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女郎
第一章
赫邱里·白罗坐在早餐桌上。右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他一直嗜好甜食,就着这杯热巧克力喝的是一块小甜面包,配巧克最好吃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跑了几家铺子才买了来的;是一家丹麦点心店,可绝对比附近那家号称法国面包房要好不知多少倍,那家根本是唬人的。
他总算解了馋,肚子是惬意多了。他心中也是很安逸,或许太平静了一点。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文学巨着”,是一部评析侦探小说大师的写作。他大胆苛刻地评论了爱伦坡,指责了威基·柯林斯传奇作品中缺乏方法与条理,将两位无藉藉名的美国作家捧上了天;另外,以不同方式对该褒的予以应有的赞美,该贬的也绝不留情。他看了全书付印,也检看了大样,除了一大堆不可胜数的误植之外,大体上他觉得很不错。他从自己这项文学成就上获致了不少乐趣,也很喜欢阅读手边必须要看的大批读物,怒气难消地将一本滥书扔在地板上(当然总忘不了起身再捡了起来,端端正正地丢进字纸篓里),他也能自得其乐;至于偶尔读了一本令他满意的书,他那份频频点头的快意,更是不在话下了。
如今?绞了一阵脑汁之后,他已经享受完了一番必要且称心的松懈。但是,人总不能老闲着,得着手下一步的工作呀。可惜,他又不知道下一步该作什么事。再写一本文学方面的着作?不必。一件事只要做得好,大可不必再碰,这是他的座右铭。说穿了,他此刻实在是闲得无聊。这类耗费心智的消遣他已经沉湎了太久,做得也太多了。再说,也已经使他感染了坏习惯,让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闷人!他摇了摇头,又喝了口热巧克力。
房门打开,他训练有素的仆人乔治进来了,他的神情异样且带着些歉意。他咳嗽了一声,吞吞吐吐地说:“一位——”他顿了一下,又说:“一位年轻的小姐要见您。”
白罗不解且稍带愠色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时辰我是不见客的。”他责难地说。
“我知道,先生。”乔治应和着说。
主仆之间交换了一次眼神。他们之间偶尔在沟通上存在着些困难。果若获得某种反应、暗示甚或刻意选择的字眼,只要主人的问话切题,乔治是会提醒主人也许有些不寻常的事会诱发出来的。此刻,白罗正在沉思最切题的问话。
“这位小姐长得很漂亮吗?”他很谨慎地问道。
“依我看,并不,不过,先生,这与我的品鉴力并无关系。”
白罗推敲了一下他的回答,他记起了乔治在说“年轻小姐”这个字眼之前的犹豫。乔治很精于世故。他并不清楚这位造访者的身份,但却体谅了她的苦衷。
“你认为她是个年轻小姐,而不是——这么说吧,一个年轻人?”
“我想是的,当然,在这年头确是不太容易分得清楚的。”乔治由衷遗憾地答道。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见我呢?”
“她说——”乔治无可奈何代致歉意地说:“她要跟您讨教她可能杀了人的事。”
赫邱里·白罗瞪大了眼睛,眉毛也扬了起来。“可能杀了人?她自己不知道吗?”
“她是这样说的,先生。”
“不成体统,不过,说不定倒会蛮有趣的。”白罗说。
“也许,这是个恶作剧,先生。”乔治有些犹豫地说。
“我想,任何事都是可能的,”白罗让了一步说:“不过,这的确有点——”他端起了杯子,又说:“五分钟之后带她来见我。”
“是,先生。”乔治说着退了出去。
白罗喝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将杯子推往一边,立起身来。他走向壁炉,在上方墙壁上悬挂的镜子前理了理胡子。自觉满意之后,回身坐入自己的椅子上等候这位访客的到来,他不知道自己就要看到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心中盼望也许这人至少接近他本人对女性吸引力的评估。“忧伤的美人”这人常用的字眼涌上了他的心头。当乔治带着这名访客回到屋里时,他失望了;他心中摇着头叹了一口气。这位客人绝不是个美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哀伤,顶多带着些迷茫的味道。
“真是!”白罗厌烦地想道:“这种女孩子!连把自己弄得像样子些都不屑吗?化点妆,穿得漂亮些,找个手艺好的美容师把头发做做,那她看起来也许还过得去。可是这副德性!”
