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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_9 唐浩明(现代)
  "是门生曾祖父起的。"
  穆彰阿摇摇头说:"'子城',这个名字小气了点。若足下不在意的话,老夫替你改个名如何?"
  听说大学士要给自己改名,曾国藩欣喜过望,赶紧说:"请恩师赐与。"
  穆彰阿注视曾国藩良久,郑重其事地说:"足下今为翰林,我朝宰辅之臣大半出于此地,足下切莫以一名士才子自限,而要立志做国家的栋梁之材。老夫想足下当改名为国藩,取做国家藩篱之意。足下以为如何?"
  "谢恩师赏赐。门生从今日起改名曾国藩!"曾国藩离开座位,在穆彰阿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穆彰阿任军机大臣已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天下,曾国藩万分庆幸能得到他的如此垂青。"朝中有人好做官",曾国藩一直最犯愁的便是朝中无人。现在终于找到了靠山,而且是最可靠的靠山。春日明媚,春风骀荡,春闱顺遂的荷叶塘世代农家子弟,决心既要充分利用一切可用的外在条件,又要扎扎实实地积蓄学问、锻炼才干,在这个最高的权力角逐场中,经过二十年三十年的奋斗,击败所有的竞争对手,登上人臣的权力顶峰——大学士的宝座。
  皇天不负苦心人。有穆彰阿的存心笼络,再加上后来唐鉴的实心揄扬,曾国藩仕途一帆风顺,几年工夫,便已迁升为从四品衔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名位渐显,为人却更加谦虚谨慎,门祚鼎盛,每以盈满为戒,遂将书房命名为"求缺斋",时时提醒自己。
  "曾国藩,朕闻你的书房名为'求缺斋',是何意?"一次侍讲完毕,道光帝问曾国藩。
  曾国藩答:"臣今年三十七岁,上有祖父母、父母椿萱重庆,下有弟妹、妻儿俱全,臣又荷蒙皇恩,供职翰苑。臣思自身是何等愚贱之辈,居然能享此罕见天伦之乐。此生足矣,夫复何求!遂自命书房曰'求缺斋',取求全于堂上,而求缺于己身之意也。"
  道光帝听毕,频频颔首。道光帝是个极重天伦的人。他没有想到在自己身边的四品衔臣僚中,尚有祖父母、父母、弟妹妻子一应俱全的福人。他为此深感欣慰,以为是自己的仁德感召天地,降此福人。道光帝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近来考虑得最多的是自己百年以后的事。道光帝有九个阿哥。大阿哥早年夭亡,七、八、九阿哥均年幼,二、三、四、五、六阿哥中唯有四阿哥奕詝、六阿哥奕最得他的欢喜。奕詝平实,奕聪敏,谁来继承大统呢?他想了一个点子。正是春暖花开时,道光帝先天下诏:明日到南苑射猎,能去的阿哥都随侍。奕詝连夜为此事请教师傅杜受田。杜受田仔细考虑后,教给奕詝一个计策。第二天傍晚收猎时,道光帝叫各位阿哥自报猎获数目。奕所获最多,奕詝一矢未发。道光帝奇怪,奕詝奏道:"时方仲春,鸟兽孳育,儿臣不忍伤生以干天和。"道光帝听后大喜:"吾儿此语,真帝者之言。"当即立奕詝为太子。不过,道光帝也清楚,奕詝到底才具平平,且过于仁柔,必定要破格简拔几个品行端方、诚实可靠又有才学的人来辅佐他。道光帝想:曾国藩尚只有三十七岁,与其说是天赐予我以福臣,不如说是天赐奕詝以福臣!望着跪在脚下的曾国藩,道光帝轻轻地说:"曾国藩,你明日一早到养性殿来,朕有话要跟你说。"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来到养性殿。养性殿是皇宫收藏前代名人字画的宫殿,皇帝接见臣下,一般不在这里。守殿的大太监名叫过业大,人称大公公。国藩与大公公打声招呼后,便端坐在养性殿候驾。一坐整整两个时辰,时至正午,尚不见召,国藩心中犯疑,请大公公打听。一会,大公公告诉他:皇上今天不来了,明天在养心殿召见。
  曾国藩是个心细的人,他回到家里,越想此事越蹊跷。在翰林院当差七年了,受皇上召见也有好几次,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情况,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他赶紧套上马车,去见恩师穆彰阿,请教此中原委。穆彰阿也觉得奇怪。详细询问事情的前前后后,和阗玉球在手中滚过百把圈后,他明白了。穆彰阿立即叫仆人带上三百两银子去找大公公,要大公公将养性殿内的陈设,尤其是四壁悬挂的字画,一幅不漏、一字不漏地抄出。夜间,大公公送来抄单。穆彰阿要曾国藩读熟记住。
  翌日,道光帝在养心殿东阁召见曾国藩。
  "朕昨日有事耽搁了,卿在养性殿坐了很长时间,殿里的字画都看到了吗?"
  穆彰阿真是神机妙算!倘若不是背熟了大公公的抄单,曾国藩如何能讲清殿内四壁所悬挂的众多字画。
  "臣昨日在养性殿候驾时,略为浏览了一下。"
  "都有哪些?"
  "臣记得殿东壁挂的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唐阎立本的《步辇图》,五代顾阁中的《韩熙载夜宴图》。西壁上挂的是唐韩滉的《五牛图》,宋郭熙的《窠石平远图》,李公麟的《临韦偃牧放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南壁上挂的是颜、柳、欧、苏、黄、米、蔡及赵孟頫、董其昌、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徐渭、朱奇、华昌等名家的法书。北壁上供奉的乾隆爷大阅图,是臣最仰慕的。皇爷骑在赤白两色马上,身着戎装,右手握弓,左手挈缰,雄姿英发,真天神下凡,前代帝王无一人可及!尤其是乾隆爷御笔亲题的那首五律更是气魄豪迈,决不是唐宋间那些文人骚客的笔墨所可比拟的。"
  "卿可曾背诵得出?"道光帝对曾国藩的对答如流很满意。
  "能。"曾国藩流利地背诵,"八旗子弟兵,健锐此居营。聚处无他诱,勤操自致精。一时看斫阵,异日待干城。亦己收明效,西师颇著名。"
  道光帝暗自诧异:此人对事物观察之细和记忆力之强,非常人可及,好一个不可多得的福人能臣!
  不久,道光帝亲自主持大考,将曾国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曾国藩惊喜非常,由从四品骤升从二品,一连升四级,尽管天天巴望着升官,也没有想到会升迁得这么快。
  曾国藩想:十年之间,由进士而得阁学者,惟有房师季芝昌和张小浦及自己三人,湘籍官员中,三十七岁位至二品者,本朝立国二百年来,仅只自己一人。他感激恩师穆彰阿的深厚关怀,感激皇恩浩荡。是的,没有穆相,没有皇上,他这个卑微的荷叶塘农家子,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十年间,便成了朝廷的卿贰之贵!
  正当曾国藩紧跟穆彰阿,效忠道光帝的时候,道光帝却龙驭上宾了。皇太子奕詝登位,即咸丰帝。咸丰帝做太子时便厌恶穆彰阿在朝中拉派结党,即位不久,就撤了穆彰阿的一切职务,强令致仕。曾国藩因为谨慎,并没有被咸丰帝目为穆党,仍给予信任,但曾国藩却自此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在京中时,曾国藩也悄悄到穆府去过几次。他永远感激穆彰阿的恩德。这次派康福去穆府,固然是去询问消息,也是要康福代他去看望看望。没有想到,两年多不见,恩师已衰弱至此!曾国藩心里觉得冷冰冰的。
  康福见两个玉球、一幅字,便使曾国藩沉思这样久,很有点纳闷,他不敢贸然动问,只得在一旁呆立着。
  "价人,你慢慢细细地讲,不要怕罗嗦,越详细越好。"好半天,曾国藩才回过神来,亲自将条幅卷好,放进竹箱,然后对康福说。
  这两句话打消了康福的顾虑,他缓缓地说:"除开周、袁二位大人外,我还见了我的两位远房亲戚,也听到一些议论。"
  "他们在哪个衙门?"从没听说过康福有亲戚在北京,曾国藩有点奇怪。
  "我哪有在衙门里做事的阔亲戚。"康福苦笑一下说,"一个在崇文门外开南货店,是我共太公的堂兄的内弟。一个在前门外大栅栏开一家小药店,是我母亲娘家的族弟。"
  曾国藩禁不住在心里笑起来:原来是这样远的瓜蔓亲,难怪康福不曾提过。
  "这种亲戚,从我个人来说,实在没有走动的必要,但我想了解一下京师下层百姓对湘勇的看法,问问他们还是合适的。"
  曾国藩轻轻地点头赞许。康福继续说下去:"当我到了京城的时候,武昌、汉阳同日克复的捷报先已到了。我的表兄表舅对大人和湘勇的战绩赞不绝口。表兄说'到底还是我们湖南人厉害'。表舅还得意地说他见过大人,那年大公子生病,他亲自送药到府上,说大人是当今的郭子仪。"
  "说得过头了。"曾国藩嘴上谦虚,心里却乐滋滋的:不要小看这几句话,这是京师的舆论啊!
  康福喝了一口茶,又说下去:"我那晚去拜访周学士,恰逢家中有客,周学士留下大人给他的信,要我明晚再去。第二夜我又到周府。学士甚是客气,看得出,那是一位豪爽旷达、极好相处的人。"
  康福对周寿昌的评价,使曾国藩略感意外。自从周寿昌那次在妓院喝花酒后,曾国藩就不喜欢他了,认定他是一个风流放荡的才子,像杜牧、唐寅那样,不是一个成大器的人物。只是上次周寿昌给郭嵩焘来信,谈到奕、肃顺荐举的事,才使得曾国藩觉得他也还重友情,讲义气,于是主动给他去了信,周寿昌也回了信,二人重归和好。至于周寿昌的豪爽旷达、极好相处这些特点,曾国藩先前注意不够,经康福一提,想一想,也的确如此。他想:平素总自诩会识人用人,白跟周寿昌相处这多年了,竟不如康福一面之交看得准确!
  "周学士说,他对大人一向尊敬。过去只着重大人的道德文章,没有发现大人的军事才干。周学士说,大人真正有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才,大人既然想打听朝中之事,他把与大人有关的情况,就所知的,全部说出来,要我回来告诉大人,好使心中有数。"
  "荇农知道许多内情。"曾国藩预感到有些不祥,两只眼睛专注地望着康福,听他的下文。
  康福说:"周学士从一位王爷那里听到一件极机密的事。"
  曾国藩心里紧缩起来。
  "那天,皇上正在养心殿东阁批阅奏章,内奏事处送来武昌、汉阳克复的捷报。皇上看后,高兴地离开座位站起,大声说:'想不到曾国藩一介书生竟然建此殊勋,朕要重重地赏他',立刻吩咐内阁拟旨。内阁拟好后呈上,皇上亲自添了一句:'曾国藩着赏给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并加恩赏戴花翎。'内阁将圣旨由兵部用火票递出。第二天,大学士祁隽藻见皇上。皇上又在祁隽藻面前竭力夸奖大人,并说那年幸亏他出班说情,不然真会冤枉了忠臣。谁知祁隽藻那昏老头,不仅不为大人说话,反而,"康福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
  "反而什么,说下去。"
  "祁隽藻反而说:'曾国藩不过一在籍侍郎,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百应,恐非朝廷之福。'"
  "这个老夫子,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岂不是越活越糊涂!"曾国藩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康福见曾国藩脸色不悦,便借喝茶的机会停了下来。
  "皇上听了这话如何呢?"曾国藩追问。
  "周学士讲,祁隽藻这么一说,皇上像是被提醒了似的,说:'老先生老成谋国,忠心可嘉。朕一时高兴,没有想到这一层。看来曾国藩不宜署理湖北巡抚。'祁隽藻说:'老臣今日正为此事而来。我朝制度,兵皆世业,将皆调补,士兵本身登于国家名册,家口载于兵籍,尺籍伍符,兵部按户可稽,国家对于将弁,铨选调补,操于兵部,故军队归于中央。虽然白莲教造反时,各省都组织乡勇,但只是捍卫乡里,剿匪安境而已,人员也不过数十上百。现在曾国藩的勇丁已达二万,勇由将募,将听曾国藩之令。这二万人马,已变成听命于曾国藩一人之令的军队。皇上想过没有,现在再授与曾国藩巡抚之职,握有地方实权,后果将会如何?皇上,古话说得好: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啊!'皇上明白祁隽藻的意思,说:'那就收回成命,赏他一个兵部侍郎衔吧!'"
  原来如此!过了好一阵,他才问康福:"荇农这个消息可靠吗?"
