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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无处

_2 克丽丝塔 ·沃尔夫(德)
是吧?君特罗德不觉得这个认识于事无补;评论者居高临下的语调,界于虚假的谄媚和
傲慢的指责之间的平衡。不容许他的牺牲品发觉他正中要害;碎言片语精确地抛洒在文章之
间,又像成百的倒钩挂在她的头脑中。“美丽的、温柔的、女性的尤物”她“发表在出版物上
的有点愚笨的称颂”——似乎她真的能影响媒体。“肚兜”、“小丑服”。还有:某些人将剽窃
视为天才的思想。
最初的对让人看破她心思的懊悔慢慢平息了。对也许真为此事愤愤不平的克雷门斯,君
特罗德装得不动声色。但是出自这书评这几行文字中的一小点毒素渗透进了她的身体,不能
消灭,新的恐惧。她强烈地感觉到就这么死去的诱惑。离开,躲藏起来,找一个最后的不会
被发现的藏身之处,没有人能找到她。没有朋友,没有敌人。没有人再能侮辱她。她有了对
付的武器,知道怎么应用它。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多么令人释然。
热心的克雷门斯激动地说,那个粗制滥造者的虚伪的夸奖无足挂齿,他斥责卑鄙的执笔
者自己是感情麻木的人,一个每个伙计都读的报纸上的涂鸦者。
克雷门斯,她说话了,你不要说了。我必须写,至死靡它。将我的生命用恒久的形式表
达是我内心的渴望。除了你没有谁的掌声令我这样高兴。但是你是不是认为我愚蠢到了不知
道我离渴望的实现还有遥远的距离?
她所欣赏的克雷门斯想必知道:对自我的不满是本来的伤痛。这种羞愧他应比她更熟悉。
贝蒂娜流露出忧虑的目光。本来是她促成老兄从奥芬巴赫和她一道赶来。君特罗德第一
眼看见他和索菲?梅偌走进来,她很不是滋味。她,从前耶拿教授的夫人,自然很美,克雷
门斯执着恳切地追求她,让她心绪纷乱,不知道该向谁吐露衷肠,最后追随了他,而他总是
肆无忌惮地利用她。
梅偌的整个心理故事君特罗德第一眼就读懂了:自责,执拗,得意和绝望。她的孩子?
庆幸他很健康,没有危险。
让人快慰!君特罗德将索菲拥抱在怀里,让她感觉惊喜和幸福。君特罗德常常感到别的

女人喜欢向她索取评判,她不理解为什么。索菲,她说,小孩!您应该引以为自豪。我不懂
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差一点她加上一句:我永远也不会有一个。
观察着两位女士相遇的克雷门斯插话了:索菲真能干,分娩才十四天她就能跟他爬山。
即使将她头足倒置,她也会脚先着地。
女士们会心一笑:男人们真天真。
得意洋洋的克雷门斯又说及他的小孩。他很为它骄傲。将它捧在手心,他有一种极大的
欢喜。
呱呱饶舌的欢乐,亲爱的克雷门斯,索菲插话说。
也许吧,克雷门斯扫兴地说。竭尽全力去爱它,我做不到。我能做的是,带点爱去另外
一个世界。
您听见了,梅偌对君特罗德说。除了自己他还从没有真切地爱过哪一个人。他真正爱的
是:向世界将这点宣扬。
不要诽谤我!克雷门斯哭诉,他的妻子也学他的调,他们三人都笑起来。贝蒂娜也走进
来,打量着他们,然后说,你们都是些奇怪的人:你们的眼睛说另一种语言。她的老兄怪她
多管闲事,然后抓住她的头发。后来君特罗德轻声告诉贝蒂娜,她想过没有,当假面舞会中
最严肃、最痛苦的事情袒露在人们面前时意味着什么;是否在这么多微笑的嘴唇后边隐藏着
一种集体的弊病。
贝蒂娜立即理解了她。她只是请求对兄长的宽恕,他本质上是善良的,也不幸福。
可我并没有责备他什么呀!连贝蒂娜都信不过她。我常常奇怪,为什么我不憎恨任何人,
容易忘记别人加于我的伤害,却无法忘记我带给他人的不公平。为什么他们逼着我去回想那
段不愉快的往事。
在有一点上她责备自己:她没有给他试图征服自己的借口,更不用说权利。她知道,法
兰克福的社交圈称她卖弄风情:无人追求的市民女儿们的普通忌妒,是的,他们没说错。她
太理解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最能勾起他欢喜的原因:自我失落,害怕孤独。而男人,在
自爱的驱使下自以为也会习惯将最深的暗示理解为挑逗。不能被迷惑,她必须对自己警惕,
特别当她认为自己有能力作出无量的奉献。在克雷门斯这一点上她坚信:他小看了她。她一
定要亲口告诉他。
令他惊奇,他说,她多么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她对于她的性别来说她感觉多么良
好。她很高傲,她是否知道?
