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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敢与世界列强一较长短的大清第一人

_11 于东来(现代)
所以,几天来劝降者络绎不绝,甚至以武力相威逼,他并不害怕。丁汝昌怕死么?他对持刀向他挥舞的士兵说:“你们要杀汝昌就快点动手吧!我岂会吝惜这把骨头?!但我要让你们明白,当你挥刀向我砍来时,会发现我的骨头不是软的。眼下只有战斗,投降之事决不能在我还活着的时刻发生!”
因为他大义凛然,有崇高的威严,所以令任何一个失去信心的士兵们都不敢对丁汝昌真的下毒手。
但是,现在已到了了结一切的时候了。
丁汝昌看着围在自己身旁的将士们,目光里充满了一如既往的信任和赞许。
丁汝昌微笑着看了一眼这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将士们,一字一顿地说道:“与舰队共存亡,这是我的职责!”
说完,他退回屋里,掩上房门。
他喝下了满满一杯鸦片。
这鸦片的药力是缓慢发作的,恍恍惚惚之中,他好像看见了牛昶柄闪进门来。丁汝昌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提督大印还在抽屉里!
牛昶柄正是为这件事进门来的,他找到了提督大印,说要将这枚大印毁掉。否则,丁汝昌死后,难免会有人要利用这枚大印,并盗用丁汝昌的名义,向日军投降。
黎明之前,丁汝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是一八九五年二月十二日,凌晨四时许。
深冬里的太阳出来了,升起在威海的东方。那太阳鲜红鲜红的,像鲜血一般。
牛昶柄并没有毁印,他欺骗了已奄奄一息的上司丁汝昌。丁汝昌一死,牛昶柄成了掌印人。他把提督大印交给了洋人浩威。而且,牛昶柄等人事后为了推卸责任,竟串通一气,将主降的罪名强加在了丁汝昌的头上。根据呢,也就是所谓投降书上盖了这枚提督大印。既然丁汝昌投降了,所以在他死后,李鸿章也气愤不已。皇上下了圣旨:“丁汝昌既降而死,朝旨褫职,籍没家产。”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38)
没有正义,没有公理了么?可叹丁汝昌的儿孙们因此被逼得走投无路,还要背着一个本不存在的骂名。直到宣统二年,威海等地绅民和广东水师提督萨镇冰联名上书朝廷,强烈要求为丁汝昌昭雪,朝廷才恍然大悟,准予已死多年的丁汝昌恢复名誉,并恢复原官原衔。
与丁汝昌同时自杀的还有记名总兵张文宣。张文宣的死给李鸿章以很大打击,这不仅因为张文宣曾是北洋舰队里最出色的炮手,更因为他是李鸿章的亲外甥。为了这个衰落的朝廷,李鸿章付出的也太多了。
威海之战的最后一幕由主降派和洋人们在操纵着。丁汝昌自杀殉国,反而使这帮败类和洋人们看到了一线生机。
此刻,这帮人欢天喜地地聚集到牛昶柄在刘公岛上的家里。牛昶柄却不愿意执掌大印,他虽然渴望投降求生,可是又不愿意承担投降的罪名。于是,大家一致推选新任署理左翼总兵、“镇远”号舰长杨用霖出面主持投降事宜。
杨用霖严词拒绝,愤然离开牛昶柄家,回到了自己的舰上。一声枪响传来,杨用霖也不屈地去了。
面对这些悲愤而死的英灵,牛昶柄等人胆怯至极。其他活着的北洋将士们愕然了。一些人没有勇气与这些不屈的身躯告别。
浩威站了出来,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只要活命。这个骗子加无赖提出,盗用丁汝昌的名义向日军投降。而且,他还亲自起草了强加在北洋将士们和丁汝昌头上的投降书。
他为了达到这个无耻目的,要求所有人对丁汝昌的死严格保密。日本随军记者在事后详尽报道了他们向日军投降的情形,道:
“这一天午前八时三十分,一炮舰‘镇北’前樯悬白旗,后樯悬黄龙旗,拖一舢板自东南口驶出。将士们异口同声:‘这是中国军队的请降使者。’炮舰至英、德两国军舰旁抛锚,有九人改乘舢板,我鱼雷艇驶近舢板,拖向我旗舰。舢板前是白旗,尾部树一黄底黑龙旗。舢板接近后撤去白旗,摇橹靠上‘松岛’舰,有二人悄然登上左舷梯,舢板则退至‘松岛’舰旁停住。转瞬间,我十余艘鱼雷艇自各处岩石后驶出,在敌炮舰周围游弋,颇有剑拔弩张之势。不久,第一游击队司令官被传呼至旗舰,然后返回……”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39)
投降书是由“广丙”号舰长程壁光送出的。伊东佑亨接受了投降书,只见这份盗用了丁汝昌名义的投降书写道:
“本军门始意决战至船没人尽而后已,今因欲保全生灵,愿停战事,将在岛上现有之船及刘公岛炮台、军械献与贵国,只求勿伤害水陆中西官员兵勇民人等命,并许其出岛而去。是所切望。如蒙允许,则请英国水师提督为证。”
落款是“丁汝昌”的大名,提督大印也清晰地盖在上面。
伊东佑亨冷笑了几声,立即召集幕僚们开会,商讨接受投降事宜。这正是日本人所期望的。他们其实也无力再战了,不仅粮草接济不上,弹药也将用尽了。然而,中方主动投降了。
会上,坪井首先建议:“军舰、炮台等要接收,中国军队的军官们却要统统都抓起来!”
