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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高阳

_7 高阳(现代)
  “小叔叔!”他用低沉而郑重的声音说:“这件事,你好像有啥意思,不肯说出来。事情的关系很大,你看得不对,要早说。”
  “事情没有啥不对。不过,我不想插手。”
  “为啥?”孙子卿急急问道:“是不是你看过去,不会成功?”
  “笑话!老孙,你当我只为自己打算?我不是半吊子,看看事情不妙,先就存下了打退堂鼓的心思。我不是那种人!”
  “小叔叔,我说错了。不过,我莫测高深,话就说得急了。
  相交到现在,承你不弃,从来有啥话,都不肯瞒我的,今天,也要请小叔叔照平常看得起我的样子,实话直说。”
  “话我一定跟你说清楚,不过一时说不完,有客人在这里,我们私话说得太久,人家会起疑心。吃完宵夜,把客人安置好了,我们再从头说起。如何?”
  孙子卿自不免还有怏怏之感,但他所说的,亦是实情,只有听从。其时席面已经摆好,虽是午夜小酌,却极讲究。银镶象牙筷,景德镇细瓷的杯盘,四碟冷荤,双拼八样,红白黄绿,颜色配得鲜艳夺目。陈世发何曾见过这样席面?搓着手有些怯场的模样。
  “贵客请上坐!”怡情老二含笑安席,捧起一双筷子齐眉致敬。
  这种礼节在陈世发亦是初见,不知如何应答,因而越显得局促不安,只窘笑着向刘不才抛过去一个求援的眼色。
  “二阿姐!”刘不才替他解围,“自己人不必客气了!大家随便坐。”说着拉一拉陈世发,就近坐了下来。
  “你做主人的,也来陪一陪。”松江老大说道,“我们这位陈老弟自己人,也等于通家之好。”
  “等一息来!”怡情老二是怕有自己在座,男客说话不方便,所以推托着:“厨房里是新手,一定要我自己去看在那里。”
  说完,又向陈世发含笑点一点头,方始翩然而去。
  “请!”松江老大斟满了酒说。
  陈世发酒倒喝了一大口,却不动筷,主客如此,陪客也就悬着不下了。
  “请!怎么不动筷?”松江老大转脸问道:“刘三叔,我们这位陈老弟是不是‘在教?’”
  “不是,不是!”陈世发挟起一块猪肚笑道:“颜色这样子漂亮,还摆出花样,真有点舍不得吃!”
  这使朱大器又有些惊异,看他粗鲁浊气的模样,想不到说出话来颇有情致。也因此,便觉得他是个可谈之人。“陈老弟,”他开门见山地问:“等这趟事情成功了,你有什么打算?”
  这不是闲谈,是最要紧的一句话;因为这就等于问他反正过来有何条件?刘不才固有所知,而孙子卿与松江老大却不知道,所以都定睛看着他。
  陈世发不作正面回答,只向刘不才说了句:“刘三哥,请你替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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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想到这个人那里去。”刘不才用筷子蘸着酒,写了个“石”字,是指石达开。
  “好!够朋友。”朱大器又问:“一个人去呢,还是带队去?”
  “自然是想带队去。”
  “这怕不成功!”朱大器大摇其头,孙子卿与松江老大亦是面面相观,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也知道很难。不过——”陈世发不愿再说不去。
  “陈老弟,你听我的劝!自己人,我说话很直,我请问你,你比你要投奔的那位,本事如何?”
  “自然不及他!哪里好比?”
  “那么,老弟台,我就要说老实话了,那样的英雄,只为拖着一支队伍,处处挨打,处处受逼,到现在走投无路,逼到四川边界上。请问,你又有什么把握,能拿队伍带到川边?”
  “是啊!”刘不才失声说道:“这话一点不错!”
  陈世发亦如大梦初醒,半晌作声不得。于是朱大器便又劝他打消此意,由于摸透了陈世发的性情,所以他劝他的话,不是为他打算,反而说他够义气,为朋友值得冒险吃苦。不过一方面为朋友,一方面也不能害别人,如果他真的拉着队伍走,一路为官军团练拦截攻击,白白送命,试问可对得起弟兄?
  这番话将陈世发说得满怀不安,然而也心安理得。不安的是差点铸成大错;理得的是,放弃原来的打算,丝毫不错——自己原想助石达开一臂之力,如果队伍带不到四川,无济于事,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不过,我自己仍旧要去。”
  “好的!这一定办得到。”说着,朱大器向松江老大、孙子卿与刘不才递了一个眼色。
  他们三人都懂他的用意,是先虚与委蛇,到了那时候再作计较,因而亦都附和其词。
  “话虽如此,只是论功行赏,分有应得。陈老弟,你想要点啥,是顶子还是银子,请老实讲!”朱大器又说,“这是无庸客气的事。你客气了,白白便宜那方面的经手人,还不见得你的情。”
  “这——”陈世发望着刘不才:“刘三哥你看呢?官,我不想做。”
  “不要顶子,就要银子,”刘不才突然领悟了朱大器的用意,“我看,世发,这种乱世,你还是在上海安定下来,成家立业,也不枉吃这几年的辛苦!”
