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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身份》作者: 罗伯特·陆德伦

罗伯特·陆德伦(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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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恩的身份
  作者 罗伯特.勒德姆
  序幕
  1975年7月11日,星期五,《纽约时报》头版消息:
  据称被逐外交官与在逃恐怖分子卡洛斯有牵连
  巴黎7月10日电——法国今天驱逐了古巴三名高级外交官。此举与正在世界各地侦缉一名化名卡洛斯的据信系某国际恐怖分子网重要人物的男子一事有关。
  据说该通缉犯真名为伊里奇·兰米雷士·桑切斯,乃6月27日拉丁区一公寓内两名法国反谍报人员和一名黎巴嫩告密者被杀案的嫌疑犯。
  此间及英国警方认为这一枪杀案系某国际恐怖分子大网络所为。在杀人案发生后侦缉卡洛斯的过程中,法、英警方查获几处私藏甚多的秘密仓库,从而侦知卡洛斯与西德重要恐怖活动团伙有关,并怀疑他与欧洲各地许多恐怖活动有联系。
  凶杀案发生后,伦敦、贝鲁特等地先后报告发现卡洛斯踪迹……
  1975年7月7日,星期一,美联社辛迪加电讯:
  为缉捕凶手布下天罗地网
  美联社伦敦电:枪支和女郎,手榴弹和高级服装,鼓鼓的皮夹,前往度假胜地的机票,在六个国家首都的高级公寓——这些,是在世界各地侦缉一名喷气机时代刺客的过程中发现的线索。
  侦缉行动开始于巴黎。公寓的门铃一响,那人从门后开枪射杀两名法国情报人员和一名黎巴嫩告密者。已有四名女子在两个国家的首都因有同案嫌疑被拘留,但凶手本人逃之夭夭,据法国警方估计可能在黎巴嫩。
  最近几天,据伦敦某些见过凶手的人告诉记者,此人一表人才,举止文雅,受过高等教育,用钱阔绰,衣着入时。
  但是据说与此人同伙的男男女女皆系世界上最危险的亡命徒。日本赤军、阿拉伯武装斗争组织、西德巴德尔——曼因霍夫帮、魁北克解放阵线、土耳其人民解放阵线、法国和西班牙的分裂主义者以及爱尔兰共和军临时阵线据云皆与凶手有联系。
  凶手所到这处,无论是巴黎、海牙还是西柏林,爆炸、射击、绑架事件频起。
  此恐怖分子开始露马脚是在6月27日。一名黎巴嫩恐怖分子吃不住巴黎警方盘问,带两名情报人员来到凶手居室门口。凶手枪杀三人后逃逸。警方发现了他的枪支及记事本,本子里列有“死亡名单”,皆为知名人士。
  伦敦《观察家》昨日报道,警方在寻找一个委内瑞拉律师(共产党)的儿子,想从此人口中取得三人被杀案的线索。苏格兰警局说,“我们不否认这一消息”,但又说寻找此人只为了解情况,并无对他起诉的打算。
  《观察者》说通缉犯名叫伊里奇·兰米雷士·桑切斯,加拉加斯人。法国警方在搜查发生凶案的巴黎公寓套房时发现了四份护照,其中之一的姓名栏内所填即上述姓名。
  该报说伊里奇曾就学于莫斯科,能讲流利俄语。
  在加拉加斯,委内瑞拉共产党发言人说,伊里奇是居住在加拉加斯西面四百五十英里的一个年已七十的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律师的儿子,但“父子都不是我党党员”。
  该发言人声称不知伊里奇目前下落。
  第一部
  {01}
  拖网渔船一头栽进黑暗中的怒涛。狂暴的大海象是一只企图从难以通过的沼泽中拚命挣扎出来的怪兽。巨人似的高大海浪沉重地冲击着船体;夜空中激起的白色浪花在夜风的力量下象瀑布一样跌落在甲板上。到处都是一种没有生命的痛苦呻吟,木头挤轧木头,绳索互相缠绕,你拉我扯到了断裂的边缘。这头野兽正在死亡。
  突然,两起爆炸声穿透了风浪的呼号和船只的呻吟。响声来自随着船身浮沉的昏暗的船舱。一个人从门内冲了出来,一手抓着船上的栏杆,一手捂着肚子。
  又一个人跟上来,动作谨慎,但下手极狠。他靠着舱门举起枪又打了一发。随后又是一发。
  扶着栏杆的人在第四颗子弹的射击下骤然抬起双手捂头,身体后仰。拖网渔船的船头突然沉入两个世浪间的深谷。受伤的人站立不住,扭身向左,双手仍抱着头。船向上一抛,船头和船身大半露出水面,把门口的人扔回船舱,第五颗子弹狂乱地发射了。受伤的人尖叫着,张开双臂乱抓。他两眼已被鲜血和不停扑来的浪花所遮掩,身边没有任何可以抓到的东西,所以他什么也没抓着。他双腿一屈身体往前冲去。随着船身的猛烈倾侧,脑壳受伤的人坠入下面黑暗的怒涛。
  他感觉到冷冷的海浪包围了他,吞没了他,将他卷入涡流,在旋涡中将他扭曲,然后又把他托出水面——仅仅是喘一口气,而后又沉入水中。
  好烫。这里怎么会有烈火?冰冷的、不断吞噬着他的海水中似有沸水浇着他的太阳穴。可是怎么又有冰?肚腹、两腿和胸口给冰得抽筋似的痛,周围阴凉的海水反而给他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他能看到自己的身躯在翻转和扭动,四肢在狂乱地跟旋涡的压力抗衡。他能感觉、想象、看见和察觉恐慌和挣扎——但奇怪的是有一种宁静。这是旁观者的宁静。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虽然知道这些,但基本上没有介入。
  然后,另一种恐慌传遍全身。一种压倒灼热、冰冻和旁观者的冷漠的恐慌。他不能顺从于宁静!不,还没有!但是随时都可能达到那个时刻;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会来的。已不可幸免。
  他猛烈地踢着,紧勾着上面厚厚的水墙,胸部在燃烧。他冒出水面,极力划动着,留在黑色的旋流之上。向上爬!爬!
  一个翻滚的巨浪顺应了他的愿望;他在浪峰之上,被泡沫和黑暗所笼罩。还不行。转身!转!