伊东佑亨摇了摇头,道:“丁汝昌是大清国的海军名将,自居北洋水师提督以来,辛苦经营,二十年如一日。今虽然被迫投降,但也绝不是可以任意受侮辱的将军。为促成此事,应以不激怒丁汝昌为前提。否则,李鸿章陆路援军一来,战败的可能是我们自己。”
伊东佑亨深知他们舰队的处境,不知丁汝昌已含愤而死,故做此表示。
“我请求把北洋的战舰、炮台统统收下,然后把投降的清军官兵统统押到日本去。”联合舰队参谋长说。
伊东佑亨点了点头。
下午三时左右,程壁光带着伊东佑亨给丁汝昌的受降书返回了刘公岛,还带回了伊东佑亨赠予丁汝昌的香槟酒等数种礼物。
“交收期限定在明天十时之前,恐难办到。”牛昶柄提出异议,大家也认为太紧了。
于是,大家推举程壁光再到“松岛”号上跑一趟,请求伊东佑亨宽限三天。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40)
丁汝昌已死的事情,大家认为已瞒不住了。程壁光再次乘“镇边”号炮舰到日本舰队停泊地点时,下半旗,并由浩威执笔,冒充丁汝昌写了一封复信。程壁光在见到伊东佑亨时诡称昨夜丁提督写完复信后自杀了。
伊东佑亨看见退回来的香槟酒等礼物,听说丁汝昌在写完上述复信后自杀,不禁一怔。于是给北洋海军写下一份复函,道:
“小官顷接华历一月十八日水师提督丁汝昌来函,但据携此函前来的使者口述,水师提督丁汝昌业已自杀,不胜哀悼。关于缴交军舰炮台及其他军器,申请展限至华历一月二十二日一事,当在所开条件之下予以承认。
“其条件即,限于本日下午六时由一负责中国士官前来我旗舰,就上述军舰炮台及其他军器之缴交,并就放还在威海卫之中国人及外国人事项订定确实条约若干项。
“小官致已故水师提督丁汝昌的最后一函说,缴交时刻及其他细节当于明日与贵提督协商协定,兹该官既已逝去,此等细节希与负有代理丁提督和小官协商任务的官吏协商。兹并须言明,为此项协商前来我旗舰的士官应为中国人,不得为外国人。凡是中国人,小官将予欢迎。”
伊东佑亨这一招让牛昶柄等一帮人滑不过去了。当天下午五点二十分,北洋海军以牛昶柄为投降谈判代表,在程壁光的陪同下来到日本舰队旗舰“松岛”号上。
牛昶柄自我介绍道:“丁提督临死时,把后事托付给了马格禄。现在,刘公岛陆海两军都由马格禄执掌。马格禄不是华人,不参与议事。我在刘公岛,职位仅次于丁提督,受降事宜,与我讨论即可。”
直到此时,这牛昶柄还是满口谎言。当他听到日军要把投降的官兵统统押送到日本时,顿时慌了手脚,道:“交出刘公岛、军械、军舰,我完全同意。只是不要把投降的官兵们押往日本,请贵军能垂恩典,允许他们回到烟台。”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41)
伊东佑亨抬起眼皮扫了牛昶柄一眼,觉得眼前这个代表自称在职位上仅次于丁汝昌,水平却比丁汝昌差了十万八千里。伊东佑亨认识丁汝昌多年了,不觉把牛昶柄与丁汝昌比较了一下,冷冷笑道:“倘若丁提督还在,他是知道目前日中两国,仍处于战争状态。因此,你不觉得你提的要求过分了一些么?”