  陈世发不作声,只默默地喝酒。做主人的松江老人,便将话头扯了开去,谈到江湖技击,正投陈世发之所好,话就多了,兴致也好了,直谈到半夜,方始兴阑而散。
  “今天就睡在这里好了。”松江老大留客,“明天再好好玩一天,难得相聚。”
  刘不才本想早早将陈世发送走,但以朱大器的态度莫测高深,也觉得有留陈世发再住一天,将事情作个归结的必要。
  因而帮着挽留,陈世发这夜就歇在怡情老二家的客房中,仍旧是刘不才为他作伴。
  其时是深夜两点钟,明月在天,清光如水,大家都舍不得睡,松江老大便关照重新泡茶,端三张藤椅,邀朱大器与孙子卿促膝深谈。
  “老孙,我现在可以跟你说实话了。最初,我实在不愿意‘他’替淮军帮这么大一个忙,后来想想:第一、要为大局着想;第二、不能拦人家自新之路;第三、程学启的交情;第四、不可以耽误你们的机会——”
  “慢来,小叔叔!”孙子卿打断他的话问,“你说,我们的机会是啥?”
  “这还用我说吗?‘行得春风有夏雨’,总归有好处的。”
  “我知道。”孙子卿说,“好处要有大家有。小叔叔,这个第四点,你用不着摆在心上。”
  “老孙!你真正是好朋友,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一层我们先撇开不谈,光是前面的三个理由,我就不能拦陈世发做这件事。不过,你们去做,与我无关。为啥呢?我觉得没意思,李中丞既然看不起我,我倒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孙子卿这才明白;“话说回来,我倒不是帮李中丞说话。”
  他说,“李中丞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不然也不会托程学启来奉请了。”
  “这一层,老孙,你对官场到底还隔膜,李中丞心里何尝真心想请我去帮忙?王雪公这一派,都是他所忌的,说仰慕我,不过是一句好听的话。连程学启都蒙在鼓里,只有我,什么人的心思都不用想瞒我。”
  一直沉默着的松江老大忍不住了,“你们说点啥?”他摇摇头,“我一点都不懂。”
  “是这样的——”等孙子卿将李鸿章上奏,说“江苏吏治,多趋浮伪巧滑一路,自王有龄用事,专尚才能,不讲操守,上下朋比,风气益敝,流染至今”这一段话,讲了给他听以后,松江老大立即表示:“小叔叔是对的!这就是讲义气,也是讲骨气。”
  “老大到底是爽快人!”朱大器大为欣慰,“晓得我的心。”
  “现在我也晓得了。小叔叔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这样的态度是应该的。老大,”孙子卿说,“我们当然也站在小叔叔这边。”
  “不!不!”朱大器急忙摇手,“这就缠到隔壁帐里去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我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你们又没有做过官,受过王雪公的提拔,何必来抱这个不平?太没有道理了。”
  “小叔叔的话不错的。”松江老大点点头,“江湖上各交各的。我们自然不必拍李中丞的马屁,不过也不必对他有成见,看事说话。”
  “对!看事说话,我就是这样子。”朱大器说,“至于陈世发,这个人不但有血性、有骨气,而且粗中有细,实在是块好材料,我想留他下来,这方面,你们要帮我劝。”
  “那还用说,自然照你的意思做。不过,小叔叔,”孙子卿问道:“你留他下来,预备派啥用场?”
  “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愿意做生意做生意,愿意做官,我将来替他在浙江想办法。”
  “浙江的话还早。”
  “也不早了。长毛的气数差不多了。”朱大器停了一下说,“等你们的事情先办好,我要托刘三爷把小张跟孙祥太约了来,好好谈一谈。我本来不是做官的人,江苏的官更不想做,还是在杭州搞点名堂出来,不管怎么样,总是替家乡效力。”
  话说到此,朱大器的想法已经完全表明。而在孙子卿,觉得眼前就有件事要谈清楚。
  那就是陈世发用来抵作枪价的一箱古董字画,孙子卿的意思是,找黄胖来估了价,自己人喜欢收藏的,照价纳费,等完全处理以后,除去枪价以外,盈余如何分配,请朱大器主持。
  “敬谢不敏!”朱大器说:“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我不插手了,有好处我也不敢领。我想,大家都是好朋友,哪个也不会争多论少,请你跟老大商量。不过,我局外人说句题外之话,老大帮里的弟兄很多,要多分些。”
  孙子卿跟松江老大至亲,小王又是他的“自己人”,所以听朱大器这一说,很慷慨地答道:“既然小叔叔这样说,除了刘三爷的一份以外;其余都归老大好了。”
  “刘三爷我也可以替他作主,不必分。盈余怕不会多,一分就没有了。”朱大器又说:“我倒还要劝老大,这笔款子不要打散,弄个什么事业,让弟兄们大家有口苦饭吃。分到每人手里,三两五两的,两顿酒、一场赌,到头来依旧两手空空,没啥意思!”
  “小叔叔这两句话是金玉良言,我谨遵台命。不过,”松江老大很坚决地说:“刘三爷的功劳最大,那里可让他白辛苦?