  成了。爆炸是剧烈的;他能从海水和风力的击撞声中听到。这情景和声音却是他进入平静的大门。天空的亮光象顶皇冠。在这火的皇冠中,各种形状、不同大小的物体在亮光中飞向外部的黑影。
  他胜了,无论如何,他已经胜了。
  突然间他又往下沉去,再度进入深渊。他能感到水流冲刷着双肩,冷却着太阳穴上的炽热,温暖着腹部及双腿冰冷的伤口……
  他的胸。胸部在疼痛!他又挨了一击——这一击是猛烈的,那么突然和无法忍受,又来了!不要管我,给我宁静。
  又来了
  他再一次又抓又踢……直等到他摸着了。一件又厚又滑的东西,随着海水在漂浮。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确实存在而且摸得到,抓得住。
  抓住它,它会把你带向宁静,带向黑暗……带向安宁。
  晨曦穿过东方的薄雾,闪烁在地中海平静的水面上。一条小渔船的船长,双目布满血丝,手上带着绳索上勒出的血痕,坐在尾部船舷上抽烟,愉快地望着平静的海面。他的目光扫视敞开着的舵轮室;他弟弟正在加大油门快速前进,唯一的另一名船员在几英尺以外检查着渔网。他们正为件什么事发笑,这很好;昨晚谁也笑不出来。这场风暴从哪里来的?马赛的天气预报什么也没提;否则他们会呆在海边有遮蔽的地方。他想黎明时分到达滨海拉塞恩以南八十公里的捕鱼区,但不想花费可观的修理费作代价,眼下修理什么不贵?
  更不消说以生命作代价,而昨夜某些时刻这问题显然需要考虑。
  “嗨!哥哥,你累了吧,”他弟弟笑着大声对他说。“你现在去睡,让我来干。”
  “同意,”哥哥回答,把烟头丢到水里,身体滑到甲板一张鱼网上。“稍睡一会儿也好。”
  能有个兄弟掌舵真不错。自家的船应当由自己家的人驾驶,目光会更敏锐些。即使是一个说一口和自己粗鲁的语言格格不入的有文化教养的语言的弟弟。简直是发疯!在大学读了一年书,他弟弟就想自己开公司。只有一条多年前曾过过好日子的船。神经病!当他的公司昨晚几乎要倾覆的时候,他过去念的书本有什么用?
  他闭上眼睛,让他的手浸在甲板上翻滚的水里。海水的盐仍有益于手上被绳索磨破的伤口。这些伤口都是在风暴中绑扎那些不牢靠的设备时造成的。
  “瞧,那边!”
  是他弟弟在喊。很明显,既然家里人眼睛尖,你就别想睡觉。
  “什么事?”他大声问道。
  “船头左舷!有人在水里!他抱着个什么东西!一块什么木头。”
  船长接过舵轮,把船调到水中那人的右面,关了马达以减少浪花。看上去好似最轻微的冲击也会使那人从他抱住的木板上滑落下去;他苍白的双手象爪子一样紧紧抓住木板的边缘,但身体的其它部分是虚弱的——毫无生气,象已完全溺死,早已离开了这世界。
  “把绳子打个圈!”船长对弟弟和船员大声喊,“把绳圈浸入水里套在他的腿上。现在好办了,把绳圈移到腰部,轻轻地拉。”
  “往下!掰开他的手,这可能是临死前的挣扎。”
  “不。他活着……不过有气也不多了。嘴唇好象还在动,可没有声音。眼睛也在动,可我看他看不见我们。”
  “手松开了!”
  “把他托起来。抓住肩膀,拉过来。好,现在好啦!”
  “我的天哪,看他的头!”船员叫道,“头都裂开了。”
  “他一定在风暴中撞到木板上了,”弟弟说。
  “不,”船长看着伤口不同意说,“这象剃刀切的那么整齐。是枪弹打的;他挨了一枪。”
  “这很难肯定。”
  “枪伤不止一处,”船长的弟弟说,“在他没喝醉的时候。他为病人的牲畜看病的本领比看病人本身高明。”
  “没关系。等我们到的时候,他也许已成了具尸体了。倘若他命大能活下来,我还要他会汽油钱和错过这次捕鱼机会的损失费。去把急救箱取来,我们把他的头包扎起来,不管这样做有多大用处。”
  “瞧。”船员叫起来,“看他的眼睛。”
  “眼睛怎么啦?”哥哥问。
  “刚才那眼睛是灰色的——象钢缆一样灰。可现在变蓝了!”
  “太阳光亮了,”船长说,耸了耸肩。“要不就是你自己的眼睛在耍弄你。反正一样,这坟墓里可没有颜色。”
  一条条渔船的汽笛声和海鸥尖锐刺耳的不断叫声交错在一起,一如往常在水面回响。傍晚,西边的太阳象一团火球,没有风,天气闷热。码头上,面对着港口有一条石子路和几所墙头斑驳的白色房屋,间隔着干燥沙土中长出来没经过修剪的杂草。游廊残留下来的部分是用随便插入的几根木桩支撑起来修补过的格子框架和破碎灰泥。几十年前,居民有过一段好日子,当时他们错误地相信诺阿港岛会成为地中海上又一座游乐场。可是这一点从来也没有实现过。
  每一座房子都有通向大街的小径。但在这一排最后一幢屋子前的小路上行走的人显然要比平时多。这座房子属于一个英国人,他八年前在没有人了解和关心的情况下来到这岛上;他是个医生,岛上也需要个医生。钩子、小刀立刻成了维持生计的手段和剥夺别人生活能力的工具。如果你遇上好日子去看医生,针的缝口不会太坏。另一方面,如果酒或威士忌的气味太厉害,你只好碰运气了。
  凑合些吧!总比没有医生强。
  但今天别找他;今天没人走这条小路。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知道,任何一个星期六夜晚,医生总是在村喝得酩酊大醉,然后随便抓个妓女过夜。当然,大家也承认在过去的几个星期六,医生的生活规律发生了变化;村里已不见他的人影。但变化也不算太大,一瓶瓶威士忌定期送到他家里;他只是呆在家里。自从那渔船从西奥塔带来那个死多活少的陌生人以后,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杰弗里·沃士伯医生从睡梦中惊醒,他下巴贴着锁骨,口中的气味冲入鼻孔;味道不好闻。他眨了眨眼睛,调整一下目光,注视着敞开的卧室门。是不是他的午睡被他的病人又一次语无伦次的滔滔话语打断了?不,没有任何声响,甚至外面的海鸥也发了慈悲,安静了;那是诺阿港岛圣洁日,没有渔船进港用它们的捕获物来嘲笑这些鸟儿。
  沃士伯看着椅边小桌上的空酒杯和半瓶威士忌。这是一个进步。要是在一个下沉的星期日,现在两者都早已空了;前一个晚上的痛苦已被威士民驱散。他对自己笑着,再次感谢在考文垂的一位姐姐每月寄来津贴供应他威士忌。她是个很好的女子,贝斯。上帝知道她比能赠与他的还要富裕得多,但他对她的这种做法已经非常感激。总有一天她会停止,她的钱会停止,那时他只好以最廉价的酒来忘记过去,直到不再有任何痛苦。永远。
  他已经是注定要接受这一结局了……直到三星期零五天前有一个从海里救上来的半死的陌生人被两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渔民送上门来。他们的动机是出于仁慈而不是爱管闲事。难怪他们;这个人挨了枪子儿。
  两个渔民所不知道的是,侵入他的躯体——还有头脑——的远远不止是枪弹。
