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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辞类纂-清-姚鼐

_7 姚鼐(清)
  逾瓯闽而南,皆百越之地,于天文,其次星纪,其星牵牛。连山隔其阴,巨海其阳,是维岛居卉服之民,风气之殊,著自古昔。唐之有天下,号令之所加,无异于远近。民俗既迁,风气亦随,雪霜时降,疠疫不兴,濒海之饶,固加于初。是以人之之南海者,若东西州焉。
  皇帝临天下二十有二年,诏工部侍郎赵植为广州刺史,尽牧南海之民。署从事扶风窦平。平以文辞进。于其行也,其族人殿中侍御史牟合东都交游之能文者二十有八人,赋诗以赠之。于是昌黎韩愈嘉赵南海之能得人,壮从事之答于知我,不惮行之远也;女乐贻周之爱其族叔父,能合文辞以宠荣之,作《送窦从事少府平序》。
  ○韩退之送杨少尹序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于时公卿设供张,祖道都门外,车数百两,道旁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其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两?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以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与!其在斯人与!
  ○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
  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殃。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则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韩退之送区册序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小吏十馀家,皆鸟言夷面。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
  愈待罪于斯,且半岁矣。有区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舟而来。升自宾阶,仪观甚伟,坐与之语,文义卓然。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况如斯人者,岂易得哉?人吾室,闻《诗》、《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也。与之翳嘉林,坐石矶,投竿而渔,陶然以乐,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也。
  岁之初吉,归拜其亲,酒壶既倾,序以识别。
  ○韩退之送郑尚书序
  岭之南,其州七十。其二十二隶岭南节度府,其四十馀分四府,府各置帅,然独岭南节度为大府。大府始至,四府必使其佐启问起居,谢守地不得即贺以为礼。岁时必遣贺问,致水土物。大府帅或道过其府,府帅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挎靴,迎郊。及既至,大府帅先人据馆,帅守屏,若将趋人拜庭之为者。大府与之为让,至一再,乃敢改服,以宾主见。适位执爵,皆兴拜,不许乃止,虔若小侯之事大国。有大事,谘而后行。
  隶府之州,离府远者至三千里,悬隔山海,使必数月而后能至。蛮夷悍轻,易怨以变。其南州皆岸大海,多洲岛,帆风一日踔数千里,漫澜不见踪迹。控御失所,依险阻,结党仇,机毒矢以待将吏,撞搪呼号以相和应,蜂屯蚁杂不可爬梳,好则人,怒则兽;故常薄其征人,简节而疏目,时有所遗漏,不究切之,长养以儿子;至纷不可治,乃草而禽弥之,尽根株痛断乃止。其海外杂国,若耽浮罗、流求、毛人、夷亶之州,林邑、扶南、真腊、干陀利之属,东南际天地以万数,或时候风潮朝贡,蛮胡贾人,舶交海中。若岭南帅得其人,则一边尽治,不相寇盗贼杀,无风鱼之灾,水旱厉毒之患。外国之货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国,不可胜用。故选帅常重于他镇,非有文武威风、知大体、可畏信者,则不幸往往有事。
  长庆三年四月,以工部尚书郑公为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往践其任。郑公尝以节镇襄阳,又帅沧、景、德、棣,历河南尹、华州刺史,皆有功德可称道。入朝为金吾将军、散骑常侍、工部侍郎、尚书。家属百人,无数亩之宅,僦屋以居,可谓贵而能贫,为仁者不富之效也。及是命,朝廷莫不悦。将行,公卿大夫士苟能诗者,咸相率为诗,以美朝政,以慰公南行之思。韵必以“来”字者,所以祝公成政而来归疾也。
  ○韩退之送殷员外序
  唐受天命为天子,凡四方万国,不问海内外,无小大,咸臣顺于朝。时节贡水土百物,大者特来,小者附集。
  元和睿圣文武皇帝既嗣位,悉治方内就法度。十二年,诏曰:“四方万国,惟回鹘于唐最亲,奉职尤谨。丞相其选宗室四品一人,持节往赐君长,告之朕意。又选学有经法、通知时事者一人,与之为贰。”由是殷侯侑自太常博士迁尚书虞部员外郎兼侍御史,朱衣象笏,承命以行,朝之大夫莫不出饯。
  酒半,右庶子韩愈执盏言曰:“殷大夫:今人适数百里,出门惘惘有离别可怜之色。持被人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刺刺不能休。今子使万里外国,独无几微出于言面,岂不真知轻重大丈夫哉!丞相以子应诏,真诚知人。士不通经,果不足用。”于是相属为诗以道其行云。
  ○韩退之送幽州李端公序
  元年,今相国李公为吏部员外郎,愈尝与偕朝,道语幽州司徒公之贤,曰:“某前年被诏,告礼幽州,人其地,迓劳之使里至,每进益恭。及郊,司徒公红末首靴裤,握刀在左,右杂佩,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某礼辞日:‘公天子之宰,礼不可如是。’及府,又以其服即事。某又曰:‘公,三公,不可以将服承命。’卒不得辞。上堂即客阶,坐必东向。”
  愈曰:“国家失太平于今六十年。夫十日、十二子相配,数穷六十,其将复平,平必自幽州始,乱之所出也。今天子大圣,司徒公勤于礼,庶几帅先河南北之将来觐奉职,如开元时乎?”李公曰:“然。”今李公既朝夕左右,必数数为上言,元年之言殆合矣。
  端公岁时来寿其亲东都,东都之大夫士莫不拜于门。其为人佐甚忠,意欲司徒公功名流千万岁,请以愈言为使归之献。
  ○韩退之送王秀才埙序
  吾尝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荀卿之书,语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业不传,惟太史公书《弟子传》有姓名字,曰馯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殁,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吾少而乐观焉。
  太原王埙,示予所为文,好举孟子之所道者。与之言,信悦孟子而屡赞其文辞。夫沿河而下,苟不止,虽有迟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虽疾不止,终莫幸而至焉。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埙之所由,既几于知道,如又得其船与楫,知沿而不止,呜呼,其可量也哉!
  ○韩退之赠张童子序
  天下之以明二经举于礼部者,岁至三千人。始自县考试,定其可举者,然后升于州若府,其不能中科者,不与是数焉。州若府总其属之所升,又考试之如县,加察详焉,定其可举者,然后贡于天子而升之有司,其不能中科者,不与是数焉,谓之乡贡。有司者总州府之所升而考试之,加察详焉,第其可进者,以名上于天子而藏之,属之吏部,岁不及二百人,谓之出身。能在是选者,厥惟艰哉!二经章句仅数十万言,其传注在外,皆诵之,又约知其大说。繇是举者,或远至十馀年,然后与乎三千之数,而升于礼部矣;又或远至十馀年,然后与乎二百之数,而进于吏部矣。斑白之老半焉,昏塞不能及者,皆不在是限,有终身不得与者焉。
  张童子生九年,自州县达礼部,一举而进立于二百之列;又二年,益通二经,有司复上其事,繇是拜卫兵曹之命。人皆谓童子耳目明达,神气以灵,余亦伟童子之独出于等夷也。童子请于其官之长,随父而宁母。岁八月,自京师道陕南,至虢,东及洛师,北过大河之阳,九月始来及郑。自朝之闻人以及五都之伯长群吏,皆厚其饩赂,或作歌诗以嘉童子,童子亦荣矣。
  虽然,愈将进童子于道,使人谓童子求益者,非欲速成者。夫少之与长也异观:少之时,人惟童子之异;及其长也,将责成人之礼焉。成人之礼,非尽于童子所能而已也。然则童子宜暂息乎其已学者,而勤乎其未学者可也。
  愈与童子俱陆公之门人也。慕回、路二子之相请赠与处也,故有以赠童子。
  ○韩退之与浮屠文畅师序
  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问其名则是,校其行则非,可以与之游乎?如有墨名而儒行者,问其名则非,校其行则是,可以与之游乎?扬子云称:“在门墙则挥之,在夷狄则进之。”吾取以为法焉。
  浮屠师文畅,喜文章。其周游天下,凡有行,必请于缙绅先生以求咏歌其所志。贞元十九年春,将行东南,柳君宗元为之请。解其装,得所得序、诗累百馀篇;非至笃好,其何能致多如是邪?惜其无以圣人之道告之者,而徒举浮屠之说赠焉。夫文畅,浮屠也。如欲闻浮屠之说,当自就其师而问之,何故谒吾徒而来请也?彼见吾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为之盛,其心有慕焉;拘其法而未能人,故乐闻其说而请之。如吾徒者,宜当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天地之所以著,鬼神之所以幽,人物之所以蕃,江河之所以流而语之,不当又为浮屠之说而渎告之也。
  民之初生,固若禽兽夷狄然。圣人者立,然后知宫居而粒食,亲亲而尊尊,生者养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施之于天下,万物得其宜;措之于其躬,体安而气平。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文、武以是传之周公、孔子;书之于册,中国之人世守之。今浮屠者,孰为而孰传之邪?夫鸟,俯而啄,仰而四顾;夫兽,深居而简出,惧物之为己害也:犹且不脱焉,弱之肉,强之食。今吾与文畅,安居而暇食,优游以生死,与禽兽异者,宁可不知其所自邪?
  夫不知者,非其人之罪也;知而不为者,惑也;悦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实者,不信也。余既重柳请,又嘉浮屠能喜文辞,于是乎言。
  ○韩退之送石处士序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穀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辞,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辩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环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途,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事,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
  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味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韩退之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谘而处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土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韩退之赠崔复州序
  有地数百里,趋走之吏,自长史、司马已下数十人;其禄足以仁其三族及其朋友故旧;乐乎心,则一境之人喜;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丈夫官至刺史,亦荣矣。
  虽然,幽远之小民,其足迹未尝至城邑,苟有不得其所,能自直于乡里之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县吏乎?能自辨于县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刺史之庭乎?由是刺史有所不闻,小民有所不宣。赋有常而民产无恒,水旱疠疫之不期,民之丰约悬于州,县令不以言,连帅不以信,民就穷而敛愈急,吾见刺史之难为也。
  崔君为复州,其连帅则于公。崔君之仁,足以苏复人;于公之贤,足以庸崔君。有刺史之荣,而无其难为者,将在于此乎?愈尝辱于公之知,而旧游于崔君,庆复人之将蒙其休泽也,于是乎言。
  ○韩退之送水陆运使韩侍御归所治序
  六年冬,振武军吏走驿马诣阙告饥,公卿廷议以转运使不得其人,宜选才干之士往换之,吾族子重华适当其任。
  至则出赃罪吏九百馀人,脱其桎梏,给耒耜与牛,使耕其傍便近地,以偿所负;释其粟之在吏者四十万斛不征。吏得去罪死,假种粮,齿平人有以自效,莫不涕泣感奋,相率尽力以奉其令。而又为之奔走经营,相原隰之宜,指授方法,故连二岁大熟,吏得尽偿其所亡失四十万斛者而私其赢馀,得以苏息,军不复饥。君曰:“此未足为天子言。请益募人为十五屯,屯置百三十人而种百顷。令各就高为堡,东起振武,转而西过云州界,极于中受降城,出人河山之际,六百馀里,屯堡相望,寇来不能为暴,人得肆耕其中,少可以罢漕挽之费。”朝廷从其议,秋果倍收,岁省度支钱千三百万。
  八年,诏拜殿中侍御史,锡服朱银。其冬来朝,奏曰:“得益开田四千顷,则尽可以给塞下五城矣。田五千顷,法当用人七千。臣令吏于无事时督习弓矢,为战守备,因可以制虏,庶几所谓兵农兼事,务一而两得者也。”大臣方持其议。吾以为边军皆不知耕作,开口望哺,有司常僦人以车船自他郡往输,乘沙逆河,远者数千里,人畜死,蹄踵交道,费不可胜计,中国坐耗,而边吏恒苦食不继。今君所请田,皆故秦、汉时郡县地,其课绩又已验白;若从其言,其利未司遽以一二数也。今天子方举群策,以收太平之功,宁使士有不尽用之叹,怀奇见而不得施设也,君又何忧?而中台士大夫亦同言:侍御韩君前领三县,纪纲二州,奏课常为天下第一;行其计于边,其功烈又赫赫如此;使尽用其策,西北边故所没地,可指期而有也。闻其归,皆相勉为诗以推大之,而属余为序。
  ○韩退之送湖南李正字序
  贞元中,愈从太傅陇西公平汴州,李生之尊府以侍御史管汴之盐铁,日为酒杀羊享宾客,李生则尚与其弟学,读书习文辞,以举进士为业。愈于太傅府年最少,故得交李生父子间。公薨军乱,军司马、从事皆死,侍御亦被谗为民日南。其后五年,愈又贬阳山令。今愈以都官郎守东都省,侍御自衡州刺史为亲王长史,亦留此掌其府事。李生自湖南从事,请告来觐。于时,太傅府之士惟愈与河南司录周君独存,其外则李氏父子,相与为四人。离十三年,幸而集处,得燕而举一觞相属,此天也,非人力也!
