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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高阳

_4 高阳(现代)
  刘不才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本册页,是八张恽南田的花卉,再拿起一轴条幅,看封签上写的是:“神品,倪迂拜石图”,钤着一方项子京的图章。
  “不必再看了!都是好货。”刘不才问道:“这一箱画你拿它怎么处理?”
  “抵枪价。”
  刘不才沉吟了一下说:“我想一定够了。你开张单子给我,我到上海托人估了价,回来再商量。”
  “估什么价?你带了去就是了。”
  “不!”刘不才说,“第一,东西太贵重,我担不起责任,第二,这只画箱很累赘,也不好带。都等我到上海去商量好了再说。”
  “也好。”陈世发说,“要走就要快,你明天就动身。”
  “好的。”
  答应是这样答应,刘不才其实不愿这么匆匆而行,因为朱家的眷属,还得有个安排——这几天功夫,陈世发已经对他相当信服,只看这一次能放他到上海,就可以料定,自己说要到嘉兴去,接家眷,他亦不会不同意,只是怕他说一句:“宝眷接到这里来好了。”那一来岂不是自己找麻烦?因而决定,暂不说破,相机行事。
  在这片刻功夫,小王一个人也在默默动脑筋,已经想了一个办法,可以与刘不才密谈。所以等他跟陈世发一露面,便即说道:“刘先生,小桂芳那天来看孙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了好些苦。孙老板要我告诉你。”说着,看了陈世发一眼。
  这表示有些无关宏旨,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话要说,陈世发便问刘不才:“小桂芳是什么人?听来像女人的名字。”
  刘不才原有个相好叫小桂芳,但那是三年前所结的露水姻缘,不知小王何以突然提到她?这一层先不必去研究,只答复陈世发说:“是‘幺二堂子’里的。”
  陈世发籍隶皖北,不懂什么叫“堂子”,更不知道“长三”、“幺二”之分,不免愕然。于是小王便为他略略作了一番讲解。
  “原来是这么回事!”陈世发恍然大悟,“窑子里的姑娘,也有情义重的。你们找个地方谈去吧。”
  就这样摆脱了陈世发的视线,刘不才将小王带到自己卧室中,当然不会闭门,就在窗下悄悄谈话。
  所谈的自非小桂芳,小王将经过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刘不才。他觉得异常安慰,笑容一直浮在脸上。等小王讲完,才吸口气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懂我的意思。做朋友就要这样子,才有味道。这一趟真难为你了,你的‘做工’真不坏,恰好在分寸上头。等回上海,我要跟你们老板说,保你一保。”
  小王听得这么说法,自然高兴,但就在这几天,他已大有长进,很矜持地答道:“刘先生,请你先不要夸奖我,等我把事情办妥当了,大家都好。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把朱家老小送到上海,该怎么办,该我做些啥,请你早早交代。”
  “这件事我还没有动脑筋。”刘不才压抑了声音,也压抑了内心的兴奋,“这出戏的上半部,唱得很火爆,我倒有点舍不得草草落场。”
  这句话,在小王就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了,“还有下半部?”
  他问,“下半部唱什么?照我看,唱到大团圆也就差不多了。”
  “小团圆容易。朱家老小,我总可以把他们送到上海。不过,我心里还不肯,费了这么大的气力,机会又不错,就这样糊里糊涂下场,未免可惜。不但可惜,还有后患,将来除非不走这条路,除非不遇着他,遇着他,你想怎么过门?”
  “他”是指陈世发。小王想想不错,此刻大张旗鼓,装神弄鬼,到头来杳如黄鹤,一场无结果。陈世发上了这个大当,自然恨之刺骨,一旦冤家路狭,撞在他手里,哪里还有活命?
  “这样说,刘先生,你真的要跟他做这笔生意?”
  “那又怎么可以?将来光复了,还要不要做人?小王,”刘不才附着他的耳朵说,“陈世发很听我的话,这几天听他的口气,长毛好像做厌了,我想拉他过去。”
  小王大吃一惊,这个企图太大了,搞得不好,便有杀身之祸,“刘先生,”他正色说道:“这件事你千万慎重,最好到了上海再说?”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先不谈,我们来研究研究,怎么样将朱家老小送到上海?”接着,他又将他跟孙祥太的关系,以及自己原来的打算,都讲了给小王听。
  “原来的打算不错,能够先由嘉兴移到松江,下一步归松江老大想办法。不过,眼前要先通知孙祥太,朱家老太太也在等你的消息。”小王自告奋勇,“嘉兴我也熟的,我替你去走一趟。”
  这是个好主意,但两人明天就要回上海,小王突然说要到嘉兴去一趟,岂不惹陈世发疑心?这得要找个很好的理由,不然,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
  小王听了他的疑问,略想一想答道:“现在就有个绝好的理由在这里,不如说嘉兴那批枪——。”
  “啊,啊!”刘不才恍然大悟,心急地抢话说:“你用不着说了,我懂了。”
  ***
  这天将小王安置在临时布置的一间客房中,刘不才仍旧睡他自己的卧室,与陈世发的房间在一个院子里,只不过大小不同。每天晚上陈世发巡营回来吃夜点心,总要找刘不才相陪,这天也不例外,而且时间特别提早,因为刘不才明天动身到上海办事,少不得还有些话要谈。
  “巡查!”刘不才一开口就说,“我想后天动身。明天让姓王的到嘉兴去看一看,如果埋在那里的枪还好用,我们把它起了出来,这票货色,反正在我那个朋友算是报废了的,可以当破铜烂铁的价钱买过来,岂不是两得其利?”
