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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_3 唐浩明(现代)
  自从跟着唐鉴学义理之学后,曾国藩开始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严加修饬,并立下日课,分为主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写日记、记茶余偶谈、自作诗文数首、谨言、保身、早起临摹字帖、夜不出门十二条。又作《立志箴》《居敬箴》《主静箴》《谨言箴》《有恒箴》各一首,高悬于书房内。朋友们见了,无不钦服。
  这一天,曾国藩带着日记,又去碾儿胡同谒见唐鉴。唐鉴审读他的日记,见满纸都是痛骂自己不成器的话,很是满意。翻到二十二日的日记,看上面写道:"自今日起改号涤生。
  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唐鉴称赞:"有志气!涤生,望你今后涤旧而生新。"
  唐鉴翻到二十八日那一页,见上面写着:"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唐鉴面露欣色说:"好!就要这样不讲情面地痛骂,方才改得掉恶习。"说罢,转过脸来审视曾国藩,问:"足下昨夜所梦何事?"
  "昨夜梦见何绍基放广东正考官,考完回来,得程仪五千两,皇上又赏他一千两,私心甚是羡慕。"曾国藩红着脸嗫嚅。
  "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唐鉴一本正经地说,"《中庸》上讲:'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之可贵,就在于慎独。'独'尚能审察,世人能见之不善岂敢为乎?涤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独论》,下次带给我看。"
  曾国藩满口答应着。临走,唐鉴又送他一本自著《畿辅水利》,一张亲笔楷书条幅:"不为圣贤,则为禽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善化唐鉴。"
  跟了唐鉴一段时期,尤其在通读了他的《畿辅水利》一书后,曾国藩看出这位理学名臣并不是埋首故纸、空谈心性的书呆子,而是关心民瘼,留意经济,学问渊懿,亦不乏谋略的能吏。同样,唐鉴也知道曾国藩是老成深重、极有心计的干才。以后,唐鉴、国藩师生之间往往探讨程朱之学少,推究兴衰治乱的历史多。唐鉴从江宁来,又多年历任地方官,深知民生疾苦。他觉察到大乱将至,常在密室中鼓励曾国藩以天下为己任,多读史书,浏览舆地图册,钻研兵法,以备来日大用。曾国藩将唐鉴视为黄石老人,而唐鉴也以张良期待曾国藩。
  道光二十五年,唐鉴致仕。回善化老家住了一年之后,应友人之邀,到江宁主讲金陵书院,很快名震江南,甚受士子们的敬重。咸丰二年七月,唐鉴奉召入京。两个月内,咸丰帝召见十四次,极耆儒晚遇之荣。在第十四次召见时,咸丰帝向唐鉴垂询对付太平军的事。唐鉴鉴于江忠源的楚勇,在全州蓑衣渡获胜及保卫长沙的战功,向咸丰帝提出各省仿嘉庆朝办团练的成法组建团练,并提出先在湖南举办。同时向咸丰帝力荐曾国藩可大用,请皇上任命曾国藩为湖南团练大臣,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权。出于对曾国藩的深刻了解,唐鉴对咸丰帝说,曾国藩翰林出身,久任京官,对地方事不熟悉,刚开始时会有不顺利,请皇上自始至终信任他。唐鉴以自己一生名望向皇上担保,曾国藩必可成大事。
  老夫子认认真真地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语气极为亲热,极为诚恳。他把这次由江宁入京,皇上所给予的破格隆遇详细地介绍一番,特别把最后一次陛见,皇上的垂询及自己的密荐写得更为生动。最后,老先生用动情的语言,回忆当初四合院内,师生切磋学问、砥砺品性的情景。结尾尤使曾国藩感动:
  涤生吾弟,当年在京都时,老夫即知贤弟乃当今不可多得之伟器。这次进京,凡所见之昔日朋友,谈起贤弟道德学问、文章政绩,莫不交口称誉,老夫行将就木,亲见贤弟已成参天大树,私心之喜慰,非常人所能理解。
  老夫满腹话欲与贤弟倾吐,讵料伯母仙逝,贤弟已回湘上,奈何!
  眼下洪杨作乱,三湘正遭涂炭。南望家山,不胜悲念。常言说"时势造英雄",正因为祸乱并发,乃英雄崛起之时,故老夫才向皇上竭力推荐,并以一生薄名为贤弟担保。所幸皇上已简记在心矣。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贤弟数十年来,已备尝人世艰苦,现正当年富力强,担当大任之时,况贤弟素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壮志,此为老夫所深知。老夫往日与贤弟,一起读圣贤之书,讲经世之学,所为何事?岂不正是为今日拯黎民于水火之中,挽狂澜于既倒之时!虽然,老夫亦知,今日办事,千难万难。但古人说得好:世无艰难,何来人杰?此中道理,吾弟自明。老夫已矣,一生庸碌无能,今为衰朽残阳,虽有报效之心,实乏济世之力。老夫常以晚年得遇贤弟而自慰。酬皇上厚恩,展生平怀抱。正当时也,望吾弟好自为之。切切。
  曾国藩拿着唐鉴的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心潮澎湃,起伏不安。当年在先生安静的四合院内,师生之间不知多少次探讨过历代的治乱兴衰,对张良、陈平、诸葛亮、王猛、谢安、魏征、房玄龄、范仲淹、司马光、张居正等人的辉煌相业,神往不已。也曾暗暗下了决心,今生一定要入阁拜相,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让史官将自己的业绩记在青史上,激励后世读书人。他想起谢绝张亮基相邀之事。正是要自己办大事的时候,为何如此瞻前顾后、疑虑重重呢?"世无艰难,何来人杰?"唐鉴的话像闷雷一样,在耳边沉重地响起。"国藩啊国藩,平素漫自矜许,当时机来到之时,你却畏葸不前,害怕困难,这不是懦弱无能吗?"曾国藩捧着唐鉴的来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对自己提出了严厉的责问。
三 接到严惩岳州失守的圣旨,张亮基晕死在签押房里
  正当曾国藩在罗泽南的感染和唐鉴的激励下,对办团练跃跃欲试的时候,太平军的一次大捷,震撼了湖南全省九府四州,也狠狠地给曾国藩当头一瓢冷水。
  太平军撤出长沙后,由宁乡进入益阳,从临时搭成的浮桥上渡过资江,在桃花仑迎击向荣所统率的尾追清军,大获全胜,阵斩清总兵纪冠军,杀死兵勇七八百人。向荣败退宁家铺。
  这时,资江水大涨。洪秀全下令全军集中一切船只,将所有粮草辎重装在船上,浮江而下。另由翼王石达开率七千人马,由陆路护船前进,取道三里桥、兰溪市、西林港至王家坪上船,最后,全体人员由临资口进入湘江。
  在益阳动身之前,洪秀全派遣两名拜上帝会的老兄弟,悄悄潜入岳州城,与巴陵人晏仲武接上头。晏仲武是当地渔民中的头领,为人有心计,有胆量。一年前,广西拜上帝会的重要成员杜子婴,在巴陵购地建房,暗中从事反清活动。晏仲武与之联系密切,后一同随往广西,加入拜上帝会。永安建制时,晏仲武被封为岳州军帅。他在岳州积极发展会员,许多渔民参加了拜上帝会,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在临资口江面上,洪秀全命令绕过湘阴县城,直接挺进岳州府。当太平军围攻长沙的时候,湖北巡抚常大淳害怕太平军北下武汉,派提督博勒恭武驻防岳州。临湘知县张开霁急忙驻防羊楼司,吴南屏之弟、巴陵绅士吴士迈强募渔民二千人组建水营驻防土星港。这二千渔民中有晏仲武手下三百多个兄弟,在太平军的战船驶进土星港时,这三百兄弟一齐哗变,土星港水营顷刻土崩瓦解。博勒恭武和岳州知府廉昌、巴陵知县胡方穀、参将阿克东阿闻讯仓皇逃走。晏仲武乘机在城里起事,击败清军副将巴图,夺得仓库中三万两银子军饷,并一举拿下梁夫岘、隆奉庵、黄福滩等要地。太平军顺利进驻岳州城。
  太平军在岳州缴获大批饷糈、火药、枪械,并意外地发现三十门吴三桂留下的铜炮。这批铜炮封存在武库中,从来没有人过问,擦去锈迹灰尘后,依然锃亮耀眼,十分令人喜爱。装上火药一试,效果极佳。这三十门大炮的发现,和药王庙明朝传国玉玺的发现一样,极大地鼓舞了全军的士气。大家都认为,这是上帝为太平军打天下所保存的武器。几天之间,岳州城内城外投靠太平军的人络绎不绝,队伍迅速由五万扩大到十万。洪秀全又任命近日投靠的、原停泊在岳阳楼下的祁阳商船主唐正财为典水匠,职同将军,正式建立水营。
  水师也由五军扩为九军,共一万五千人。这时,太平军从诸王到普通士兵,人人喜气洋洋,军威大振。全军在岳州城休整十天,然后在一片鞭炮锣鼓声中,顺流向武昌进发。
  岳州失守的奏折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报告朝廷,咸丰帝大为震怒,立即命军机起草,颁布上谕:一、巴陵知县胡方穀、参将阿克东阿即行处斩;二、岳州知府廉昌监候秋后处决,博勒恭武革职拿问;三、任命两广总督徐广缙为钦差大臣、署理湖广总督,即赴武昌防守,原湖广总督程矞采革职。
  张亮基拜读上谕后,两眼滞呆,双手冰凉、仿佛眼前摆着的不是煌煌圣旨,而是胡方穀、阿克东阿、廉昌血淋淋的头颅。一整天,他茶饭不思,六神无主,像木偶似的坐在签押房里。岳州失守的凶讯沉重地压在巡抚衙门的上空,衙门内外死一般的沉寂,庆贺长沙解围的欢乐气氛,已被彻底扫荡干净。张亮基眼前浮现出几天前长沙城激战的惨象,幸亏长毛主动撤走,否则,长沙城的命运会和岳州城一样。但长毛用兵狡诈,说不定哪天又会突然挥师南进,攻下长沙。那时自己的这颗头颅不是被长毛砍下,便是被朝廷砍下。张亮基想到这里,眼前一黑,从太师椅上摔了下来……
  "好了,终于醒过来了!"当张亮基睁开双眼时,看见夫人正垂泪守候在他的身旁。他这才发现自己已躺在卧房里。天已黑了,烛光下,依稀看见潘铎、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站在卧榻四周。张亮基招呼他们坐下。
  "岳州失守,皇上震怒,诸位都已看到上谕,真令人痛心啊!"喝下一口参汤后,张亮基的精神好多了。
  "胡方穀等弃城逃命,上负朝廷之寄托,下违大人之军令,杀头不足恤;请大人不必忧伤,务望保重。"江忠源很鄙夷胡方穀等人的行为。他心里想,这样的人,如在我的手下,不待朝廷下令,早就先把他杀了。
  张亮基点点头,说:"我并不是怜恤他们。身为一城之主,临阵脱逃,理应斩首,以肃国法军纪。我是在想,将士们如何这般不中用,任长毛横冲直撞。现在长毛并未撤离湖南,保不定他们哪天又回过头来打长沙。湖南境内的兵祸何日是了啊!"
  "长沙的戒备不能松。"潘铎和张亮基有同感。
  左宗棠没有作声。对岳州失守、守城文武出逃一事,他认为不屑一提。在他的心目中,那些人不过是一班酒囊饭袋而已,本来就不够资格担此重任。是谁把这批废物提拔上来,安置在这个重要的位子上呢?还不是朝廷的决定!现在出事了,杀他们来出气,有什么用呢?第一个该谴责的,是中枢那些决策者们。无用之辈占据要津,自己满腹经纶,连个进士都没取中。他越想越气,干脆紧闭双唇,不发表意见。
  又喝下两口参汤,张亮基的精神全恢复了。他想,正好趁着大家都在这里,谈谈省里办团练和请曾国藩出山的事,便把一份禀报递给潘铎,说:"今天浏阳县来了一份禀报。最近,县里又闹出一桩大案。征义堂堂长周国虞杀了狮山书院廪生王应苹,封存粮仓,强迫有钱人打造武器,准备造反。长毛已闹得天翻地覆了,再加上这些土寇又吵得各地不得安宁,我们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应付。前向,我跟诸位商量过团练的事,大家也认为全省都可以仿照湘乡、新宁等县的样子,把团练办起来。一则可以抵御发逆的入侵,二则可以镇压当地土寇,三则还可以清除奸细,整肃民风。这次岳州失守,关键原因是奸细在内部作乱,地方失察。倘若没有晏仲武作内应,岳州城决不可能陷落。"
  "晏仲武的事,早一个月前就有人告发过,我也札饬廉昌严加查访。谁知廉昌禀报说,晏仲武办理水营卖力,一贯襄助官府,忠诚可靠,请求平息诽谤,奖励晏某,勿寒忠良之心。真真糊涂昏庸,忠奸不辨!"潘铎气愤地说。
  张亮基说:"各县办团练,全省要有一个人来总管。前向我们议定请曾涤生侍郎来主持。早几天,他回信说要在家终制,不能出山。不知那是客气,还是真的不愿出?"
  潘铎说:"曾涤生要在家终制,也是实情。人同此心,不可强求,那就再请别人吧!"
