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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全本)》作者:关仁山 王家惠

_28 关仁山(当代)
  说着,一脚把水盆踢翻,水,在地上乱淌。
  周海光也生了气,站起来:“你要想对得起死去的何刚,还有你的父母和姐姐,就得好好活着。”
  说完,转身走出去,步子沉重。
  文秀见他出去,不哭,站起来,再踢盆子,盆子滚出去,撞在墙上,又往回滚,文秀还要踢,却全身发麻,倒在地上,倒在乱淌的水中。爬,爬不起来,又哭,哭着喊:“海光……你回来呀……你回来呀……”
  喊了两句,没人应,便不能再喊,昏死过去。
  黑子住的隔壁房门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你找谁?”
  “我是公安局的,我想问隔壁住的是什么人?”问话的是大刘。
  “是兄妹俩。”女人说。
  “是这个人吗?”大刘拿出黑子的照片。
  “就是这个人。”女人说,说完,抬头:“他回来了。”
  大刘闪身躲进女人门中。
  黑子走来,到门前,在腰间摸钥匙,大刘的手枪顶在他的头上,他不动。
  “何斌,我找你找得好苦。”大刘咬着牙说。
  “我不想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黑子说。
  “素云是怎么死的?”大刘问。
  黑子不动,亦不说话。
  “是不是你杀……”大刘的枪动了一下。
  “不是。”黑子的声音很大。
  “素云的女儿在哪儿,小冰在哪儿?”大刘问。
  黑子不动,亦不说话。
  “你把她……”
  “我没有。”黑子的声音更大。
  门洞里,颜静躲在黑影里看,看枪口顶在黑子的脑袋上。
  “小冰在哪儿?你说,你说呀。”大刘的声音也大。
  “我不知道。”黑子嘴硬。
  “你说,你不说,我打烂你的头。”大刘气得手颤。
  “有种你就开枪,你开枪呀,你打死我呀。”黑子斜眼看大刘。
  大刘气得手颤,口也颤,推黑子:“走,你要是敢不老实我毙了你。”
  黑子很听话,在前走,大刘在后面押着。走到门洞里,很黑,谁也没看见躲藏的颜静,颜静悄悄拿起一根木棍,等着,走到跟前,抡起棍子,照着大刘的脑袋就是一下,大刘倒下。
  黑子回头,见大刘打倒了,颜静手里还拿着棍子,急忙蹲在地上摇大刘:“大刘……大刘……”
第八章陌生的家园(2)
  大刘不醒,颜静拉他:“快跑吧,他死不了。”
  两人看看四周没人,跑。
  他们跑了很久,大刘才坐起来。
  郭朝东的屋子里,只有床头灯开着,暗,暗得柔。郭朝东坐在床上,喝红酒,他旁边是一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是另一个女人。
  “我这几天没找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郭朝东边喝边问。
  “我哪儿敢生你的气啊。”女人嘴一撇,郭朝东就势亲一口。
  “你媳妇呢?”女人问。
  “出差了。”郭朝东说,说着,动手。
  女人扭身子:“你看你,才几天没见面,就这么猴急猴急的。”
  “不急不行啊,我要把以前失去的青春都补回来。”郭朝东说着,关灯,身子变了姿势。
  文秀盖着一条被单躺在床上,周海光在一旁守着她。
  文秀醒了,慢慢睁眼,便发觉自己几乎全裸,便羞,看海光:“海光,是你一直陪着我?”