  医生瘦削的身躯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面对港口的窗户。他放下百叶窗,闭起眼睛遮挡阳光,然后眯着眼从百叶窗的夹缝中间观察下面街上的动静,特别是看看什么在响。那是一辆马拉的两轮轻便马车,一家渔民在星期日驱车出游;还有什么其它地方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色?这时他记起在夏季载着游客穿过伦敦摄政公园的那些马车和精心饲养的去势雄马,他这种比较不伦不类,他失声笑了起来,但很快就合上了嘴,想到了三周前出现的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本已经完全放弃了重回英国的希望,现在情况可能会变了。这个陌生人能改变他的前途。
  除非他的预测是错误的,否则事情可能在任何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发生。腿部、腹部及胸部的伤势都很深、很严重,如果不是子弹仍留在体内自我烧灼并连续被海水冲洗,枪伤可能会致命。要取出子弹远不及本来可能的那么危险,躯体组织已就绪、软化、消毒,可以立即动手术。头盖的伤势是真正的问题,不仅是因为它穿过皮下,而且伤及丘脑和海马纤维区。如果枪弹的入口往任何一边偏差一毫米,脑子的主要功能就会停止;它们没受到妨碍。沃士伯作了一项决定。他连续三十六小时滴酒不沾,按照一个人最大的限度大吃淀粉和喝水,然后着手进行一项自从被伦敦麦克林医院开除以来的最细致的工作。一毫米,又是极其痛苦的一毫米,他刷洗着纤维组织区,然后拉伸、缝合头盖伤口上的皮肤,深知刷子、针或夹钳最轻微的失误都会使病人丧命。
  有无数的原因使他不想让这不知名的病人死亡,但特别有一个原因。
  手术过后,所有主要病情都保持稳定,杰弗里·沃士伯医生回到他的化学和心理学附属物上。他的酒瓶。他喝醉了,呆在醉乡里。但他没超出范围。他知道他的处境,知道他一直在做什么。这肯定是个进步。
  不定哪一天,也许哪一小时,这个陌生人会聚集他的目光,而且会从他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词句。
  甚至在任何一瞬间。
  先听到说话。它们飘浮在空中,好象是黎明的海面上吹过的清风,使房间凉爽起来。
  “那是谁?谁在房间里?”
  沃士伯从帆布床坐起来,轻轻地把腿放到了一边,然后慢慢站起来。重要的是不打断他的话。不要有突然的声响或躯体动作,以免病人吃惊而产生心理上的退却。下面的几分钟将同他所作过的外科手术同样精湛;人微言轻医生他对此是有所准备的。
  “一个朋友,”他轻轻地说。
  “朋友?”
  “你讲英语?我想你会。我想你大概是美国人或加拿大人。你的牙不象是在英国或是巴黎补的。你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
  “还要一些时间。需不需要通大便?”
  “什么?”
  “解手,老兄。你旁边的便盆就是作这个用的。左边那个白的。当然要等我们准备好以后。”
  “抱歉。”
  “不必抱歉。这完全是下沉的活动。我是个医生,你的医生。我的名字叫杰弗里·沃士伯。您贵姓。”
  “什么?”
  “我是问您贵姓。”
  陌生人转过头注视着被早晨阳光印上条纹的白色墙壁,然后又转回头来。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医生。“我不知道。”
  “噢,我的上帝。”
  “我多次对你说过,这需要时间。你越是挣扎,就越折磨自己,情况也就越糟糕。”
  “你喝醉啦。”
  “将就。这无关紧要。但是我可以给你些提示,如果你愿意听。”
  “我一直在听。”
  “不,你没在听;你转过脸去了。你躺在你的蚕茧里扯起被单蒙住你的思想。现在再听我说。”
  “我在听。”
  “在你昏迷的时候,时间好长——你用了三种不同的语言讲话。英语、法语和一种哼哼唧唧天晓得是什么的语言。我猜想是东方语言。这说明你能操几国语言;在世界各地你都能吃得开。从地理上想一想,讲什么地方的话你认为最轻松?”
  “显然是英语。”
  “意见一致。讲什么话最拗口?”
  “我说不清。”
  “你的眼睛是圆的,不是狭长的。我说显然是东方语。”
  “显然是的。”
  “那你为什么讲呢?现在有联想的办法思考一下。我写下了几个字;听我读。我按语音来读:e-sah.告诉我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好迹象。”
  “你到底要什么?”
  “一些东西,任何东西。”
  “你喝醉了。”
  “意见一致,始终一致。我还救了你的命。醉不醉,我总是个医生。一度是个很好的医生。”
  “后来怎样了?”
  “病人问医生?”
  “有什么不可?”
  沃士伯停了一下,透过窗子望着海边。“我喝醉了,”他说。“他们说我在手术台上害死了两个病人,因为我喝醉了。一个我可能还赖得掉。两个不行。他们很快就看出来了,愿上帝保佑他们。千万不要给象我这样的人一把刀,而且给他披上可尊敬的外衣。”
  “有这必要吗?”
  “什么必要?”
  “酒。”
  “是的,该死。”沃士伯轻轻地说,从窗口转过身来。“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病人不可对医生评头品足。”
  “对不起。”
  “你也有这种讨人厌的认错习惯。那是一种过了头的表示,一点也不自然。我从来不相信你是个会认错的人。”
  “那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你都知道了。”
  “关于你,是的。许许多多。但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在椅子上身子向前一倾,敞开的衬衫从他绷紧的身架上滑了下来,露出胸前和腿部的绷带。他双手在身前握着,细长有力的手臂上的血管暴了起来。“除了我们在谈的话题之外?”
  “是的。”
  “我在昏迷时候讲的事?”
  “不,不完全是。那些含糊不清的话我们多半已经谈到了。几种语言、你的地理知识——我从未或很少听过的城市名称——你避免使用名字的顽固意识,那些你要说而又不愿说的人名;你爱对抗的脾气——袭击、退却、隐蔽、逃遁——我可以补充一句,一切都相当狂暴。为了保护伤口我常把你的手臂往下扎住。可那些我们全都谈过了。还有其它的事。”
  “你指什么?是哪些事?为什么你没告诉我?”
  “因为它们是肉体方面的。就好象是那外壳。我一直没把握你是否愿意听。现在也不敢肯定。”
  那汉子靠回到椅背上,棕黄头发下面的浓眉不愉快地攒在一起。“现在不需要医生的判断了。我已经准备好啦。你想讲些什么?”
  “我们是不是从你那还中看的头部开始?特别是那张脸。”
  “脸怎么啦?”
  “它不是你生下来时的那副面孔。”
  “什么意思?”
  “在放大镜下面,外科手术的痕迹总是看得出来的。你曾经整过容,老伙计。”
  “整容?”