  “不错,不错!这个脑筋动得好。”
  “既然你答应了,明天就发一张‘挥纸’给他,叫他当天赶回来。”
  “可以。”
  “我们后天一早走。我大概三天就可以回来,这件事我去办,包你不会吃亏。不过,巡查,我有句话,本来不该问,不问又难过。”刘不才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懂点相法,照你的相,少年得志,不过煞气太重。你今年贵庚多少?”
  “我今年二十二。”
  “这样说起来,明年有一道关口。这道关口怕很难过,如果安然过关,以后一帆风顺,有三十年的大运。”刘不才自问自答地又说:“我为啥要问这话呢?因为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不能不报答,我想帮你过这道关。”
  陈世发悚然动容,“刘先生,我跟你也是缘分。”他郑重其事地问:“你说我明年有道关,当然是难关,怎么样帮我过法?”
  “现在还说不出来,不过我及早留心,总有办法好想。说到相法,我倒又有一句话,所谓‘修心补相’,能够做一两桩阴功积德的事,命相自然会改变,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说有句话想问不敢问,而又不得不问,就因为这句话与你过关有关系。巡查,话到口边留不住,我请问你,你要弄这么多枪干什么?”
  “这不很容易明白的事?既然我们在打仗,实力总是越充足越好。”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紧。战场上拚命,谈不到造孽,只不过枪多了,不要让老百姓遭殃,这就是阴功积德。”刘不才又说,“巡查,你开张八字给我,我这趟到上海,托人替你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哪里有救?”
  “好!”陈世发随即报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时辰,刘不才取张纸记下来,随手放入口袋。
  正经话到此告一段落,陈世发开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浊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出米,几乎家家都酿得有这种文人笔下的所谓“浊醪”,甜甜地如喝酒酿汁,极易上口,但后劲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敛手时,酒性已经发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刘不才在松江老大家上过一回当,颇具戒心,而陈世发却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后来,常常叹气,仿佛抑郁难宣似地。这就是刘不才所以说他“长毛做厌了”的由来。
  前两天不便问,这一夜不同了。从小王一到,他们的交情就进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问问陈世发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恳切的声音说,“我这几天陪你喝酒,总看你闷闷不乐,想来是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谈谈?或者我倒可以帮你个忙,替你出个把主意。”
  “这个忙你恐怕帮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过跟你谈谈也不要紧。我先说我的出身——。”
  陈世发投长毛时,还是个“小把戏”,隶属“翼王”石达开部下,由帐下亲兵擢升为偏裨之将。咸丰六年,“天京”内讧,杨秀清、韦昌辉冤冤相报,砍杀不绝,这年冬天,石达开回师平乱,一时“满朝欢悦”,别有一番兴旺气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势大变,因为“亲贵”与群小妒功忌贤,大加排挤。忌石达开最深的不是别人,是“天王”洪秀全的两个胞兄,一个是原封安王的洪仁发,一个是原封福王的洪仁达。
  这两“王”本来是无知乡愚,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此显贵的一日,揽镜自顾,怎么样也看不出镜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别人大概也看不起他,这个念头横亘在胸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么样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于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俩这番心理去攻石达开,这双难兄难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进谗,危词耸听,说石达开的权柄太重,总有一天为韦杨之续,夺权造反。一旦气候已成,无人可制,只有束手待毙,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洪秀全谗言听得多了,疑惧横生,却也拿不出驾驭的办法,只有渐渐疏远。石达开见此光景,寒透了心,知道此人不可共大事,决定远走西蜀,自己去创一番事业。
  他是咸丰七年五月里渡江北上的,皖南沿江的嫡系部队,几乎完全带走,那时陈世发就已当到巡查,因为奉派到皖北助战,不能跟着石达开一路走,及至留了下来,因为派系不同,处处遭受歧视,这几年调来调去,吃苦有分,升“官”无缘,混到今天,依旧是个巡查。
  “照我的资格来说,就算‘六等爵’还巴结不上,至少也该是一个‘朝将’了!他娘的,他们都看我是翼王的人,硬是压住我,官不升不要紧,这口气咽不下。”陈世发愤然地在桌上捣了一拳,将酒碗都震得飞了起来。
  跟陈世发的激动相反,刘不才保持着出奇的冷静,因为他泄露了他的秘密,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害怕,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紧张了。
  “巡查——”
  “不要叫我什么巡查!”陈世发几乎是咆哮地,“哪个要当什么巡查?你叫我世发,或者叫我老陈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体制也不可不顾,你到底带着好些弟兄。”刘不才平静地说,“我们大家以先生相称。陈先生,你再喝口酒,把心定一定,我们好慢慢谈、细细谈。”
  最后这两句话,听来意味深长,陈世发果如所言。喝口酒,微微喘息着,等待刘不才发话。
  “陈先生,你想买这些枪,总有些别的道理吧?”