  海光点头,他走出去以后,没有听到文秀的呼喊,但似听到向国华的声音,后悔和文秀发脾气,便回来,回来便发觉文秀昏倒在地上,把她抱到床上,看着。看了多半夜。
  “那……”文秀欲语还休。
  “我进来时,你昏倒在地上,衣服全湿了。”海光说得淡。
  “刚才我的身子又全麻了,我叫你,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文秀说。
  “文秀,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周海光说得真诚。
  文秀不好意思,无语,看海光。
  “文秀,你醒了,我就放心了,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周海光说着就要起身。
  “海光,还生我的气呢?”文秀拉住他的手。
  海光摇头,笑。
  “海光,别走了,陪陪我好吗?”文秀不放手。
  海光点头,笑,坐下,坐在她旁边:“我就坐在你旁边,你睡吧。”
  文秀闭眼。闭眼,还抓着海光的手。
  这是地道的荒郊野外,荒郊野外一所孤独的小屋,除了几件破烂农具,空无所有,是农人看果园的小屋。
  黑子和颜静靠墙坐着,喘。
  喘够,黑子才开口:“说什么你也不能动真的呀。”
  “我告诉你你不信,我舍身救了你,你倒说起我来了。”颜静点着一支烟。
  “打警察就是袭警……”黑子说。
  “我袭警……不袭行吗?”颜静撇一眼黑子。
  “我是为你好,你怎么不知好歹呢?”黑子气。
  “我是为了你,你才不知好歹!”颜静更气。
  黑子沉着脸不说话,颜静又补一句:“狗咬吕洞宾。”
  黑子不生气,看颜静,看得颜静羞,以为他要干什么,可是黑子说让她回唐山,别跟着他了,他会害了她。
  “我不,黑子哥,不如我们把小冰交给政府吧,然后我们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颜静鼓足勇气说出这话。
  黑子不答应:“绝对不能那么做,我一定要亲自看着小冰的眼睛治好,然后我就去投案自首。”
  “你脑子有病啊,你好不容易才从大狱里出来,为什么还要回去送死呢?”颜静大惊。
  “因为我答应过素云,一定要做一个好人。素云死后,我心里一直非常愧疚,我以为治好了小冰的眼睛我心里就会好受些,事实上并没有,这种愧疚感越来越强烈了,它像一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比压在废墟里还难受,让我这样苟且地活着,还不如让我坦然地死掉。”黑子很深沉,越说,颜静越怕,说完,颜静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你脑子是有病呀。”
  “颜静,如果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告诉了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那你还会继续错吗?我堂堂七尺的汉子,如果说话不算话,那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颜静的眼睛也湿润了:“黑子哥,我不想你死,我离不开你呀。”
  “我已经下定决心,你就别说了,你还是走吧。如果有缘,我们来生再做好弟兄。”黑子说得义无反顾。
  “黑子哥,你变了。”颜静的声音柔下来。
  “是呀,是地震改变了我。”黑子的声音也柔下来。
  大刘在检查黑子的房间,捡到一张医院的收据,上面写着小冰的名字,很兴奋。
  市委会议室里,梁恒和工作组金组长谈工作。
  “和周海光谈过了?”梁恒问。
  “谈过了,周海光拒不交代问题,态度极不老实。我已经向省委建议在周海光审查期间,由郭朝东接替他的工作。”金组长说。
  “由郭朝东接替他的工作……”梁恒沉吟。
第八章陌生的家园(3)
  “你有什么看法?”金组长搞专案惯了,喜追问。
  “我坚决不同意。”梁恒态度明朗。
  “有什么意见,你可以保留。”金组长说。
  “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梁恒说着便起身。
  周海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写交代材料,丁汉没敲门就走进来。进门就高声大嗓地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啊,我身边也有个抢劫杀人犯。”
  周海光哭丧着脸看他,只嘱咐他别告诉文秀,会把她吓坏。
  丁汉说:“海光,你的事情看来麻烦,主要是你自己很难说清楚,而且这已经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了。”
  “我就想不明白,我的表怎么会丢在金库里呢?”周海光皱眉头。