  “你有突出的下颏;我敢说里面曾有过裂腭。后来被取出来了。你左上颊骨——你的颊骨也很突出,可以想象祖先是斯拉夫族——有一处很细小的外科手术痕迹。我要冒昧地说,有一粒痣给除掉了。你的鼻子是英国鼻子,过去比现在略为大些。它被巧妙地修细了。你的鲜明的轮廓经过软化,性格隐藏起来了。你听懂我讲话的意思吗?”
  “不。”
  “你是个相当引人注目的人,可你的脸之所以突出,主要是由于它代表一种类型,而不是面目本身出众。”
  “类型?”
  “是的。你是属于每天可在上流板球场或网球场上看到的典型盎格鲁撒克逊族。或者在梅拉勃酒吧里能看到的。那些面孔彼此之间几乎很难区分。不是么?五官端正,牙齿整齐,两耳贴首——没有任何一点不相衬的地方。样样恰到好处,只是稍嫌软弱。”
  “软弱?”
  “嗯,‘娇惯’也许更确切一些。绝对是自信乃至高傲,惯于我行我素。”
  “我仍然不清楚你要说什么?”
  “那就这么试一试,改变你头发的颜色,就改变了你的容貌。是的,有变色发脆、染色剂的痕迹。戴上副眼镜,留上小胡子,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猜你有三十好几,但可能还要老十岁或年轻五岁。”沃士伯停下来,观察汉子的反应,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讲下去。“说起眼镜,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星期进行的练习和测验?”
  “当然。”
  “你的视力完全正常;不需要戴眼镜。”
  “我想不需要。”
  “那为什么你的视网膜和眼睑都有长期使用隐形眼镜的痕迹?”
  “我不知道。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可不可以提出一种可能的解释?”
  “我倒想听听。”
  “或许你不想听。”医生回到窗口,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某些隐形眼镜设计出来只是为了改变眼睛的颜色。某些类型的眼睛比起其它眼睛来更适合于这种装置。通常最适合的就是灰色或蓝色的眼睛;你的眼睛是两者的混杂。在一种光线下是浅褐灰色,而在另一种光线下是蓝色。在这方面你得天独厚,既不可能也不需要去改造。”
  “什么需要?”
  “改变你的外表。干得非常内行,我要说。签证、护照、驾驶证——都可随意改变。头发棕色、金色、红褐色。眼睛——眼睛没法变——绿、灰、蓝?可能性是多种多样的,不是么?所有这些都属于那种容易辨认的脸型;由于长这种脸型的人多,也就容易混淆。”
  汉子费力地用手臂支撑着离开椅子站起来,立起时屏住呼吸说,“也可能是你在异想天开。你说的可能完全不符合事实。”
  “有痕迹在那里,伤痕在那里。那就是证据。”
  “这是你的理解,掺杂着浓厚的愤世嫉俗哲学。假若我遭到意外事故,作了整容,这岂不就解释了所做的外科手术。”
  “决不是你所做的这种外科手术。染发,取出裂腭、面痣等决不属于整容手术的范围。”
  “你不了解情况,”陌生人生气地说,“意外事故有种种不同,手术也有种种不同。你当时又不在场,怎能肯定?”
  “好,向我发脾气吧,你发脾气的时候可以说太少啦。趁你发火的时候,想一想,你过去是谁?现在又是谁?”
  “一个推销员……一家跨国公司的高级职员,专管远东事务。这有可能。或者一名教师……语言教师。在某地一所大学,那也是可能的。”
  “好。现在你就选定一个吧!”
  “我……我不能。”汉子的眼睛显出他已到了绝望的边缘。
  “因为你不相信自己是任何一个。”
  汉子摇摇头,“不,你呢?”
  “不,”沃士伯说。“出于一个特殊的原因。这些职业都是比较习惯于坐冷板凳的,而你却有习惯于大量活动的体格。噢,我意思并不是指经过训练的运动员或其他相类似的身份;也不是人们所说的骑师。你的肌肉、手臂是经常经受紧张锻炼的,非常健壮。在另一种情况下,我可能判断你为体力劳动者,习惯于扛重活,或是渔民,习惯于长期整天拉鱼网。可你有广泛的知识。我可以说你的知识排除了这些可能性。”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象在暗示一些什么?一些别的东西?”
  “因为我们在压力下密切地合作了一个时期,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星期了。你体现了一种模式。”
  “那么我说对了?”
  “是的。我要看你如何接受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以前的外科手术、头发、隐形眼镜。”
  “我通过了没有?”
  “心理平衡得令人恼火。是时候了;没有任何理由再拖延。老实说,我没有这种耐性,跟我来。”沃士伯走在汉子前面,穿过起居室从屋后一扇门进入药房。他走到墙角拿起一架老式的幻灯机,那厚镜头的外壳已经生锈,有了裂纹。“这是我从马赛和其它用品一起带来的,”他说,把它放在一个小写字桌上,然后把插头插进墙壁的插座。“这谈不上是最好的设备,但可以达到目的。请把百叶窗放下来,行吗?”
  这个既没有姓名又没有记忆的汉子走向窗口,把百叶窗放下。屋子里顿时暗了。沃士伯打开幻灯机;墙上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四方形。随后他在镜头后面后面插入一个小赛璐珞片。
  方形亮光里突然布满放大了的字体。
  联合银行
  火车站大街 苏黎世
  0-7-17-12-0
  14 26 0
  “这是什么?”没有姓名的汉子问。
  “看看。琢磨琢磨。想一想。”
  “象是银行账户。”
  “说得对,那印刷字是银行和地址。手写的号码用来代替一个人名,既然是手写的也就构成开户人的签名。标准的手续。”
  “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从你身上。这是一张很小的负片,我估计大小只有35毫米胶片的一半。它植入——外科手术植入——你右股的皮下。这些数码字是你的笔迹。它是你的签字。用它你可以打开苏黎世一家银行的保险柜。”
  {02}
  他们选择了让·彼埃尔这个名字。它既不特别,也不会冒犯什么人,在诺阿港是个最普通的名字。
  书从马赛寄来了,一共六本,大小厚薄不一,四本是英文书,两本是法文书。它们都是医学方面论述头部和精神创伤的教科书和着作。有脑部的剖面图,有数以百计难记难懂的生词。枕叶和颞肌,皮质与胼胝体小体的联结纤维组织;边缘系统——特别是海马和乳头体和穹窿都是记忆所不可缺少的。若是遭到损坏,就会导致健忘症。
  感情紧张方面的心理学上的研究产生所谓迟钝的歇斯底里和精神失语症,这些条件也会导致部分或全部记忆力的丧失。健忘症。——健忘症。
  “没有规律,”黑头发的汉子说,在台灯的不充足的光线下擦着他的眼睛。“它是一道几何难题;可以有许多组合方式。生理上的或者心理上的——或者两者兼有一点儿。可以是永久的,也可以是暂时的;可以是全部的,也可以是局部的。没有规律!”