  小叔叔前面的两句话,我就只好心领了。”
  “无所谓,无所谓。刘三爷光棍一个人——”
  一句话未完,突然触发了孙子卿的灵机,是由“光棍一个人”这句话上来的,“小叔叔,老大,”他抢着说,“我有个主意。单子上提两样东西出来,归刘三叔,这两样东西,刘三叔一定用得着。”
  “噢!”朱大器很有兴味地问:“什么东西他用得着?”
  “那要查起来看。”孙子卿将刘不才交来的那份目录,凑近鼻端,就着月光仔细看了一遍,欣然说道:“有了!有一双金镶玉的翠镯,一对玛瑙花瓶,提出来送刘三叔。”
  “太重了一点吧!”朱大器问,“你先说,怎么对他有用?”
  “拿来做聘礼。刘三叔不要再打光棍了。”
  “好!”松江老大脱口赞成,“我亦早有此意,想替刘三叔好好做个媒,只是一时没有适当的人。”
  “只有慢慢来。”朱大器说,“时候不早了,散了吧!”
  于是朱大器跟孙子卿作一路而行,刘不才仍旧留在那里。
  第二天破功夫陪陈世发观光,从吃早茶开始,一直到看完夜戏才回来——依然是以怡情老二为女居停,宵夜聚谈的亦是不多不少的原班人马。
  “程学启这方面,真所谓欢迎之不暇,这原在我意料之中,不过,兹事体大,一时难有定论,也是实在情形。”孙子卿说,“现在要看陈老弟的意思,是先回去;还是再在上海玩几天?”
  “谢谢!我要回去。”陈世发又转脸说道:“刘三哥不必再辛苦了。好在来去也很方便,有事随时可以接头。”
  “不!我还是送你去。不然我不放心。”
  “不要,不要!”陈世发是直心肠的汉子,没有想到刘不才那句话,是交朋友不得不然的词令,所以极力辞谢:“你送我,我送你。何必?我又不是初次出门的人。”
  “既然这样,明天再玩半天,下半天再走。”
  “对了。”孙子卿接口:“我也想留客半天,有件事说不定陈老弟可以帮忙,趁明天上午谈好了它。”
  “何必明天上午?”陈世发说,“此刻就请你说好了。”
  “我声明在先,这件事可办可不办,不必因为彼此的交情,勉强去做。事情是程学启谈起来的,与常胜军有关,说起来也可气。”
  这件可气之事发生在几天以前。太平军攻青浦,华尔统带的常胜军,会同英国陆军,星夜驰援,兵到城下,青浦已为太平军攻破,留守的客军,正在放火突围,总算接应到了。
  哪知原守青浦的常胜军帮统富尔思德,舍不得在青浦所掳掠而得的“战利品”,出而复入,以致被俘。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富尔思德在青浦的行迳,跟海盗没有什么分别。被俘活该!”孙子卿说,“不过在淮军看,既然同在一起打仗,总要互相照应,所以程学启跟我提到,想请问你,能不能帮忙?”
  “怎么帮法?”
  “第一,要请你打听,富尔思德的生死。人,大概没有死,要想晓得他的下落。第二,能不能请你代为接头,把富尔思德赎回来,请你们这方面开条件。”
  “两个忙我只能帮一个,此刻就可以告诉你:富尔思德监禁在乍浦。因为会攻青浦,有一支军队,是由浙江平湖的乍浦从水路去的,富尔思德落在他们手里,当然带回乍浦。”陈世发很直爽地说,“至于第二个忙,我没有功夫来帮,因为统属不同,要间接托人,很费事。”
  “好!你帮这一个忙,我朋友面上也好交代了。”孙子卿说:“本来洋人助战,我们应该出力照应,不过富尔思德是为了这个缘故被俘,我们就可管可不管了。”
  “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那么现在已经谈好了,我决定还是明天上午走!”
  陈世发的意思很坚决,所以这顿宵夜,便算饯别。酒后的言谈,更见率直,也更见性情,谈得益加投机,竟成了个长夜之饮,直到曙色初透,方始散席。陈世发乘着酒兴上船,松江老大特地派了个弟兄照料,刘不才就不必再送去了。
  奔波半年,能做的事,大致都有了结果,待做的事,时机未到。朱大器是闲不住的人,反觉得日子不容易打发。
  刘不才的心情也不好。因为他的家乡湖州终于城破了!从正月初二大钱口一失,粮道一断,湖州便已陷于绝境,大家估计最多只能守一个月,而赵景贤守了四个月,最主要的原因是,二月初一打了一个大胜仗。那天他率领三千勇士,出南北门分击,踏破十余座敌垒,夺得太平军的大批军粮,运到城内,又得维持一个月的军民口粮。
  到了三月里,罗掘俱穷,终于遭遇了与杭州被围的同样命运,但是,赵景贤跟王有龄不同,湖州乏食的十一万百姓八千兵,仍在他一手控制之下,因而还能苦守两个月。当然,人和以外,湖州亦得地利,而赵景贤以土著又能善用地利才能出现那种万不可守而竟能守的奇迹。
  从洪杨军兴以来,太平军攻陷各城,往往用掘地道,埋火药的方法,而此法在湖州无所施,因为湖州的地势比较低,掘地三尺,就有泉水涌出。而且城外四面环河,云梯卫车等等攻城的战具,亦无展布的余地。唯一策略,就是叠石为垒,伐树作栅,团团围住,渐渐进逼,困死赵景贤及湖州军民。
  这样到了五月初三,长毛终于逼到城下,垂毙的军民,心余力绌,想守不能,湖州到底沦陷了!
