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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_26 唐浩明(现代)
  "我想,对周道、陈镇等人,老中堂坚持只予撤职处分,洋人坚持要抵命,双方都各持一端,事情就僵住了。这时候需要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来解决。"崇厚摆出一副老练外交家的姿态。"晚辈长期来与法、英两国关系都还可以,也适合充当一个调和居中的人。晚辈到时提出这样一个方案,即以严重失职,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为由,将周道等交刑部严议。老中堂看如何呢?"
  "不合适,太重了。"曾国藩摇头。
  "老中堂!"崇厚急了。"这看来是我们向洋人让了一步,其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周道等人的处分再重,亦只发军台效力。在我们自己国家里,这话还不好讲吗?待事态平息,洋人出了口气后,老中堂再一纸保奏,他们不又回来了?照旧当他们的道员、总兵。晚辈还可以私下对他们讲,老中堂这样做,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老中堂为国家委曲求全,请他们也为国家暂时委屈一下。"
  巧舌如簧的崇厚这番话,终于打动了曾国藩,他授权崇厚作这样的折中。
  过几天,新上任的署天津知府马绳武,为答谢曾国藩的重用之恩,送来一个绝妙的点子,帮曾国藩从另一困境中解脱出来,前些日子,青县红柳村吴姓和陆姓发生械斗。陆姓吃了亏,死了六个人,上告县令,县衙门出兵抓了吴姓七个凶手。
  案子报到知府衙门。一个老书吏悄悄对马知府说:"太后要曾中堂多杀几个凶手,曾中堂为证据不足而发愁,青县这七个凶手横竖是死,不如将他们算作杀洋人的凶手,这不帮了曾中堂的大忙?"
  马绳武听了大喜,连声夸奖书吏脑子活。他正愁没有什么来报答曾国藩,这可真是大礼一件!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些犯人,都要对他们宣布罪状,还要他们签字画押的,他们会肯吗?再说,陆姓要借此雪恨,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哎呀呀,我的好老爷,这事您就交给我办好了,你批一千两银子给我,我保证把事情办得熨熨贴贴!"
  老书吏支出一千两银子,自己留下二百两,然后将八百两分作两半,陆姓四百两。吴姓四百两。吴姓七个凶手家里,每家分四十两,旅长也分四十两,剩下八十两,阖族每户摊了二两多。陆姓也是这样,他们族户少,每户摊了三两多。这下皆大欢喜。吴姓的族长和家属就来劝凶手,叫他们以国家大局为重,在烧教堂、杀洋人的案子上签字画押,保证死后给他们埋上等棺木,建上等坟墓,年年族里公祭。陆姓的族长就来劝死者的家属,叫他们顾全大局,千万不要再上告了,仇人已经杀了,管他死于什么名目,何况每户都得到了抚恤金!
  "马太守,你真聪明能干!"曾国藩从心里赞赏,从心里感激。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既可向朝廷作交代,又可堵塞洋人之口,自己的良心也不受谴责。
  "老中堂,若朝廷嫌少,还可以照这个办法多杀几个。"马绳武得意地说,"牢房里囚禁着七八个死刑犯,反正都是一死,到时给点银子给他们,叫他们画个押就行了。"
  世上也有如此会偷梁换柱的人!曾国藩真的觉得自己脑子太笨了。他当夜就给太后、皇上上折:正法的凶手又增加了七名,若嫌少,可由总理衙门去探询法国公使的态度,他们希望杀几个,报来数字,我们照办。
  崇厚也兴冲冲地前来禀报,说罗淑亚、威妥玛答应了折中处理,并提出释放武兰珍、王三,为了和局的早日实现,他也代表曾国藩同意了。罗淑亚、威妥玛表示满意,连夜回北京去了。曾国藩和崇厚都不知道,法国公使罗淑亚接受了这个折中方案并匆匆赶回北京,是因为他的国家正面临着严重的局面。原来,法国皇帝拿破伦三世正酝酿着与它的邻邦普鲁士打仗,他要将全副力量用在欧洲,远东的麻烦事需尽早结束。没有几天,法国向普鲁士宣战。一个多月后,法军败于普军,拿破伦三世宣布投降。当时,只要清廷和曾国藩与罗淑亚再僵持一段短时期,事情就会起大变化,然而他们太昧于世界大势了,竟然一点不知。曾国藩听了崇厚的禀报,虽嫌他擅自作主,但事到如今,也只得认可了。
  正当曾国藩庆幸国家和百姓免除了一场深重灾难的时候,他自己却坠入了人生耻辱的深渊,不仅使他生前悔恨莫及,甚至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也不能得到历史的谅解。
十一 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曾国藩决定将天津地方官交刑部严议以及与洋人订定抵命人数的奏折由塘报传出去后,京师及各通都大邑一片哗然,"卖国贼"的骂声四方腾起,国子监里一批热血青年,愤怒地奔到虎坊桥长郡会馆,将会馆楹柱上曾国藩的亲笔联语:"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狠狠地用刀刮去。
  这副联语是曾国藩在道光二十五年时题写的。先年顺天乡试,周寿昌高中南元。次年会试,萧锦忠赫然中了状元,孙鼎臣朝考第一。这一科湖南八进士全是长沙府人,又贵州进士黄辅相、黄彭年叔侄,原籍亦属长沙府。这下子,在京的湖南人沸腾了。恭贺长沙府人才荟萃,群星灿烂,尤其是萧锦忠的状元,更令万目艳羡。清代的状元大半出自两江,湖南在此之前,仅只一个衡山人彭浚得此殊荣。萧锦忠独占鳌头,实为湖南省、为长沙府挣得莫大的脸面。于是在京长沙籍官员合资在长郡会馆摆酒演戏,隆重庆贺。刚迁升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曾国藩,是公认的长沙府后起俊秀,大家推他撰一副联语作纪念。那时的曾国藩正是才华锦绣、仕途得意的时候,他灵感顿起,大笔挥就:"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盛事佳联,一时在京中士大夫中传为美谈。曾国藩一生对此联也甚为满意。这副即兴而作的联语,后来便被工匠刻在长郡会馆的楹柱上,作为长沙府光荣历史的最好纪录而永久保留。这些年来,随着曾国藩名声的显赫,它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了。
  守会馆的老头子无法拦阻,只有跌足叹息。刮去了联语后,又有人喊:"湖南会馆的匾也是那个老卖国贼写的。"
  "砸掉它!"众人立即作出决议,监生们又一窝蜂跑到教子胡同湖南会馆。一阵痛骂后,将高悬在大门口的蓝地金字大匾取下来,用脚跺,用石头砸,直把这块匾破坏得粉身碎骨,方扬长而去。
  连远在兰州指挥楚军与回民作战的陕甘总督左宗棠也愤愤不平。从同治三年来,左宗棠一直不与曾国藩通书信。那年曾国藩主动修书与之言和,因信中未有道歉认错之语,左宗棠便负气不复。曾国藩也没有再给他去信。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负气不对,但他一贯好强,即使错了也不认错,彼此之间便这样绝了私人书信。不过公务往来依然频繁,双方都不苟且,每有拜疏,即录稿咨送,完全是一派锄去陵谷、绝无城府的光明气象。曾国藩要将长江水师改为经制之师,左宗棠支持。左宗棠在陕甘打仗,分派给两江的粮饷,曾国藩总是按量按期地运去,又主动将后期湘军中德才兼备的名将刘松山推荐给左宗棠。刘松山及其统率的老湘营成为左宗棠的精锐。今年正月,刘松山战死,其侄刘锦堂接统其军,智勇不在乃叔之下。左宗棠为此甚感曾国藩之德。一次两江总督衙门会议上,有人称赞左宗棠为西北第一人,曾国藩接话:"岂只是西北,实为当今天下第一人。"这话传到陕甘前线,左宗棠心里又喜又愧。喜的是他的劳绩为全国所瞩目,愧的是自己的胸襟远不如曾国藩的宽广。在这种心情下,左宗棠在奏报刘松山战死时,将曾国藩诚恳地赞扬了一番。不过,这次他又大为不满了。心里虽然对老朋友已无芥蒂,面子上却拉不下,他不直接给曾国藩来信,要总理衙门转达他的态度:"津郡事变由迷拐激起,义愤所形,非乱民可比。索赔似可通融,索命则不能轻允,惩办地方官员亦非明智之举,正宜养民锋锐,修我戈矛,示以凛然不可侵犯之态,方可挫夷人凶焰而长我中华之志气!"
  在湘潭设帐讲学,弟子众多,俨然有一代宗师之称的王闿运也通过湖南巡抚衙门,给曾国藩寄来了一封恳切的长信:
  官太保爵中堂乃当代山斗之望,九重所倚重,万姓所瞻依,兼之十余年之战功,十余年之德政,史册焕其勋业,而华夷惮其威望者也。且津民之姓悍而鸷,倘因夷人而加辜于津之守令,必致触怒于闾阎,其患有不可胜言也。《书》不言"顾畏民岩"乎?《传》不云"众怒难犯"乎?愿熟思而详虑。国体不可亏,民心不可失,先皇帝之仇不可忘,而吾中堂之威望不可挫!宗社之奠安,皇图之巩固,华夷之畏服,臣民之欢感,在此一举矣。昔王禹偁曰:"一国之政,万民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倘中堂不能保昔日之威,立今日之谟,何以报大恩于先皇,何以辅翼皇上,何以表率乎臣工,何以惩乎天下后进之人!
  类似于王闿运这样的信,一日数十封,从京师,从江宁,从武昌,从安庆,从长沙,从两广,从川贵源源不断地投寄天津,犹如一支支利箭,一齐向他的心窝射来,直欲把那颗衰竭的心脏穿烂,化成肉酱。
  天津城内,周家勋、张光藻、刘杰的家门口。这些天来,慰问的人络绎不断,怜悯之泪,不绝于面。本来官声平平,却突然都成了勤政爱民的清官贤吏了。街头巷尾,不知谁编的童谣在四处传唱:"升平歌舞和局开,宰相登场亦快哉。知否西陲绝域路,满天风雪逐臣来。"
  曾国藩这时方才明白轻听崇厚之言,将周家勋等人交刑部严议是一个绝大的错误。他心里痛苦万分,悔恨不已。他恨自己不能坚持定见,更恨崇厚事事图悦洋人,将他推到国人唾骂,皆曰可杀的悲惨境地。奏疏已经拜发,犹如泼水不可复收,他每天夜里默默地向神灵祷告,求太后、皇上能宽容这几个可怜的地方官,莫让自己的过错造成事实,使良心稍得安宁。
  谁料几天后上谕下达,速将天津地方官押来刑部归案,重申杀十五人不足以平洋人之怨,务必严加审讯在押犯人,不可宽贷,但又对"订定人数,如数执行"的提法予以驳斥:"衡情定罪,惟当以供证为凭,期无枉纵,岂能预为悬拟,强行就案?"
  曾国藩有苦说不出,真的到了上下指责、左右为难、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地步了。眩晕病又复发,左目愈加昏花,大白天眼前的人和物都如同在雾里。他自知不久人世,也愿速死,致书给儿子,叫他们将棺材早日做好,以免临时措手不及。
  丁启睿、马绳武、萧世本、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等人整日守在床边,服侍劝慰。曾国藩身心已完全憔悴,不能多说话了,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八个字:"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时至今日,别的办法已没有了,唯一可行的,是用银子来弥补,但曾国藩又犯难了。他一贯于财产看得很淡,也不打算给儿女留一大笔钱。祖父星冈公有一句话,他信奉一辈子:"命里有饭吃,再无钱财也不得挨饿;命里挨饿的,先人留下的钱财再多也没有饭吃。"多年来,他在养廉费里只存得二万两银子,以作养老用。可以从中拿一部分出来,但不能全拿,总得留一些。他将必须开支的部分作了仔细考虑后,决定拿出七千两。三人分,每人只得到二千多,少了。实在无法可想时,他把此意透露给赵烈文。赵烈文一听,立即慷慨表示:"大人此举,惊人世而泣鬼神,古今中外无先例。烈文受大人栽培多年,粗知大义,岂不受感动?督署幕僚,虽不能说人人都持烈文之想,但亦十占八九,我明日快马回保定,三日后来津复命。"
  三天后赵烈文带回了一万三千两银票,全是直隶总督衙门幕僚们凑的,没有惊动一个地方官员。曾国藩很是感激。赵烈文劝曾国藩自己不必再拿钱了。他如何肯依!这样,连同他的七千,共有二万两银子。周道、张守、刘令每人各五千两,剩下的五千两,他反复思考后,决定给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每人五百两,红柳村的七个人每人一百两,田老二等五人每人也发六十两。
  这种事,不要说以往,就是几天前曾国藩都不会做。伤人者赔钱;杀人者抵命,这是自古以来最基本的法律,何况杀了外国人,险些引起一场浩大的灾难。现在,全国各地的舆论终于使他清醒了:这毕竟是长期积怨引起的冲突,从根本上讲,理亏的是洋人而不是津民,不能简单地就事论事。尤其是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他们是出自爱国敬官长的义愤,杀他们的头的确有些冤屈;田老二等人固然是趁火打劫的歹徒,但在这样一场复杂的案件中,杀他们的头,也间接刺伤了百姓的爱国之心,权且以这点银子来作补偿吧!
