述绪初和列五二人的事迹,曾登诸《华西日报》。绪初是国民党的忠实信徒,就是异党人,只能说他党见太深,对于他的私德,仍称道不置。我那篇《廖张轶事》,曾胪举其事,将来我这《厚黑丛话》写完了,莫得说的时候,再把他写出来,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绪初为廖大圣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个厚字。我曾说:“用厚黑以图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绪初人格之高尚,是我们朋辈公认的。他的朋友和学生存者甚多,可证明我的话不错,即可证明我定的公例不错。
我发表《厚黑学》,用的别号是独尊二字,与朋友写信也用别号,后来我改写为“蜀酋”。有人问我蜀酋作何解释?我答应道:我发表《厚黑学》,有人说我疯了,离经叛道,非关在疯人院不可。我说:那吗,我就成为蜀中之罪酋了。因此名为蜀酋。我发表《厚黑学》过后,许多人实力奉行,把四川造成一个厚黑国。有人向我说道:国中首领,非你莫属。我说:那吗,我就成为蜀中之酋长了。因此又名蜀酋。再者,我讲授厚黑学,得我真传的弟子,本该授以衣钵,但我的生活是沿门托钵,这个钵要留来自用,只有把我的狗皮褂子脱与他穿。所以独字去了犬旁,成为蜀字。我的高足弟子很多,弟子之足高,则先生之足短,弟子之足高一寸,则先生之足短一寸。所以尊字截去寸字,成为酋字。有此原因,我只好称为蜀酋了。
世间的事,有知难行易的,有知易行难的,惟有厚黑学最特别,知也难,行也难。此道之玄妙,等于修仙悟道的口诀,古来原是秘密传授,黄石老人因张良身有仙骨,于半夜三更传授他,张良言下顿悟,老人以王者师期之。无奈这门学问太精深了,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叹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见这门学问不但明师难遇,就遇着了,也难于领悟。苏东坡曰:“项籍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衣钵真传,彰彰可考。我打算做一部《厚黑学师承记》,说明授受渊源,使人知这门学问,要黄石公这类人才能传授,要张良、刘邦这类人才能领悟。我近倡厚黑救国之说,许多人说我不通,这也无怪其然,是之谓知难。
刘邦能够分杯羹,能够推孝惠鲁元下车,其心之黑还了得吗?独至韩信求封假齐王,他忍不得气,怒而大骂,使非张良从旁指点,几乎误事。勾践入吴,身为臣,妻为妾,其面之厚还了得吗?沼吴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践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全亏范蠡悍然不顾,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刘邦、勾践这类人,事到临头,还须军师临场指挥督率才能成功,是之谓行难。
苏东坡的《留侯论》,全篇是以一个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论及沼吴之役,深以范蠡的办法为然。他这篇文字,是以一个黑字立柱。诸君试取此二字,细细研读,当知鄙言不谬。人称东坡为坡仙,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种妙谛。诸君今日,听我讲说,可谓有仙缘。噫,外患迫矣,来日大难,老夫其为黄石老人乎!愿诸君以张子房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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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丛话卷三
成都《华西日报》民国二十四年十月
有人读《厚黑经》,读至“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义,而充其本然之厚黑”,发生疑问道:“李宗吾,你这话恐说错了。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见仁义是本然的。你怎么把厚黑说成本然,把仁义说成外诱?”我说:“我倒莫有说错,只怕你们那个孟子错了。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他这个话究竟对不对,我们要实地试验。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新生小孩抱出来,由我当着孟子试验。母亲抱着小孩吃饭,小孩伸手来拖,如不提防,碗就会落地打烂。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母亲手中拿一块糕饼,小孩伸手来索,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小孩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寻得出一个小孩,莫得这种现象,我的厚黑学立即不讲,既是全世界的小孩无一不然,可见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学当然成立。”
