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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另一面》作者:西德尼·谢尔顿

_17 西德尼·谢尔顿(美)
  米塔克萨斯为了压抑感情咽了一口气,然后含糊地说:“是,小姐。”
  拉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诺艾丽站起来,走下了飞机,他的一对眸子中充满了愤恨。照他这时的冲动,已经一记耳光打上她了。不过他知道,如果这样做的话,他也就完蛋了。他极其喜爱目前的工作,其程度超过他对以往任何工作的态度,他不想为了随便一点儿事就把这份差事丢了。他心中明白,如果他被解雇,就不可能再找到飞行员的工作。不,这不行,他今后得特别小心。
  ※※※
  拉里到家后,他把这几次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凯瑟琳听。
  “她总是对着我干。”拉里说。
  “她说话真不近人情。”凯瑟琳回答说,“你有没有在某一方面得罪了她,拉里?”
  “我还没有跟她说满三句话呢。”
  凯瑟琳握住他的手。“别担心。”她宽慰他说,“只要把工作做好,你会讨她喜欢的。等着看好了。”
  ※※※
  第二天,拉里驾机送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去土耳其,为业务上的事作一次短期旅行。
  在航途中,德米里斯走到驾驶舱内,坐在米塔克萨斯的座位上。他挥挥手,叫副驾驶员暂时离开。这样,只有拉里和德米里斯坐在一起。两人都没有说话,看着小片的层云把机翼分割成轮廓蓬松的各种几何图形。
  “佩琪小姐对你印象不好。”德米里斯终于打破沉寂说。
  拉里感觉到操纵器上的一双手有些紧张,随后他有意识地迫使自己的手处在放松状态。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她——她有没有说为什么?”
  “她说你对她态度粗暴无礼。”
  拉里正要张口申辩,但是他转念一想还是不讲为妙。他得自行设法,按照他个人的方式来解决这件冤枉事。
  “我真对不起。以后我会特别留意的,德米里斯先生。”他心平气和地说。
  德米里斯站了起来:“是要留意些。我愿意提醒你,你可再不能得罪佩琪小姐了。”他说完就离开了驾驶舱。
  再不能!拉里绞尽脑汁想,他究竟做了什么把她得罪了。也许她只是不喜欢他这一类型的人。也许因为德米里斯喜欢他、信任他,她产生了妒忌之心。可是,这在道理上又说不通。拉里一点也想不出,在哪一点上是可以解释得通的。而目前的情况是,诺艾丽·佩琪正在一步步地迫使他落到被解雇的下场。
  拉里回想起失业的种种滋味。要像他妈的学生一样填写求职申请书时遭受耻辱,还要面试,那样焦虑的等待。为了消磨时间,不得不泡在酒价低廉的酒吧间里和混在低等妓女中间。他又想起了凯瑟琳的忍耐和不关痛痒的态度,他曾经为此而恨过她。不,他再也不能过这样的生活了。再来一次失业,他怎么也受不了了。
  ※※※
  几天以后,拉里中途停留在贝鲁特的时候,他路过一家电影院,发现那里放映的一部影片是由诺艾丽·佩琪主演的。由于一时的冲动,他怀着憎恨和嫌恶的心情,走进去看这部影片,目的只在于暗地里诅咒影片中的主角。但是诺艾丽才华横溢,艺术成就很高,他完全被她的演技迷住了。在这里,他再一次感到奇异的熟悉的内在意识。
  星期一那天,拉里送诺艾丽·佩琪和德米里斯的几个业务上的合伙人去苏黎世。到达目的地后,拉里等别的人都走完只剩下诺艾丽·佩琪还在机舱内时,他向她走去。
  因为记得她上一次的告诫,他接受前车之鉴,对首先跟她讲话一直犹豫不决。但是他又断定,要冲破她的敌视态度的唯一方法是靠自己,要看自己怎样来讨好她。凡是女演员,都比较自高自大,喜欢听奉承话。所以,现在他走到她跟前,谦恭而又殷勤地说:“耽搁你一下,佩琪小姐,我只是要告诉你,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我在电影里看见你了。是《第三面貌》。我想你是我所看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女演员中的一个。”
  诺艾丽对他盯着看了一会,然后回答说:“我有点儿觉得你当批评家倒比当飞行员更称职些。但是,你是不是有才智和鉴赏能力我表示十分怀疑。”她说完就走了。
