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脊梁湿湿的,冰凉。
姑娘的声音仍在响:“全市的公安干警民兵都要动员起来,保护好我市的重要部门,凡是造谣惑众,煽动群众制造恐慌者,一经发现,立即镇压,决不手软。”
第六章消逝与永存(6)
郭朝东的两腿抖动,制止不住。
三个背枪的民兵走来,又走过去。
郭朝东便后悔刚才的举动,唐山已经走出初始的混乱,走进秩序。
黑子已经进城,朝着自己的家走,在家中没有找到何大妈,到人群里找。
颜静迎面走过来,脸上犹有泪痕。
两人交臂而过,都一惊,回头。
“颜静?”
“黑子哥。”
颜静不顾人多,扑进黑子怀里。
郭朝东蹲在一片废墟下,看着废墟上面忙着救人的人们发呆。
他捡起一块砖头,向着自己的头拍,第一下,没到头就弹回来,他怕。
咬牙,闭眼,双手抡圆,再拍,砖头砸在头上碎了,鲜血横流,他倒在地上。
两个人中年人走来,看到满脸是血的郭朝东:“他还活着。”
两人把郭朝东抬起来,走了。
黑子和颜静找一处偏僻的废墟坐下,黑子说:“再歇一会儿,咱们就去找我妈……”
颜静答应。
“多亏我哥和文秀去旅行结婚了,要不然……”黑子为哥哥嫂子庆幸。
颜静却跪下了,双手扶着他的膝盖,哭:“何刚和文秀他们……没走……”
黑子大惊:“怎么没走?”
“我在火车站把他们叫回来了。”颜静哭着说。
“你……”黑子举手,在半空停住。
“我本来是想让文秀找找人,救救你,哪怕让你蹲一辈子监狱,保住命就行。所以我把他们叫回来了,没想到……”
“嘿!”黑子的拳头落下,砸在石板上。
“黑子哥,你骂我吧,打我两下也行啊。”颜静仰着脸,看他。
“都怪我……都怪我……”黑子拼命打石板,拳头溅血。
“黑子哥,你别这样……别这样……”颜静抱住他的手。
素云抱着小冰跑进医疗棚,喊:“医生……快来看看我的孩子……医生……”
文燕迎上来,蹲在小冰面前。
满脸是血的郭朝东也让人抬进来,进来就看到小冰,吓得他一动不动。
“医生,小冰的眼睛严重吗?”素云问。
“视网膜严重受损。”文燕说。
“能治好吗?”素云紧张。
“很难说。”文燕叹口气,站起。
郭朝东松口气,闭眼。
素云伤心地哭。
文燕劝她:“别哭,你和女儿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既然活下来了,为什么还要让她这样啊……”素云抱起小冰,号啕大哭。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雷声紧接着来了。
公交车里,报话员在紧张地呼叫:“连长……连长……”
向国华站在他身边,不时看车窗,车窗外,密集的雨点斜着打下来,流成水帘。
“首长,还是联系不上。”报话员抬头说。
“会不会出事了?”梁恒沉重地说。
“继续联系。继续联系。”向国华又开始在车里走。
呼叫又开始:“连长……连长……”
大坝上,七八个战士横躺竖卧,任暴雨抽打,报话机在一边放着,里面传出焦急的呼唤,但是战士们连抬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仅一天的时间,文燕的医院在群众的帮助下,又搭起几间简易护理棚。小冰坐在护理棚的病床上,素云守着她。
“妈妈,我的眼睛还能治好吗?”小冰问。
“能,小冰的眼睛一定能够治好。”素云说。
“妈妈,那我以后还能看到你了?”小冰拉着素云的手不放。
素云的眼泪又流下来:“能,小冰以后一定能够看到妈妈。”
小冰让素云抱,素云抱起她:“小冰,那个坏人长得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记得,可是我看不到了,妈妈,你能抓住那个坏蛋吗?”小冰抱着素云的脖子问。
“能,妈妈一定抓住他。”素云咬牙。
机房里,战士们只穿短裤,仍大汗淋漓。