  “同意。”沃士伯说,在屋里另一边的椅子上啜饮着威士忌。“可我想我们正在逐渐接近所发生的事实。我所认为的发生过的事实。”
  “哪一件?”汉子忧虑地问。
  “你方才说:‘两者兼有一点儿’。虽然‘一点儿’这个词应换成‘大量’。‘大量的震惊’。”
  “对于什么的大量震惊?”
  “生理的和心理的。它们彼此联系,交织在一起——两股经历或者刺激扭结在一起。”
  “你还有多少怪话?”
  “比你料想的要多;那不相干。”医生拿想一块带夹子的写字板,上面夹满了许多页资料。“这是你的历史——你的新的历史——从你被送进来那天开始。让我概括一下。生理上的伤势表明你当时的处境充满心理压力,接着发生的至少在水中九个小时所带来的歇斯底里,对心理上的损伤起了加固作用。黑暗,猛烈的动作,勉强能呼吸的肺;这些都是歇斯底里的工具。所有在此以前的一切——歇斯底里以前——必须抹掉,你都能够应付、生存。你同意我的说法么?”
  “我想是的。头部在保护它自己。”
  “不是头部,是思想。要区别其中的不同,这很重要。我们会回过来谈头的问题,可要给它个称号。‘脑子’。”
  “行。思想,不是头……其实是脑子。”
  “好。”沃士伯用大拇指翻阅写字板上的纸张。“这些是通过几百项观察填写的。这里有正常的诊疗记录——剂量、时间、反应等等——但主要是说你。你这个人。你用的字眼,你对之作出的反应的字眼;你使用的词句——凡是我能记下来的;有你清醒时讲的,也有你在睡梦中或是昏迷中讲的。甚至你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你惊讶,或是看到你感兴趣的东西时身躯紧张的样子。你似乎是一堆矛盾;有一种几乎总是置于控制之下的潜伏的暴力,但又非常活跃。还有种似乎使你痛苦的沉思,可你又很少发泄那痛苦所激发的恼怒。”
  “你现在正激发它,”汉子打断他的话说。“这些字眼、词句我们已经一次又一次谈了不知……”
  “还要继续谈,”沃士伯打断对方说,“只要有进展。”
  “我没注意到有什么进展。”
  “不是指身份或职业。可我们正在发现什么你觉得最舒适,你最善于同什么打交道。听起来有点吓人。”
  “怎么讲?”
  “让我给你举个例。”医生把写字板放下,离开椅子,走向靠墙的一个粗制的小橱,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大自动手枪。坐在椅子上的失去记忆的汉子有点紧张;沃士伯注意到这个反应。“我从来没用过,不知道怎样使用,可我确实住在海岸边。”他笑笑,然后突然不加警告地把它丢给那汉子。这武器在半空中给接住了。这个接枪动作干净、利索、自信。“卸开。我相信这话是这么讲的。”
  “什么?”
  “卸开,马上。”
  大汉注视着这支枪。然后,一声不响,他的手和手指熟练地在武器上移动。不到三十秒钟,手枪全部拆卸完毕。他望着医生。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沃士伯说。“你的技能之一是对火器具有渊博知识。”
  “军队?”那人问,声音紧张,又一次感到恐惧。
  “绝对不象,”医生回答。“你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我提到你的牙齿手术。我向你保证,不象是军队里搞的。况且,那种外科手术完全排除了与军队的联系。”
  “那又怎样?”
  “这一点暂且不谈。让我们回到所发生的事情上去。我们曾谈到脑子,记得吗?指心理上的压力,歇斯底里。而不是指生理上的脑子,而是精神上的压力。我讲的清不清楚?”
  “说下去。”
  “当震惊减退时,压力也同时减弱,直到没有基本需要去保护你的心灵。当这个过程开始时,你的技能和智力将得到恢复。你会想起某些行为的模式;会自然表露出来,你的表面反应是出于本能。可这里面有一个空隙,这些记录告诉我那是不可逆转的。”沃士伯停下来,走回到自己的椅子和酒杯前。他坐下来饮酒,在疲倦中闭上眼睛。
  “说下去,”那人低声说。
  医生张开眼睛,注视着他的病人。“我们回到头部的问题。我们给它的名称叫脑子。生理上的脑子有着数以百万计的细胞和相互作用的部件,你已经读过这些书;穹窿和边缘系统,海马纤维和丘脑;胼胝体,尤其是脑叶切除外科手术。极轻微的改动可能引起巨大的变化。这就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实。这种损伤是生理上的,就好象基本组织经过重新安排,生理上的结构不再同以前一样。”沃士伯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还有呢?”大汉追问。
  “减弱了的心理上的压力将准许——正在准许——你的技能和智力得到恢复。可我想你永远不能够把它们同你以往的任何事情联系起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因为准许及传递这种记忆的生理上的渠道已经改变了。生理上已经重新安排,以致它们不再具有昔日的功能。不论是何种居心和目的,它们已被毁坏了。”
  大汉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答案在苏黎世,”他说。
  “事情还没结束。你还没准备好;你不够健壮。”
  “我会的。”
  “是的,你会的。”
  几个星期过去了。随着记录页数的增加和病人体力的恢复,词语的练习仍在继续。在第十九周的一个上午,十点左右,天气晴朗,地中海平静而又波光闪烁。这已是大汉的习惯;在过去一小时他沿着岸边跑上山去;跑步的距离延伸到差不多每天跑十二英里。步子每天加快,休息次数逐渐减少。他坐在寝室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气喘吁吁,汗水浸透了内衣。他是从后门进来的,经过起居室里光线暗淡的过道走进了寝室。这样就更加__(原书此处两字看不清);起居室人微言轻沃士伯的诊所,还有少数割伤、碰伤的病人来就诊。他们带着恐惧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等候,不知道医生那天早晨的情绪如何。实际上,情况并不坏。沃士伯还是象疯狂的哈萨克人那样喝酒。但这些天他头脑清醒。似乎是在他自己毁灭性宿命论的深处找到了隐藏的希望。失去了记忆的汉子明白,这希望连接着苏黎世火车站大街的那家银行。为什么这么容易会记起那条街道?
  寝室的门开了,医生笑着走了进来;白色罩衫沾着病人的血迹。
  “我办成功了!”他说,他的语调中洋洋得意的成份超过了澄清情况。“我应当开一家租赁行,靠佣金过日子。那样我的收入就稳定些。”
  “你在说些什么?”
  “按照我们已经同意了的,也正是你所需要的。你必须到外边去活动。两分钟前,让·彼埃尔这位无名先生已有人出钱雇佣了!至少是一周。”
  “你怎样办成这件事的?我以为这里没有任何机会。”
  “克劳德·拉摩什那条受感染的腿是机会。我说这里供应的麻醉剂非常、非常有限。我们进行了协商;你就是我们以货易货的金币。”
  “一星期?”