牛昶柄不敢吭声了。
次日下午三时半,牛昶柄、程壁光再次前往日舰停泊地点,向日本舰队交出了中国将官、洋员名册及陆军编制表,并报告了负责武器、炮台、舰船的兵员的姓名。
看到伊东佑亨在翻阅这些资料时得意洋洋的神情,牛昶柄小心翼翼地问道:“昨夜所议,中国将士和外国人都不大同意,他们请求贵军能垂恩典,准许已降的兵员由海路返回烟台,与家人团聚。这也是望外之幸呀。”
伊东佑亨没法不同意这个请求。否则,上万军民统统押送日本,他的政府也不会允许的。伊东佑亨故作为难状,沉思良久,一拍大腿,答应了牛昶柄的请求,但要求所签《威海降约》各条款,中方要全部答应下来。
牛昶柄大喜过望,当即站起身来,向伊东佑亨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在由日军起草的《威海降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伊东佑亨一阵冷笑,随手将牛昶柄的一封来信扔给了随军记者。不多日后,日本的大小报刊上登出了牛昶柄的信:
“……‘广丙’舰属广东舰队,因此没有参加战斗。去年春末,李鸿章中堂校阅海军,即调‘广甲’、‘广乙’诸舰共来北洋,及校阅完毕,将要回粤,赶上两国战事爆发,因而暂时留居北洋。现在,‘广甲’、‘广乙’已经沉坏,粤东三舰只残留‘广丙’一舰了。广东军舰不关今日战事,若全舰沉坏,将有何面目见广东总督?愿贵官垂大恩,收其兵器铳炮,以虚舰返还,则感贵官功德无量。”
日军岂会返还“广丙”舰?一时间,在日本全国上下,将牛昶柄此信传为笑谈。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42)
二月十七日,北洋挽歌已近尾声。
上午八点半,日军舰队以“松岛”号为首舰,本队“千代田”、“桥立”、“严岛”,第一、三、四游击队紧随其后,排成单纵陈列,大摇大摆地开来了。这儿便是北洋舰队的大本营,是禁区,然而却让日本海军以主人的姿态进驻了。
刘公岛上,升起了一面太阳旗,日军各舰的桅顶上,也高悬着日本的太阳旗。下午一时,北洋舰队的“镇远”、“济远”、“平远”、“广丙”、“镇东”、“镇西”、“镇南”、“镇北”、“镇中”、“镇边”等十艘舰船被迫降下了黄龙旗,升起了太阳旗。由此,这些曾作为大清朝廷海防依靠的兵舰被编入了日本联合舰队。
下午四时,“康济”舰一声汽笛哀鸣,缓缓驶离威海港。
“康济”舰最后一趟载的是丁汝昌、刘步蟾、杨用霖、沈寿昌等人的灵柩。天空中,飘下一阵冷雨。
日本联合舰队降半旗、鸣礼炮,为死者送行。潇潇细雨突然间密集起来。人们说那是北洋将士屈辱的泪。
四天后,五千一百二十名北洋水陆将士和十三个洋人全部凄然登岸。
李鸿章的梦,在这场冷雨中彻底破碎了。等待他的,是更大的耻辱。
天津总督街陡然间冷静多了。北洋舰队覆灭,电报少了,登门者也少了多半。过了好长一会,才听到有脚步声上楼来。李鸿章扭头一看,原来是经方手捧着一个兵部的大信封,上面还用火漆烙了一片羽毛,一看便知这是军机处的加急谕旨。
经方面带忧虑之色,对父亲说:“六百里加急,军机处来的。”
李鸿章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拆看就应该可以推测出来。北洋舰队完了,朝廷要拿我开刀了。做好准备,回合肥老家去吧。我还真想回去看看那包公祠,那逍遥津,那大蜀山哩。一八八二年时,由我私人出资两千八百两白银,把毁于兵火的包公祠修好了。对合肥的其他名胜古迹,我也投资不少,听说家乡人还为我竖碑纪念!”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43)
李鸿章说着,李经方已用剪刀挑开了大信封的封口,抽出军机咨文,自己先迅速地瞄了一眼,突然惊呼道:“父亲大人,这不是拿我们开刀的圣旨,恰恰相反,是赏还您三眼花翎、黄马褂,作为头等全权大臣,择日赴日本商定和约哩!”
李鸿章大惊,李经方却不能理会。在李鸿章看来,这比拿他革职处分还糟糕几倍。
李鸿章愤怒万分,拍案而起,随手抓过烟壶,重重地砸在案桌上。他吼道:“现在命我去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不去,就是不去!谁要去谁去。我是坚决不会去日本的!”
经方在一旁劝道:“父亲,您怎么就知道去签订的,一定是丧权辱国的条约呢?说不定是真正的和约,条件不会太苛刻呢?”
“你懂什么?这个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中国是战败了,不是打了胜仗了。日本之所以向中国兴师动众,最后一招就是这个。天啦!这个差事无论如何不能落到我的头上呀!”
经方仍然坚持说道:“父亲不要生气,我看不一定会是丧权辱国的和谈。若是那样,就不用谈了。日本人写个东西递过来,由小日本说了算不就行了。朝廷何必还要任命您为头等全权大臣坐到谈判桌上去呢?”