  拉里站着,脚像生了根似的,又像给打蒙了,好久说不出话来“……这个臭婊子。”大约有片刻的工夫他真想追上去,告诉她,他对她是怎么想的。不过,他晓得这样是自投罗网,到头来还是对她有利。不行,决不行。从今以后,他决心自扫门前雪,把本分的工作做好,离得她远些,越远越好。
  ※※※
  在此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诺艾丽乘了几趟他开的飞机。拉里没有跟她讲一句话,而且动足脑筋安排得让她看不见他。他不到客舱去,凡是有必要通知乘客什么的,他都让米塔克萨斯去处理。这样,听不到诺艾丽·佩琪有什么评头论足的话了,拉里暗自庆幸把一个难题解决了。
  但是,后来的事情证明,他高兴得太早了。
  ※※※
  有一天上午,德米里斯把拉里召到别墅来。“佩琪小姐要飞往巴黎,代我处理一桩机密业务。我要你一直待在她身边。”
  “是,德米里斯先生。”
  德米里斯朝他打量了一会,正要准备说些别的什么,转眼间改变了主意:“就是这件事。”
  当时,只有诺艾丽一个人要到巴黎去,拉里决定用小型单翼飞机。他安排保罗·米塔克萨斯去使诺艾丽坐得舒服些,自己一直没有出驾驶舱,整个航程中他同诺艾丽没有照过面。
  飞机着陆后,拉里往机后走到她座位前,说:“打扰你了,佩琪小姐。德米里斯先生要我在你逗留巴黎期间一直陪着你。”
  她轻蔑地对他看了一眼,带着傲慢的口气说:“好。不过不要让我知道你跟在后面。”
  他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他们乘着私人汽车从奥利进入巴黎市区。拉里坐在前面,同司机在一起,诺艾丽·佩琪坐在后面。在驱入市区的路程中,她没有跟他讲话。
  他们第一次把车子停下来的地方是巴黎银行。拉里跟在诺艾丽后面走进银行的大厅,在那里等着,而她则被引进行长办公室,然后她又去了存放信托保险箱的地下室。诺艾丽大约离开了半个小时,后来她回到大厅时,一言不发地高傲地径直从拉里身边走过。他朝她身后看了一会,就转身跟了出去。
  他们第二次停歇的地方是圣奥诺雷郊区街。诺艾丽把汽车打发走了。拉里跟着她走进一家百货公司,站在她身后,看她选购物品。诺艾丽等售货员把东西包扎好,一一交给拉里拿着。她在六七家店铺里买了东西:在赫耳墨斯皮革店买了钱包和皮带,上盖赫莱恩化妆用品商店买了香水,又到赛里纳皮鞋店买了双女皮鞋。大包小包把拉里压得走路都很困难,有的包已经夹到他的腋下去了。如果说她觉察到拉里的不自在的话,她故意毫无任何表示。拉里好像一只被她牵着到处跑的小狗或者小猫。
  他们走出赛里纳皮鞋店的时候,天下起雨来了。行人四方窜奔,找躲雨的地方。
  “待在这里等我。”诺艾丽命令说。
  拉里站在雨中,看着她穿过马路走进了一家餐厅。拉里在瓢泼大雨中等了两个小时,手中和手臂上全是包,一点儿动弹不得。他咒骂她,也咒骂自己不得不听任她摆布。他已经上了钩,可是不知道如何脱钩。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情况会变得更糟。
  ※※※
  凯瑟琳第一次见到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在他的别墅里。那一次,拉里把他飞往哥本哈根取回的一只包裹送去,凯瑟琳跟着他一起去了。
  她站在巨大的接待厅里正欣赏一幅画的时候,有一扇门开了,德米里斯走了出来。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说:“你喜欢马奈吗,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转过身来,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久闻其名的富翁。她立即产生了两个印象:一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比她想象的要高,另一个是在他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几乎有点儿吓人。凯瑟琳非常惊奇,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和她是谁。他似乎不厌其烦地要使她不受拘束。他问凯瑟琳喜欢不喜欢希腊,家里是不是舒适,还对她说,如果他能帮忙让她日子过得更好些,尽管向他说好了。他还知道——恐怕只有上帝才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她收集小鸟艺术品。