  “不错!”陈世发答说,“我有别的道理。”
  是何道理,只有刘不才自己去猜。这就有了进言的余地。
  但操之过切,亦非所宜,不过问了这句话,如果没有个交代,显然也是欠聪明的态度。因而点点头说:“我猜想你总有点别的道理。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必问,日久天长,你总会让我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等把事情办好了,我还是要跟你商量。”陈世发略停一下又说:“刘先生,上海夷场上消息灵通,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个人。”
  “哪个?”
  “翼王。”陈世发忧郁地说,“早先我听说他在广西,无粮无饷苦得很,好些人都拉着队伍,投到忠王这里来了。现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刘先生,务必请你替我打听个下落出来。”
  他这番话,也就表明了他的意向,心存故主,想投奔了去。照此看来,陈世发倒着实是个有血性的侠义男儿,自己跟他既有这段不平凡的遇合,好歹要在他身上尽一番心,才是做人的道理。于是他很郑重地答应:“我不知道打听得到,打听不到?总归一定当桩大事去办,这趟打听不到,我托出人去,迟早总有确实信息。”
  “重重拜托!”陈世发举一举杯说,“刘先生,遇见你,实在是我走了一步运。”
  “但愿如此!但愿你脱运交运!”刘不才隐隐约约地,希望能点醒他。
  ***
  第二天一早,刘不才办好“挥纸”,交给小王,陈世发本想替他弄匹马,倒是刘不才不愿,因为这时候的马是极珍贵之物,遇上不讲理的长毛,硬夺了去,反害他要长途跋涉,不如坐船的好。
  “陈先生,”刘不才自觉不须再如以前那样顾忌,率直地提出要求,“我想送他一程。”
  “随便你。或索性你也办一张‘挥纸’,跟他一起到嘉兴走一趟。”
  这不太妙了!但转念自问,在陈世发会想,有没有这个必要?没有。那就不宜造次,因而笑笑答道:“不必!无缘无故去走一趟,有啥意思?”
  于是刘不才送小王上船,卸下一个刻着名字的“田黄”戒指作信物,嘱咐他到嘉兴去找孙祥太。同时,说明他们是换帖弟兄,所以关于刘不才的情形,对孙祥太无话不可谈。他要告诉孙祥太的只有两句话,第一,转告朱家放心,不日可以到上海;第二,孙祥太在这半个月中,千万不要离开嘉兴,同时为朱家眷属准备一条坐船,随时要用。
  ***
  第二天中午时分,小王原船回到金山卫。对陈世发自有一番假话,说埋在嘉兴的一批枪械,损坏得出乎意料,原以为经过整理仍旧可用,谁知锈得竟无可措手。
  “那就算了!请你们两位明天就动身吧。”陈世发很明快地说,“但愿你们回来就有东西带来。我的东西是现成的,刘先生,你可以抄个单子带去。”
  东西很多。字画目录还比较省事,首饰要检点数量、鉴定品质,一枝珠花是多少粒珠子,大的多少,小的多少?大到如何,小到如何?光采又怎么样?都须一一检点。陈世发倒很大方,先请小王来帮忙,后来索性走了出去,都交给刘不才了。
  这时候小王就可以谈他的嘉兴之行了。他说他是在一座尼姑庵里跟孙祥太见的面,这使得刘不才大感兴趣,嘉兴有许多妙龄尼姑。照孙老大说,当家师太是他的堂姊。
  “那,他为什么住在尼姑庵里?”