  "周学士说,这是王爷亲口对他说的,绝对可靠。"
  "荇农还说了些什么?"曾国藩强压住满腔愤懑,停了片刻后又问。
  "周学士说,也是武昌攻克之后不久,皇上有次在南书房,当着潘祖荫等一批值班翰林说,现在江北大营围江宁之北,江南大营围江宁之南,桂明、多隆阿的军队从长江北岸向江宁进攻,曾国藩的湘勇从长江南岸和江面上向江宁开进。朕已布置四路大军将江宁包围住了,谁先攻下江宁,活捉贼首,朕便封他为王。"
  "皇上真的这样说过?"曾国藩对此表示怀疑。自平定三藩之乱后,清朝历代再也不封汉人为王。难道是皇上忘记了祖制?还是皇上鉴于长毛气势猖獗,难以平定,特为破格悬此重赏?抑或是皇上断定自己这个四路大军统帅中的唯一汉人,不能最先攻下江宁?
  "周学士说,皇上的确这样说过,当时听到这话的有好几个翰林学士。而且,袁大人也知道有这事。"
  如同一个古董爱好者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商周彝鼎,曾国藩周身滚过一阵热浪,两只三角眼炯炯发光。大丈夫生当封万户侯。现在岂只是侯,只要努力,竟然可以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的尊贵了。这个荷叶塘的世代农家之子,哪怕是最狂热的时候,也都没敢企望到达这一步。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只要能先克江宁,受封王爵,眼前和今后的所有艰苦委屈,甚至是侮辱,都要忍受下来。这样一想,刚才的愤懑差不多立即化光。他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问:"漱六身体怎样?还是肥肥胖胖的?"漱六是他对亲家湘潭袁芳瑛的昵称。
  "袁学士的确很胖。他要我告诉大人,他已外放苏州知府,不久就要离京赴任了。"
  "漱六真正好福气。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果放我去当几天苏州知府,这一生也不枉过了。"曾国藩心情一开朗,说话也有风趣了。
  "袁学士的太太还送给夫人一段衣料,送给大小姐一对金手镯,都放在包里,等下一并拿出来。"
  "你刚才说,漱六也知道皇上讲的那句话,他还给你讲了些什么?"曾国藩对夫人的衣料、女儿的首饰毫无兴趣,他关心的是朝廷对他和湘勇的看法。
  "袁学士对此事比周学士还了解得多些。袁学士说,皇上在南书房里说的话,立刻被传了出来,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据说几天后,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对皇上说,皇上将最高爵位赏给攻下江宁的人,必定对前线是个极大的鼓舞。但他提醒皇上,江北大营是琦善为首,江南大营是和春为首,北路大军是桂明、多隆阿为统帅,他们都是满人,若立此盖世功勋,当然可以封王。但水路和南路是曾部堂在指挥,倘若曾部堂先攻下江宁,若封王又坏了祖制,不封王又失信于天下。
  皇上说,琦善、和春就在江宁旁边,当然是他们先攻下江宁。
  僧王说那不一定,琦善、和春均非成此大功之人,除非皇上对南北两大营再增兵加饷。袁学士说,从那以后,朝廷事事优待南北两大营。袁学士对此颇为气愤,说:皇上是想汉人出力,满人封王。"
  袁芳瑛的话使曾国藩大为震动,难怪陕西、江西的协饷至今未到,难道是朝廷把它调给了江南、江北两大营?一股委屈的情绪袭上心头。
  "袁胖子这个人就喜欢信口开河,将来会在这点上吃亏的。"说的当然是真话,但这样的真话岂是随便可说的!曾国藩很为自己这位言行不甚检点的亲家担心。
  "袁学士还跟我说了一件绝密的事。"
  "什么事?"尽管曾国藩听到这些话后时忧时喜,但这些消息的确是太重要了。听说又有一桩绝密事,曾国藩禁不住神情竦然起来。
  "袁学士讲,那是湘勇尚未出湖南境内时,一日,皇上忽然召见他,袁学士颇为紧张地来到懋勤殿。皇上问:'你和曾国藩是亲家?'袁学士答了声'是的',心里想,皇上怎么会知道?皇上又问:'有人说,曾国藩在衡州练勇,接受王夫之后人送的宝剑,而这把剑是前明永历所赐,王夫之曾持此剑与我南下大军为敌。你知道这事吗?'袁学士对我说,他当时听到皇上的发问,浑身流汗,内衣都湿透了,心里又惊又怕。
  这是哪个龟孙子告的密?若皇上存心追究,加上一个谋反的罪名都有可能。王夫之后人赠剑的事,他一无所知。袁学士说,幸而他曾经访问过王夫之故居,知道王氏家藏的这把宝剑的来历,于是他对皇上说:'曾国藩受没有受王夫之后人所送的剑,这事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清楚,藏在王夫之故居的那把剑,并不是永历赠给王夫之的,而是洪武赐给王夫之祖上的。'皇上问:'你怎么知道?'袁学士答:'臣是湖南湘潭人,湘潭离衡州只有两百余里。臣少时在衡州读书多年,到过王夫之的故居,见过这把剑,并且从王夫之后人那里打听过这把剑的来历。'皇上说:'既不是永历赐给王夫之的,那这事就不消过问了。'袁学士说:'皇上圣明。据臣所知,王夫之虽然做过前明的臣子,他后来还是拥护我大清的,故康熙爷赠米给他,死后还被宣付国史馆立传,乾隆爷修四库全书时,还收了他的四部著作。曾国藩乃一荆楚下士,蒙两朝圣恩,才有今日的地位。其耿耿忠心,皇上是知道的。何况此剑并非王夫之的,即便是王夫之的,也不能据此而对他的忠心有所怀疑。臣听说曾国藩在湖南练勇,艰苦备尝,其为人刚正廉明,疾恶如仇,在湖南得罪不少人,或许有人挟嫌亦未可知。祈皇上明察。'皇上称赞袁学士奏对得体,没有再问下去了。袁学士对我说,挟嫌之人很可能就是陶恩培。此人惯行的手段是用重金收买京官,又最喜欢向朝廷上密折。衡州知府陆传应是他的心腹,船山后人赠剑事,多半是陆传应得知后,再告诉陶恩培,陶恩培再密告皇上的。袁学士又说,德音杭布极有可能是僧格林沁等满蒙亲贵安置在湘勇中的密探,要大人加倍提防。"
  康福一直谈到半夜才离开。下半夜,曾国藩一直未眠。两件大惑不解的事总算有了解答。衡州出师之日所受到的降二级处分,改署抚为兵部侍郎衔,原来都事出有因。这些事,年轻的王闿运看得透彻,自己有时反而不清醒。他深悔不该接受王世全所赠之剑,那时只想到这是攻克江宁的吉兆,却没有料到会授仇人怨家以把柄。好危险啊,若不是袁漱六能言善辩,岂不招致巨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曾国藩反复默念先哲的格言,仿佛觉得今夜长进了很多。他从心里佩服皇上的圣明,感激皇上的信任,对皇上优待江北江南大营,也宽怀释然了。曾国藩发誓,今生今世要竭忠尽力为国效劳,以报答两朝圣主的知遇之恩。转念,他又想:皇上还年轻,识人和治国的经验都不够,难保今后没有人在他面前再进谗言。
  尤其是那批满蒙显贵,对汉人从来就抱有深刻的偏见,对手握重兵的汉人更不放心,皇上也最听得进他们的话。历史上带兵在外的将帅,为取信君王,有刘秀遣子侄于朝、王翦索赏田园以示无大志的先例。曾国藩想,到一定时候,这些都可以仿效。而眼下先要在皇上面前建立一个谦虚谨慎、不居功不自恃的形象。他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纸来,给皇上拟了一道奏折:臣奉命援鄂皖,肃清江面,岂不知艰大之责,非臣愚所能胜任。只以东南数省大局糜烂,凡为臣子,至此无论有职无职,有才无才,皆当毕力竭诚,以图补救千万一。递自忘其愚陋,日夜愁思,冀收天下之效。然守制未终,臣之方寸,常负疚于神明。虽治军近两年,平日墨绖素冠,常如礼庐之日,而夺情视事,此心终难自安。日前田镇大捷,皆臣塔齐布、罗泽南、彭玉麟、桂明、多隆阿等人之功,微臣毫无劳绩。刻下臣拟会同水陆两路,向九江进发。嗣后湖南之勇,或得克复城池,再立功绩,无论何项褒荣,何项议叙,微臣概不敢受。伏求圣上俯鉴愚忱。倘借皇上训诲,办理日有起色,江面渐次廓清,即当据实奏明回籍,补行心衷,以达人子之至情,而明微臣之初志。
  写好后,天已放明,曾国藩正准备出门散散步,塔齐布急忙来报:"长毛伪翼王石达开已到江西,在九江、湖口一带修筑堡垒。请大人下令,急速东下。"
第九章 江西受困
一 浔阳楼上,翼王挥毫题诗
  早在湘勇围攻武昌的时候,翼王石达开受天王、东王之命,来到安庆主持西征军务,当田镇失守、湘勇即将出湖北下江西的严峻时刻,石达开率五千劲旅,从安庆渡江来到九江。翼王虽年纪轻轻,却是个文武全才,且为人豪爽倜傥重情义,在太平军中一向有很高威望。翼王进九江后几天,韦俊、石祥祯、罗大纲、林绍璋等陆路逃散的人马也陆续从各地来到九江,聚会在翼王旗帜下。
  湘勇离开田镇的消息传到九江的这天上午,石达开决定亲自巡视九江城的防守。
  林启容说:"殿下,我陪你去。"
  "不用。"石达开说,"我和韦国宗、绍璋、大纲等人去看看,都穿老百姓的衣服,不易被人发觉。九江城哪个不认识你?你去反而碍事。"
  石达开带着韦俊、石祥祯、林绍璋、罗大纲、周国虞等人,脱掉龙凤绣袍,穿上青衣布履,走出府门。林启容安排几个卫士远远跟着。
  展现在石达开等人眼中的九江城,已充满着大仗前夕的严重气氛。街头巷尾到处响着清脆而迅急的马蹄声,一队队留着长发、包着红、黄两色头巾的太平军士兵,正抬着各种军需,匆匆地向东南西北城门走去,队列整齐,表情肃穆,不时可以看见百姓走上来帮士兵的忙。城墙上飘拂着成千上万面三角蜈蚣旗,全身披挂的将士在上面往来奔走,除开器械碰地时发出的声响和将官们简短的命令外,听不到多少嘈杂的声音。石达开对九江城忙而不乱的军事调配感到满意。这时,他忽然看到城墙上有一个瘦小矫健的人在走动,身影很熟。石达开想起来了:那不是两年前打长沙时火烧城隍菩萨的勇士吗!石达开要上城墙去看看此人。
  康禄正在指挥十几个士兵安置一座千斤重炮,回过头来一眼看见身着平民打扮的罗大纲,忙说:"罗指挥,这里已基本安排就绪,请你检查。"
  罗大纲笑哈哈地说:"不忙,不忙,你看看谁来了。"
  康禄定睛看时,仿佛眼前突然明亮,站在罗指挥身后微笑的不正是翼王吗?他赶紧跪下叩头:"卑职拜见翼王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千岁!"
  石达开叫罗大纲扶起康禄,笑着说:"两年没有见到你了,还好吗?"
  康禄正要回答,罗大纲已抢在先了:"翼王,康禄打仗勇敢,现在已是师帅了。"
  "好哇!"石达开很是高兴,"你现在已指挥两千多号人了。你要把弟兄们都带成你一样的勇敢,那力量就大了。"
  康禄忙说:"谢翼王殿下夸奖,兄弟们打仗都还不错。"
  石达开拍拍康禄的肩膀,说:"看看你这段的城防。"
  康禄陪着石达开等人,仔细地查看这段长达一里的防线。
  石达开见上面安置了三座八百斤、两座一千斤的大炮,炮筒擦得油黑发亮,炮后堆满着火药。兵士们个个精神抖擞,有的在修补砖石,有的在擦刀,更多的在搬运刀枪食品。石达开在心中称赞。
  "康禄。"石达开问紧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师帅,"武昌失守,田镇兵败,你以为原因在哪里?"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康禄这些天来也想过,但没来得及理清。他稍稍思索一下,说:"回禀翼王殿下,卑职以为主要原因在于轻敌,其次在纪律不严明,平素缺乏训练。"
  石达开点头说:"你说得对。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轻敌,实际上就是不知敌。现在跟我们打交道的曾妖湘勇,不同于绿营、八旗,以对待绿营、八旗的方式来对待曾妖湘勇,这就是我们失败的主要原因。"石达开转过脸来,问韦俊、石祥祯等人:"你们认为呢?"
  祥祯、韦俊等都赞同翼王的分析。石达开补充道:"曾妖湘勇的最大特点是能打硬仗,我们必须以硬对硬。"
  众人一齐称是。石达开问康禄:"你这一师兄弟们的士气如何?"