  "你看请谁呢?"左宗棠望着潘铎问。
  "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人,还是请罗泽南到长沙来吧!"
  "罗泽南威望浅了,不合适。"张亮基不同意。
  江忠源说:"此事非涤生不可,别人谁都办不好。"
  "也不是说除涤生外就没有第二人了。不过,目前从资历、地位和才具几个方面来看,还只有曾涤生比较合适。"左宗棠一边浏览浏阳县的禀报,一边说,"关键是要弄清涤生不愿出山的原因。依我看,潘大人刚才说的,尚不是主要原因,那只是推辞的理由。"
  "你看真正的原因在哪里?"张亮基问。
  "我看真正的原因,是涤生对自己办好团练一事没有信心。这也难怪,他虽然兼过兵部左堂之职,其实并没有亲历过兵事。涤生为人,素来胆小谨慎,现在要他办团练,和兵勇刀枪打交道,他不免有些胆怯,要找个人给他打打气才行。"
  "季高说得对!要能找到一个涤生平素最相信的,又会说话的人去说动他,他是会出山的。我了解他。他虽胆小谨慎,但也不是那种只图平平安安,怕冒风险的人。"江忠源说。
  "能够把涤生说动当然好,谁去当说客呢?"潘铎问。
  "我倒想起一个人。"左宗棠故意放慢语调。
  "谁?"张亮基迫不及待地问。
  "他是我的同乡,目前正丁忧在家,隐居东山梓木洞……"
  "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我的同年郭筠仙。"江忠源打断左宗棠的话。
  "对!就是郭嵩焘。涤生与他的交往,又胜过与我和岷樵的交往。他去劝说,比我们几个都合适。"
  江忠源点头说:"涤生朋友遍天下,最知己者莫过于二仙——筠仙和霞仙,筠仙去一定可以说动。"
  左宗棠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郭筠仙这人事业心极重,他想匡时济世,但又无领袖群伦之才,只能因人成事。他正要依靠曾国藩做一番事业,所以他会全力相劝。"
  江忠源笑道:"还是季高知人论世,高出一筹,涤生和筠仙的心坎,都让你摸到了。"
  "上次请朝廷诏命曾涤生办团练的奏折,朱批大概也快发下来了。先让郭筠仙去劝说,再加皇上的命令,不容他曾涤生不出山。"张亮基凄然一笑。
  潘铎请张亮基好好休息一晚,便和江忠源、左宗棠一起退出卧室。当夜,左宗棠修书一封,又顺便也给周夫人写了封家信。第二天一早,便派一匹快骑送往东山去。
四 陈敷游说荷叶塘,给大丧中的曾府带来融融喜气
  郭嵩焘五年前中进士点翰林,还未散馆,母亲便病逝,几个月后,父亲又跟着母亲去了,于是他母忧、父忧一起丁。太平军围长沙时,他估计马上就会到湘阴来,遂举家迁移东山梓木洞。在幽深的山谷里,郭嵩焘诗酒逍遥,宛如世外神仙。
  这几天好友陈敷来访,他天天陪着陈敷谈天说地,访僧问道。
  陈敷字广敷,江西新城人,比郭嵩焘大十余岁,长得颀长清癯。陈敷为学颇杂,三教九流、天文地理,他都曾用功钻研过;更兼精通相面拆字、卜卦扶乩、奇门遁甲、阴阳风水,颇有点江湖术士的味道。
  这天,郭嵩焘正与陈敷畅谈江湖趣事,家人送来左宗棠的信。
  "这真是一句老话所说的: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郭嵩焘看完信,十分感慨地说,并随手将信递给陈敷,"我来梓木洞才多久,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似的。不知季高已当上巡抚的师爷,更不知涤生已奔丧回到荷叶塘。真正是神仙好做,世人难为。"
  郭嵩焘说话间,陈敷已把信浏览了一遍,笑着说:"左师爷请你当说客哩!"
  "我和涤生相交十多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这个使命我大概完成不了。"
  "也未见得。"陈敷头靠墙壁,随随便便地说,"曾涤生侍郎,我虽未见过面,但听不少人说过,此人志大才高,识见闳通,是当今廷臣中的凤毛麟角。他素抱澄清寰宇之志,现遇绝好机会,岂会放过?我看他的推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筠仙此去,我包你马到成功。"
  "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嵩焘摇摇头说,"曾涤生虽胸有大志,但处事却极为谨慎。一事当前,顾虑甚多。这样大的事情,要说动他,颇不容易。况且他在籍守制,亦是实情。别人墨绖在身,可以带孝办事,官场中甚至还有隐丧不发的丑闻。但曾涤生素来拘于名节,他不会做那种惹人取笑的事。再说他一介书生,练勇带兵,非其所长,能否有大的成效,他也不能不有所顾虑。"
  陈敷笑笑:"你还记得他的那首古风么?"
  "不知你说的是哪一首?"
  "曾侍郎的诗文,海内看重,每一篇出,士人争相传诵,我亦甚为喜爱。你是他的好友,于他的诗作自然篇篇都熟。我背几句,你就知道了。"陈敷摇头晃脑地吟唱,"生世不能学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三年海国困长鲸,百万民膏喂封豕。诸分密勿既不藏,吾徒迂疏尤可耻。高嵋山下有弱士,早岁儒林慕正轨。读史万卷发浩叹,余事尚须效膑起。"
  "知道知道,这就是那首《戎行图》了。"
  "读其诗,观其人,我以为,谨慎拘名节是其外表,其实,他是一个渴望建非常之业,立非常之功,享非常之名的英雄豪杰式的人物,而不是那种规规然恂恂然的腐儒庸吏。"
  郭嵩焘不禁颔首:"仁兄看人,烛幽显微,真不愧为相面高手。"
  说罢,二人一齐笑起来。过一会,陈敷问:"你刚才提起相人一事,我问你一句,曾侍郎是否也信此事?"
  "涤生最喜相人,常以善相人自居。"
  "这就好!"陈敷得意地说,"在梓木洞白吃了半个月的饭,无可为报,我陪你到湘乡走一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嵩焘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说:"好极了!有仁兄相助,一定会成功。"
  过几天,郭嵩焘、陈敷二人上路了。他们先到长沙见过左宗棠。左宗棠拿出一封翰林院侍讲学士周寿昌的信。郭嵩焘看完信后很高兴,说:"荇农这封信来得及时,正好为我此行增加几分力量。"便向左宗棠要了这封信,继续向湘乡走去。
  这一天,二人来到湘乡县城,拣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夜里,郭嵩焘将曾国藩的模样细细地向陈敷描绘一番,然后又将曾氏一家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并仔细画了一张路线图。
  第二天一早,陈敷告别暂留县城的郭嵩焘,独自一人向荷叶塘走去。当天晚上宿在歇马镇。次日午后,陈敷远远地望见一道粉白色围墙,便知曾府已经到了。他缓步向曾府走去,见禾坪左边一口五亩大塘的塘埂上站满了人。十多条粗壮汉子正在脱衣脱裤,个个打着赤膊,只穿条短裤。湖南的初冬,天气本不太冷,且今天又是一个少见的和暖日子。那些汉子们喝足了烧酒,半醒半醉的,吆喝一声,毫不畏缩地牵着一张大网走向水中,然后一字儿摆开,向对岸游去。一会儿,塘里的鱼便吓得四处蹦跳。头大身肥的鳙鱼在水面惊慌地拱进拱出,机灵强健的鲤鱼则飞出水面,翻腾跳跃。站在塘埂上的观众,也便飞跃着跑向对岸。塘里打鱼的汉子们开始收网了。两边的人把网向中央靠拢,数百条肥大的草、鲤、鲢、青、鳙鱼东蹦西跳。阳光下,银鳞闪耀,生机勃勃,煞是逗人喜爱。
  陈敷这时看见塘埂上站着一位长脸美髯,宽肩厚背、身着青布长袍的中年人,正在对人指指点点说着话,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声,随着鱼网的挪动而移步,像个孩子似地喜笑颜开。陈敷心想:这人大概就是曾国藩了。常听人说曾国藩严肃拘谨,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但眼前这人却天真毕露,纯情烂漫。"难道是他的弟弟?筠仙说曾国藩有个弟弟极像他。"陈敷想。他走上前问:"请问大爷,曾侍郎的府第在这里吗?"
  "正是,先生要找何人?"
  "山人闻曾侍郎已回家奔母丧,特来会他一会。"陈敷见那人收起笑容后,两只三角眼里便射出电似的光芒,心中暗暗叫绝。
  "先生会他有何事?"
  "山人云游湘乡,见离此不远的两屏山,有一处吉壤,这块地,全湘乡县没有任何一人有此福分,唯独曾府的老太太福寿双全,可配葬在那里。故山人特来告知曾侍郎。"
  那人面露微笑说:"鄙人正是曾国藩。"
  陈敷忙说:"山人不知,适才多多冒犯大人。"说罢,连忙稽首。曾国藩爽朗一笑:"先生免礼。国藩今日在籍守丧,乃一平民百姓,先生万勿再以大人相称。贱字涤生,你就叫我国藩或涤生吧!"
  陈敷原以为曾国藩必定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见他如此爽快平易,不觉大喜,不待曾国藩问,便自我介绍:"山人乃江右陈敷,字广敷,欲往宝庆寻一友人,路过贵乡,闻大人,"
  陈敷话一出口,又含笑改口,"闻大爷已丁忧回籍。欲来拜谒,恨无见面之礼,也不知老太太已下葬否,遂在附近私下寻找四五天,昨日觅到一块绝好吉壤,故今日专来拜访。"
  "难得先生如此看得起,令国藩惭愧。请先生到寒舍叙话。"
  曾国藩带着陈敷进了书房,荆七献茶毕,曾国藩说:"刚才先生说在两屏山觅到一吉壤,国藩全家感激不尽。实不相瞒,家母灵柩一直未下土,为的是在等地仙的消息。"
  "寻常地仙,不过混口饭吃而已,哪里识得真正的佳城吉壤。"
  "诚如先生所言。鄙人早先本不信地仙,家大父生前亦不信三姑六婆、巫师地仙。"
  "混饭吃的油嘴地仙,固不值得相信,但风水地学却不能不信。"陈敷正色道,"当年赤松子将地学正经《青囊经》三卷授黄石公,黄石公又将它传给张良,张良广收门徒,传之四方,造福人类。其中卷《化机篇》说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形,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气行于地,地丽于天,因行察气,以立人纪。'地气天文本为一体。人秉天地阴阳二气所生,岂能不信地学?地学传到东晋郭景纯先生,他著《葬书》,将地学大为发展,并使阴宅之学更臻完善。《葬书》上说;'占山之法,以势为难,而形次之。势如万马,从天而下,其葬王者。势如巨浪,重岭叠峰,千乘之葬。势如降龙,水绕云从,爵禄三公。势如重屋,茂草乔木,开府建国。势如惊蛇,曲屈徐斜,灭国亡家。势如戈矛,兵死形囚。势如流水,生人皆鬼。'可见,这阴宅之学,功夫深得很,不是轻易能探求得到的。"
  曾国藩听陈敷说出这番话来,知他学问渊懿,遂点头说:"先生之言很有道理。自从家祖母下葬七斗冲,鄙家发达之后,国藩也就相信阴宅地学了。"
  "令祖母下葬七斗冲后,家里有哪些发达?"
  "自从家祖母葬后,第二年,国藩便由从四品骤升从二品,后来六弟入国子监,九弟亦进了学。"
  陈敷哈哈笑道:"令祖母下葬的七斗冲,山人特地去看过。那里前滨涓水,后傍紫石山,出路仄逼,草木不丰,只能算块好地,够不上吉壤佳城,所以它只保祐得大爷官升二品,令弟亦只能入监进学。七斗冲何能跟两屏山相比!这两屏山葬地,"陈敷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一下,两目注视曾国藩,见他凛然恭听,便轻轻地说,"不是山人讨好大爷,这两屏山葬地,将保祐尊府家业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日后将成为当今天子之下第一家。"
  曾国藩两只三角眼里射出惊诧而灼热的光辉,激动地说:"倘若真如先生所言,国藩将以千两银子相报!"
  陈敷摇头,淡淡一笑,说:"山人生计自有来路,这些小技,乃兴之所至,偶一为之。漫说千两银子,便是万两黄金,山人亦分文不受。"
  曾国藩见陈敷并非为金钱而来,对他更加敬重,也更相信了,便客气地说:"待先生用完饭后,我陪先生一起到两屏山去看看。"
  两屏山离白杨坪只有十里路。吃完饭后,国藩带着满弟国葆,陪陈敷一起徒步来到两屏山。三个人在山前山后看了一遍,然后登上山顶。陈敷指着山势,对曾国藩说:"大爷,这两屏山乃是一只大鹏金翅鸟。你看,"陈敷遥指对面山峰说,"对面是大鹏的左翼,我们脚下是其右翼。"陈敷又指着山下的一条路说,"这是大鹏的长颈。大爷看,远处那座小山是大鹏的头,后面那个山包是大鹏的尾。"
  这一带,曾国藩从小便熟悉,只是从来没有站在山顶,作如此俯瞰。经陈敷一指点,他越看越像,仿佛真是庄子《逍遥游》中所描绘的那只"展垂天乌云之翼,击三千里之水,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神鸟。陈敷又指着尾部说:"我昨天看到那里有一座修缮得很好的坟墓,也不知是哪位地仙看的,算是有眼力。"
  曾国藩顺着陈敷的手指方向看去,说:"那座坟我知道,不是哪个特意看的,而是无心碰上的。"
  "无心碰上的?"陈敷惊奇地问,"怎么碰得这样好?"