  “我说你是真笨啊还是装笨啊,你又没进金库,表怎么可能丢在那里?这件事一定是有人想嫁祸于你。”丁汉到底是记者,看问题敏锐。
  “会是谁呢?”周海光思索。
  “你问我,我问谁呢,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丁汉看他着急。
  “我真想不出谁会这么恨我。”周海光的脑子不转。
  “我说你呀,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都不知道谁要杀你。”见周海光的脑子果真转不动,丁汉更急。
  听说郭朝东要当副市长,常辉最高兴,特意在鸿运饭庄请客,没别人,就郭朝东一个。郭朝东准时来到,两人喝,都兴奋,常辉提起郭朝东当副市长的事,郭朝东说:“别瞎说,工作组还没宣布呢。”
  常辉说:“哥们心里明白,不就是问问嘛,你上去了,可别亏了咱。”
  郭朝东说这不用说,他会办。
  常辉高兴:“没想到周海光也会干这种事。”
  “提起周海光我就一肚子气,震前这小子就和我过不去,搞走了我的女人不说,震后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郭朝东干一杯酒。
  常辉马上附和,说那小子的确不是个东西。郭朝东眯眼看他,看得他发毛,不知自己有什么地方惹得他注意。郭朝东说让他办一件事,常辉问是什么事,郭朝东说:“你去公安局,作个证。”
  常辉问啥证。
  郭朝东说:“你傻是不是?证周海光。”
  常辉纳闷,不知证什么。
  郭朝东说:“你就说在七月二十八号看到周海光一个人进了银行。”
  这下常辉有点紧张,说话结巴:“郭处长,这……是不是有点……我是怕说我作伪证。”
  郭朝东一笑,阴阳怪气地说:“哦……你是想……和他……”
  不往下说,越不往下说越让人害怕,常辉胆怯:“郭处长,我只是……说说……我去,我去。”
  胆怯的时候却能做胆大的决定,怪。
  郭朝东比较满意,作知己状:“你呀,就是没有头脑,周海光是苟延残喘,你还不捞点政治资本,等他死了就晚了。”
  常辉感激知遇:“郭处长是为我好,我懂。我懂。”
  何大妈坐在床上缝补衣裳,一人一句地打报告,说文秀阿姨这两天不高兴,偷偷哭。何大妈心一动,走进文秀的房间,见文秀正收拾东西,床上摊着衣裳,手里拿着何刚的照片和那半截火车票出神。何大妈便知道孩子们说得是真的,问文秀是怎么回事,文秀说只想带着何刚到海边看一看。何大妈也伤心,还得安慰文秀:“文秀,妈也想何刚,也想黑子,妈的心里也很难受啊。可是妈不愿看到你整天伤心的样子,咱唐山谁家没有死人,谁家没有伤心的事啊,妈希望你坚强起来,希望你快快乐乐地生活,我想这也是何刚希望的。”
  文秀说:“妈,我知道。”
  何大妈便问这两天海光为什么没来,是不是和她闹别扭了。文秀说:“没有,他是市长,哪能和咱老百姓一样,一天到晚在家待着呢。”
  何大妈说:“平时海光再忙,都要来家看看,今天没见他,总觉得少了啥似的。”
  文秀说:“妈,海光一会儿会来的。”
  “只要不是闹别扭,我也就放心了。”何大妈说着走出去。
  工作组单独和周海光见面,气氛很紧张。金组长在地上来回走,让人难测高深,郭朝东则负责发问:“周海光,这是你的第三次交代材料,你一直隐瞒事实真相。”
  郭朝东说着把材料往桌上摔,增加气势。
  “我写的完全属实。”周海光没经过这种场面,很气愤。
  “杀人盗窃,这不是一般的刑事犯罪,你必须老老实实交代。”
  郭朝东瞪眼,发觉周海光也正在瞪他。
  金组长及时插话:“我们已进行了详细调查,你还抱有侥幸心理,隐瞒事实真相。”
第八章陌生的家园(4)
  “如果我们说出来,你可要罪加一等的。”郭朝东顺杆爬,诈。
  “周海光啊周海光,你是国家干部,党的政策你是明白的,你自己要好自为之啊。”金组长作痛心疾首状。
  周海光拍案而起:“我所说的完全是事实,要抓要杀,随你们的便。”说完,往外走。
  郭朝东喊:“周海光你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
  周海光不理他,径自离去。
  病房里,小冰正坐在病床上听收音机,大刘悄悄走进来,见果真是小冰,险些落泪。小冰在床上摸什么,大刘走过去,拿起床边的布娃娃放在小冰手里,小冰转动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笑:“叔叔,你来了,我正听故事呢。”
  大刘心酸,轻轻摸小冰的头,小冰把他的手拨开:“你是谁呀?你不是我叔叔。”
  “小冰,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叔叔?”大刘奇怪地问。
  “你的手和叔叔的不一样,你身上的味也和我叔叔不一样。”小冰说。
  大刘问她叔叔到哪里去了,小冰却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认识我?”
  大刘说:“我认识你叔叔,你叔叔对你好吗?”