  康禄答:"武昌、田镇两次失败,我师死伤兄弟二百多。前几天,不少兄弟还在颓丧之中,有的甚至提起湘勇就有点怕。"
  "孬种,曾妖的湘勇有什么可怕的?"林绍璋忍不住在一旁插话。
  康禄说:"卑职也训过他们: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胆怯害怕的不是男子汉。他曾妖头也是人,我们为何要怕他?湘勇更不必说,先前和我们一样作田做工,岳州、靖港之役照样打得他们抱头鼠窜。吃一亏,长一智,我们会更聪明,还有天父天兄的保祐,曾妖的湘勇哪里打得过我们!"
  "说得好!"石达开鼓励道,"我看你是个好带兵人。现在兄弟们的精神好些了吗?"
  "现在好多了。兄弟们都说,翼王亲自到九江来指挥打仗,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继续观看城墙上的防卫,也随时提出些改进意见,康禄一一记下。
  石达开问康禄:"你家里还有哪些人?"
  "父母都已过世,唯有一兄。"
  罗大纲说:"康禄的胞兄武功文才都极好,只可惜在替曾妖卖力。"
  石达开严肃地问:"你胞兄叫什么名字?"
  康禄恭敬地回答:"家兄叫康福。"
  "禄胞。"康禄以为翼王会大骂他的哥哥,谁知翼王却以亲热豪放的口吻说,"你想法把福胞叫到我们这里来,自家兄弟,迷路走错了道,一概不计较。你就讲是我说的,只要投奔天国,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本王将封他为军帅,给他带兵大权;日后立功了,本王向天王保奏他当丞相、检点。"
  康禄赶紧说:"卑职遵命!"
  一个月前,与康禄一道投军的邻居从沅江下河桥探亲后回来告诉康禄,曾国藩为康福买了三百亩水田,并请乡邻王矮爹代为管理收帐,康福将田产分为两份,一份记在康禄的名下。康禄加入太平军后,懂得了很多道理,他深以哥哥接受曾国藩所赐为耻,认为这是不义之财。写信给王矮爹,说他分文不要。当把这一情况向翼王禀告时,石达开哈哈大笑:"康禄,你也太拘谨了。天下财产都是天父天兄的,人人都有份。曾妖给你哥哥,你哥哥分一半给你,你受之无愧。你想想,你不要,三百亩田的收入就全部归你哥哥了。你为何不将你的那份收入接过来,周济四邻乡亲呢?"
  经翼王点拨,康禄明白过来,他很是钦佩翼王博大的胸怀和高超的见识,立即说:"翼王殿下教导的是,康禄将那一百五十亩水田的收入再要过来,分给下河桥的苦难乡亲。"
  "这就对了。康禄,曾妖水陆两军已向九江压来,过两天就有大仗打,你要督促兄弟们严阵以待,再不可轻敌。"石达开又转脸对韦俊等人说:"我们到市上去看看吧!"
  石达开一行下了城墙,信步来到十字街口。尽管气氛较为紧张,但市面上的店铺仍在营业,百姓们在采购着日常生活用品。士兵们也在买东西。他们照价给钱,公平交易,没有见到强抢虏掠的现象。酒楼茶肆依然人来人往,人们的神情并不惊慌。石达开对林启容治理九江的战绩不禁佩服起来。
  他想起近日内传出天王将要授与自己的长兄次兄以大权的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王长兄次兄只能坐享荣华富贵,他们哪有管理军国大事的才能呀!而眼下这个林启容,才真正是上马带兵、下马治民的人才。是的,待推翻咸丰妖头、光复全国以后,一定要向天王力荐几个像林启容这样的大才,还要越级提拔像康禄那样有头脑有能力的将帅,决不能让王长兄次兄等庸才占据要津,否则,天国的江山难以永固。
  石达开正在思考之间,突然传来一阵"散开,散开"的威严喝令声,抬头看时,五匹飞骑已来到十字街口。骑兵跳下马来,背着大砍刀,满脸杀气,百姓自然地散开了。旁边有人轻轻地说:"太平军又要杀犯事的弟兄了。"
  这时,一队十余人的队伍押着两个犯人,正向十字街口走来。犯人是一男一女,都只二十多岁年纪。队伍来到街心,两个犯人自觉跪下,头低着,男的阴沉着脸,女的嘤嘤哭泣。
  石达开听到旁边的人在议论:"这一男一女准是一对夫妻,昨夜相会时被抓的。"
  "你怎么知道?或许是通奸吧!"
  "我已在这里看到两次了,都是规规矩矩的夫妻,真可怜啦!"
  "太平军的纪律其他都好,就是这条太无人道。"
  "是呀!当个太平军,连老百姓都不如。"
  "我原打算去投军,后知道有这条纪律,我就不敢去了。"
  "听说他们当官的可以睡老婆。"
  "当官的也不行,除非当王,像天王、东王、翼王就可以讨很多个老婆。"
  石达开听到这里,心里很难过。他始终不明白,天王、东王为什么要制定这样一条律令。在自己管辖的部属中,他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只是严禁通奸、偷情和搞新的男婚女嫁罢了。
  队伍的最后是一位骑马的军帅。他凛然地来到街中心,一个两司马上前禀报:"大人,犯人已验明正身,请你下令吧!"
  那女人一听到这话,突然发疯似地站起,跑到男的身边,抱着男的大哭。男的也紧紧抱住她,大喊:"幺妹,是我害了你!"
  两人哭成一团。士兵们并不过来拉开,军帅也只是呆呆地看着,不下令,有意让他们去哭。四周围观的百姓纷纷摇头叹息。哭了一阵,男的站起来,随即把女的也扶起来,说:"幺妹,我俩二十年后再成夫妻!"
  然后朝石达开站的地方走前几步。罗大纲大吃一惊,轻轻地说:"这不是韦永富吗?他怎么这样糊涂!"
  罗大纲异常痛苦,但束手无策,他干脆闭上双眼,生怕与韦永富的目光接触。石祥祯想起跟蚕儿的事,也为韦永富抱屈。韦俊、周国虞、林绍璋也都看不过意。街中心传来军帅的声音:"韦永富、白幺妹,你二人也不要怪我心狠,我也是身不由己,奉命执法罢了。你们死后,我会将你们合葬在一起,好让你们世世代代为恩爱夫妻。"
  一番话,说得韦永富、白幺妹又放声大哭起来。石达开再也看不下去了,对罗大纲说:"你把那个军帅叫到对面绸缎铺来,我叫他放掉这两个人。"
  罗大纲巴不得翼王这句话,立刻纵身跳进十字街心,大喊:"刀下留人!"
  军帅先是一怔,见是一个粗黑的百姓,顿时恼怒起来:"你是什么人?胆敢来犯天王的诏旨、东王的诰谕!"
  罗大纲走到军帅身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军帅立刻神情肃然,跳下马来,随罗大纲走出人圈,进了绸缎铺。过一会儿,军帅重新出现在十字街中心,喜气洋洋地对韦、白二人说:"永富、幺妹,你们真是三生有幸。翼王训谕:念你们是初犯,宽恕一次,即刻拿刀上城墙,抗妖保城,立功赎罪。"
  韦永富、白幺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是在做梦,仍如石头般地站在原地不动。军帅下令松绑,两个士兵上前用刀割断绳索,他们这才知道是真的,二人跪下,泪流满面,口里念道:"翼王殿下,翼王殿下……"
  围观的百姓也终于弄清了事情突变的原因,莫不在心里赞叹:"还是翼王英明!"人群中有人喊了句:"翼王在绸缎铺,我们看他去!"人们立时蜂拥向绸缎铺,但翼王一行早已走了。
  因为救了韦永富夫妻,石达开心里高兴,当他看到耸立江边的浔阳楼时,兴致勃发,对众人说:"我们上去喝两杯吧!"
  大家一口气登上浔阳楼的最高一层,酒保热情地送上酒菜来。几杯酒下肚,石祥祯想起三个月内连失武昌、汉阳、蕲州、田家镇,忽然间闷闷不乐起来,林绍璋、罗大纲、周国虞也跟着情绪低落。尤其是韦俊,他更是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武昌、田镇的失败,而是因为前不久接到其兄韦昌辉的密信的缘故。
  韦昌辉信里说:自进小天堂以后,天王沉缅女色,隐居深宫,不问军政大事,杨秀清则专横跋扈,唯我独尊,重用亲信,排斥异己。自己虽名为北王,实际上不过是杨秀清一个奴仆而已。前几天,韦的大哥与杨秀清的妾兄为争房屋吵了起来,杨秀清大怒,将韦的大哥痛打一顿,并交给韦发落。
  慑于杨秀清的淫威,也为了韦氏家族的长远利益,韦不得不狠心将其大哥处以五马分尸极刑。韦决心把仇恨埋在心底,等待时机到来,一定要杀掉杨秀清,报仇雪恨。
  韦俊当时看完信后,为大哥的惨死悲痛欲绝,但也不敢有丝毫表露,深夜将信悄悄销毁。韦俊是个精细明白人,一年多来,天王和东王的行径他看得很清楚。他知道,东王会演一出逼宫之戏,只是时间早迟而已,那时免不了有一场大规模的互相残杀,谁胜谁负很难预料。他深知哥哥韦昌辉的为人。昌辉虽富有谋略,却器局狭窄,城府太深,杨秀清加给他的耻辱,他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到那时,自己的哥哥卷入了这场内讧,只会促使内讧更激烈,死人更多,即使哥哥站到天王一边,取得胜利,天国元气也会大伤;倘若败在杨秀清手里,韦氏全族都要被诛夷,自己虽手握重兵,也难逃桩沙、剥皮、点天灯的厄运。韦俊想到这里,对韦氏家族的命运,对天国的前途深为担忧,两眼呆呆地望着酒杯,已无心思再喝了。
  酒桌上的气氛低沉,使石达开心中不快。他不知韦俊的心思,以为也和祥祯、绍璋等人一样,是为前向的失败而痛苦。翼王一向乐观豁达,不以战事胜败为怀,且大战在即,也不容许这些重要将领们有丝毫悲观泄气的心绪。他离席走到窗边,一股江风吹来,很觉舒心。但见头上蓝天白云,闪亮耀眼,脚下大江滔滔,一泻千里;远望依稀可见匡庐顶峰上的烟云,近看九江城繁华富庶,人烟稠密。好一派壮丽非凡的山河!翼王从心里升起一股豪情。他举杯对众人说:"兄弟们,自古打江山的英雄,谁没有千百次磨难?武昌、田镇眼下虽落入曾妖之手,但只要我们在九江城下打败曾妖,收回失地就易如反掌,何须忧愁烦恼!诸位看,这浔阳楼外的江山是何等的壮美。古人诗云:庐山南坠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兄弟们,举起杯子来,为我们光复河山的大业干杯!"
  被翼王的豪情所感动,石、罗、林、周一齐站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韦俊也勉强起身喝了一口。石达开扫了一眼酒楼四壁,冷笑道:"浔阳楼乃江南名楼,各位看它壁上所题的那些歪诗,非粗俗鄙陋,即柔靡颓废,岂不有污它的名声?"
  众人知翼王能诗善文,都说:"你题一首吧,将那些庸作压下去!"
  翼王爽快地答应。罗大纲高叫一声:"酒保!"酒保慌慌张张跑过来:"客官有何吩咐?"
  "拿纸笔来,我们要题诗。"
  浔阳楼历来有题诗的风气,酒保不以为怪,立即拿来笔墨。翼王凝神片刻,然后饱蘸浓墨,大步走到一块空白墙壁旁,挥毫疾书: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
  只觉苍天方愦愦,要凭赤手拯元元。
  三年揽辔悲赢马,万众梯山似病猿。
  妖氛除时寰宇靖,人间从此无啼痕!
  写完最后一字时,石达开放下笔,铜像般地叉腰伫立在粉壁前。他的身旁已聚集一堆人,大家念着赞叹着,不时对诗人投来敬意。浔阳楼掌柜本是个不第秀才,这时从人堆中挤出,恭恭敬敬走到石达开身旁,说:"鄙人乃此楼掌柜。客官此诗,气吞山河,声盖宇宙,使四壁诗尽皆失色。客官,请留下大名吧!鄙人将派高匠将这首诗拓下制匾,永久挂在这里。"
  石达开见浔阳楼掌柜说得恳切,便从酒保手里接过笔,在诗左边写下"太平天国左军主将翼王石达开题"十四个字,掌柜两眼睁得大大的,四周人群也都惊讶不已。掌柜蓦地两腿跪下,战战兢兢地喊着:"翼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所有人都跪下,跟着掌柜喊:"翼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石达开也跪下,石祥祯等人不明白翼王此举的目的,也跟着跪在他后面。石达开眼含泪水,以至诚至敬的神态高声唱道:"我们赞美上帝。"
  九江城里的百姓在太平军治理下生活了两年之久,对太平军拜上帝的礼节很熟悉,一齐跟着石达开一句一句地唱道:"我们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主,赞美圣神风为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
  石达开站起,大家也跟着站起。他激奋昂扬地说:"各位兄弟,九江归于天国已达两年,大家在天父天兄的爱抚下,过着幸福的日子。在生快快乐乐,死后灵魂升天堂。现在咸丰妖头指派曾妖率兵侵犯我们,清妖的战船即将来到九江。各位兄弟不要害怕,天父天兄随时都在眷顾我们。天国将士和各位父老一起,誓死保卫九江城,我们不但要把曾妖歼毙在这里,还要打到北京去,活捉咸丰妖头,埋葬满虏丑夷,光复我神州十八省。"
  石祥祯等人胸中早已燃起了复仇的怒火,罗大纲领着大家高喊:"听从翼王殿下指挥,誓死保卫九江!"