  侍御与周君于今为先辈成德,李生温然为君子,有诗八百篇,传咏于时。惟愈也业不益进,行不加修,顾惟未死耳。往拜侍御,谒周君,抵李生,退未尝不发愧也。
  往时侍御有无尽费于朋友,及今则又不忍其三族之寒饥,聚而馆之,疏远毕至,禄不足以养,李生虽欲不从事于外,其势不可得已也。重李生之还者,皆为诗,愈最故,故又为序云。
  ○韩退之爱直赠李君房别
  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欲其身之不正,乌可得邪?吾观李生,在南阳公之侧,有所不知,知之未尝不为之思;有所不疑,疑之未尝不为之言;勇不动于气,义不陈乎色。南阳公举措施为,不失其宜,天下之所窥观称道洋洋者,抑亦左右前后有其人乎!
  凡在此趋公之庭,议公之事者,吾既从而游矣。言而公信之者,谋而公从之者,四方之人则既闻而知之矣。李生,南阳公之甥也。人不知者将曰:“李生之托婚于贵富之家,将以充其所求而止耳。”故吾乐为天下道其为人焉。今之从事于彼也,吾为南阳公爱之;又未知人之举李生于彼者何辞,彼之所以待李生者何道。举不失辞,待不失道,虽失之此足爱惜,而得之彼为欢忻,于李生道犹若也;举之不以吾所称,待之不以吾所期,李生之言不可出诸其口矣,吾重为天下惜之。
  ○韩退之送郑十校理序
  秘书,御府也。天子犹以为外且远,不得朝夕视,始更聚书集贤殿,别置校雠官,曰“学士”,曰“校理”,常以宠丞相为大学士。其他学士,皆达官也,校理则用天下之名能文学者;苟在选,不计其秩次,惟所用之。由是集贤之书盛积,尽秘书所有不能处其半;书日益多,官日益重。四年,郑生涵始以长安尉选为校理,人皆曰:是宰相子,能恭俭守教训,好古义施于文辞者;如是而在选,公卿大夫家之子弟,其劝耳矣!
  愈为博士也,始事相公于祭酒;分教东都生也,事相公于东太学;今为郎于都官也,又事相公于居守。三为属吏,经时五年,观道于前后,听教诲于左右,可谓亲薰而炙之矣。其高大远密者,不敢隐度论也;其勤己而务博施,以己之有,欲人之能,不知古君子何如耳。今生始进仕,获重语于天下,而慊慊若不足,真能守其家法矣,其在门者可进贺也。
  求告来宁,朝夕侍侧,东都士大夫不得见其面,于其行日,分司吏与留守之从事,窃载酒肴,席定鼎门外,盛宾客以饯之。既醉,各为诗五韵,且属愈为序。
  ○韩退之送浮屠令纵西游序
  其行异,其情同,君子与其进可也。令纵,释氏之秀者,又善为文,浮游徜徉,迹接于天下。藩维大臣,文武豪士,令纵未始不褰衣而负业,往造其门下。其有尊行美德,建功树业,令纵从而为之歌颂,典而不谀,丽而不淫,其有中古之遗风与!乘闲致密,促席接膝,讥评文章,商较人士,浩浩乎不穷,情情乎深而有归,于是乎吾忘令纵之为释氏之子也。其来也云凝,其去也风休,方欢而已辞,虽义而不求。吾于今纵不知其不可也,盍赋诗以道其行乎?
 
 #卷三十三
  ○欧阳永叔送杨寘序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余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欧阳永叔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
  五代之初,天下分为十三四,及建隆之际,或灭或微,其在者犹七国,而蜀与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举李氏。而蜀亦恃险为阻,秦陇、山南,皆被侵夺,而荆人缩手归、峡,不敢西窥以争故地。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过万人,举两国如一郡县吏,何其伟欤!
  当此时,文初之祖从诸将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时语名将者,称田氏。田氏功书史官,录世于家,至于今而不绝。及天下已定,将卒无所用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进。故文初将家子,反衣白衣,从乡进士举于有司。彼此一时,亦各遭其势而然也。
  文初辞业通敏,为人敦洁可喜。岁之仲春,自荆南西拜其亲于万州,维舟夷陵。予与之登高以望远,遂游东山,窥绿萝溪,坐磐石,文初爱之,数日乃去。
  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为名。”或曰:“巴峡之险,至此地始平夷。”盖今文初所见,尚未为山川之胜者。由此而上,溯江湍,入三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当王师伐蜀时,兵出两道,一自凤州以入,一自归州以取忠、万以西。今之所经,皆王师向所用武处,览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赋矣。
  ○欧阳永叔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欧阳永叔郑荀改名序
  三代之衰,学废而道不明,然后诸子出。自老子厌周之乱,用其小见,以为圣人之术止于此,始非仁义而诋圣智,诸子因之,益得肆其异说。至于战国,荡而不反,然后山渊、齐秦、坚白异同之论兴,圣人之学,几乎其息。最后荀卿子独用《诗》、《书》之言,贬异扶正,著书以非诸子,尤以劝学为急。荀卿,楚人,尝以学干诸侯不用,退老兰陵,楚人尊之。及战国平,三代《诗》、《书》未尽出,汉诸大儒贾生、司马迁之徒,莫不尽用荀卿子。盖其为说最近于圣人而然也。
  荥阳郑昊,少为诗赋,举进士,已中第,遂弃之,曰:“此不足学也。”始从先生长者学问,慨然有好古不及之意。郑君年尚少,而性淳明,辅以强力之志,得其是者而师焉,无不至也。将更其名,数以请,予使之自择,遂改曰“荀”,于是又见其志之果也。夫荀卿者,未尝亲见圣人,徒读其书而得之,然自子思、孟子已下,意皆轻之。使其与游、夏并进于孔子之门,吾不知其先后也。世之学者,苟如荀卿,可谓学矣,而又进焉,则孰能御哉?余既嘉君善自择而慕焉,因为之字曰“叔希”,且以勖其成焉。
  ○曾子固送周屯田序
  士大夫登朝廷,年七十,上书去其位,天子宫其一子而听之,亦可谓荣矣。然而有若不释然者。
  余为之言曰:古之士大夫倦而归者,安居几杖,膳羞被服、百物之珍好自若,天子养以燕飨饮食乡射之礼。自比子弟,袒韝鞠卺,以荐其物。咨其辞说,不于庠序于朝廷。时节之赐,与缙绅之礼于其家者,不以朝,则以夕。上之听其休,为不敢勤以事;下之自老,为无为而尊荣也。今一日辞事返其庐,徒御散矣,宾客去矣,百物之顺其欲者不足,人之群嬉属好之交不与,约居而独游,散弃乎山墟林莽僻巷穷闾之间。如此,其于长者薄也,亦曷能使其不欿然于心邪?虽然,不及乎尊事,可以委蛇其身而益闲;不享乎珍好,可以窒烦除薄而益安;不去乎深山长谷,岂不足以易其庠序之位;不居其荣,岂有患乎其辱哉!然则古之所以殷勤奉老者,皆世之任事者所自为,于士之倦而归者,顾为烦且劳也。今之置古事者,顾有司为少耳。士之老于其家者,独得其自肆也。然则何为动其意邪?
  余为之言者,尚书屯田员外郎周君中复。周君与先人俱天圣二年进士,与余旧且好也。既为之辨其不释然者,又欲其有以处而乐也。读余言者,可无异周君,而病今之失矣。南丰曾巩序。
  ○曾子固赠黎安二生序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覆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余言以为赠。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余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余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余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曾子固送江任序
  均之为吏,或中州之人,用于荒边侧境、山区海聚之间,蛮夷异域之处;或燕荆越蜀、海外万里之人,用于中州,以至四遐之乡,相易而往。其山行水涉沙莽之驰,往往则风霜冰雪瘴雾之毒之所侵加,蛇龙虺蜴虎豹之群之所抵触,冲波急洑、障崖落石之所覆压。其进也,莫不籯粮裹药,选舟易马,刀兵曹伍而后动,戒朝奔夜,变更寒暑而后至。至则宫庐器械被服饮食之具,土风气候之宜,与夫人民谣俗语言习尚之务,其变难遵而其情难得也,则多愁居惕处,叹息而思归。及其久也,所习已安,所蔽已解,则岁月有期,可引而去矣。故不得专一精思,修治具,以宣布天子及下之仁,而为后世可守之法也。或九州之人,各用于其土,不在西封在东境,士不必勤,舟车舆马不必力,而已傅其邑都,坐其堂奥。道途所次,升降之倦,凌冒之虞,无有接于其形,动于其虑。至则耳目口鼻百体之所养,如不出乎其家;父兄六亲故旧之人,朝夕相见,如不出乎其里。山川之形,土田市井,风谣习俗,辞说之变,利害得失,善恶之条贯,非其童子之所闻,则其少长之所游览;非其自得,则其乡之先生老者之所告也。所居已安,所有事之宜,皆已习熟如此,故能专虑致勤,营职事,以宣上恩,而修百姓之急。其施为先后,不待旁咨久察,而与夺损益之几,已断于胸中矣。岂累夫孤客远寓之忧,而以苟且决事哉!
  临川江君任,为洪之丰城。此两县者,牛羊之牧相交,树木果蔬五谷之垄相人也。所谓九州之人各用于其土者,孰近于此?既已得其所处之乐,而厌闻饫听其人民之事,而江君又有聪明敏慧之才、廉洁之行以行其政,吾知其不去图书讲论之适,宾客之好,而所为有馀矣。盖县之治,则民自得于大山深谷之中,而州以无为于±。吾将见江西之幕府,无南向而虑者矣。于其行,遂书以送之。
  ○曾子固送傅向老令瑞安序
  向老傅氏,山阴人。与其兄元老读书知道理,其所为文辞可喜。太夫人春秋高,而其家故贫。然向老昆弟尤自守,不苟取而妄交,太夫人亦忘其贫。余得之山阴,爱其自处之重,而见其进而未止也,特心与之。
  向老用举者,令温之瑞安,将奉其太夫人以往。予谓向老学古,其为令当知所先后。然古之道,盖无所用于今,则向老之所守,亦难合矣。故为之言,庶夫有知予为不妄者,能以此而易彼也。
  ○苏明允送石昌言为北使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馀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悟,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问,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心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
  今十馀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之外强悍不屈之虏廷,建大旆,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也。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健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请以为赠。
  ○苏明允仲兄文甫说
  洵读《易》至《涣》之六四,曰:“涣其群,元吉。”曰:嗟夫!群者,圣人之所欲涣以混一天下者也。盖余仲兄名涣,而字公群,则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子可无为我易之。”
  洵曰:“唯。”既而曰:“请以‘文甫’易之如何?”