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就伸手去夺,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义,都该认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扩而充之,现在许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钱,即是把小孩时夺取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许多志士,对于忠实同志,排挤倾轧,无所不用其极,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来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现在的伟人,小孩时那种心理,丝毫莫有失掉,可见中国闹到这么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干的,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指定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几个人为模范人物。迄今廿四年并莫一人学到。假令有一人像刘备,过去的四川,何至成为魔窟?有一人像孙权,过去的宁粤,何至会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伪满敢独立吗?有一人像刘邦,中国会四分五裂吗?吾尝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刘备、孙权斯可矣。”所以说中国闹得这么糟,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汉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夺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唐太宗杀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这即是《厚黑经》所说:“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咏汉高祖诗云:“俎上肉,杯中羹,黄袍念重而翁轻。羹嫂,羹颉侯,一饭之仇报不休。……君不见汉家开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乃如此。”汉高祖把通常所谓五伦与夫礼义廉耻扫荡得干干净净,这却是《厚黑经》所说:“去夫外诱之仁义。”
有人难我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据你这样说,岂不是应该改为‘恻隐之心人皆无之’吗?”我说:“这个道理,不能这样讲。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明明提出怵惕恻隐四字。下文忽言‘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来丢了,请问是何道理?再者孟子所说:‘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这是孺子对于井发生了死生存亡的关系,我是立在旁观地位。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请问孟子,此心作何状态?此时发出来的第一念,究竟是怵惕,是恻隐?不消说,这刹那间只有怵惕而无恻隐,只能顾我之死,不暇顾及孺子之死。非不爱孺子也,事变仓卒,顾不及也。必我心略为安定,始能顾及孺子,恻隐心乃能出现。我们这样的研究,就可把人性真相看出。怵惕是为我的念头,恻隐是为人的念头。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李宗吾曰:‘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孟子讲仁义,以恻隐为出发点。我讲厚黑,以怵惕为出发点。先有怵惕,后有恻隐,孟子的学说是第二义,我的学说才是第一义。”
成都属某县,有曾某者,平日讲程朱之学,品端学粹,道貌岩岩,人呼为曾大圣人,年已七八十岁,当县中高小学校校长。我查学到校,问:“老先生近日还看书否?”答:“现在纂集宋儒语录。”我问:“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何以下文只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把怵惕二字置之不论,其意安在?”他听了沉吟思索。我问:“见孺子将入于井,发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究竟是怵惕,是恻隐?”他信口答道:“是恻隐。”我听了默然不语,他也默然不语。我本然想说;第一念既是恻隐,何以孟子不言“恻隐怵惕”而言“怵惕恻隐”?因为他是老先生,不便深问,只问道:“宋儒之书,我读得很少,只见他们极力发挥恻隐二字未知对于怵惕二字,亦会加以发挥否?”他说:“莫有。”我不便往下再问,就谈别的事去了。
《孟子》书上,孩提爱亲章,孺子将入井章,是性善说最根本的证据。宋儒的学说,就是从这两个证据推阐出来的。我对于这两个证据,根本怀疑,所以每谈厚黑学,就把宋儒任意抨击。但我生平最喜欢怀疑,不但怀疑古今人的说法,并且自己的说法也常常怀疑。我讲厚黑学,虽能自圆其说,而孟子的说法,也不能说他莫得理由。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样?孟子所说:孩提知爱和恻隐之心,又从何处生出来呢?我于是又继续研究下去。
中国言性者五家,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告子言性无善无恶,扬雄言善恶混,韩昌黎言性有三品。这五种说法,同时并存,竟未能折衷一是。今之政治家,连人性都未研究清楚,等于医生连药性都未研究清楚。医生不了解药性,断不能治病;政治家不了解人性,怎能治国?今之举世纷纷者,实由政治家措施失当所致。其措施之所以失当者,实由对于人性欠了精密的观察。
中国学者,对于人性欠精密的观察,西洋学者,观察人性更欠精密。现在的青年,只知宋儒所说“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道理讲不通……这都是对于人性欠了研究,才有这类不通的学说。学说既不通,基于这类学说生出来的措施,遂无一可通,世界乌得不大乱?