二 水陆受挫,石达开一败曾国藩
  在由原九江知府衙门改建的太平军翼王府里,石达开召集韦俊、石祥祯、林启容、白晖怀、罗大纲、周国虞等人,商讨聚歼曾国藩湘勇的办法。
  韦俊、罗大纲将武昌、田镇失守的情况向翼王作了汇报,着重强调湘勇水师的凶悍能战。林启容说:"我看两位将军将曾妖头抬得太高了。胜败兵家之常,不必因武昌、田镇之挫而长敌人威风。湘勇的底细我清楚,说来说去,无非是书生加农夫而已。前年在南昌,我已杀得他们丢盔卸甲,若不是江忠源出城救援,罗泽南早已成了我的刀下之鬼。诸位放心,九江、湖口一带我们已作了牢固防守,现在翼王殿下又亲来指挥,我们有五万人马在此,曾妖头插翅也飞不过江西。"
  林启容三十来岁,广西人,是金田起义的老兄弟,以骁勇善战闻名全军。从金田打到天京,林启容每仗必冲锋陷阵,每仗结束后都必得迁升。杨秀清对他格外器重,有意加以笼络,结为亲信。这次西征,天王点了赖汉英、胡以晃、石祥祯三人。杨秀清认为赖汉英是天王的人,胡以晃是北王的人,石祥祯是翼王的人,活着的四王,唯独自己无人在内,便在后来添派林启容、白晖怀进了西征军。待到九江、湖口等江西十余州县为西征军所控制时,杨秀清便借口赖汉英久攻南昌不下,将他调走。于是,江西就成了杨秀清的领地。林启容是条直汉子,虽然对东王的屡屡提拔和重用很感激,但对赖汉英也很尊敬,而他尤为佩服的却是翼王。对于翼王主持西征军务,这次又亲来九江城,林启容是完全拥护的。
  "你与湘勇是重逢了,我可才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石达开也很喜爱林启容的忠勇,他见林启容完全不把湘勇放在眼里,遂提醒道,"不过,今非昔比,一年半之前的湘勇,还只是处在衡州组建时期,今日湘勇,大小打过几十仗,新近又攻下武昌、汉阳、黄州、蕲州、田镇,气焰嚣张,实战能力也大大加强。现在的罗泽南,也大概不会轻易中你的埋伏了。"
  "眼下无须埋伏,明日谁敢来攻城,我就叫他眼睁睁地死于我的枪炮之下。"林启容攻占九江已近两年。在他的治理下,这座长江岸边的千年名城百业复苏,市井安宁,万余守城官兵亦训练有素。张芾在巡抚任上,曾几次派兵想把九江夺回来,但每次都碰得头破血流。现在又平添几万人马,还有翼王亲来指挥,九江、湖口真可谓固若金汤,莫说是曾国藩、罗泽南这批书生,就是咸丰妖头御驾亲征,也休想从他手里夺过去。
  周国虞说:"九江、湖口已经经营一年多,武昌、田镇自然不可比拟。不过,老贼曾国藩水师仗着洋炮,陆师也大增刀枪马匹,且全军新胜,也不可小视。以我跟老贼打的几次交道来看,若不施奇策,恐一时难以取胜。"
  石达开说:"周将军说的有道理。我尚未跟曾妖头直接交锋过,情况不熟,目前一切军务,仍听林将军安排。曾妖急于进犯天京,估计一两天之内就会来搦战。林将军,这第一仗由你来指挥,我在城头上为你擂鼓助威。"
  九江上游十余里处,有一个市镇名叫竹林店,传说是东晋诗人陶渊明的故居,攻打九江的湘勇水陆两支人马,已驻扎在这里几天了。昨天,胡林翼奉杨霈之命,率领二千绿营前来支援,并带来皇上奖励攻克田镇的圣旨和诸如狐腿黄马褂、白玉四喜搬指、白玉巴鲁图翎管、玉把小刀、火镰等赏物,曾国藩及湘勇水陆将领再次沐浴着浩荡皇恩。几乎与太平军会议的同时,在曾国藩宽大的拖罟上,湘勇的军事会议也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曾国藩指着挂在船舱板壁上的地图,对身旁的塔、罗、胡、彭、杨、李等人说:"九江北枕大江,东北有老鹳塘、白水港,西南有甘棠湖,西有龙开河,东南多山,林启容在九江盘踞多时。据查,老鹳塘、白水港、甘棠湖、龙开河等地,外有长毛水师把守,内建堡垒,东南山上筑有炮台,看来九江城防很严。现在又来了贼中悍将石达开。据说此人能文能武,又会笼络人心,非寻常草寇可比。明日攻城,诸公有何高见?"
  罗泽南一来要报昔日之仇,二来也为感激皇上的恩赏,曾国藩话音刚落,便站起来说:"泽南与贼酋林启容除国仇外,今生还有永不可解之私怨。明日攻九江,正是报仇的时候,泽南定当一马当先。石达开号称贼中枭雄,依泽南看来,那石达开不过二十几岁的人,生在愚氓之中,长在边鄙之地,有何见识?有何本事?只不过是一时被风卷起的水底沉渣罢了。我湘勇水陆二万,乃堂堂正正奉天讨逆之王师,目前正充溢连战连捷之军威,又乘着皇恩浩荡之春风,定可一鼓攻下九江,活捉石逆林逆。我军人马众多,明日可定四面合围之策,决不能让长毛逃走一人。"
  这一番话说得曾国藩肃然起敬,众人都纷纷赞同。于是曾国藩命塔齐布、鲍超攻西门,罗泽南、李续宾攻东门,彭玉麟、邓翼升率水师由桃花渡登岸,攻打九华门,杨载福、李孟群封锁江面,挡住从下游湖口增援的敌军,并堵住北门。四路人马合力并举,务必要大获全胜,一举拿下九江城。
  平常惯例,湘勇每天吃完早饭后天才亮。今天提早半个时辰,吃过早饭,罗泽南将部队率领到九江城东门脚下时,天才渐渐放亮,犹如那年南昌永和门外一个样,城门紧闭,城墙上亦不见一兵一旗。罗泽南正在四处张望之时,猛听得城内一声炮响,刹那间,东门城墙上竖起无数面犬牙三角旗,城门洞开,林启容亲率一彪人马杀了出来。城楼上,石达开身穿九龙黄绸袍,头戴单龙双凤战盔,亲自监督鼓手擂鼓。
  林启容跨马奔出吊桥,直向罗泽南冲来,一眼看见这个当年的手下败将,不觉哈哈笑起来,大声取笑道:"腐儒,那年让你跑了,留下一条老命,你也该醒悟了,不在家安安稳稳教蒙童餬口,却又跑到这里来送死,何苦来?"
  罗泽南气得咬牙切齿,骂道:"我把你这无父无君、造反作乱、灭九族的逆贼碎尸万段。谁给我上!"
  话未落音,李续宾拍马舞刀迎去,林启容举枪接过,二人大战开来。战了几个回合,李续宜已觉两手发软,而林启容却在城楼鼓点的振奋下越战越勇。他大吼一声,挺起丈二点钢枪直向李续宜咽喉刺来。眼看李续宾就要丧命,身后参将营官童添云举起狼牙棒挡住,另一参将林源恩也拍马前来助战。三匹马将林启容围在中间,犹如当年三英战吕布。大战几十个回合,林启容卖了一个关子,瞅空冲出包围圈,直向吊桥奔去。石达开在城楼上急令放炮。童添云以为林启容战败了,驱马紧追,冷不防一炮打来,正中前额。童添云惨叫一声,从马上坠下,当即身亡。这时,城上数十门大炮一齐发射,两边山上,炮子如雨点飞来,湘勇队伍中一片一片地倒下。罗泽南只得下令退兵。
  正当东门大败之际,西门塔齐布、鲍超也遭到强烈的抵挡。周国虞指挥的数千名从田镇过来的太平军将士,憋足满腔怒火,依仗着九江西门的异常坚固和林启容所布置的强大火力,人人勇气倍增,斗志旺盛,血管里奔涌着报仇雪恨的急流,两眼迸发出焚烧耻辱的烈焰,直杀得湘勇丢盔卸甲,卷旗逃命,塔齐布、鲍超无法制止。
  正午、罗泽南、塔齐布带着东西两门溃败的人马回到竹林店。不久,彭玉麟、杨载福两路水师也无功而回。曾国藩心中焦急。
  彭玉麟建议绕过九江城,攻取湖口和湖口对面江中的梅家洲,同时,仍遣小部分兵攻打九江,以牵制九江兵力。曾国藩采纳了这个建议。水陆两路在竹林店略事休整,便分兵攻湖口和梅家洲。
  石达开亲眼看见林启容大败湘勇,对九江城防很是满意,下游五十里远的湖口防卫如何,他尚不放心。半夜,石达开乘船离九江,天亮时进了湖口县城。湖口也是长江南岸的一个重要码头。它外连长江,内接鄱阳湖,是五百里鄱阳湖的进出口。对面江心梅家洲,是一个长约四十里、宽约四五里的大沙洲。梅家洲北面江面狭窄,大船不能通过,主航道在南面。石达开看中湖口与梅家洲之间,正是聚歼湘勇水师的绝好战场。他一到湖口,便立刻命令罗大纲带一万人马过江驻梅家洲,在洲上筑垒架炮,封锁江面。石达开又巡视湖口的军事部署,将城内兵力抽调三千,交由白晖怀率领,扎在城西五里处的盔山。刚安排妥当,探马报,湘勇水路由彭玉麟、杨载福率领,陆路由胡林翼、罗泽南率领,正向湖口杀来。
  胡林翼、罗泽南求胜心切,带着六千湘勇和二千湖北绿营一口气奔到湖口县城下,督促兵勇架炮攻城,恨不得将湖口一口吞下。这时,石达开率三千人马从西门冲出,部将石凤昆从南门冲出,将胡林翼、罗泽南围在中间。湘勇分成两队应战。攻城火炮完全不能发挥作用。湘勇远途来攻,太平军以逸待劳,更兼石达开勇猛过人,交战不到半个时辰,湘勇便开始败退。这时,白晖怀率部从盔山上冲下来,切断湘勇西归的退路,湘勇顿时一片混乱。胡、罗只得指挥兵勇死死挺住。
  江面上,彭玉麟的水师也冲进罗大纲精心布置的火力网中。洲头是数百条战船拦截,洲尾是上百门大炮封锁,彭玉麟的水师前后受敌。自从衡州受命,组建水师以来,彭玉麟几乎没有败过,湘潭、岳州、武昌、黄州、田镇,一路势如破竹,为湘勇的节节胜利奠定了基础,没有想到,现在却在梅家洲遭到围困。他传令将战船集中在一起,避开两个火力点,全力攻其中段,强行登陆,企图在洲上与太平军短兵接战。这时,胡林翼、罗泽南也败退来到江边,招呼彭玉麟接他们上船。彭玉麟将胡、罗溃勇接上船后,改变攻梅家洲中段的计划,集中全力向上游突围。经过一番苦战,终于冲出包围圈。
  两次水陆失败,使曾国藩很恼火。他决不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长毛匪首,能够阻挡乘胜前进的王师。
三 水师被肢解,石达开二败曾国藩
  曾国藩做梦都没想到,几仗打下来,石达开这个太平天国的年轻王爷,已看穿了水师的致命弱点,要置他的性命所在——湘勇水师于死地。
  石达开兴奋而冷静地对众位将领说:"连日来,我用心观看了曾妖的水师,见其装备精良,指挥得法,是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我军水师目前比不上他们,怪不得在长江上连连得手,耀武扬威。但是,曾妖水师有一个致命的薄弱之处,不知诸位看出没有?"
  众位将领面面相觑,一齐摇头。石达开继续说:"曾妖水师中,长龙、快蟹大而笨,只可用于指挥载重,却不宜迅速移动,必须依靠舢板的灵巧机动,才能发挥战斗作用。反之,舢板离开长龙、快蟹也不能作战。曾妖将大小战船配合使用,相得益彰。这正是曾妖水师的最大长处。但天下事有一利则有一弊,倘若将其大小船分开,则都失去了作用。这叫做合则双美,分则俱败。"
  众将十分佩服石达开的卓见,但如何拆开呢?大家都望着翼王,知道他一定成竹在胸。
  "曾妖水师自出长沙以来,转战千里,连陷重镇,侥幸获胜,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整。屡胜则骄,骄则轻敌;久战则疲,疲则松弛。故用兵,骄、疲为失败之因。我这里有个小小的计策,各位将军看可用不可用?"