  且兄尝见夫水之与风乎?油然而行,渊然而留,淳洄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太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也,纡馀委蛇,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鳞,疾而如驰,徐而如缅,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縠,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汩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磅礴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渍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
  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小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则天下以为口实。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唯吾兄可也。
  ○苏明允名二子说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不及辙,是辙者,祸福之间。辙乎!吾知免矣!
  ○苏子瞻太息(送秦少章)
  孔北海《与曹公论盛孝章》云:“孝章,实丈夫之雄者也,游谈之士,依以成声。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讥评孝章。孝章要为有天下重名,九牧之人所共称叹。”吾读至此,未尝不废书太息也。曰:“嗟乎!英伟奇逸之士,不容于世俗也久矣。虽然,自今观之,孔北海、盛孝章犹在世,而向之讥评者,与草木同腐久矣。”
  昔吾举进士,试于礼部,欧阳文忠公见吾文曰:“此我辈人也,吾当避之。”方是时,士以剽裂为文,聚而见讪,且讪公者,所在成市。曾未数年,忽焉若潦水之归壑,无复见一人者。此岂复待后世哉!今吾衰老废学,自视缺然,而天下士不吾弃,以为可以与于斯文者,犹以文忠公之故也。
  张文潜、秦少游,此两人者,士之超逸绝尘者也;非独吾云尔,二三子亦自以为莫及也。士骇于所未闻,不能无异同,故纷纷之言,常及吾与二子。吾策之审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价,岂可以爱憎口舌贵贱之欤?
  少游之弟少章,复从吾游,不及期年,而论议日新,若将施于用者,欲归省其亲,且不忍去。呜呼!子行矣,归而求诸兄,吾何加焉!作《太息》一篇,以饯其行,使藏于家,三年然后出之。
  ○苏子瞻日喻(赠吴彦律)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
  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槃与烛也。自槃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不可求与?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孔子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与!
  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也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苏子瞻稼说(送张琥)
  曷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馀。其田美而多,则可以更休,而地力得完;其食足而有馀,则种之常不后时,而敛之常及其熟。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亩之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锄耰铚艾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竭矣。种之常不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其成者,闵闵焉,如婴儿之望长也;弱者养之以至于刚,虚者养之以至于充,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馀,而发于持满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且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子归过京师而问焉,有曰辙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语之。
  ○王介甫送孙正之序
  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全人之道在焉尔。
  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一失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则变时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术素修而志素定也。时乎杨、墨,己不然者,孟轲氏而已;时乎释、老,己不然者,韩愈氏而已。如孟、韩者,可谓术素修而志素定也,不以时胜道也。惜也不得志于君,使真儒之效不白于当世,然其于众人也卓矣。呜呼!予观今之世,圆冠峨如,大裙襜如,坐而尧言,起而舜趋,不以孟、韩之心为心者,果异众人乎?
  予官于扬,得友曰孙正之。正之行古之道,又善为古文,予知其能以孟、韩之心为心而不已者也。夫越人之望燕为绝域也,北辕而首之,苟不已,无不至。孟、韩之道去吾党,岂若越人之望燕哉?以正之之不已,而不至焉,予未之信也。一日得志于吾君,而真儒之效不白于当世,予亦未之信也。
  正之之兄官于温,奉其亲以行,将从之,先为言以处予。予欲默,安得而默也?
 
 #卷三十四
  ○归熙甫周弦斋寿序
  弦斋先生,居昆山之千墩浦上,与吾母家周氏居相近也。异时,周氏诸老人皆有厚德,饶于积聚;为子弟延师,曲有礼意。而先生尝为之师,诸老人无不敬爱。久之,吾诸舅兄弟,无非先生弟子者。
  余少时,见吾外祖与先生游处,及吾诸舅兄弟之从先生游。今闻先生老而强壮如昔,往来千墩浦上,犹能步行十馀里。每余见外氏从江南来,言及先生,未尝不思少时之母家之室屋井里森森如也,周氏诸老人之厚德浑浑如也,吾外祖之与先生游处恂恂如也,吾舅若兄弟之从先生游龂龂如也。今室屋井里非复昔时矣;吾外祖诸老人无存者矣;舅氏惟长舅存耳,亦先生之弟子也,年七十馀矣。兄弟中,河南行省参知政事子和最贵显,亦已解组而归,方日从先生于桑梓之间。俯仰今昔,览时事之变化,人生之难久长如是。是不可不举觞而为之贺也!
  嘉靖丁巳某月日,先生八十之诞辰。子和既有文以发其潜德,余虽不见先生久,而少时所识其淳朴之貌,如在目前。吾弟子静复来言于予,亦以予之知先生也。先生名果,字世高,姓周氏,别号弦斋云。
  ○归熙甫戴素庵七十寿序
  戴素庵先生,与吾父同入学宫为弟子员,同为增广生,年相次也。皆以明经工于进士之业,数试京闱,不得第。予之为弟子员也,于班行中见先生辈数人,凝然古貌,行坐不敢与之列,有问则拱以对;先生辈亦偃然自处,无不敢当之色。会予以贡人太学,而先生犹为弟子员。又数年,乃与吾父同谒告而归也。
  先生家在某所,渡娄江而北,有陂湖之胜,裕州太守龚西野之居在焉。裕州与先生为内外昆弟,然友爱无异亲昆弟;一日无先生,食不甘,寝不安也。先生尝遘危疾,西野行坐视先生而哭之,疾竟以愈,日相从饮酒为欢。盖龚氏之居,枕傀儡荡,溯荡而北,重湖相袭,汗漫沉浸,云树围映,乍合乍开,不可穷际,武陵桃源无以过之。西野既解缨组之累,先生亦释弦诵之负,相得于江湖之外,真可谓肥遁者矣。其后西野既逝,先生落然无所向,然其子上舍君,犹严子弟之礼,事先生如父在时。故先生虽家塘南,而常游湖上为多。
  今年,先生七十。吾族祖某,先生之子婿也,命予以文。为言先生平生甚详,然皆予之素所知者也。因念往时在乡校中,先生与家君已追道前辈事,今又数年,不能复如先生之时矣。俗日益薄,其间有能如龚裕州之与先生乎?而后知先生潜深伏隩,怡然湖水之滨,年寿乌得而不永也?先生长子某,今为学生。而馀子皆向学,不坠其教云。
  ○归熙甫王母顾孺人六十寿序
  王子敬欲寿其母,而乞言于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辞不能为;而诸友为之请者数四。则问子敬之所欲言者,而子敬之言曰:“吾先人生长太平。吾祖为云南布政使,吾外祖为翰林,为御史,以文章政事,并驰骋于一时。先人在绮纨之间,读书之暇,饮酒博弈甚乐也。已而吾母病痿,蓐处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选,待次天官,卒于京邸。是时执礼生十年,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执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执法始生,而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抚抱诸孤,茕茕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长,长者以壮,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今亦颀然成大矣。盖执礼兄弟知读书,不敢堕先世之训。而执法以岁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适当六十之诞辰。回思二十年前,如梦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荡,颠顿于洪波巨浪之中,篙橹俱失,舟人束手,相向号呼,及夫风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渚,举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以少安,而执礼兄弟所以自幸者也。”
  噫!子敬之言如是,诸友之所以贺,与予之所以言,亦无出于此矣。“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子敬兄弟,其念之哉!
  ○归熙甫顾夫人八十寿序
  太保顾文康公,以进士第一人,历事孝、武二朝。今天子由南服人继大统,恭上天地祖考徽号,定郊丘之位,肇九庙,飨明堂,秩百神,稽古礼文,粲然具举。一时议礼之臣,往往拔自庶僚,骤登枢要;而公以宿学元老,侍经幄,备顾问,从容法从,三十馀年,晚乃进拜内阁,参与密勿。会天子南巡湖湘,恭视显陵,付以留钥之重。盖上虽不遽用公,而眷注隆矣。至于居守大事,天下安危所系,非公莫寄也。夫人主之恩如风雨,而怒如雷霆,有莫测其所以然者。土大夫遭际,承藉贵势,恩宠狎至,天下之士,谁不扼腕跂踵而慕艳之?及夫时移事变,有不能自必者,而后知公为天下之全福也。
  公薨之后九年,夫人朱氏,年八十,冢孙尚宝君称庆于家,请于其舅上舍梁君,乞一言以纪其盛。盖夫人自笄而从公,与之偕老,寿考则又过之。公之德顺而厚,其“坤”之所以承“乾”乎?夫人之德静而久,其“恒”之所以继“咸”乎?故曰“天下之全福”也。常以阴阳之数,论女子之致福尤难。自古妇人,不得所偶,有乖人道之常者多矣,况非常之宠渥,重之以康宁寿考乎?
  初,公为谕德,有安人之诰。为侍读,有宜人之诰。进宫保,有一品夫人之诰。上崇孝养,册上昭圣皇太后、章圣皇太后徽号,夫人于是朝三宫。亲蚕之礼,旷千载不见矣。上考古事,宪周制,举三缫之礼,夫人陪侍翟车。煌煌乎三代之典,岂不盛哉!
  有光辱与公家世通姻好,自念初生之年,高大父作高玄嘉庆堂,公时在史馆,实为之记,所以勖我后人者深矣。其后公予告家居,率乡人子弟释菜于学宫,有光亦与其间。丙申之岁,以计偕上春官,公时以大宗伯领太子詹事,拜公于第,留与饮酒,问乡里故旧甚欢。天暑,露坐庭中,酒酣乐作,夜分乃散,可以见太平风流宰相。自惟不佞,荏苒岁年,德业无闻,多所自愧。独于文字,少知好之,执笔以纪公之家庆,所不辞云。
  ○归熙甫守耕说
  嘉定唐虔伯,与予一再晤,然心独慕爱其为人。吾友潘子实、李浩卿,皆虔伯之友也。二君数为予言虔伯,予因二君盖知虔伯也。虔伯之舅曰沈翁,以诚长者见称乡里,力耕六十年矣,未有子,得虔伯为其女夫。予因虔伯盖知翁也。翁名其居之室曰“守耕”,虔伯因二君使予为说。
  予曰:耕稼之事,古之大圣大贤当其未遇,不惮躬为之。至孔子,乃不复以此教人。盖尝拒樊迟之请,而又曰:“耕也,馁在其中矣。”谓孔子不耕乎?而钓而弋而猎较,则孔子未尝不耕也。孔子以为如适其时,不惮躬为之矣。然可以为君子之时,而不可以为君子之学。君子之学,不耕将以治其耕者。故耕者得常事于耕,而不耕者亦无害于不耕。夫其不耕,非晏然逸己而已也。今天下之事,举归于名,独耕者其实存耳。其馀皆晏然逸己而已也。志乎古者,为耕者之实耶?为不耕者之名耶?作《守耕说》。归熙甫二石说
  乐者,仁之声,而生气之发也。孔子称“《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在齐闻《韶》,则学之,三月不知肉味。考之《尚书》,自尧“克明峻德”,至舜“重华协于帝”,四岳、九官、十二牧,各率其职。至于蛮夷率服,若予上下草木鸟兽,至仁之泽,洋洋乎被动植矣。故曰:“虞宾在位,群后德让。”又曰:“庶尹允谐”,“鸟兽跄跄”,“凤凰来仪。”又曰:“百兽率舞。”此唐、虞太和之景象,在于宇宙之间,而特形于乐耳。《传》曰:“夔始制乐,以赏诸侯。”《吕氏春秋》曰:“尧命夔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舞百兽。”击石拊石,夔之所能也。百兽率舞,非夔之所能也。此唐、虞之际仁治之极也。
  颜子学于孔子,“三月不违仁”,而未至于化。孔子告之以为邦,而曰“乐则《韶舞》”,岂骤语以唐、虞之极哉?亦教之礼乐之事,使其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而歌有虞氏之风。淫声、乱色,无以奸其间。是所谓非礼勿视、听、言、动,而为仁之用达矣。虽然,由其道而舞百兽,仪凤凰,岂远也哉!冉求欲富国足民,而以礼乐俟君子。孔子所以告颜子,即冉求所以俟君子也。欲富国足民而无俟于礼乐,其敝必至于聚敛。子游能以弦歌试于区区之武城,可谓圣人之徒矣。
  自秦以来,长人者无意于教化之事,非一世也。江夏吕侯为青浦令,政成而民颂之。侯名调音,字宗夔,又自号二石。请予为二石之说,予故推本《尚书》、《论语》之义,以达侯之志焉。
  ○归熙甫张雄字说
  张雄既冠,请字于余。余辱为宾,不可以辞,则字之曰“子溪”。
  闻之《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此言人有胜人之德,而操之以不敢胜人之心。德处天下之上,而礼居天下之下,若溪之能受而水归之也。不失其常德而复归于婴儿,人己之胜心不生,则致柔之极矣。
  人居天地之间,其才智稍异于人,常有加于愚不肖之心;其才智弥大,其加弥甚,故愚不肖常至于不胜而求返之。天下之争,始于愚不肖之不胜,是以古之君子,有高天下之才智,而退然不敢以有所加,而天下卒莫之胜,则其致柔之极也。然则雄必能守其雌,是谓天下之溪;不能守雌,不能为天下溪,不足以称雄于天下。
  ○归熙甫二子字说
  予昔游吴郡之西山。西山并太湖,其山曰光福,而仲子生于家,故以福孙名之。其后三年,季子生于安亭,而予在昆山之宣化里,故名曰安孙。
  于是福孙且冠娶,予因《尔雅》之义,字福孙以子祜,字安孙以子宁。念昔与其母共处颠危困厄之中,室家欢聚之日盖少,非有昔人之勤劳天下,而弗能子其子也。以是志之,盖出于其母之意云。今母亡久矣,二子能不自伤,而思所以立身行道,求无愧于所生哉?