  "我们荷叶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曾国藩缓缓地说,"前明嘉靖年间,贺家坳有个贺三婆婆,带着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儿子名唤狗伢子。母子二人终年在荷叶塘一带以乞食为生。那年大年三十,风雪交加,母子俩乞讨回家途中,路过两屏山时,贺三婆婆一脚未走稳,从山上滚到山脚,摔死在一块石头边。狗伢子抱着母亲痛哭,想自己家无尺寸之地,如何埋葬呢?只好就地挖了一个坑,把母亲掩埋了。狗伢子埋葬母亲后,便离开荷叶塘,远走他乡。四十年后,狗伢子在外乡发财致富,三个儿子也都得了功名。他带着大把钱衣锦还乡,乡亲们都说是贺三婆婆的坟地好。于是狗伢子将母坟修缮一新,并请人年年代他祭奠。"
  "哦!原来这样。"陈敷笑着说,"这贺婆婆葬在大鹏鸟的尾巴上,保祐了后人发财致富得功名,这便是这块宝地的明证。我现在看中的是大鹏鸟的嘴口,那才是胜过尾部千百倍的好地。大爷请下山,我陪你亲自去看看。"
  三人一起来到被陈敷称之为大鹏嘴口的小山边,只见此地山峰三面壁立,中间一块凹地。山不高,却林木葱茏,尤其是那块凹地,芳草丰盛,虽是冬天,亦青青翠翠;环绕四周的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中时见游鱼出没。曾国藩心中赞道:"果然一块好地。"
  "大爷看此地山环水抱,气势团聚,草木葱郁,活力旺盛。这种山、水、势、气四样俱全的宝地,世上难得。"
  曾国葆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连连点头:"陈先生说得不错,这方圆百来里地面,确实再也找不出一块这样好的地来。"
  陈敷说:"自古以来,风水之事不能不讲。当年朱洪武贫不能葬父母,祷告上天,代为看管,用芦席将父母尸体包好,浅浅下葬。后来,扫平群雄,据有天下,打发刘伯温到凤阳老家营造皇陵。刘伯温看了看朱洪武父母的葬地,对人说:'原来皇上的双亲葬在龙口里,怪不得今日坐江山。'"
  说到这里,曾国藩、曾国葆都笑起来。陈敷继续说:"葬在龙口出天子,葬在凤口出皇后,葬在大鹏口里出将相。大爷,请再也不要迟疑,就将老太太的灵柩下葬此地吧!"
  曾国藩高兴地说:"先生说得好,过些日子,就把灵柩移来,葬在这里。"
  陈敷又打开罗盘,细细地测了一番,削一根树枝插在凹地上,说:"这里便是金眼的正中处,让老太太头枕山峰,脚踏流水。"
  说罢,三人一起离开大鹏金翅鸟的嘴口回白杨坪。
  听说来了位奇人,给老太太寻了一个绝好佳城,可以保祐曾府大吉大利,阖府上下,无不欢喜。曾麟书也过来见了陈敷,说了几句感谢话。晚饭时,曾氏五兄弟都陪着陈敷吃饭,以示谢意。晚饭后,曾国藩把陈敷请进书房,秉烛夜谈。
  陈敷浪迹江湖几十年,一肚子奇闻异事,今日又因有所为而来,更是滔滔不绝。曾国藩也将朝中一些有味的故事,拣了一些说说。二人谈得甚是投机。
  "三个月前,我住在长沙,那正是长毛围攻长沙最紧张的日子。"陈敷有意将话题扯到战事,并刺激他,"亏得张中丞居中调度,更兼左师爷出谋画策,亲临指挥,江将军率楚勇拼死抵抗,终于保住长沙几十万生灵免遭蹂躏。山人想,左师爷、江将军都只是文弱书生,何来如此胆识魄力。从左、江身上,我看到湖南士子的气概,真佩服不已。"
  这几句话,说得曾国藩心里酸溜溜的,他强作笑容说:"湖南士人为学,向来重经世致用,大都懂些军事、舆地、医农之学,不比那些光会寻章摘句的腐儒。"
  "大爷是湖南士人的榜样,想大爷在这些方面更为出类拔萃。"
  曾国藩颇难为情地一笑,说:"鄙人虽亦涉猎过兵医之类,但究竟不甚深透。左、江乃人中之杰,鄙人不能与之相比。"
  陈敷道:"大爷过谦了。想大爷署兵部左堂时,慨然上书皇上,谈天下兵饷之道,是何等地鞭辟入里、激昂慷慨;举江忠源等六人为当今将才,又是何等地慧眼独具,识人于微。依山人之见,左、江虽是人杰,但只供人驱使而已,大爷才真是领袖群伦的英雄。"
  "先生言重了。不过,国藩倒也不愿碌碌此生,倘若长毛继续作恶下去,只要朝廷一声令下,国藩亦可带兵遣将,乘时自效。"
  说到这里,陈敷见其三角眼中两颗榛色眸子分外光亮,暗想:曾国藩动心了。陈敷有意将曾国藩谛视良久。曾国藩感到奇怪,问:"先生为何如此久看?"
  陈敷说:"今日初见大爷时,见大爷眉目平和,有一股雍容大方、文人雅士的风度。适才与大爷偶谈兵事,便见大爷眉目之间,出现一股威严峻厉、肃杀凛冽之气。当听到大爷讲带兵遣将、乘时自效时,此气骤然凝聚,有直冲斗牛之状。"
  曾国藩见陈敷说得如此玄奥,大为惊讶,暗想:这陈敷莫不就是古时吕公、管辂一类人物。曾国藩往日读书,就十分留意那些隐于占卜星相中的奇人。他细看眼前这位学问博洽、谈吐不俗,不畏旅途艰难,无偿地送来一处绝好吉壤的江右山人,心中顿起敬意。他自己喜欢看相,便趁机问道:"史书上载有星相家吕公、管辂的事,断人未来吉凶,毫发不差,真是神奇。请问先生,这人之贫富寿夭,真能够从骨相上判断出来吗?"
  "当然可以。"陈敷断然答道,"《孔子三朝记》上说:'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文王取人以度。'古代圣贤选择辅佐,总先从骨相着眼,而所选不差,足可资证。玉蕴而璞,山童而金,犬马鹑蛩,相之且有不爽,何况于人。只是人心深微,机奥甚多,相准不易。"
  "先生高论。"曾国藩心中欢喜,又说,"照这样说来,这相人之事可以相信了。"
  "相人之事,有可信,亦有不可信。"陈敷侃侃而谈,"若是那种挂牌设摊,以此谋生之辈,其相人,或迎合世人趋吉好利之俗念,或为自己某种意愿目的,往往信口雌黄,亦或阿红踩黑,此不过是攫人银钱的骗局而已。若夫博览历代典籍,推究古今成败,参透天地玄黄,洞悉人情世态者,其平日不轻易相人,要么为命世之主指引方向,要么为辅世之才指明前途,要么为孝子节妇摆脱困境,胸中并无一丝私欲。其所图者,为国家万民造福,为天地间存一点忠孝仁义之气。这种人不相则已,相则惊天动地。如此星相家,岂可不信?"
  曾国藩频频颔首,说:"先生所论,洞察世情,不容鄙人不佩服。不过,鄙人心中有一段往事,其中缘故,一直不解。先生可否为我一释?"
  "大爷有何不解之事,不妨说与山人听听。"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曾国藩缓慢地说,"那年国藩尚未进学,一次偶到永丰镇赶集,见集上一先生,身旁竖起一块布幡,上书'司马铁嘴相命'六个大字。我那时正为自己年过二十,尚无半个功名而苦恼,便走到司马铁嘴面前,求他相一相,看此生到底有没有出息。司马铁嘴将我左瞧右看,好半天后,沉下脸说:'先生是喜欢听实话,还是喜欢听奉承话?'我心头一惊,自思不妙。但既然已坐到他的对面,便不能中途走掉,于是硬着头皮说:'当然要听实话。'司马铁嘴把我又细细端详一番,说:'不是我有心吓唬你,你这副相长得很不好,满脸凶气死气,将来不死于囚房,便死于刀兵。我说了实话,你心中不舒服。你这就走吧!我也不收你的钱,自己今后多多注意。'我听了好不晦气,一连几个月心神不定。谁知我第二年就进了学,第三年便中了举,再过几年,中进士点翰林,一路顺利。点翰林回家的那年,我特地到永丰镇去找司马铁嘴,谁知再也找不到了。别人说,司马铁嘴知我回来修谱,吓得半个月前便逃走了。陈先生,你说那个司马铁嘴的话可信不可信?"
  "哈哈哈!"陈敷一阵大笑,心想:怪不得他不愿出山办团练,是怕死于刀兵之中,必须彻底打消他这个顾虑。"有趣!有趣!司马铁嘴可惜走了,不然,山人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至愚至陋的算命先生。山人想那司马铁嘴一定是多时没有生意,穷极无聊,拿大爷开心取笑罢了。大爷的长相,倘若在不得志之时,双眉紧蹙,目光无神,两颊下垂,嘴角微闭,的确给人一副苦难中人的感觉。但那个铁嘴忘记了相书上所说的'相随心转'的道理。大爷这副相,若长在心肠歹毒、邪恶多端人的脸上,或有所碍。但他不知,大爷乃堂堂正正伟男子,是忠贞不二、嫉恶如仇的志士,一颗心千金不换,万金难买。可惜他一个庸人,哪能看得透彻!何况大爷十多年来为学勤勉,为官清正,纾君主之忧,解万民之难,在刑部为百余人洗冤伸屈,在工部为数十州县修路架桥,功德广被人世,贤名远播四域。大爷面相,已早非昔日了。"
  陈敷这盆米汤,灌得曾国藩喜滋滋乐融融,连声说:"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山人从今日午后来,便留心大爷面相骨相。见大爷山根之上,光明如镜,额如川字,驿马骨起,三庭平分,五岳朝拱,三光兴旺,六府高强。此数者,若备一种,都大有出息。大爷全兼足备,前程不可限量。且骨与肉相称,气与血相应。无论从面相骨相而言,均非常人所有。看来大爷位至将相,爵封公侯,是指日可待之事。"
  曾国藩连连摆手,说:"先生这番话,鄙人担当不起。想鄙人出身微末,秉性愚钝,有今日之名位,亦大出意外,何敢望公侯将相之荣贵。"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敷说,"历来农家出俊秀,大爷不必自限。我细思过,相书上所言,类似大爷骨相者,古来只有三人。即唐之郭汾阳、裴相国,明王文成公,然则三人皆以平乱之功而名垂史册。如此看来,大爷也将要从此发迹。"
  曾国藩想到对张亮基邀请的推辞,一时陷于沉思。陈敷见曾国藩不语,便继续说下去:"大爷,贵府昆仲,山人今日有幸得以谒见,不是山人面谀,大爷兄弟五人,个个玉树芝兰,人人官秩隆盛,尤以大爷和九爷面相最好,将来都可列五等之爵。"
  "如先生之言,国藩亦可置身戎间,上马杀贼了?"
  陈敷点头,说:"山人这些年来夜观天象,见轸翼之间将星特别明亮。在轸星十六度处有一将星尤其耀眼。轸星十六度下应长沙府,故山人这几年一直在荆楚一带游历,广结英雄豪杰。今日一见大爷,心中暗自诧异,自思相人三十余年,足迹遍天下,从未见过大爷这等骨相的人。昨日又偶遇大鹏金翅鸟之嘴。如此看来,天意已在大爷昆仲身上,请万勿错过好时机。古人云,天赐不取,反受其咎。请大爷好自为之。山人所言实乃天机,幸勿与外人道。"
  曾国藩神色庄严地点了点头。这时,曾府的报晓鸡已发出第一声啼叫,曾国藩吹熄灯,与陈敷对床而卧。
  日上三竿,陈敷起床,曾国藩早已不见。曾国藩将昨夜与陈敷的一番话,择要告诉了诸弟。四个弟弟,个个欢喜。想当今满目刀兵,遍地狼烟,正是男儿争功名、猎富贵的好时候,莫不是天遣异人来指引方向?曾府上下将陈敷看得如同神仙似的。兄弟五人齐齐陪伴陈敷吃早饭。饭毕,陈敷告辞。
  曾国藩命荆七取出百两白银来,酬谢陈敷看地之劳。陈敷笑了笑,轻轻用手推开,说:"待大爷功成名就之后,再赏山人不迟。"
  曾国藩将陈敷送出大门外二里路远,国潢、国华,国荃、国葆四兄弟又将陈敷送到贺家坳后,才彼此拱手作别。
五 郭嵩焘剖析利害,密谋对策,促使曾国藩墨绖出山
  陈敷返回湘乡县城旅店,将此行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郭嵩焘。嵩焘大喜道:"广敷兄,你不仅会看相看风水,巧舌如簧,还会察访民情,连荷叶塘死了几百年的贺三婆婆的坟都给你派上用场了。"
  陈敷得意地笑道:"贺三婆婆的坟给那块风水宝地作了最好的证明。不然,我与曾侍郎素不相识,他们何以会相信我呢?"