  “我见过一只很可爱的。”他对她说,“我把它送给你。”
  拉里来了,带着凯瑟琳一起走了。
  “你对德米里斯的看法怎么样?”拉里问道。
  “他待人和气。”她说,“怪不得你为他干活挺高兴的。”
  “我想一直干下去。”他说话时口气中带着一股凯瑟琳没有理解的倔劲和冷酷。
  第二天,凯瑟琳收到了一只美丽的瓷做的鸟。这次以后,凯瑟琳又见过两次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一次是她跟拉里去看赛马会,另一次是德米里斯在他别墅举行的圣诞节宴会上。每一次他都煞费苦心地对她客气,使她愉快。总之——凯瑟琳想——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一个相当好的人。
  ※※※
  八月,雅典的艺术节开始了。连续两个月上演了各种戏剧、芭蕾舞剧和歌剧,还举办各种音乐会——都是在卫城遗址脚下古老的露天剧场上演的。凯瑟琳与拉里一起去看了几场戏;拉里不在的话,她就同帕普斯伯爵一起去。观看这些创作年代久远的剧本在它们原先的环境(即背景)中演出真太有意思了,而且就是由创造这些背景的民族在演出。
  有一天夜里,凯瑟琳和帕普斯伯爵看完了《美狄亚》①的演出之后,谈起了拉里。
  『①《美狄亚》,美狄亚也是希腊神话中一个女巫师的名字。她帮助勇士伊阿宋获得金羊毛后,两人相爱,生活了十年。后来,伊阿宋遗弃了她,她就把同他生的几个孩子杀死了。』
  “他是个有趣的人。”帕普斯伯爵说,“Polymechanos。”
  “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希腊文,很难翻译。”伯爵思考了一会儿,“它的意思是‘意志方面很丰富’。”
  “你是指‘富于机智’吗?”
  “对,不过还不止于此。是指一个人,这人总是随时会想出新的念头、新的计谋。”
  “Polymechanos,”凯瑟琳说,“那就是我的拉里。”
  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挂着一轮皎洁的、接近满月的月亮。在温和的、令人感到慰藉的夜色中,他们由普拉加大街朝协和广场走去。正当他们要穿过大街的时候,一辆汽车从拐角处冲着他们急驶而来。伯爵眼快,急急拉着凯瑟琳躲开了。
  “白痴!”他对着逐渐消失的汽车叫道。
  “这里每一个人开起汽车来都像这个样。”凯瑟琳说。
  帕普斯伯爵苦笑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希腊人还没有完成到火车时代的过渡。在他们的心中,好像仍旧在鞭赶驴子。”
  “你在开玩笑了。”
  “使人遗憾的是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你想了解希腊人的内心世界,凯瑟琳,不要读旅游指南一类的书,要读古代的希腊悲剧。事实真相是,我们依然属于已经过去了的世纪。在思想感情上来说,我们是很原始的,喜怒哀乐,反复无常,全部流露出来;我们还没有学会用文明的表饰把这些感情掩盖起来。”
  “我不敢说这是一件坏事。”凯瑟琳回答说。
  “也许如此。可是把现实歪曲了。外面的人看我们时,他们不是在看想看的东西。这好像看一颗遥远的星星。实际上你不是在看那颗星星,而是在看过去的反射光。”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协和广场。路边有一排小店铺,窗上贴着招牌,上面写的是“占卜”。
  “这儿算命的人很多,是不是?”凯瑟琳问道。
  “我们希腊是一个非常迷信的民族。”
  凯瑟琳摇摇头:“我不相信。”
  说着,他们走到了一家小酒店。窗玻璃上的招牌用手写体写着:“皮里斯夫人,铁嘴算命。”
  “你相信巫术吗?”帕普斯伯爵问道。
  凯瑟琳向他瞥了一眼,看他是不是在说着玩,是不是在逗她。他的脸色是一本正经的。“只在万圣节前夕①才有点相信。”
  『①万圣节前夕,即每年1月31日,是西方的宗教节日。这一天,成人和孩子都举行聚会。活动内容有:试咬悬挂的苹果、算命、讲故事和化装舞会等。』
  “我说的巫术不是指魔法故事中的扫帚柄、黑帽子和沸滚的水壶。”
  “那你指什么?”
