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我自己从不曾
忘掉过那一夜的每一秒钟,以后也不会忘却。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
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那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
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
经沉沦的人,象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尽的渴念和激情,
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象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
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我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象这样
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
个人能够经验到,——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
料想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
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
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在今天,
与所有生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
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
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
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觉得象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
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
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得向您说说。我
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转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
才能睁开,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
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
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
——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
叮当乱响的电车声、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
全清醒着。我不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刚一侧望身
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时我的凉骇———个不认识的
人,挨近着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上……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不
认识他,一个半裸的、从没见过的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头上,万分
可怕,我顿时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
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闪电一般迅速地来到我的意识里,而又觉得极不可
解。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死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上,那地方还许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
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住气
息,仿佛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
人的、知道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里的
死人准是那样僵直地躺着的,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祷某
种上天的神力,唯愿所见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
锐,不再容许我欺骗自己了,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有水管在放水,外边
走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每一种声音都确切地毫不留情
地证明我的感觉完全清醒,这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境况究竟延续了多久,我没有方法说明:这不是日常生活
里那种均衡平稳的时间,每一秒钟都和普通的标准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
有了一个新的惶恐,一个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的这个
陌生人,可能马上就要醒来,醒来以后还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只
有一条路:趁他未醒赶快逃走。不能让他再看见我,不能再跟他交谈。及时
地拯救自己,赶快,赶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里去,回到我
的旅馆里去,然后立刻搭车,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土,永远不
再遇到他,永远不再见到他,不让谁能作见证,不让谁能指责我,不使任何
人知道这一切。这个念头促使我脱离了四肢无力的状态:我小心翼翼,象小
偷似的慢慢挪动身体(免得弄出响声)溜下床来,悄悄摸索着我的衣裳。我
非常小心地开始穿着,每一秒钟都在颤抖,唯恐他会醒转来。我穿着完毕,
我达到了目的。还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边的床脚前面,我踮着脚轻
轻走过去拾取它,——就在这一秒钟,我实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这个
陌生人的脸上再瞥一眼,他对于我原象是天外飞来的陨石,闯迸了我的生命。
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
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竞不是昨天那张脸了。所有那些
因为热欲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紧张神色,全部一扫而光
了——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象个孩子,完全象个婴儿,纯洁舒畅
光灿夺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
张作半圆仿佛满含笑意,淡金色的卷发覆盖着皱痕全消的前额,匀静的呼吸
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宁睡着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
会象这个陌生人那么强烈地、用那样一种强烈过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
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孩们身上也没
见过这样的睡态。襁褓中的婴孩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
却也还不及他这时表现的那么圣洁,真正是无上幸福的酣睡。
“在这张脸上,恰象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
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
惊人的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恨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
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
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
这个年轻、柔媚、俊美的人,现在竟象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
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
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随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的。是我
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
禁骄傲起来了。而现在,我用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
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
正象是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朽蔽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
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的
——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最
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
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这些我
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象我起初时一样,
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
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
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不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
宁定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
晚上的事不应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