  “我也奇怪。”小王答说,“先到你所说的那家茶店去打听,有个很漂亮的小伙子问我的来历,我说孙老大的把兄弟刘三爷托我来看孙老大,当面有话说。同时拿戒指给他看,他说他认识这个戒指,不过一时还不能带我去。找了个人陪我吃饭,直到下半天才带我到庵里。孙老大的样子好像在避什么人似地。”
  这几句话让刘不才相当不安,他想起孙祥太在帮中的纠纷,似乎有人寻仇,所以行迹如此诡秘。但这话不便跟小王谈,谈亦无用,只好先放在心里。
  “两件事我都告诉他了。他亦问起你的情形,谈了好久,他说,朱家很平安,就是记挂你。至于备一条船,方便得很,随时都有,不过这半个月当中,他或许要离开嘉兴。如果你在五天之内去接朱家眷属,可以见得着面,不然,可以找他的一个徒弟,名叫叶振峰,自会安排一切。”
  “嗯!”刘不才皱着眉说,“最好五天当中能料理清楚。我们明天早点走,一商量定了,马上回来。”
  谈到这里,窗外已见人影,彼此便都住口,加紧清点,直忙到晚上才料理清楚。陈世发还置酒饯行,重重拜托,第二天拂晓时分,亲自送他们上船,顺风顺水,当天中午就到了上海。
  到得孙家,主人夫妇与朱大器都在那里等,等是等小王,一看他安然而返,无不如释重负。再看到刘不才,则更是意外之喜了。
  上上下下都晓得到三爷是长毛窠里,出生入死过来的,因此围了拢来,都要听他的故事,刘不才也就像得胜还朝的将军一般,志得意满,神采飞扬,连说带比地大讲他如何智服陈世发,一讲讲得忘掉辰光,直到天色暗下来,朱姑奶奶才将下人都撵走,请刘不才先息一息,吃了饭再谈正事。
  谈正事不如说谈秘密。刘不才此去不过三个月,但不平凡的遭遇,过于他的半生。从饭厅谈到孙子卿的书房,即删去不甚相干的枝枝叶叶,也还谈到半夜,方能让听的人得知梗概。
  “像部山海经,”朱姑奶奶揉着眼笑道,“刘三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你!”
  “这全靠配搭得好。”刘不才指着小王说,“像他!亏得派他来,稍为欠灵活一点,就会露马脚,万事全休!老孙,我们这位小老弟,能干得很,可以独当一面。”
  “嗯,嗯!”孙子卿也深为满意,“独当一面的机会总有的。”
  “你们怎么样?明天再谈,还是吃了宵夜去睡觉?”朱姑奶奶插嘴来问。
  “他们两位累了。”朱大器说,“明天再谈,明天再谈!”
  刘不才跟小王也真的累了,吃宵夜再来上两杯酒,越发觉得眼皮涩重,睡意侵袭。这天,两个人就都睡在孙家。
  朱大器跟孙子卿却还不困,他们每天都要到后半夜两点钟上床,这天听了刘不才那许多话在心里,精神格外亢奋,自然还要谈下去。
  “老孙,”朱大器问道:“你看如何?”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教人无从置答,孙子卿楞了好一会,才能将刘不才的话,理出一个头绪来,而且抓住了要领。
  “这件事,我们有三个做法。宝眷是一定可以接回来的了,如果志仅于此,直截了当跟陈世发开谈判,我们送他多少枪、多少子弹,条件是要他负责拿宝眷护送到上海。这是其一。”
  孙子卿略停一下又说,“其二,我们真的跟他做一票生意,枪价上可以‘戴帽子’,他的那批首饰、古玩、字画抵作枪价,当然随我们估价。两头有得赚,是笔好生意。不过让上海道晓得了,麻烦也不小,全看手腕如何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朱大器怎么说,显然的,孙子卿是打算用这个做法。
  “你不是说有三个做法?其三呢?”
  “其三就要大做了。也就是照刘三叔的做法,想法子把陈世发拉过来。不过,第一,先要跟上海道说明白;第二,看样子陈世发是个小脚色,就拉了过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不然!陈世发是一个线头,既然能拉住这个线头,当然不能马上就放手。”
  “你是说,由陈世发这条线再往上拉?”
  “我是这么想,要嘛不搞,要搞就要搞得大。”
  “这是第四个做法。”孙子卿很注意地问:“小叔叔,你先说说看。”
  “我在想,不管做丝生意,还是开钱庄,如果杭州不光复,困守在夷场上,总是一汪死水。所以我的意思,是先帮官军肃清浙江。”
  这个口气太大了,孙子卿无法赞一词,只怔怔地望着朱大器,等他再往下说。
  “江苏方面你是晓得的,在安庆的李观察已经招募了一支兵,就要开到了——”
  李观察是指福建延建邵道李鸿章。他在程学启协助之下,招募了在安徽各地办团练的刘铭传、周盛波、张树声、潘鼎新等人,带领所部,一共九千,齐集安庆,由曾国藩按照湘军的章程,代定营制,名为“淮勇”、亦称“淮军”。同时江苏在上海的绅士,早就凑足了18万两银子,预备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运兵东下。此事早有成议,孙子卿是知道的,但其中有一重障碍,怕英国轮船沿江东下途中,为太平军所袭击,所以迟迟不果其行。
  现在听朱大器说是“就要开到”,孙子卿不免奇怪,所以打断朱大器的话,表示怀疑:“不见得吧!小叔叔你是不是有啥新的消息?”