  郭嵩焘也笑道:"不是贺三婆婆给你的宝地以证明,怕是你的宝地是受贺三婆婆的启发吧!"
  陈敷大笑起来。笑完后,正色道:"筠仙,你不要说风凉话。这风水地学的确不可不信。你想想看,若不是父母葬得好地,朱元璋一个要饭的和尚,怎么会当起九五之尊来呢?"
  郭嵩焘点点头说:"对风水之说,我取圣人的态度,也学个子不语:既不信,亦不贬。"
  "幸好曾侍郎一家不取你的态度。不然,我这一套就吃不开了。"陈敷一边说,一边收拾行李,"筠仙,对曾侍郎,我讲的是虚,你这次去要讲实,实实在在地剖析局势,打消他的顾虑。他不是二十几岁的热血青年,不会因为我那几句空头话,就会不顾一切地出山办事。曾侍郎常对人说要实事求是。我那一番话,会对他起些作用,但关键还在于你的实话。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我去宝庆府寻一个方外友人。你此番去,必定会和曾侍郎一道出来。好自为之吧,前程大得很。"
  "兄台不要走,我们一起办吧!"
  "我是闲云野鹤,疏懒惯了,哪里耐得那种烦剧。"陈敷笑道,"贤弟珍重,后会有期!"说罢,飘然向宝庆方向走去。郭嵩焘也急忙收拾行装,离开旅店,向荷叶塘出发。
  陈敷走后的当天下午,湖南巡抚衙门遣人送来一封咨文。
  咨文转录兵部火票递来的上谕:前任丁忧待郎曾国藩籍隶湘乡,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钦此。
  曾国藩想,这是不是镜海先生密荐的结果呢?陈敷前脚走,上谕后脚便跟来了,难道真的就如这个江右山人所预言的:后半生将要由此而入阁拜相、封侯赐爵?他紧闭房门,燃起一炷清香,盘坐在床上。在袅袅香烟中,他微闭双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尘世的一切都已远去,灵府深处一片澄静,思路格外地清晰。这是他十年前跟随唐鉴读书,从唐先生那儿学来的诀窍。曾国藩治学不主门户,善于贯通各家学派。唐鉴有一次告诉他:"最是'静'字功夫要紧,大程夫子是三代后圣人,亦是'静'字功夫;王文成亦是'静'字有功夫,所以他能不动心。若不静,省身也不密,见理也不明,都是浮的。"
  唐鉴的话指点了他。他想到老庄也主张静,管子也主张静,佛家也主张静,看来这"静"字是贯通各家学派的一根主线,正是天地间最精微的底蕴,所以各家学派都在这一点上建立自己的养性处世理论。管理国家也要这样,人们常称赞治国贤臣都是"每逢大事有静气"的人物。心静下来,就能处理各种纷乱的军国大事。从那时起,他每天都要静坐一会,许多为人处世、治学从政的体会和方法,便都在此中获得。尤其在遇到重大问题时,他更是不轻易作出决定,总要通过几番静思、反复权衡之后,才拿出一个主意来。为让气氛更宁馨些,还往往点上一支香。每见到这种情况,家人有再大的事也不打扰他。
  无论是为皇上分忧,还是为实现个人抱负,曾国藩认为都不应该推辞这个使命。十多年来,皇恩深重,皇上的江山和他自身及整个曾氏家族都早已联成一体。现在皇上要臣下临危受命,他怎能辞而不受?何况早在家乡读书时,他便立志,此生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业。进了翰林院以后,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文要有韩愈的成就,武要有李泌的功绩,从而彪炳史册,留名后世。自从升授礼部侍郎以后,他便更加踌躇满志。几年来,除户部外,他遍兼五部侍郎。国家大事,他件件都能应付裕如。在兼管兵部时,他遍读历代兵书,尤爱读《孙子兵法》和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眼看时局动乱,心中隐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他赋诗明志:"树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立志做孔孟诸葛亮一流的人物。现在长毛作乱,危及两湖,看来还有蔓延北去东下的危险,朝廷视之为心腹之患。拯国难,纾君忧,不正当其时吗?何况自己已与长毛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他恨死了这帮犯上作乱的叛逆。受命出山吧!蓦然间,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想起去年的一次朝会——
  乾清宫正殿。当年的太子奕詝、现在的年轻皇上,端坐在宝座上。他登基已一年多了,改号咸丰。
  在曾国藩看来,皇上好像有一股励精图治的劲头。一年多来,皇上广开言路,重用贤臣,颇思有一番作为。比起道光帝晚年来,朝中充满了生气。曾国藩因为遍兼五部,深知国事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连年干旱、虫灾,有的地方几乎是颗粒无收,而各级官吏的征搜敲诈则有增无已,到处是流离失所的饥民,是赤地千里的荒土。而更可怕的是,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科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弊,京官办事退缩、琐屑,外官办事敷衍、颟顸。上个月,曾国藩上了一折,指出当前国家有两大病患,一是国用不足,二是兵伍不精。他建议裁汰五万绿营兵,以裕国用。奏折送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来了,但只有"知道了"三个字,弄不清楚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曾国藩只有轻轻叹息而已。
  今天的朝会上,有几个大臣谈到广西的战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当谈起这件事,满朝文武,无不变色。大家心里都清楚,八旗驻防兵和绿营加在一起,虽然将近百万,但根本不能打仗;派遣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去督军,那其实也是无济于事的。
  曾国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国家经纬万端,最终归于天子一人。对年轻的咸丰帝,他充满希望。皇上若能这样继续下去,端正圣躬,发愤图强,则国事尚可为。想到这里,他把早已准备好的几点意见重新清理一下,从队伍中走出来,跪下奏道:"臣闻美德所在,常有一近似者为之混淆,若对此辨之不早,则流弊不可胜防。臣窃观皇上生安之美德,约有三端,而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可不预防其渐,请为我皇上陈之。"
  两班文武听到这里,吓得一声不敢吭。这曾国藩今天变成了虎胆豹心,竟然敢说皇上的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皇帝。
  但见"正大光明"匾下那位年方二十、瘦瘦精精的天子正在听着。或许是曾国藩的湘乡官话不大容易听得懂的缘故,皇帝的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在曾国藩略为停顿的当儿,咸丰帝微微一怔,说:"卿只管说下去。"
  曾国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臣每观皇上祭祀肃雍,跬步必谨,而寻常莅事,亦推求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为琐碎。自去岁以来,广林、福济、麟魁、惠丰等都以小节获咎。此风一长,则群臣皆务小而失大。即为广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材,其次者在审度地利,又其次者在慎重军需。而此三者,筹措中都有失误。"
  咸丰帝脸色已见不怿,为顾全体面,也怕堵塞言路,他没有发作,只是不大耐烦地打断曾国藩的话:"第二端呢?"
  "臣闻皇上万几之暇,熙情典籍,游艺之末,亦法前贤。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细,其流弊徒尚文饰,亦不可不预防。去岁广开言路,然群臣所奏,大抵以'知道了'三字了之。间有特被奖许者,手诏以褒倭仁,未几而疏之以万里之外;优旨以答苏廷魁,未几而斥为乱道之流,是鲜察言之实意,徒饰纳谏之虚文。"
  咸丰帝见曾国藩先是指责他处理广西军务失措,现又说他纳谏是虚,不觉大为恼火,本想不让他说完,但又想知道下文,于是带着怒气地指示:"曾国藩奏语宜短,快说下去!"
  曾国藩听到这句话,顿时感到脚腿发颤,虚汗直流。"是!"
  他镇静一下,决心一吐为快:"臣又闻皇上娱神淡远,恭己自怡。此广大之美德。然辨之不精,亦恐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犹不可不防……"
  "狂悖!放肆!"咸丰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来,臣工们也曾上过不少指责时弊,规劝皇上的奏疏,但语气都极为委婉温和。对这样的奏疏,咸丰帝看得下。尽管文字用得婉转,但用意他还是明白的,他喜欢臣下都用这样的语言奏对。
  他没有想到,今天曾国藩在众多文武面前,居然用"失误""虚文""骄矜"这样尖刻的语气来指责,他感到自己至高无上的尊严受到挫伤,怒火中烧。曾国藩分明是瞧自己只是刚过弱冠的年轻人,才敢于如此肆无忌惮。今日如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他厉声喝道:"曾国藩所奏纯属想象之词,并无实在内容。如此以激辞上奏而沽忠直之名,岂不虚伪?岂不骄矜?该当何罪!"
  两班文武见咸丰帝盛怒,莫不战栗异常。慌得大学士祁隽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国藩所奏狂悖,罪该万死。但姑念他敢于冒死直谏者,原视皇上为尧舜之君。自古君圣臣直,恳求皇上宽恕他这一次。"
  左都御史季芝昌也出班担保:"曾国藩系臣门生,生性愚戆,然心则最直最忠。倘蒙皇上不治其罪,今后自当谨慎。"
  咸丰帝看到祁隽藻、季芝昌都来说情,又思曾国藩之言本出于忠悃,今日治罪于他,势必招来朝野议论,反为不美。
  于是趁他们说情的当儿,把手一挥:"下去!"
  曾国藩不敢再说什么,忙磕头谢恩,退了下来。他不知那天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想到即将大祸临头,心中不免有点懊悔。原以为今上会有所作为,谁知却这样的器量狭小!他设想马上会来的处分:重则削职为民,轻则降级外调。他吩咐欧阳夫人收拾金银细软;又把纪泽叫到跟前,告诫他好生念书,日后只做一个明理晓事的君子,千万不要做大官。纪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曾国藩着实紧张了几天,后来听说咸丰帝气消了,只批评他"迂腐欠通",同时也肯定他"意尚可取",没有处分。一场惊恐虽已过去,但新天子的圣德,曾国藩也算体会到了。
  十多年的官场生涯,使曾国藩深深懂得,当今为官,没有皇上的信任、满蒙亲贵的支持,要办大事是不可能的。现在是办团练,性质更加不同。团练若不能打仗,则不成事;不成事,则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会成为一支实际上的军队。满人对握有军权的汉人,一向猜忌甚深。这支军队将会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无功,还有不测之祸。再说,湖南的吏治也太腐败了,在十八省中可谓首屈一指。从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责湖南的吏治。原巡抚陆费泉、布政使万贡珍、辰永沅靖道吕恩湛,都因贪污营私舞弊、办事颟顸等原因交部严议,或撤职查办。现在巡抚、两司虽说都换了新人,但多年来的腐败习气,岂是换掉几个人就会改变的?还有一个原因隐埋在他的心底最深处,不能有丝毫流露。
  过去在京中做官,从奏章、塘报,以及亲友的信函中,曾国藩知道国势已败坏。这次出京南下,从直隶到山东,从苏北到淮南,所到之处皆哀鸿遍野、饿殍盈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各种事态都使他感到国家正处在人心浮动、危机四伏的时刻。曾国藩多次在心里叹息:没有想到国势竟坏到这般地步!被太平军俘虏的那半天,他亲眼看到长毛军容整齐,战斗力强,军中亦不乏人才,尤其是那晚要他誊抄的告示,以民族大义鼓动汉人起来光复国土一节,更是甚合汉人之心。看来洪杨非等闲之辈。莫非天心真的已厌倦爱新觉罗氏,要改朝换代了么?自己受皇恩深重,理应匡扶皇室,但无心既厌,人力岂能改变得了!大厦将倾,一木难支;皇上的江山,能保得住吗?
  想到这些,曾国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欲效武乡、邺侯竟不能!"他决定不受命,至少暂不受命。曾国藩不再想了。他从床上起来,摊开纸,要给皇上写一份"恳请在籍终制折"。
  经过三四天的反复修改、润色、誊抄,奏折已出来了。正拟派人送往长沙,呈请张亮基代奏,荆七进来禀报:"湘阴郭翰林来访。"
  又是几年没见面了,曾国藩与郭嵩焘两位至交老友相见后分外亲热。郭嵩焘以晚辈身分,向停厝在腰里新屋的江氏老太太灵柩跪拜行礼,又拜谒老太爷曾麟书,并与曾国藩的四个弟弟一一见面。
  郭嵩焘对曾国藩说:"我来荷叶塘,一来向伯母大人致哀,二来向仁兄恭贺。"
  曾国藩惊道:"我有何事可恭贺?"
  嵩焘笑道:"听说仁兄即将赴省垣高就,总办全省团练事务,三湘士人,识与不识,莫不欣欣然,咸谓湖南之事可为,期望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素日澄清天下之抱负,抚境安民,拨乱反正。此等大好事,嵩焘能不恭贺?"
  曾国藩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兴奋,脸上却毫无表情,说:"筠仙谬听传闻。张中丞虽来信相邀,皇上近日也有谕旨,但国藩身已不祥,何能担此重任?张中丞那里早有信婉谢,皇上谕旨,我亦不能接受。"
  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两封信函来递给郭嵩焘。郭嵩焘看时,一封是转录兵部火票递来的上谕,一封是曾国藩刚誊正的奏折。折子的第一句写着:"臣恳请在籍终制,不能受命,仰祈圣鉴事。"郭嵩焘不再看下去,扔在一边,叹息道:"哎!可惜张中丞、左季高、江岷樵都看错了人。我郭嵩焘这二十年来自认与你最相知,看来也靠不住。'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原来只是文人的诗句,并不是志士的心愿。"
  曾国藩是个最要强的人,郭嵩焘这几句挖苦话,说得他脸一阵阵发热,极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热孝在身啦!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办事的道理?"