  听说红柳庄打死人命的凶手,只因承认是为杀洋人而死,就每人得一百两银子,监狱里几个家贫的杀人犯在亲属的劝说下,也表示愿意在杀洋人的认罪书上画押,临死前得一百两银子,作为对家庭的报答。于是,曾国藩勾出五个杀人犯来,每人也发他一百两银子。剩下的二千两银子,则用来周济育婴堂里逃出的孤儿以及那天误伤的中国人和附近受害的百姓民房。经过这样一番安排,曾国藩心灵深处似觉好过了些。
十二 萃六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
  这天上午,周家勋、张光藻、刘杰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厅里,曾国藩带着丁启睿、马绳武、赵烈文等人摆了一桌简单的酒菜,他要亲自为代百姓受过的天津地方官员敬酒饯行。
  与一般的犯官不同,周家勋等人并没有套上枷锁,只是摘掉了顶翎,褫去了官服,一个个满脸阴晦,委靡不振,穿着便服的曾国藩亲出厅外,将三人迎进内室,然后恭请他们上座。周家勋忙说:"老中堂亲来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尽,岂敢再僭越上座。"
  张光藻、刘杰也说:"犯官不敢!"
  "今日事与一般不同,你们权且坐一回,老夫尚有几句话要说。"
  看着骨瘦如柴的总督那副恳挚的模样,周家勋等人只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来,给每人斟了一杯酒。曾国藩端起酒杯颤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部起立。
  "今天是三位进京受审的日子,大家的心里都不好过,也无心喝酒,老夫借这个形式,不过说几句话而已。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辞,且听我说说心里话。我先请大家都把手中的这杯酒喝了。"
  众人都不敢推辞,只得喝下。丁启睿说:"老中堂,您坐下说吧!"
  大家都说:"请老中堂坐下。"
  "都坐下吧!"曾国藩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然后沉重地说,"老夫奉太后、皇上之命,来天津处理民教之案,感慨良多,教训良多,悔恨良多。"
  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下,拿起手绢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两只给人印象极深的三角眼,因为眼皮的松弛、眼角的多皱,更因右目无光、左目视力微弱,而变得如同两只干死的小泥鳅。他现在手绢已不能须臾离手,过一会儿便得擦擦,否则眼角粘糊,人物莫辨了。不要说离职的前任,就是在职的现任也都心事重重的,大家静静地听着曾国藩嘶哑苍老的心曲。
  "民教冲突,各地都有,但后果无一处有津郡的严重,事情弄成这样,是太令人痛心了。"曾国藩的酒量向来不大,去年以来,因身体日坏,他几乎滴酒不沾,刚才那杯酒,也只是象征性地吮了一小口。现在,戈什哈给他上了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民教仇杀,从根本上说,是洋人理亏,这是没有话说的了,但挖眼剖心的传闻竟然有那么多人相信,使人费解;还有的说洋人拿眼珠子熬银,这不是愚蠢透顶吗?居然也有人相信。哎!愚民无知尚可说,周道、张守、刘令,你们都是读书明理的聪明人,不是老夫指责你们,你们早就应该和洋人联系,和他们一起出来澄清这些无稽谣传呀!"
  "老中堂训斥的对,卑职等是疏于职守。不过,洋人也是蛮不讲理的,他们拒绝合作。"周家勋插话。
  张光藻接过话头说:"五月初,育婴堂里的小孩子大量发病,死了不少。百姓得知后,要求育婴堂把这些孩子都放出来。那次围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提议公举五个代表进堂检查。人推选出来了,正要进堂,丰大业来了,不准中国百姓进,还破口大骂。这事也是百姓致疑的一点。"
  曾国藩点点头,说:"丰大业是个横蛮已极的人,这点我知道。但关于挖眼剖心的事,跟教堂的夏福音等人讲清楚,我想他们应会合作的,他们也要辟谣呀!再一点,发现有百姓围教堂,不要等丰大业出来,各位就要设法早点疏散。常言说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那么多的人里面,能保证没有莠民歹徒吗?他们就希望乱,乱则对他们有大利。我们为父母官的,第一大职责就在于维持地方安静,倘若那天早点驱散人群,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
  众人都点头,心里想:是的,早点驱散就没事了,现在后悔已晚了。
  说到这里,曾国藩又举起酒杯:"这些都已过去,不说了,请诸位喝下这第二杯酒。"
  大家都遵命喝下。曾国藩望着周家勋等人,接着说:"雷霆雨露,皆是春风。诸位都是国家的美才良吏,这年把两年暂时受点委屈,不久必当起复,再肩重任。古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我?我们都要于此事吸取教训。这教训是什么?就是我大清国必须自强。三十多年来,我们与洋人之间的冲突,都是我理直,彼理曲,但恒以我吃亏彼沾光而告终。这原因便是我弱彼强。洋人不讲道理,只论强弱,我们如果不自强,便永远会受洋人的欺侮。"
  接官厅一片寂静,桌子上摆的几个菜早已凉了,大家都不想去动它,几颗苦涩的心在困惑:老中堂的话说出了与洋人相交的要害,但我们大清国这样一盘散沙,它何时才能够自立自强呢?
  "各位再履任时,一定要在自己的辖地内注重洋务,办起一两个工厂,多造一些机器出来,如果各县各府都这样,慢慢地,我们也就和洋人一样地富强起来了,这是我们自强的根本。毁教堂,杀洋人,是达不到这个目的的。"
  "老中堂,办机器厂,一无人才,二无母机,如何办呢?"刘杰问。他今年只有四十几岁,还很有一番雄心,他相信曾国藩的话,暂委屈一两年后必会起复,今后的仕途还长得很哩!这次事件对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好歹也是一个正七品县太爷,却连自己的侄儿都不能保护,到头来,还得抛妻别子,远戍军台。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己的国家太弱了吗?他暗地发了狠心,一旦起复,即谋自强!
  "刘明府!"曾国藩这一声称呼,已撤职的刘杰听了十分感激。"只要你办机器厂,人员、母机,老夫全部负责提供。"
  刘杰重重地点头,两眼充盈着泪水。
  "另外,为杜绝今后民教再起纠纷,我已给太后、皇上上了一个折子。"曾国藩转脸对丁启睿等人说,"折子中对洋人的传教提出了几条限制。比如说,今后天主堂也好,育婴堂也好,都归地方官管辖。堂内收一人或病故一人,一定要报名注册,由地方官随时入堂查考。如有被拐入堂,或由转卖而来,听本家查认,按价赎取。教民与平民争讼,教士不得干预相帮。"
  "这就好了。"丁启睿忙说,"早这样的话,哪里还有民教纠纷发生!"
  "如果先有这样的章程出来,再有百姓闹事,那就是我们的责任。朝廷处罚,我也心甘情愿。"张光藻说。他是委屈极了,算计得好好的,平平安安过几年后就回籍享清福,安度晚年。偏偏就在船要靠岸时,却遇倾覆之祸。他没有刘杰的自信,他很悲观,他总觉得这条老命会死在谪戍的路上。
  "老中堂想得周到,只怕洋人不会同意。"署知县萧世本说了一句泄气话。
  "萧明府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也只是尽我的职责罢了。"
  曾国藩并不对这句话生气。他又一次举起酒杯,对周家勋等人说,"这是第三杯酒,请诸位赏脸喝下,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
  大家都喝下,悚然聆听。
  "这次三位进京受审,老夫心里深感对不起。只是法国公使罗淑亚坚持要你们抵命,并出动大批兵舰,扬言将天津炸成焦土,还要轰倒紫禁城。也是老夫一时失了主见,让你们遭此不应有的委屈。这些日子,老夫惭愧清议,负疚神明,后悔万分。"
  曾国藩又掏出手绢来擦拭眼睛。手绢在眼皮上停留着,许久没有拿开。周家勋等人都流出了眼泪,丁启睿等人也很伤感。赵烈文劝道:"大人不必过于悲伤。大人的苦心,周观察他们都是能够体谅的。"
  "这都是卑职等咎由自取,老中堂不必难过。"周家勋说。
  "中堂也莫难受了,这都怪我们的命不好。"张光藻说。
  "大人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也受尽了委屈。"刘杰说。
  "三位能够如此体谅,对老夫是个很大的安慰。"曾国藩终于拿开了蒙在眼皮上的手绢,嗓音愈加嘶哑苍老了,"你们先且宽心前去。按刑部法律,三位一定会受充军处分。我已写信给恭王,请他给刑部打个招呼,尽量不去伊犁,到东北去。白山黑水之间,是我大清发祥地,你们去看看体验一下也好。只要老夫不死,两年后,我一定为诸位上个保折,请太后、皇上将诸位官复原职。"
  周家勋等人十分感动,一齐说:"多谢老中堂关照。"
  "另外,督署衙门诸公一起凑了点银子,虽不多,却是他们的一点心意,将来到戍后收赎及路费均可敷用。惠甫,你拿给他们吧!"
  赵烈文从靴页子里掏出三张银票来,每张五千两,分送给周、张、刘一人一张,说:"老中堂一人拿了七千两,幕府众人受老中堂感动,也凑了一点。"
  周家勋等人再也忍不住,拿银票的手抖个不停,泪水夺眶而出,终于一齐跪在曾国藩面前:"谢老中堂天高地厚之恩!"
  "起来,时候不早了,上路吧!一路上多多珍重,家里有放心不下的事,写封信来告诉老夫。"
  三个革职的官员犹如远行的游子流泪告别父母似的,对着曾国藩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走出接官厅。出大门一看,众人都惊呆了。京津古道两旁,已跪下数百津郡百姓,有的面前摆着小几,上面插着红烛线香,有的前面摆着一只煮熟的母鸡,有的提着酒壶,端着酒杯,尤其是那三把杏黄软绸万民伞,格外令人瞩目。见周家勋等出来,人群中一声声高喊:"老公祖委屈了!""老父台,你们是青天大老爷呀!""老爷,你们不能走哇!"场面甚是酸楚。周家勋等刚抹去的泪水又滔滔不绝地滚了下来。持万民伞的三人走出队列,来到他们面前,双手将伞献上。周、张、刘一人接了一把,哽咽着说:"谢谢父老乡亲!"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走出来,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件东西:熟鸡、煮肉、鸡蛋、煎饼等等,硬要他们收下。周家勋等人也只得接了一点。
  曾国藩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惭愧、羞赧、悔恨、悲哀一齐在心头奔涌,如同眼前浑浊急湍的海河水,撞击着他的心灵,震撼着他的魂魄,啮咬着他的肢体,抽打着他的双颊。
  他不敢走出门外,只是倚着门框,呆呆地凝望眼前这一幅极为罕见的令人揪心的送别图。
  忽然,一个十六七岁的读书人装束的小青年冲出人群,手中捧着一张大白纸,直向接官厅奔来。赵烈文怕是刺客,忙上前拦住。那小青年高喊:"天津满城都贴满了讣告,我怕曾大人看不到,特为送他一张。"
  "惠甫,放他过来。"曾国藩有气无力地招了一下手。
  小青年大步走过来。把纸塞给曾国藩,立即转身跑了。曾国藩看时,那上面写着:
  不孝男曾国藩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徐汉龙、刘尊夏、冯护华,痛于同治九年八月谷旦舍身殉难而亡。凡属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士,莫不哀此讣闻。孤哀子曾国藩泣血稽颡,期服侄崇厚痛心顿首、护丧功服弟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等拭泪拜。
  曾国藩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身子早已瘫倒在门槛上。赵烈文、丁启睿等忙将他扶起。好半天,他才徐徐睁开左目,只见周家勋、张光藻、刘杰还在与送行的百姓涕泪话别。他从心底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无限哀伤地说:"萃六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
  曾国藩在接官厅里对周家勋等人说的话及赠送一万五千两银票的事,很快便被崇厚知道了。他生怕曾国藩改变态度,已成定局的事又起变化,便借探病为由,试探地提出,请朝廷增派大员前来天津,以便曾国藩有空养病。曾国藩也正感自己负疚太深,希望有人来与他分担责任,便立即同意。于是崇厚上折,说曾国藩旧疾复发,病势沉重,请增派大员速来天津。西太后即谕号称洋务能员的江苏巡抚丁日昌来津会办。又因丁日昌坐海轮由苏州北上,需要十日之后方可到达,遂又派工部尚书毛昶熙先行赴津。不久,崇厚奉命出使法国,毛昶熙便署理三口通商大臣,留在天津。这时丁日昌也到了。
  丁日昌在途中便给朝廷上折,奏称:"自古以来,局外之议论不谅局中之艰难,然一唱百和,亦足以荧视听而挠大计,卒之事势决裂,国家受无穷之累,而局外不与其祸,反得力持清议之名。臣每读书至此,不禁痛哭流涕。"他一到天津,便大张旗鼓地重建教堂,修缮育婴堂,严刑审讯在押人员,好言抚慰洋人,全然不顾清议舆论,大刀阔斧地推行自己的意图。天津士民人人骂他"丁鬼子"、"丁小人"。又四处张贴无头告示,揭发他在苏抚任上贪污受贿的不法情事。丁日昌全不在乎,一笑置之。他对身边的人说:"做官的谁不被人骂?