  他朝那招牌点点头:“皮里斯夫人是一个懂巫术的女人,或者叫巫婆。她能推测过去,预知将来。”
  他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怀疑神色。“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帕普斯伯爵说。“许多年以前,雅典的警察局长是一个名字叫索福克雷斯·瓦西利的人。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利用我的影响帮他当上了警察局长。瓦西利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有人想贿赂他,碰了壁,他们决定把他除掉。”
  他抓住了凯瑟琳的手臂,一起过了马路,往街心公园走去。
  “有一天,瓦西利来跟我说,他意识到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瓦西利本来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因为恐吓来自一个势力大的、残酷无情的歹徒,瓦西利不免有些心神不宁。瓦西利布置了便衣,一方面监视有否坏蛋接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尽管这样,他仍然有一种焦虑:他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他带着这样的心情来找我了。”
  凯瑟琳听得出了神。“后来你怎么办了呢?”她问。
  “我建议他去找皮里斯夫人算算命。”他讲完后,陷入了沉思,他的思潮在演出以往事件的这一灰暗的圆形剧场内来回搜索。
  “他去了没有?”凯瑟琳等了好久,最后沉不住气地问道。
  “什么?噢,去了。她告诉瓦西利,死亡将十分意外地、迅速地降临到他头上。她特别警告他,要千万留意中午的一只狮子。在希腊,除了在动物园里有几只衰老的长满癞皮疮的狮子外,找不到别的狮子了。不过,在爱琴海的德罗斯岛上有石狮子,那是你看过的。”
  帕普斯继续讲的时候,凯瑟琳觉察到他的语气有点紧张。
  “瓦西利亲自到动物园去检查关着狮子的笼箱,确保这种凶猛动物的禁锢稳妥可靠。他还向有关部门探询最近有否任何野生动物进口入雅典或即将出口的。回答是否定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太平无事。瓦西利认为,那个老巫婆没有用,他居然去相信她,准是中了迷信的毒,是一个天大的傻瓜。在一个星期六上午,我到警察局去找他。这一天是他第四个儿子的生日,我们准备搭船去基隆,好好庆祝一番。
  “我把汽车开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正好市政大厦的大自鸣钟敲了十二下。我跨下汽车刚走到门旁,突然大楼里面轰的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爆炸了。我急急跑进瓦西利的办公室。”
  这时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很不自然。“办公室里炸得一塌糊涂,地上到处都是血糊糊的东西,瓦西利已没有影儿了。”
  “真可怕。”凯瑟琳喃喃自语说。
  他们一声不响地又走了一段路。
  “不过巫婆没有说对,是不是?”凯瑟琳问,“他不是给狮子杀死的。”
  “喔,他是给狮子害死的,你听我说。警察局把爆炸残物恢复到事故发生前的原状。前面我已同你说过,这一天是他孩子的生日。瓦西利的办公桌上有一大堆他同事和朋友送的礼物,他准备要带给儿子的。不知谁送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小动物玩具,这只小动物玩具也放在桌子上。”
  凯瑟琳感觉到脸上的血消退了:“一只玩具狮子。”
  帕普斯伯爵点点头:“是的。皮里斯夫人说过,‘要千万留意中午的一只狮子’。”
  凯瑟琳吓得瑟瑟发抖:“我听得起鸡皮疙瘩了。”
  他低下头,深表同情地看着她:“皮里斯夫人可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去‘闹着玩玩的’的算命人。”
  他们交谈着,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了街心公园,来到了比雷奥斯街。一辆空的出租汽车从身边驶过。伯爵把它招呼了过来。