  郭嵩焘并不理睬他的表白,继续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只有一人没有说错。"
  "谁?"曾国藩脱口而出。
  "湖南水陆提督鲍起豹。他说,曾国藩乃一介文弱书生,他有何本事办团练,别看他平日气壮如牛,到头来一定胆小如鼠。"
  曾国藩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他知道郭嵩焘在有意激将,反而脸不热了,平静地笑道:"好个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几句话就可以激得了的。"
  郭嵩焘正色道:"谁要激你?我只是为你可惜。你辜负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使恭王、肃学士、镜海先生得了个不知人的恶名。"
  曾国藩心里一惊,镜海先生向皇上密荐事,已从他的来信中得知,至于恭王、肃顺的保荐,却一点也不知。
  "筠仙,此话怎讲?"
  "你看看这封信吧!"
  郭嵩焘从袖口里掏出周寿昌给左宗棠的那封信来。曾国藩忙一手接过,细细地看着。
  周寿昌的信中讲,自唐鉴密荐后,皇上一直在考虑起用曾国藩,但未最后拿定主意。为此事,皇上分别召见恭王奕和内阁学士肃顺。二人都竭力主张起用汉人来平洪杨。恭王说曾国藩是先帝破格超擢的年轻有为人才,是林则徐、陶澍一类的人物,要皇上实心依畀,予以重用。肃顺更明确提出,当前两湖动乱,请饬曾国藩在原籍主办团练,效嘉庆爷平川楚白莲教的成法,给曾国藩方便行事的权利。如此,则洪杨可早日剪灭,国家可早得平安。皇上欣然接受,并夸恭王、肃顺见识卓越,老成谋国。
  曾国藩看完信,心情异常激动。自从陈敷来过以后,曾府表面上虽仍处大丧之中,内里则充满着融融喜气。国荃请了附近十多个风水先生去看那块凹地,无人不称赞这是块绝好的地,因而更加相信陈敷的话。加之又来了上谕,兄弟们都鼓励大哥晋省办团练。国华说:"李贺说得好:'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五等之爵从来靠沙场猎取,几曾见过以文章封侯的?"
  国荃说:"嘉庆年间,杨遇春不过是额勒登保手下一员武将,后竟拜陕甘总督,封一等侯。道光年间,马济胜一勇之夫而封二等男爵。靠的是什么,还不靠平叛的军功?"
  弟弟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曾国藩考虑得更深。陈敷的预言给他带来激动,增加了出山的信心。不过,预言终归是预言,并不就是现实,现实却有重重困难。现在,从周寿昌的信上,曾国藩却看到了希望。他与恭王、肃顺都有过多次接触。恭王才思敏捷,器识闳达,是皇族中最有头脑的人物。肃顺是郑亲王乌兰泰尔的第六子,明练刚决,敢作敢为,不但是满族中数一数二的拔尖角色,也是阖朝文武中少有人比得上的干才。上半年在京城时,曾国藩就知道皇上将会重用肃顺,依靠他来整饬朝纲,力矫弊端。肃顺的入阁拜相,只是明后两年的事了。有恭王、肃顺的信任,有皇上爽快地接受,还怕朝中无奥援吗?这个最大的顾虑一消除,曾国藩真的动心了。但他并不明白地表示出来,只是以一种遗憾的神情对郭嵩焘说:"这么大的事情,荇农居然不直接给我来信,他是还在记我的仇啊!"
  周寿昌字荇农,又字应甫,长沙人,道光二十四年中顺天乡试南元,二十五年中进士入翰林院。周寿昌结交甚广,官位虽不过一翰林院侍讲学士,然交游遍及王公大臣,是湖南京官中的百事通。出自他的消息,十之八九是可靠的。但周寿昌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有次在妓院,与妓女饮酒赋诗弹唱,差点被人告发,曾国藩以前辈身分声色俱厉地将他责骂一通。周寿昌嫌曾国藩太拘谨,曾国藩也怕以后受周寿昌的牵累。从那以后,二人往来就不多了。周寿昌通根出这个绝密消息,使曾国藩大为感激。
  "我那次说他,重是重了点,但完全是为他好。"
  "荇农还是领了你的情的,从那以后收敛多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季高,其实也就是告诉你。他不直接给你来信,是怕你还在记恨他哩!"
  "我要写封信去感谢他。我这人,有时对人脸色不好看,是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涤生,你看看,如果你坚不受命,恭王和肃学士会怎么想呢?"
  曾国藩低头不语,良久,轻轻地说:"筠仙,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从未跟张中丞、潘藩台他们打过交道,不知道彼此好不好相处。你也知道,湖南的情形是积重难返。我这人性子急,今后与湖南官场亦难相得。"
  "要说张中丞,此人最为爱才,为人又极坦诚。他不受苞苴之事,你应该知道。"
  "张中丞之清廉,的确古今少有。"
  "'当文官的不爱财,再平庸亦是良吏;当武官的不怕死,再粗鲁亦是好将。'这话是你说的。凭此一端,即知张中丞的品性。涤生,你大概不知季高是怎么到的长沙吧?"
  曾国藩摇摇头。
  "这是个令人捧腹的故事。"
  郭嵩焘将这次在长沙听到的计赚左宗棠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果然令曾国藩大笑不已,说:"季高此事,今后真要给他刻上墓志铭,让后世子孙都知道他左三爹爹是如何受骗当师爷的。"
  "用的手法虽是骗,但心却至诚可感。"
  曾国藩点头赞同。
  "潘藩台为人也忠厚本分,季高、岷樵都是多年老朋友了,这个顾虑不必要。至于湖南的吏治,说来的确腐败。但是,涤生兄,眼下中国十八省,哪个省的吏治又不腐败?天下乌鸦一般黑。除非不做事则已,既要做事,就无可选择之地。东坡问贾太傅:'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邪?'嵩焘借这句话问仁兄:'然则是天下无乐土,终不可有所为邪?'"
  曾国藩不觉笑起来,指着郭嵩焘说:"唐宋八大家,就只有你读得活!"
  "涤生,你莫跟我兜圈子了,什么热孝在身,什么湖南吏治腐败,都不是你不出山的主要原因,我知道你的顾虑在哪里。"
  "在哪里?"
  "今世知你者莫过于我。"郭嵩焘狡黠地望了曾国藩一眼,"你是担心长毛不好对付,怕万一不能成功,半世英名毁于一旦。"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既不首肯,也不否定。
  "涤生,我跟你打个赌:莫看眼前长毛势大,嵩焘料死他们不能成事。"郭嵩焘伸出一只手来,放到曾国藩面前,做出一个击掌的样子。国藩仍坐着不动,不露声色地问:"何以见得?"
  郭嵩焘将他这些天来,苦苦思索而得出的认识搬了出来:"长毛起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其所依靠者拜上帝会,所崇拜者天父天兄;信耶稣异教,迷《新约》邪书;所过之处,毁孔圣牌位,焚士子学宫,与我中华数千年文明为敌,已激起天怒人怨。凡我孔孟之徒、斯文之辈,莫不切齿痛恨。就连乡村愚民、贩夫走卒,亦不能容其砸菩萨神灵、关帝岳王像之暴行。涤生,你出山之后,打起捍卫名教的旗帜,必定得天下民心。天下人都归顺你的勤王之师,长毛还能长久吗?"
  郭嵩焘这番痛快陈辞,使曾国藩心智大开:洪杨以民族大义争人心,我则以卫道争人心!郭嵩焘见曾国藩眼中已射出兴奋的光芒,知这几句话已完全打动了他,于是益发高谈阔论:"涤生兄,你说吏治腐败,国事日非,不是办事之时。仁兄熟知本朝掌故,难道忘记了当年圣祖爷平三藩之乱的壮举吗?三藩作乱时,圣祖爷亲政不久。朝臣有的说,国家根基尚未大固,吴三桂等人势力很大,不如用抚保险。圣祖爷不为所动,坚决削藩。结果不但平息了三藩之乱,且借平乱之威刷新社稷,开创康乾盛世,使我大清江山固若金汤。沧海横流,更能显现出英雄的本色。仁兄一向仰慕武乡侯、邺侯。武乡受聘,正奸臣窃命;邺侯出山,当天下乱极。今日国势,如同汉末唐衰之时,焉知不再出武乡、邺侯?"
  曾国藩三角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连声叫道:"好!贤弟说得好极了!"
  "涤生兄,你素抱澄清天下之志,今日正可一展鸿抱。古人云:'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又云:'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故圣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以发。'今时机已到,气运已来,上自皇上亲王,下至士民友朋,莫不瞩目于你。你若践运不抚,临机不发,不但辜负了自己的平生志向,也使皇上心冷、友朋失望。涤生兄,你还犹豫什么呢?"
  "前人著书,说苏秦、张仪口似悬河,陆贾、郦生舌如利剑,适才听贤弟一番话,使国藩如拨云雾而睹青天,任铁石心肠亦不能不动心,今日方知苏张陆郦之不假!"曾国藩叹道。
  嵩焘高兴地说:"仁兄出山办团练,军饷是第一大事。前向长毛围城,藩库已空,料张中丞一时不易筹措,嵩焘即刻回湘阴,劝募二十万饷银,助兄一臂之力。"
  曾国藩拊嵩焘背,满怀深情地说:"难得贤弟一腔热血。若朝野文武都像贤弟这样忠于皇上,忧国忧民,哪来今日的洪杨作乱!就看在贤弟分上,也不由国藩不出。只是,"曾国藩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想到自己一贯打着终制不出的旗号,现在收起这个旗号,也得有个转圜,"国藩今日乃带孝之身,老母并未安葬妥贴,怎忍离家出山,且亦将招致士林指责!"
  郭嵩焘心里冷笑不止,说:"大丈夫办事,岂可过于拘泥!况且墨绖从戎,古有明训。为保桑梓而出,为保孔孟之道而出,正大光明,何况又有皇上煌煌明谕,仁兄不必多虑,若你尚有不便之处,可由伯父出面,催促出山,家事付与诸弟。这样,上奉君命,下秉父训,名正言顺,谁敢再有烦言?且我听老九说,前几天有一江右山人,为伯母寻了一个极绝极妙之佳城,将保祐贵府大富大贵,又断定仁兄此番出山,乃步郭汾阳、裴相国之足迹,日后必定封侯拜相。看来事非偶然,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备。仁兄万勿再固小节而失大义,徒留千古遗恨!"
  翌日,郭嵩焘将昨夜的谈话禀告曾麟书。麟书是湘乡县的挂名团总,这几天又听说了陈敷的预言,俟郭嵩焘说完,立即满口答应。遂面谕国藩移孝作忠,为朝廷效力。恰好这时,张亮基又来一信,报告武昌失守的消息,再一次恳切敦请国藩出山晋省。于是,曾国藩将家事妥为安排,与四个弟弟分别各作一次长谈。六弟、九弟、满弟都要求大哥这次就带他们出去,曾国藩考虑再三,决定暂带国葆一人先去长沙,叮嘱国华、国荃且安心在家,不要轻举妄动,视局势的发展再定进止。然后,他来到腰里新屋,在母亲灵柩前焚烧已经誊抄尚未发出的"恳请在籍终制折",并轻轻地对着母亲遗像说:"儿子不能尽人子之孝,庐墓三年了,为酬君恩,为兴家族,已决定墨绖出山!"