  抑此偶与古之羊叔子、管幼安之名同。二公生于晋、魏之世,高风大节,邈不可及,使孔子称之,亦必以为夷、惠之俦。夫士期以自修其身,至于富贵,非所能必。’幼安之隐,叔子之仕,予难以拟其后。若其渊雅高尚,以道素自居,则士诚不可一日而无此。不然,要为流俗之人;苟得爵禄,功名显于世,亦鄙夫也。
  ○方灵皋送王篛林南归序
  余与箬林交益笃,在辛卯、壬辰间。前此篛林家金坛,余居江宁,率历岁始得一会合。至是余以《南山集》牵连系刑部狱,而箬林赴公车,间一二日必人视余。每朝餐罢,负手步阶除,则箬林推户而人矣。至则解衣盘薄,咨经诹史,旁若无人。同系者或厌苦,讽余曰:“君纵忘此地为圜土,身负死刑,奈旁观者姗笑何?”然箬林至,则不能遽归,余亦不能畏訾謷而闭所欲言也。
  余出狱编旗籍,寓居海淀。箬林官翰林,每以事人城,则馆其家。海淀距城往返近六十里,而使问朝夕通。事无细大,必以关,忧喜相闻。每阅月逾时,检箬林手书必寸馀。
  戊戌春,忽告余归有日矣。余乍闻,心忡惕,若瞑行驻乎虚空之径,四望而无所归也。箬林曰:“子毋然。吾非不知吾归子无所向,而今不能复顾子。且子为吾计,亦岂宜阻吾行哉?”篛林之归也,秋以为期,而余仲夏出塞门,数附书问息耗,而未得也。今兹其果归乎?吾知箬林抵旧乡,春秋佳日,与亲懿游好徜徉山水间,酣嘻自适,忽念平生故人,有衰疾远隔幽燕者,必为北乡惆然而不乐也。
  ○方灵皋送刘函三序
  道之不明久矣,士欲言中庸之言,行中庸之行,而不牵于俗,亦难矣哉!苏子瞻曰:“古之所谓中庸者,尽万物之理而不过;今之所谓中庸者,循循焉为众人之所为。”夫能为众人之所为,虽谓之中庸可也。自吾有知识,见世之苟贱不廉、奸欺而病于物者,皆自谓中庸,世亦以中庸目之。其不然者,果自桎焉,而众皆持中庸之论以议其后。
  燕人刘君函三令池阳,困长官诛求,弃而授徒江、淮间。尝语余曰:“吾始不知吏之不可一日以居也。吾百有四十日而去官,食知甘而寝成寐,若昏夜涉江浮海而见其涯,若沉疴之霍然去吾体也。”夫古之君子,不以道徇人,不使不仁加乎其身。刘君所行,岂非甚庸无奇之道哉?而其乡人往往谓君迂怪不合于中庸。与亲昵者,则太息深宾,若哀其行之迷惑不可振救者。
  虽然,吾愿君之力行而不惑也。无耳无目之人,贸贸然适于郁栖坑阱之中,有耳目者,当其前援之不克而从以俱人焉,则其可骇诧也加甚矣。凡务为挠君之言者,自以为智,天下之极愚也。奈何乎不畏古之圣人贤人,而畏今之愚人哉!刘君幸藏吾言于心,而勿以不乡之人,彼且以为诪张颇僻,背于中庸之言也。
  ○方灵皋送左未生南归序
  左君未生,与余未相见,而其精神志趋、形貌辞气,早熟悉于刘北固古塘及宋潜虚。既定交,潜虚、北固各分散,余在京师。及归故乡,惟与未生游处为久长。北固客死江夏,余每戒潜虚当弃声利,与未生归老浮山,而潜虚不能用,余甚恨之。
  辛卯之秋,未生自燕南附漕船东下,至淮阴,始知《南山集》祸作,而余已北发。居常自怼曰:“亡者则已矣,其存者遂相望而永隔乎?”己亥四月,余将赴塞上,而未生至自桐。沈阳范恒庵高其义,为言于驸马孙公,俾偕行以就余。既至上营八日,而孙死,祁君学圃馆焉。每薄暮,公事毕,辄与未生执手溪梁间。因念此地出塞门二百里,自今上北巡,建行宫,始二十年前,此盖人迹所罕至也。余生长东南,及暮齿,而每岁至此涉三时,其山川物色,久与吾精神相凭依,异矣!而未生复与余数晨夕于此,尤异矣!盖天假之缘,使余与未生为数月之聚;而孙之死,又所以警未生而速其归也。
  夫古未有生而不死者,亦未有聚而不散者。然常观子美之诗及退之、永叔之文,一时所与游好,其人之精神志趋、形貌辞气,若近在耳目间,是其人未尝亡而其交亦未尝散也。余衰病多事,不可自敦率。未生归,与古塘各修行著书,以自见于后世,则余所以死而不亡者有赖矣,又何必以别离为戚戚哉?
  ○方灵皋送李雨苍序
  永城李雨苍,力学治古文,自诸经而外,遍观周、秦以来之作者而慎取焉。凡无益于世教人心政法者,文虽工弗列也;言当矣,犹必其人之可。故虽扬雄氏无所录,而过以余之文次焉。
  余故与雨苍之弟畏苍交。雨苍私论并世之文,舍余无所可,而守选逾年,不因其弟以通也。雍正六年,以建宁守承事来京师,又逾年,终不相闻。余因是意其为人必笃自信而不苟以悦人者,乃不介而过之,一见如故旧。得余《周官》之说,时辍其所事而手录焉。以行之速,继见之难,固乞余言。
  余惟古之为交也,将以求益也。雨苍欲余之有以益也,其何以益余乎?古之治道术者,所学异,则相为蔽而不见其是;所学同,则相为蔽而不见其非。吾愿雨苍好余文而毋匿其非也。
  古之人得行其志,则无所为书。雨苍服官,虽历历著声绩,然为天子守大邦,疆域千里,昧爽盥沐,质明而莅事临民,一动一言,皆世教、人心、政法所由兴坏也。一念之不周,一物之不应,则所学为之亏矣。君其并心于所事,而于文则暂辍可也。
  ○刘才甫送张闲中序
  河流自昔为中国患。禹疏九河,过家门不入,而东南巨野无溃冒淹没之害者,七百七十馀年。周定王时,河徙砾溪,九河故道,浸以湮灭。自是之后,秦穿漕渠,而汉时河决酸枣、瓠子、馆陶,泛溢淮、泗、兖、豫、梁、楚诸郡,历魏、晋、唐、宋、元、明,数千百载,迄无宁岁。
  皇帝御极之元年,命山东按察使齐苏勒总督河务。吾友张君若矩,以通判河上事,效奔走淮水之南。乃畚乃筑,共职维勤,险阻艰虞,罔敢或避。河督称其能,以荐于天子,使署理兖之泇河。四年冬,题补人觐。而是时,河水自河南陕州至江南之宿迁,千有馀里,清可照烛须眉者,凡月馀日不变。可以见太平有道,元首股肱,联为一体,至治翔洽,感格幽冥,天心协而符瑞见,至于此也。
  张君既人觐,卒判洳河,将归其官廨。于是吾徒夙与张君有兄弟之好者,各为歌诗以送之。
  ○刘才甫送沈椒园序
  去父母、别兄弟妻子而游,既久而犹不欲归。氵修氵随阙、定省违,父母有子如未尝有子焉者,有兄弟如未尝有兄弟焉者,有夫而其妻独处,有父而其子无怙,此鳏寡孤独穷民之无告者类也。虽幸而取万乘之公相,亦奚以云?
  余在京师五年矣。父母年皆逾六十,兄弟四人,在家者尚一兄、一弟,幼子三人皆已死,寡妻在室,是亦可以归矣而不归。嗟乎!余独安能无愧于沈君哉!
  沈君,杭州人,其在京师亦数年。一日,其家人遗之书曰:“盍归乎来!”沈君不谋于朋友,秣马束装载道。嗟乎!余独安能无愧于沈君哉!沈君行矣,余于沈君复何言!
  ○刘才甫送姚姬传南归序
  古之贤人,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独全。故生而向学,不待壮而其道已成;既老而后从事,则虽其极日夜之勤劬,亦将徒劳而鲜获。
  姚君姬传甫弱冠,而学已无所不窥,余甚畏之。姬传,余友季和之子,其世父则南青也。忆少时与南青游,南青年才二十;姬传之尊府方垂髫未娶。太夫人仁恭有礼。余至其家,则太夫人必命酒,饮至夜分乃罢。其后余漂流在外,倏忽三十年,归与姬传相见,则姬传之齿,已过其尊府与余游之岁矣。明年,余以经学应举,复至京师。无何,则闻姬传已举于乡而来,犹未娶也。读其所为诗、赋、古文,殆欲压余辈而上之。姬传之显名当世,固可前知。独余之穷如曩时,而学殖将落,对姬传不能不慨然而叹也。
  昔王文成公童子时,其父携至京师。诸贵人见之,谓宜以第一流自待。文成问何为第一流,诸贵人皆曰:“射策甲科为显官。”文成莞尔而笑:“恐第一流当为圣贤。”诸贵人乃皆大惭。今天既赋姬传以不世之才,而姬传又深有志于古人之不朽。其射策甲科为显官不足为姬传道;即其区区以文章名于后世,亦非余之所望于姬传。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以尧、舜为不足为,谓之悖天;有能为尧、舜之资,而自谓不能,谓之慢天。若夫拥旄仗钺,立功青海万里之外,此英雄豪杰之所为,而余以为抑其次也。姬传试于礼部,不售而归,遂书之以为姬传赠。
 
 #卷三十五
  ○秦始皇初并天下议帝号令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人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汉高帝入关告谕
  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耦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人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吏民皆按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毋恐!且吾所以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要束耳。
  ○汉高帝二年发使者告诸侯伐楚
  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汉高帝五年赦天下令
  兵不得休八年,万民与苦甚。今天下事毕,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汉高帝令吏善遇高爵诏
  七大夫、公乘以上,皆高爵也。诸侯子及从军归者,甚多高爵。吾数诏吏先与田宅,及所当求于吏者,亟与。爵或人君,上所尊礼,久立吏前,曾不为决,甚亡谓也。异日秦民爵公大夫以上,令、丞与亢礼,今吾于爵非轻也,吏独安取此?且法以有功劳,行田宅,今小吏未尝从军者多满,而有功者顾不得,背公立私?守、尉、长吏教训甚不善。其令诸吏善遇高爵,称吾意。且廉问有不如吾诏者’,以重论之。
  ○汉高帝六年上太公尊号诏
  人之至亲,莫亲于父子。故父有天下,传归于子;子有天下,尊归于父。此人道之极也。前日天下大乱,兵革并起,万民苦殃。朕亲被坚执锐,自帅土卒,犯危难,平暴乱,立诸侯,偃兵息民,天下大安。此皆太公之教训也。诸王、通侯、将军、群卿大夫,已尊朕为皇帝,而太公未有号,今上尊太公曰“太上皇”。
  ○汉高帝十一年求贤诏
  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御史大夫昌下相国,相国酂侯下诸侯王,御史中执法下郡守。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遣诣相国府,署行义年。有而弗言,觉,免。年老癃病,勿遣。
  ○汉文帝元年议犯法相坐诏
  法者,治之正,所以禁暴而卫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论,而使无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收,朕甚弗取,其议!