  消息到上海,已在半个月以后。湖州侨居在上海的士绅,在听取亲友的生死存亡以外,对赵景贤不论识与不识,无不关怀他的下落,最后得到确实音信,已被移送到苏州,监管甚严。“侍王”李世贤威胁利诱,百计劝降,而赵景贤不为所动。还有个说法,李世贤打算将他送回湖州,藉此收揽民心,而谭绍光坚持不允。此说真假,没有人能证实,不过赵景贤确实未死,有人见过他,长毛的监禁虽严,供应无缺,赵景贤每天喝醉了酒骂长毛,居然亦为长毛所容忍。
  ***
  湖州是朱大器旧游之地,在那里有许多难忘的人,自然也关切劫后的故交。不过,比起刘不才来,自不如他伤感之甚,所以能够冷静地打算。
  “三爷,你光在上海伤心,没有啥用处,有件事,稍为要冒险,可是这件事能够做好,很有意思。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我不晓得有没有心情去做?我从来没有这样子泄气乏力过。”
  “这件事或者会把你的劲道再鼓起来。”朱大器说,“我想跟老孙商量,好好凑一笔款子,设法搬到杭州,你到杭州去找小张,带那笔款子到湖州,能够开秤收丝最好,不然就放款出去,定他们明年或者后年的丝。”
  这几句话,真如灵丹,刘不才马上精神振作了,“好极!
  我去。”他说,“现在是新丝上市的时候,不过今年不见得有多少丝,我去办放款,买期货。这一来,不晓得能救活多少人!大器,你这个办法,真正阴功积德。”
  “办法虽好,也要有人能托付才行。你去我很放心。到了湖州,如果老张夫妻、陈世龙小夫妻都在,正好重整旧业。还有郁四,务必要去找,能想办法把他弄到上海来,就更好了。”
  “你不用关照,凡是熟人,我一个个都要找到。你去筹划款子,我先到嘉兴去一趟,找孙祥太帮忙。”
  于是,朱大器便跟孙子卿深谈了一夜。都认为放远眼光来看,一旦时局平靖,外销畅旺,产地丝价必高,所以这时候放款收买期货,将来必然大获其利。而且产地丝户都掌握在手里,便可操纵丝价,洋商不能不乖乖就范,更是一跃而为丝业领袖的大好良机。这件事不但值得做,而且值得全力去做。决定调度二十万银子下手。
  “银子下乡,用起来不便,现在正好新到一批日本铜钱,小叔叔,你看是不是买几万吊带到湖州?”
  “日本铜钱?”朱大器诧异,“我倒没有见过。”
  “喏,小叔叔开开眼界!”孙子卿取出一枚“宽永通宝”的日本铜钱,谈它的来源。
  “有个徐雨之,小叔叔记得吧?”
  朱大器想了一想,便已记起;是一次孙子卿请吃花酒,同过席。此人名叫徐润,字雨之,号愚齐,广东香山县人,十五岁到上海,随着他的伯父在英商宝顺洋行“学生意”。今年不过廿五岁,却已当到宝顺的帮办。宝顺洋行专销丝茶,徐润自己又跟人合伙开一家郭茂钱庄,算起来与朱大器是双重的同行。只是朱大器这几年在杭州的时候多,加以徐润年纪太轻,未加重视,所以并无来往。
  “此人年少多才,什么生意都做。这批钱,是他从日本横滨运来的,一共六十三万吊,现在无人过问,要买可以杀他的价。”
  “为啥没有人过问?”
  “因为‘宽永’这个年号,没有人晓得出在那朝那代?少见多怪,就滞销了。”
  “噢!”朱大器再一次拿起那枚宽永钱来检视。钱是紫铜钱,铸得平整清晰,比私筹的“烂板”、“沙壳子”不知高明多少。所惜的是分量轻了些。
  “讨价多少?”
  这是指银子与铜钱的兑价;“讨价六钱!”孙子卿答说。
  所谓“六钱”,是指每吊——一千文铜钱,换银六钱。江浙的私钱,时价每千五钱银子,朱大器认为宽永钱如果当私钱买,是有利可图的。
  “这种钱行情会涨。虽然分量轻,铜的质地纯,成色不错,而且是紫铜,将来可以看到每千七钱。不妨买。”
  朱大器对此道是所谓“铜钱眼里翻跟斗”的内行,他说可买,当然要买。但如全数收进,须三十万银子,一时凑不出这么一个巨数,而且也怕一时用不完。因而主张持重,只买个三五万吊。
  “这——”朱大器依他的主意;只是作了警告:“随便你,三万吊就三万吊,五万吊就五万吊。不过买少了,你将来会懊悔。”
  听这一说,孙子卿便不肯作主了,“钱庄是小叔叔的本行,当然听你的。只是,”他踌躇着说,“多买了要摆在那里,怕搁杀本钱。我看先请张胖子去打听打听行情再说。”
  朱大器听出孙子卿不以为然的意思,怕好朋友因而生出嫌隙,所以极力收回自己的话,说他的看法亦不见得对,还是以少买为宜。但孙子卿亦是同样的心思,不由分说,派人将张胖子去请了来,表示此事请朱大器这方面决定。
  等张胖子一到,听说经过,大摇其头;“买不得、买不得!”