绞盘在转,闸门在提,滔滔的流水如江河狂泻。
“不能停下,一定要提到最高!”李国栋边推边喊。
周海光和小四川几个战士一起推着绞盘。
忽然,绞盘不动了。
周海光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伏在绞盘上,几个战士死命抵住绞盘。
郑浩兴奋地跑进来:“连长,闸门提到头了,可以松手了。”
李国栋和几个战士同时瘫倒在绞盘下,李国栋靠着绞盘叫:“海光……海光……”
海光不应。
“快出去,就要地震了。”李国栋喊,
几个战士如酒醉般站起,互相搀扶着走。
第六章消逝与永存(7)
李国栋摇摇晃晃地站起,背起海光,往外走。
海光嘴角的血顺着李国栋赤裸的脊梁流。
外面是狂风,大雨。
公交车在强烈的余震中晃动。
车上的人都紧抓住车上的扶手。
呼叫没有停止。
仍没有应答。报话员摘下耳机。
向国华和梁恒在晃动中站起来。
这时耳机中传来李国栋的声音:“指挥部,指挥部,我是李国栋,我是李国栋。”
向国华抓起耳机:“我是指挥部,请讲,请讲。”
“首长,大坝保住了。大坝保住了。”李国栋的声音。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啊!”向国华大声说,热泪纵横。
天黑了,医疗棚外燃起火把,医疗棚内燃着蜡烛。
伤员抬进抬出,医生轮番上阵。
文燕刚停下手,两个青年抬进一名伤员,放在手术台上,文燕端着蜡烛看,惊呆了,是明月,她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一下的妈妈。
蜡烛掉在地上,护士打开手电筒。
“妈,妈,你哪儿受伤了?你说话呀。”文燕扑到明月身上。
明月无神的眼睛看着女儿,燃起一丝笑意,但,说不出话。
“妈,你忍着,我给你检查。”文燕说着,为明月做检查。
“妈,你的肋骨和大腿骨折,肝脏可能砸坏了,我这就给您做手术。”
几个护士做手术准备。
两名解放军战士又抬进一个伤员,是周海光,躺在门板上,浑身是血。
“大夫,快一点,他是抢救水库大坝下来的。”战士进门就喊。
周海光被抬到另一张手术台上,一位护士给他做检查:“向大夫,他的心跳很弱,怎么办呀?”
“大夫你一定要救活他呀,是他们保住了大坝,保住了唐山呀!”战士叫。
文燕的泪下来了,她叫丰兰:“丰兰,你给我妈上夹板,先固定大腿,马上输液。”
丰兰答应着过来。
文燕看着明月,明月也看文燕,看着,一笑:“文燕,去吧,妈不要紧。”
文燕含泪点头,明月看着女儿,闭上眼。
文燕走到海光身边,护士已经在挤压海光的心脏:“向大夫,他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
文燕俯身,见是海光,眼紧闭,像死了。
“海光!”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叫。
通往唐山的各条道路上,车轮滚滚,烟尘蔽天,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万大军从不同的方向赶赴唐山。
文燕的双手使劲挤压着海光的心脏:“海光……海光……你醒醒啊……你不能死……你一定要活……”哭声与泪,同时挥洒。
周海光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海光,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我呀,我是文燕,我是文燕呀!”文燕坐到海光身上,双手挤压心脏。
丰兰喊:“文燕姐……你妈她不行了……快来……”
文燕抬头,泪眼模糊,往明月的病床看了一眼,却还是离不开。
丰兰喊:“阿姨……你一定要坚持住……阿姨……”