  ※※※
  十分钟以后,凯瑟琳已经在家里了。
  她一面铺床准备睡觉,一面把这个故事讲给拉里听。她讲着讲着,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拉里紧紧地搂着她,但是,隔了很久很久凯瑟琳方才睡着。
  第十五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雅典:1946】
  要不是有诺艾丽从中作梗的话,拉里·道格拉斯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他已经爬到了他想到达的地方,做着他想做的工作。现在,他的工作,他遇到的人和他的主子都使他高兴。在地面上,他的生活同样使他感到十分满意。他不开飞机的时候,多半是陪着凯瑟琳;但是,因为拉里的工作是不固定的,凯瑟琳有不少时候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对拉里来说,他有许多机会可以按自己的意向外出活动。他常和帕普斯伯爵或副驾驶员保罗·米塔克萨斯一起参加各种宴会,其中不少宴会到后来都变成无节制的狂饮一场,尽欢而散。希腊的年轻妇女富于激情。他新找了一个相好的,叫海莉娜,是给德米里斯干活的飞机上的服务员。他们飞离雅典停留在外面的时候,她和拉里在旅馆里同住一个房间。海莉娜是一个漂亮、苗条、黑眼睛的姑娘。是的,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拉里·道格拉斯肯定,他的生活可算不错了。
  问题是还有德米里斯的那个白肤金发碧眼的癞皮狗情妇。
  究竟为什么诺艾丽·佩琪这样鄙视拉里,拉里自己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管怎么样,她的所作所为已危及他的生活方式了。拉里尽力使自己的举止符合礼仪,保持稳重和友好,但是诺艾丽·佩琪每一次都占了上风,而使他陷入狼狈不堪的困境。拉里明白,他可以到德米里斯那儿去告状。但是,假如最后要在他和诺艾丽之间选择的话,他对结果如何并不抱幻想。
  曾经有两次,他安排了保罗·米塔克萨斯去给诺艾丽开飞机,然而每一次临近起飞时德米里斯的女秘书打电话告诉他说,德米里斯先生要他亲自开飞机送她。
  ※※※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清晨,拉里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通知他当天下午空运诺艾丽·佩琪到阿姆斯特丹去。
  拉里向机场了解气象情况,回电说阿姆斯特丹气候不良,大雾正在不断向市区袭去,预计到下午能见度为零。拉里又打电话给德米里斯的女秘书,说那天不可能飞往阿姆斯特丹。女秘书要他先把电话挂了,她去请示一下,待一会儿给他回话。十五分钟以后,女秘书在电话中说,下午二点佩琪小姐到机场登机出发。
  拉里又向机场查询气象情况,但愿会有变化,可是气象报告仍是老样子。
  “我的天啊!”保罗·米塔克萨斯叫道,“她必定是有什么该死的要紧事要赶到阿姆斯特丹去。”
  拉里觉得问题的核心倒不是阿姆斯特丹,而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场意志的竞赛。诺艾丽·佩琪撞到山崖上去也好,还是摆脱一场灾难也好,他才不管呢。
  拉里感到最糟的是为这个臭婊子蠢货去冒生命危险。他打了几次电话给德米里斯,想跟他再商量商量,但是德米里斯在开会,或者找不到他。拉里砰地把话筒搁下,心中十分恼火。他现在别无其他选择,只得到机场去,也许可以劝他的乘客取消这次飞行。
  他在一点半到达机场,到了三点钟,诺艾丽·佩琪还没有来。
  “或许她改变主意了。”米塔克萨斯说。
  但是拉里心里可不这样想。随着钟面上指针的移动,他的怒火越烧越旺。终于他明白,让他无休止地等着正是她的意图。她想惹他等得不耐烦,不耐烦到大发雷霆,发到把饭碗丢了。
  拉里在出口处大厅里正同机场场长讲话的时候,那辆熟悉的德米里斯的灰色罗乐斯牌小轿车驶来了,诺艾丽·佩琪钻了出来。拉里跑出门去迎候她。
  “恐怕这次飞行有问题,佩琪小姐,”拉里压低了声调说,“阿姆斯特丹的机场在一片大雾之中。”
  诺艾丽的视线扫过拉里(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对保罗·米塔克萨斯说:“机上有自动着陆设备,不是吗?”