这句话君特罗德不是头次听。反抗没有意义。我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她说,它不是在
你希望找的地方。
我们不能期望被理解。
这位女士不可摧折:她也不想显得盛气凌人。她唤起克莱斯特奇怪的回忆。她和解地一
笑,像是有求于克雷门斯,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壁炉上的闹钟轻轻地敲了一下,除了他没人
听见——这时候他忆起了威亨敏娜松开的发夹。他看见真实的自己和她一起在奥得河畔的法
兰克福曾格家后院的凉亭里,茂密的香忍冬树叶遮挡住了外人的视线,佛森的《丽塞特》摊
开在他们之间的白色的小石桌上。威亨敏娜低下头,温柔地请他解开她的头发,发丝滑过指
间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他知道,永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尴尬和罪恶。现在这幅画令他触动;
为什么他无动于衷,好像不是无言的遥远的故事而是真实的爱的缠绵:他,一个爱人,不应
该光是注视,而要求行动,而威亨敏娜,可怜的姑娘,不是木雕小像的幻觉
——他后来又将
它寄回给了她,而是可以触摸的温顺的未婚妻。一丝微微失落的情调渗透进整个故事。
啊,天生的怪脾气,生活在我没有生活过的地方,生活在过去的或者还未到来的时间里。
这一幕他还没有来得及忘记,又不情愿地忆起另外一件事:就在那时他第一次也是惟一
一次提及他的一个梦。他有一种迫切的需要,将他最隐秘的秘密告诉他人,同时,需要多大

的努力!才可以竖起一块抵挡的壁障。有时他想,他的社交中出现的语言障碍是大自然给他
的帮助:他这么理解大自然。在那个晚上,一种他不愿承认但愿意弄清的麻木驱使他,使他
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向未婚妻讲述了经常造访他的梦,自打离开军队以后,每次从梦中惊醒都
泪流满面。
他总是看见一只毛发蓬乱的动物,也许是头公猪,一只野性的、美丽的、跑得飞快的动
物。他气喘吁吁地飞跑着追赶它,给它套上缰绳,试图骑上它,征服它。当它追到几步之遥
时,他从近处看见它棕色的皮毛,感觉到它的呼吸
——却永远也不能抓住它。每一次当他筋
疲力尽地跌倒时,眼看着这动物逃脱,这时他抓住一个不知名的敌人递给他的毛瑟枪,瞄准,
射击。那动物挣扎着毙命。
然后,他仍记得,沉默良久后他看见威亨敏娜哭了。他没有问她,抚摩着她的手,终于
发现先前没有意识到的:他可以爱她。
——克莱斯特,她终于说,坚定地:我们之间不会有
任何结局。我们永远不能成为丈夫或妻子。
——在短暂的几分钟之间他们经历了以后拖了数
十年的痛苦。为什么!