文燕继续挤压海光的心脏,边挤压边叫:“妈……妈……妈呀……”
海光的喉节动了一下。
护士喊:“他有脉搏了!他有脉搏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海光吐出血来。
“血,血,快给他输血。”文燕叫。
“我们没有血浆!我们没有血浆啊!”几个护士哭着叫。
一名战士抬起胳膊:“我是O型血。”
另一名战士跑出去,迅即有几名战士冲进来:“我是O型血。”
明月睁大眼睛,看文燕,呼吸急促。
丰兰看她:“阿姨……阿姨……”
明月头一歪,吐出血来。
文燕边给海光做人工呼吸边看着自己的母亲。
一条管子把海光和一名战士连接起来,年轻的血液在奔流。
海光睁开眼睛,一片模糊,一片模糊中是文燕的影子。
周海光的影子也模糊了,在泪光中模糊。
丰兰在叫:“阿姨……阿姨……文燕姐你快来呀……”
“你来。”文燕对一名护士说,护士接替她。
她奔向明月:“妈……妈……你别怪我……”
明月睁眼,笑一笑,头歪向一边。
“妈……妈……我的妈妈呀……”文燕扑到明月身上,大哭着叫出一声,就昏死在明月的身上。
“飞机……飞机……”有人叫,公交车里的人都探头往天上看,天上出现两架银灰色的飞机,在唐山上空盘旋。
向国华快步下车,朝天上看。
飞机撒下降落伞和传单,传单如雪片飘飞。
第六章消逝与永存(8)
废墟上的人们都伸出手,欢呼起来。
向国华看着传单,大声喊:“同志们,党中央、毛主席十分关心咱唐山人民,已经派出解放军和医疗队来唐山了。”
一片口号声如狂潮席卷唐山广漠的废墟。
向国华头一低,吐出一口血。
唐山市的每一条马路都变窄了,路边的废墟侵占道路,被侵占的道路边排列着死者和伤者,解放军的军车就在这狭窄的道路上缓缓而进,看不到头,好多是空车,因为车的行进速度太慢,战士们已经跑步向指定地点挺进。
向国华在路边看着这不见首尾的绿色长龙,眼含泪水:“唐山有救了,百姓有救了。”他喃喃自语。
有干部来找他,说部队首长要见他,他走回指挥部,在公交车前停着一辆军用吉普,一位部队首长站在车前等他,经过介绍,他知道对方是抗震指挥中心的邓参谋长。
两双手便紧握在一起:“你们辛苦了。”邓参谋长说。
“全市人民都在盼望解放军。”向国华说。
邓参谋长说,中央和省委已在飞机场联合成立了抗震指挥中心,目前北京军区、沈阳军区、济南军区、昆明军区、空军、海军、铁道兵、工程兵的先头部队已进入唐山,展开了救援工作,大部队可陆续到达。他是来接向国华去机场开会。
向国华说:“我代表唐山市人民感谢党中央,感谢解放军。”
他们一齐上车,向机场进发。
文秀在黑暗中摸索。她只穿着背心短裤,压在床板下面,空间很小,但可以活动。她使劲推头上的床板,床板纹丝不动,她很怕:“何刚哥……何刚哥……你快来救我呀……你快来呀……”文秀边喊,边用双手乱扒一气。
何刚离她不远,但被几块水泥板隔开,水泥板四周是碎石烂瓦。
何刚这边空间较大,但直不起腰,听到文秀的喊声,何刚喊:“文秀……是地震……你别慌……我就快扒到你了,你别怕,静静地呆着。”
“何刚哥,你在哪儿?你快来呀……我快憋死了……”文秀带着哭腔喊。
“文秀,你一定要挺住啊,我就快扒通了……”何刚喊,手没停,扒那些填满空隙的碎石烂砖。
废墟的上面,解放军战士跑步到来,展开营救。
何刚的双手已鲜血淋漓,淋漓的鲜血洒在碎石上面。染着鲜血的碎石被扒到身后,终于扒开了堵在床前的水泥板,文秀的手伸过来:“何刚哥……何刚哥……”
何刚抓住文秀的手:“别怕,别怕了,我抓住你了。”
在充满死亡的废墟下面,握住一双有力的手,就是握住生命。
何刚拉文秀,文秀拉着何刚的手往外钻,终于钻过来,他们到了一起。文秀先是大口喘气,边喘边痴呆地看何刚,然后,抱住他,号啕大哭。
何刚轻拍着她的背:“文秀,别怕,是地震,地震过去了。”
文秀不哭了,向四处看,然后问:“何刚哥,你伤着没有?”