  “是,有的。”米塔克萨斯很不自在地说。
  “我非常惊奇,”她回答说,“德米里斯先生雇用的飞行员原来是一个胆小鬼。我倒要跟他谈一谈。”
  诺艾丽转过身,朝飞机走去。
  米塔克萨斯看着她的背影说:“我的老天!我真不明白她中了什么邪了。她从来也不这样的。我为你感到难过,拉里。”
  拉里看着诺艾丽穿过机场的空场地,她那金黄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拂。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任何人。
  米塔克萨斯望着他。“我们去不去?”他问道。
  “去。”
  副驾驶员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随着拉里缓慢地向飞机走去。他们登上飞机时,看见诺艾丽·佩琪已经坐在客舱内,懒洋洋地、从容不迫地翻阅着一本时装杂志。拉里盯着她看了一会,心中怒火熊熊,他话都不敢说,怕惹出大祸来。他一声不响地走进驾驶舱,开始做飞行前的各项检查。
  十分钟以后,拉里得到了指挥塔的起飞许可。于是,他们登上了飞往阿姆斯特丹的空中旅程。
  ※※※
  航程的前一半太平无事。
  下面,瑞士静静地躺在耀眼的雪衾之中。飞到德国上空时,已经暮色苍茫。拉里与前方站阿姆斯特丹通过无线电,了解气象情况。回答是雾正从北海滚滚卷入,而且愈来愈浓。拉里诅咒着运气不好。如果在过去了的几个小时内风向变了,雾消散了,问题也就解决了。可是现在他得作出抉择,或是飞抵阿姆斯特丹冒仪表着陆的险,抑或是折向其他机场。他意欲走到后面去,跟乘客商量一下,但是他想象得出她脸上那种轻蔑的神色。
  “特殊飞行109,请把你们的航线告诉我们!”
  这是慕尼黑机场指挥塔发来的无线电询问。拉里必须迅速作出决定。他仍然有时间可以在布鲁塞尔,或科隆,或卢森堡降落。
  要不然的话,就是阿姆斯特丹。
  扬声器里的声音又在响着:“特殊飞行109,请把你们的航线告诉我们!”
  拉里扳下发报键:“特殊飞行109向慕尼黑指挥塔回话,我们飞向阿姆斯特丹。”他把开关轻轻弹上,同时意识到米塔克萨斯在注视着他。
  “老天,也许我早该把人身保险加一倍。”米塔克萨斯说。“你确有把握我们能成功吗?”
  “你真想知道真相吗?”拉里痛苦地说,“我不撒谎。”
  “疯了!我同两个他妈的疯子待在一架飞机里了!”米塔克萨斯悲叹道。
  在此以后的一个小时内,拉里全神贯注地操纵着飞机,不断地听气象报告,没有讲什么话,他仍然希望风向能改变,但是距离阿姆斯特丹还有三十分钟的航程里,气象报告还是老样子:一片浓密的大雾。除了紧急情况外,机场对一切空中交通都已关闭。拉里同阿姆斯特丹机场地面指挥塔取得了联系。
  “特殊飞行109向阿姆斯特丹指挥塔讲话。我们已在科隆以东七十五英里接近机场,估计到达时间十九点正。”
  无线电上几乎立即传来了回电:“阿姆斯特丹指挥塔向特殊飞行109回话,我们的机场已全部关闭。建议你们返回科隆或折往布鲁塞尔降落。”
  拉里对着手持式话筒说:“特殊飞行109向阿姆斯特丹指挥塔讲话。不行。我们要求紧急着陆。”
  米塔克萨斯转脸惊奇地凝视着他。
  扬声器里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特殊飞行109听着,我是阿姆斯特丹机场地面指挥长。这里全部罩着浓雾,零度可见度。再说一遍,零度可见度。你们有什么样的紧急情况?”