李鸿章瞪着双眼,像要吃人似的,骂道:“贼娘养的,我看你真是个糊涂蛋!远的不说了,就从我已经历过来的一系列所谓的和谈说起:道光二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英国战舰闯进香港,在船长拜尔秋的率领下,耀武扬威地占领了我们的领土。而此时离给英国以条约为依据占领香港的《中英南京条约》的签订,还有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钦差大臣琦善在人家生米煮成熟饭以后,不是照样私许割地,默认那个《穿鼻条约》了么?此后签订的《南京条约》,使道光皇帝都痛不欲生,深感愧对祖宗。十二年后,英国驻华公使伙同法国、美国公使,又一次向大清朝廷发出了照会,要求修改《南京条约》、《黄浦条约》、《望厦条约》,增加了更加苛刻的条款。咸丰皇帝让洋人把手枪抵在了咽喉上,清军不战自败,英法等联军兵临京城,一把火烧了圆明园,竟在最后又‘烧’出了一个《北京条约》。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44)
九龙司割让了,还赔偿英法联军军费八百万两。奕王爷被迫在中英、中法、中俄《北京条约》上签字,大清国遭受了极大的勒索。咸丰八年五月二日与俄国人签订的《瑷珲条约》使大清国丧失了外兴安岭以南的广大地区,掠夺了我东北大片沃土。这个《瑷珲条约》墨迹未干,仅仅十五天后,俄国熊又以武力相威胁,故伎重演,陈兵谈判,使大清国土再失,《中俄天津条约》使我们一次丢失了四十四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同治十年,沙皇俄国乘我们新疆发生内乱,一举攻占了伊犁。大清特使崇厚视立权为儿戏,信口许诺,导致《伊犁条约》签了下来。大清国又是割地,又是赔款,几乎要整个国家倾家荡产了。光绪十年,由我和法国人签订的《中法新约》,虽经我据理力争,与以前所有条约比较起来,真正体现了我国的利益,那也仅仅是胜利者给失败者的一种安慰。你看看,你看看呀!自乾隆盛世以后,大清朝日落西山,仅列数以上条约,有哪一个和谈是谈出来的?有哪一个条约不是丧权辱国呀?此次更是刀架在脖子上了,去日本能有中国人好果子吃么?说不定更加苛刻。蒙受奇耻大辱,遭后人唾骂,我李鸿章弄不好还要搭上一条老命。所以,朝廷在这个时候给我官复原职,赏还顶戴花翎,还我黄马褂,实在是把我老夫装扮一下,让我替他们受过,把我向火坑里推呀!”
李鸿章所担心的事终于来临了。朝廷连下三道圣旨,严限他五日内到京听训。听谁的训?皇上、太后有话要向李鸿章当面交代。
他又住进了贤良寺。二十五年来,他究竟在贤良寺住了多少回?李鸿章自己也说不清了。贤良寺给他的总体印象不错,条件优越,照顾周到,小桥流水,环境幽静。但这一次住进贤良寺,他的感觉糟透了,处处不顺眼,事事不顺心,动辄就“贼娘养的”骂个不停。
他呆呆地坐在炕沿上,设想着将要由他来主演的一出屈辱戏,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最不愿干的一件事。窗外寒风在吹,树在簌簌作响,他感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就在眼前了。
刚刚赴日本和谈未成而灰溜溜回到北京的张荫桓、邵友濂面带着一脸的尴尬来拜望这位老中堂了。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45)
张、邵二人向李鸿章详细讲述了这次东渡日本的全部情况。只有一点,是他们在回国时才醒悟过来的:中国政府和谈使团,遇上了一个吃里扒外的和谈顾问!
李鸿章愤然道:“这些年来,我大清国一有与外国交涉事宜,这些列强们动不动就搬出国际公法来吓唬我们,老朽我处置外交事务这么多年来,听够了他们宣扬的那一套。他们常常指责我大清朝廷不明事理,不懂公法,是个十足的法盲。而他们自己呢?一再侵略我们,攻城略地,签订和约,割我大清土地,掠夺我们的财富,好像都是在‘依据公法’行事。公法是他们的‘保护神’么?非也!”
张荫桓道:“中堂大人所言极是。国际公法成了他们侵略和凌辱中国的武器,我们在被侵吞、被宰割,我们反而有罪了!这叫什么国际公法?!”
李鸿章叹气道:“唉!什么国际公法呢,那都是列强们围坐在一起制订的。受欺凌的国家在制订公法过程中没有发言权。而在执行过程中,又是由他们来执行。你看,这个所谓的国际公法事实上就是强盗的玩偶和工具。这些强盗们论势不论理,我要把这个情况向皇太后、皇上讲清楚。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已不断地在讲,只可惜有些人根本不愿听,有些人听不懂,听懂了也无济于事。大清朝的强国富民之梦已经破灭,没有实力跟他们一争高低,只有听他们指责你,侵害你,盘剥你了!”