陈年的忧伤奔他而来,令他害怕。他应该学会告别那段往事。韦德金是对的。一个人太
晚领悟命运就要付出很高的代价。为什么我的脑子就不能领悟。
这个梦,多年以来一直追寻着它,没有改变,每次都违背理性地使他震动:也就是说,
他总是面对令他畏惧的内心的矛盾:他有选择——如果称得上是选择的话——他可以选择,
将对生命的灼人的渴望、对平凡生活和对爱的渴望,消灭在萌芽状态;或者选择听其自然,
以在尘世的痛苦中灭亡。要么给自己创造必要的时间和地点,要么过普通样式的困苦生活。
不也很好吗!紧紧钳着他的力量
——不把它当回事,这样它就伤害不了他。这将是他生命中
惟一有的满足。不可以示弱。除了他自己没有谁能执行对他的惩罚。合乎他口味的命运。看
到了灵魂的内心机制,狂喜的他打了一个寒战。谁要是习惯了这种认识,就不会有其他嗜好。
不需要其他毒品。也不需要爱。每一个小时都将充满罪恶。谁压的是高赌注,将自己作抵押,
那他就不能指望有伴侣。不能指望有普通人的幸福,和在他人面前保持真实的必要。
克莱斯特浑身直冒汗,几秒钟之内他已全身湿透。他感觉自己脸色苍白;腿直发软。您
坐下吧!——枢密官说。在这种时刻可以信赖他。他无意识地将自己宽大的身躯挡住了克莱
斯特,别人看不见他了。他递给他一块手帕。他们度过了这场危机,如同他们训练好的那样。
克莱斯特观察着病情如何轻易地消失,狂躁减弱了,而最终没有变成恐惧和局促。女士,枢
密官先生,这里的女士让我惊讶。
是的,这些女士。枢密官相信他。玩笑般的,带一丝自我愉悦,他夸赞莱茵河畔的空气,
它有利于不同于普鲁士沙地的植被的生长。不过他,韦德金,不想有人怀疑他看不起只有从
普鲁士才可以学到的美德:严格、履行义务,还有自律。
他听得见他父亲、他叔叔的声音。啊,他说,礼貌但又荒谬地,在国外人们的观点太夸
张。我们普鲁士人也是人哪。
笑不得,否则会没有结束。
还有:是萨维尼吗?天真的韦德金说。您注意到了他没有?
克莱斯特懂他。
韦德金教会了他一种方法,抵挡一种以为每个人私下里都在研究自己弱点的强迫性意
识:凝聚所有的感觉和精神力量,使自己成为他所处的圈子里的一员,拘束感就会消失,而
不会最终变成伤感。
萨维尼。不公平的选择。他不可能被忽视;当面对自己的反像时不可能不察觉。这种人
易读:大自然打造的天才和完美的宠儿。萨维尼,创造自己命运的男人。富有,独立,踌躇

满志,极早领悟自己的价值,也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感兴趣的只有可执行的计划和目标。被
聘为法学家——为什么不可以。克莱斯特不许自己对一个追求显赫的人心存偏见。
克莱斯特的情绪起了变化。忌妒他和同类打交道时的无拘无束和沉稳,这会有失自己身
份吗?还有他跟迷恋他的女性交往的方式?活泼的贝蒂娜在萨维尼拉着她的手恳切而有礼
貌地跟她说话之后变得安静甚至温柔。不过,克莱斯特肯定,她打动不了这个自信男人的心。
令他痛苦的是,他于他们无足轻重。他的作品不是为了让这里的他们目瞪口呆,然后臣
服。没有预感告诉他们,沙龙中的这位默默不语的外地人究竟是谁。他如何看自己。他们或
许已听到了谣言;可以想象流言如何散布在莱茵和美因河畔的富有家庭。克莱斯特捕捉到一
种令他痛楚的眼光。
终于有人点茶了。
一个清新的年轻姑娘端着盘子进来,贝蒂娜大加欢迎。君特罗德从普鲁士人脸上读出一
丝不愉快的表情。她了解贝蒂娜。他一定觉得她的热情太过分,你瞧她拉着女孩手的样子,
叫她的名字,玛丽,并且向大家宣布,她在钢琴上练习的歌曲都是向这个女孩学来的,她不
仅在民谣和童话方面有经验,而且在植物学界也数一数二。她从盘中端起两杯茶,一杯给君
特罗德,一杯给克雷门斯,宣布将为克雷门斯的民谣集奉献几支,音乐和歌词像磁石一样紧
密两相吸引。她的兄弟没有理会她,她不问,用探究的目光巡视了两人一遍,然后退缩到长