  官越大,骂的人越多。宰相肚里能撑船,他骂他的,我行我的。"他又为曾国藩请来两个洋医生,给他治眩晕,治目疾,劝慰他安心养病,天塌下来都不要管,一切事都由他顶着,杀头充军他不怕。
  曾国藩本因丁日昌为官不廉而对他印象不佳,这一下子,反倒为他的力排众议敢作敢为的气概所慑服,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胆气壮了起来。他不再自怨自艾,过分自我谴责了。书信言谈之间,也常说:"宁得罪于清议,不敢贻祸于君父"一类的话。心胸一宽,身体也好多了。这时他才明白李鸿章赏识丁日昌,明知其操守不严也要重用的缘故。曾国藩觉得李鸿章、丁日昌的身上有着另外一些特点,而这些特点又正是他自己所不具备的。
  正当轰动海内外的天津教案就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江宁城又爆出一桩离奇大案——两江总督马新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死!消息传出,朝野震惊,慈禧太后速命曾国藩重任江督,并负责查办这桩奇案;同时,将李鸿章由湖广总督任上调任直隶总督。
第五章 马案疑云
一 慈禧太后对马案的态度微妙
  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心中十分不安。随同上谕而来的还有一个大包封,里面包着近日京报。京报登载了署两江总督江宁将军魁玉奏报案件的简单情况:马新贻检阅武生月课后回署,在箭道上遇一男子,被此人用短刀刺死。刺客当场抓获,名叫张文祥,河南人,该犯供词支离游移。读罢京报,曾国藩陷于沉思。
  刺杀总督,大清朝立国以来,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被刺的马新贻,又是近世官场上一个精明强干的角色。马新贻曾是曾国藩的属员,他对此人有所了解。
  马新贻字穀山,山东曹州府菏泽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与李鸿章、郭嵩焘同年,他未入翰苑,以知县分发安徽,任建平县令。从咸丰三年起开始带兵,先是与太平军,后又与捻军转战在安徽战场,因军功不断迁升。同治二年授按察使,旋迁布政使。这段时期,曾国藩坐镇安庆,与马新贻多有接触,他对这个官运亨通的僚属的评语是:精明,勤快,城府深。同治三年,布政使尚未做满一年的马新贻便接替开缺回籍的曾国荃,当起浙江巡抚来了。迁升之快,令人眼红,连曾国藩也暗觉惊讶。他不明白,此人究竟有什么背景,以至于圣眷如此隆盛,那时,曾国藩已迁到江宁。这天,前去杭州赴任的马新贻来到总督衙门拜谒。
  本就长得英俊匀称的马新贻,高就途中,益发显得神采奕奕,与曾国藩纵情畅谈,神态甚是轩朗。曾国藩微笑着说:"阁下在安徽任职多年,此去又将巡抚浙江,听说过桐城一家三人当浙抚的佳话吗?"
  "这倒没听说过。"马新贻欣悦地说,"请中堂见示。"
  "桐城方姓,是当地有名的大族。"曾国藩抚着长须,兴致盎然地说,"乾隆时,方恪敏公观承由直隶藩司升任浙抚,他在抚署二门上题了一联:'湖上剧清吟,吏亦称仙,始信昔人才大;海边销霸气,民还喻水,愿看此日潮平。'二十年后,其侄方受畴亦由直隶藩司升浙抚。二十八年后,其子方维甸以闽浙总督暂护浙抚篆。方维甸想起三十年间,父、兄和他三持使节,真是他们方家的殊遇,于是在父亲当年题联的楹柱旁边的墙上书写一联:'两浙再停骖,有守无偏,敬奉丹豪遵宝训;一门三秉节,新猷旧政,勉期素志绍家声。'又在联后写了一段长跋,记叙了这桩家门幸事。"
  "真是浙江巡抚史上的一段佳话。"马新贻击掌赞叹。"谢谢中堂在我抚浙前夕讲了一段这么有趣的故事。"
  "今阁下亦以藩司升任浙抚,但愿马府亦和方家一样,后世再出浙抚。"曾国藩笑道。
  "那就要托中堂的洪福了。"马新贻兴奋异常地说。
  谈完这段趣事后,马新贻谦虚地向曾国藩请教治民之方,曾国藩也以一番诚意谈了他准备在两江实行减免赋税,以苏民困的计划。二人谈得很是投机。
  马新贻一到杭州,便学习曾国藩的做法,奏蠲因战争而拖欠未交的赋税,又奏减杭、嘉、湖、金、衢、严、处七府浮收钱漕,又请罢漕运诸无名之费,朝廷都一一允准。他又亲自带兵沿海岸肃清海盗。到了同治六年,他便升为闽浙总督,成了一位年轻的制军。第二年,曾国藩调直隶,马新贻便到江宁来接任。
  那次,当曾国藩看到年不满五十,并无殊勋特绩,又与湘淮两系都无渊源的马新贻时,心中陡起不快。两江重地,向来非老成宿望、大德大功者不能轻授,让马新贻来接替,不是有意降低两江总督的规格吗?是不是朝廷中有人存心以此来压一压湘淮诸将帅呢?这样想过以后,他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没有根据,心胸太狭窄了,转而依然对马新贻以礼相待。这两年听说马新贻在两江干得不错,何以忽遭这等惨变?张文祥一江湖流浪者,他为何要谋刺总督?此人敢于在刀兵林立的校场之中行刺,又居然一刀刺杀成功,其人之胆量、本事必然非比等闲。凭着曾国藩的阅历,他也想到此人背后,很可能有非同一般的复杂网络,一旦涉足其间,后果难以预料。
  当年不避艰险、锐意进取,以夔、皋、伊尹为榜样,欲做一番陶铸世风、振兴天下大业的礼部侍郎,今天位居宰辅、功高震世,却因捻战无功,津案受辱,且体力衰弱,疾病缠身,更兼这十多年来经历了太多的险风恶浪,洞悉了权力颠峰上的倾轧虞诈,反而变得越来越谨言慎行,越来越悲观失望了。他上疏给太后、皇上,说自己右眼久已无光,左眼亦目力昏眵,江南庶政殷繁,若以病躯承乏,将来贻误必多。再四筹思,惟有避位让贤,乞回成命,吁恳圣恩另简贤能,畀以两江重任。目前津案未就绪,李鸿章到津接篆以后,仍当再留津郡,会同办理,一俟津事奏结,再行请开大学士之缺,专心调理。
  奏折很快被批转回来,上谕命曾国藩即赴江督之任,毋再固辞。词气坚决,无再商余地,曾国藩只得抱病遵命。
  "大人,卑职想马制台这事真是蹊跷。"得知曾国藩决定赴两江履任后,赵烈文提醒道,"天津之案发生后,朝廷一日一旨,急如星火,命从速从严办理。马制台被刺有一个多月了,京报只有魁玉的简单奏报,未见就此事所下的谕旨。又刑部尚书郑敦谨奉命去江宁调查此案,据说才离京几天。虽然马制台之案不能与津案相比,但此事亦非同小可。大人还记得十多年前邓子久中丞被刺之案吗?那时咸丰爷避难热河,闻讯后一连下了数道谕旨,对滇抚徐之铭的奏报逐条批驳,而那事最后还是由太后和今上手里结的案。邓子久乃一刚从藩司升任的巡抚,且在旅途中被杀,马穀山为一现任总督,又在校场被刺,事情严重得多,朝廷反应并不太强烈。此事令人甚为疑惑。"
  赵烈文所说的邓子久被刺一案,曾国藩当然知道。咸丰十年,云南布政使邓尔恒(字子久)擢贵州巡抚,赴任途中,改换陕西巡抚。云南巡抚徐之铭为官不正,害怕邓尔恒进京陛见时揭其阴私,遂指使副将何有保在曲靖县将邓谋杀。事后上奏朝廷,说盗匪行刺,已将凶手正法云云。咸丰帝严厉斥责徐之铭,又命云贵总督刘源灏密速访查,据实具奏,务期水落石出,不准稍存徇隐消弭之见。后来,刘源灏风闻其中之故,竟然不敢赴滇,迁延半年,中途乞病归。不久,咸丰帝病死,西太后执政,立即撤了徐之铭职务,命张亮基速赴云南办理,又起复潘铎专办此案。最后因何有保等人内部起哄,案情大白。邓尔恒被杀后的几个月,全国议论纷纷,京报天天登载有关消息,一时官场瞩目云南。相形之下,马案是冷清多了。难道是朝廷有意冷落?赵烈文的提醒有道理!
  "依卑职愚见,大人不妨再上个折子,请求陛见,听听两宫太后对此事的看法。"
  曾国藩采纳了赵烈文的建议,上折请晋京陛见。同时发函给纪泽,要儿子安排家眷先行南下,不必等他。
  奉旨允许进京陛见。于是曾国藩待李鸿章来津,交接直隶总督印信后,便启程入京。
  这时正逢曾国藩六十大寿在即,一到京师,军机处便奉旨赐寿:御书"勋高柱石"匾额一面,御书"福"、"寿"字各一方,梵铜像一尊,紫檀嵌玉如意一柄,蟒袍一件,吉绸十件,线绉十件。前来法源寺送寿礼的小军机特为告诉曾国藩:"勋高柱石"匾额乃皇上亲笔所书,这四个字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两宫皇太后为这四个字,把十六岁的小皇上着实颂扬了一番。皇上亲笔书赠大臣,这还是第一次,真个是旷代鸿恩。过去一句泛泛褒扬天语,能使曾国藩内心激动几天几夜,成为他奋发前行的强大动力,可是而今这些破格的崇隆圣眷,都不会再引起他的激情了。他是一株枯干的老树,春风已不能再吹出绿叶了。
  由周寿昌发起,湖广同乡在湖南会馆设盛宴为之祝寿,虽然他亲笔题写的匾额已照原样又制了一块,仍旧高悬在会馆大门上,但砸匾的往事毕竟令他感到锥心痛苦,他只应酬性地略坐一坐,便借口身体不适告辞。当年庆贺同科十进士的豪兴,已成为非常遥远的回忆了。
  寿筵摆过后,两宫太后、皇上在养心殿接见两次。皇上照例缄默,东太后也未开口,两次接见加在一起,西太后总共只问了他十几句话,他最关心的马新贻被刺事,仅仅只两句。一句:"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他摸不透这话的意思,只得含糊答道:"这事很奇。"西太后略停一会,又说出一句:"马新贻办事很好。"这句话总算是点到了实质,他赶紧顺着她的话回答:"他办事和平精细。"尖起耳朵欲听下文时,没有了,叫他跪安退出。第二天,干脆连马新贻的名字都没提了。西太后只问他何时启程,要他到江南后练兵。
  十月初十日,是西太后的万寿节,曾国藩随班朝贺。第二天,正是他晋六十岁的生日,为表示公而忘私,这天一早,他便离京南下了。
  途中,曾国藩反复地咀嚼西太后的两句话,细细地揣摸朝廷对马案的态度,慢慢地有了些较明确的认识。西太后对此事并不太热心,印证了赵烈文的分析。朝廷对马新贻的看法尚好,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没有要将此案追查个水落石出的意思。对于这样一桩大案奇案,朝廷的态度显得颇为难以理解。
  一路上,他把这些想法与赵烈文、薛福成、吴汝纶等人商讨,他们也都觉得奇怪。这些离奇的迹象倒刺激了赵、薛、吴这班热血幕僚的好奇心。他们极力怂恿曾国藩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并猜测弄清之后必有许多意外的收获。曾国藩淡淡地笑了一笑。他不指望什么意外之获,但既然已受命重回江督任上,查明此事乃职分所在。他于是写了一封密信,派急足送给正在江宁附近整顿长江水师的兵部侍郎彭玉麟,要他先行秘密查访。
  两江总督衙门正在重建之中,尚未完工,马新贻当总督时,衙门设在江宁府署。曾国藩不愿与马新贻冤魂作伴,而先前住的原太平军英王府已作他用,于是暂借盐道衙门办事。
  一连几天,江宁城里上自将军魁玉,下至过去的平民旧识,川流不息地前来拜谒。除魁玉、藩司梅启照以及郑敦谨未到之前代为审案的漕运总督张之万外,曾国藩一律谢绝。忙过这些应酬后,他又亲到江宁府去吊唁马新贻,送上一副挽联:范希文先天下而忧,曾无半时逸豫;来君叔为何人所贼,足令百世悲哀。
  这天傍晚,彭玉麟悄悄进城来访。
  "涤丈,你见老多了!"仅仅两年不见,曾国藩便衰老得如同古稀老人,大出彭玉麟的意外。
  "雪琴,你两鬓也增了些白发。"彭玉麟比曾国藩小五岁,这几年因国秀病故,世事多艰,心情不畅,身体也大不如昔了。
  "都老了!上月厚庵来江宁,他还不到五十,便弯背了。
  还有春霆,早几个月大病一场,差点把命都丢了。"
  "春霆害的什么病?"曾国藩的脑子里很快闪过二十年前长沙城里,鲍超被锁拿,当街向他求救的情景,想不到那样一个雷打不倒的汉子也垮下来了。
  "还不是过去的那些刀伤箭伤发作!"