“这些洋人们,我们对他们敬如上宾,他们对我们却吃里扒外,拿我们当猴耍。”张荫桓说。
原来,张、邵等人去日本求和,朝廷为他们花高价请了一个法律顾问。他就是美国人科士达。
科士达是律师出身,曾参加过美国南北战争,获上校军衔,并历任驻墨西哥、西班牙和俄国公使。他卸任以后,成了中国驻美国公使馆的法律顾问。由于这一层关系,大清朝廷才聘请他担任中日和谈的法律顾问。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46)
但科士达与日本却有着很深的关系。就在陆奥宗光担任日驻美公使期间,科士达与陆奥宗光便处成了关系密切的朋友。日美在修约谈判过程中,科士达曾为日本人四处奔走,说服美国政府不要过多地侵占日本利益,使日本政府对科士达大为感激。
一八九四年十二月底,科士达接到大清朝廷聘请他担任中日和谈中方法律顾问的电报后,高兴地跳起来。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去拜访现任日本驻美公使栗野慎一郎。
“您来得不巧,公使今天一大早就外出了。”
日本驻美公使馆的门卫告诉他。他并不罢休,在当天晚上又来到日本驻美公使馆,与栗野慎一郎进行了半夜的密谈。
很快,栗野慎一郎给他的政府发出了密电,道:“我们秘密进行了推心置服的谈话。科士达向我保证,此次虽应清国之聘东行,但因与陆奥大臣有亲交之谊,对日本所怀之友谊将一如既往。”
陆奥笑了。精明绝顶的陆奥对科士达的保证并不信任,他当即电告栗野慎一郎:
“虽然,我认识到,作为我的私人朋友,科士达会在一些事情上对我们有所方便这一事实。但我认为,让我的一位私人朋友站出来,站在我们的敌人一边,是很失策的。因此,如有可能,我特别希望能阻止他来。为达此目的,需要花费必要的费用,我不会反对的。务望尽最大的努力,千方百计地阻止他协助中国的全权代表,应让他充分了解,在取得如此巨大成功的战争中,目前日本所处的地位和具有的伟大雄心,是很重要的。即使三个月前,当英国政府做出努力时,日本尚不愿接受以朝鲜独立、战争赔款作为终止敌对行动的条件,时至今日更加不可能了。因此,极为明显,在今日取得双倍胜利之时,日本至少要多得些东西。事实上,中国尽其最大努力而给予者,在日本看来仍是不够的。科士达应该记住这些,这是很重要的。但务须小心,勿以官方身份,而以个人意见告诉他。”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47)
收到陆奥的电报,栗野当天就秘密拜访了即将前往中国的科士达,把陆奥的指示作为自己的意见告诉了科士达。科士达心领神会,日本人给予了他巨额数字的金钱,彻底收买了他。科士达对栗野一再表示:“我认为日本政府当前所采取的种种措施是极为得当的。日本国家的富强将由此开始,这是我早已充分了解的。因此,我对清国之处境将给予相当的忠告,并全力斡旋,以使中国付出代价,使日本满意,继而答应媾和。”
栗野放心了,陆奥在了解到科士达的表态后也满意了。
科士达从美国启程,栗野亲自送到码头,与他握手道别。科士达带着日本人的托付来到了中国。他果然不负日本人的希望,在随同张荫桓、邵友濂赴日期间,不断将中国代表方面的主张及计划情况向日本密报,并积极将日本方面的意图灌输给中国代表,多次指责中国代表及大清朝廷办事不妥。
遗憾的是,张荫桓、邵友濂虽然已经察觉到科士达吃里扒外的丑恶行径,但并未说服朝廷对他实施防范。以致在李鸿章作为全权大臣赴日和谈时,所聘的法律顾问仍然是科士达。在和谈期间,这个科士达与日本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科士达暗中配合日本人牵制李鸿章,演起了双簧戏。事后,他对自己在中日和谈中所发挥的作用沾沾自喜,道:“假如不是我从中斡旋,和谈就完了,日本政府绝对捞不到他们所期望得到的种种好处。”
和谈结束后,恭亲王奕竟然一笔付给科士达十五万两白银的酬劳。他回国前,途经东京,又向日本人伸出了双手。伊藤博文在东京亲切会见了他,并给了他一笔好处费。
李鸿章事后叹道:“家中不和,外人欺辱;若想人尊,必先自强自重!”
而此时,李鸿章呆在北京贤良寺里,仍在盘算着如何能躲开这个难以肩任的差事。北洋舰队覆灭的阴影,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失去了这支舰队的支撑,他就如同失去了精神的依靠,实在没有信心在未来挺起胸膛前行。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48)
而事情却是不容商量地定了下来。还是在二月十二日,在光绪皇帝和满朝文武都无计可施时,慈禧太后在养心殿东暖阁召见军机大臣,专门研究与日本议和之事。
慈禧太后道:“既然日本人已指明让李鸿章赴日和谈,那就派李鸿章去吧!要免于对李鸿章的革职留任处分,赏还他的黄马褂和三眼花翎,一切开复,令他立即来京请训,做好赴日准备。”
奕一惊,道:“太后圣明。只是这恐怕与皇上的意见不符。就在不久前,已有人提出让李鸿章主办这次和谈,但皇上否决了。”
慈禧太后把脸一扬:“我既然召见你们,做出安排了,就能当得了这个家。皇上那边由我来说,不用你们管!”
奕听出了太后的不悦,不敢吭声了。
次日,一道圣旨急送天津。再次日,又是两道谕旨送来,李鸿章还是不愿进京。他电告恭亲王奕:“此时议和,简直就是乞降。想单单以口舌相争,老朽无法办到。”
在奕面前,李鸿章是不客气的,心中有话也敢讲。对此,奕已经估计到了。
消息在直隶总督衙门里传开,众幕僚们也反对李鸿章出面与日本人议和。连他的总税务司赫德也鼓动李鸿章拒绝承担这个使命。他说:“中堂大人,您此去将会招天下人之怨。东渡签约,是一件既危险又屈辱的差事,是沉重而不得人心的任务。和约一旦签订,不仅国人会大骂您是卖国奸臣,满朝文武也会把罪责强加在您头上的。尽管他们知道这件事让谁去都一样!”