  “如果你干得好,他将继续雇佣你。”沃士伯停了片刻。“虽然那并不十分重要,是不是?”
  “我对此一点也不敢肯定。一个月以前,也许可以,可现在不行。我告诉你我要走。我想你也愿意我这样做。我在苏黎世有个约会。”
  “我更喜欢你能在约会中发挥最好的作用。我的兴趣是极端自私的,不允许有任何拖延。”
  “我已准备好了。”
  “表面上看,似乎是这样。可记住我的话,你一定要长时间在水上,有时间在夜晚行动。不是在有控制的条件下,不是人微言轻旅客,而是要受相当严酷的条件——事实上,越严酷越好。”
  “又一次测验?”
  “每一个我在这所诺阿港的原始精神病诊所里能设想出来的测验。如果能施魔法主你变出风暴和一次小小的沉船事故,我一定也会这样做。另一方面,拉摩什先生本身就是一个风暴。他这人很难相处。一等他的腿部肿胀全消下去,他就会恨你。其他人也一样,因为你是在顶替另一个人。”
  “多谢你。”
  “不必客气。我们是把两个压力合到一起了。至少在船上呆一、两个晚上,如果拉摩什按计划行事的话——即是引起你歇斯底里的敌对环境——把你暴露在你周围人们的憎恨和怀疑之下——这也是最初压力的象征。”
  “再次感谢你。假如他们决定把我丢下海去呢?那就是你最后的测验了,我想。可如果我淹死了,不知道对事情有多大好处。”
  “噢,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沃士伯嘲笑说。
  “我很高兴你这样有信心,但愿我也同你一样。”
  “你能。你有我这个人保护。我也许不是巴纳德和贝基那种当代名医,可我是这里居民仅有的医生。他们需要我,他们不会去冒失去我的风险。”
  “可你想走,我是你出去的护照。”
  “以深不可测的办法,我亲爱的病人。现在听着,拉摩什要你到码头上去熟悉他的设备。明早四点钟启程。想想船上的一个星期对你会有多大好处。把它看成是一次旅行。”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旅行。这艘污秽的、浸透油渍的渔船的船长是一个默默无闻、说话不干不净的《叛舰喋血记》中布莱船长式人物;四名不合格的水手毫无疑问是诺阿港能容忍与拉摩什共事的仅有的几个人。正式的第五个船员原是主要撒网手的弟弟,这一事实在凌晨四点船离开港口不到几分钟后,就深深地印在一个叫做让·彼埃尔的人的心上。
  “你抢了我弟弟的饭碗!”撒网手叼着一支烟,在急骤地喷出烟来的间隙中愤怒地低声说。“让他的孩子们挨饿!”
  “只不过是一星期时间,”让·彼埃尔辩解说。事情本来容易办些——容易得多——如果提出从沃士伯的每月收入中拿出一部分去补偿他失了业的弟弟的损失,但医生和他的病人商定不作这种让步。
  “我希望你会撒网!”
  他不会。
  在那之后的七十三小时中,名叫让·彼埃尔的人多次认为有理由应该选择金钱上的让步。挑衅从来没停止过,哪怕在夜里——尤其是夜里。当他躺在跳蚤大批出没的甲板垫裖上的时候,好象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他,不让他入睡。
  “你?了望去!大副病了,你去值班。”
  “起来!菲利浦正在写回忆录,不能打扰他。”
  “快起来!今天下午你把网给搞坏了,我们可不愿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这是我们一致的意见。马上去把它修好!”
  渔网。
  如果一边需要两个人,这一边是一人顶俩;如果他在另一人旁边操作,另一个会突然一拉一松,剩下他一人支撑全部重量,他身旁的一只肩膀又突然一下子把他撞到船舷上,差点儿跌下海去。
  而拉摩什,一个跛脚的狂人,一路上抱怨着少捕了多少鱼。他的嗓子象是一个刺耳、易于吵闹的手提扩音器。他在称呼任何一个人之前都在名字前面加上淫秽的词句,这习惯使病人越来越觉得冒火。但拉摩 什没有去碰沃士伯的病人;他只不过是叫医生知道:再也别对我来这一手。我的船,我的鱼不让人打扰。
  按照拉摩什的计划要在第三天太阳下山后返回诺阿港,把捕到的鱼卸下,水手们可以放假到第二天早晨四点钟,去睡觉、私通或酗酒,走运的话三者兼而有之。当他们看到陆地的时候,出事了。
  在船的中部,撒网手和他第一助手把渔网一面浸水一面折叠,被诅咒为“蚂蝗”的不受欢迎的水手让·彼埃尔用一把长柄刷子在洗甲板。剩下来的两名水手把一桶水倒在刷子前面,但多半是为了浸泡“蚂蝗”,而不是冲刷甲板。
  一桶水泼得太高了,浇得沃士伯的病人睁不开眼睛。他躯体失去平衡,带有金属鬃毛的笨重刷子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头朝上、尖尖的刷毛正好碰到跪着的撒网手的大腿。
  “他妈的!”
  “对不起,”冒犯者漫不经心地说,把眼里的水甩掉。
  “你他妈的说什么?”撒网手吼道。
  “我说对不起,”名叫让·彼埃尔的人回答。“叫你的朋友浇甲板,不要浇我。”
  “我的朋友不会蠢得害我遭殃!”
  “是他们害的。”
  撒网手抓住刷子的把手站了起来,象手里拿着把刺刀。“你想玩玩,蚂蝗?”
  “来,给我。”
  “遵命,蚂蝗,拿去!”撒网手伸过刷子上上下下乱捅,金属鬃毛刮到病人的胸膛和肚皮,透过他的衬衣。
  不知是碰到了他创口的伤疤,还是三天来的折磨使一肚子的闷气发作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作出反应,而他的反应同他所能想象的一切同样使他震惊。
  他的右手紧握刷子的把手,把它塞回到撒网手的腹部,刚一点到马上抽回,同时从甲板上飞起左脚朝对方喉咙踢去。
  “Tao!”从他嘴唇里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吼,他自己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在他自己还没弄明白之前,他已就地扫了一圈,抬起右腿,象一头猛冲的公羊朝撒网手左肾部位踹去。
  “che-sah!”他低声说。
  撒网手趄后退了退,然后又痛又怒地向他猛冲过去,两只手象爪子向前伸出,“猪!”