第四章 初办团练
一 乱世须用重典
  紧靠巡抚衙门的鱼塘口,新开办了一个衙门,招牌上写着"湖南审案局"五个大字。曾国藩在这个衙门里办事,当起以安境保民为主要职责的帮办团练大臣已经有两个月了。
  记得进长沙的那一天,他和郭嵩焘、国葆、康福一行来到大托铺时,江忠源便带着一百楚勇在镇上恭候,亲自陪他们进城。来到新开铺时,左宗棠又带着一班长沙乡绅和昔日师友,如黄冕、孙观臣、陈季牧及岳麓书院山长丁善庆、城南书院山长丁辅臣等来迎接。来到又一村巡抚衙门口,只见中门大开,张亮基带着前鄂抚罗绕典、布政使潘铎、按察使岳兴阿及盐道、粮道等一批高级官员早已等候在那里。当夜,张亮基在巡抚衙门大摆酒席,为曾国藩洗尘。张亮基如此隆重而诚恳地迎接,使曾国藩深为感动。一连几天,张亮基和曾国藩密谈。二人对湖南吏治松弛、匪盗横行,都深恶痛绝。曾国藩认为乱世须用重典,对官场要严加整饬,尤其对匪盗要严加镇压。张亮基完全赞同。对曾国藩所持的"宁可失之于严,不可失之于宽"的方略,张亮基也甚为欣赏。曾国藩又提出在省城建一大团,从各县已经训练的乡勇中择其优者,招募来省,严格训练,以这支团练来保卫省城安全,镇压各地匪乱的建议。张亮基个人也表示同意。只是兹事体大,要曾国藩亲给皇上上一奏章。最后,张亮基紧握曾国藩的双手,说:"今后有关湖南保境安民的一切,都拜托给仁兄了,全仗大才经纬。湖南是仁兄桑梓,仁兄对湖南的挚爱之心,定不在亮基之下,千万莫存避嫌之念,尽管放开手脚,施补天之术,使三湘父老早得安宁。"
  这番话,说得曾国藩热血沸腾,恨与张亮基相见太晚,对先前的谢绝颇感愧赧。
  第二天,曾国藩便向朝廷呈上一道奏折。曾国藩要在省城建大团,自然并不是仅仅为了防卫省城,镇压匪乱。他的主要意图在于建立一支新军。他的想法是:先招募少数人,加以严格训练,使之起到以一当十的效果;然后以这批人为骨干,再招募十倍二十倍的人,立即就可成为一支劲旅,到时拉出省外,与太平军较量。满人对汉人向来防范甚严,兵权由朝廷牢牢控制,从不放心让汉人多带兵,更不允许有人像明代戚继光那样建"戚家军"。或许是曾国藩的奏折写得含糊,或许是由于时局危急,咸丰帝知绿营不足依靠,希望有一支新的军事力量出现,也或许有恭王、肃顺和唐鉴的竭力担保,使得咸丰帝特别相信曾国藩,居然很快便亲自批复:"悉心办理,以资防剿。"
  曾国藩奉了这道圣旨,立刻把罗泽南和他的几个高足调来长沙。他的一千团丁,经过挑选后,带来八百。这些团丁编为两营,每营三百六十人,罗泽南带一营,王錱带一营;又从中抽调八十名精悍团丁,组成亲兵队,由曾国葆统领。曾国藩又亲自通过考核比较,从八十名亲兵中挑出彭毓橘、萧庆衍等六人来,由康福负责训练,充当自己的贴身保镖。这六个人都是曾国藩的亲戚或世谊。曾国藩认为,大团练勇中的大小头目,都必须有亲谊关系,这是将这支练勇连为一个坚强整体的纽带,彼此之间才能荣枯与共,生死相关。曾国藩叫罗泽南、王錱全力练勇,另外再请几个委员来办理日常案件。一听说新开办的审案局衙门中要委员办事,立即便有许多官员和绅士前来推荐人。曾国藩本想自己物色,不受推荐,但一来一时不易找到合适的人,二来刚办事碍不过情面,便从那些被荐人中挑出十余名,委托过去岳麓书院的同窗好友在籍江苏候补知州黄廷瓒负责。
  春节刚过,道州天地会头领何贱苟,以道州岩头村、常宁五洞、桂阳白水洞、宁远赖子山为据点,发牌吊码,扩大组织,会众发展到四五千人,分布十余州县,在太平军节节胜利的鼓舞下,宣布起义,自称普南王,围攻县城,杀把总许得禄、典史吴世昌。曾国藩速派刘长佑、李朝辅带楚勇四百、王錱带湘勇四百前去镇压。刚出发不久,衡山草市刘积厚又起事。曾国藩急忙派人通知王錱,叫他先去草市,然后再去道州。过几天,安化蓝田串子会又宣布起义,江西上犹刘洪义的义军进入桂东,杀死清兵把总吕志漳、绅士黄达三,进据沙田。还有攸县的红黑会、桂阳的半边钱会、永州的一股香会,都在积极发展会众,酝酿起事。更使曾国藩头痛的是,这几个月里,又新冒出一批游匪。这批游匪主要有三种人:一种是从岳州、武昌、汉阳等城逃出的兵勇,无钱回家,又无营可投,沿途逗留,随处抢窃;一种是太平军与清兵交战过程中,被烧了房屋而无家可归的百姓,弱者沦为乞丐,强者聚众生事;一种是清兵行军打仗中所掳的长夫,用过之后,没有盘缠回家,于是辗转流落,到处滋扰。这些游匪大半混迹市井,破坏性很大。
  曾国藩指示审案局,对这些危害社会治安的不良分子,一律处以重刑。为着鼓励团丁,他规定,凡捉一匪徒,赏银五两。重赏之下,团丁个个踊跃,有的一天甚至捉几个送来。不管是游匪、土匪、抢王、盗贼及其他闹事者,捉一个,杀一个。不管谁来讲情,曾国藩都不宽宥。他常对委员们讲,镇压匪乱,要心狠手辣,不讲仁慈,要以申、韩、商鞅的手段办案,不要怕今后得车裂的下场。为着收到杀一儆百的效果,曾国藩命人制作十个木笼,取名叫站笼。站笼约一人高,犯人头卡在木枷中,四肢捆绑,站在笼子里。白天用车拉着,在城内四处游街。夜晚则放在露天里,派兵守住。不给吃,也不给喝,不出三四天,犯人便惨死在笼子里。这十个站笼天天都装着犯人,天天都在长沙城内巡游,弄得全城百姓见之发怵,无人不知审案局的帮办团练大臣曾国藩残忍酷毒。士民乡绅要求废除站笼施行仁政的状子,雪片似地飞往巡抚签押房,有几个心肠软的委员们也到张亮基那儿告状,并以辞职相威胁。张亮基对此一概不理,反而称赞曾国藩有胆有识,刚强干练。曾国藩看到团练有成效,匪乱报警日渐减少,感到一切都很顺利,心中甚为得意。
  但不久,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自太平军在江宁建都立国,与朝廷作对,一百八十年前的三藩之乱重演以来,朝廷在任命曾国藩为第一个帮办团练大臣后,又火速在安徽、江苏、江西、直隶、河南、山东、浙江、贵州、福建九省任命四十二个帮办团练大臣,用以协助地方文武镇压各地风起云涌的骚乱。太平军声威大振,东南河山烈焰腾空,千里长江,战舰如云。向荣、张国梁奉命带领从广西跟踪出来的绿营沿江追击,在江宁南部建江南大营,把江宁城团团围住。琦善带着一支军队匆匆南下,在长江北岸扬州建起江北大营,虎视江宁。本已积贫积弱、灾难深重的中国百姓,从此以后,又陷于血与火的战乱之中,命运更加悲惨。
  武汉三镇失守,使咸丰帝大为震怒。署湖广总督徐广缙被革职严办,张亮基奉调到武昌,接替徐广缙的空缺。张亮基视江忠源为左右手,他把江忠源及其一千楚勇也带到武昌,剩下的五百楚勇编为一营,由江忠源的表兄邹寿璋、弟弟江忠济统带,作为大团的第三营,接受曾国藩的指挥。这时,郭嵩焘也离开长沙回湘阴募捐。接着罗绕典奉命到江西当巡抚,潘铎因病告免,岳兴阿迁升湖北布政使。骆秉章又回到湖南来当巡抚,他请朝廷调老僚属徐有壬从云南到长沙来当布政使,又向朝廷推荐衡永郴桂道陶恩培升任按察使。一时间,湖南高级官员更换一新。在曾国藩看来,骆秉章庸碌、徐有壬平凡、陶恩培无能,他从心里瞧不起。曾国藩知道今后会有掣肘,但他不顾这些,仍然像张亮基在长沙时那样我行我素地干下去。
  近来,长沙城里常有小股骚乱,抢窃、斗殴、聚众闹事等时有发生。团丁一去,肇事者先闻讯走了,往往抓不到。曾国藩很是恼火。为着警告闹事的匪徒,也为着在新巡抚面前表示团练坚决镇压的强硬态度,曾国藩亲自草拟"格杀勿论"的告示,印刷数百份,每份都盖上"钦命帮办团练大臣曾"的紫花大印,大街小巷,城门码头,广为张贴。又加派团丁,四处巡逻监视,市中心和各主要街道上,更是严加防范。百姓人人低眉敛容,生怕与闹事匪徒沾上边。长沙城俨然处于恐怖之中,几天来,一片肃杀死寂。眼看坚决镇压的措施取得成效,曾国藩想:看来严刑峻法,确为治国治民的不易之道。
  谁知没有安静几天,长沙城又爆发一场更大的骚乱。
二 曾剃头
  这天上午,曾国藩正在审阅道州报来的告急文书,一个团丁急匆匆闯进审案局报告:"曾大人,出大事了!"
  "什么事,这样惊慌?"曾国藩两眼离开告急文书,盯着那团丁问。
  "大人,有人抢米行。"团丁急忙回答,紧张的神态还没恢复过来。
  "有这样的事?"曾国藩颇感意外。这几个月来,长沙城闹事虽多,抢米行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意识到事态严重,不禁有些急迫,"抢的哪家米行?有多少人?"
  曾国藩的凶恶神态,使团丁吓了一跳,一时语塞,竟答不出话来。
  "快说!"曾国藩又瞪了团丁一眼,心里骂道,"一个不中用的脓包!"
  团丁定定神,结结巴巴地回答:"小西门,不,说错了,是大西门内五谷丰米行。人很多,很多,怕有一两百,也可能有两三百。"
  "曾国葆!"国葆急忙来到大哥身边,曾国藩果断地命令,"将你的亲兵队所有团丁集合起来,带着他们立即赶到大西门内五谷丰米行,把打劫米行的夕徒一个不漏地抓住。有抵抗者,就地处决!"
  "是!"国葆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停一下!"曾国藩喊住满弟,"叫彭毓橘骑一匹快马,到罗山营里调一百团丁支援你!"
  待国葆出去以后,曾国藩换上平民衣服,戴上墨镜,由康福、蒋益澧保护,悄悄出了审案局,抄小道奔向大西门。审案局离大西门不远,两刻钟后便到了。曾国藩见五谷丰米行前人山人海,除看热闹的外,有上百人或提着米袋,或拿着木桶、脸盆等围在米行门前,大部分是老人小孩,有人在给他们发米。人群中不断发出一阵阵哄笑声。米行四周一片乱糟糟。曾国藩小声骂道:"这些无法无天的匪徒!开仓放粮,岂不是要造反么?"
  这时,曾国葆带领的亲兵队六十多号团丁由北面赶来,彭毓橘带领的罗山营一百号团丁从南面赶来,已将米行团团包围了。人们见此情景,吓得鸡飞鸭走,不少人丢下手中的米袋、木桶,仓皇逃窜。团丁们抓住了几十个背米的老人、小孩,粗暴地喝骂、拳击,被抓的人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哭着叫着,呼天喊娘,情景甚是凄惨。曾国藩命蒋益澧传令:"围观的、背米的,一律不抓,为首的、抢米的,全部抓到审案局来。"
  说罢,带着康福悄悄离开现场回衙门。
  一个时辰后,国葆前来报告:抓到歹徒十三名。曾国藩指示黄廷瓒立即审讯。过会儿,他又想起一桩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写着:"叔康兄:审讯时请留意,歹徒中是否有会堂分子,或是与会堂有联系者。"
  写完封好,叫荆七送给黄廷瓒,接着拿出上午未看完的告急文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深夜,黄廷瓒前来汇报审讯情况。
  五谷丰米行老板吴新刚,是个贪婪刻薄、心肠阴毒的商人。多年来,他使用许多不法手腕,挤垮附近几家同行,垄断了从南门到大西门一带的米业,常常抬高市价,以次充好,短斤少两,坑害市民,聚敛了万贯不义之财。百姓背地里都骂他"无心肝"。这"无心肝"偏又最会巴结官府,寻找靠山,尽管市民对他恨之入骨,却又奈何不得。这一向,正是长沙城内缺米的时候,"无心肝"以低价从外地购得一批霉米朽米,掺在好米内,高价卖给市民。市民们受此坑害,莫不破口大骂。这时恼了一个汉子。此人名叫廖仁和,住在大西门外,是个码头上的脚詝,人生得牛高马大,好打抱不平。他一声吆喝,带着十多条汉子冲进五谷丰米行,把"无心肝"痛打一顿。围观的人拍手称快。有人喊:"廖大哥,干脆把仓库里的米分给百姓,出口怨气!"
  人群中一片附和声。廖仁和平时吃了"无心肝"不少苦头,想想这不义之财,百姓取之何妨,遂应了大家的请求。附近百姓纷纷前来分米,闹成了一场大事!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黄廷瓒的审讯报告,眼睛半眯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在思考着如何处理这桩案子。这明摆着是百姓对奸商的惩罚。像五谷丰老板这样的奸商,比比皆是,用不着再取什么旁证,曾国藩相信审讯报告是真实的。但这桩案子闹得很大,弄得长沙城人心浮动,如果不严加惩处,不法之徒便会蜂起效尤,抢米行,抢商店,抢钱庄,那不翻了天?要彻底断绝效尤者的念头,非严惩不可!打定了主意,曾国藩问黄廷瓒:"叔康兄,你看此事如何处理?"