“没有,你呢?”何刚也问。
文秀动了动胳膊和腿:“我也没有,我醒过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你也不在我身边,我怎么喊都没人应。”
“咱们活着就已是万幸,我想不仅是咱们的房子塌了,可能唐山的房子都塌了,埋在下边的人不仅仅是咱俩……”何刚说。
“那大妈和黑子,还有我爸我妈和文燕……”文秀又急。
“别想那么多,如果真是那样,中央一定会派解放军来救咱唐山人的。”何刚安慰文秀。
“咱们能不能出去?”文秀说着,又流泪。
“能,一定能。”何①T①X①T①小①说①共①享①论①坛①刚给文秀擦泪。
向国华来到机场,机场已是一片繁忙,数不清的飞机频繁地降落起飞,机场的指挥系统全部震毁,幸存的机场调度员在露天靠目测指挥着几十秒钟一个架次的飞机起落,创造着世界航空史上的奇迹。
各种物资已堆积如山。
何刚与文秀如蚕,在密闭的茧中蠕动。
他们不停地爬,爬不过去,就挖。
文秀的体力渐渐不支,何刚让她躺着,自己挖。
“何刚,快热死人了,你知道咱们这是朝哪挖呢?”文秀喘着问。
“不知道,反正朝上挖就没错。”何刚挖着说。
“到处都堵得严严实实。何刚,你闻是啥味呀?”文秀问。
“好像是汽油。”何刚微皱眉头,手下加快,文秀也加入进去,边挖边喊:“有人吗?救救我们……快救救我们……”
李国栋率领着他的战士们来到一栋五层楼房边上,现在这里仅有两层还露在地表,断垣残壁,摇摇欲坠。
第六章消逝与永存(9)
一位干部向李国栋介绍:“李连长,这栋楼房原先是五层,整体陷入地下三层,楼房和我们的加油站一起陷了下去,加油站共储存有十多吨柴油,十四吨汽油,分别装在两个储油罐和三十个油桶里。”
“看来情况十分危险。”李国栋说。
“在救援时,要严防明火,切割机不能使用。”干部说。
“明白。”李国栋回答。
黑子和颜静到处找何大妈,远远地,看到何大妈正走下废墟:“黑子哥,那不是大妈吗?”颜静喊。
黑子也要喊,但张开嘴,又闭上,看着妈带人抢险,急匆匆走下废墟,低下头:“颜静你去,我就不见我妈了,我妈要是问我你就说没见。”
颜静朝何大妈跑,边跑边叫,何大妈见到颜静,大喜:“颜静你还活着?”
“大妈,我活得好好的,你好吗?”颜静笑。
“我好,见到黑子了吗?”大妈问。
颜静摇头。
“黑子不会出事吧?你去帮大妈找找他。”大妈说。
颜静点头,又哭:“大妈……大妈……”
何大妈奇怪,问她怎么了,她说:“大妈,何刚哥和文秀嫂子没有走。”
何大妈一听就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急得颜静不住叫。
“我这就去找何刚和文秀。”何大妈说完就走。
见何大妈走远,黑子……
又爬上一层,何刚爬上来就坐下喘,文秀接着爬上来,坐下,眼就直了。
她的前方有两个死者,一个是男的,倒挂着,一个是女的,坐着,如木雕,两眼直看着文秀。
文秀一声惨叫,扑到何刚怀里,何刚紧抱着她,像对待孩子一样,哄:“别怕,别怕。”
文秀抬头看何刚:“咱们已经爬上来两层了,怎么还在底下,咱们肯定是出不去了。”
“文秀,你要有信心,咱们一定能出去。”何刚说。
“你别骗我了,都三天了。”文秀绝望地喊。
“文秀,咱们……一定能出去。”何刚的声音也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