  “是的。我是昨天下午才听到的消息,英国水师提督何伯,已经答应派英国兵舰保护运兵轮船。第一条船,大概两三天之内,就要开出去了。”
  孙子卿仍然有些不信洋人方面的消息,他亦相当灵通,却未闻此说,因而又问了一句:“小叔叔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吴观察亲口告诉我的。”
  他口中的吴观察是指上海道吴煦,此人籍隶杭州府钱塘县,跟朱大器不但是小同乡,而且他家住在杭州城内抚台衙门附近的城头巷,在围城之前,朱大器颇加照应,是有交情的。他跟朱大器说的话,自然靠得住,孙子卿不能不信了。
  “吴观察还告诉我,左中丞已经领兵进浙江境界,遂安是在半个月之前克复的。”朱大器又说,“局面是清清楚楚在变了。长毛就靠李秀成一个人,本事再大,也不中用。照我的看法,杭州也不过一年半载,就可以克复——”
  “小叔叔,”孙子卿忍不住又要提出异议:“你也太乐观了。”
  “我话还没有完。”朱大器从容答道:“我说一年半载克复,是要大家同心协力。像江苏,如果不是大家凑足18万银子,淮军就到不了上海,一切无从谈起。浙江的情形,当然也是一样,打仗是官军的事,筹饷筹粮是地方上的事,浙江方面,还没有什么人想到,该早早预备迎接左中丞的官军。这件事,我要来做,做成功了,自然有许多好处。”
  好处就是做生意,孙子卿当然明白。不过兹事体大,他怕朱大器力量不足,搞得焦头烂额收不了场,不能不提醒他。
  “我们这位刘三爷在杭州布置的两着棋,真是刮刮叫!”朱大器翘着大拇指说,“做大事第一要人,第二才要钱。刘三爷大非昔比了!就为了有他这样一个人,我这件帮官军克复杭州的大事才可以做。不过,老孙,我少不了你跟五哥。你怎么说?”
  少不了这两个人,无非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孙子卿能有什么话说?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小叔叔,你用不着问的。”
  “问总要问一句。”朱大器说,“问过你了,我才可以放手办事。老孙,我们一面办事,一面做生意。”
  于是朱大器便又大谈生意经。他认为眼前有三样生意好做,第一样是照刘不才在杭州谈定的计划,垫本钱由孙祥太贩卖洋广杂货,不过规模要大。朱大器平时就很留心各地的市面行情,长毛占领一地,大致总在城外设一条“买卖街”,以有易无,吸收各项日常必需之物,只是物物交换,或者现款交易、数量总归有限,如果能够先发货,后收款,生意就可以做得大,利润自然也就高了。
  这个想法,孙子卿觉得不能接受,“小叔叔,世乱年荒,动荡不定,欠帐生意怎么做?”他问,“发了货,人都找不到了,那里去收货款?”
  “不然!”朱大器说,“人总是希望安居乐业的,局面能够定下来,就会好好做生意,除非万不得已,不会拆烂污。至于说到呆帐,做生意亦总是有的。而况发货之前,总也要打听打听人家的信用。再有一层,我们这样做法,从上海到杭州,等于沿路各码头都有我们‘坐庄’的人在,不但呼应方便,消息灵通,一旦长毛肃清,随便做啥生意,有这些码头做基础,你想想看,声势上哪个敌得过我们?”
  这个长线放远鹞的想法,激起了孙子卿的雄心壮志,不由得脱口而答:“也好!这件事我来筹划。”
  “那就再好不过了。”朱大器很欣慰地说,“第二桩生意,要做我们的本行。局势一定,种田的还是要种田,采茶的还是要采茶,养蚕的还是要养蚕。不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说是不是?”
  “我懂了!”孙子卿答说,“你的意思是,我们照样收茶叶、收丝?”
  “一点不错。我们照样收,照样可以放款,或者先赊洋广杂货给他们,抵作将来的茶价丝价。至于运到上海,有孙祥太的船在,回空正好利用。”
  说得头头是道,孙子卿大为兴奋,定神细想了一下,觉得其中有一个绝大的障碍,“小叔叔,”他说,“现在是‘两国交兵’,要想通行无阻,只怕办不到。就算我们这面说得通;长毛能许你做生意,不作留难?”
  “留难当然会有的。要想办法去克服,你能克服,生意就归你做,钱就归你独赚。如果没有困难,人人能做,这种生意的好处一定有限。”
  “话是不错。”孙子卿觉得朱大器不免有唱高调之嫌,略生反感,所以刺他一句:“我也懂,我也会说!”
  “光说不做当然不可以。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方向认清楚,路亦可以走得通。”
  朱大器所说的“方向”,只要从浙江方面掌管民政的长毛身上去着手。长毛占了地盘,当然也希望地方安定,市面繁荣,但丝茶两项,必定滞销,因为粗饭尚且不得到口,何来品茗的逸兴,如果布衣亦不能上身,又何敢奢望穿绸着缎?因此,长毛非为丝茶找一条出路不可。
  “长毛所占据的地方,现在缺的是粮食,如果拿粮食去换丝茶,他们求之不得。老孙,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愿意不愿意做这样子的交易?”