  他说,“尤其不能到内地去用。”
  “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很容易明白。从来没有听说过啥‘宽永通宝’!如果有人找麻烦,就没话可说。”
  “啊!”朱大器矍然而惊:“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老孙,这笔钱运进去,用不掉还不要紧,只怕长毛不讲道理,全数没收,那就冤枉了。”
  于是为了持重起见,朱大器从善如流地收回了多买“宽永通宝”的主张,一文不要。而话题亦由张胖子转到徐润身上。他对此人颇为渺视,认为徐润年轻浮躁,什么生意都做,在商场上横冲直撞,毫无顾忌,要吃一次大亏,才会学乖。
  “这就是‘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所谓‘江湖越老越寒心’。”张胖子紧接着说:“现在有个机会,很可以下手,一进出之间,早则三个月,迟则半年,赚个三五万洋钱,易如反掌。”
  张胖子一向保守,做生意在他所懂的范围中,相当精明,但像这样的语气,朱大器却很少听到,当即迫问是何机会?
  “是这样的,宝顺洋行不晓得那里来的消息,说英国要跟日本开仗。战事一起,英洋必定落价,已经决定抛出,而且手笔甚大,预备抛几百万,虽非现货,这笔生意也够大了的。
  现在怡和洋行一帮正在收,抛多少收多少,我们也很可以做。”
  “这个消息我也听到。这一行我是外行,今天要请胖哥指点。”孙子卿说,“如果头寸只要调动几个月,我可以想办法。”
  “指点不敢当,略为谈谈——”
  张胖子爱讲话,这一谈自是长篇大套,从银洋的种类谈起,大致西洋各国凡是改用金币的地区,银圆都倾销到中国各通商口岸,上面的洋字不能辨识,以花样来定名,西班牙的称为“棍洋”;香港的称为“杖人洋”;墨西哥银圆是一只老鹰,就称为“鹰洋”,在上海最为盛行。
  “有一层,外头人不大晓得。英国人做生意最精明,一看鹰洋在上海吃香,就仿照它的花式,造好了运到上海,所以‘鹰洋’又称‘英洋’——”
  “慢点!”孙子卿插嘴说道,“外国规矩,我倒也略知一二,仿造别国的钱,是不准的。英国这做法,墨西哥倒不提出交涉?”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一、成色不差,墨西哥鹰洋跟英国鹰洋毫无分别,你说我假,请问是不是分量轻了,成色低了?都不是!那就无所谓真假。第二、英国这批鹰洋是运到中国来销,不是运到墨西哥,对他们的市面没有影响,有啥交涉好办?”
  “这话不错。”朱大器说,“老孙,造硬币跟造假钞票不同的。”
  “我懂了。胖哥,”孙子卿是很受教的神情,“请你再说下去。”
  “现在英国跟日本开仗,是真是假,我们不晓得,就算开了仗,我想不通,英洋为啥会跌价?银子成色在那里,是不会变动的。如说英洋吃香,大家欢迎,那么一开仗,英洋来源稀少,不是反应该涨价吗?”
  “对啊!”孙子卿深深点头,“这就是有意兴风作浪了!大批抛出,无非想动摇人心,等价钱一落,他们再补进,价钱自然回涨。这种做法,就跟翻戏差不多。”
  “现在就有人要拆穿他们的翻戏,怡和洋行有一帮人,跟他们在‘对赌’。我们怎么样?照我说,很可以轧一脚。”
  “这要小叔叔作主。”孙子卿说。
  朱大器点点头,不慌不忙地问道:“他们抛出啥价钱?”
  “总要比市面上便宜五六分银子。”
  “这当然可以吃进,好在银子换银洋,银洋亦随时可以动用。”朱大器断然作了决定:“我们要现洋,有多少收多少。”
  孙子卿明白他的用意,只是拿那笔准备运到湖州买丝的款子,短期套利,一旦需要,立刻就要提走,所以这笔利润套着套不着,还在未定之天。倘或行情看涨而不能不用出去,张胖子必然失望。这话应该说在前面,才是合伙的道理。
  “胖哥!”他说,“款子我可以调动个十来万。这笔生意,算我跟小叔叔合伙,你吃一份干股;赚了你提三分之一,亏本不与你相干。你看好不好?”
  “这还有啥不好?”张胖子眉开眼笑地,“挑我发个小财,何乐不为?”
  “胖哥你先不要高兴!我话还没有说完,这头寸随时要抽回,因为另有要紧用场,此刻只不过暂时抽出来用一用。到时候洋价未涨,无利可图,你还是立在白地上。”
  “这——”张胖子问道,“就是要抽回,总也有个日子。可以用多少时候呢?”
  “大概一个月。”孙子卿看看朱大器说:意思是如果估计错误,他可以提出更正。
  “一个月恐怕还看不出苗头。”张胖子想了一会,打着结的双眉,突然松开了,“不要紧!我来调度。不过,你们要抽这笔头寸,至少要早5天通知我。”
  “那可以。”朱大器已经猜到他的用意了,“你是不是这样打算,到时候看洋价要涨,另外吃利息,借纹银来让我们派用场,拿银洋留在手里?”