  曾国藩摇头叹息。
  "还有次青,前几天一个平江勇哨官来水师看望过去的弟兄们,说次青在关门著书,绝口不谈过去的事,好像有满腹牢骚。"
  "早年在长沙、衡州投靠我的朋友,我自信都没亏待他们,一个个也都还说得过去。授文职的,大都在道贡以上,授武职的起码也是个游击、参将,不愿做官的回到家里,也都是富翁财主。唯独次青至今向隅,我于他有亏欠。过些日子,我要专门为他上个折子,请朝廷起复。"
  曾国藩这种出自内心的沉重情绪,使彭玉麟深受感动,他觉得气氛太灰暗了点,遂将语调一转,说:"有一个人倒是越活越洒脱了。"
  "哪一个?"曾国藩从对李元度的歉疚中走出来,生发了几分兴趣。
  "郭筠仙。我听厚庵说,刚基去世,他悲伤过一段时期后便很快释怀了,这两年读了很多洋人的书报,常说洋人超过我们的地方很多,不只是船炮器械,他们的法律国制都值得我们效法。世道变了,礼失而求诸野。他很想出洋去看看,总未遇到机会。"
  郭嵩焘的儿子郭刚基是曾国藩的四女婿,聪慧好学,只是天不假年,二十岁便病逝,留下娇妻幼子,害得父亲、岳父伤心不已。
  "筠仙的这个心思十年前便有了,我总觉得他今后会在这方面有一番事业出来。是该多有一些大臣到外面去看看,现在夜郎侯太多了,总以为自己了不起。"曾国藩想起了几个月前,以醇王为首的清议派对处理天津教案的掣肘,至今仍感委屈。"我曾经答应过筠仙,向皇上保奏他出洋考察,这两年内只要我没死,就一定践诺。"
  自从办津案以来,曾国藩常常想到死,他有一种预感,而这种预感又使他多次梦见死去的祖父和母亲,他于是更相信死期不远了,心中常默念着哪件事该了而未了,应如何了结。
  每当这时,他的一颗心,便会如同脱离躯体似地飞回了荷叶塘。不知为什么,荷叶塘那块贫瘠僻冷的土地,那条小小的浅浅的涓水河,那座荒芜的高嵋山,还有长年累月生活在那里的父老乡亲,总是勾起他绵绵不绝的思念,当年那个寒素的耕读子,是怎样急切地盼望走出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啊!今天,这个勋高柱石的大学士,却又魂牵梦绕般地想回到它宁静的怀抱。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曾国藩为此而迷惘,而困惑,而苦涩。此中答案的确难以寻求。
  相见的气氛居然这般令人伤感,这是彭玉麟进城之前所没有想到的。渣江的退省庵早已建好,杭州的退省庵也正在筹建中,彭玉麟向来对名望事业看得淡薄,内心的痛苦也就不如曾国藩的深重,谈过几个老朋友的近况后,他转入了正题:"涤丈,马穀山这事,好使人惊诧!"
  "是这样的。"曾国藩点点头,说,"雪琴,你把马穀山被刺那天的详情说说吧!"
  "好。"彭玉麟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似有所思地说,"这真是一件怪事——"
二 张文祥校场刺马
  江宁城内驻有绿营兵二千多人,棚长以上的大小头目有二百余人。这些头目,每月由记名总兵署督标中军副将喻吉三考核一次,称为月课。月课的内容主要为弓、刀、石、马四大项,成绩分优、甲、乙、丙四等,是武职迁升黜降的一个重要依据,向为军营所重视。七月初,喻吉三便下达命令,二十五日在校场大考,届时总督马新贻亲自检阅。应考者早早地作准备,人人都想在总督面前博得个好印象。不巧,二十五日那天下起雨来,大课便推迟到第二天。
  二十六日清早,天还未大亮。江宁校场就热闹起来。大大小小的头目跨着骏马,穿好紧身战甲,一进校场,便各自活动起来。校场规矩很严,就连中上级武官所带的随身仆从,都不得进场,只能在栅栏外观看。
  卯正,两江总督马新贻在喻吉三等人簇拥下来到校场。他身穿从一品锦鸡蟒袍,头戴起花红珊瑚顶帽,脚踏雪底乌缎朝靴,神色庄严地走上检阅台。一声号炮响后,考核开始。喻吉三宣布,马制台特为准备了十二朵大红绸花,每个项目的前三名,都可以得到制台大人亲授的红花。应考者无不踊跃。
  先考弓术。弓以力为单位,一力十斤。从八力起开弓,连续开满三次者为合格。八力开后再加至十力,合格后再加至十二力。十二力合格者为甲等,超过十五力者为优秀。开弓完毕,再考平地射。每人发六支箭,在三十步远外对准靶子射,六箭皆中靶心者为优。接下来考刀术。刀有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一百三十斤之分,能将一百三十斤重的大刀舞得娴熟者为优等。石分二百斤、二百五十斤、二百八十斤、三百斤四等,将石拔地一尺,再上膝,再上胸,将三百斤的石头举过胸脯者为优。
  武职人员的考试远比文职人员咬笔杆做文章有趣。开考后,栅栏外便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而且越来越多。大家以高昂的兴致观看,并以喊声、掌声为应考者呐喊鼓劲助威。
  最精彩的是马术。校场马术的考核为马上射靶。这时已到午初时分,校场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热气腾腾。尽管卫兵一再阻挡,围观的百姓还是拼命地向栅栏靠近,栅栏旁边的几株大树上都爬满了人,好几株枝干被压断了,从树上掉下并跌断手脚的事时有发生。
  校场的一头有三个离地四尺高的土墩,土墩上插一根六尺长的竹竿,竹竿上挂一块宽三尺、长四尺,用布做成的牌牌,叫做布侯。布侯上画着三个圆圈,离布侯三十丈远处有一道白石灰线。人骑在马上,打马在校场上飞跑三圈后,再对着布侯射箭。一共射四箭,四箭全中布侯内圈者为优秀。栅栏外,成千上万名观众的眼睛跟着校场上的跑马转,随着一箭箭射出,报以喝彩和惋惜声。场内的应考者和素不相识的场外围观者,几乎达到了息息相通的地步。最后,一百多名武官全部跑马射箭完毕,居然无一人四箭全中布侯内圈的,在一片遗憾声中,也根据高下定出了前三名。
  到了未正时刻,四大项目中十二名优胜者神气十足地走上检阅台,马新贻给他们一一戴上大红绸花,又说了几句勉励话。恰在这时,有一处栅栏被拥挤不堪的百姓冲垮了十多丈宽的缺口,两三百名胆大者从缺口中潮水般涌进了校场,卫兵们来不及拦阻,挤进来的人都朝箭道跑去。因为箭道的那一端是总督衙门的后门,马新贻将要从这里回署。马新贻平时外出,总是坐在遮盖严密、前呼后拥的八台大轿里,百姓哪能见到!今日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大家都想一睹制台大人的威仪。
  "大人,箭道两边挤满了百姓,让卫兵驱散后您再下去吧。"见马新贻正要走下检阅台,喻吉三弯腰劝阻。
  "不必了,百姓们想见见我,就让他们见见又有何妨!"志得意满的马新贻也想借此机会,给江宁百姓一个好形象。他边说边整整衣冠,扬起头走下检阅台。
  栅栏外的百姓见卫兵并不驱赶阑入者,便纷纷从缺口处挤了进来。一时间,箭道两旁聚集着近千人。马新贻在巡捕及贴身卫士的保护下敛容正色,大摇大摆地穿过校场,走进箭道。头上的红顶,颈上的朝珠,身上的彩色绣线,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五色光毫,照得百姓们眼花迷乱,艳羡惊叹:"好神气的马大人!"
  "比以前的曾大人精神多了!"
  "当然咯,还不到五十岁,又没有吃过曾大人那多苦,当然精神。"
  "平常人哪有这福气,做督抚的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马新贻边走边听到这些赞叹之辞,心中洋洋自得,脚步迈得更加威武。这时,一个年轻的武弁从箭道边人群中冲出来,高喊一声:"表舅!"然后跪下。
  马新贻一听,脚步停下来。看时,原来是他堂姐的儿子王成镇。去年,马新贻将他从山东原籍召来,安排在督标中军当个外委把总。这王成镇不成器,最好赌博,有点钱便去赌场赌了,直到输尽为止。早向,王成镇输得身无分文,以母亲病重,回家探望无川资为由,向马新贻要了十两银子。他拿着这笔银子,没有半个月又输光了,到马新贻那里扯谎,说被人偷去了。马新贻见他哭哭啼啼的,便又给了他十两。谁知不久又输了,还倒欠赌房五两银子。马新贻得知后气得大骂,吩咐仆人,再不准他进督署。王成镇无法,便借这个机会向表舅面求。
  马新贻见是他,喝道:"你这个混帐东西,还有脸来见我!"
  说罢,扭转脸继续往前走。
  王成镇跪着高喊:'表舅,表舅!"马新贻不理,只顾朝前走。王成镇见状,忙站起,跑到马新贻前面,又是一跪,哭道:"表舅,求你再宽容外甥一次。外甥委实欠了别人的银子,无法归还,只得如此!"
  "你给我滚开!"马新贻抬起右脚,猛地向王成镇踢去。
  "大人,冤枉啦,冤枉!"马新贻的脚尚未收回,忽地从人群中又冲出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来。他飞奔向前,走到马新贻的面前,弯腰打千。
  "你是谁?"马新贻停步喝问。
  "大人!"那汉子边说边向前走一步。猛然间,他从腰中抽出一把发亮的腰刀来,用尽全力,向马新贻身上扎去。马新贻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吓懵了,正在慌乱之际,那腰刀已插进了他的右助之下。马新贻惨叫一声,随即倒在箭道上,血如泉水般地喷涌出来。箭道两旁的百姓高喊:"总督被杀了!"
  "抓刺客!"
  走在离马新贻身后丈多远的喻吉三闻讯赶上前来,马新贻的贴身侍卫也都纷纷赶上,只见那刺客并不逃跑,站在那里,对着青天狂笑道:"你们来抓吧!老子大事已成,高兴得很,我跟你们走。"
  卫兵拥上来,拿一根绳子将刺客绑住。喻吉三高喊:"先前跪的那人是他的同伙,不要放了他!"
  卫兵们又把王成镇抓住。王成镇吓得脸色灰白,话都说不出一句来。刺客又笑了起来,说:"你们放了他,杀人的只有我一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并无同伙!"