  孙子卿又被说动了,不过,“我们这方面呢?”他问,“如果彰明较着跟长毛做生意,当官的恐怕不能不说话。”
  “这也有取巧的办法,第一,是跟老百姓做生意,只要长毛默许,暗中通知他们那面的关卡放行,我们这面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了。再说,丝茶出口,于上海市面有益,筹饷也容易些,何必阻挠?第二——”朱大器忽然顿住,停了一会方又开口,“这第二个办法就不去说它了,但愿不用。”
  这就是说,但愿不用,用必有效。孙子卿当然要听听,是何办法。催着朱大器说下去。
  “这个办法万不得已而用。说穿了不值一文:找洋人出面。”
  真的,说穿了不值一文,但就连孙子卿这样常跟洋人打交道的人,都不曾想到这一着。值钱的就是旁人想不到,朱大器想得到。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做。”孙子卿在这方面另有看法,“如果说,我们跟洋行接头好了,有多少丝、多少茶卖给他们,谈合同以前讲明,在内地交货,让他们自己打着他们本国的旗子下去收货。这就不算我们倚仗洋人的势力。”
  “这无非自己骗自己的说法。”朱大器很坦率地说,“如果是在内地交货,价钱上当然要吃亏,说来说去总是利权外溢。
  能够不走到这一步最好。现在我再说第三样生意,这项生意,本轻利重,大有可为,不过良心上讲不过去,好像趁火打劫,说起来有欠光明。所以,我看缓一缓再说。”
  孙子卿正听得津津有味,朱大器近乎卖关子的一手,惹得孙子卿心痒难熬,“说,说!”他一叠连声地催:“说说不妨。”
  “要我说,我就说。前两样生意,我平时也都想过,只有这样生意,是刘三爷去了以后,触机想到。”朱大器的脸色微现悲戚:“这几年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几代积聚的字画、古董,流落在外头,教长毛糟塌掉,想想真可惜。像陈世发这样,还算是识货的有心人——”
  “啊,啊!”孙子卿矍然而起,“小叔叔,这样生意,我一定要做。这不算趁火打劫,是爱惜文物,利己利人,两受其益的事,为什么不可以做?”
  “做当然可以做,不过我倒要请问你,懂不懂书画,古董、古书。”朱大器说,“我们相处也好几年了,好像没有听说过,你是这方面的内行。”
  “我不是内行不要紧,可以请教人家。”
  “这就不大妙了。我们杭州叫这班人‘古董鬼’,凡是玩古董字画的,几乎没有一个不会用心计,假的说成真的,真的反而说成假的——”
  “慢来,慢来!小叔叔,假的说成真的,在他们理所当然,何以真的反而说成假的?”
  “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连这点都想不通。”朱大器笑道:“真的说成假的,你当然不要了,他就可以到手了。”
  “啊,啊!”孙子卿恍然大悟,怔怔半晌,爽然若失地说,“请教假内行没有用,请教真内行又怕他欺我。这就难了!”
  “就是这话,这行买卖不是外行做得来的,道理就在这里。不过照现在这样子,你有个做法,好在外行遇外行,你的价钱出不高,对方也不会狮子大开口,不管好歹,大批收下来,慢慢儿沙里淘金,总有几样好东西出现。”
  孙子卿细想了一会,欣然答道:“小叔叔这话不错。好在我也不是拿它当正经生意做,还是保存文物的意思。收下来整理装裱好了,多请几个人来看看,价钱出得相当就脱手,不然自己留着玩。”
  “这样想法,就不会有烦恼。我们的生意,还在第一样、第二样上面。等明天我跟刘三爷再细细谈一谈,就好定局了。”
  ***
  第二天,四个人分做两起,孙子卿与小王去找贩卖军火的洋人,朱大器与刘不才在家筹划如何从松江开始,经嘉兴、海宁到杭州,联成一条线,又可以帮官军反攻,又可以自己做生意。这是极艰巨的一番布置,头绪纷繁,当然不是一天半天的功夫谈得出结论来的。
  相形之下,孙子卿经手的事,就容易得多了。洋人那面已经谈好,照陈世发所要的数目,买两百枝长枪、一百枝短枪,一半现货,一半期货,价钱也还算公道,孙子卿已经付了五百两银子的定洋。
  “现在就要看怎么运过去了。”孙子卿说,“华尔的队伍,现在改了名字,叫做‘常胜军’,最近在关卡上查得很严,想从小河浜偷运出去,未免危险。请英国人护送,一则另外要加费用,再则风声也太大,反倒害了陈世发。小叔叔,你看有什么好办法?”
  “再慢慢想,办法总有的。”朱大器说,“我刚才跟三爷在商量,想拿陈世发邀到上海来,当面谈一谈。”
  这个主意,近乎离奇,“他肯来吗?”孙子卿问:“他不怕陷在这里?”