  病人蹲下,伸出他的右手向上抓住他的左臂猛向下拉,然后站起来把那只手臂向上推,在它最高的弧度顺时针方向扭转再朝下压,最后,用脚跟踹向撒网手后背腰部时才放开了这只手。法国人向前滑过渔网,脑袋猛撞到船舷上。
  “mee-sah!”他还是不理解自己轻轻喊叫的意思。
  一名水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脖子。病人用他的左拳捣中他后面的盆骨部位,然后朝前屈身抓住在他喉咙右边的手腕,突然向左边一倒,袭击者被悬空提起,抛过甲板,两条腿在半空旋了一圈,脸和颈嵌到了一架绞盘的中间。
  剩下的两个人扑上来拳打脚踢。渔船的船长在旁不断嘶叫。
  “医生!别忘了医生!手下留情!”
  这些字眼和船长对他所看到的当时情况的评价同样不恰当。只见病人抓住一个人的手腕向下扭去,又以一个剧烈的动作反时针方向扭绞;这人痛得大叫,手腕扭断了。
  沃士伯的病人紧握两手的手指,向上抡起手臂,象把长柄大铁锤击中手腕折断的那人的喉咙中部。这人一个筋斗栽倒在地,伏在甲板上动弹不得。
  “kwa-sak!”这声低语在病人耳边回荡。
  第四个人直往后退,注视着这个狂人。后者看了看他,不予理睬。
  事情过去了。拉摩什的三名水手自作自受,都失去了知觉,看来未必有谁能在早晨四点钟来到码头。
  拉摩什说话了,半是惊愕,半是轻视。“你是从哪儿来的我不知道,可你要离开这条船。”
  失去了记忆的人懂得船长话语里无意的讽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
  “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沃士伯说,走进昏暗的寝室。“我本来以为我能防止任何对你的严重袭击,可是你打伤三人,我就不能保护你了。”
  “是他们先挑衅。”
  “要打得这么狠?胳臂断了一只,一个人的喉部、面部和另一人的头颅需要缝合,一个人严重脑震荡,肾部受伤还不能确诊。小肚子上那一拳打得睾丸肿胀我暂且不说。用一句话来形容,‘超杀’。”
  “要是换个个儿,那倒是‘平杀’,那样我已经成了死人啦。”病人停顿了一下,但又抢在医生之前说道:“我想我们该谈谈。这些事情发生之后我又想起了一些字眼。我们应该谈谈。”
  “应该谈谈,可是没法谈,没时间了。你必须起,我已安排好了。”
  “现在?”
  “是的。我告诉他们说你进城了,可能去喝酒了。那些家的人全去找你的,所有身强力壮的亲的、堂的、表的兄弟和姐夫、妹夫。他们有刀、钩,也许还有一两支枪。找不到你,一定会回到这里来。非找到你不可。”
  “因为一场不是我引起的打斗?”
  “因为你伤了三个人。他们至少损失一个月的工资。还有更重要的。”
  “是什么?”
  “污辱。一个岛外人证明他不但能一对一,而且能一对三打败诺阿港受尊敬的渔民。”
  “受尊敬的?”
  “就体格而言,拉摩什的船员是海边最粗壮的。”
  “可笑。”
  “他们不认为可笑。事关他们的荣誉……。快点——整理好你的东西。有一条马赛来的船,船长同意让你偷乘,然后在西奥塔北边沿海半英里的地方让你上岸。”
  失去记忆的人屏住了呼吸,静静说道:“那么到时候啦?”
  沃士伯回答说:“是时候了。我想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漂泊,没有一个舵把你引到航道上去。我曾经是你的船舵,而我不能同你呆在一起了;这一点我无能为力。不过相信我的话,你不会束手无策的,你一定会找到你的路。”
  “去苏黎世,”病人说。
  “去苏黎世,”医生说,“这里,我为你包了一些东西,在这块油布里,把它绑在你的腰上。”
  “是什么?”
  “我所有的钱,大约两千法郎。不多,但可以帮助你开始。还有我的护照,随便看看能有什么用。我们年纪差不多,这张护照已有八年了;人是会变的。不要让人仔细查看。它只不过是一份证件。”
  “你咋办呢?”
  “如果没有你的消息,我是不会需要它的了。”
  “你是个正派人。”
  “我想你也是……就我对你的了解而言。但在此之前我不认识你。所以对以前的你我不敢保证。但愿我能够,但没有办法能实现这一点。”
  这人靠着栏杆,望着诺阿港的灯火越离越远、越淡。渔船向黑暗驶去,正好象他在五个月前坠入黑暗一样。
  因为他现在正坠入另一个黑暗中。
  {03}
  法国的海岸上没有一点灯火,只有暗淡的月光勾画出岩石重叠的岸边。他们距离陆地大约有两百码,渔船在入海处迎着逆流慢慢地颠簸前进。船长指着船的一边。
  “在那两堆乱石当中有一小段海滩。距离不远了。但是要朝右边游过去。我们能够再往前靠三、四十英尺,不可能更近了。只能停一两分钟。”
  “你帮的忙已经超过我的希望,非常感谢。”
  “不用感谢,我是在还债。”
  “还我的债?”
  “正是。诺阿港的医生给我的三名水手缝了伤口。也是在五个月前那一场风暴之后。知道吗,带回来不只是你一个。”
  “那场风暴?你认得我?”
  “你脸色死白躺在手术台上,可是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那时我没有钱,没抓到鱼;医生说可以到我情况好些之后再付。你就是我还的债。”
  “我需要证件。”这人说,意识到可能有希望。“我需要改一改护照。”
  “对我说有什么用?”船长说,“我答应把一件东西放在西奥塔的北部。我答应的只是这个。”
  “如果你办不到别的事,连这件事你也不会答应。”
  “我不会带你到马赛,不会去招惹巡逻艇。保安局在港湾上布满了分队。缉毒小组个个穷凶极恶,你不给钱就得蹲二十年牢。”
  “那就是说我可在马赛搞到证件,而且你能帮我忙。”
  “我并没说过这话。”
  “不,你说了。我需要帮忙,而帮这忙的人只有在你不愿带我去的地方都能找到——可是帮忙的人还是有的。你说了。”
  “说了什么?”
  “你愿意在马赛与我面谈——如果没有你带我我也能到马赛的话,干脆告诉我在哪里见面。”
  渔船的船长仔细端详了一番病人的脸。这决心不是轻易能下的,但毕竟下了。“在旧港南边的沙拉辛路上有个咖啡馆,叫‘海上公羊’。今晚九到十一点之间我在那里。你得准备好钱,还要预付一笔。”
  “多少?”