  张胖子笑了:“什么花样都瞒不过你!”
  “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既然你是这样打算,我倒有个主意。怡和那一帮人你熟不熟?”
  “不熟。不过现在大家在一条线上,不熟也熟了。再说,老孙不是熟的吗?”
  “还好。有事总可以商量就是。”孙子卿问:“小叔叔是哈主意?”
  “我是这样想,做生意讲利害关系,利害相共,休戚相关。
  现在就要跟怡和去打交道,先不必说什么?反正在一条船上,风色如何大家看,不妨多亲多近,彼此打听打听行情。如果洋价真的看涨,我们又急需头寸用,就可以拿这些银洋跟他们作个押款,利息一定不会高。为啥呢?他是大户,看涨的心思比我们急,如果我们的现洋抛出去,影响市面,他当然不愿意。所以一定肯帮我们的忙。”朱大器紧接着又说,“实在也是帮他自己的忙。做生意只要利己而又能利人,就没有谈不拢的。”
  “这番道理说尽了!”张胖子很高兴地说,“老孙,我们今天就请怡和的一班人叙叙。你看怎么样?”
  孙子卿欣然同意,当夜便飞笺邀客,请怡和洋行的一班朋友吃花酒。正在热闹的当儿,朱家派人来追朱大器,因为朱老太太沾染时疫,突然病倒——这一病,朱家大丧元气。先是朱老太太一场伤寒,素有孝名的朱大器侍奉汤药,百事俱废。等老母病痊,朱大器却又累得病倒了,是外寒内热的冬温,病势反复,直到春末夏初,方始痊愈。
第六章
  母子接踵而病,一直十个月之久,朱大器的事业大受挫折,而大局却今非昔比,颇有进展了。
  李鸿章在上海的脚步已站得很稳。松江早已克复,陈世发反正尚未开始行动,不幸在一场战役中死于流弹。青浦、嘉定一带,互有进退,却是淮军占上风的时候居多。李秀成两次苏州会议,想解天京之围,劳而无功,九月间,李鸿章督同已升总兵的程学启、副将刘铭传、郭松林、水师提督黄翼升,大破谭绍光于青浦白鹤港。这一仗下来,李秀成想攻占上海就完全成了梦想了。
  青浦大捷,自然有洋将的力量在内,常胜军的指挥官换过了,英法协助清军进攻浙东,华尔在收复宁波所属慈溪县的一役中受伤而死。英国提督何伯推荐白齐文接统常胜军。到了十一月里,朝命常胜军赴援金陵——这是薛焕一派想跟李鸿章争功而想出来的花样,所以由吴煦跟杨坊处理,吴煦先到镇江,布置接应,杨坊到松江督催白齐文进军。
  白齐文本就不愿远征,托词十月份的粮饷未发,不肯开拔,杨坊原就备好了饷的,只怕白齐文钱一到手,拖延不走,所以提出条件,只要一有行期,立即照付。白齐文大为不悦,说要辞差,杨坊便责备他没有良心。语言冲突,不欢而散,白齐文怒气冲冲由上海回到松江,静等杨坊来发了饷再说。
  杨坊却置之不理,坚持要常胜军有了开拔确期,才能发饷。这样僵持了四五天,白齐文带了几十名洋枪队到上海,直奔杨坊寓所,见了面不分青红皂白,将杨坊痛殴一顿,颜面胸口都受了伤,吐血不止。客厅中堆着几十箱银圆,亦被搬抢一空;事后杨坊具禀呈报其事,说抢走饷银四万馀元。
  李鸿章本来是采取坐视的态度,此时一看机会来了,很起劲地照会英国提督士迪佛立与领事麦华陀,要求解除白齐文的兵柄,听候中国查办。
  结果由于士迪佛立的劝告,白齐文解职离队,队伍交由英国正规军官奥伦接管。李鸿章便上了一个奏折,一石二鸟,驱逐了白齐文,也整惨了吴煦与杨坊。他不但以“该道等创募此军,及换人接带,始终主谋,又有督带之责,不能实力矜制,咎亦难辞,应请暂行革职,以观后效”,而且要责成他们“严密拿解”白齐文到案治罪,而且因为白齐文赴援金陵不成,所有雇用轮船及添购军火的费用,应由吴煦、杨坊自行赔补。最厉害,也最令人难堪的一着是,这个奏折邀同“头品顶戴通商大臣”薛焕会衔出奏,就等于强迫薛焕自掴其脸。
  然而李鸿章确有手段,居然压倒了常胜军——常胜军为吴煦、杨坊纵容得不成话说,人数由最初的一千人,扩充至四千五百多,一切粮饷、薪水,以及其他军需供应,都超过官兵好几倍;不但每个月七八万银子的支出,成为极大的负担,而且官军内心不服,亦成隐忧。同时更怕常胜军一天比一天跋扈,有尾大不掉之势,一旦枪口倒转,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巨祸。说起来也难怪李鸿章对吴煦、杨坊那样不满。