  喻吉三哪里听他的,吩咐将两人一起押进总督衙门。倒在血泊中的马新贻已人事不省,被众人抬进了卧室,一边飞马去请医生。
  校场内外上万名围观的百姓,眼见得出了这样一件百年难遇的稀奇事,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惊讶之余,全都奔向总督衙门,怀着巨大的好奇心,打听事情的究竟。
  总督衙门一时大乱,也无人出来维持秩序,大堂外看热闹的人密密匝匝地围了不知多少圈。过一会,江宁藩司梅启照带着江宁知府及江宁、上元两县县令等人升堂开审。刺客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
  梅启照敲打着惊堂木,喝问:"大胆狂徒,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干什么的?从实招来!"
  那刺客面不改色,昂然站立在大堂之中,从容答道:"我叫张文祥,河南汝阳县人,无业。"
  "你为何要谋刺马制台?"梅启照又厉声发问。
  "有人叫我干的。"
  "此人是谁?"
  "此人是将军。"
  大堂上审讯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无不惊愕失色,他们立即想到江宁将军魁玉。梅启照的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审下去,好一阵才问:"将军在哪里,你认识他吗?"
  张文祥坦然回答:"将军就在我家旁边,我并不认识他。"
  官员们被弄得莫名其妙。
  梅启照问:"你不认识将军,将军怎么叫你干?"
  "我今天清早在将军面前抽了一签,上上大吉,故知将军同意我去干。"
  陪审的官员们有的已大致猜到了,有的还不明白,梅启照已知将军决非魁玉,心中有了数,遂又猛拍一下惊堂木,大叫:"大胆狂徒,你老实招来,这将军到底是谁?"
  "它是我家门旁边石将军庙里的将军。"
  这下,所有会审的官员们一齐放下心来。
  正在这个时候,魁玉急急忙忙赶来,对梅启照说:"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现在外面百姓众多,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哄传出去,不利审查。"
  梅启照依了魁玉的意见,将张文祥押下收审。直到天黑下来,总督衙门围观的百姓才渐渐散去。到了第二天上午,马新贻因流血过多死了。当天晚上,总督衙门里又传出新闻,马新贻的姨太太悬梁自尽。过几天又报王成镇疯癫。事情愈加复杂了。
三 江宁市民嘴里的马案离奇古怪
  "张文祥到石将军庙求签一事,魁玉、梅启照都没有说起。"曾国藩听完彭玉麟的叙述后,拧起眉头说。彭玉麟所叙的校场刺马的情节,与魁、梅等官员们讲的大致相同,但他们都没有说起求签一事。
  "可能因'将军'二字牵涉到魁玉的缘故。"彭玉麟淡淡一笑。"几天后,张之万从清江浦来到江宁,与魁玉合作办案,衙门里便传出张文祥是漏网捻贼前来报仇的话。不过,"彭玉麟压低了声音,"江宁城里关于这件案子却传说纷纭,与衙门里所说的大不相同。但水师因无人驻扎城里,所知不详,涤丈不如叫一些人扮作寻常百姓,下到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去听听,可以听到不少传闻。"
  曾国藩轻轻地点点头,心想:江宁城里会有些什么传闻呢?夜深了,彭玉麟起身告辞。曾国藩亲送到门外,关心地问:"永钊多大了,在渣江,还是跟随在你的身边?"
  "过年就十七岁了,跟着叔父婶母在渣江。"
  "定亲了吗?"
  "还没有。"
  "雪琴,续个弦吧,身边得有人照顾呀!"曾国藩亲切地劝道。
  "今生已没有这个念头了,一等长江水师规模整齐后,我便坚决请求开缺,先回渣江守三年母丧后,再到杭州退省庵住两年,以后便渣江、杭州两个退省庵一处住半年,以此了结残生。"彭玉麟苦笑着,曾国藩无言以对。
  "去年我在九江偶遇广敷先生,他说我前生是南岳老僧。
  难怪我喜欢独居,喜欢庵寺。"彭玉麟伸开双手,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见到广敷了,他还好吗?"曾国藩立时想起了温甫,又有两三年不见了,不知他近况如何。
  "广敷先生真是个得道真人,跟十年前一个样。"
  曾国藩真想把温甫的事告诉彭玉麟,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雪琴,永钊正处在一生学问的关键时刻,渣江虽有叔父照料,毕竟缺乏良师。你要他到江宁来,和纪鸿一起读书,我为他们请一个好先生。"
  "好。"彭玉麟感激地点点头。
  几天后,奉命在市井搜集关于马案传闻的赵烈文、薛福成、吴汝纶、黎庶昌等人,向曾国藩禀报了这个案件的各种离奇之说。
  赵烈文介绍了流传最广的一种——
  咸丰五年,马新贻署理合肥知县,因县城失守而革职。时福济任安徽巡抚,委托马在庐州办团练。一日,马新贻的团练与捻军作战,大败,马新贻也被活捉。这支捻军的头目即张文祥。张文祥有两个结拜兄弟:二弟曹二虎,三弟石锦标。
  曹二虎精于相术。他看到马新贻后,悄悄对张文祥说:"大哥,这个姓马的面相骨相均极好,将来有一品大官的福分,捻子内部四分五裂,不是成气候的样子,我们何不借姓马的改换门庭。"
  张文祥说:"姓马的被我们所捉,恨死了我们,如何可以借他的力?"
  "大哥,先优礼相待,看他反应如何。"石锦标也赞同曹二虎的意见。
  张文祥松了马新贻的绑,设酒席款待他。马为人聪明,看出了其中的变化,劝张文祥归顺朝廷。张文祥说:"我们兄弟早有归顺之意,只是无人引荐。"
  "这事包在我身上!"马新贻大喜。"福中丞与我私交极好,你们又有武功,只要肯投诚,定会得到重用。今后升官发财,我们共享富贵。"
  "我们跟着你投奔朝廷,你日后会看得起我们吗?"石锦标稳重,考虑得深远些。
  "石三爷,看你说到哪里去了!"马新贻立即接话,"你们都是义士,我姓马的今后还要仰仗各位杀敌立功,只有敬重爱戴的道理,决不会看不起的!"
  "那你要当着我们众位兄弟的面起个誓!"张文祥正色道。
  "行!"马新贻爽快地答应。他这时一条命都攥在张文祥的手里,不杀已感恩不尽,何况还要带着一批投降的捻军回去,这时叫他做什么,他会不同意?恰好酒席桌下正有一条狗在啃骨头,马新贻从张文祥腰间猛地抽出一把短刀,朝着狗身上狠狠一刺,那狗惨叫一声,狂奔逃去。"我马新贻今后若亏待兄弟们,你们可以像刚才这样,把我当一条狗一样戳死!"
  张文祥答应了。第二天,这支捻军随马新贻投降。马新贻在福济面前将自己如何劝降之事,大大地渲染了一番。福济称赞他能干,并将这支捻军改编成练勇。因马新贻字穀山,这个营便取名山字营,张文祥做了营官。曹、石二人做了哨官。马新贻仗着山字营,屡立战功,迁升频繁。到了同治四年,乔松年巡抚安徽,马新贻已升为布政使了。那时山字营裁撤,石锦标回家当财主,张文祥、曹二虎仍留在马新贻身边,马果然待他们亲如兄弟。
  不久,曹二虎将妻子郑氏接来安庆,马新贻和他的太太在藩司衙门设宴招待。曹二虎带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妻子欣然领宴。谁知马一见郑氏生得美貌,顿起歹心。这马新贻原是个渔色之徒,家有一妻两妾仍不满足。从此,他便常常变些花样?将郑氏骗进藩署。郑氏见马新贻高官厚禄,又长得一表人材,于是也情愿。以后马便常常支使曹二虎到外地办事。曹一走,郑氏便住进藩署。马的妻妾都怕他,由他胡来。
  张文祥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马新贻奸占朋友之妻的丑行大为不满,便悄悄地告诉二虎。二虎一听,怒不可遏,恨不得一刀杀了郑氏。
  张文祥劝道:"罪魁祸首是马新贻,你不杀他,反而先杀自己的妻子,于理不当。且捉奸不见双,杀妻无据,到头来你还得抵命。"
  曹二虎低头想了半天,说:"若不捉双,杀马亦无理由;若捉奸,藩署警戒森严,我如何捉得到!"
  张文祥说:"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把郑氏送给马新贻,你再娶一个算了。"
  夜里,曹二虎对郑氏说,现在市井有传闻,说你与马藩台有染。郑氏听了又哭又闹,矢口否认。二虎于是对张文祥的话起了怀疑。过几天,马新贻对曹二虎说:"二虎,我与你情同兄弟,你怎能听信外人的挑唆?你外出时,郑氏冷清,间或进署与娘儿们叙叙话,有什么不可以的!快莫胡乱怀疑自己的妻子。"
  曹二虎想想也有道理。张文祥得知后,心知二虎大祸不远了。
  半个月后,马打发曹赴寿春镇总兵徐黱处领军火,允诺事成后有重赏。曹欣然答应。张文祥对他说:"徐黱驻兵寿州,离安庆六七百里,途中恐有意外,我陪你一道去吧!"
  曹二虎不以为然,但感激张文祥的厚意,二人结伴同去寿州。一路无事,二人顺利到达。第二天,二虎前去总兵衙门办事。刚投文,寿春镇中军官手持令箭出来,喝道:"把曹二虎绑起来!"
  曹二虎惊问何故。中军官说:"你贼性不改,暗通捻匪,领军火实为接济他们。有人在马藩台那里告发了你,我们奉马藩台之命,即以军法从事。"
  说罢,也不容曹二虎分辩,便把他绑到市曹去杀了。张文祥得讯赶到市曹时,二虎已死。他埋葬了二虎,哭道:"二弟,是大哥害了你,大哥为你报仇!"
  从此,张文祥远离安徽隐居下来。他以精钢特制两把腰刀,用毒药淬之,只要用刀尖划破一点皮肉,人必死无救。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张文祥便发奋练习。他以牛皮蒙一个靶子,执刀刺靶。刚开始只能贯穿两张牛皮,两年后,一刀刺下去,五张牛皮立即洞穿。张文祥自觉功夫已到家了,便怀揣这两把腰刀跟踪马新贻。马新贻调浙抚,他也到浙江;调闽督,他又去福建;调江督,他又随之来到江宁:只是都苦于找不到好机会。这次马新贻考核武弁月课,喻吉三二十天前就下了通知,给了张文祥以充分的准备时间,终于实现夙愿,故他引颈就戮,毫无悔意。
  赵烈文转述的这个传闻使大家听得入了迷,暗中赞叹刺客是个义气深重的好汉,对马新贻正人君子表面后的丑恶行径都很愤慨。曾国藩也暗思,此种事只可见于古代,今天几乎绝迹。接着,吴汝纶又讲述了一个传闻,更令人不可思议。
  马新贻是回族人,从小信天方教。天方教即伊斯兰教。明代人称阿拉伯为天方,伊斯兰教创于阿拉伯,故称之为天方教。清代沿袭明代的旧称。马父为菏泽县回人的头领,与新疆回民素来关系密切。马在安徽为官期间,在与太平军、捻军作战的时候,其军火饷银多得新疆回民之助,故而屡立战功,很快由一县令而升至布政使。后来马调任浙抚,在剿灭浙江沿海匪盗的过程中,又得到新疆回部的资助。故马对新疆回部一直感恩戴德。
  马的身边有一个卫兵,名叫徐义,也是山东菏泽人,武艺很好,马很器重他。这徐义原是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的部下,与一河南人张文祥为至交。徐义与张文祥在太平军中日久,洞悉其中之弊,久思投降朝廷。同治二年,徐义、张文祥跟着李世贤守宁波。宁波城破时,二人卷带一些钱财逃走,到杭州后分了手。徐义后来投靠马新贻,张文祥辗转多处后又回到宁波,并在那里住了下来。同治四年,张文祥打听到老友随马新贻来到浙江,便专程去杭州拜访。徐义热情款待张文祥,两人喝得醉薰薰的。当张又要举杯和徐干的时候,徐摇摇头,喷着满嘴酒气问:"张哥,你说世上的人心可测不?"