好衣裳。十二点钟时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
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无所知,就象我对于和自己
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太太停下来略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
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象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
如飞地急驰而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
风暴扫净了整个天空,我也象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
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
足轻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余生,活着而没有什么
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
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
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
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的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
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
觉得突然精神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
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觉
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
银行里去取了钱。
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间,另外——我行动果决,
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一两处约会。然后,我没
有其他该作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
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面,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
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的,就象一股湍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
处了,我们本是对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
我来。昨天——那是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
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
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
“不过,实际上倒还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困难,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刚来
到赌馆门前,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从一张长凳上一跃而起,急急向我走来。
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都表现得十分自然、
十分稚气、十分天真:他简直是飞奔而来,眼里射出快乐的,透露着感谢的
光芒,同时显得非靠诚敬,然而,一看到我与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局促,
他立刻谦卑地低下眼来。在一般人身上,感谢的心意原是很难看出的,而且,
越是心怀感谢往往越是找不到表达的方式,总是怅惘惶乱沉默不语,总是感
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强掩饰着真实的心情。可是这儿这个人,仿佛上帝要在
他身上显示自己是神秘莫测的雕刻家,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
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态也是辉煌无比,似有
满腔炽情从身体内部涌迸散发,光耀照人。他弯下腰来吻我的手,恭顺地低
下了轮廓清秀的孩子式的头,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钟,可是只接触到我的
手指,然后,他先退回一步,接着向我问好,极为动人地凝望着我,他的话
字字说得庄重得体,我最后的一点局促不安也消失无踪了。四周景物全象着
了魔法,霎时之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衬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昨晚还
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万分平静异常清澄,微波荡漾的水面下粒粒圆石闪
闪发光,向我们炫射着光辉;罪恶渊薮的赌馆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洁;
昨晚一阵狂雨逼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
店:摆满了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和各种彩色的大花小花,卖花的是一位
衣衫美丽得象着了火似的年轻姑娘。
“我邀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进午餐;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餐馆里将他自
己悲剧性的冒险生活讲给我听了。当初我在绿呢赌台上一见到他那双瑟缩颤
栗的手,就曾经有过一个揣想,他的叙述完全证实我揣测得不错。他出生于
一个奥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也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一
个月前,他参加了初考,成绩非常优异。为了庆祝这场胜利,他的一位在参
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父(他在维也纳时寄居在叔父家里)想要对他表示奖励,
带着他乘坐一辆大马车,一同去到市郊游乐区赛马场观光了一次。叔父赌运
亨通,接连赢了三回。
于是,他们拿着一大叠白手赚来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餐馆去吃喝了一
通。第二天,这位新进的外交家收到父亲汇来的一笔钱,数目超过了他平时
的月费,也为的是奖励他的考试胜利。
要是在两天前,这笔款子在他眼里倒还相当可观,可是现在,见识过
白手发财的捷便门路,只觉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罢饭他立刻去到赛马
场,热烈兴奋地狂赌了一阵,居然鸿运当头——或者更该说是晦星照命——
—赛完了最后一场他离开那儿时;手里的钱增多了三倍。从此以后他大得其
乐,时而赛马场,时而咖啡馆,时而俱乐部,将自己的时间、学业、神经、
尤其还有金钱,尽量浪费虚掷了,他脑子里再也不能思索什么,夜里再也不
能安眠,对于自己更是丝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输得精光转
回家来,正要脱衣上床,忽然发现背心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了的钞票,已经
揉成一团了。他禁不住自己,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边东悠西晃,最后在一
处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骨牌的人,就坐下来一直赌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
的姐姐帮过他一回忙,替他偿还了高利贷商人的债款,人家因为他是贵族世
家的继承人,十分乐意借钱给他,有一阵子他又交了赌运,可是后来手气越
变越坏,而他越是输得厉害,却越是急于希望大赢一回,好清偿许多无法弥
补的赌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当光了,最后发生了
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从叔父家橱柜里偷取了年老的婶母不常戴用的两枚胸
针。他当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笔钱,当天晚上赌了一场,赢了四倍。可是
他没去赎回胸针,却拿所有的钱又到赌场里去输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离开维
也纳前一小时,偷窃饰物的事还没有被发觉,他于是当掉第二枚胸针便马上
逃走,临时灵机一动,搭上火车来到蒙特卡罗,梦想着能在轮盘赌上发一注
大财,来到这儿以后,他将自己的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去,身边只剩装
有四发子弹的一支手枪,还有一个嵌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
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舍不得卖给别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终于卖掉了这个
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为了晚上能够最后再赌一回,他经受不住那种
得心应手之乐的引诱,决意不顾死活再去试试运气。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还是那么神态曼妙令人着迷,他那种天赋的优
美身姿还是那么栩栩生动。我听得十分出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没想
到同我坐在一处的这个人原来是贼。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无亏的女人,与人交
往一向重视合于习俗的身分人品,在这方面要求得最是严格,如果先一天有
人告诉我,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儿子大不了多少、
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神
经失常。可是,听着他叙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惊骇,他说得那么
自然,那么富于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
恨的事。
而且,谁要是象我那样,前夜亲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骤雨一般的意外遭
遇。就会觉得‘不可能’这个词忽然失去了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