  他想裁抑常胜军的心,存之已久,苦于不得其便。这一次白齐文闹事,是一个机会,一面撤换白齐文,一面要求会同管带常胜军。英国提督士迪佛立起初不愿,李鸿章据理力争,终于订立了十六条条约,常胜军裁减为三千人,粮饷减少,而且需由中国管带官会同发放;驻扎在松江的外国管带,不准干预地方公事;购买军火,须经巡抚衙门批准,不准私购;处罚士兵,须听中国管带官的主意。虽不能尽夺兵权,但亦大非昔比了。
  对于白齐文,李鸿章仍坚持必须逮捕到案,依军法治罪。
  这亦是合理的要求,因为白齐文受过大清朝的三品顶戴,是中国的职官,自然应受中国律法的拘束。然而白齐文本人固然决不肯到案,就是英国方面,亦不愿将洋人交由中国官员审判,以致成了僵局。白齐文躲在英国军舰上,士迪佛立藉口华尔与白齐文托英军代购军火的帐目未清,要求李鸿章派员会算清偿以后,方能交出白齐文。这一下,又是吴煦、杨坊倒楣。李鸿章以无案可稽,不肯派人会算,更谈不到清偿。
  下了个札子给吴煦、杨坊,要他们“自行清理”。
  就在这拖延不决的当儿,常胜军内部又出了麻烦。当白齐文被撤换时,先由英国军官奥伦代为管带,而士迪佛立因为奥伦是参谋官,不宜带兵,另外推荐戈登接替。常胜军不知是为白齐文声援,还是希望奥伦留下来,居然群众鼓噪,反对戈登到营。
  幸好程学启别具深心,有意要结纳戈登,派出大队强力支持,陈兵以待,大有常胜军如不服戈登指挥,便不惜一战的决心。结果终于迫得常胜军乖乖就范,戈登心感不已,与程学启结成莫逆之交,而且按照中国规矩,两人拜了把子,程学启平白里有了一个“洋大哥”。
  戈登接统常胜军的第一功,便是协同程学启及李鸿章的幼弟李鹤章,攻克常熟昭文县及福山海口,由此功劳,戈登亦被援职为总兵。第二年——也就是同治二年三月中,又助程学启攻克太仓;四月中,助攻克昆山,于是李鸿章有三路西进的计划;中路由昆山进苏州,由程学启率领对抗太平军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
  北路由常熟进江阴、无锡,由李鸿章、刘铭传率领,对抗侍王李世贤、潮王黄子隆。南路以水师为主,由泖淀湖进吴江太湖、平望,由总兵李朝斌、提督黄翼升相机进兵。
  这三路是前敌,后路要防嘉兴方面的太平军,乘虚直扑上海,所以派潘鼎新、刘秉璋、杨鼎勋扼守松江、金山卫一带的要道。而戈登的常胜军则移驻昆山,居中策应。
  李秀成得报,自然着急,苏州与金陵成犄角之势,亦为主要的饷源,倘或苏州一失,金陵解围,益发无望。所以亲自赶到苏州布置防务,檄调驻皖南的“侍王”李世贤、驻丹阳的“潮王”黄子隆、驻常州的“护王”陈坤书,各率所部,屯军江阴无锡之间,支援守苏州的太平军悍将“慕王”谭绍光。
  当时双方的兵力,约为二与一之比,中路程学启、李鹤章连同常胜军共三万八千五百人;太平军则城内四万、城外两万,另加李秀成从金陵带来的一万八千人,总计七万八千。
  但人数虽多,武器不济,尤其是水路更处劣势,淮军虽只两条武装的小火轮、一条炮艇,但已是纵横无敌人。
  因此,淮军先败江阴无锡间的太平军,次克吴江、震泽,逐渐进逼苏州。而谭绍光忽得意外的助力——白齐文一度到北京运动复职,未得要领,回到上海设法招了一批洋人,夺得常胜军的一条“高桥”号小火轮与一批军火,投到苏州,为太平军效力去了。
  然而这个意外,在李鸿章倒是塞翁失马。戈登与程学启的交谊,原已发生裂痕,克复吴江时,程学启是淮军第一号大将,李鸿章如何肯听戈登的话?双方几致决裂。就在这时候,得到白齐文投奔苏州的消息,戈登不愧为正规军官,深知自己的责任,怕常胜军内部受白齐文的影响,有溃变之虞,急急赶回昆山坐镇,辞职的话,亦就无形中打消了。
  到了八月里,继江阴克复以后,程学启连破苏州城外敌军十垒。李秀成亲自领军援苏,由白齐文相助,一战宝带桥,再战于无锡大桥角,尽皆无功。而高桥轮却因洋水手喝醉了酒,失慎沉没。其时白齐文的部下,多萌去志,白齐文本人又终日醺醺然,无所作为,大失谭绍光之望,终于不欢而散。
  ***
  十月初九,李鸿章亲临苏州督战。而苏州城内的太平军,除了谭绍光以外,几乎都觉得战局无望,因而与程学启搭上了线,居间的是程学启的部将郑国魁,他是李鸿章的小同乡,但与籍隶湖北的“纳王”郜永宽有旧。密使往还之后,约定十月十九那天,由戈登攻城,等谭绍光出城迎战,城内便闭门不纳,先击溃了谭绍光再说。