  黄廷瓒想了想,说:"吴新刚为商奸诈,百姓自发起来惩处,于情理来说,百姓无罪;从律令上讲,有碍社会安定。无论如何,此风不可长。依卑职之见,这十三名闹事者,为头的廖仁和,杖责一百棍,游街三日,其余的人各杖责五十棍,释放回家。"
  黄廷瓒的处理,按通常民众起哄闹事而言,完全符合朝廷律令。不过,现在是乱世,乱世办案,不能循常规。"这个书呆子办事,就是迂了点。"曾国藩在心里说。
  黄廷瓒为人的确迂直。这一点,曾国藩与他在岳麓书院同窗时就已深知。正因为迂直,他在官场上混得不顺利。在江苏候补知州,一候就是三年,后来的早已赴任,他却一直得不到实缺,弄得衣食无着,寒酸不堪,老娘死了,连回籍奔丧的路费都没有。也正因为迂直,却被曾国藩看中。曾国藩喜欢这种不会使乖弄巧,心地踏实的人。他认为当今官场腐败,就由于巧佞之徒太多、迂直之人太少的缘故。曾国藩将审案局的日常事务,委托黄廷瓒负责,其他委员办的事,也要黄廷瓒审查。黄廷瓒对曾国藩感恩戴德,尽心尽力地办事。
  一般案件,曾国藩都依黄廷瓒的处理意见,但这件事,却不能按他的意见办。
  曾国藩把此事处置不重,将会引起不良后果的利害关系,向黄廷瓒剖析了一番,终于使黄廷瓒信服了。
  "重判可以。为首的囚禁三年,协从的分别囚禁三到六个月。"黄廷瓒提出了从重的方案。
  "这些人与会堂有联系吗?"曾国藩不对黄廷瓒的方案置以可否,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接到大人的手谕,卑职着重审讯了这件事。有人供称为头的廖仁和与串子会有些联系,但没有证据。"
  "除廖仁和外,那十二名都是些什么人?"
  "十二人都长住大西门一带。有四人曾被长毛掳去当过长伕,有三人原为驻守武昌的绿营,武昌被长毛攻陷后,逃回来的。另外五名也都无固定职业,其中有三人因打过人,被按察使司传讯过。"
  "这就对了。"曾国藩点点头,"我说这些人为何这样无法无天,原来不是游匪,便是流氓,竟无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对付这种人,杀头亦不过分。"
  "杀头?"黄廷瓒大吃一惊,再重也重不到杀头呀!
  "谁?"正说话间,曾国藩见窗外似有一人影闪过,"荆七,你到外面去看看。"
  一会儿,荆七捧着一个纸套进来,说:"人没见到,只见门口摆着这个东西。像是信套,却又很重。"说着,双手递了过去。
  曾国藩看时,是个信套。他用力扯开,只见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从里面笔直掉下来,刀尖插进地板中,刀把在微微摆动。黄廷瓒吓得脸色变白,曾国藩也吓了一跳,但很快镇静下来,强笑道:"谁给我送来这样锋利的短刀!"
  说着从信套里抽出一张纸来,黄廷瓒凑过脸去看,只见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字:"放人,万事俱休;不放,刀不认人。"旁边用红、蓝、黑三色笔画了三个互相套着的圆圈圈。
  黄廷瓒惊叫道:"这是串子会的人干的!"
  "你怎么知道?"曾国藩问。
  "这三色圈圈便是串子会的标记。"黄廷瓒这几个月亲自审讯过不少案件,懂得一些会堂黑幕。
  "想以死来威吓我?哼!"曾国藩鄙夷地冷笑,"本部堂兼过兵部堂官,还怕这几个草寇!"
  "听说串子会有两三百号人。"黄廷瓒的心还在跳。
  "两三百号人怎么样?我们有一干多号团丁,还怕他们翻天不成?"曾国藩突然略带兴奋地说,"叔康兄,你刚才还说廖仁和与会堂的联系没有证据,现在证据送上门来了。倘若廖仁和这批家伙不是串子会的人,串子会怎会送这封恐吓信?"
  黄廷瓒说:"大人分析得有道理,看来廖仁和是串子会里的人。"
  "是串子会里的人,就更应该重判了。事不宜迟,我看明天一早就把这批人押到红牌楼去杀头示众。"
  "全部杀头?"黄廷瓒惊疑地问。
  "全部杀头。"曾国藩沉下脸。
  "其中有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头,是不是从宽处理?"
  "不分老少!这种人,留下一个,就留下一个隐患。与其日后为害社会,不如现在杀掉了事。"
  曾国藩的态度如此坚定,黄廷瓒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期期艾艾地嘀咕:"一次杀十多个人,审案局成立以来,在长沙城里还没有过,最好先跟骆中丞打个招呼,请来王旗再杀人,省得以后招致口舌。"
  "你说的有道理,倘若没有这封恐吓信,是应该先告诉骆中丞,请来王旗。但现在却不能按常规办事了,早杀早安宁。万一明天夜里串子会冲进审案局抢人,怎么办?杀这种会堂匪徒,骆中丞不会不同意的。"
  "我看,五谷丰老板吴新刚也要抓起来,不抓不能平民愤。"黄廷瓒又提出一个问题。
  曾国藩沉吟良久,默不做声。黄廷瓒似乎得到了鼓舞,颇为激动地说:"大人,骚乱要镇压,但贪官污吏、奸商恶棍也要惩办。"
  曾国藩点点头,说:"叔康兄,你的话说中了要害,但眼下我无权办这种事啊!我不过一在籍侍郎,暂时奉命帮办团练,只能镇压匪乱,无权惩办腐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呀!"
  曾国藩抚着黄廷瓒的背,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景,略停片刻,轻轻地说:"叔康兄,有朝一日国藩能任一方督抚,一定请你前去襄助,我们齐心合力,清除贪官污吏,打击奸商恶棍,先从自己做起,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为皇上办事,做全省官吏的榜样,整顿社会秩序,扭转不良风气,做一番移风易俗、陶铸世人的伟大事业,方不负我们当初在岳麓书院的寒窗苦读。"
  黄廷瓒浑身热血奔腾,他紧紧握着曾国藩的手,激动地说:"好!到那时,廷瓒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黄廷瓒走后,曾国藩从地上抽出那把短刀,细细地看看、摸摸,然后放进信套,一起锁进柜子。这一夜,曾国藩不住原来的卧室,拣了一间衙门中最不起眼的小房间睡下,叫康福、蒋益澧等人睡在他的旁边。
  第二天,当天色尚未全亮的时候,曾国藩命国葆带领一百五十号团丁,押解廖仁和等十三名抢米行的犯人前往红牌楼。国葆不解:"大哥,天尚未亮,不可以晚一点吗?"
  曾国藩严肃地对满弟说:"你还年轻,不懂得世界的复杂。这些人既然与串子会有联系,难保串子会不中途拦抢,还要提防他们劫法场,所以要愈早愈好。你一到红牌楼,就命团丁将四方路口堵好,不能放一人进来,一交卯正,便发令行刑。"
  国葆押解犯人走后不久,荆七便慌慌张张进来禀报:"大人,衙门外黑压压地跪着一大片人,口口声声要见大人。"
  "是些什么人?"曾国藩警觉起来,心想,"难道是串子会的人来了不成?"
  "大半是老头老太婆,看来不像是歹人。"荆七回答,"要么,大人下令,叫康福带团丁轰走算了。"见曾国藩在犹豫,荆七自作主张地说:"我这去叫康福。"说完扭头便走。
  "回来!"曾国藩吼道。他对荆七这个行动甚为恼火,荆七惶恐地站在原地,等候训斥,但曾国藩并未训斥他,只是吩咐,"叫康福带着蒋益澧、萧启江等人跟着我,我要亲自见他们。"
  曾国藩整了整衣冠,迈着稳健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出衙门外,果然见外面跪着几十个头发斑白的老翁老妪。那些人见曾国藩一出来,便乱哄哄地喊着:"曾大人,曾大人。"头不停地叩着。曾国藩和颜悦色地说:"诸位父老乡亲,不知唤鄙人出来有何赐教?"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旧布长袍的老者,拄着拐杖站起,说:"曾大人,各位公推老朽说几句话。"
  老者刚一开口,便咳嗽起来。曾国藩高喊:"荆七,拿条凳子来,让老伯坐下说话。"
  老者连称不敢,见荆七真的搬了凳子来,也便坐下。康福也为曾国藩搬了把太师椅,但他并不坐。
  "各位乡亲都说,曾大人这几个月来,严厉镇压匪乱,长沙风气大为好转,这是曾大人的功劳。不过,"老者又咳起来,吐了一口痰说,"昨天,大西门内抢米之事,实乃奸商吴新刚逼出来的。廖仁和等为受害四邻打抱不平,开仓放粮,也是应百姓所求。且吴新刚仓中堆积的谷米,完全是这几年盘剥市民所得,现将它还给市民,亦不能称之为犯法。老汉今年八十了,年轻时也读过几年书,《礼》曰:'贼贤害民则伐之。'吴新刚一贯害民,廖仁和等施以惩罚,亦合古训。望大人怜抢米者事出有因,宽恕其举措不当,释放廖仁和等十三人,以孚众望。另外,昨日数百名得米者亦惶惶不可终日,一并求大人开恩。"
  老者说完,跪着的人一齐喊:"求大人开恩!"
  曾国藩冷冷地扫视着人群,心里狠狠地骂道:"一群糊涂的人!"他强压恼怒,仍旧用平缓的口气说:"各位乡亲父老们,鄙人奉圣旨办团练,目的在镇压骚乱,保境安民。刚才这位老伯说的,几个月来长沙风气有所好转。鄙人深谢各位的支持。五谷丰老板吴新刚贪婪害民,鄙人亦有所闻。倘若昨日抢米者果真出自义愤,尽管举措不当,造成骚乱,鄙人亦可考虑从宽处理。但是,乡亲们,"说到这里,曾国藩提高嗓门,语气变得冷峻起来,"你们都受欺骗了,廖仁和等十三名罪犯,根本不是见义勇为的豪杰,而是会堂匪徒!他们都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土匪!"
  阶下人群莫不惊愕万分,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本部堂有铁证在此。"曾国藩转脸对荆七说,"将昨夜串子会送来的恐吓信和短刀拿出来,让这些好心的父老们见识见识。"
  荆七将刀和信拿了出来。曾国藩将刀一扬:"这就是串子会昨夜送来,扬言要刺杀本部堂的短刀。"又拿起信说,"这就是他们的恐吓信,大家不妨看看。"
  信在人群中传阅,有的叹息,有的点头,有的摇首。大家都被这封信给镇住了。
  "各位父老乡亲,这些人从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们都是串子会的骨干,借百姓对五谷丰米行的怨恨,乘机行此不法之事,妄图扰乱人心,破坏社会,以便乱中起事,附逆长毛。这等会匪,不杀何以平民愤,何以靖社会?至于昨日不明真相,贪图小利的百姓,"曾国藩停下来,换成较为和缓的语气说,"烦各位父老转告,请他们放宽心,本部堂一概不追究。大家回去吧!"
  见阶下人并无起身的样子,曾国藩突然大声说:"诸位到红牌楼看热闹去吧,十三名会匪的头颅已挂在那里半天了!"
  众人惊惶不已,这才纷纷起身,向红牌楼奔去。刚才说话的老者边走边摇头,自言自语:"事情真蹊跷,怎么都成串子会了,先前从没听说过呀!"
  旁边一个老妇人说:"阿弥陀佛,造孽呀,造孽,一下子砍掉十三个脑壳,这杀人就跟剃头一样。"
  另一个老婆婆气愤地说:"么子曾大人,曾剃头!"
  老妪无意间给曾国藩起了一个形象的绰号。从那天起,"曾剃头"一词,便在长沙城里四处传开。
  过了几天,五谷丰老板吴新刚买了几丈黄绫,做了一把硕大的万民伞,带着米行十几个伙计来到审案局,要面谒曾大人,谢谢他救了米行,并请他下令收缴那天被分出去的米。
  当王荆七将吴新刚的来意禀告曾国藩时,他气得扫帚眉倒竖,三角眼冒火,恶狠狠地说:"这个奸商,本部堂暂不动他,他倒翘起了狗尾巴!本部堂要他什么万民伞!你去正告他,今后若不改恶从善,老实经商,再有不法情事出现,本部堂将查封米行,严惩不贷!"
  吴新刚听完王荆七疾言厉色的正告,吓得万民伞也顾不得拿,带着伙计们抱头鼠窜。曾国藩吩咐,就在门外将万民伞烧掉。
  又是杀头,又是烧万民伞,长沙市民都摸不透这位团练大臣——曾剃头的心思。
三 宁愿错杀一百个秀才,也不放过一个衣冠败类
  审案局的委员们过了半个月的安静日子后,忽然又报抓了一个勾结串子会谋反的人,此人还是个秀才。黄廷瓒知曾国藩最恨串子会,又见犯人是个有功名的人,怕作得主,请曾国藩亲自审理。曾国藩说:"一个秀才有多大的功名,何况他身为黉门中人,竟串通会匪,更是罪加一等。"他略微翻了翻黄廷瓒送来的案卷,吩咐升堂。待犯人押上来,曾国藩将特制的茶木条往案桌上重重一拍,厉声喝道:"林明光,你这个衣冠败类,快将如何与串子会匪首魏逵勾结的事,在本部堂面前如实招来!"
  两旁团丁扶着水火棍,凶神恶煞般地吆喝一声:"招!"
  案桌下那个长得白白净净,年约二十四五岁的秀才吓得叩头不止,连忙说:"大人明鉴,这完全是一桩诬陷案。学生是圣人门徒,岂肯与会匪往来,玷污清白。"
  "这是怎么回事?"曾国藩一脸杀气地问站在旁边的善化县平塘都团总郭家虎,林明光就是被郭家虎押到审案局来的。
  郭家虎忙上前一步,低头说:"现有林明光的同里熊秉国为证。"
  "带熊秉国!"
  熊秉国被带上堂来,也是个二十多岁、穿着大袖宽袍的读书人。熊秉国靠着林明光的身边跪下。曾国藩又将茶木条重重一拍,声色峻厉地问:"熊秉国,林明光如何勾结会匪,你须实事求是讲来,不可在本部堂面前有半句假话!"