  “可好了,我要什么叔叔和阿姨就给我买什么,叔叔还说一定要把我的眼睛治好呢。”小冰提起她的叔叔和阿姨,很高兴。
  黑子悄悄地走到门口,要进门,看到大刘,一闪,躲在门外,听。
  “你的眼睛怎么瞎的?”大刘问。
  “被坏蛋打的。”小冰说。
  “是拿银行钱的那个坏蛋吗?他长得什么样子?”大刘屏住呼吸。
  小冰不说话,想起这事,就想哭。
  “小冰,告诉叔叔呀。”大刘催。
  “我不告诉你,我妈妈不让我说。”小冰突然说。
  大刘没办法,只好说叔叔认识她的妈妈,可是小冰却说:“我看不见你,我不信你。”说完,又补充:“叔叔,你的声音可像我大刘叔叔了,我可想大刘叔叔了。”
  黑子在门外,急,越听越急。他怕大刘把小冰抱走,又知道大刘目前最主要的是逮他,便故意一碰门,探头,大刘回身,看见黑子,对小冰说:“小冰,叔叔有点事。”
  黑子转身便跑。
  大刘追。
  黑子跑到楼下,大刘追到楼下,正在住院部交住院费的颜静看到黑子跑出去,大刘追出去,也跑,向楼上跑。
  大刘没追到黑子,急回小冰病房。大惊,小冰已是人去床空。
  唐山市公安局大门前,常辉出来,正看见周海光低着头走进大门。看见周海光,常辉心虚,头一低,擦身而过。
  周海光低着头走出公安局大门,天已黑,路灯点燃,低着头走,不辨东西,不辨昼夜。四周是死亡一样的沉重的寂静,一脚踢滚一只马口铁的罐头盒子,盒子滚动,滚动的声音才告诉他,他仍在人间。
  月亮由窗子探进头来,看文秀,文秀呆坐在床上,无声。
  外屋,两个孩子都睡了,何大妈坐在孩子身旁缝补衣裳。
  周海光低头走进来,何大妈问:“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海光强笑:“单位有事。”说完,进屋。进屋,文秀也是那句话:“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妈都担心了。”
  海光仍是那句话:“单位忙。”说完,坐在床边,无语。
  文秀见他眉锁如山,亦无语。
  海光忽然抬头:“文秀,大妈为咱俩的事着急上火的……”
  文秀盯着他,一字一顿:“海光,你爱我吗?”
  海光为难,踌躇半晌:“我们会有爱情的。”
  文秀伤心:“海光,谢谢你的好意。”
  海光急,有些火:“难道你要守着何刚的影子过日子吗?你要守着一个已经根本不存在的人活一辈吗?”
  文秀大声喊:“海光,你别说了。”
  说完,浑身颤。
  何大妈匆匆走进来:“文秀,你们俩这好好的,咋就喊上了,当心吓着孩子。”
  海光低头:“大妈,我先走了。”
  出门,头一直没抬起来。
  文秀看着海光的背影,又不禁一阵酸楚。
  何大妈说:“文秀,你怎么这样无情无意?”
  文秀捂住脸,哭:“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文秀,你不能再伤害海光了,海光失去你姐姐,心里也很难受。你去墓地看看,那棵小树上挂满了白花,你就知道他是多么思念你姐姐呀。他现在这样诚心诚意地待你,多不容易,你不要再伤海光的心了。”何大妈说着,也落泪,擦着泪出去。
  屋里只有文秀的哭声,哭得月光满屋里颤。
第八章陌生的家园(5)
  狭窄的街道,低矮的平房,各家门口是堆垛的蜂窝煤,是盛脏水的罐子,是破烂木箱和纸箱。
  小冰坐在一家门口的小凳上,听收音机,随着收音机里的歌曲哼唱。
  大刘一路留神,走过来,远远地看到小冰,一愣,站住,看着小冰站起,走进屋门,跟过去。跟到门口,见屋内没有别人,跟进去,关上门。小冰听到人声,回头问:“叔叔你回来了?”
  “是我,我来找你叔叔。我去医院看过你。”大刘轻声说。
  “我叔叔去干活了。”小冰笑。
  “小冰,你猜我是谁?”大刘问。
  “我不猜。”小冰说。
  “我是大刘叔叔呀。”
  “我看不见你,我不相信你是大刘叔叔。”
  “小冰,△T△X△T△小△说△共△享△论△坛△你相信我。”
  “我不信,我不信。”
  黑子走到门口,叫:“小冰,你和谁说话呢?”
  大刘听到黑子的声音,摇手,示意小冰别出声,但小冰看不见:“叔叔有人找你,他说他是大刘叔叔。”黑子回来,小冰很高兴。
  黑子一听,悚然:“小冰,叔叔买的东西忘了,我去取。”
  转身要跑,大刘突然拉开门,枪口顶在黑子的头上。
  黑子随他进屋,小声说:“别吓着孩子。”
  小冰抱住黑子:“叔叔,你回来了。一个叔叔找你。”
  黑子看着大刘,抱起小冰:“他和叔叔以前就认识。”
  大刘用枪顶着黑子,搭腔:“在唐山的时候我就常去找你叔叔的。”
  “你和叔叔是小时候的朋友?”小冰问。
  “他整天缠着叔叔,叔叔烦死他了。”黑子说。
  小冰笑。
  黑子放下小冰:“小冰到里屋去玩,我和叔叔有事说。”
  小冰进里屋。
  “没想到你这么认真,非找麻烦的事做?”黑子看着大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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