  朕闻之:法正则民悫,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道之以善者吏也,既不能道,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法反害于民,为暴者也。朕未见其便,宜孰计之。
  ○汉文帝议振贷诏
  方春和时,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乐,而吾百姓鳏寡孤独穷困之人,或阽于死亡,而莫之省忧。为民父母,将何如?其议所以振贷之。
  ○汉文帝赐南粤王赵佗书
  皇帝谨问南粤王,甚苦心劳思。朕,高皇帝侧室之子,弃外,奉北藩于代。道里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以故悖暴乎治。诸吕为变故乱法,不能独制,乃取他姓子为孝惠皇帝嗣。赖宗庙之灵,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今即位。
  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请罢长沙两将军。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冢。
  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当其时,长沙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人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也。”朕不得擅变焉。吏曰:“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服领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争而不让,仁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患,终今以来,通使如故。故使贾驰谕告王朕意,王亦受之,毋为寇灾矣。
  上褚五十衣,中褚三十衣,下褚二十衣,遗王,愿王听乐娱忧,存问邻国。
  ○汉文帝二年除诽谤法诏
  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今法有诽谤訞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
  民或祝诅上,以相约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
  ○汉文帝日食诏
  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入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灾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丐以启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敕以职任,务省徭费以便民,朕既不能远德,故恫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设备未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太仆见马遗财足,馀皆以给传置。
  ○汉文帝十三年除肉刑诏
  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毋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与?吾甚自愧。故夫训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恺弟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由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汉文帝十四年增祀无祈诏
  朕获执牺牲珪币,以事上帝宗庙,十四年于今。历日弥长,以不敏不明,而久抚临天下,朕甚自愧。其广增诸祀坛场珪币。昔先王远施不求其报,望祀不祈其福,右贤左戚,先民后己,至明之极也。今吾闻祠官祝釐,皆归福于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之不德,而专乡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也。其令祠官致敬,无有所祈。
  ○汉文帝后元年求言诏
  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何以致此?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馀,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细大之义,吾未能得其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
  ○汉文帝前六年遗匈奴书
  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系乎浅遗朕书云:“愿寝兵休士,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世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圣王之志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背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勿深诛。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使者言单于自将并国有功,甚苦兵事。服绣袷绮衣,长襦、锦袍各一,比疏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犀毗一,绣十匹,锦二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汉文帝后二年遗匈奴书
  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当户、且渠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令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毋离,臣主相安,居无暴虐。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趋,背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欢,然其事已在前矣。书云:“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翕然更始。”朕甚嘉之!
  圣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天下莫不咸嘉使。汉与匈奴邻敌之国,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秫糵、金帛、绵絮它物,岁有数。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独朕与单于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昆弟之欢。朕闻天不颇覆,地不偏载,朕与单于皆捐细故,俱蹈大道也。坠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兀兀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跂行、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避危殆。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毋言章尼等。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不食言。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单于其察之!
  ○汉景帝后二年令二千石修职诏
  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红者也。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而能亡为非者,寡矣。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为天下先。不受献,减太官,省徭赋,欲天下务农蚕,素有畜积,以备灾害。强毋攘弱,众毋暴寡,老耆以寿终,幼孤得遂长。
  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县丞,长吏也,奸法与盗盗,甚无谓也。其令二千石各修其职,不事官职耗乱者,丞相以闻,请其罪。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卷三十六
  ○汉武帝元朔元年议不举孝廉者罪诏
  公卿大夫,所使总方略,壹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也。夫本仁祖义,褒德录贤,劝善刑暴,五帝、三王所由昌也。朕夙兴夜寐,嘉与宇内之士,臻于斯路。故旅耆老,复孝敬,选豪俊,讲文学,稽参政事,祈进民心,深诏执事,兴廉举孝,庶几成风,绍休圣绪。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行之君子,壅于上闻也。二千石官长,纪纲人伦,将何以佐朕烛幽隐,劝元元,厉蒸庶,崇乡党之训哉!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与中二千石、礼官博士,议不举者罪。
  ○汉武帝元狩二年报李广诏
  将军者,国之爪牙也。《司马法》曰:“登车不式,遭丧不服,振旅抚师,以征不服。”率三军之心,同战士之力,故怒形则千里竦,威振则万物伏。是以名声暴于夷貉,威棱儋乎邻国。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檀,以临右北平。盛秋。
  ○汉武帝元狩六年封齐王策
  惟元狩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闳为齐王。曰:呜呼!小子闳,受兹青社。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国家,封于东土,世为汉藩辅。呜呼念哉!共朕之诏,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显光,义之不图,俾君子怠。悉尔心,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厥有愆不臧,乃凶于乃国,而害于尔躬。呜呼!保国义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汉武帝封燕王策
  呜呼!小子旦,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呜呼!熏鬻氏虐老兽心,以奸巧边甿,朕命将率,徂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帅,降旗奔师,熏鬻徙域,北州以绥。悉尔心,毋作怨,毋作棐德,毋废乃备,非教土不得从征。王其戒之!
  ○汉武帝封广陵王策
  呜呼!小子胥,受兹赤社,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世为汉藩辅。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扬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正。呜呼!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毋桐好逸,毋迩宵人,惟法惟则。《书》云:“臣不作福,不作威,靡有后羞。”王其戒之!
  ○汉武帝元鼎六年敕责杨仆书
  将军之功,独有先破石门、寻陋,非有斩将骞旗之实也,乌足以骄人哉!前破番禺,捕降者以为虏,掘死人以为获,是一过也。建德吕嘉,逆罪不容于天下,将军拥精兵不穷追,超然以东越为援,是二过也。士卒暴露连岁,为朝会不置酒,将军不念其勤劳,而造佞巧;请乘传行塞,因用归家,怀银、黄,垂三组,夸乡里,是三过也。失期内顾,以道恶为解,失尊尊之序,是四过也。欲请蜀刀,问君贾几何?对日率数百;武库日出兵而阳不知,挟伪干君,是五过也。受诏不至兰池宫,明日又不对。假令将军之吏,问之不对,令之不从,其罪何如?推此心以在外,江海之间,可得信乎?今东越深入,将军能率众以掩过不?
  ○汉武帝赐严助书
  制诏会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纵横。
  ○汉武帝元封五年求贤良诏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跟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坼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汉厢帝赐燕刺王旦玺书
  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藩屏社稷。先日诸吕阴谋大逆,刘氏不绝若发,赖绛侯等诛讨贼乱,尊立孝文,以安宗庙,非以中外有人,表里相应故耶?樊、郦、曹、灌,携剑推锋,从高皇帝垦菑除害,耘锄海内,当此之时,头如蓬葆,勤苦至矣,然其赏不过封侯。今宗室子孙,曾亡暴衣露冠之劳,裂地而王之,分财而赐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今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他姓异族谋害社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逆悖之心,无忠爱之义。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乎?
  ○汉宣帝地节四年子首匿父母等勿坐诏
  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患祸,犹蒙死而存之,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孙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孙,罪殊死,皆上请廷尉以闻。
  ○汉宣帝元康二年令二千石察官属诏
  狱者,万民之命,所以禁暴止邪,养育群生也。能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则可谓文吏矣。今则不然。用法或持巧心,析律贰端,深浅不平,增辞饰非,以成其罪,奏不如实,上亦亡由知。此朕之不明,吏之不称,四方黎民,将何仰哉?二千石各察官属,勿用此人,吏务平法。或擅兴徭役,饰厨传,称过使客,越职逾法,以取名誉,譬犹践薄冰以待白日,岂不殆哉!今天下颇被疾疫之灾,朕甚愍之。其令郡国被灾甚者,毋出今年租赋。
  ○汉宣帝神爵三年益小吏禄诏
  吏不廉平,则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而奉禄薄,欲其毋侵渔百姓,难矣。其益吏百石以下奉十五。
  ○汉元帝议律令诏
  夫法令者,所以抑暴扶弱,欲其难犯而易避也。今律令烦多而不约,自典文者不能分明,而欲罗元元之不逮,斯岂刑中之意哉!其议律令可蠲除轻减者条奏,惟在便安万姓而已。
  ○汉元帝建昭四年议封甘延寿陈汤诏
  匈奴郅支单于,背畔礼义,留杀汉使者吏士,甚逆道理,朕岂忘之哉!所以优游而不征者,重动师众,劳将卒,故隐忍而未有云也。今延寿、汤睹便宜,乘时利,结城郭诸国,擅兴师矫制而征之,赖天地宗庙之灵,诛讨郅支单于,斩获其首,及阏氏、贵人、名王以下千数。虽逾义干法,内不烦一夫之役,不开府库之藏,因敌之粮,以赡军用,立功万里之外,威震百蛮,名显四海,为国除残。兵革之原息,边竟得以安,然犹不免死亡之患,罪当在于奉宪。朕甚闵之,其赦延寿、汤罪勿治,诏公卿议封焉。
  ○汉光武帝赐窦融玺书
  制诏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属国都尉:劳镇守边五郡,兵马精强,仓库有蓄,民庶殷富,外则折挫羌、胡,内则百姓蒙福。威德流闻,虚心相望,道路隔塞,邑邑何已!长史所奉书献马悉至,深知厚意。
  今益州有公孙子阳,天水有隗将军,方蜀汉相攻,权在将军,举足左右,便有轻重。以此言之,欲相厚岂有量哉?诸事具长史所见,将军所知。王者迭兴,千载一会,欲遂立桓、文,辅微国,当勉卒功业;欲三分鼎足,连衡合从,亦宜以时定。天下未并,吾与尔绝域,非相吞之国。今之议者,必有任嚣效尉佗制七郡之计,王者有分土,无分民,自适己事而已。今以黄金二百斤赐将军,便宜辄言。
  ○汉光武帝建武二十七年报臧宫诏
  《黄石公记》曰:“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仁之助也;强者,怨之归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其乐长,乐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逸政多忠臣,劳政多乱人。故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且北狄尚强,而屯田警备,传闻之事,恒多失实。诚能举天下之半,以灭大寇,岂非至愿?苟非其时,不如息人。
 
 #卷三十七
  ○司马长卿谕巴蜀檄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集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纳贡,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人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惰怠,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乡风慕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之士各五百人以奉币,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惟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议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事行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谕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咸谕陛下意。毋忽!