  "是。"熊秉国磕了一个头,神气十足地说,"这有串子会大龙头魏逵的令牌为证。"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支上红下黑约一寸宽、六寸长的竹牌,站起来,双手递给曾国藩,自己又跪在原地。曾国藩看那令牌正面写着"串子会大龙头魏逵"一行字,背面画着红、蓝、黑三个互相套着的圆圈圈,与半个月前收到的恐吓信上的标记一模一样。他心头火起,暗骂道:"这串子会果然猖狂!"于是绷着脸问:"这块牌子从哪里得来的?"
  熊秉国答:"今早从林明光的书房里搜得。"
  曾国藩以怀疑的眼光审视熊秉国良久,猛然大声问:"熊秉国,你如何知道林家有串子会的令牌?"
  熊秉国被曾国藩如电目光、如雷吼声吓得两腿发抖,全身冒出虚汗,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本都颜癞子告诉我的。"
  "颜癞子又是如何知道的?"曾国藩追问。
  "大人,"熊秉国终于镇静下来,"颜癞子也一起来了,他可以当堂作证。"
  团丁带上颜癞子。曾国藩见此人三十余岁年纪,一头癞子,鼻勾腮尖,贼眉贼眼的,心中已先讨厌。那颜癞子跪在熊秉国后面,不待审讯,就主动地说:"青天大老爷在上,小人是亲眼看到林明光与串子会大龙头魏逵勾勾搭搭的。前天夜里,小人因赌输急了,想到林家捞几个钱。刚爬上林家屋梁,就看见书房里灯火明亮,林明光与一个头扎黑布、身穿夜行服的人在悄悄说话。只听见那人说:'这一百两银子是魏龙头的心意。魏龙头说,当初若不是老太太的恩德,他也没有今天。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何况老太太的大恩大德。请你老千万收下。'我心想,好哇!你林秀才表面装得一本正经,看不起我颜癞子,原来背地里却与串子会偷偷来往,看我下告发你!曾大人,听说你老的告示上写明,捉一个匪徒,赏银五两,有这事吗?"
  颜癞子抬起头来,挤弄鼠眼望着曾国藩。见曾国藩铁青着面孔,眼光凶恶,颜癞子魂都吓掉了,赶紧低下头。
  曾国藩用力拍了一下茶木条,凛然喝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是,是。小人在梁上还看见他们推来推去。最后,那人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说:'这块牌子是魏龙头的令牌,他要我送给你老。魏龙头讲,只要这块令牌在身,方圆百里之内,无人敢动你老一根毫毛。'林明光接过令牌。我心里想,这不就是他勾结串子会的铁证吗?趁着林明光送那人出门的时候,我从梁上溜了下来。昨天一早,我到镇上酒店里喝酒,心里高兴,对老板说:'给我打二两老白酒,一碟牛肉,记到帐上,过两天就还钱!'我见老板还在犹豫,就高声说:'你放心,你大爷要发财了,还能欠你这几个钱!'不想熊二爷这时也在店里喝酒。"
  熊秉国点点头说:"治下当时正在那里……"
  "不许多嘴!"茶木条重重地响了一下,熊秉国吓得赶紧缩口。曾国藩冷冷地望了颜癞子一眼:"你继续说下去!"
  "是!"颜癞子继续说,"我心里想,熊二爷是个有脸面的人,凭我这副模样,又没有抓到林明光,这五两银子怕领不到,不如把它卖给熊二爷。打定了主意,我便附着熊二爷的耳边说:'二爷,有个串子会的头目,被我发现了,你老要抓吗?'熊二爷一听,忙说:'到我家里详说。'到了熊二爷的家,我把昨夜看到的都对他说了。熊二爷说:'你也不必到曾大人那里去讨赏,我给你五两银子就行了。你千万不要再说出去。'今日早上,熊二爷带着郭团总把林明光抓了起来。大人在上,小人说的句句是实。"
  颜癞子说完,又在公堂上磕了几个响头。
  "这是个痞子!"曾国藩心里骂道,对颜癞子说:"你下去吧!"
  待到颜癞子下堂去后,曾国藩问林明光:"刚才此人说的是实话吗?"
  林明光答:"大人,颜癞子所说的,有的是事实,有的不对。前夜的确有个人来我家,说是奉魏逵之令送银子来,也的确拿出了一百两纹银,但我分文未收。"
  "你跟魏逵是什么关系?他为何要送你这多银子?"
  "大人,"林明光答,"这魏逵与我家非亲非故。五年前的一天,有一汉子突然晕倒在我家屋门边。家母信佛,一向乐善好施。见此情景,叫人将他抬进屋,又喊太爷给他诊治。原来此人得了乌痧症。太爷给他放痧,醒过来后,家母又留他住了一天。见他贫寒,临走时,又打发一点旧衣和钱。那人自称名叫魏逵,说今生今世不忘家母救命之恩,日后富贵了,要重重报答。从那以后,我们一家再也没有见过魏逵,也不记得此事了。前几个月,风言说串子会的大龙头名叫魏逵,我们也没有将两个魏逵联系起来。前夜,来人自称是串子会大龙头魏逵派来的,又拿出一百两银子,说是谢家母恩德。我这才知道,原来串子会的大龙头,就是当年倒在我家门口的那个人。大人,我是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家里世世代代以耕读为业,从来是安分守法的,我怎么愿意跟造反谋乱的串子会拉扯上?我坚决不受银子,那人见我一定不要,又从怀里拿出魏逵的一块令牌,说是可以护身,百里之内无人敢动我丝毫。我想目前世道这样乱,危急之间,有这道护身符在身也好,便收下了。大人明鉴,学生一时糊涂,不该收下魏逵的令牌,但学生决不想与魏逵有往来,更不愿参与他们谋乱的事。大人,学生再蠢,也是个秀才,懂得国法,岂敢做这杀头灭门的事!"说罢,磕头不止。
  熊秉国说:"大人,林明光在当面扯谎,欺蒙大人。若不是想投匪,要什么魏逵的令牌?世道虽乱,还有朝廷的绿营和大人统率的团练在,岂容得匪徒们无法无天!我们这些人都没有魏逵的令牌,难道就不能保家护身?林明光说他未收银子,谁人可以作证?银子又无记号,谁分得出姓魏姓林?只有这令牌,他无可抵赖,才不得不承认。大人,林明光私通串子会铁证如山,岂容狡辩!"
  熊秉国这几句话说得曾国藩心里舒服,案子审到此时,才见他脸色略为放松。曾国藩问林明光:"你还有何话说?"
  林明光大叫道:"大人,熊秉国是个无赖,学生就是平日得罪了他父子的缘故,今日才蒙受这等耻辱。"
  曾国藩颇感意外,怒目喝问:"你与熊家有何隙,仔细说来!"
  "怪只怪学生平日不懂世故,恃才傲物。"林明光懊丧地说,"熊秉国是我的同里,其父熊固基是平塘镇的大富翁,仗着家里有钱,又有远房亲戚在外做官,一贯在乡里横行霸道。大人,你老别看熊秉国穿戴得斯斯文文,他实际上是个吃喝嫖赌的浪荡公子。诗文不通,却又偏爱附庸风雅。学生心里十分讨厌,常常在乡间奚落熊氏父子,于是与他家结下怨仇。今日,熊秉国便以公报私。至于颜癞子,他不过是平塘镇上一只癞皮狗而已,学生从来不把他当人看,故他也恨学生。"
  "大人,"熊秉国在下面抢着说,"林明光刚才的话全是诬蔑。"
  审到这里,当过多年刑部侍郎的曾国藩心里已有数了。他吩咐一声"退堂",便回到书房。
  曾国藩细细地思索案件审讯的全部过程,以及原告、被告的身分、说话、表情、神态,从当堂审讯来看,林明光所说的多为实话,而熊秉国很可能是挟嫌报复。但林明光收下了串子会的令牌,他自己也供认不讳,难保他没有二心。为慎重起见,曾国藩叫审案局委员、安徽候补知县曹克勤到平塘镇去走一遭,实地了解一下。
  过两天,曹克勤回来说,林明光的确与串子会有往来,又递给曾国藩一个小册子,说是从林明光书房里抄出来的。曾国藩看那册子封面上题作《太平天国天王御制原道醒世训》,随便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天下多男子,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尔吞我并之念。"他把书往地下一摔,骂道:"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可笑得很!难道父与子也是兄弟之辈?母与女也是姊妹之群?看来这林明光真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因为林明光是个秀才,曾国藩这天夜里独自在签押房里为此案思考了很久。说林明光勾通串子会,唯一的依据是魏逵的令牌。这本册子,也可能是从其书房里搜出来的,也可能是熊家有意栽赃。即使真的是从其书房里抄出,也不能作为勾通长毛的铁证。林明光说的魏逵报恩之事,于情理上可以说得通。此案,若从轻,可将林明光杖责数十板,教训一顿后放回家。若从重,就凭他收下串子会令牌,心怀二志,也可判个死刑。从轻呢?从重呢?他记得过去读《明史》,读《明季北略》,都讲到自从牛金星、李岩两个举人投归李自成后,李自成便设官分治,守土不流,气象与从前迥然不同,结果居然推倒明王朝,祭天登位,当起了大顺朝的皇帝。"读书人附匪逆,则匪逆有可能成大事。"曾国藩深信前人的这个看法是对的。倘若轻易放了林明光,则给别的读书人存一线侥幸之机。要从重!即使林明光不是真的投靠串子会,也要借他的头来教训教训其他不安本分的读书人。为了皇上江山的巩固,为了湖南全境的安宁,宁肯错杀一百个秀才,也不能放走一个会匪中的衣冠败类!况且串子会活动如此猖獗,看来他们是存心要跟团练过不去,何不以林明光为钓饵,将魏逵等人引出来,也好一网打尽,为湖南除一大害。
  他想到学政刘昆必然会不同意他的做法,老头子为人倔强,一旦顶起牛来,会千方百计使事情办不成,到时自己的全盘计划就会落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非办不可;他最讨厌有人出来干扰。干脆不告诉刘昆!曾国藩拿起朱笔,在林明光的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勾。
  第二天,林明光被关进站笼,在长沙城内四处游街。站笼上插着一块长木条,上面大书"勾通串子会造反之衣冠败类林明光"一行字。旁边跟着四个团丁,不停地敲打铜锣,引得市民纷纷过来观看。在站笼通过的主要街道上,罗山营、璞山营七百多号团丁一律便衣混在人群中,每三四十人后面跟着一辆板车,里面藏着刀枪。林明光本是个受人敬重的秀才,何曾受过这种奇耻大辱。他愤极羞极,只游了半天,便死在站笼里,而魏逵的串子会并没有出来,曾国藩颇为扫兴。
  林明光之死,在长沙城及东南西北四乡引起极大震动。一个秀才,以勾通会堂之罪,被处以站笼游街,这是长沙城里亘古未见的事。人们议论纷纷,有骂林明光是士林渣滓的,也有骂曾剃头手段残酷的,更多人则不相信林明光会勾通串子会。那些家中保存有太平军、天地会、串子会、一股香会、半边钱会等会堂告白文书的人,都连夜焚毁一尽。林明光的弟弟林明亮联合善化县的十个秀才,为哥哥鸣冤叫屈。他们写了两份状子,一份上递巡抚衙门,一份上递学政衙门。
  五十多岁、须发斑白的学台大人刘昆接到林明亮的状子后,气得胡须都抖起来。他在衙门里破口大骂:"这还得了!曾国藩眼里还有我这个学政衙门吗?漫说林明光不是勾通会堂,即使真有其事,一个堂堂秀才,不通过我学政衙门,就这样处以极刑。曾国藩置斯文何在?真真岂有此理!"
  刘昆拿着状子,坐轿来到巡抚衙门。骆秉章正为林秀才一案犯愁。见刘学台来,便拉着他的手,说:"老先生,我们一道到审案局去吧!"
  刘昆将手一甩,说:"我不愿见他!这案子就委托给你了。"说罢,气冲冲地走出抚台衙门。
  骆秉章无奈,只得亲自来到审案局。接任一个多月来,曾国藩多次请动王旗杀人,有时甚至连这个形式都不要,随便将犯人当场击毙。上次杀打劫五谷丰米行的十三名犯人,连王旗都未请。后来,曾国藩亲去说明情况,又见有串子会的恐吓信,虽然也默认了,但身为巡抚的骆秉章,心里究竟不是滋味。这回杀一个秀才,居然连学政也不打个招呼,亏他还是翰林出身,任礼部侍郎多年。他眼里是没有湖南官员的位置啊!
  "涤生兄,林明光的案子,许多人都有议论。"骆秉章决心借此案压一压曾国藩的威风,"林明光乃秀才,怎能囚以站笼,游街示众?且杀人过多,仁政何在!"
  曾国藩将状子略微浏览下,便扔到一边。心想:这段时期来,官场市井物议甚多,要堵住这些非难,首先要说服这位全省的最高长官,而且态度必须强硬,只能进,不能退,倘若退一步,则前功尽弃。曾国藩一本正经地对骆秉章说:"吁门兄,杀人多,非国藩生性嗜杀,这是迫不得已的事。追究起来,正是湖南吏治不严,养痈贻患,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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