李鸿章道:“此中厉害,老朽我比你们看得还清楚。”平壤战败,那个新科状元张骞还不明底细,就跳出来要弹劾他主和误国;旅顺失守后,御史安维峻等也上奏皇帝,说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竟娶了一个日本女人,并在日本购置了房产,寄存了一笔钱财,早就想投靠日本,背叛朝廷了。皇上对此大为恼火,李鸿章极力申辩,说那是经方在日本任上期间,自由谈的女人。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49)
而日本女人跟日本的侵略军们并不是一码事。至于买了一处房子,并不豪华,是他夫妻俩生活居住的场所。存了点钱也是事实,既要生活,就必须花费,这是正常的。但光绪皇帝哪里肯听他的辩解?依然又一次摘去了他的三眼花翎,革职留用。当时他并不在乎,因为他手中仍掌握着大量军队,北洋舰队还在,洋务要靠他,外交也要靠他。他知道革去他的职务只是一种形式,丝毫不影响他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可是现在不同了,他的军队完了,根基也垮了,对洋务与外交的控制大权不少也已经旁落,朝廷不在乎他了。给他留一个位子,也仅仅是给他面子。这次如果再去日本乞降签约,成与不成都难以保住乌纱帽了,弄不好老命也要丢掉。丁汝昌当年率舰队访问日本,街头遭击,一贯仇视中国人的日本人见到中国人就要攻击,他李鸿章是记忆犹新的。他为此担心不已。况且,自道光皇帝开始,五十年来,有哪个与洋人打交道的大臣们有好下场的?又有哪一个不在死后仍然身败名裂?林则徐发配伊犁,耆英赐死当场,崇厚被定斩监候,曾纪泽郁郁而终,郭嵩涛投闲归里,死后慈禧还不准给他立传……自己岂不是在步这些人的后尘么?
七十三岁了,李鸿章深知自己已经不能经受折腾了。他只觉得心里发凉,沟壑纵横的前额上冷汗直冒。
没有退路了,退路已经被慈禧太后堵死了:“星速来京请训,切勿刻迟!”李鸿章觉得,如果自己再拒绝下去,慈禧太后便会把他撕成两半了。自己岁数大了,倒也不太紧要。而自己的儿孙们、亲戚们及那些仰仗自己谋了一官半职的朋友们就或许会受到连累。忍着一点吧!个人受些委屈,哪怕真的丢了老命,只要能保全家族、不要让别人受连累,也就得了。
“掉脑袋也只有去日本了。”他对儿子经方说。
李经方把父亲送到了北京,在贤良寺里陪伴着老父。
光绪皇帝在乾清宫召见了他,军机大臣全班人马同时陪见。光绪皇帝显得成熟多了,在打量了一会李鸿章后,问:
“李鸿章,你久办外交,又曾出访过好几个国家,对当前中日议和有何打算?”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50)
李鸿章行了礼后,答道:“皇上圣明,臣以为日本来我国逞威撒野,为的主要是两条:一是要我割地,二是向我索银。如果不满足他们这两条,和谈么,那是谈不下去的。”
李鸿章向光绪皇帝讲出日本和谈的两个前提,是有根据的。美国驻华公使已向李鸿章透露:“日本希望赴日和谈的全权大臣,必须有割地权,否则就不必去日本了!”
光绪皇帝又问:“李鸿章,你既然已经估计到日本政府议和是为了割地,为了索银,那么,你认为他们想要什么地方?要我们赔多少银子?”
李鸿章答道:“眼下国外都在猜测,日本一是要台湾,二是要辽东半岛,这两个地方都能抢到手最好,如果两者只得其一,日本最想要的可能是台湾。而臣以为,日本人的胃口总不能大到这样的程度吧?狮子大张口是可能的,但依他们区区一个小国,能一口吃下我台湾么?强大的英国才占了一个香港,我想日本人总不会比英国人胃口更大吧?关于赔款的数目,请皇上恕罪,臣无法猜得准。但有一条可以肯定,他们要的不可能是一个小数目,可能很大,大到户部乃至各省地方都无法承受。日本眼下还很穷,有些老百姓生活过得还不如我国平民。他们此次是准备大捞一把,想通过掠夺我大清国的财富而富裕起来。臣是猜想,皇上明察。”
光绪皇帝始终没有打断李鸿章的分析。相反,正是李鸿章这段分析才使得皇上感觉到:李鸿章虽然老了,但脑子不乱,思路仍然清晰,分析问题有理有据,不禁点头道:“李鸿章,朕的想法与你一样,朕也以为小小的日本,总不能侵吞我大片疆土吧?不过,对此尚不可定论,要走一步看两步。朕还要问你,如果在割地和赔款两个方面,朕只准他日本人一条,依你看准他们哪一条好呢?”