  ○韩退之鳄鱼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拚,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旱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々见々,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卷三十八
  ○韩退之故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汴州刺史充宣武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支度营田汴宋亳颍等州观察处置等使上柱国陇西郡开国公赠太傅董公行状
  曾祖仁琬,皇任梁州博士。祖大礼,皇赠右散骑常侍。父伯良,皇赠尚书左仆射。
  公讳晋,字混成,河中虞乡万岁里人。少以明经上第。宣皇帝居原州,公在原州,宰相以公善为文,任翰林之选闻,召见,拜秘书省校书郎,人翰林为学士,三年,出入左右,天子以为谨愿,赐绯鱼袋,累升为卫尉寺丞。出翰林,以疾辞,拜汾州司马。崔圆为扬州,诏以公为圆节度判官,摄殿中侍御史。以军事如京师朝。天子识之,拜殿中侍御史内供奉。由殿中为侍御史,人尚书省为主客员外郎,由主客为祠部郎中。
  先皇帝时,兵部侍郎李涵如回纥立可敦,诏公兼侍御史,赐紫金鱼袋,为涵判官。回纥之人来日:“唐之复土疆,取回纥力焉。约我为市,马既人,而归我贿不足,我于使人乎取之。”涵惧不敢对,视公。公与之言曰:“我之复土疆,尔信有力焉。吾非无马,而与尔为市,为赐不既多乎?尔之马岁至,吾数皮而归赀。边吏请致诘也,天子念尔有劳,故下诏禁侵犯,诸戎畏我大国之尔与也,莫敢校焉。尔之父子宁而畜马蕃者,非我谁使之?”于是其众皆环公拜。既又相率南面序拜,皆两举手曰:“不敢复有意大国。”自回纥归,拜司勋郎中,未尝言回纥之事。迁秘书少监,历太府、太常二寺亚卿,为左金吾卫将军。今上即位,以大行皇帝山陵出财赋,拜太府卿。由太府为左散骑常侍,兼御史中丞,知台事三司使,选擢才俊,有威风。始公为金吾,未尽一月,拜太府,九日,又为中丞,朝夕入议事。于是宰相请以公为华州刺史,拜华州刺史、潼关防御镇国军使。朱泚之乱,加御史大夫,诏至于上所,又拜国子祭酒,兼御史大夫,宣慰恒州。于是朱滔自范阳以回纥之师助乱,人大恐。公既至恒州,恒州即日奉诏出兵与滔战,大破走之,还至河中。
  李怀光反,上如梁州。怀光所率皆朔方兵,公知其谋与朱眦合也,患之,造怀光言曰:“公之功,天下无与敌;公之过,未有闻于人。某至上所,言公之情,上宽明,将无不赦宥焉,乃能为朱泚臣乎?彼为臣而背其君,苟得志,于公何有?且公既为太尉矣,彼虽宠公,何以加此?彼不能事君,能以臣事公乎?公能事彼,而有不能事君乎?彼知天下之怒,朝夕戮死者也,故求其同罪而与之比,公何所利焉?公之敌彼有馀力,不如明告之绝,而起兵袭取之,清官而迎天子,庶人服而请罪有司,虽有大过,犹将揜焉,如公则谁敢议?”语已,怀光拜曰:“天赐公活怀光之命。”喜且泣,公亦泣。则又语其将卒,如语怀光者,将卒呼曰:“天赐公活吾三军之命。”拜且泣,公亦泣。故怀光卒不与朱溉。当是时,怀光几不反。公气仁,语若不能出口;及当事,乃更疏亮捷给。其词忠,其容貌温然,故有言于人,无不信。
  明年,上复京师,拜左金吾卫大将军;由大金吾为尚书左丞,又为太常卿;由太常拜门下侍郎平章事。在宰相位凡五年,所奏于上前者,皆二帝三王之道,由秦、汉以降,未尝言。退归,未尝言所言于上者于人。子弟有私问者,公曰:“宰相所职系天下,天下安危,宰相之能与否可见。欲知宰相之能与否,如此视之其可。凡所谋议于上前者,不足道也。”故其事卒不闻。以疾病辞于上前者不记,退以表辞者八,方许之,拜礼部尚书。制曰:“事上尽大臣之节。”又曰:“一心奉公。”于是天下知公之有言于上也。初,公为宰相时,五月朔,会朝,天子在位,公卿百执事在廷,侍中赞,百僚贺,中书侍郎平章事窦参摄中书令,当传诏,疾作,不能事。凡将大朝会,当事者既受命,皆先日习仪。于时未有诏,公卿相顾。公逡巡进,北面言曰:“摄中书令臣某,病不能事,臣请代某事。”于是南面宣致诏词。事已,复位,进退甚详。
  为礼部四年,拜兵部尚书,人谢,上语问日晏。复有入谢者,上喜曰:“董某疾且损矣。”出语人曰:“董公且复相。”既二日,拜东都留守,判东都尚书省事,充东都畿汝州都防御使,兼御史大夫,仍为兵部尚书。由留守未尽五月,拜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支度、营田、汴、宋、亳、颍等州观察处置等使。
  汴州自大历来多兵事。刘玄佐益其师至十万,玄佐死,子士宁代之,畋游无度,其将李万荣,乘其畋也逐之。万荣为节度一年,其将韩惟清、张彦林作乱,求杀万荣不克。三年,万荣病风,昏不知事,其子乃复欲为士宁之故,监军使俱文珍与其将邓惟恭执之,归京师,而万荣死。诏未至,惟恭权军事。公既受命,遂行,刘宗经、韦弘景、韩愈实从,不以兵卫。及郑州,逆者不至,郑州人为公惧,或劝公止以待。有自汴州出者,言于公曰:“不可人。”公不对,遂行,宿圃田。明日,食中牟,逆者至,宿八角。明日,惟恭及诸将至,遂逆以入。及郛,三军缘道欢声,庶人壮者呼,老者泣,妇人啼,遂入以居。初,玄佐死,吴凑代之,及巩闻乱归,土宁、万荣皆自为而后命,军士将以为常,故惟恭亦有志。以公之速也,不及谋,遂出逆。既而私其人,观公之所为以告,曰:“公无为。”惟恭喜,知公之无害己也,委心焉。进见公者,退皆曰“公仁人也”,闻公言者,皆曰“公仁人也”,环以相告,故大和。初,玄佐遇军士厚,士宁惧,复加厚焉。至万荣,如士宁志;及韩、张乱,又加厚以怀之;至于惟恭,海加厚焉。故士卒骄不能御,则置腹心之士,幕于公庭庑下,挟弓执剑以须,日出而人,前者去,日人而出后者至。寒暑时至,则加劳赐酒肉。公至之明日,皆罢之。贞元十二年七月也。
  八月,上命汝州刺史陆长源为御史大夫、行军司马,杨凝自左司郎中为检校吏部郎中、观察判官,杜伦自前殿中侍御史为检校工部员外郎、节度判官,孟叔度自殿中侍御史为检校金部员外郎、专度营田判官。职事修,人俗化,嘉禾生,白鹊集,苍乌来巢,嘉瓜同蒂联实。四方至者,归以告其帅,小大威怀。有所疑,辄使来问;右交恶者,公与平之。累请朝,不许;及有疾,又请之,且曰:“人心易动,军旅多虞,及臣之生,计不先定,至于他日,事或难期。”犹不许。十五年二月三日,薨于位。上三日罢朝,赠太傅,使吏部员外郎杨於陵来祭,吊其子,赠布帛米有加。公之将薨也,命其子三日敛既敛而行,于行之四日,汴州乱。故君子以公为知人。公之薨也汴州人歌之曰:“浊流洋洋,有辟其郛;阗道欢呼,公来之初;今公夕归,公在丧车。”又歌曰:“公既来止,东人以完;今公殁矣,人谁与安!”
  始公为华州,亦有惠爱,人思之。公居处恭,无妾媵,不饮酒不谄笑,好恶无所偏,与友人交,泊如也。未尝言兵,有问者,曰:“吾志于教化。”享年七十六。阶累升为金紫光禄大夫,勋累升为上柱国,爵累升为陇西郡开国公。娶南阳张氏夫人,后娶京兆韦氏夫人,皆先公终。四子:全道、溪、全素、澥。全道、全素,皆上所赐名。全道为秘书省著作郎,溪为秘书省秘书郎,全素为大理评事,澥为太常寺太祝,皆善士,有学行。谨具历官行事状,伏请牒考功,并牒太常,议所谥;牒史馆,请垂编录。谨状。
  ○韩退之圬者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嘻!吾操镘以人贵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而怠其事,而得天殃者耶?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耶?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耶?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耶?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耶?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耶?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柳子厚种树郭橐驼传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石。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耳。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焉。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缲尔绪,蚤织尔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苏子瞻方山子传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乌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与!