  “他对我是相信得过的。”刘不才说,“如果他真的不相信,我们留个人在那里当押头——。”
  “我去!”小王脱口说道:“我在那里当押头。”
  “你肯去,再好都没有。”刘不才又说,“不过,不知道陈世发另外有没有顾忌?如果他肯来、敢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所谓“顾忌”,所谓“敢来”,是设身处地为陈世发着想,他的“官阶”不高,而且一直在受排挤,行动自然得要谨慎。
  如果私下到夷场来一趟,可能会有人去告密,追究起来是很严重的罪名。
  因此,陈世发是不是无此“顾忌”而“敢来”?谁也无法断言,为今之计,只有回到原来的题目上,研究怎么样将那批长短枪运出关卡?
  “这件事有两条路,一条路我去走,可以走得通,不过时间上比较慢,而且最好陈世发能来一趟。”朱大器停一下又说:“还有条路,就非要请教松江老大不可了。水路上的把戏,只有他玩得转。”
  “老大到浦东看朋友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如果不能回来怎么办?”孙子卿问:“小叔叔,你那条路要多少时候才走得通?”
  “说不定,至少也得十天。”朱大器有意宕开一笔,向大家征询意见:“是多等些日子,办妥当了再去,还是先去通知陈世发一声,拿难处告诉他,请他耐心等一等?”
  这一层上,看法不一,刘不才认为时间隔得太久,夜长梦多,甚为不妥;而孙子卿觉得办妥了再去,是个切实的交代,才能取信于人。谈到最后,仍旧要朱大器来作决定。
  他却没有确切的表示。因为他另有一种想法,而此想法,出入关系甚大,要一段时间来考虑。
  “暂时不谈吧!我们舒散脑筋,到哪里去玩玩?”
  孙子卿附和朱大器的意见,“替刘三叔接风,也是替刘三叔压惊。”他说,“我请刘三叔吃花酒去!”
  “应该这么说,”朱大器笑道:“是替三爷庆功。”
  “不是!”刘不才拍着小王的肩说,“是犒劳我们这位小老弟。”
  “不管是啥名堂?”突然间,朱姑奶奶从一架东洋屏风闪出来,插嘴说道:“你们请刘三叔好好去开开心,这一晌他也太苦了。不过,你们不要带坏了小王,他今年年底就要讨亲了。”
  “逢场作戏,又有何妨?”孙子卿深怕扫了小王的兴,赶紧这样接口,然后拿话扯了开去:“刘三叔,请你挑地方。”
  照规矩,既是孙子卿请客,自然是在他的“户头”那里,不过刘不才很机警,不肯这样说。因为虽说朱姑奶奶伉爽如须眉,从不干涉丈夫在欢场中的应酬,但蛾眉善妒,千古一例,还是谨慎小心为妙。
  “快说啊!”孙子卿又在催了。
  刘不才心念一动,“要我说,我就说。不过,我说了你们得依我。”他说,“不然我就不必开口了。”
  “自然依你。快说!”
  “那天小王提到小桂芳,我倒想去看看她。”
  “小桂芳?”孙子卿说,“幺二地方不如长三。刘三叔你‘叫局’不是一样?”
  朱大器懂他们两人的意思,一个是要去捧小桂芳的场,而一个是因为做主人,觉得幺二不免简慢。但既然良朋聚首,看花饮酒,自以适性为主,所以他作了仲裁:“依三爷吧!就到小桂芳那里。”
  小桂芳那里叫艳红院,孙子卿也来过,但从未在这里做过主人。既然是迎合刘不才的意思,为小桂芳捧场,也就不必先挑人,直接在小桂芳房间里坐,不过首先声明:一切是他请客。
  这在欢场中是罕见的例子,在刘不才和小桂芳都算是有面子的事。小桂芳的脾气很特别,平时沉默寡言,遇到兴来时,妙语如珠,滔滔不绝,此时与刘不才久别重逢,不免稍有陌生之感,所以神态矜持,不多说话。但那个“本家”却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珑的人物,知道孙子卿是豪客,朱大器脾气好,手面阔,是一等一的好客人,所以极力巴结,应酬得风雨不透。
  “真是想不到刘三爷会来!”她指着小桂芳说:“小阿媛户间里,昨天晚上结好大一个灯花,大家都说明朝有喜事。果不其然,今天有诸位老爷光降。刘三爷,”她一面替刘不才卸马褂,一面仰脸看着他,不胜关切地说:“为啥长远不来?人瘦了!”
  “是想你们小阿媛想瘦的。”孙子卿笑道,“闲话少说,肚子饿了,‘摆台面’。”
  全席谓之“摆台面”,半席谓之“吃便饭”。本家听说“摆台面”,自然格外地笑逐颜开,一眼看见大小姐捧来的瓜子水果,立刻便说:“水果碟子拿回去,换外国苹果来!”
  接着又张罗茶水,摆上烟盘,拿过一叠请帖和局票来,孙子卿便问:“刘三叔,要不要请两个朋友来?”