“回皇上,那当然是宁肯多赔几个钱,也不能割地的。损失一点钱,我们苦一点也能过。而丢了疆土,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了。”李鸿章说。
光绪皇帝又点点头,以从前对李鸿章少有的和善目光看着他,又道:“那么,宁肯多赔钱,日本人的索银总数会是多少呢?”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51)
李鸿章思索着:当年《南京条约》的赔款额是两千一百万两;第二次鸦片战争的赔款总额是一千六百万两;光绪元年日本进攻台湾,军费总赔偿是五十万两。相比较之下,日本人的胃口大不过英国人和法国人。想到这里,他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启奏皇上,我以为此次日本人索银,数字尽管很大,但也不会大于当年英、法两国提出的数字吧?如果再多,户部也掏不起了。”
军机大臣孙毓汶、徐用仪一直心思沉重,听到这里,才表示了他们的看法。他俩认为:这次求和,如果清廷不准割地,恐怕是谈不下去的。
李鸿章也有这个估计。光绪却出其不意地提出一个新想法:“依朕的希望,此时若能集中水陆兵力,与日本人狠狠打一仗,使日军重挫一场,或许事情就好谈多了。”
李鸿章沮丧极了,答道:“启奏皇上,北洋舰队覆灭之后,臣不敢再对现在的水陆兵勇有所粉饰了。目前受重创的不是日军,而是我们自己的各路兵勇。如果再打,臣不敢妄言取胜。”
光绪皇帝默然了,摆摆手,让大家跪安而出。李鸿章扭头看一眼年轻的皇上,觉得他也怪可怜的,一个人端坐在宝座上紧锁着眉头。
李鸿章与各位军机大臣们一同来到军机处议事厅。军机大臣们见李鸿章仍紧锁眉头,便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开始讨论起来。
翁同说:“赔款总是胜于割地。李中堂此行,要设法破了日本人要求割地的愿望。”
孙毓汶、徐用仪还是那个分析:不割地,恐怕日本人是不答应开议的。
大家在割地与不割地的问题上争论不休。对于不割地而势必将导致谈判破裂后的战争问题,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提及。他们都怕沾上了这个话题,甩都甩不掉了。
争论了好一会,奕仍想请李鸿章谈谈对策。李鸿章道:“我在想,日本人如果坚持割地条款,势必就要引起俄、英、法等国不安了。这些列强们也一定不希望把中国的地盘变成日本人的。因此,我认为可以先探一探这些国家的意见,并争取他们来牵制日本,利用他们的力量,迫使日本收回割地之议。”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52)
奕和翁同当即表示同意。李鸿章不是等闲之辈。他深知,以屈辱的条件签署条约,肯定要招来劈头盖脸的辱骂。尤其是“帝党”成员,更须提防。翁同是其中的核心人物,李鸿章争取事事让他表态,把他的话记录在案,日后作为证据。一则证明自己并非软弱、卑怯,二则以此证实自己的主张都是经过研究并获得过“帝党”成员们支持的。
此时既然奕和翁同都主张先探探列强们的意思,李鸿章便道:“事不宜迟,说去就去!”他第一站就直奔英国驻华公使馆。
但是,李鸿章对英国人彻底失望了。
英国驻华公使欧格纳表示:英国政府业已宣布中立,自然不便对中日议和之事有所干预,也不能说三道四。
李鸿章仍不死心,建议:“我们把台湾抵押给英国,由英国代为管理如何?”在李鸿章看来,把台湾暂存英国名下,日本就不敢动它了,总比彻底地、永久性地割让日本要好。
但是,欧格纳还是笑嘻嘻地拒绝了。英国为何对这桩送上门的好事都丝毫不动心呢?原来,英国政府在这之前对台湾做了一次考察,认为台湾没有什么战略价值,最多只值两千万英镑。台湾若被日本所占,对英国并无损失,他们犯不着为了台湾而得罪日本人。他们更怕把日本推进俄国的怀抱。
李鸿章又到了德国驻中国公使馆。德国人的态度更令李鸿章大吃一惊,他们说:“在我国政府看来,中日之战如果再打下去,或是清廷迁都,或是干脆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别无办法!”
迁都,就是放弃北京,迁至西安。这是下决心抗战,但能否保全领土,仍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德国人的意思实际上只有一条:你们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吧!用领土换取平安。
李鸿章去征求俄国人的意见,请求牵制日本。俄国人对台湾更没有兴趣,既不愿意代管,也不愿过问中日和谈之事。
大清朝廷在冷静思考以后,觉得只有割让领土才能真正解决问题,于是,明确给李鸿章授予了割让领土的全权。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53)
李鸿章在朝廷允准割让领土之后,仍不甘心,他想争取以不割让领土为前提展开和谈。在北京贤良寺里,他给驻国外的中国公使们分别发去急电,命令他们去做所在国的工作,一方面争取第三国站出来干预日本对中国的侵吞,一方面看看有没有哪个国家愿意出面来代管台湾。
几天后,中国驻外的公使都分别给李鸿章回电了。总的情况是:各国都反应冷淡,仍然不愿意插手此事。
西方及周边各国袖手旁观的态度伤透了一个中国老臣的心。坐在贤良寺的暖炕上,李鸿章真想大哭一场。多年来经办外交,李鸿章对这些国家的公使们是敬如上宾,诚心相待,可换取的是什么呢?在中国危难之时,一个个都坐视不管了,甚至还想乘机大捞一把。
该启程去日本了。他要挑选随员,便请已去上海的张荫桓给他推荐人选。
张荫桓复电举荐两个人:徐寿朋和李经方。
徐寿朋当然很合适,有胆有识又精通国际公法。李经方是李鸿章的儿子,曾为驻日公使,日语、英语都讲得地道,也是最佳人选之一。张荫桓在电报中还特意加了一句:“去日本时,陆奥外相曾几次询问李经方。”
就这样定下来吧。
临出发前,慈禧太后称病不出面了。她也知道这是一件要遭后人唾骂的事情,一脚踢给了光绪皇帝:“国家大事由你做主,不用再事事都来找皇额娘商量了!”