  “我们的汽油快光了。”拉里说。“勉强才能到你们那里。”
  米塔克萨斯的眼睛转向油量表,指针表明还有一半的汽油在。“真见鬼了,”他大声叫道,“飞到中国去都够用!”
  无线电上一片沉寂。突然,又爆发出声音来了。
  “阿姆斯特丹指挥塔向特殊飞行109讲话。你们得到了紧急着陆许可。我们将引导你们着陆。”
  “知道了。”拉里把开关弹上,转身朝着米塔克萨斯。“把汽油放掉。”他命令说。
  米塔克萨斯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气,喉咙里像梗着什么东西,说:“把——把汽油丢弃?”
  “你已经听到我说的了,保罗。只要留一点儿能到机场就行了。”
  “不过,拉里……”
  “该死的,不要争了。如果我们飞到那里油箱里还有一半汽油的话,他们马上就会吊销我们的飞行执照。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米塔克萨斯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向汽油抽出柄伸出手去。他开始用泵抽油,同时留意察看油量表上指针的转动。
  不到五分钟,他们闯进了雾区,被裹在柔软的白色的棉花团里,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是光线暗淡的驾驶舱的各种仪表。好像到了怪诞的世界,与时间、空间和地球上的一切全隔开了,有的只是一片恐怖。拉里受雇进泛美航空公司时也经历过这样的场景,那是在连杆教练机内。不过,那时只是一种游戏而已,并没有危险。而现在则生死攸关。他猜不透坐在客舱里的那个臭婊子乘客有什么感觉;但愿她心脏病发作。
  此刻,阿姆斯特丹机场地面指挥塔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阿姆斯特丹指挥塔向特殊飞行109讲话。我们将按照自动着陆系统引导你们降落。请严格遵守我们的指令。我们已经在雷达屏上看到你们了。向西转三度。没有接到新的指令前,保持目前的高度。按照你们现在的航速,十八分钟以后你们应该着陆。”
  无线电里传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当然,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拉里悚然地想着,稍微一点细小的错误,飞机就要扑入大海。
  拉里把各部分的仪表做了一次校正,把一切杂念从脑海中摒弃,只让那游魂般的声音占有他的心田,这是他求生的唯一依靠。他全神贯注地操纵着飞机,好像飞机就是他身躯的一部分,是他的心脏、灵魂和思想的一部分。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保罗·米塔克萨斯坐在他旁边急得直冒汗。保罗一面焦急不安地坐着,一面低声地不断念着仪表上的读数,声音紧张得都沙哑了。但是,如果他们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地面上来的话,那是拉里·道格拉斯的功劳。拉里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浓雾。这种雾像一个可怕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蒙住他的眼睛,诱惑他,勾引他犯致命的错误。这时,他以每小时二百五十英里的速度冲撞着从空中穿过,驾驶舱挡风玻璃外面的情景一点也看不见。飞行员最怕雾;碰到雾时,第一条规则是:爬到雾上面去,或者潜到雾下面去。可是,现在他被那个不顾一切的坏女人的任性牵着走入了绝境,朝哪个方向窜都白搭。他一点都无能无力,任凭可能发生毛病的仪表的摆布,听任可能犯错误的地面人员的支配。
  扬声器里那游魂般的声音又响了,在拉里听来这声音带着不习惯的、神经质的音色。
  “阿姆斯特丹指挥塔向特殊飞行109讲话。你们已进入着陆航线的第一段航程:放下着陆副翼,开始下降。高度降低到二千英尺……一千五百英尺……一千英尺……”
  下方,没有一点儿机场的迹象。他们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只感觉到大地迎着飞机向上冲来。
  “把航速降低到一百二十……放下轮子……现在离地面六百英尺,航速一百……离地面四百英尺了……”