  第二天戈登会同淮军,如约攻破齐门及娄门之处的石垒,李秀成与谭绍光不敌,然而城内想闭门不纳,却不曾办到。第二天,郜永宽部下又放弃齐门外的炮垒。见此光景,李秀成知道军心已变,大势已去,为了保全苏州的生灵,预备弃城,但谭绍光不从,李秀成唯有痛哭而去。
  郜永宽曾受李秀成的提拔,见他一走,益无顾忌,遣使约定程学启,在阳澄湖中单骑相会。在座的还有戈登及郑国魁。程学启要求郜永宽杀李秀成、谭绍光,事成许他二品官职。郜永宽不忍杀李秀成,只允图谋他的把兄弟谭绍光。
  条件谈妥,程学启与郜永宽拜了把子,焚香设誓,如果背盟,程学启赌咒,必死于炮,郜永宽赌咒,死于乱兵之中。
  盟约中列名的,除了郜永宽以外,还有七个人:“康王”汪安钧;“比王”伍贵文;“宁王”周文佳;“天将”汪有为、范起发、张大洲、汪怀武。这份盟约,而且由戈登签字作证。
  这番行动虽机密,谭绍光已微有所闻,作了这先下手为强的打算,特地邀请这八个人赴宴。这一宴当然是“鸿门宴”,席间,郜永宽指使汪安钧拔刀相刺,其馀诸人,一拥而上,由汪有为割下谭绍光的脑袋。同时发兵捕捉谭绍光嫡系的部将,杀了一千多人,到了夜里就开齐门投降了。
  程学启得报,不敢轻入,先派“魁字营”,也就是郑国魁的两营先进城。第二天,郜永宽遣派专人,将谭绍光的首级,送到淮军大营,李鸿章、程学启找了好些投降的长毛验看,一致证实无误,程学启方始放心大胆地带了八营人,由娄门进城。
  进城一看,长毛还多得很,盘踞西半城阊、胥、盘、齐四门。而照盟约如果权宜授给二品武职,马上就出现了八个总兵。官大兵多,必然难制,程学启便打算背盟了。
  相见之下,少不得有一番热烈的慰劳。郜永宽要求将部众编立为二十营,划半城以守,程学启无不满口答应。暗底下却到大营,摒人密语,要求李鸿章处决郜永宽等“四王四天将”。
  李鸿章既惊且诧,“方忠,”他说,“你少读书,不明史书,自古以来,杀降不祥!”
  “我亦知道杀降不祥,而且我还跟郜永宽赌了咒的。不过贼势过大,郜永宽至今不肯剃头,居心何在?难说得很。万一有变,凭城拒守,我知道他们的存粮,可以支持五年。即令能够攻下来,也得好几年的功夫,不说我们的弟兄,城里的百姓不知道要死多少?现在拿八个人的性命来保全几百万生灵,有何不可?”
  “嘉兴、常州还在长毛手里。如果我们杀了这八个人,你想,那两个地方的长毛会作何想法?”
  “这是另一回事。”程学启说,“杀降不祥、背盟不义,然而为了大局,不得不这样子做。人责鬼谴,都应在我身上。大人如果不听我的话,以后一切请大人自己去搞,我不能再管了!”
  说这样要挟的话,便再无商量的馀地,李鸿章只好这样答道:“既然如此,让你去做。不过,你不能坏我的事。”
  “决不会坏事。不过,要大人出面,装一装样子。”接着便秘密献议,定下了杀降的步骤与办法。
  计划妥当,程学启重新进城,约见郜永宽说,李鸿章已经完全接纳了他们的要求。同时表示,李鸿章要见他们八人,面致慰劳之意。已代为约定明天中午,在程学启营中参谒。
  郜永宽决无推辞的理由,亦不曾想到此去会有什么危险,不过话虽如此,第二天约集他的同伙,仍旧带了一批悍卒,作为卫士,连翩跨马,直出娄门,由程学启派人领入营中——
  是一家乡绅的大宅,李鸿章已在大厅等候,见到郜永宽一行,走到滴水帘前相迎。程学启引见报名,双方行礼,相当客气,也相当亲热。
  “八位弃暗投明,足见忠义。鸿章佩服得很!”李鸿章在大厅坐定了以后,逐个慰问,然后一一请教别号、籍贯。
  在这殷勤寒暄的当儿,程学启已作了必要的部署,一面添兵驻守娄门,遮断郜永宽等人的归路,一面派出好些能言善道的将弁,招待那一批卫士,渐渐将他们与大厅隔离开来。
  大厅上寒暄已毕,李鸿章向身旁的戈什哈吩咐:“取八位大人的顶戴来!”
  于是八名士兵,每人手捧一个朱红托盘,盘中整整齐齐的八顶暖帽,珊瑚红顶子配上尺把长的花翎,光彩夺目着实动人。
  “各位老兄如今也是我大清朝的大官了。从此要同心协力,好好为朝廷立一番功劳。来,来,请过来!”
  八个人由郜永宽领头,一字排开,朝上跪下,李鸿章为他们一个一个加冠。站起身来,称谢的称谢,道贺的道贺,个个笑逐颜开,好不兴头。
  “二厅上酒席齐备了!”戈什哈来请示,“是不是马上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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