生性懦弱的光绪明知太后在推卸责任,但也有口难言。他只觉得两眼一阵发黑,半晌缓不过气来。在与李鸿章启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中,他讲不出一句话,只向李鸿章挥挥手,请他赶快上路。
然而,李鸿章却有话要讲:“启奏皇上,据日本方面透出来的风声说,日本此次议和,不仅仅是要台湾,而且还要我们割让辽东半岛哇!”
光绪惊得更说不出话来,只拿眼死死盯住李鸿章,像呆了一样。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54)
李鸿章心酸了,他可怜起这位论年龄算是他孙辈的皇上。既是皇上无话可说了,他便打道回府,着手在天津进一步挑选媾和使团的其他人选。
一八九五年三月七日,李鸿章回到天津后,首先给离得较远的马建忠发了急电。十三年前,朝鲜发生壬午军变时,正是李鸿章派遣马建忠赶赴朝鲜,逮捕了大院君,并将他押到中国来的。对于中日战争,马建忠是最知底细的,而且曾在中法战争媾和过程中当过李鸿章的助手。当年马建忠留学法国,专攻法律,并在巴黎取得律师资格。他还为鸦片税收一事,同驻印度的英国总督办过交涉。在朝鲜期间,他也有过与外国使团斡旋的成功经历。
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都讲话了:李经方是要去日本的。于私来讲,他可以照顾业已年迈的老父。于公来讲,李经方在日本政界的熟人、朋友很多,明白对日事务。他的品级也很高,要出任李鸿章的参议。这一职务,使他实际上成了副全权大使。由这一对父子出面议和,齐心协力,成功的希望要大得多。
罗丰禄是李鸿章做主挑选的。他长期在李鸿章身边充任幕僚之长,是直隶衙门里极有分量的人物。就才能和见识来看,他的特点是善于妥帖地处理细微的杂务,既得体,又热心,人缘很好。他出任参赞,比李经方低一个档次。
此外还有伍廷芳、于式枚等人,一律作为使团成员。
三月十四日清晨,李鸿章率领庞大的和谈使团登上了专门租来的德国商船“公义”号。
李鸿章一抵天津码头,眼睛就盯在了船头、船尾那醒目的“公义”二字,胸中如大海的波涛,翻滚不息。
离春暖花开的时节已经不远,但一场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却席卷了整个华北大地。就在李鸿章登舟赴日的这个清晨,阴霾低垂,天津港口好像变得异常沉默和孤独了。没有鲜花,没有仪式,甚至没有送行的队伍。李鸿章率领他的赴日使团缓缓离港。一声汽笛长鸣,就如同老人沙哑的哀号声。只见李鸿章的两行浊泪从苍老的眼眶中流下来,在皱纹密布的脸颊上凝结成一条线。
《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叁话 北洋挽歌 屈约遗恨(55)
这是委屈的泪,好像在他生命的长河中,必定要经受一场足以毁灭他一生荣誉的委屈。他个人受这场委屈也就罢了,而古老的大清国更是屈辱难当。站在船头,他面向西边在悲叹。这悲叹像一个阴影,与寒流融会在一起,俯伏在大清国的旷野之上,城市和乡村之上。
李鸿章将含泪的双眼投向渐渐远离的土地。
人到弯腰时,不得不弯腰了。日本的马关红石山就在眼前,一百多人的和谈使团将在这里登陆,然后去红石山下的接引寺下榻。这是日本方面指定的地点。在两国之间保持联系的,是美国驻北京和东京的公使。
日本外相陆奥几天前还在东京。欧洲各国的动向极其微妙,为收集更多,更准确的消息,各国记者已云集东京。日本政府宣布与李鸿章会谈的地点定在马关后,记者们便一窝蜂地往马关而来。
陆奥从驻日美国公使那里接到李鸿章已经启程的通知后,立即从东京前往广岛。在大本营,陆奥和伊藤博文首相又一次从天皇手里接过了担任全权办理大臣的诏命。
陆奥乘三月十七日的夜车去马关,伊藤则从宇品港乘船于十九日午后到达马关。他们在马关等候中国使团的到来。
载着清政府和谈使团的挂着黄龙旗的德国商船,几乎与伊藤首相同时抵达马关。日本的“太湖号”领航进港,但仍在船上呆了一天,到第二天下午才获准上岸。
“这是什么鬼天气!”李鸿章骂了一声,推开舷窗。直到中午,雾气还从海面上缓缓飘来,使整个港口乃至这座小城时隐时现。浓浓的雾气里,精巧的佛塔和古式的铁灰飞檐也影影绰绰,刺耳的钟声从不远处阵阵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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