现实获得了无限多的认识,远超过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产阶级方式的生活体
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是有一点另外的什么,使我心
上悸动,那就是他眼里似有高热的熠熠闪光,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
上所有的神经象触电似地不住抽搐。讲到那儿他自己似乎还象当时一样激动
不已,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绘出种种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
得极为惊人。他的两只手,那两只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
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
化多端,我看到,他嘴里说着活,两只手的关节突然颤战不已,手指猛力钩
曲紧紧拳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后来又重新彼此扭缠起来了。当他讲
到偷取胸针时,两只手象闪电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作
了个飞快的窃取姿式,手指怎样匆忙地攫住那件饰物,又怎样急急地将它紧
握掌中,我都立刻了如亲见。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震惊,看出这个人全身
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只有这一点,我所万分震骇的是:
这么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不识忧患的人,竟这么可怜地屈从于一股迷
误昏乱的热情。因此,我认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于恳切规劝我的这位不期而
得的被保护人,我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
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自己的前途还不曾永远断
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供给他回家的旅费和赎取那两件饰物所需的钱,
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不再接触一张纸牌,也
不再从事别的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怀着怎样
一种最初十分沮丧、随后渐渐开朗的感激之情听着我说话,他象是在一字一
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两手隔着桌面伸过来,用一种使人难以遗忘
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象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
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他感到幸运而内心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我已经尝试过不
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
他这时的情态却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
乐至福,平常在一个常人的脸上我们不易见到,只有当我们梦中醒来,依稀
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差可比拟。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
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至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
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更加上在那当儿,
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
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
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
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美景永远动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
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
漠然地尽人抚视,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
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
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
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
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
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
中百花争研,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
空气中显得象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
城。
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
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象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
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
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
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
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
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
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
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
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
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
一个陶醉在嘻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
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
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是诣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
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
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
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
雅的趣事:我泪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
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
猛跳了,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
了头上的帽子。
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
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
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象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
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
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
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
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
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
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
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圣,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
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
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象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
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
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
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象是吃
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
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
颤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
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
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燎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
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象一个悔罪者
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
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作着狂热的祈祷,
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
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
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