圆桌边,大部分人包括克莱斯特都坐在那里。甜饼放在有孔的瓷篮里被传来传去。一阵寂静。
君特罗德听见自己的心跳,心中升腾起一阵强烈的希望。然后贡达?萨维尼说:一个天使穿
堂而过。
克雷门斯脸色很难看,他不大喜欢这个妹妹淡淡的伤感气质。君特罗德不允许自己对贡
达有任何一丝反感,她知道,只有当她坚守规则,跟萨维尼的感情纽带才有根基:三者的联
盟,贡达为第三者。君特罗德笑了。贡达不是第三者:她自己是,尽管另外两位极力保证。
爱比友谊更紧密——除了她还有谁知道。
她对此抱以一笑。克雷门斯!说心里话吧。他开始习惯她深藏的嘲弄;这么长时间她向
他隐瞒了自己的写作才能,没有让他知道自己的尝试:令他感到羞辱的恰恰是背着他出版了
这本小册子。
她来干什么。她应该理解自己。她知道,穆尔藤的马车空座,她的女友保拉和夏洛特?
塞尔维亚——一口气可以说得出来这对双生子的名字——她们的恳切请求是原因。而最真实
的原因,现在她看穿了,也懂得为什么不情愿:她必须再见到萨维尼。激情是我们做我们不
愿意做的事情。
克雷门斯思绪难平,她在诗中展现出来的性情的完美他怎么会没有观察到。他想哭,他
说,哭他的感受的奇妙;因为他相信,在她的诗中他可以找到自身的体会。
保持镇定。还没有学会对一切了如指掌。(克雷门斯)
克雷门斯,君特罗德说,您不会跟一个男人这么说。为什么你不愿意向我承认,我在诗
中可以像在镜子里一样聚集起精神,看见自己,试图穿过自己又离开自己。对他人和后人评
判中的价值我们没有把握,对此我也不感兴趣。但是我们诉诸文字的一切都必须真实。因为
我们如此感受:这就是我诗性的自白。
算了吧,她对自己说,不要太傲慢,不要装腔作势,不要太过分,也不要自以为是。生
命和诗篇,我两者都可以失去,但我别无选择。友谊拒绝给我哪怕是幻觉般的幸福。
是的!充满苦楚的克雷门斯出乎意料地说,好像他倾听了她的内心独白,这就是您。永
远地克制,永远地沉着。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如此。永执不相信的态度。你不爱我,卡罗
琳娜,你从来也没有爱过我。
他们之间没有就这一点保持缄默而达成一致?够了,足够了,她已经厌倦。他怎么还在
大放厥词。他称我是他最好的惟一的朋友。莫非他不知道我此刻感受最深的只有内心似在死

亡的恐惧,面对不断扩散的空虚的惊骇,当青春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我的朋友,朋友们!我
太理解他们的目光。我令他们毛骨悚然,他们说不出来为什么。我知道,在他们中我没有家
的感觉。我的家在哪里,我的爱就只有以死为代价。我奇怪,这明显的真理就只有我一个人
看透,是我将它像赃物一样隐藏在我的诗句中。谁有勇气将它诉诸文字,用真切的声音表达
出来,这也是一种坦诚。他们会学会害怕的。
突然,不止一次,当她释怀的时候,她注意到,一种表达这里的人们关系的图案,像是
一张巨大白纸上的一幅版画,由许多相缠的、粗壮的、有时突然中断的线条编织而成的奇怪
线团。特殊的美丽的画,与她毫不相干。她看到大家都回避的一点,围绕它形成一个斑点:
克莱斯特。除了医生他谁也不认识,他好像也是惟一的依靠。她同情他,瞧他双脚紧紧夹着
凳脚,瞧他手上端着早已见底的杯子。是不是应该有礼貌地邀请他谈话。或者最好还是让他
安静一会,也许他只愿意安静。他的目光和君特罗德的目光相会,她读不懂它。
啊,又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克莱斯特想:布伦塔诺并没有错待她,韦德金也没有错待我。
毫无疑问,他欠他感激。韦德金像接待行将就木的病人一样接待了他,毫无保留,问都
不问。他救了他
——没错;不过什么地方写着,获救者应该听从救命者,不管他怎么牵着他
的鼻子走?