  ○王介甫兵部知制诰谢公行状
  公讳绛,字希深,其先陈郡阳夏人。以试秘书省校书郎起家,中进士甲科,守太常寺奉礼郎,七迁至尚书兵部员外郎以卒。尝知汝之颍阴县,检理秘书,直集贤院,通判常州、河南府,为开封府三司度支判官,与修真宗史,知制诰,判吏部流内铨,最后以请知邓州,遂葬于邓,年四十六,其卒以宝元二年。
  公以文章贵朝廷,藏于家凡八十卷。其制诰,世所谓常、杨、元、白,不足多也。而又有政事材,遇事尤剧,尤若简而有馀。所至,辄大兴学舍。庄懿、明肃太后起二陵于河南,不取一物于民而足,皆公力也。后河南闻公丧,有出涕者,诸生至今祠公像于学。邓州有僧某,诱民男女数百人,以昏夜聚为妖,积六七年不发。公至,立杀其首,弛其馀不问。又欲破美阳堰,废职田,复召信臣故渠,以水与民而罢其岁役。以卒故,不就。于吏部所施置,为后法。
  其在朝,大事或谏,小事或以其职言。郭皇后失位,称《诗·白华》以讽,争者贬,公又救之。尝上书论四民失业;献《大宝箴》;议昭武皇帝不宜配上帝;请罢内作诸奇巧;因灾异,推天所以谴告之意;言时政,又论方士不宜人宫,请追所赐诏;又以为诏令不宜偏出数易,请由中书、密院然后下。其所尝言甚众,不可悉数。及知制诰,自以其近臣,上一有所不闻,其责今豫我,愈慷慨,欲以论谏为己事。故其葬也,庐陵欧阳公铭其墓,尤叹其不寿,用不极其材云。卒之日,欧阳公人哭其室,椸无新衣;出视其家,库无馀财。盖食者数十人,三从孤弟侄皆在,而治衣栉才二婢。平居宽然,貌不自持,至其敢言自守,矫然壮者也。
  谢氏,本姓任,自受氏至汉、魏,无显者,而盛于晋、宋之间。至公再世有名爵于朝,而四人皆以材称于世。先人与公,皆祥符八年进士,而公子景初等,以历官行事来日:“愿有述也,将献之太史。”谨撰次如右。谨状。
 
 #卷三十九
  ○归熙甫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状
  曾祖茂。祖聪,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赠承德郎、吏部验封司主事,再赠奉政大夫、吏部验封司郎中,三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公讳宪卿,字廉甫。世居苏州昆山之罗巷村,以耕农为业,通议始人居县城。独生公一子,令从博士学。山阴萧御史鸣凤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贵,吾无事阅其卷矣。”先辈吴中英有知人鉴,每称之以为瑚琏之器。公雅自修饬,好交名俊,视庸辈不屑也。
  举应天乡试,试礼部,不第。丁通议忧。服阕,再试中式,赐进士出身。明年,选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历迁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怀其恩。居九年,冢宰鄞闻公、奉新宋公,皆当世名卿,咸赏识之。升江西布政司左参议。江右田土不相悬,而税人多寡殊绝。如南昌、新建二县,仅百里,多山湖,税粮十六万。广信县六,赣州县十,粮皆六万。南安四县,粮二万。三郡二十县之粮,不及两县。巡抚傅都御史议均之。公在粮储道为法均派折衷,最为简易。盖国初以次削平僭伪,田赋往往因其旧贯。论者谓苏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吴赋十倍淮阴;松江二县,粮与畿内八府百十七县埒,其不均如此。吴郡异时尝均田,而均止于一郡,且破坏两税,阴有增羡,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升山东按察司副使,兵备临清。先是,虏薄京城,又数声言从井陉口人掠临清。临清绾漕道,商贾所凑,人情框惧,公处之宴然。或为公地,欲移任。公曰:“讵至于此?”境上屯兵数万,调度有方,虏亦竟不至。师尚诏反河南,至五河,兵败散,独与数骑走莘县,擒获之。在镇三年,商民称其简静。瓯宁李尚书自吏部罢还,所过颇懈慢。公劳送,礼有加。李公甚喜,叹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识其人。”会召还,即日荐升湖广布政司右参政。景王封在汉东,未之国,诏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棱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寻擢巡抚湖广、右佥都御史。奏水灾,乞蠲贷,亲行鄂渚、云梦间拊循之。东南用兵御日本,军府檄至,调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镇溪、大剌土兵三万二千,所过牢廪无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调,且无益,徒縻粮廪。其后土兵还,辄掠内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阅,悉送归乡里。显陵大水,冲坏二红门黄河便桥,而故邸龙飞、庆云宫殿多隳挠,奏加修理,建立元祐宫碑亭。是时奉天殿灾,敕命大臣开府江陵,总督湖广、川贵,采办大木。工部刘侍郎方受命,以忧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庙,而西苑穆清之居,岁有兴造,颇写蜀、荆之材。公至,则近水无复峻干,乃行巴、庸、僰道,转荆、岳,至东南川,往来督责,钩之荒裔中,于是万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宫,旧制瑰瑰,于永乐金柱,围长终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张国珍、李佑,副使张正和、卢孝达,各该守巡。参政游震得、副使周镐、佥事于锦,先后深人永顺、卯峒、梭梭江;参政徐霈、佥事崔都人容美;副使黄宗器人施州、金峒;参政靳学颜人永宁、迤东、兰州、儒溪;副使刘斯洁人黎州、天全、建昌;董策人乌蒙;参政缪文龙人播州、真州、酉阳;佥事吴仲礼入永宁、迤西、落洪、班鸠井、镇雄;程嗣功人龙州;参政张定人铜仁、省溪;参议王重光人赤水、猴峒;佥事顾炳人思南、潮底;汪集人永宁、顺崖;而湖广巡抚、右佥都御史赵炳然、巡按御史吴百朋,各先后亲历荆、岳、辰、常;四川巡抚、右副都御史黄光昇,历叙、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历邛、雅;贵州巡抚、右副都御史高翀,历思、石、镇、黎;巡按御史朱贤,历永宁、赤水;臣自趋涪州,六月,上泸、叙。而巨材所生,必于深林穷壑、崇冈绝箐、人迹不到之地,经数百年而后至合抱,又鲜不空灌。昔尚书宋礼及近时尚书樊继祖、侍郎潘鉴,采得逾寻丈者数株而已。今三省见采丈围以上楠衫二千馀,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视前亦已超绝矣。第所派长巨非常,故围圆难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遍,今则深入穷搜,知不可得,而先年营建,亦必别有所处。伏望皇上敕下该部计议,量材取用,庶臣等专心采办,而大工早集矣。”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后木亦益出,自江、淮至于京师,箔筏相接。而天子犹以皇祖时殿灾,后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载,欲待得巨材。故建殿未有期,而西工骤兴,漕下之木,多取以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无有休息期。大臣以为言,天子亦自怜之,将作大匠又能规削胶附,极般、尔之巧,而见材度已足用。公恳乞兴工罢采,以休荆、蜀民,使者相望于道,词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从之,考卜、兴工有日矣。其后漕数比先所下多有奇羡,凡得木一万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于三巡抚,下至小官,莫不录其劳。今不载,独载其所奏两司涉历采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镇雄、乌蒙之木,龙州、蔺州之木;湖广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顺、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购木于九嶷,荆南购木于陕西阶州,武昌、汉阳、黄州购木于施州、永顺;贵州则于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宁、顺崖,其南出云南金沙江云。”大抵荆、楚虽广,山木少,采伐险远,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坡乱滩,迂回千里。贵阳穷险,山岭深峭,由川辰大河以达城陵矶。蜀山悬隔千里,排岩批谷,滩急漩险,经时历月,始达会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笼,与虺蛇虎豹错行。万人邪许,摧轧崩崒,鸟兽哀鸣,震天岌地。盖出人百蛮之中,穷南纪之地,其艰如此,故附著之,俾后有考焉。昔称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陇西多材木,故丛台、阿房、建章、朝阳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营汴新宫,采青峰山巨木,犹以为汉、唐之所不能致。公乃获之山童木遁之时,发天地之藏,助成国家亿万年之丕图,其勤至矣。
  是岁冬,征还内台。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请告。病益侵,乞还乡。天子许之。行至东平安山驿而薨,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馀年,未尝一日居家。山东获贼,湖广营建,东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绮之赐。而提督采运之擢,旨从中下,盖上所自简也。祖、考、妣,皆受诰赠。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养,世以为荣。公事太淑人孝谨,每巡行,日遣人问安;还,辄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请者数,太淑人不得已,为之进羞膳。平生未尝言人过,其所敬爱,与之甚亲;至其所不屑,然亦无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迟至,公问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无马骑。故事:台所使吏,廪食与马,为荆州夺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复问。周太仆还自滇南,公不出候,盖不知也。周,公乡里前辈,以礼相责诮,公置酒仲宣楼,深自逊谢而已。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鲜好,及贵,益称其志。至京师,大学士严公迎谓之曰:“公不独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仪朝廷矣。”所居官,廉洁不苛。采办银无虑数百万,先时堆积堂中,公绝不使人台门,第贮荆州府。募召商胡,尝购过当,人皆怀之。故总督三年,地穷边裔,而民、虏不惊,以是为难。是岁,奉天殿文武楼告成,上制名曰皇极殿,门曰皇极门;而西宫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叙任事者之劳绩,而公不逮矣。
  娶顾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国子生;延节、延芳、延英、延实,县学生。女四:适孟绍颜、管梦周、王世训;其一尚幼。孙男七:世彦,官生;世良、世显、世达;馀未名。孙女六。
  余与公少相知,诸子来请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遗文字,参以所见闻,稍加论次,上之史馆。谨状。
  ○归熙甫归氏二孝子传
  归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贱,独其宗亲邻里知之,于是思以广其传焉。
  孝子讳钺,字汝威。早丧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爱。父提孝子,辄索大杖与之,曰:“毋徒手,伤乃力也。”家贫,食不足以赡。炊将熟,即諓々罪过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饱食。孝子数困,匍匐道中。比归,父母相与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贼耳。”又复杖之,屡濒于死。方孝子依依户外,欲人不敢,俯首窃泪下,邻里莫不怜也。父卒,母独与其子居,孝子摈不见。因贩盐市中,时私其弟,问母饮食,致甘鲜焉。正德庚午,大饥,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内自惭,终感孝子诚恳,从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已有饥色。弟寻死,终身怡然。孝子少饥饿,面黄而体瘠小,族人呼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钺无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终不言其后母事也。
  绣,字华伯,孝子之族子,亦贩盐以养母。已又坐市舍中卖麻,与弟纹、纬友爱无间。纬以事坐系,华伯力为营救。纬又不自检,犯者数四。华伯所转卖者,计常终岁无他故,才给蔬食,一经吏卒过门辄耗,终始无愠容。华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袭,令兄弟均平。曰:“二叔无室,岂可使君独被完洁耶?”叔某亡,妻有遗子,抚爱之如己出。然华伯,人见之以为市人也。
  赞曰:二孝子出没市贩之间,生平不识《诗》、《书》,而能以纯懿之行,自饬于无人之地,遭罹屯变,无恒产以自润而不困折,斯亦难矣!华伯夫妇如鼓瑟,汝威卒变顽嚚,考其终,皆有以自达。由是言之,士之独行而忧寡和者,视此可愧也!
  ○归熙甫筠溪翁传
  余居安亭,一日有来告云:“北五六里溪上,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间。日吟哦,数童子侍侧,足未尝出户外。”余往省之。见翁颀然皙白,延余坐,瀹茗以进。举架上书,悉以相赠,殆数百卷。余谢而还,久之遂不相闻。然余逢人辄问筠溪翁所在。有见之者,皆云:“翁无恙。”每展所予书,未尝不思翁也。今年春,张西卿从江上来,言翁居南懈浦,年已七十,神气益清,编摩殆不去手。侍婢生子,方呱呱。西卿状翁貌,如余十年前所见加少,亦异矣哉!
  噫!余见翁时岁暮,天风僚栗,野草枯黄。日时晡,余循去径还,家妪、儿子以远客至,具酒,见余挟书还,则皆喜。一二年,妻、儿皆亡。而翁与余别,每劳人问死生。余虽不见翁,而独念翁常在宇宙间,视吾家之溘然而尽者,翁殆如千岁人。昔东坡先生为《方山子传》,其事多奇。余以为古之得道者,常游行人间,不必有异,而人自不之见。若筠溪翁,固在吴淞烟水间,岂方山子之谓哉!或曰:“筠溪翁非神仙家者流。”抑岩处之高士也与?
  ○归熙甫陶节妇传
  陶节妇方氏,昆山人陶子舸之妻。归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妇悲哀欲自经。或责以姑在,因俯默久之,遂不复言死,而事姑日谨。姑亦寡居,同处一室,夜则同衾而寝,姑、妇相怜甚,然欲死其夫,不能一日忘也。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湾,术者言其不利。妇曰:“清水名美,何为不可以葬?”时夫弟之西山买石,议独为子舸穴。妇即自买砖穴其旁。
  已而姑病,痢六十馀日,昼夜不去侧。时尚秋暑,秽不可,闻,常取中裙、厕窬自浣洒之,家人有顾而吐。妇曰:“果臭耶?吾日在侧,诚不自觉。”然闻病人溺臭可得生,因自喜。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殓毕。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于是诸妇在丧次,子舫妻言:“姑亡,不知所以为身计。”妇曰:“吾与若,易处耳。独小婶共叔主祭,持陶氏门户,岁月遥遥不可知,此可念也。”因相向悲泣,顷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井,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随行,至舍西,绐婢还,自投水。水浅,乍沉乍浮,月明中,婢从草间望见之。既死,家人得其尸,以面没水,色如生,两手持茭根,牢甚不可解。
  妇年十八嫁子舸,十九丧夫。事姑九年,而与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湾,在县南千墩浦上。
  赞曰:妇以从夫为义,假令节妇遂从子舸死,而世犹将贤之。独濡忍以俟其母之终,其诚孝概之于古人,何愧哉!初,妇父玉岗为蕲水令,将之官,时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归焉。人特以妇为不幸,卒其所成,为门户之光,岂非所谓吉祥者耶?