  该死的,机场一点儿影子也没有!四周那令人窒息的蓬松的棉花絮变得更厚了。
  米塔克萨斯的前额上汗水晶晶发亮。“见他妈的鬼,这是到什么地方了?”他喃喃诅咒道。
  拉里向高度表偷偷扫了一眼。指针徐徐降到三百英尺。接着,又落到三百英尺以下去了。地面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迎面向他们扑上来。这时,高度表的读数只有一百五十英尺了。料必什么东西出差错了;到这一时刻,他该能够看到机场的灯光了。拉里睁大眼睛,仔细察看飞机的前方。除了变幻莫测的浓雾掠过挡风玻璃以外,前面什么也没有。
  拉里听到米塔克萨斯那紧张的、沙哑的声音说:“我们已经下降到六十英尺了。”
  但是他们仍然看不到什么东西。
  “四十英尺。”
  地面在黑暗中朝着他们迅猛扑上来。
  “二十英尺。”
  快完蛋了。再隔两秒钟,安全系数就没有了,他们要撞毁了。他得立即作出决定。
  “我要使飞机回升。”拉里说。他的手紧紧抓住操纵器。正要向后拉的时候,一排箭状电灯光闪耀在前方的地面上,照亮了下面的跑道。
  十秒钟以后,飞机轮子已经着地,朝斯希普霍尔终点港滑行。
  飞机停下来时,拉里用麻木了的手指关上了发动机,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终于,他慢慢站了起来,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膝在发抖。他觉察到驾驶舱内有一股怪味,朝米塔克萨斯看着。
  米塔克萨斯羞怯地苦笑着。
  “对不起,”他说,“我吓得屁都放出来了。”
  拉里点点头。“你我都一样。”他说。
  拉里走出驾驶舱,到了后面的客舱。那个臭婊子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翻阅着一本杂志。
  拉里站着打量着她,真想把她痛斥一番,真想探个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会这样神色镇定。料必诺艾丽·佩琪知道,几分钟以前她濒临死亡的边缘是那么近。可是,她就是坐在那里,很平静,很泰然,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
  “阿姆斯特丹到了。”拉里通知说。
  ※※※
  他们驱车进入阿姆斯特丹市区时,大家都一言不发。诺艾丽坐在梅塞德斯300型汽车的后座,拉里在前面,跟司机坐在一起。米塔克萨斯留在机场,找人检修飞机。雾还很浓,他们缓慢地开着车。突然,汽车到市中心广场时,雾消散了。
  汽车爬过阿姆斯特尔河上面的艾特尔桥,戛然停在阿姆斯特尔饭店门口。
  他们进了门厅后,诺艾丽对拉里说:“你今晚十点整来接我。”说完,她往电梯走去,低头弯腰侍候在旁边的饭店经理脚擦地面后退三步让她过去。
  一个旅馆服务员把拉里领到一个单人的小房间,在一楼,朝北,看上去很不舒服。这个小房间紧靠厨房,隔着墙壁拉里可以听到碗碟铿锵声,闻到锅里各种菜肴飘出来的气味。
  拉里在这个小小斗室内看了看,怒冲冲地说:“连狗我都不会让它待在这儿。”
  “对不起,”服务员抱歉地说,“佩琪小姐要求我给你住最便宜的房间。”
  好吧,拉里忖量着,我要找机会揍她一顿。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雇用私人飞行员的人。我明天就不干了。他那伙有钱有势的朋友我认得不少了,他们中间至少有六七个人会非常乐意雇用我的。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有问题。如果是给德米里斯辞退的,那情况就不妙了。要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中间谁也不想碰我的。我得暂时忍着点儿再说。
  浴室在餐厅后面,拉里打开衣箱,取出一件浴衣,准备去洗澡。还没有走出房门,他想:滚他妈的,干吗我要为了她去洗澡?让我身上像猪一样发臭吧。
  他走到饭店的酒吧间,急切地狂饮起来。他喝到第三杯马丁尼酒时,朝酒吧间墙上的钟看了一下。不好了,已经十点一刻了。她说过,十点整接她。拉里感到一阵惊慌,匆匆把几张钞票丢在柜台上,直奔电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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