从前我在报章杂志上,常见有人说:“中国的礼教,是吃人的东西。”殊不知西洋的学说,更是吃人的东西。阿比西尼亚被墨索里尼摧残蹂躏,是受达尔文学说之赐,将来算总帐,还不知要牺牲若干人的生命。我们要想维持世界和平,非把这类学说一律肃清不可。要肃清这类学说,非把人性彻底研究清楚不可。我们把人性研究清楚了,政治上的设施,国际上的举动,才能适合人类通性,世界和平才能维持。
我主张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谈及。友人说:“近来西洋出了许多心理学的书,你虽不懂外国文,也无妨买些译本来看。”我说:“你这个话太奇了!我说个笑话你听:从前有个查学员视察某校,对校长说:‘你这个学校,光线不足。’校长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购买去了。’人人有一个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就是一副仪器标本,随时随地都可以试验,朝夕与我往来的人,就是我的试验品,你叫我看外国人著的心理学书,岂不等于到上海买光线吗?”闻者无辞可答。
我民国元年著的《厚黑学》,原是一种游戏文字,不料发表出来,竟受一般人的欢迎,厚黑学三字,在四川几乎成一普通名词。我以为此种说法能受人欢迎,必定于人性上有关系,因继续研究。到民国九年,我想出一种说法,似乎可以把人性问题解决了,因著《心理与力学》一文,载入《宗吾臆谈》内。我这种说法,未必合真理,但为研究学术起见,也不妨提出来讨论。
西洋人研究物理学研究得很透彻,得出来的结论,五洲万国无有异词,独于心理学却未研究透彻,所以得出来的结论,此攻彼讦。这是甚么道理呢?因为研究物理,乃是以人研究物,置身局外,冷眼旁观,把真相看得很清楚,毫无我见,故所下判断最为正确。至于研究心理学,则研究者是人,被研究者也是人,不知不觉就参入我见,下的判断就不公平。并且我是众人中之一人,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即使此心放得至公至平,仍得不到真相。因此我主张:研究心理学,应当另辟一个途径来研究。科学家研究物理学之时,毫无我见,等他研究完毕了,我们才起而言曰:“人为万物之一,物理与人事息息相通,物理上的公例也适用于人事。”据物理的公例,以判断人事,而人就无遁形了。声光磁电的公例,五洲万国无有异词。人之情感,有类磁电,研究磁电,离不脱力学公例,我们就可以用力学公例以考察人之心理。
民国九年,我家居一载,专干这种工作,用力学上的公例去研究心理学,觉到许多问题都涣然冰释。因创一公例曰:“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从古人事迹上,现今政治上,日用琐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数学上,中国古书上,西洋学说上,四面八方印证起来,似觉处处可通。有了这条公例,不但关于人事上一切学说若网若纲,有条不紊,就是改革经济政治等等,也有一定的轨道可循,而我心中的疑团,就算打破,人性问题就算解决了。但我要声明:所谓疑者,是我心中自疑,非谓人人俱如是疑也。所谓解决者,是我自谓解决,非谓这个问题果然被我解决也。此乃我自述经过,聊备一说而已。
本来心理学是很博大精深的,我是个讲厚黑学的,怎能谈这门学问?我说“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等于说“水之波动,循力学公例而行”。据科学家眼光看来,水之性质和现象,可供研究者很多,波动不过现象中之一小部分。所以我谈心理,只谈得很小很小一部分,其余的我不知道,就不敢妄谈。
为甚力学上的公例可应用到心理学上呢?须知科学上许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种假说,根据这种假说,从各方试验,都觉可通,这假说就成为定理了。即如地球这个东西,自开辟以来就有的,人民生息其上,不经经过了若干万万年,对于地球之构成就无人了解。距今二百多年以前,出了个牛顿,发明万有引力,说“地心有吸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团,成为地球。”究竟地心有无吸力,无人看见,牛顿这个说法,本是假定的,不过根据他的说法,任如何试验,俱是合的,于是他的假说就成了定理。从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体之物,俱要受吸力的吸引。”到爱因斯坦出来,发明相对论,本牛顿之说扩大之,说:“太空中的星球发出的光线,经过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因天空中众星球互相吸引之故,于是以直线进行之光线,就变成弯弯曲曲的形状。”他这种说法,经过实地测验,证明不错,也成为定理。从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无体之光线,也要受吸力的吸引。我们要解决心理学上的疑团,无妨把爱因斯坦的说法再扩大之,说:“我们心中也有一种引力,能把耳闻目、无形无体之物吸收来成为一个心。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相似。”我们这样的设想,牛顿的三例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可适用到心理学方面,而人事上一切变化,就可用力学公例去考察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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