  石达开将自己的主意说出,众将都说好。
  从第二天开始,九江、湖口、小池口、梅家洲各处太平军一律遵循翼王将令,任水陆湘勇如何挑战,一概置之不理。
  入夜,太平军则派兵沿长江两岸鸣锣敲鼓,放出船到江中,将火箭、火球射入湘勇的战船中,弄得湘勇夜夜惊恐,不得安宁。如此相持半个月,石达开估计曾国藩粮草将尽,军心浮躁,便命罗大纲依计而行。
  这天半夜,九江码头灯火昏暗,隐约可见江面上一溜儿摆开了数十条货船,一队队太平军士兵一声不响地扛着沉甸甸的麻袋,从城里来到码头边,踏过跳板,来到船舱。有些麻袋扎得不牢,雪白的大米漏出来,撒得满地都是。将到凌晨,货船上都压着垒得高高的麻袋。
  九江码头上的这个不寻常举动,早已被湘勇斥侯看在眼里,报告了水师协统李孟群。
  "涤帅,九江装了满满四十条船的粮食,即将开船运往湖口。"李孟群忙将这个重要情报报告曾国藩。
  "装的都是粮食吗?"曾国藩心中一动。
  "都是顶好的大米,估计有七八十万斤。"
  湘勇在竹林店驻扎已近一个月,二万名水陆将士,一天要消耗四万余斤粮食。陈启迈没有提供军粮,全靠他们自己在瑞昌、黄梅、广济一带筹集。筹粮是件很难办的事,军中存粮只够三四天了。早听得九江城里粮草堆积如山,但城攻不下,一粒也得不到。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如何能让它错过!
  见曾国藩沉默不语,李孟群着急了:"涤帅,这事交给我去办吧,四十条粮船,我叫它全部掉头向竹林店开来。"
  郭嵩焘、陈士杰也认为机会不可错过,只有彭玉麟提出不同的看法:"长毛是不是在钓鱼?"
  "我看不是。万一情形不对,我再把人带回来。"夺回这批粮食是个很大的功劳,李孟群要争这个功。
  军中粮食匮缺,曾国藩何尝不着急。此中是否有诈,他一时犹疑不定。但不管它诈在哪里,抢回这批粮食,就是大胜利。
  "鹤人,你带三千水师,将这几十船粮食全部抢回来。记住!务必速战速决,快去快回。"
  李孟群调出二百五十条舢板,兴冲冲地离了竹林店。水勇们奋力划船,顺着水势,舢板箭也似地飞向下游。果然,李孟群看见前面缓缓地走着一队粮船,船上码着整齐的麻袋,正向湖口方向驶去。李孟群挥动着表示加速的令旗,二百五十条舢板像端阳竞渡,你追我赶,向粮船冲去。
  罗大纲看着后面来了一大片舢板,暗自钦佩翼王的谋算。
  他站在船头,对着号筒大喊:"清妖来抢粮了,弟兄们快点划!"
  这是有意让李孟群听到。罗大纲号令一下,四十条粮船明显地加快速度。江面上,太平军的粮船在前拨浪前进,湘勇的舢板在后穷追不舍,不知不觉来到湖口城边。眼看就要追上了,只见粮船向右一转,一齐向鄱阳湖驶去。就要到手的粮食,岂能让它眼睁睁地跑掉!李孟群仗着人多船多,也跟着进了鄱阳湖。谁知湘勇水师一进湖口,便突然从入口处驶出数百条战船,将口子全部封锁起来,康禄指挥火炮猛烈向舢板射击。二百五十条舢板如同掉进锁了口的袋子里,再也无法出去了。这时,李孟群方知中计,便索性指挥舢板向湖心划去。
  一直到吃中饭时,尚不见李孟群回来,曾国藩急了,忙派飞骑前去打听。很快回报,二百五十条舢板全部陷入鄱阳湖中。
  正在这时,彭玉麟急匆匆地进来禀报:"涤丈,长毛的战船向我们开来了!"
  曾国藩出舱看时,只见下游黑压压一片,数千条战船向竹林店压来。曾国藩、彭玉麟等急得直跳。全部舢板都已离开,就像猛虎失去四肢,鹰隼砍断双翅,这些快蟹、长龙只能蹒跚笨拙地移动,艰难应敌,昔日那种灵活快速、主动出击的局面已不复存在,全仗船上装的重型火炮,才使得太平军的船只不敢过于靠拢。
  周国虞认得中间偏后的那艘特大座船是曾国藩的拖罟,便率领十条快船从四面八方围攻。这十条快船如同十条矫健灵敏的猎狗,曾国藩拖罟就像一只愚笨的狗熊,被这群猎狗弄得目眩头晕,终于惊慌失措。先是拖罟上的十二门大炮拼命发射,不多久,炮弹发完,便没有一点还手的能力了。周国虞高喊:"清妖的炮弹没有了,大家冲啊!"
  十条快船一齐冲过来。周国虞率先跳上拖罟,接着快船上的一百名水手纷纷上了船。拖罟上的湘勇仓猝应战,一个个倒在甲板上。周国虞握刀寻找曾国藩,要亲手宰掉他,以报从野人山以来所结下的不共戴天之仇。
  曾国藩虽为二万湘勇的最高统帅,却手无缚鸡之力。他躲在内舱里,身边只有王荆七和几个亲兵,康福、彭毓橘等人都不在拖罟上。曾国藩两眼死死地盯着船上的厮杀,既不能指挥兵勇们去肉搏,更不能自己持刀上前去抵抗,猛然听得一声喊:"周将军,曾妖头躲在这里!"
  立时舱门口出现一个长身壮健的汉子,手拿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杀气腾腾地就要进舱,亲兵们立即一窝蜂上去阻挡。
  曾国藩看到数步之外刀枪拼击,不觉心胆俱裂,四肢痉挛,知道此次必死无疑。他不愿落到长毛手中遭抽筋剥皮的痛苦,便推开舱门,滚进江中。王荆七也跟着跳下水去。曾国藩自小牢记"道而不径,舟而不游"的孝子之道,从来不敢下水学游泳,这时正如一个秤砣,挣扎两下,便往江底沉去。幸而王荆七跟在后面,立即将他托起。恰好彭玉麟驾着水师中仅存的一条舢板赶来,七手八脚地将曾国藩拖上船,急忙送上岸去。
  换了一身干衣服后,曾国藩醒过来了。他想起拖罟上有不久前皇上亲赐的黄马褂、玉搬指、玉刀等,还有许多文卷书函,此刻一定都葬于江底了。连自己的座舱、皇上的赏赐都保不住,还当什么水陆两军的统帅!他立即想起靖港败后,湖南官场对自己的冷酷,好比又沉到冰冷的江里,浑身发抖,上下牙齿打起仗来。一阵剧烈的悲痛很快就过去了。靖港败后虽受辱,但接下来的便是武昌大捷,田镇大捷,假若那时真的死了,哪有后来的殊荣!他庆幸刚才的死里逃生,对王荆七、彭玉麟分外感激。不能死,"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恩师穆彰阿的赠言浮现脑中,日后要用更大的胜利来洗刷今日的耻辱。不过,刚才从水中被救起的形象一定十分狼狈,将士们将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不能舞刀上阵的统帅呢?
  "杨国栋,把枣子马牵来!"曾国藩突然高声喊叫。
  杨国栋奇怪,这匹马到湘勇军营中两三个月了,曾国藩从来没有骑过,今日遭受这样大的打击,还要骑马做什么?杨国栋牵来枣子马,曾国藩颤悠悠地站起来,叫人搀扶到马身边,又叫人把他扶上马,然后挺起腰板,双手一拱:"各位,我曾某人上有负皇恩,下愧对诸公,今日只有效先轸之榜样,死在长毛刀枪之下,才能稍赎罪过。"
  说罢就要举鞭。只见彭玉麟平地跳起,抢过马鞭,说:"曾大人,先轸不足法。"
  杨国栋一手抓紧马缰绳,忽然兴奋地喊:"长毛败了!"
  曾国藩从马上看去,原来鲍超领着二千外出打粮的人马恰在这时赶回,从太平军的背后杀出。塔齐布、罗泽南等见太平军队伍已乱,于是又重整人马,回头杀去。石达开见水师已大胜,怕陆军有失,便鸣金收兵。曾国藩见太平军撤退,又喜又愧。忽然,一股恶腥涌上心头,喷出一口鲜血来,随即眼睛一黑,从枣子马上栽下来,竟然死了过去。
四 湘勇厘卡抓了一个鸦片走私犯,他是万载县令的小舅子
  曾国藩三十岁时咯过血,后来虽然痊愈,但身体一直不健壮。这次遭受石达开的沉重打击,又加之落水受了惊吓,旧病复发了。众人慌忙将他抬进大营,好半天才慢慢回转气来,但却一病不起,连续几天几夜发高烧,讲胡话,不吃不喝,文武部属都急得不知所措。眼看就要不济了,亏得杨国栋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村落里,寻得一位年近九十的老郎中。老郎中给曾国藩诊了脉,开过处方,几剂药吃下去,居然起死回生了。曾国藩感激不尽,封了五十两银子,叫亲兵送给老人。谁知那个老郎中不但分文不受,反倒送给曾国藩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干戈四起,人命如纸,老朽一生行医,以救死扶伤为职志,睹此惨景,心何悲怆!然老朽亦知天心如此,人力难以阻挡,但愿大帅慎积阴功,勿滥杀无辜,是为至盼。"
  曾国藩览毕,淡淡一笑,顺手将纸条夹在案桌上的《庄子》中。
  调养几天后,曾国藩实在不能忍耐了,叫荆七将堆积如山的军情文报送到床边。他看着看着,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原来,就在曾国藩卧病在床的这些天里,石达开又指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石达开在两败曾国藩后,立即命令驻在安徽的燕王秦日纲、护天豫胡以晃、检点陈玉成率师溯江西上,收复长江两岸失地。几天后,又派韦俊带一万人马增援。这两支人马浩浩荡荡沿江西进,很快收回被清军占领的武穴、田镇、蕲州、黄州,军锋锐不可挡。咸丰五年二月十七日,太平天国乙荣五年二月二十七日,韦俊率军第三次攻克武昌。巡抚陶恩培被击毙城中,总督杨霈仓皇出逃,朝野震动。咸丰帝撤了杨霈的职,任命荆州将军官文为湖广总督,擢按察使胡林翼为湖北巡抚。胡林翼匆匆带了二千绿营赶回湖北战场。从武昌到江宁,长江两岸的重要集镇,全部又由太平军控制。江面上,挂着绣龙杏黄绸缎蜈蚣旗的太平军战船往来航行,畅通无阻。太平天国又一段兴旺的时期来到了。
  曾国藩登上小山丘,眺望江中上下如飞的太平军战舰,再低头看蜷缩在岸边的东倒西歪的快蟹长龙,想起被锁在鄱阳湖里的舢板,心中很是痛苦。水师是曾国藩的命根,他不能让它就此一蹶不振。为重振水师,他派杨载福带一批将官回到岳州,不分昼夜,不惜工本,立即造出二百条新的快蟹长龙和四百条舢板;派陈士杰募工匠就地维修,凡能修缮的船只尽量修复;又遣彭玉麟间道赶到鄱阳湖,与李孟群联系上,尽一切力量攻下鄱阳湖边的重镇南康府。
  十天过后,彭玉麟送来捷报:内湖水师攻克南康府。进入江西三四个月,终于拿下了一个府城,曾国藩心里略感安定。他命塔齐布带五千陆师继续驻扎竹林店,其余全部人马跟着他迁到南康。曾国藩决定以南康为据点,在江西住下来,不收复九江、湖口,决不离开。
  南康城内只有几万居民,到处屋颓墙倒,茅草丛生,一派荒芜冷清的景象。曾国藩将大营设在原知府衙门内,略事安定后,便着手筹办两个工厂。一是火药厂,委托杨国栋负责,制造火药、军械,并设法再向广东购买洋炮。一是修船厂,委托邓翼升负责,修复舢板,制造长龙快蟹,重新装备内湖水师。一切都好安排。唯一缺乏的就是银子。曾国藩冥思苦想,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求助于巡抚陈启迈,请他设法速拨二十万饷银到南康来。尽管前次在湖北时碰了壁,曾国藩想,现在是在江西,完全是为了收复江西的失地而与长毛作战,谅他陈启迈不会置之不理。曾国藩根本没有想到,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外。陈启迈不但不拿出分文,反而奚落了他一番。充当特使的德音杭布也受到了冷遇。德音杭布气不过,告诉曾国藩:陈启迈以及藩司陆元烺、臬司恽光宸都说,现在湖南湘乡、平江、新宁一带起屋成风,家里只要有一人当湘勇,全家人都不要做事了,银子用不完。李续宾的父亲买了一千亩水田,湘乡没有买的,买到衡州去了。曾国藩家买的田更多,把皇上的银子运到自家去。何况我们拿不出,拿得出也不能给他。这番话,把曾国藩气得暴跳如雷。
  这时,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对曾国藩说:"恩师不必动怒,学生有办法可以得到银子。"
  曾国藩转脸看说话的人,原来是前几天来投奔的万载县举人彭寿颐。
  彭寿颐本是万载县团练副总,在剿匪事上与县令李浩不和。李浩是陈启迈夫人娘家的侄儿,仗着陈启迈的势力,诬蔑彭寿颐私通长毛。彭寿颐斗不过李浩,便逃到九江,打听到湘勇统帅正是他前年乡试的主考官曾国藩,便来投靠,希冀得到这把大红伞的保护。曾国藩那年主考江西,原是一桩企盼多年的美差:既可以收一批门生,得一大笔程仪,又可以就近回家省亲。谁知行至安徽太和,忽接母死噩耗。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主考当不成了,他改服奔丧,取道黄梅县,觅舟未得,乃渡江来到九江城,准备雇舟溯江西上。恰在此时,江西学政沈兆霖动员全体应试举子捐银一千两,星夜送到九江城。这一千两银子,对于曾国藩来说,无异雪中送炭,他十分感激江西举子的深情厚谊。因为这层关系,曾国藩对彭寿颐很有好感,加之他又是已中的举人,且说起办团练来头头是道,便欣然认他为门生,留在身边。
  当下曾国藩望着彭寿颐,将信将疑地问:"你有什么法子?"