  张歪着头,脸上紫红紫红的,手中的杯子仍高高地举着,眯起眼睛答道:"如何不可测?好比你我兄弟之间,彼此的心思都明明白白的,你想什么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也告诉你。"
  徐又摇摇头:"张哥,你我之间当然没得话说,当官的人心就难以猜测,尤其是大官,更是心眼儿比我们兄弟多几十个。好比马中丞吧,他的行事,就是我们兄弟不能想象的。"
  见张文祥醉眼朦胧地望着他,徐义将嘴巴凑过去,对着张的脸说:"张哥,我告诉你一件绝密的怪事,你听后莫对别人说。"
  张文祥胡乱点点头。
  "前天,马中丞收到新疆回王的一封诏书。诏书上说,回部大兵已定新疆,不日东下,浙江一带征讨事宜,委卿就便料理。马中丞得书后回报,东南数省,全部交给我马某人。"
  张文祥一听,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放,骂道:"这不是叛贼逆臣吗,我要杀掉他!"
  "小声点!"徐忙用手捂住张的嘴。"你说,这人心可测吗?
  马中丞当了这样大的官,还要背叛朝廷,投降回部,真不可想象。"
  说罢,二人又接着喝酒。张文祥在杭州住了几天后,回了宁波,在宁波城里开起了一家小押店来。
  小押店是做什么的?其实就是小当铺。附近人家有一时银钱周转不过来的,拿样实物来抵押。换些钱去。到还钱时,一千文加一百二百利息,比大当铺高得多。但大当铺不押小物件,贫寒之家便只能求助于小押店。张文祥带着老婆孩子开个小押店,日子过得很艰难,心里已经很不痛快了,岂料马新贻又宣布取缔小押店,简直不让他活下去了。张文祥这一气非同小可,记起徐义说的私通回部、蓄谋造反的话,便起心要杀掉马新贻,既为国家除害,又为自己泄愤。就这样,一等数年,才遇到校场阅课的机会,一刀刺死了仇人。藩司梅启照审讯,他大模大样地坐在地上,叫他跪,他不肯,问堂上坐的是何官。衙役告他是藩台,他笑着说:"藩台,小官,不足以审我。我有绝密大事相告,非将军来不说。"
  梅启照被弄得很尴尬,无法,只得请魁玉。魁玉来后,张文祥说:"请发兵将总督衙门围起来,命令家属统统出去,我再对你说。"
  魁玉怒了,骂道:"这是个疯子,不要睬他!"
  张文祥大笑:"我是个疯子,你们不必审了,快杀吧!"
  梅启照把魁玉拉到一边说:"将军请勿发怒,即算是疯子,也听听他说些什么。"
  于是,所有无关人员全部退出,仅留下魁玉、梅启照、张文祥三人。这时张文祥才将为国除一大回匪之事说出。魁、梅听后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子,魁玉才拍着桌子嚷道:"你这是诬蔑!"
  "将军先不要骂我。"张文祥平静地说,"你亲自带人去搜查马新贻的卧室,若不得回王伪诏,将我五马分尸都行。"
  魁玉、梅启照四目相对,唬得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到底不敢去搜查马新贻的卧室。
  吴汝纶这段传闻说得绘声绘色,听的人惊异不已。曾国藩浅浅一笑:"这真是海外奇谈,马穀山死后还要背上一个通回谋反的黑锅,可怜可悯!"说罢问薛福成、黎庶昌,"你们还听到些别的没有?"
  黎庶昌说:"我听到的又是一种说法。"他也不慌不忙地说出一段故事来。
  刺客张文祥为河南汝阳人。道光二十九年,张文祥变卖家产买了一批毡帽,到浙江宁波去贩卖。在宁波结识了同乡罗法善,后又娶罗之女为妻,生有一子二女。子名长福,长女名宝珍,次女名秀珍。咸丰年间,张文祥开起小押店来,并雇了一个帮工叫陈养和。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太平军将来宁波,张文祥将家里的衣服、银两和几百洋钱装箱,交给妻子罗氏,要她带子女出城避难,张文祥则和陈养和在店看守。
  恰好张文祥有一同乡陈世隆在太平军中充后营护军。太平军攻下宁波时,陈世隆便派几个兵士保护张文祥的小押店,又在门口插太平天国旗帜一面,贴告示一张,张文祥的店铺因而无事。不久,陈世隆撤离宁波,将张文祥、陈养和带在军中。在打诸暨县沙家村时,陈世隆战死,张文祥、陈养和仓皇逃出,投奔侍王李世贤部,后又随李世贤转战各地。同治三年九月,张文祥在漳州抓到一个清廷的把总,名叫时金彪。时金彪也是河南人,张文祥见太平军大势已去,便和时金彪一起逃走了。后来时金彪经人荐至马新贻署中当差,张文祥乘海轮回到宁波。这时其妻罗氏已跟一个名叫吴炳燮的男人同居了,那一箱银钱也归吴所有。张文祥报官,县官将罗氏断回给张,银钱则断给吴。
  张文祥心怀不满,又无钱,转而求助于昔日的狐朋狗友王老四等人。王老四又介绍张认识龙启云。龙启云与海盗有联系,他给一笔钱与张文祥,张又重开小押店,并代龙销赃图利。
  同治五年正月,浙江巡抚马新贻巡逻到了宁波。张文祥欲借巡抚威力压服吴炳燮,迫他交出银钱,遂拦舆喊控。马新贻见是这点芝麻小事,将状子向轿外一扔,吩咐起轿,任张在后面呼喊,不理不睬。吴炳燮得知后十分得意,四处讥笑张无能,乘此机会,又将罗氏勾引走了。张再向县衙门告状。告准后将罗氏追回,逼罗氏自尽。过几天,龙启云、王老四请张文祥喝酒。几杯酒下肚后,张文祥心中的怨怒发作了,将告状而巡抚不理睬,遭吴炳燮欺辱,弄得家破人亡的痛苦心情,对龙、王发泄了一番。
  "张大哥!"龙启云拍着张文祥的肩膀,煽动性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再没有比妻子被人霸占更耻辱的事了,暗中支持吴炳燮的就是那个马新贻。他掷状不理,让你当场出丑,长了吴炳燮的气焰。"
  "马新贻真不是个东西!"王老四也乘着酒兴骂起来。"前向捕捉龙三哥,虽说没抓到,但一笔三万两银子的买卖给吹了,还死了几个兄弟。"
  "我真恨不得杀了那个杂种!"龙启云气愤极了。"只是我功夫差了些,久闻张大哥武功好,又是最讲义气的江湖好汉,你替我们报了仇如何?"
  "行,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张文祥刷地撕开衣衫,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脯,右手掌在胸口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老子反正是山穷水尽的人了,拼上这条命不要,为我自己,也为兄弟们出这口怨气,宰掉姓马的!"
  龙启云大喜:"张大哥果然是个义烈好汉,我们也不亏待你,明天我拿三千两银子来,你把家安顿好,无牵无挂地去办事。"
  第二天,龙启云真的交来三千两银子。张文祥请来罗氏的寡嫂罗王氏代他照料未成年的一子二女,三千两银子他自己一两都不留,全部文给了罗王氏,又向罗王氏作了一个揖,然后离家而去,颇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
  张文祥为使行刺确有把握,便隐居一个山村里,每天半夜起来,燃香于数步之外,将匕首朝香火掷去,火灭为度。一年后,香火在十步内百发百中。两年后,香火在二十步内百发百中。三年后,香火在三十步内百发百中。张文祥自知功夫到家了,便出山找马新贻。这时马调任江督,又访得时金彪在马的身边做事,在与时金彪晤谈中,得知七月二十五日马新贻要在校场考试武课,于是便选定在校场下手。出事后第五天,时金彪因丧母告假回老家去了。
  黎庶昌说完后,曾国藩轻轻颔首:"莼斋说的这个故事有几分可信。"又问薛福成:"你还听到什么好的故事,说出来大家听听吧!"
  薛福成笑笑说:"现在江宁城里,百姓头号感兴趣的事便是刺马——张文祥刺杀马新贻,连来江宁参加乡试的秀才们都无心读书作文了。各种传说沸沸扬扬,有的有板有眼,有的荒诞不经。前面三位说的,我也断断续续听到过,也还有其他说法的。有的说马制军逼死了张文祥的妻子,张文祥蓄意报仇;也有的说马制军幼时与盗首四人相交,张文祥为其中之一,马制军发迹后,张文祥等人投营自效,马制军怕少时事暴露,密谋杀张文祥等四人。张侥幸逃出,另外三人被杀,张为朋友报仇。还有一种说法,说张文祥为捻贼头目,所部八百人皆能战,屡败马制军。马遣人说降,言辞恳切,张信以为真,与马歃血盟誓。谁知降后八百部下全被马所杀,张侥幸逃走,遂与马制军结下血海深仇。还有说张是漏网长毛,要为他已覆灭的天国报仇。
  "昨天,我去夫子庙闲逛。升州茶楼赫然挂出一块粉牌,上书:苏州第一金嗓岳美娥演唱长篇评弹《金陵杀马》。我一看奇了:案子还正在审,怎么评弹倒就出来了?我进茶楼一看,所有茶座全部坐得满满的,生意比以前兴隆十倍还不止。
  茶博士带着我转了多时,才找到一个位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在边弹边唱,我足足听了一个时辰,都给它迷住了。弹词里说,张文祥的妻子被马制军奸污逼死,他立誓报仇雪恨,从杭州追到福州,又从福州追到江宁,前后六次都未成功,这次是第七次了,老天保祐,有志竟成。那写弹词的完全站在张文祥一边说话,把马制军说得一无是处,百姓也借机发泄对官府的怨愤,都说张文祥是条好汉。还有人当场出面为张文祥募捐,要为他修墓刻石碑,居然不少人捐了钱。真正是怪事!"
  "大人,叔耘说得好,这是件怪事。"赵烈文经过一番深思后说;"依卑职看来,怪在两点:一是张刺马这件事的本身,二是为何传闻这样多,这样离奇。这到底说明了什么呢?"
  赵烈文的提问引起众人的共鸣,曾国藩也在深思:不久前的津案和眼前的马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案子。一个卷入的人达数万名之多,凶手不易抓到,看似很复杂,但案件的起因、性质、是非,却是明朗清楚的,它的棘手,在于涉及到洋人。一个卷入的人只有两个,凶手当场捕获,表面很简单,但它背后的原委却深不可测,今后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步失足,便会跌落在万丈深渊中,不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会像马新贻这样,背上许多洗不掉、辩不清的秽名恶声。正思忖间,亲兵进来禀报:"张大人来访。"
  "请!"曾国藩边说边起身向门外走去。
四 曾国藩审张文祥,用的是另一种方法
  前来拜访的张大人乃漕运总督张之万。他是马新贻的同年、道光丁未科的状元公,是个天下读书郎人人羡慕个个称道的人物。他的弟弟张之洞十五岁中解元、二十六岁殿试又得了个探花。这下可把朝野轰动了。一时间,南皮张氏兄弟成了新闻人物,官场士林莫不津津乐道。张之万本坐镇在清江浦督办漕运,马新贻被刺后才来到江宁。
  张之万书读得好,学问优长,但胆子小,办事不够干练。
  其弟张之洞有其长而无其短,故后来所成就的事业也比乃兄大。接奉上谕后,张之万深知这不是件好差事,论他本人的意愿是决不想插手,但圣命难违,只得硬着头皮上任,在路上便作好了打算:暂时应付一下,等郑敦谨和曾国藩来后,由他们去处理。一应付,他就发觉这个案子果然难办。那一天,他和魁玉提审张文祥。问张基本情况时,他答得很爽快。当问到有没有人指使的时候,他笑了一下,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要杀要剐由你们的便,你们也不必再问了,我也不会回答。"再问,便紧闭嘴唇不作声,任动刑拷打亦不说。这明摆着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但打死不说,也拿他无法。张之万无计可施,魁玉也想不出好办法。后听说曾国藩要来接任江督,便都懒得再审了,且听大学士的主意。
  "张大人,刺客的确说过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话?"曾国藩认为这是一句关键性的话。
  "老中堂,张文祥的的确确这样说过。"张之万聪慧的眉眼中流露出疑虑的神色。
  "外间传说,在审讯张犯时,他说过,马穀山与新疆回部有联系,你听说过吗?"曾国藩想起吴汝纶说的传闻。
  "我没听说过。"张之万断然否定。"现在江宁城里谣琢纷纷,回民多姓马,有人就附会马穀山是回人,信天方教,进而说他通回部。这纯是瞎扯,是对马穀山的诬蔑。"
  "到底是同年,在大是大非上对马新贻的维护毫不含糊。"
  曾国藩想。他以恳切的态度对张之万说,"张大人,这件案子你已审过多次了,如何定案,你拿个主意吧!"