  ○归熙甫王烈妇传
  王烈妇陆氏,其夫王土,家昆山之西盆渎村。昆故有薛烈妇、彭节妇,尝居其地。舍旁今有薛冢焉。百六十年间,三烈妇相望也。自烈妇人王土门,其墓园枯竹更青,三年三生芝,皆双茎。比四年,芝已不生,而烈妇死。世谓芝为瑞草,芝之应恒于贵富、寿考、康宁,而于烈妇以死,是可以观天道也已。
  时王土病且死,自怜贫无子,难为其妇计。烈妇指心以誓。土目瞑,为绝水浆,家人作糜强进之。烈妇不得已一举,辄颦蹙曰:“视吾如此,能食否?”俯视地,喀喀吐出。每涕泣呼天,欲与俱去。家人颇目属私语,然谓新死悲甚,不深疑。更八日,其舅他出,家无人。诸妇女在灶下,烈妇焚楮作礼,俯首窃泪下,暗然向夫语。见漆工涂棺,曰:“善为之。”徐步人房,闻阖户声,缢死矣。麻葛重袭,面土尸也。
  归子曰:王土之祖父,旧为吾家比邻,世通游好。予髫年从师,土亦来,长与案等耳。不谓其后乃有贤妇,异哉!一女子感慨自决,精通于鬼神。其舅云:“新妇,故淑婉仁孝人也。”嗟乎!是固然无疑。然予不暇论,论其大者。
  ○归熙甫韦节妇传
  韦节妇,九江德化人。姓许氏,为同县韦起妻。节妇归韦氏八年,夫死。生子甫八月,父母怜之,意欲令改适。然见其悲哀,终不敢言也。夫亡后,有所遗资,复失之。贫甚,几无以自存,而节操愈厉。尤善哭其夫,哭必极哀。盖二十馀年,其哭如初丧之日。以故年四十而衰,发尽白,口中无齿,如七十馀岁人。
  初,所生八月儿,多病,死者数矣。节妇谓其姑曰:“儿病如此,奈何?吾所以不死,乃以此儿。今如是,悔不从死。”因仰天呼曰:“天乎!不能为韦氏延此一息乎?”儿不食,即节妇亦不食,岁岁如是。至六七岁犹病,后乃得无恙。既长,教之学,名曰必荣。已而为郡学弟子员,始有廪米之养。自未人郡学,无廪米之养,非纺绩不给食也。议者以谓节妇之所处,视他妇人守节者,艰难盖百倍之。至于终身而毁,其诚盖出于天性,尤所难者。节妇既没,必荣以贡廷试,选为苏州嘉定学官。
  赞曰:予尝从韦先生游,问洞庭、彭蠡江水所汇处,及庐山白鹿洞,想见昔贤之遗迹。而后乃闻韦夫人之节。然先生恂恂儒者,其夫人之教耶?
  ○归熙甫先妣事略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句々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人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疴,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方灵皋白云先生传
  张怡,字瑶星,初名鹿徵。上元人也。父可大,明季总兵登、莱。会毛文龙将卒反,诱执巡抚孙元化,可大死之。事闻,怡以诸生授锦衣卫千户。甲申,流贼陷京师。遇贼将,不屈,械系将肆掠,其党或义而逸之。久之,始归故里。其妻已前死,独身寄摄山僧舍,不入城市,乡人称白云先生。
  当是时,三楚、吴、越耆旧,多立名义,以文术相高。惟吴中徐昭发、宣城沈眉生,躬耕穷乡,虽贤士大夫不得一见其面,然尚有楮墨流传人间。先生则躬樵汲,口不言诗书,学士词人,无所求取。四方冠盖往来,日至兹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先君子与余处士公佩,岁时问起居,人其室,架上书数十百卷,皆所著经说及论述史事。请贰之,弗许,曰:“吾以尽吾年耳。已市二瓮,下棺则并藏焉。”
  卒年八十有八。平生亲故,夙市良材,为具棺椁。疾将革,闻而泣曰:“昔先将军致命危城,无亲属视含殓。虽改葬,亲身之椑弗能易也。吾忍乎厂顾视从孙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时先君子适归皖桐,反则已渴葬矣。
  或曰:“书已人圹。”或曰:“经说有贰,尚存其家。”乾隆三年,诏修三礼,求遗书。其从孙某,以书诣郡。太守命学官集诸生缮写,久之未就。先生之书,余心向之,而惧其无传也久矣。幸其家人自出之,而终不得一寓目焉。故并著于篇,俾乡之后进有所感发,守藏而传布之;毋使遂沉没也。
  ○方灵皋二贞妇传
  康熙乙亥,余客涿州。馆于滕氏,见僮某,独自异于群奴,怪之。主人曰:“其母方氏,歙人也。美姿容,自入吾家,即涕泣请于主妇;曰:‘某良家子,不幸夫无藉,凡役之贱且劳者,不敢避也。但使与男子杂居同役,则不能一日以生。’会孺子疾,使在视,兼旬睫不交。所养孺子凡六人。忠勤如始至。自其夫自鬻,即誓不与同寝处;而夫死,疏食终其身。家人重其义,故于其子亦体貌焉。”
  戊戌秋;天津朱乾御言:“里中节妇任氏,年十七,归符锺奇。逾岁,而锺奇死。姑杨氏,故孀也;阅六月,又死。时任氏仅遗腹一女子,而锺奇弟妹四人皆孩提。任氏保抱携持,为之母,为之师,又以其间修业而息之。凡二十年,各授室有家,而节妇死。族姻皆曰:‘亡者而有知也,杨氏可无怼于其死,锺奇可无憾于其亲矣。”’
  夫嫠之苦身以勤家,多为其子也。自有任氏,而承夫之义始备焉。妇人委身于夫,而方氏非生绝其夫,不能守其身以庇其子。是皆遭事之变,而曲得其时义,虽圣贤处此,其道亦无以加焉者也。凡士之安常履顺,而自检其身,与所以施于家者,其事未若二妇人之艰难也。而乃苟于自恕,非所谓失其本心者与?
  ○刘才甫樵髯传
  樵髯翁,姓程氏,名骏,世居桐城县之西鄙。性疏放,无文饰,而多髭须,因自号曰樵髯云。
  少读书,聪颖拔出凡辈。于艺术匠巧嬉游之事,靡不涉猎,然皆不肯穷竟其学,曰:“吾以自娱而已。”尤嗜弈棋,常与里人弈。翁不任苦思,里人或注局凝神,翁辄颦蹙曰:“我等岂真知弈者,聊用为戏耳。”乃复效小儿辈强为解事。时时为人治病,亦不用以为意。诸富家尝与往来者病作,欲得翁诊视,使僮奴候之,翁方据棋局,哓哓然,竟不往也。
  翁季父官建宁,翁随至建宁官廨,得以恣情山水,其言武夷九曲幽绝可爱,令人遗弃世事,欲往游焉。
  刘子曰:余寓居张氏勺园中,翁亦以医至。余久与翁处,识其性情。翁见余为文,亟求余书其名氏,以传于无穷。余悲之,而作《樵髯传》。
  ○刘才甫胡孝子传
  孝子胡其爱者,桐城人也。生不识《诗》、《书》,时时为人力佣,而以其佣之直奉母。母中岁遘罢癃之疾,长卧床褥,而孝子常左右之无违。自卧起以至饮食溲便,皆孝子躬自扶抱,一身而百役,靡不为也。
  孝子家无升斗之储,每晨起,为母盥沐,烹饪进朝馔,乃敢出佣。其佣地稍远,不及炊,则出勺米付邻媪,而叩首以祈其代爨。媪辞叩,则行数里外,遥致其拜焉。至夜必归,归则取母中裙秽污自浣涤之。孝子衣履皆敝垢,而时致鲜肥供母。其在与佣者之家,遇肉食,即不食,而请归以遗其母。同列见其然,而分以饷之,辄不受。平生无所取于人,有与之者必报。母又喜出观游,村邻有伶优之剧,孝子每负母以趋,为藉草安坐,候至夜分人散,乃复负而还。时其和霁,母欲往宗亲里党之家,亦如之。孝子以生业之微,遂不娶,惟单独一人,竭力以养终其身。
  母陈氏,以雍正八年病,至乾隆二十七年,乃以天年终。盖前后三十馀年,而孝子奉之如一日也。母既没,负土成坟,即坟傍,挂片席而居,凄伤成疾,逾年癸未,孝子胡其爱卒。
  赞曰:今之士大夫,游宦数千里外,父母没于家,而不知其时日。岂意乡里佣雇之间,怀笃行深爱之德,有不忍一夕离其亲宿于外如胡君者哉!胡君,字汝彩,父曰志贤。
  又同里有潘元生者,人自外,而其家方火,其母闭在火中。元生奋身入火,取其母以出,头面皆灼烂。此亦人之至情无足异。然愚夫或怯懦不进,则抱终身之痛无及矣。勇如元生,盖亦有足多者,余故为附著之。
  ○刘才甫章大家行略
  先大父侧室,姓章氏,明崇祯丙子十一月二十七日生。年十八来归。逾年,生女子一人,不育。又十馀年,而大父卒。先大母钱氏,大母早岁无子,大父因娶章大家。三年,大母生吾父,而章大家卒无出。大家生寒族,年少,又无出。及大父卒,家人趣之使行,大家则慷慨号恸不食。时吾父才八岁,童然在侧。大家挽吾父跪大母前,泣曰:“妾即去,如此小弱何!”大母曰:“若能志夫子之志,亦吾所荷也。”于是与大母同处四十馀年,年八十一而卒。大家事大母尽礼,大母亦善遇之,终身无间言。
  櫆幼时,犹及事大母。值清夜,大母倚帘帷坐,櫆侍在侧,大母念往事,忽泪落。櫆见大母垂泪,问何故,大母叹曰:“予不幸,汝祖中道弃予。汝祖没时,汝父才八岁。”回首见章大家在室,因指谓櫆曰:“汝父幼孤,以养以诲,俾至成人,以得有今日,章大家之力为多。汝年及长,则必无忘章大家。”櫆时虽稚昧,见言之哀,亦知从旁泣。
  大家自大父卒,遂丧明,目虽无见,而操作不辍。櫆七岁,与伯兄、仲兄从塾师在外庭读书。每隆冬,阴风积雪,或夜分始归。僮奴皆睡去,独大家煨炉火以待。闻叩门,即应声策杖扶壁行,启门,且执手问曰:“若书熟否?先生曾扑责否?”即应以书熟,未曾扑责,乃喜。
  大家垂白,吾家益贫,衣食不足以养,而大家之晚节更苦。呜呼!其可痛也夫!
  ○韩退之毛颖传(附)
  毛颖者,中山人也。其先明际,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为十二神。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已而果然。明际八世孙兔,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窃姮娥,骑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隐不仕云。居东郭者曰魏,狡而善走,与韩卢争能,卢不及。卢怒,与宋鹊谋而杀之,醢其家。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鬒,八窍而趺居;独取其髦,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市井货钱注记,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
  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虽宫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乃罢。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
  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谢。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日:“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君中书,君今不中书耶?;’对曰:“臣所谓尽心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战国时,有毛公、毛遂。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卷四十
  ○秦始皇二十八年泰山刻石文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秦始皇琅邪台立石刻文
  维二十六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俗,陵水经地。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当,莫不如画。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细大尽力,莫敢怠荒。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维秦王兼有天下,立名为皇帝,乃抚东土,至于琅邪。列侯武城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从,与议于海上。曰: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秦始皇二十九年之罘刻石文
  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阳和方起。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从臣嘉观,原念休烈,追诵本始。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著纲纪。外教诸侯,光施文惠,明以义理。六国回辟,贪戾无厌,虐杀不已。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义诛信行,威蝉旁达,莫不宾服。烹灭强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极。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大矣哉!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秦始皇东观刻石文
  维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览省远方。逮于海隅,遂登之罘,昭临朝阳。观望广丽,从臣咸念,原道至明。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强。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禽灭六王。阐并天下,灾害绝息,永偃戎兵。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作立大义,昭设备器,咸有章旗。职臣遵分,各知所行,事无嫌疑。黔首改化,远迩同度,临古绝尤。常职既定,后嗣循业,长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诵圣烈,请刻之罘。
  ○秦始皇三十二年刻碣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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