  “请一个。”刘不才答说:“把黄胖请了来。”
  黄胖自然姓黄,但胖是虚肿,他生过一场黄胆病,一直不曾痊愈,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黄胖”。此人是个朱大器所说的“古董鬼”,但鬼得很上路,对好朋友他就有一句话挂在口边:“兔子不吃窝边草。”刘不才要请他的意思,孙子卿当然明白,但就因为深知黄胖的为人,所以不加阻拦。
  于是小王执笔,信手挥道:“飞请黄胖老爷速驾艳红院一叙。”写完,交“相帮”立刻送出。
  “叫局了!”孙子卿说,“小阿媛举荐吧!”
  “慢慢!”朱大器说,“等开席再叫,也还不迟。让三爷跟小阿媛叙叙,我跟你躺躺烟盘。”
  于是孙子卿跟朱大器隔着烟灯对面躺下,小王端张凳子坐在烟榻前面听他们谈话——谈的自然是正事,就这一路来,朱大器将他要走的那条路想停当了。
  “我明天去看吴观察。”他说,“这件事,我们要走大路。”
  所谓“走大路”,照朱大器的解释,就是先征得上海道吴煦的同意,秘密进行策动陈世发反正。这样做法是拿自己的脚步先站稳,一向谨慎细密的孙子卿自然赞成。
  不过,他也有疑问:“如果吴观察不同意呢?”
  “为什么不同意?”朱大器反问一句:“又不要他出钱,而且策反不成,于他亦无害处,何乐不为?”
  当然,还有朱大器个人对吴煦的关系,他尚未计算在内。
  孙子卿细想一想,果然不错是自己过虑,就不再有何异议了。
  “走大路可以省事得多。不过,老孙,交涉还是要你去办,而且要办得很扎实,不能拖泥带水。否则,不但前功尽弃,还有后患。”
  在烧着烟玩的孙子卿,听他的语气严重,便放下烟签子,坐起身来,望着朱大器说:“是不是跟洋人办交涉?”
  “当然。”朱大器说,“虽说走大路,做起来要象走小路的样子,才不会惹人疑心。我的意思是,洋枪仍旧照走私那样,找条僻静的小河浜运出去,我跟吴观察要件公事,你拿了去看华尔,要他关照部下,放一条路。”
  “这容易。这个交涉我办得了。”孙子卿点点头说:“我懂小叔叔的意思,要跟华尔切切实实讲清楚,他不能干预我们的事,更不能出花样,拿我们当是‘向导’,暗底下派人跟踪,去打陈世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孙,全局成败的关键,就在这上头,开不得玩笑的。”
  “洋人说话算话,华尔我跟他打过交道,倒是讲信用的人,就怕他不答应,答应了决无翻悔。”
  “那就好了!”朱大器矍然而起,“大事已定。我们吃花酒吧!”
  这时的小桂芳对刘不才,已经重炽旧情,有说有笑,浑不似初见时的那种所谓“面熟陌生”的光景,当大家商量叫局时,都由她一手安排举荐,当然都出于幺二——妓家的等级甚严,“书寓”的“先生”,一遇“长三”的“校书”,便即离座,同样的,长三除非一年一度的“菊花山”,随客观光以外,平时从不肯出局到幺二,否则就是“失身份”。
  幺二比较爽快,不似长三,有许多扭扭捏捏的做作,所以局票一发,纷然而至,各自坐在客人后面,低声请教姓氏,然后自报花名、寓处,有几套笼络客人的甜言蜜语,因人而施。小桂芳举荐给朱大器的,是幺二中的红牌,名字很雅致,叫做黛芬。生得一张瓜子脸,长眉凤眼,气度不俗,而且多才多艺,应酬功夫,更是一等,听朱大器是杭州口音,便谈她四年前随家人到三天竺烧香的情形。说起西湖,向往之情,溢于言表,倒惹得朱大器平添一段乡愁。
  正娓娓清谈之际,只听相帮高喊客到,门帘起处,进来一个中年人,一望而知就是黄胖。刘不才起身招呼,随即为朱大器引见,黄胖自道曾经在王有龄那里见过,但朱大器却想不起来了。
  提到王有龄,自不免使朱大器伤心,此时此地,这是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做主人的孙子卿,急忙乱以他语,同时向黄胖使个眼色——古董商人最识得眉高眼低,自然能够领会,便转脸去向刘不才寒暄。
  “来,来,胖哥!”刘不才将他纳入首座,“先坐下来再说。”
  “自然是朱观察首座。”
  “不,不!”孙子卿说,“我们是自己人,胖哥不必客气。”
  “还有哪位?”
  “别无外客了。”刘不才答说,“特为请你,是有事跟你叨教。回头再谈。”
  黄胖点点头先不多问,坦然入座,也叫了局。于是主客五人,在莺声燕语中,相互酬劝,接着是由黛芬领头奏技,唤进“乌师”来操琴,一个个当筵引吭,唱完了再坐一会,转局而去,台面顿时清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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