  彭寿颐说:"恩师,饷银一事,学生思之已久,有三条途径可以试着走。"
  "三条?"曾国藩想,自己一个办法也没有,他倒可以一口气说出三条,且听听他的主意,"长庚,你慢慢讲。"
  曾国藩的火气降下来了,他习惯地半眯着眼睛,靠在太师椅上,认真地听这位江西门生的意见。
  "第一个办法,请在籍前刑部侍郎黄赞汤黄大人出面。黄大人为人极是正派,虽在籍守制,但忧国忧民之心未减,听说黄大人亦看不惯陈启迈的行事。若恩师去饶州拜访一下黄大人,请他出面,劝说乡绅捐助,我想一定可以得到几万银子。"
  "黄大人什么时候回籍的?"曾国藩暗责自己消息闭塞。咸丰元年,曾国藩署理刑部左侍郎,那时黄赞汤任刑部郎中。咸丰三年,黄赞汤擢升刑部左侍郎,在那个时代,官场上是极讲究关系的,有这层关系在内,自然比别人要亲密三分。
  "去年秋上,黄老夫人吃完米寿酒后,当天夜里无疾而终,黄大人立即辞官回来守丧。"
  "老太太也真是福寿双全。"德音杭布插话。
  "第二个办法,我向恩师告个假,到南康、九江、饶州一带联络几个壬子同年,他们都是殷实之家,又一向慕恩师的道德文章,我估计他们也可以拿出几万银子来。"
  曾国藩很赞赏彭寿颐的忠诚灵泛,但嘴上却并不说一句话,只是含笑点点头。
  "第三个办法最可靠,也最有效。"
  彭寿颐见曾国藩睁开眼睛,榛色双眸晶光闪亮,两道眼光逼得他不可正视。他立即转过眼,继续说下去:"我们自己在赣北设厘卡抽税。"
  曾国藩微微一怔,双眼立时又半眯起来。设卡抽税之事,他不是没有想过,只因怕招致江西官场的物议,投鼠忌器,不敢贸然下手。现在,陈启迈既然不仁在先,也不能怪我不义了。江北大营可以在扬州设卡,湘勇为何不可在赣北设卡呢?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德音杭布,先听听他的口气再说:"泉石兄,你看设卡之事可为吗?"
  德音杭布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看可为,陈启迈不给军饷,朝廷一时又无饷可发,湘勇眼看要喝西北风了。事出无奈,可以权变。陈启迈要是有意见,我愿为大人向朝廷作证。"
  德音杭布似乎找到向陈启迈发泄的好机会,说起话来显得颇为激动。
  "泉石兄也支持,那事情就好办了。我明天到饶州去拜访黄大人,若捐输顺利,则不设厘卡,实在不行,再设不迟。"
  第二天,曾国藩带着康福、彭寿颐等人,在内湖水师保护下,渡过鄱阳湖,当天傍晚在乐亭镇进入都江口,也不惊动饶州知府,就在城里一家小小客栈住下来。次日一早,便打轿拜访黄赞汤,并送了五百两银子的赙仪,又以晚辈身分在黄老太太的遗像前磕头。黄赞汤十分惊喜,听完曾国藩陈述到江西几个月的困境后,果然一口答应,并建议曾国藩向朝廷申请一千张空白部照,按银两多少,发给捐输者相应品衔的部照,鼓励他们踊跃捐助。曾国藩很欣赏黄赞汤的建议。
  翌日回南康,立即向朝廷申请两千张空白部照。半个月后,黄赞汤送来捐银十万两,彭寿颐也募来三万。曾国藩大喜。恰好部照亦到,便给黄赞汤一千张,彭寿颐二百张。一时间,饶州、九江、南康一带,便平添许多八品、九品、从九品的顶戴。这些乡下士绅戴着装有镂花金顶的伞形帽,真个是脸上出油,衣角生风,神气已极。亲朋见了,人人艳羡,没有几天,捐银便又增加好几万。曾国藩见江西的银子并不难得,便采纳彭寿颐的第三个建议。又见彭寿颐能干,一发将办厘卡的事也交给他。
  彭寿颐领下办厘局的美差,心中踌躇满志,决心要好好地办出一番事业来。这厘局是真正的肥缺,委派一下来,便有许多人来找彭寿颐,想在厘局谋个差事。彭寿颐的家远在万载,自家的亲戚一时无法来,便依靠在南康府的两个朋友,一个叫夏镇,一个叫吕伦,两个都是壬子乡试同年。夏、吕二人见彭寿颐受曾国藩器重,便格外起劲地巴结他,偷偷地给彭寿颐送一万两银子。彭寿颐自己留下五千两,将另外五千两交给曾国藩。曾国藩委夏、吕二人为厘局委员。彭寿颐在南康设总局,又在星子、瑞昌、德安、建昌、武宁、靖安、奉新、安义、丰城等县设分局,每个县的重要关隘、集市都设上厘卡。后来曾国华在瑞州打开局面,彭寿颐又在高安、上高、新昌设分局。厘局开办一个月,便收厘金六千两。彭寿颐自己留下一千,将一千分给委员们,给曾国藩上缴四千。曾国藩着实将彭寿颐夸奖了一番。但设卡之处,无不民怨沸腾,弱者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强者则与厘卡人员争吵、斗殴,毁卡杀人的事件时有发生。消息传到南昌,陈启迈大为恼火:"江西是我当巡抚还是曾国藩当巡抚!居然不与我商量,便在我的治下办起厘局来,欺人太甚!"
  "姓曾的也太目中无人了。中丞,我们要向朝廷告他。"恽光宸也很愤怒。
  陆元烺的火气虽然没有陈启迈、恽光宸大,但也觉得曾国藩的手伸得太长了。这样大的事,越过地方衙门,自行作主,无论怎么说都讲不通。他也同意陈、恽的意见,暂不惊动曾国藩,先向朝廷告发,待圣旨下来后再来收拾。陈启迈的告状折发出不久,瑞州厘局就出了一桩大事。
  瑞州厘局的总管便是夏镇,夏镇的父亲是瑞州的大财主。
  夏镇平时都住瑞州,上个月来南康走亲戚,与彭寿颐往来密切。夏镇先在总局当委员,后来彭寿颐任命他为瑞州分局总管。他领了这个任命,兴冲冲地回到家乡,在瑞州府辖地到处设厘卡,委用自己的三亲六戚、朋友相好为卡丁。这些人乘机大肆勒索,高抬厘率,贪污中饱。夏镇平均每天可得一百两厘金。他算了一算,一个月可得三千余两,上交二千两,净赚一千余两,半年下来,五千两的本钱就捞回来还有余,只要当上三年的总管,便可捞上三万余两雪花银,实在不亚于一个知县!他心里美滋滋的。瑞州的百姓则恨死了这些到处林立的鬼门关。地方官员也厌恶,但他们一则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曾国藩,另一方面,夏镇和各分局的头头们也时常分些钱给他们。既然巡抚都没有出面干涉,他们也便不做声了。
  这一天,瑞州城外锦江码头厘卡拦住一只大货船,货主大名叫高山虎。其人左脸上有一块极不体面的长疤,绰号叫高疤脸。高疤脸声称船上装的是浏阳夏布,运到南昌去卖。厘卡头领赵有声,是夏镇的表弟,排行老三,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卡丁们当面叫他三爷,背地里叫他山猴子。
  山猴子上了船,用一根约三尺长的细铁棍,敲打着用粗棉纱布包的包包。
  "这里装的都是浏阳夏布?"山猴子用怀疑的眼光盯着高疤脸。
  "是的,是的。老总,船上装的都是浏阳夏布。"高疤脸哈着腰,满脸恭敬地回答。
  山猴子用铁棍这个包敲敲,那个包戳戳,然后阴沉地命令:"抽十两厘金!"
  "老总,哪能抽这多!这些夏布值几个钱。"高疤脸急了,原以为顶多二两。
  "值几个钱?"山猴子冷笑道,"你这船夏布往少说也卖得五百两银子,值百抽二,抽十两还算多?"
  "老总,你莫取笑了,这船布最多也只值一百两银子,况且我们在界埠已被抽去二两,在灰埠又被抽出二两。你看,"
  高疤脸指着包上的灰印说,"这都是界埠、灰埠两处盖的。"
  "我不管这些!"山猴子对灰印不屑一顾,又用细铁棍死劲戳着顶上一个布包;戳进去后,又用力将铁棍从包里抽出。
  因用力过猛,布包顺势滚下,在山猴子脚边散开了,露出雪白的夏布来。山猴子家里正要夏布做蚊帐,极想将这包夏布弄到手。他把散包的夏布一拖,突然,从夏布里滚出一个纸包。这时,高疤脸的两片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山猴子是个久混江湖的人,晓得包里有名堂。他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把纸包撕开。一块块棕黑色的膏片露出来,船上立时充斥着一股恶臭。山猴子高声嚷道:"好啊!你违抗朝廷禁令,私贩鸦片,该当何罪?"
  山猴子走到高疤脸面前,舞起铁棍,声色俱厉地威胁。他以为高疤脸会马上跪在他的面前,告饶求情。谁知高疤脸这时脸反而不白了,异常冷静地微笑着。原来,这高疤脸并不是一个普通货主,他乃是万载县知县李浩姨太太的弟弟,堂堂七品县太爷的小舅子。这船货本是从万载县开出的,为保密才诡称从上高来。高疤脸仗着姐夫的关系,偷偷地从广东经湖南偷运鸦片,然后再把这些鸦片运到南昌,卖给南昌的官场、商场,从中谋取暴利。高疤脸把利润分一半给姐夫李浩,李浩又从中分出一部分给陈启迈。这个生意,高疤脸已做了大半年,虽有人探得点风声,但谁敢惹怒他!高疤脸先想以一个老实胆小的小商贩的面目混过厘卡,现在见原形败露,知道哀求无用,只有狠心出一笔大钱来买通。高疤脸的沉着,反而使山猴子感到奇怪。山猴子是个有经验的人。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这小子敢于走私鸦片,必定非良善之辈。山猴子想到这里,反而收起了刚才的凶相。
  "老总,请舱里坐。"高疤脸客气地邀请。山猴子叫卡丁们上岸去,他一人跟着高疤脸进了舱。坐下后,高疤脸开门见山地说:"老总,要多少银子过关,你开个价吧!"
  山猴子眯着眼,歪着头,在心里掂了掂,说:"倒三七吧!"
  高疤脸听了,嘿嘿笑道:"老兄,你也太心贪了,顺三七吧!"
  "你说我心贪,好,老板,我明告诉你,管厘局的可不是陈中丞,而是曾大人。曾大人在湖南是有名的曾剃头。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把这些禀报曾大人,但到那时,恐怕是你一个子也拿不到,还得坐几年班房。"
  这一招确实厉害,高疤脸好一阵开不了口。
  "老兄,倒三七,总没有这种开法的吧。如果你硬要这样,我宁肯去坐班房。你想想,那样做,你又捞得了一个子?"
  两人讨价还价,结果达成对半分的协议。这一夜,山猴子在船上将所有的布包都搜查了一遍,一共搜出二百斤鸦片,按当时价,可卖一千五百两银子,获利八百两,对半分,山猴子可得四百。这四百两银子,山猴子想独吞,他要一手交银,一手放船。高疤脸说:"船上现在没有这多银子,你稍等两天,我打发伙计回去拿。"
  山猴子于是在船上住下来。第二天刚断黑,一个家人慌慌张张跑到船上:"三爷,太太和姨太太又打起来了!"