  "不,不,主意要由老中堂拿!"张之万急了,他以为曾国藩是要将他推出来。"我和魁将军虽然审过张文祥,但他要害之处始终没有透露过一句,不能定案。"
  "我看这张文祥多半是个无赖,马穀山要整顿社会秩序,无意间在哪里伤害了他,他便起了杀人之心。张大人,你说是不是?"曾国藩望着张之万。他没有和张之万共过事,对这个漕运总督充满了钦佩之情。年轻时曾国藩也曾日思夜想中个状元,一举轰动海内,谁知殿试列入三甲,虽说后来得力于劳崇光进了翰林院,但终生对同进士出身都感到遗憾,因而对于状元,他从心里尊敬。他的这种心理,与左宗棠截然相反。官场上广为流传一个故事。
  左宗棠初为闽浙总督,巡视海疆,来到温州府。温州城内大小官员一个个具名刺等候接见。按通例,当由大到小。左宗棠先拿来温处台道道员名刺一看,见上面写着"道光乙巳科进士前翰林院侍读"字样,眉头一皱,将名刺掷于一边,再拿起温州府知府名刺,见上面写着"咸丰壬子科进士"字样,他不作声,又把名刺放到一边。第三次拿起的是永嘉县令的名刺,又是一个进士,他连名字都不看,又换了一张,这下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张名刺是永嘉县丞黄惟清的,他的履历上写着举人出身,左宗棠放着道员、知府、县令不见,却先召见县丞黄惟清。黄惟清进来时,一向傲慢的左宗棠显得很客气。问他官员中是进士出身的好,还是举人出身的好。黄惟清答,举人比进士好。左问何故。黄说:"大凡人在作秀才时,整个心思都在经营八股试帖上,此外无暇顾及。待到中进士,则即刻授官,成天忙于应酬簿书之中,亦无心钻研学问。最好是乡榜告捷,胸襟始展,志气甫宏,经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分的时间潜心研究,到时出仕及膺任显要,可从容施展胸中抱负,极少尸位素餐之徒。"
  左宗棠听后拍案叫绝,连声称赞:"好,这真是一篇好议论,我今天有幸听到,足下在晚近中真不愧为佼佼者。"送黄惟清出去后,又对左右说:"此间好官,仅一黄县丞。可惜,这样有见识人竟屈抑下僚。"
  这番话传出去后,令两浙官场哑然失笑。
  这时张之万听曾国藩这么一说,正与他的思想相合。他为人较厚道,笃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教,这桩案子,他自己不想多插手,也就不怂恿别人深究。"老中堂分析得有道理。马穀山为官多年,岂无仇人?有时结怨于人,自己还不知道。世间群氓中心肠歹毒者大有人在,他拼却自己一死,什么事干不出来?我想老中堂审几次后若实在不能突破,以后就这样上报朝廷,也说得过去。"
  "真是个胆小的笃诚君子。"当张之万起身告辞的时候,曾国藩目送他的背影,无声地说。
  曾国藩不是张之万,哪怕今后再以含浑的语言上奏朝廷,而他自己对此事的了解,却要做到一清如水。估计郑敦谨就要抵达江宁了,他决定在郑到来之前单独提审张文祥,把事情弄清楚。对于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的刺客,严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曾国藩暗自讥笑魁玉、张之万的缺乏见识,他要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处理。
  第二天,张文祥由江宁府监狱转移到盐巡道衙门。盐巡道衙门无监狱,临时以一间小空房代替。下午,曾国藩叫身边的万巡捕带路,他要亲自去见见张文祥。万巡捕说:"一个死囚,何劳大人亲去牢房见他,叫个人押来就是了。"
  "你不懂,此人非比一般死囚。"
  万巡捕在前面带路,穿过两栋正房后,现出一个豪华精致的后花园。花园中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高大假山,山边筑有楼阁亭台,环绕着清苔流泉,四周是古柏苍松,花圃草坪。
  时已深秋,野外早已草木凋零,此处却姹紫嫣红,春色仍浓。
  那一条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画舫轻浮,游鱼戏水。曾国藩路过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莱仙境。他感到奇怪,走近花园细细一看,原来那红花绿草全是彩绢所扎。他不禁叹道:"人家都说盐官是小天子,此话果真不假。这不是一个小御花园吗?自己住进来半个月了,也没有发现,惭愧!"花园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张文祥就关在这里。
  "张文祥,你转过身来!"万巡捕凶恶地对着面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张文祥转过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国藩,眼中微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很快又低下了头。曾国藩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宽脸大眼,浓眉密须,两唇紧闭,面皮削瘦硬绷,有一股慓悍顽梗之气充溢于五官之间。手和脚都套上沉重的铁镣。似乎是身上痒,他抬起双手来,两肩紧缩了几下,立时发出一阵铁镣相碰的撞击声来。牢房阴暗潮湿,一角杂乱地铺了一层干稻草,上面蜷缩着一条薄薄的黑土布被。
  "万巡捕!"曾国藩喊道。
  "卑职在。大人有何吩咐?"万巡捕走过来,弯腰聆听。
  "你给张文祥换一间好房子,摆一张床,铺上棉絮。叫一个剃头匠来,给他剃头刮须,让他洗个澡,拿两身干净衣服给他换,再招呼厨房,饭要给他吃饱。"
  万巡捕惊奇地望着总督。
  "还有一件事。"曾国藩不理睬万巡捕的神态。"从明天起,去掉他的镣烤。"
  "大人?"万巡捕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此刻,张文祥也瞪起双眼看着曾国藩,满腹惊疑。
  "你去办吧!"说罢走了。
  三天后,万巡捕遵命将张文祥带到后花园。曾国藩端坐在虎皮太师椅上,两边站着两个腰插洋短枪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来,刺客的容貌大为改观,精神旺盛,气概粗豪。他站在曾国藩面前,头微微下偏,不作声。
  "张文祥。"曾国藩以惯常缓慢稳重的语调问,"本督听说你可以一刀戳穿五张牛皮,有这事吗?"
  张文祥点点头。
  "把牛皮靶抬过来。"
  两个戈什哈从太湖石假山后抬出一个靶子来,那上面蒙着五张黑黄色的水牛皮。
  "把刀给他。"曾国藩命令万巡捕。
  万巡捕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来,递给张文祥。张文祥接过刀,冷笑道:"把刀给我,你不怕我刺死你?"
  "冤有头,债有主,想必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刺杀我。当着我的面,你试一刀吧!"
  张文祥轻轻地点下头,似对这句话满意。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触摸几下,转过身去,面对着牛皮靶子。然后双手张开,与肩膀形成一直线,敛容吸气,再吐气,如此三次。突然,他猛地大叫一声,双手在眼前抡了几个圆圈,双眼紧闭,纵身一跳,落地后,一阵飓风似地向前冲去。只见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从背面露出两寸来,五张牛皮一齐破了!
  "好!"两个戈什哈失声喊道。
  张文祥松开手,让刀留在靶子上,然后走到曾国藩面前,若无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国藩以手抚须,面无表情地看着张文祥,心里暗暗称赞。
  "万巡捕,你去通知厨房,从今天晚餐起,每餐给张文祥加一斤猪肉,半斤白酒!"
  张文祥一听大喜,忙弯腰说:"多谢了!"
  又过了三天,被带到曾国藩会客间的张文祥,已红光满面,器宇昂扬了。曾国藩着黑布便长袍,套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石青哈拉呢马褂,安详和蔼,面带微笑,那神情,完全不像审讯谋刺总督的钦命要犯,而是与一个多年老友相会。
  "你坐下吧!"他指了指对面的一条长板凳,对张文祥说。
  又对万巡捕挥了挥手,"你出去,我不喊,你莫进来。"
  待万巡捕出去并关上门后,曾国藩和气地说:"张文祥,你是一个犯了死罪的人,本该受尽折磨后再服大刑。本督看你行刺后并不逃走,亦不辩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知你是个光明义烈汉子。你年富力强,又有本事,哪里不可以混碗饭吃,本督想你若无深仇大恨,必不会走此杀人毁己的绝路。以前魁将军、张漕台、梅藩台多次审讯你,你都闭口不谈,本督对你这种态度不能理解。大清朝开国两百多年来,光天化日之下谋刺总督,你是第一人,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后人都会记得这桩案子。你此举或是为自己,或是为朋友,既然人都敢杀,还有什么话不敢说呢?何必留下一团疑云,让后人去胡猜乱想呢?其后果,很有可能让你永远背一个恶名。"
  这番话,居然出自一个审讯他的人之口,令张文祥既意外又感动,他沉默良久。几次看曾国藩,见其眼光都是和善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像是在耐心等待,并不催他。说不说呢?张文祥的心里两种念头在激烈地争斗。最后,他咬了咬牙说:"你帮我办成一桩事,我就和盘托出,都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吧!"曾国藩的语气仍然和缓。
  "你帮我杀一个人。"
  "杀谁?"曾国藩微觉吃惊。
  "他叫申名标。"
  "申名标!"曾国藩差点惊叫起来。这个他痛恨已极、追捕多年未得的人,怎么又会成为这个刺客的仇人?真是匪夷所思。
  "申名标在哪里?"
  "他现在浙江省临安县东天目山法华寺当住持,法名悟非。"
  "行!"曾国藩立即答应。他早就想杀申名标了,只是一直不知他的去向,现在正好来个顺水推舟,一举两得。
  "我要验看首级。"
  "可以"。
  十天后,当申名标血淋淋的头颅出现在张文祥面前时,他脸上露出畅意的表情,不待曾国藩催促,便把刺杀马新贻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招供出来了。
五 张文祥招供
  张文祥是河南汝阳人,自小家境贫寒,十五岁上死了父亲,十七岁上死了母亲,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四处流浪,八方为家。苦难飘泊的生涯,养成了他倔强凶顽、不惧生死的亡命之徒的性格,也使他零零碎碎地剽学了一些拳脚功夫。他有钱则嫖赌鬼混,无钱也能忍受饥饿寒冷。他残爆横蛮,却很讲江湖义气,为朋友敢赴汤蹈火,两肋插刀,是一个标准的江湖浪人。二十岁时,他从河南流落到安徽,很快加入皖北淮盐走私集团。不久,又在龚得树部下做一名捻军小头目。
  咸丰十一年,龚得树率部南下救援安庆,被鲍超几发瞎炮轰跑。张文祥没有北撤,他率领一百余名兄弟归并到陈玉成部,颇受器重,升了个师帅。安庆攻破后,张文祥受了重伤,他躲在一个老百姓家里养伤。见太平军势衰,湘军气旺,便在伤好后剃了头发,投入了鲍超的霆军,在申名标的庆字营里当了一名勇丁。
  申名标在庆字营里发展哥老会,张文祥是他的骨干。打青阳时,张文祥偶得一个紫金罗汉。申名标很喜爱,借口哥老会经费缺乏,把紫金罗汉骗了去。张文祥心眼直,不计较此事。后来,江宁打下了,吉字营把小天堂的金银财宝洗劫一空,最后连天王宫也一把火烧了。霆军却没有发到财,从将官到勇丁,个个既眼红又恼火。以后又叫他们去福建追杀汪海洋部,恰好鲍超回四川探亲,申名标鼓动兵丁索欠饷,霆军哗变了。赵烈文带着十五万饷银前来安抚,大部分人稳定下来,申名标、张文祥等人见机不妙,匆匆逃走。在途中,张文祥想起那个紫金罗汉,要申名标把它卖掉,大家分点银子谋生。申名标扯谎说罗汉被人偷走了,他气得和申名标分了手。张文祥又开始流落起来。
  这一天,他又饥又渴地来到东天目山脚,忽听见山坳里传出阵阵钟声,钟声中还杂夹着含混不清的梵音。他心中一喜:前面不远处必定有座寺庙,不如权借此地住几天再说。他跟着声音盘山转岭,在一片参天古木中果然看见一处寺庙。这寺庙极为壮观,红墙中围着大大小小数十间殿堂僧舍。它就是东天目山有名的法华寺,里面有僧众二百号人。
  张文祥来到三门,请求在庙里住两天。也是他的机缘好,恰遇住持圆灯法师送一个贵客出门。圆灯法师对张文祥注目良久,慈祥地问:"施主从何处而来?因何事要在敝寺借宿?"
  张文祥想了想说:"我叫张文祥,因经商破产,又让伙伴拐走了剩余银钱,现在一文钱都没有了,想在这里赊两餐饭吃。"
  "我佛慈悲,救苦救难,吃两餐饭不难。但施主折本破产,今后如何生活?家里可有父母妻儿?"