克莱斯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耻辱更痛苦的感觉了。
他知道什么将他紧紧地套在韦德金身上。照顾病人应该是医生的职责;拯救的方式是克
莱斯特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他人。私下里责备医生,是不是忘恩负义。他懂得如何解除
病人的紧张,惟一的方法就是:引诱他说话。这个绝望的男人一声不吭,是不是可以用关切
的问题引诱他说话?克莱斯特不会忘记,当他对试探性的提示最终作出反应时,他同时是多
么的快慰,并感到羞辱;他既渴望又反感。他发现,枢密官如何利用他描绘困境的句子拧成
一根绳,将他一点一点从危险中拖出来。怎么形容这幅画。克莱斯特感觉自己昏倒在一个井
坎的底部,每个不与他分享这份感觉的人他都不能忍受;医生也不,他的脸上写着冷静和健
康。理智,温和,从容
——对。对!健康者怎么理解病人?枢密官放弃了对他的提醒,不想
激怒病人。他安静下来
——奇怪的人,发现了最能描述他处境的一个比方:他掉进了一个磨
车的齿轮间,他的每一根骨头都被碾碎,他整个地被撕裂。
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个人痛苦着。医生眼见他蜷缩,听见他呻吟,仿佛是在刑具上。克
莱斯特想起,这种痛苦让他作出坦白,作出描绘它的尝试。大夫,没有人能继续忍受下去。
要么它消失,要么让我去死。
从那以后克莱斯特认识到,灵魂是语言所不能描绘的,也以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写作了。
后来他穿过寒冬的街道,怀着莫名的孤寂或者平静走在美因茨的大街上。忽然他看到一
个大门旁的石头上刻着的一个老鹰,他以为是普鲁士的鹰,这令他翻江倒海,被追赶着直到
韦德金的家里。大夫,您能想象有人他将自己袒露在人们面前会怎样吗?当每一点声音使他
痛苦、每一丝光线使他刺目、每一阵风的吹拂都能触痛他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我没有夸张。
您应该相信我。
我相信您,韦德金说着,关切地在筋疲力尽的病人的床头坐了下来,见他用胳膊抱住自
己,缩成一团,将头在枕头上摇来摆去,慢慢地睡着了。前不久枢密官还告诉他的病人,他
在文献中找到了他的病的名称,还有准确的描绘;他也不想伤害他,用几句干巴巴的科学术
语怀疑他痛苦的真切和尊严;他也怀疑,以事实普遍性为方法的科学是否适用于个体极度痛
苦的情形,因为科学缺乏病人改变生命的经验:有一种痛苦比死还要惨痛。
好心的枢密官。他应该早已知道,人们宁愿在自己施加的重负下屈服,但是像我这样的

一个将自己拖入深渊的人,离奇幽默的克莱斯特想,他还没有遇到过。他很看中的人的意志
自由他抛弃了,他的每一种痛苦都能自行痊愈的小孩意识在我这里破灭。有什么折磨着您,
克莱斯特,您被它摆布。说得多准。
枢密官先生,我容忍它就使我窒息,我离开它我就被撕裂,这是不幸,是几年以来不曾
释缓而越来越钻心的疼痛。
枢密官学会了提防这个人的傲气,满以为克莱斯特早已忘记了头几天痛苦的那一幕;可
是令他遗憾的是,他没有忘记。他哭了,叫了。哀求陌生的枢密官给以同情;他不由自主地
泄露出最迫切的名字:乌莉克,威亨敏娜。他看起来是个绝望者,过错和失误使他昏厥在地
上,直到韦德金狂怒地摇着他的肩膀,大声地叫道:怎么了,我的天,您有什么可抱怨的!