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
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摇,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扑倒下去。
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象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象是在涤罪
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
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战,脸色苍白,象
个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
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
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
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
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个人完全
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五月天的阳光下面:世
界在我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续游逛了两小时,翻越高坡缓缓
前进,沿途风光旖旎,山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经
过那么一场感情泛滥,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
相遇,总不得不感到羞涩地避开了他: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
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那时候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的
约会,要想设法推辞已是来不及了。而且,我自己深心里感到需要休息一会,
舒散一下奔放得过于猛急了的心情。我觉得,这种炽热的、狂欢的心境,一
生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定要歇息一会安静下来。因此我请求我的这位被保
护人,要他到我的旅馆里来一趟,只耽搁一小会儿。到了我的房间里以后,
我准备将旅费和赎取胸针的钱拿出来交给他。我们说好了:我去赴约会,他
去买车票;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上候车室里再见面,火车七点半离站,它将
载送他穿过日内瓦平安抵家。当我拿出五张钞票正要递给他时,他突然嘴唇
发白了:
‘不……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他咬紧了牙说,一边神经紧
张地战栗着慢慢缩回了手指。‘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重
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
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我对他说:这笔钱只算是借给他的,如果他觉
得不便接受,不妨写个借据给我。‘好吧……好吧……
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接过钞票,捏在手指间
轻轻折拢,象是拿着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
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写罢借据抬起眼来,额头上热汗涔
涔: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点什么在猛力向上冲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
忽然全身一震,蓦地一下——我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
前,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
力量震撼着我,我的整个身子马上颤抖起来了。
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仅只能喃喃着说:‘您这么感激,我很谢谢您。
可是,请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见面,那时我们再作告
别。’”
“他凝望着我,神情激动,两眼润湿闪亮。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要说什
么,有一霎他象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
屋子。”
C太太又停止了叙述。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儿向外注视了很
久:我望着她的剪景似的后背,看出她正在轻轻战栗摇晃。她猛一下转过身
来,态度很是坚决,一直安静无事的两只手突然间用力地左右甩开,象是要
撕裂一点什么。接着,她坚定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抬眼盯着我,
重又开口了:
“我答应过您,要作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这一诺言很有必要。因为
现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节先后顺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经过,要
找出明白清晰的语句,来说明当时那种纷杂紊乱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
到了许多认识,是我当初所不知道的,也许,我当初只是不想知道罢了。因
此我要十分坚决地向自己、也向您说出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走出
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独自一人的一秒钟里,我曾经——
仿佛一阵晕厥沉沉地向我压来——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有点什么
使我伤痛欲绝了。
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那时还使我怦怦
感动,怎的竟会忽然令我万分伤痛了,这却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许是我
不愿意弄明白吧。
“可是现在,当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坚决而又有层次地从内心里吐
出一切,只当全是别人的事,要对于您这位证人毫不隐藏,不在您的面前因
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讳,这时我才明白了:当初我万分伤痛,实在是
出于失望……我感到失望,因为……因为那个年轻人竟那么驯顺地离开了
我……竟那么地一次也不曾企图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
的是,我只说出了一个愿望,要他转回家去,而他竟卑顺敬畏地立刻依从了
我,却不曾……却不曾有过一次企图,将我拉近他的身边……,我所失望的
是,他尊敬我,只是因为将我认作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位圣者……,而
没有……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这些正是当时我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和过后都不曾自己承
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
我现在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了——
如果那位年轻人当时抓住了我,当时恳求过我,我定会跟着他去到天
涯海角,我会听任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姓氏蒙上羞辱……,我会不顾别人的
非议和自己的理智,随着他一起逃走,就象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
的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丽哀太太一样……逃到哪儿去、一道生活多久,这些
我都会一概不问,对于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会稍稍回顾一下……为了这
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我会甘心
沿路乞讨,只要是他领着我走,世界上好象没有一处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
去的。一般人所谓的廉耻和顾虑,我可以完全抛在一边,他只须说一句话,
只须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经企图抓牢我,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
己整个儿交给他。可是……我向您说过的……这个人当时如醉如痴地看着
我,竟不再觉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时多么狂热地倾向着他、多么地甘愿委
心相从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时我方才自己感觉着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
的辉煌无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导着正在高涨,却突然坠跌下来,落回空
虚凄凉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腾不已。我勉强振作精神,出去赴约会,加倍
感到非我所愿。我直觉得头上箍着一顶既重且紧的钢盔,压得我左摇右晃了。
当我终于走向另一处旅馆,到我那位亲戚的寓所里去时,我的思绪纷歧散乱,
正象我的脚步一样。我坐在那儿闷闷恹恹,听着别人谈得上劲,我一再地忽
然吃惊,偶尔抬起眼来,见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脸孔,它们比起那张象是高空
行云变幻无穷、阴晴不定无限生动的脸来,全部象些纸糊的或僵冻的脸孔。
我仿佛坐在了死人堆里,这一次亲友聚会竟这么可怕地了无生趣;当我一边
舀着糖放进茶里、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别人应答着时,那张唯一的脸不停地在
我心上浮升,恰象是我心中的阵阵热血在推拥着它。
观察那一张脸曾经成为我的无上欢乐,而现在——想想实在骇然!—
—再过一两小时我就只能最后一次重见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轻轻叹息了
一声,或竟发出了呻吟,因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来问我怎么样了,
是否很不舒适,说我脸色发白呼吸紧促了。她这么一问很是出我意外,马上
使我毫不困难地找到一个借口,我急忙承认确是患了头痛病,请她允许我悄
悄离开这儿,不让别人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