  "我上无父母,下无妻小,今后如何过活,我也没有多考虑,不知你这里要不要人做事,我有一身力气,砍柴担水都行。"
  圆灯法师眯起双眼又细细地看了他一眼,问:"你可会使枪弄棒?"
  "略懂一点。"
  "好!"法师高兴起来,"你就在这里住下来,你愿否皈依佛门?"
  "佛门好是好,"张文祥笑了笑,说,"只是我喝酒吃肉惯了,耐不得清淡。"
  "那也好,你就不削发吧!"法师无半点反感,说,"我这寺院外三里处有一大片枣林,每年打下的枣子是寺里的一项大收入。到了枣熟时节,总有人来偷,守林的百了和尚孱弱,你帮他一起守如何?"
  "太好了!"张文祥喜出望外,对法师鞠了一躬,"多谢法师收留!"
  圆灯法师为何对张文祥这样好,这是有缘故的。原来这个法师并不是安分守己的吃斋念佛人,而是个欲借佛门成大事的有志者。他本是闽南天地会的首领之一,名叫郑南漳,是郑成功九世孙,智勇兼备,手下兄弟众多。他暗中打造兵器,绘制旗帜,并与洪秀全联络,准备在闽南起事,与太平天国遥相呼应。事尚未成熟,却不料走漏风声,给福建巡抚吕佺孙破获了。仓促之间,郑南漳的部下大部分被抓被杀,他仅带着几十个弟兄连夜逃走,北上金陵会见天王。谁知走到天目山下,便听到天京内讧的噩耗:先是北王杀东王,后是天王杀北王,再后是翼王出走,京城里杀气弥漫,尸积如山,一片锦绣前程上忽罩满天乌云,太平天国元气大伤,前景暗淡。
  本已心情沉痛的郑南漳,顿时对天国心灰意冷,一气之下,在法华寺里削发为僧,改名圆灯。随行的弟兄多半星散,也有几个跟他一起遁入空门。不想法华寺方丈慈静长老也是个隐身空门的热血志士,得知圆灯的情况,便竭力怂恿他借佛门办大事。圆灯精神重振,将法华寺办成了个少林寺,僧众都习拳练刀,又暗暗地通过弟弟与闽浙一带的天地会取得了联系。后来天京失落,他们也未消沉,欲伺机再起。圆灯以他武功师的眼力,看出了张文祥非寻常百姓,法华寺亟需这样的人。
  张文祥在枣林住下来。几天后,圆灯来看望他,又叫他当场演练了几套拳脚,果然不错。圆灯便请张文祥做个教师,教习寺内僧众武功。张文祥在法华寺安下心来,日子也还过得平静。三个月后,他突发伤寒,全身发烧,大便屙血,整天昏迷不醒,脉搏一天天弱下去,眼看人世渐远,黄泉路近,医师们皆束手无策。
  这天,圆灯法师在大雄宝殿对着佛祖祈祷之后,吩咐医师尽一切力量保住三天不出事。然后脱去袈裟,换上短衣,带着一把钢刀,几斤干粮,背一个竹篓,只身进了天目山。第三天傍晚,圆灯回来了,竹篓里关一条极毒的七步小青蛇,篓盖上绑一簇各色草药。圆灯把草药剁碎,又榨出浆来,然后从竹篓里拖出那条七步蛇,一手掐腰,一手掐头,那蛇痛得张开口,毒液顺着舌头流进药桨,他亲手撬开张文祥紧闭的牙关,将药浆灌下去。到后半夜,烧渐退了。第二天上午又灌一剂,两个时辰后脉搏正常,临黑时张文祥已能自己开口吃药了。这一夜他呼呼酣睡,到了天亮时,便能起身吃饭了。
  当张文祥得知圆灯冒着生命危险闯进深山,为他捉七步蛇时,这个刚倔寡情的硬汉子第一次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他跪在圆灯面前,请求收他为佛门弟子。圆灯双手扶起,说:"佛法广大,无所不在,其宗旨乃除恶为善,与世人造福。
  至于削发不削发,穿袈裟不穿袈裟,实无大区别。你若有心跟着我除恶为善的话,可否听得进我一番劝告。"
  "我这条小命全是法师给的,今生今世,法师说什么,我都听从。"
  于是圆灯把张文祥带进方丈室,将天地会反清复明及他自己所悟出的驱逐洋人、保卫中华的各种道理,给张文祥讲了一通。张文祥这时才将自己参加过捻子、太平军和湘军的复杂经历全部倒了出来,并说自己在湘军中是哥老会的二大爷。圆灯说:"湘军虽然可恶,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但哥老会与天地会是一家人,你我早就是兄弟了,我对你完全相信。
  你吃惯了酒肉,也飘荡成性,受不了佛门清规的禁约,你也不必受戒。我的胞弟组织了一些人在浙江沿海劫富济贫,并接济法华寺,你今后就为我办一件事:每月去一趟海边,与我的胞弟接头,带一些金银回来。"
  张文祥久静思动,正想外出闯荡,听了这话,欢天喜地。
  从那以后,便为圆灯和其胞弟当起联络员来。张文祥讲义气,重然诺,胆子大武功好,几次往来后,受到了圆灯兄弟的格外器重,圆灯又为张文祥在附近觅了一房妻室。第二年,妻子为他生了个儿子。飘泊半生的张文祥,而今有了延续香火的亲生骨肉,真个是对圆灯感恩不尽,发誓要以身相报。
  几年后,张文祥在一次从海边回天目山的路上,偶尔遇见了开小押店的申名标。故人相见,分外亲切。谈起分别后的情景,申名标连连叹气,张文祥却喜满眉梢。申名标听说圆灯出家前也是天地会的头人,便决定关闭小押店,与张文祥一起去投奔圆灯法师,张文祥自然同意。在法师面前,张文祥将申名标的武艺大大称赞了一番。圆灯见申曾是关天培手下的把总,曾国藩手下的营官,毫不犹豫地接纳了。申名标表示要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僧人,圆灯也立即同意,亲自给他剃发,取了个法名叫悟非。申名标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圆灯见他阅历丰富,本事高,不久又提拔他做监院,地位仅次于方丈,在法华寺里坐了第二把交椅。有一天,张文祥偶尔在申名标的禅房里发现了那尊紫金罗汉,心里很不痛快,想想自己不缺钱用,何必为此事再伤感情,遂不作声,心里却开始鄙薄申名标的为人。这一年,浙江巡抚马新贻在宁波、台州沿海大破走私海盗,圆灯的胞弟也被马新贻所获,处以极刑。消息传到法华寺,圆灯悲痛欲绝,张文祥也怒火万丈,法华寺为圆灯之弟的亡灵念了七天七夜的超度经。张文祥在佛祖面前立下海誓。今生不杀马新贻,为圆灯兄弟报仇,则不为世上一男子!
  张文祥从此在法华寺里苦练功夫。白天他用短刀戳牛皮,夜晚他飞刀断香火,为的是今后无论远近无论冬夏,只要遇到马新贻,便叫他不能从刀下躲过。整整练了两年,他练就了一刀贯五张牛皮的力气和三十步内灭香头的绝技。他要下山办大事了。
  临走前一夜,他搂着三岁的儿子亲了又亲,妻子觉得奇怪。他终于忍不住了,把下山的目的告诉妻子。听说要谋杀总督大人,妻子惊呆了,哭着求他看在儿子分上,不要这样。
  张文祥安慰说:"我受法师大恩,不容不报,刺杀之后,我会有办法脱身的,你不要替我担心。"
  妻子仍痛哭不已:"总督身边有许多卫兵,你如何脱身得了?"
  "我会远远地掷刀。"
  张文祥说完,要妻子点燃一支香,插到三十步远的一棵树上。他把腰刀平放在右手掌上,对着它吹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然后运足气力,腰微微向前,右手在前胸打了一个圆圈,口里叫一声"去",只见一道白光从手掌里飞出,一眨眼功夫,树杆上发出"喳"一声响,香头不见了,腰刀直挺挺地插在树杆上。妻子只得含泪为他收拾行装。
  次日清早,圆灯交给他两把用毒药淬过的精制钢腰刀,此刀见血封喉,立死无救。圆灯双手在胸前合十,庄严地说:"施主仗义勇为,侠胆豪肠,今之荆轲、聂政也。贫僧代表苦海苍生,且也为我自己,敬施主一杯酒,愿菩萨保祐你大功告就。"
  说罢,从身旁小沙弥的手里端过一杯酒来。张文祥双手接过,激动地说:"法师放心,不达目的,我张文祥再不回天目山见老婆孩子!"
  圆灯和申名标把张文祥送到半山腰。张文祥托付申名标照看妻儿。申名标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我是兵火中的兄弟,生死之交,不用托付,你家里的事我都包了!"
  张文祥离开天目山,一口气奔到江宁,在两江总督衙门附近寻了一个小旅店安下身来,天天密切注视着衙门里的动静。马新贻通常不出衙门,偶尔一出,也坐在大轿里,前后左右有上百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保护。张文祥一住三个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这一日马新贻出门了,照例是坐在绿呢大轿里,警卫森严,张文祥腰插短刀,远远地跟随着轿队。
  因为原先的两江总督衙门还在修建之中,马新贻将督署暂设在江宁知府衙门内。轿队出了府东大街后,进了卢妃巷,再穿过堂子巷,就开始过一座座石板桥了:先是虹桥,再是莲花桥、莲花第五桥,接着是严家桥、红板桥,踏过石桥、两仓桥后,进了鼓楼大街。过了鼓楼,绿呢大轿在紫竹林中一座高耸着铁十字架的教堂门前停下来。轿门掀开,白白胖胖、仪表非俗的马新贻迈进了教堂大门。原来,他这是对法国天主教江南教区主教郎怀仁的回拜。几天前,郎怀仁拜会了马新贻。那时天津教案已经爆发,江宁城里人心浮动,砸天主教堂的呼声不断。郎怀仁心里恐慌。拜会马新贻后的第二天,紫竹林便新增了三百名清兵。江宁大街小巷到处贴满了盖有"钦差大臣办理江南通商事务两江总督马"大印的告示,告示上赫然写着:"天主教以劝人行善为本,凡传教之士,本督厚待保护,中国习教之人听其自便,本督亦不干涉。民教相处,务须和睦,彼此恭敬。若有不法之徒胆敢效法天津莠民,聚众滋事,焚堂毁教,则国法森然,断难曲贷。士民人等,共各凛遵。特示。"百姓们看了告示后,都骂马新贻偏袒洋人,没有良心。马新贻不在乎,为了讨好郎怀仁,他今天又来回拜。
  张文祥跟着轿队也来到了紫竹林,混在围观的人群中。教堂大门口布满了卫兵,他无法靠近。张文祥把四周环境细细打量了一番,见离教堂大门口约一百步远的地方,另有一片小小的竹丛,那里长着十几根大楠竹,叶片繁密,竹杆很粗,似可隐藏。遗憾的是距大门远了点,倘若在五六十步之内,腰刀飞去,插入胸脯不成问题,百步之外则无绝对把握。他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进了竹丛。看看比比,仍觉不理想,正要走出竹丛时,教堂大门开了。头戴黑帽,身穿黑长袍,颈脖子上挂一个白色十字架的江南主教郎怀仁,满脸笑容地陪着马新贻走了出来。不凑巧,郎怀仁所处的位置正好在竹丛这一边,这个高大魁梧的洋人将马新贻给保护了。张文祥的右手一直摸着藏在内褂口袋里的腰刀,却不能把它抽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一眨也不眨地企图抓住瞬间良机。
  机会到了!在临近轿门时,郎怀仁站着不动了。马新贻走前两步,在轿帘前站住,又转过脸向郎怀仁抱拳。张文祥猛地摸出腰刀,扬起右手,就要将刀投过去。忽然,他的手臂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张文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转过脸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三十余岁的文弱书生。那人微笑着对他说:"大哥,你太莽撞了,相距这样远,你有把握吗?"
  张文祥恼怒地说:"不要你管!"
  说罢又要举刀,谁知这时马新贻已踏进轿门。"晚了!"张文祥脱口而出。
  "大哥,我请你喝两杯如何?"那人越发笑得亲切了。
  张文祥见他无恶意,便随他走出竹丛。二人进了一家偏僻的酒店里,选了一个单间坐下。那人吩咐酒保摆上几盘大鱼大肉,又要了一斤古泉大曲,对酒保说:"酒菜都够了,不叫你,不要进来打扰。"
  酒保答应一声出去了。
  "大哥,你为何要谋刺马制台?"那人压低声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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