紧接着克莱斯特翻来覆去,直到精疲力竭。一夜过后醒来,平静地说,他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要当木匠。
克莱斯特紧咬牙齿,他真希望有办法打开脑袋里代替记忆的机器,这机器总是重复着同
样的思路,许多日子里为了自卫和看不见的控诉者所进行的永不停息的、折磨人的独白,永
远如此,不管他去哪里,做什么,即使深更半夜也让他从睡梦中惊醒。
我疯了吗?
什么?
我?没什么!说错了,坏习惯。
约瑟夫?穆尔藤,主人,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的食品和香料批发商。艺术和科学的爱好者。
希望您感觉良好!
很好!太好不过了。多谢了。
一个人总不会是猴子吧,用一些贵族称号点缀它们的沙龙,即便这些称号是多么必要。
韦德金也断定说,法国邻居就是这样。这些夜郎自大的习俗早已不合时宜
——说得对!克莱
斯特说道。这是这个腐朽的民族惟一还有能力做的事:废除一些过时的时髦。
克莱斯特!是不是这样:您憎恨法国人!
可以这么说吧。我恨他们。他想:怎么能恨曾经爱得这么深的人呢。
这个人让医生从许多方面感到迷惑,刚刚健康稳定一点,他又陷入独自沉思之中,给人
以印象,他说话的时候是出口成章的即兴演讲。再没有信赖了。有人将他的话拼凑起来,如
果变成了讽刺你就赢了这场拼字游戏。
有一天,总是这么一个游戏的腔调,他跟枢密官一家讨论起来纸张是多么难以燃烧
——
特别是当你有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堵塞了的、发臭的和冒烟的炉子,纸张怎么塞也塞不进去
的时候,当最后火焰在纸边燃烧起来,纸页在炽热中弯曲,燃烧,变成灰的时候:多么令人
欢喜和轻松。多么自由,难以置信的自由。
自由?什么自由?
克莱斯特有点不自然地笑了。没有自己加给自己义务的自由。
人们再也不能理解他了。韦德金读过那封维兰德写给他的信,他用一个英国球珠碾碎了
它,同时也碾碎了自己的心。
“您必须完成您的《居士卡》,即便是整个高加索和阿特拉斯压
在你的身上。”天哪,多令人难堪。韦德金相信,这是文人们在一起时的习惯腔调,很自然,
一个神经系统被攻击的人注定要成为他朋友过分要求的牺牲品。
我是谁。没有绶带的军官。没有学问的学生。没有职位的公务员。没有作品的作家。
忧郁症。最好是学会这个词,会有用的。只是再也不要写作了。其他什么都可以。
君特罗德穿过房间,从他手中端走了早已见底的茶杯。想走的时候却不让他走,就因为
他被别人的马车套住了。时间悄悄地溜走。发生了什么?贝蒂娜想从君特罗德的手提包中夺
走什么东西。不灵巧。皮包从她手中落下,从里面掉出闪光的东西,在光滑的地板上滚动了
几下。很奇怪:一把匕首。克莱斯特果断地将武器拾起,递给了君特罗德。

奇怪的东西,小姐,装在一位年轻女士的梳妆包里。
奇怪?也许吧。可我觉得很自然。
贝蒂娜从她手中夺走了匕首。好久以来她就想仔细看看它。有谁能料到君特罗德会把它
带在身边。
好像一声命令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无意中克莱斯特听见萨维尼轻声问她:一直吗?君特
罗德回答:一直。萨维尼伤心地摇了摇头。匕首从一人传到另一人,人们试着锋利的刀刃,
夸奖着银色的刀柄。君特罗德的匕首让每个人都感兴趣,夏洛特和保拉?塞维尔两个孪生姐
妹玩起了决斗。韦德金走过去,没收了武器,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作为医生出于避免某种
危险他有权保留它。
您不会的,君特罗德说,很认真地。在静默中枢密官躬身将匕首还给了她。她镇静地将
它塞进了皮包。
看不透的一幕。正在这时门打开了,一个仆人端着酒走进来。不是说只有茶吗?穆尔藤
声辩说,酒是当地的,谈不上款待。而且是自家酿制,担保好质量。这个人喜欢喝酒,看得
出来。
克莱斯特观察到:萨维尼在匕首事件后变得扫兴了;他也料到君特罗德会把萨维尼拉到
一边,然后私下里跟他说话。但是他没有理解她的姿态,转过身问克莱斯特:您来自巴黎,
没有听错的话?