  "这两个贱人!"山猴子骂了一句,把家人拉到一边吩咐,"你给我好好地看着,不准任何人上下船,我去去就来。"
  山猴子走后,高疤脸见机会来了,笑嘻嘻地对赵家的家人说:"老兄,辛苦了,来,喝两杯。"
  这家人并不知船上所发生的事,见高疤脸客客气气的,又有好酒好菜,便和他对酌起来。舱外,高疤脸的伙计正按照他的布置,将二百斤鸦片用油纸包得严实,再绑两块石头在上面,直溜溜地把它沉到江底。趁着家人微醉的时候,又悄悄叫船老大将船向下游方向移动二十多丈。一个时辰后,山猴子急急赶回船。鸦片沉了,高疤脸不怕山猴子了。第二天一早,他便皮笑肉不笑地对山猴子说:"老兄,我们要开船了,请回府吧!"
  "回去?四百两银子呢?"山猴子边擦眼睛边问。
  "谁欠了你的银子?你怕是梦还没做醒吧!"高疤脸轻松地跷起二郎腿。
  "好哇,你想赖帐,我也不要银子了,你和我到衙门里去走一趟。私贩鸦片,看你如何赖得掉!"山猴子凶恶地盯着高疤脸,两只袖子捋了起来,做出一番打斗的架式。
  "哈哈哈!"一声狂笑,把山猴子弄得莫名其妙,"你血口喷人!谁私贩鸦片,鸦片在哪里?!"
  说罢,一步步紧逼过来,露出县太爷舅子和江湖无赖的本色。山猴子有点慌了,无头神似地在船头船尾到处乱找,哪里还有鸦片的影子!"糟了!莫不是他把鸦片运走了?"他把家人喊过来,问:"我走后有人上船吗?"
  "没有。"家人很惶恐。
  "船上有人背东西离开吗?"
  "也没有。"家人见主人急得那副模样,心里愈加害怕。山猴子一把抓住高疤脸的衣领,两眼圆睁,发怒道:"你这个蟊贼,你一定把鸦片沉到江里去了!"
  高疤脸一听,又急又恼,伸出右手来,朝山猴子的腰上就是一拳,山猴子痛得哇哇叫,他一手捂着腰子,一只手向高疤脸的头上击来。高疤脸的脑袋向旁边一躲,一边向后退。
  就在这时,高疤脸被拴铁锚的绳子绊住脚,身子朝后一仰,后脑勺碰在铁柱上,当即死去。这下,山猴子害怕了。高疤脸在船上的几个伙计一声喊起,立时拿绳子把山猴子捆绑起来,上岸到瑞州府衙门,击鼓告状。瑞州知府阙玉宽平素也恨厘局作威作福,当即准状。阙知府坐轿来到江边,上船验了尸,把山猴子打入死牢,一面飞报抚台衙门。这边家人回去告诉李浩,李浩姨太太哭哭啼啼,李浩气得胸口堵塞,一边写信请阙知府秉公办理,又连夜打发人晋省告诉陈启迈。
  陈启迈接到阙玉宽和李浩的信,心里暗暗高兴。他和陆元烺、恽光宸一商议,要借这个案子好好地将厘局和曾国藩整一整。他当即将阙玉宽的信以咨文形式过录一通,送到南康府,要曾国藩按律惩办凶手。曾国藩看完陈启迈的咨文后,把彭寿颐叫了来,对他说:"这个案子非比一般。江西官场原本与我们有隙,这次会借机闹一场。"
  彭寿颐深愧自己用人不当,惹出了乱子,给曾国藩增添了麻烦:"恩师,学生有负信任。学生亲到瑞州去一趟,一定要把这事处理妥当。"
  彭寿颐带着两个局员来到瑞州,他一进瑞州知府衙门,便被高疤脸的伙计认出;这不是潜逃在外的彭举人吗?急忙将这一发现告诉李浩。李浩得知彭寿颐当上了曾国藩手下的厘局总管,这一气非同小可,当即飞马报知陈启迈,同时派出四名捕快,叫他们不露声色地将彭寿颐捉拿归案。
  四名捕快来到瑞州衙门,乘彭寿颐不备,将他拿下。彭寿颐大怒:"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捆起我来?"
  捕快头贺麻子冷笑道:"彭举人,不要大喊大叫了,我们奉了李老爷李浩的命令,特来捉拿你到万载归案。"
  彭寿颐没料到这几个人竟然是万载县衙门的人,只得自认晦气,但他凭借曾国藩的力量,并不害怕:"既然这样,那就请把我送到南昌去吧!"
  李浩已知彭寿颐非过去可比,事先就已告诉贺麻子,要他将彭直接送给陈启迈。送来了潜逃在外的彭寿颐,这是陈启迈的意外收获。他要恽光宸亲自处理,非要彭寿颐招供滥杀无辜、侵吞长毛赃银的罪行不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桩事情搅得曾国藩很不安宁。他决定带着刘蓉等人,亲自到瑞州去走一趟。
五 参掉了同乡同年陈启迈的乌纱帽
  曾国藩的亲自到来,使瑞州知府阙玉宽感到意外,他率领文武出城门迎接。曾国藩吩咐阙玉宽将山猴子和当时在场的卡丁、两家的伙计家人和船老大一齐叫来,他和刘蓉一一亲加审讯。首先带上堂的是山猴子。刘蓉喝道:"赵有声,今天曾大人亲自提审你,你要将如何打死高山虎的事从头老实招来,休得有半句假话!"
  山猴子一听堂上坐的是曾大人,忙连连将头对着砖地磕,喊道:"曾大人,你老可要为小人伸冤啊!"
  山猴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不提自己想得四百两银子。末了,他重复说:"曾大人,这件案子冤枉。第一,高山虎的确私贩鸦片,足足有二百斤,小人亲自验过,还有卡丁可以作证。第二,高山虎的确是自己碰死在铁墩上的,并不是小人打死的。曾大人,求你老给小人作主。"
  曾国藩把夏镇唤到公堂。夏镇跪着说:"学生有负恩师信任,不该叫赵有声办厘务。不过学生也听说过,高山虎的船上确实装有鸦片。他私贩鸦片有半年之久了,请恩师明察。"
  接着又审讯卡丁。卡丁们证明,船上确有鸦片,只是数量多少不知。又审讯高山虎的伙计。伙计先是否认,禁不住曾国藩的严词追问,最后只得说出私贩鸦片的事实,并供出高山虎是李浩的内弟。
  退堂后,刘蓉说:"看来高山虎私贩鸦片是实,只要坐实这件事,这个案子就好办了,关键是把那二百斤鸦片找出来。"
  曾国藩说:"就当时情况来看,鸦片十之八九是沉到江底去了。明天派人去打捞。"
  第二天,派了两个当地的船民下水打捞,在停船的地方打捞了一天,并未发现鸦片的踪影。瑞州知府暗自得意。曾国藩和刘蓉感到奇怪;鸦片到哪里去了呢?灯下,二人苦思不得结果。好一会,刘蓉突然失声笑道:"我们重蹈刻舟求剑的覆辙了!"
  曾国藩恍然大悟。船老大被带上来了。曾国藩分开扫帚眉,吊起三角眼,船老大见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吓得浑身像筛谷般地颤抖。曾国藩盯着船老大的脸,半天不语,船老大魂已吓跑,只知一个劲地磕头不止。突然,传来一声炸雷:"你从实招来,那夜赵有声上岸后,你的船开动了多远?"
  船老大抖抖索索地回答:"回大人的话,那夜赵有声上岸后,高山虎陪赵家家人喝酒,后来又叫我把船向下游移动了二十多丈远。"
  "你说的是实话?"
  "小人有几个脑袋,敢在大人面前说谎。"
  曾国藩把船老大锁在一个小屋子里,不让他出去。天亮后,曾国藩带着船老大来到江边。船老大指着一个地方说:"船原来就停在这里。"
  两个船民下了水,很快便抬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正是鸦片!搜出了鸦片,曾国藩踏实了。他告别阙玉宽,径直回南康府。他指使夏镇、吕伦等分头搜集陈启迈来江西的所作所为。这一夜,他将所得材料整理了一下,亲自给咸丰帝上了一份"奏参江西巡抚陈启迈"的奏折,给陈启迈列了几条罪状:
  一为已革总兵赵如春冒功邀赏,二为奉旨正法守备吴锡光虚报战功,三多方掣肘饷银,四对有功团练副总彭寿颐无端捆绑,拟以重罪,五指使万载县令李浩伙同其内弟私贩鸦片,牟取暴利,六丢失江西五府二十余县。
  这六条罪状写好后,曾国藩料想陈启迈的乌纱帽保不住了,为向皇上表示一片公心,他又提笔写了几句:
  臣与陈启迈同乡同年同官翰林院,向无嫌隙。在京时见其供职勤谨,来赣数月,观其颇错倒谬迥改平日之常度,以至军务纷乱,物论沸腾,实非微臣意料之所及。
  想起恽光宸一味跟着陈启迈走,严刑拷打彭寿颐的可恶,曾国藩又在折末添了一笔:臬司恽光宸不问事之曲直,严刑拷打办团之缙绅,以伺奉上司之喜怒,亦属谄媚无耻,不堪居此要职。
  全折写好后,曾国藩又逐字逐句细读一遍,自认无一字瑕疵后,方才叫司书连夜誊抄。这时,刘蓉进来了。刘蓉看了奏折后,说:"痛快!对这种庸吏就要这样严参。"过一会,又对曾国藩说:"陈启迈就厘局之事已上告朝廷,你不妨再附一片,陈述不得不办厘局的苦衷,并说明目前赣南尚无厘局,请饬江西省迅速在赣南建局,以助军饷;同时表明,一俟湘勇离开江西,赣北所建之局全部归还江西。这样既可使朝廷放心,又利于与新巡抚相处。"
  "你想得真周到!"曾国藩对这个主意甚为赞赏。
  曾国藩知道德音杭布也恼火陈启迈,便将奏折送给他看,请他履行向朝廷作证的诺言。德音杭布也拟了一折,把陈启迈和江西吏治大骂一通,寄给兵部尚书阿灵阿,托他代奏。正当曾国藩为出了一口怨气而舒心的时候,康福进来报告:"塔提督在九江没了!"
  真如晴天一声霹雳,曾国藩被这突来的噩耗震得双目失神,六神无主。
六 塔死罗走,曾国藩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
  塔齐布盛年溘然去世,是曾国藩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正是曾国藩将塔齐布由一名都司衔署理抚标中营守备,一年多时间,便迅速提拔为湖南水陆提督。也正是这个塔齐布,知恩图报,尽心尽力为曾国藩打赢了几场大仗,为湘勇大壮声威。曾国藩需要塔齐布带兵打仗,更需要塔齐布为他制造一个满汉亲密无间的形象,以消除朝野内外的各种猜忌、嫉妒以及形形色色的流言蜚语。如今在战时进退维谷、局面晦暗不明的时候,塔齐布却因九江久攻不下呕血归天,曾国藩整整一夜为此而黯然神伤。
  第二天一清早,曾国藩便带着一批高级将官和幕僚,骑马离南康赴竹林店。曾国藩在塔齐布的灵柩边饮泣不已,亲自指挥,在灵堂两侧挂上昨夜写就的一副挽联:"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又吩咐从湘勇内银钱所拿出二千两银子,先行派专人送给塔齐布的老母,又派副将玉山带三百弁兵护送塔齐布的灵柩至南昌,在南昌公祭之后,再由守备长春护送回原籍;又亲自给朝廷拟折,奏明塔齐布创建湘勇、屡获战功的勋绩,并请在长沙为其建专祠。塔齐布遗言,荐周凤山统带驻扎竹林店的五千人马。曾国藩认为绿营出身的周凤山担不起这个重任,出于对塔齐布的感情,也按他的遗言办了。曾国藩对塔齐布的丧事料理得如此周到细致,对其身后倍加尊崇褒奖,使湘勇将官勇丁都十分感动。
  曾国藩回南康不久,江西官场发生大的变化。咸丰帝接受曾国藩的参劾,罢免巡抚陈启迈和臬司恽光宸的官职,将原湖北藩司文俊升为江西巡抚,原吉南赣道周玉衡升为臬司,陆元烺依旧当他的藩司不变。文俊是个旗人,老于官场,深通世故。他一上任,便亲到南康拜访曾国藩,邀他搬到南昌去住。曾国藩谢绝了,文俊心中不悦。不久,他便看出曾国藩身边的幕僚,唯德音杭布与众不同。凭着他的官场经验和旗人特有的嗅觉,知道此人来头非比一般,便倾力结交,和德音杭布认了世谊,往来密切。周玉衡本是陈启迈的亲信,他对陈、恽的被罢感到委屈。不过一则慑于朝廷对曾国藩的倚重,二则自己也是靠了这次变故才获得迁升的机会,便也不言语。文俊不敢像陈启迈那样,与曾国藩明目张胆地对立,但也不甘心江西白花花的银子都落到湘勇的手中,他在湘勇还没来得及设卡的地方,全都设上厘卡,在湘勇设卡的地方也加卡,把湘勇的厘税夺走了一半以上。百姓则更苦不堪言。江西官场从司道到府县,都对曾国藩打长毛无功,收厘金起劲的做法不满,不少府县暗中怂恿人殴打湘勇卡丁,以便挤走他们,让自己的厘卡独霸地盘。湘勇厘卡的诉苦书一封封报到南康,曾国藩对此毫无办法。
  太平军方面,石达开率主力进入湖北战场,在鄂东、鄂南一带接连收复好几座城池。林启容、白晖怀依然分别驻扎九江、湖口,周国虞驻梅家洲,罗大纲驻小池口,均按翼王的部署,暂按兵不动。江西战事出现相对平静。
  这一天,罗泽南单骑匹马,从义宁赶到南康。曾国藩很觉奇怪,问:"罗山来南康何事?"