  “那要同和你谈的人去商量。”
  “我要大体有个数。”
  “如果你已经有了证件,改改就行,那比较便宜,不然还要去偷一本。”
  “我告诉你我已有了一本。”
  船长耸了耸肩。“一千五到两千法郎,我们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病人想起绑在腰间那个油布包。到了马赛全部花光,但是能换来改动过的护照,前往苏黎世的护照。“能办到。”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的信心这么足。“那么今晚见。”
  船长凝视着灯火暗淡的海岸线。“我们只能漂到这里了。去吧,看你自己的了。记住,倘若我们在马赛见不着,那么你从来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的水手也一个不认识你。”
  “我会到的。‘海上公羊’,沙拉辛路,旧港南边。”
  “上帝保佑。”说罢,船长给了掌舵手一个信号。引擎在船底下隆隆地响起。“顺便说一句,‘海上公羊’咖啡馆的顾客是不习惯巴黎话的。如果我是你,一定把话说得粗鲁些。”
  “多谢忠告。”说着,病人把腿跨过船舷下到水里。他把背包举在水面上,两腿踩水。“晚上见。”他放大了些声音,向上望着黑色船沿。
  没有人在那里。船长已离开栏杆。只有海浪拍打着船体和经过消音的引擎加速的声音。
  现在要看你自己了。
  他在冰冷的水中感到战栗和眩晕。转过身来。记住,朝右侧游。向右方一堆岩石前进。如果船长说得对的话,水流将把他带到那个隐蔽的海滩。
  确是这样,他感觉到从岸边退回去的浪把他的光脚拖向沙底。这最后三十码最难游,但帆布背包基本上是干的,仍然高举在浪花之上。
  几分钟后,他坐在一个长满野草的沙丘上。海边的轻风吹弯了高高的芦苇,黎明的第一道霞光映上夜空。再过一小时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他必须行动。
  他打开背包,拿出一双靴子、一双厚袜子、一条卷着的裤子和一件斜纹粗布衬衣。过去在某个地方他曾学过怎样往背包里塞东西。这背包里装的东西远远超过平常人所能想象的。他从哪里学来的?为什么学这个?问不完的问题。
  他站起来,脱掉沃士伯给的那条英国便装短裤,把它铺在芦苇上晾干。他什么也不能扔掉。内衣脱下来同样晾好。
  他光着身子站在沙丘上,觉得有一种奇特的兴奋感,掺和着腹部空虚的疼痛。这种疼痛的原因是恐惧,他明白。还有兴奋。
  他已经通过了第一次考验。他已经相信了一种本能——也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他也已经知道该说些什么和如何作出反应。一小时前,他不知道该先在哪里落脚,只知道苏黎世是他的目标,但也知道要跨过边界,要骗过海关售货员的眼睛。八年前的老护照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甚至最迟钝的关员也会发现这一事实。即使能用它跨进瑞士,但也还要出来。每走一步被拘捕的危险就增加一倍。不能给抓住,现在还不能,在他了解更多情况之前还不能。答案在苏黎世,他必须自由行动。他已经把希望押在一个渔船的船长身上。
  你不会束手无策。你会找到你的路。
  在这一天结束之前,他要找到个关系把沃士伯的护照交给一个内行去改造成可以用来旅行的证件。这是第一个具体步骤,但在走这一步之前要考虑钱的问题。医生给他的两千法郎是不够用的;甚至连改护照都不够。没有钱光有张护照又有什么用?钱,他必须搞到钱。他必须想办法。
  他抖了抖背包里拿出来的衣服穿在身上,把脚伸进靴子,然后躺在沙滩上凝视着渐渐发白的天空。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自己也是。
  他走在西奥塔狭窄的石子路上,走进一个又一个商店,尽量和店员讲话。成为人流中的一员是一种奇特的感受。他已不是从海上捞起来的不知名的无主物。他记得船长的忠告,有意发腭音来讲法语,让人们把他当作跨过路过此地的一个不起眼的陌生人。
  钱。
  西奥塔有一个区,显然是专门迎合有钱人的需要的。那里商店比较整洁,商品价格较贵,鱼较新鲜,肉的质量比中心商业区高几档,甚至蔬菜也光亮耀眼,很多是从北非或中东进口的异国品种。这地区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中产阶级沿海社会,加上点巴黎或尼斯的色彩。一个小咖啡馆,大门在用大石板铺面小路的尽头处,修剪平整的草坪把它与其它商店隔开。
  钱。
  他走进一间肉店,意识到店主对他的态度并不积极,月光也欠友好。店主正在招呼一对中年夫妇。从他们的言谈举止判断是本地附近庄园的人,他们说话清晰、简短、傲慢。
  “上星期的牛肉马马虎虎,”女的说。“这次要好一点,不然我不得不去马赛定购了。”
  “还有,那天晚上,”男的补充说,“侯爵告诉我那羊排太薄了。我再说一遍,要一又四分这一英寸厚。”
  店主叹了口气,又耸了耸肩,用几句谄媚的话表示歉意和今后的保证。女的转向她的护卫者,声音还是命令式的,与对卖肉人讲话一模一样。
  “等着他们把肉包好放在汽车里。我去杂货店;去那时接我。”
  “一定,亲爱的。”
  女的走了,象鸽子找食一样去找别人挑眼去了。她刚走出门,她丈夫转向店主,态度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那股盛势凌人的劲儿完全消失,出现了笑容。
  “买卖还不错吧,马歇?”说着话,从口袋中拿出一包烟来。
  “时好,时坏。那肉排真太薄了吗?”
  “我的上帝,不。他能辨别清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挑剔几句她听了舒服,你知道的。”
  “邓希普侯爵这会儿在哪里?”
  “在隔壁,喝醉了酒,等着打都灵来的那个婊子呢。我傍晚时分再来接他,瞒过侯爵夫人把他送到马厩去。那时他肯定开不了车。他用的是厨房楼上让·彼埃尔的房间,你知道的。”
  “听说过。”
  听到让·彼埃尔这个名字,沃士伯的病人从家禽苊前转过身来。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条件反射,但这一举动只是提醒了店主有了在场。
  “请问您要买什么?”
  该是去掉腭音讲法语的时候了。“尼斯的朋友介绍我到你店来,”病人说,他的噪音很不适合“海上公羊”,却更适合多赛码头。
  “噢?”店主对他立刻重新作了估价。老主顾中间,特别是年轻人,有的喜欢穿上与他本人社会地位相反的服装。普通的巴士克衬衫这些日子甚至很流行。“先生,您是刚来到的吧?”
  “我的船来这里修理,今天下午到不了马赛了。”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病人笑了。“也许能为我的厨师长做些什么。我不敢作主。他过一会儿来,我对他有点影响力。”
  卖肉的和他的朋友大笑。“我想是的,先生,”店主说。
  “我要一打嫩鸭子。还要十八块牛排。”
  “是的。”
  “好,我会叫厨房的领班直接找你。”病人转向那中年人。“顺便问一句,我无意中听到……不,请别担心。你说的侯爵该不是那位叫‘公驴’的丹伯瓦吧,是他吗?记得有人告诉我他住在附近。”
  “噢,不,先生,”佣人回答,“我不认识丹伯瓦侯爵。我说的是尚福侯爵,一位正人君子,先生,可也有他的问题。不幸的婚姻,先生,非常不幸。这是公开的秘密。”
  “尚福?对,我想我见过,矮个子,是不?”
  “不,先生。个子相当高,和您差不多,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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