很对,萨维尼。您可以这么说,朋友。光线暗淡下来,而我站在阴影里,孤独地。
君特罗德很讨厌必须依赖于许多她根本不想受其影响的事物,更不喜欢被人看透这点。
耻辱。有人告诉萨维尼,君特罗德内心是善良的,不过很虚弱。他让她感受这耻辱:他告诉
了她这点。现在他向克莱斯特详细地讲述他的去巴黎求学的计划,去巴黎求学,当然喽。他
只告诉克莱斯特。巴黎?对于一个真正的学者
……萨维尼又说:他,一个文学家,不认为他
巴黎之行是不划算的?
饶舌。如果所有嘴唇突然沉默,如果思想忽然变得可以听见时。这是她的被萨维尼责备
的无节制的愿望中的一个。姿态,他也许说对了
……人人都知道的明暗映衬,君特罗德宝贝,
我看根本不符合你的风格,而大多数人只知道这一点。
我了解他。别太软弱、伤感、眷恋
——态度鲜明、成竹在胸,且充满对生活的乐趣。啊,
萨维尼。什么意思。意思是,小君特罗德不应再纠缠你。她应该领会:退让,沉默,更乖巧
得体的是,因此而高兴,令人讨厌的小君特罗德,可爱的小羊羔。不应该让任何人感到内疚
——他说得对。
他说克莱斯特说对了,瞧他脸上盛气凌人的样子。瞧另外一个沉默不语,没有一点脾气。
他有点结巴;当他激动的时候他的语误打断了他言语的流畅,像现在。我没听错吧,他们在
谈论卢梭?卢梭,普鲁士人叫道,是法国人的除了自由、平等、博爱之外的第四个词。如果
他走在巴黎,有人对他说,这是他的作品,卢梭会自惭形秽。
她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个年轻人。在这种语言上萨维尼比谁都稍胜一筹。她预先就已知道,
他会用什么样的腔调回答:极度的惊奇。
什么!他问
——是的:正是这腔调。您在今天的法国追寻了卢梭的足迹!紧接着克莱斯
特冷静乖张得近似嘲弄:当然。思想如果不是为了实现的目的,还要让它来到这个世界上干
什么。
君特罗德看得见萨维尼脑子里的思维。啊,这么一种人。狂热的一类。她知道她如何无
济于事地抵挡过他的斥责,还有抵挡他的温柔;她多么渴望看见他被伤害。她不得不承认,
他向她索取的同情不再存在于自己的内心,她痛苦,越来越强烈地。情感告诉她,她感觉的
不是同情,而是激情。她的脆弱和教养要求她在他面前隐藏她的感觉。她太懂得掩饰的艺术;
有一次他向她抱怨——间接地,如同每次提及重要的事情那样:人们都说少年维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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