  "有大事相商。"坐定后,罗泽南对曾国藩说,"江西军事宁静,早晚必有大战爆发。"
  "你看出什么啦?"
  "石逆统兵进湖北,意在巩固武昌,巩固武昌的目的,又在于保证长江水道的通畅,一旦武昌巩固,就会卷土重来江西。那时,其挟湖北取胜之余威,与屯兵休养之九江、湖口逆贼联合,必与我军有一番恶斗。"
  曾国藩眼睛顿时明亮起来,说:"罗山顾虑的是。"
  "若贼不能固武昌,则无暇来江西,故依泽南看来,一定要与石逆拼力争武昌。"
  罗泽南见曾国藩点头,便侃侃而谈:"长江要害凡四处。一曰荆州,西连巴、蜀,南并常、澧,自古以为重镇;一曰岳州,湖南之门户也;一曰武昌,江汉之水所由合,四冲争战之地,东南数省之关键所在;一曰九江,江西之门户。此四处,皆贼与我死力相争之地。今九江与贼相持,而贼又上据武昌,长江四处要害已失两处。欲制九江之命,必由武昌而下,欲破武昌,必由崇、通而入。今润芝军驻麻城、黄安一带,鹤人兵在黄陂、孝感,均未制贼之要害。依我之见,须由江西增援劲旅,从崇阳、通城进入湖北,配合润芝、鹤人三路夹击,则武昌可复。而江西境内亦同时攻九江、湖口,大局庶有转机。若不主动出击,待石逆从湖北回师,则江西势更危迫。"
  说罢,两只戴着墨镜的眼睛紧紧盯着曾国藩。曾国藩暗思,罗泽南的这番话不错,但眼下江西能调得出人马吗?
  "仁兄说得有理,但哪有人进湖北呢?"
  罗泽南立刻接话:"这就是我到南康来与你相商的大事。我思来想去,当前唯有我率领在义宁的三千人马去才行。"
  "你去?"曾国藩惊讶地说,"塔智亭刚去世,周凤山实际上统不了九江军。次青平江勇只两千人,温甫的那几营才募集不久,不能挑大梁,江西靠的正是仁兄的这支人马。仁兄若率之入鄂,江西的力量不要说再打九江、湖口,就是应付长毛,亦感费力了。你不能去,实在要去,次青带平江勇去吧!"
  "涤生,若真的要早日收复武昌,就不能让次青去。倘若次青败在石逆之手,反而增加逆贼的气焰。我还有一个顾虑,不知你想到没有?"
  "你是怕润芝、鹤人不是石逆的对手?"
  "不是。润芝富有谋略,鹤人亦勇猛善战,估计石逆亦难轻易取胜。我是想,石逆兵力已到咸宁、蒲圻,他们很可能会再犯湖南。"
  罗泽南看到曾国藩手中的茶杯微微动了一下。
  "涤生,若石逆再犯湖南,季高、璞山匆忙之间,势必难以堵住。这批无父无君的匪盗,什么事干不出?湘勇这两年和他们结下了血海深仇,他们会饶得过将士们家中的亲人吗?"
  曾国藩心里打了一个冷颤。石达开进湖南,第一个要攻打的必是荷叶塘,第一批要杀的必是自己的老父稚子,第一批要刨的必是自己的祖坟!
  "倘若湖南有个风吹草动,"罗泽南说,"湘勇必定军心动摇。所以泽南此番入鄂,当分军两路,一攻武昌,一扼通城、蒲圻,决不让长毛一兵一卒再犯湖南。"
  曾国藩想了一下,说:"三千人马不可再分,要么集中攻武昌,要么集中扼鄂南。不过,兵机瞬息万变,进湖北后再相机行事吧。"
  罗泽南连夜赶回义宁。塔齐布死了,罗泽南又要走,曾国藩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一连几天,心绪不宁。这天午后,人报刘蓉病重,卧床不起,曾国藩闻讯急忙赶到刘蓉的身边。只见刘蓉闭目躺在床上,面有戚容。曾国藩摸摸刘蓉的额头,体温正常,看看室内,陈设整齐。想起前两天,刘蓉说要告个假,回湘乡省母的事,曾国藩心里明白了。塔死罗走,军机不顺,曾国藩几乎天天要跟刘蓉商量大事,怎么能走呢?他对老朋友此刻的这种想法很不高兴。曾国藩深知刘蓉的为人,遂坐在他的床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刘蓉的脸,一边以真挚悲怆的声调说:"梅九,梅九,你可千万不能走哇,你能甘心让我当欧阳子吗?"
  一连说了几遍,刘蓉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掀被坐起,责备道:"涤生,人家心乱如麻,你还有心开玩笑。"
  原来,这里有个典故,除曾、刘二人外,别人都不知道。
  那还是他们相识不久的时候,二人都自负文章好。曾国藩有次戏言:我俩好比欧阳修与梅尧臣。刘蓉说:那谁是永叔,谁是圣俞?二人都要当欧阳修,不愿屈为梅尧臣。最后曾国藩说:欧阳修后死,梅尧臣先亡。以后我们二人,谁后死谁是欧阳修,刘蓉同意。想不到二十年后,曾国藩还记得这个故事,在目前军机不顺的时候,还有这分闲心情。
  "孟容,你心思乱,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思比你还乱?这个时候,你能忍心抛下我回湘乡过逍遥日子吗?"
  刘蓉心软了,但并不松口,说:"你是朝廷重臣,你有责任,我是你的私人朋友,我没有责任,我想走就走,没有我,自然继续有人为你办事。"
  曾国藩心里想,莫不是刘蓉对至今还是一个候补知府衔有意见,或是对前途失去信心?他说:"你回家省母是大事,我怎能不同意,况且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我不能须臾无你在身旁,今日有难同当,来日有福同享。一听你要走,我的方寸已乱,想写首诗送给你,都感到难以成句了。"
  "那好吧,你就写首诗给我吧,若写得好,我就不走了。"
  "你定要回家,我的诗即使写得好,你也不会说好,如何评判呢?"
  刘蓉想了想说:"这好办,我看后笑了就算好,不笑不算好。"
  "说话算数。"
  "我什么时候说过空话?"
  曾国藩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一刻钟后,他走到书案前,挥笔写了一首诗,递给刘蓉:"你看吧!"
  刘蓉看时,却是一首宝塔诗,轻声念道:"虾。豆芽。芝麻粑。饭菜不差。爹妈笑哈哈。新媳妇回娘家。亲朋围桌齐坐下。姑爷一见肺都气炸。众人不解转眼齐望他。原来驼背细颈满脸坑洼。"
  刘蓉不动声色,曾国藩在一旁有点着急,屏住气,不敢做声。隔一会儿,只见刘蓉的头点了两下,终于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好,笑了,笑了!"曾国藩孩子似地乐了起来。
  "涤生,你把你们荷叶塘骂新姑爷的俚语拿来逗我!"
  "管他俚语也罢,村言也罢,你笑了就好!"
  "我再给你续两句吧!"刘蓉提笔在后面再补下两句:"涤生诗才大有长进真堪夸。刘蓉认输留在军营莳竹栽花。"
  "妙,妙!孟容,你真是诚信君子。"
  离开刘蓉回到书房,曾国藩沉思起来。从刘蓉告假一事上,他终于明白了罗泽南离赣赴鄂的真正用心。原来他们都对江西战局失去了信心,功名心重的罗泽南要到湖北去建功立业,功名心不太重的刘蓉则想及早抽身回籍。曾国藩情绪低沉,不断地问自己:我在江西真的就陷入了困境吗?
七 樟树镇受辱,石达开三败曾国藩
  不久,咸丰帝实授曾国藩为兵部右侍郎,仍在江西督办军务,其职由沈兆霖兼署。这道任命并没有改变曾国藩在江西孤悬客位的局面,各府县听的是巡抚、两司的命令,并不买兵部堂官的帐。前几天,曾国华派人来诉苦,说手下一哨长因公夜行,被新昌县当长毛拿获。曾国华拿着盖有"钦差兵部右侍郎关防"的公文去交涉,竟被新昌县令置之不理,还说以前的公文盖的都是"钦差兵部侍郎衔前礼部侍郎关防",为何又变了,曾大人到底是个什么官?弄得曾国华啼笑皆非。
  曾国藩窝着一肚子气,又无法发作。到头来,还得动用文俊的巡抚大印才放了那个哨长。彭寿颐也来诉苦,说厘金日渐减少,卡丁一天到晚尽受气,被打死活埋的事屡有发生。曾国藩苦恼极了,没有银子,这支庞大的军队如何生存打仗?
  "银子的事,还有办法可想。"郭嵩焘的父、叔都经过商,到底于此见得多些。他见曾国藩一天到晚为饷银事愁眉苦脸,出主意说,"我为你跑一趟杭州,游说浙抚何桂清,要他支援三万引浙盐。这三万引浙盐在江西推销,估计可获利十万两银子。另外,还可向朝廷陈说困难,请朝廷从上海关税中拨一批饷银来。上海商贾云集,货物山积,银子多得像水一样,分出十万八万应无问题。"
  曾国藩认为这两个主意都很好,立即委派郭嵩焘去杭州,又奏请朝廷速拨十万上海关税银子,以济湘勇燃眉之急,并提名由苏州知府袁芳瑛专办。又派人送家信至湘乡,要九弟国荃在原募勇丁基础上扩大一倍,从醴陵一路入赣,以填补罗泽南去后的空缺。正当曾国藩为摆脱经济、军事困境而多方措力的时候,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和他的战友们又在谋划一场大的行动了。
  石达开兵进湖北后,一路势如破竹,鄂东南的州县几乎全被太平军克复。罗泽南入鄂后,自己带一支人马直向武昌奔去,他想以奇兵冲进武昌,夺下收复武昌的首功;另分偏师由李续宾统带,扼住蒲圻一带,防太平军南下。石达开放开大路,让罗泽南长驱直入。他的策略是关门打狗,放罗泽南进来,然后再和韦俊、胡以晃联合起来,南北夹攻,全歼罗泽南军。
  "殿下,卑职有一个不同的想法。"因埋伏湖口截击李孟群舢板有功,被越级提拔为中军总制的康禄对石达开说。
  "小兄弟有何想法?"石达开很喜欢艺高心灵的康禄,虽然他比康禄只大得两岁,但在石达开的高级僚属中,康禄和陈玉成一样,毕竟是属于年纪最小的一批,故石达开常称他和陈玉成为小兄弟。
  "殿下,南北合击罗泽南的主意很好,但卑职以为,韦国宗等在武昌防守坚固,罗泽南好比鸡蛋碰石头,不足为虑。现在倒是曾妖头在江西的老巢,却因塔齐布死、罗泽南走而空虚。卑职听说,曾国华骄而无能,周凤山勇而无谋,李元度优柔寡断,彭玉麟内湖水师陷在鄱阳湖。曾妖在江西,已是势孤力弱。此时我军不如返旆回赣,乘机一鼓捣毁湘妖老巢,活捉妖头曾国藩。"
  石达开极为赞赏康禄这个主意,神不知鬼不觉地率师翻越幕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攻克义宁州。三四天之内,便接连拿下新昌、万载、上高等县,曾国华被迫东逃。
  消息传到南昌,文俊大惊,飞马请曾国藩派勇抵挡。曾国藩调周凤山率驻竹林店的五千人马,先往瑞州遏制,自己协助曾国华整顿溃勇,随后跟上。就在赶赴瑞州的路上,又听到一连串的不利消息;石达开在江西天地会大龙头周培春的配合下,相继攻下临江府、袁州府十余州县,才上任的按察使周玉衡及吉安知府陈宗元被击毙于吉安,翼王旗已插上了赣南名城吉安城楼。
  曾国藩带领周部、华部两支人马七千余人,来到离临江府五十里远的樟树镇,吩咐就地驻营。周凤山、曾国华不解。
  曾国藩说:"樟树镇西近瑞、临,东接抚、建,为赣江沿岸重镇,省城咽喉。石逆兵力今集中在吉安府一带,料近日内必率师北上进犯南昌,水陆两军都必经樟树镇。我军在此安营扎寨,以逸待劳,必可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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