这名访客是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女郎。一头疏疏零零说不出颜色的长发散落在她的肩上。她那对空旷无神的大眼是青蓝色的。她的一身穿着大概是她这一代最中意的。黑色高筒皮靴,不很干净的白色网状毛袜,一件单薄的裙子,一件又松又长的套头厚毛衣,凡是白罗这种年纪与这一辈的人,大概都会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把这个女孩扔进澡盆里,在街上走过时,他也常有这同样的反应,到处都是跟她一模一样的这种女孩,都是一身的脏相,然而——这个女的却又两样——这个女孩看起来确像淹进水里才被人拉起来不久的样子。这类女孩子,他想起来了,也许并不是真脏,她们只是处心积虑百般辛苦地要作出肮脏的模样。
他以一贯的礼貌站起身来,与她握了手,拉了把椅子给她。
“你要见我,小姐?请坐,请。”
“呃,”女郎稍带喘息地说。她瞪住了他。
“怎么?”白罗说。
她迟疑了半晌。“我想,我——还是站着好了。”她那对大眼睛仍是充满疑虑地瞪着。
“随你的意吧,”白罗坐下看着她。他在等候。女郎挪了挪脚步,她从自己的脚往上看,然后又盯住了白罗。
“你,你是赫邱里·白罗。”
“正是。有何事可以效劳吗?”
“呃,这个,很难。我是说——”
白罗觉得她或许需要人助她一臂之力,就提她一句说:
“我的男仆告诉我说你要跟我谈谈,因为你认为你‘可能杀了人’,对不对?”
女郎点了点头。“对的。”
“当然这种事体是不该有什么怀疑在内的。你自己应该晓得是否杀过人。”
“可是,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我的意思是——”
“别这样,”白罗和蔼地说:“坐下来,松松身子。跟我说说看。”
“我想我还是不要——噢,老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你知道,这实在太困难了。我——我想还是算了吧。我绝不是故意无礼,但是——呃,我想我最好走吧。”
“不要这样子,拿出点勇气来。”
“不,我没法子。我以为我来可以——可以请教你,请教你我该怎么办——可是,我不能,你看,实在太困难,因为——”
“因为什么?”
“我真抱歉,我实在不愿意这样不礼貌,可是——”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白罗,又避开了他的视线,突然她脱口而出:“你太老了,没人跟我说过你会这么老。我绝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可是的确,你是太老了嘛!我真太对不起了。”
她蓦地转身,像只灯火旁受惊的飞蛾,冲出了屋门。
白罗嘴张得大大地,听见前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冒出了一句:“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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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电话铃响了。
赫邱里·白罗似乎根本不曾发觉。
铃声仍是不断刺耳地响着。
乔治进来走向电话机,询问般地望了白罗一眼。
白罗作了个手势。
“不要接了。”他说。
乔治遵命,又走出了房里。电话铃仍在响,令人刺耳难耐地不停响着。突然,停了下来。可是,一、两分钟之后,铃声又发作了起来。
“哎呀,老天!一定是个女人——无疑的,准是个女人。”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电话机旁。
他拿起了听筒说:“喂,”
“你是——是白罗先生吗?”
“我就是。”
“我是奥立佛太太——你的声音有点怪。我起先还没听出来呢。”
“早,夫人——你很好吧?”
“好,托你的福。”雅兰·奥立佛的语调仍是一贯的欢欣。这位有名的侦探小说作家与赫邱里·白罗私交不错。
“这么早打电话给你,真不好意思,不过我要请你帮个忙。”
“请说。”
“我们侦探小说作家俱乐部要举行一年一度的聚餐,不知你能不能赏光作我们今年的演讲贵宾。要是你能来,我真是感激不尽。”
“什么日期?”
“下个月——廿三号。”
电话中传出一声长叹。
“唉!我太老罗!”
“太老?你瞎说些什么呀?你一点也不老。”
“你认为不老吗?”
“当然不老,你太理想了。你可以讲很多有意思的真实罪案给我们听。”
“请问谁要听呢?”
“大家都要啊。他们——白罗先生,有什么事不对吗?出了什么事?你好象有心事。”
“是的,我是有点不痛快。我有些感伤——呃,没甚么。”
“跟我说嘛。”
“我何必小题大作?”
“有什么不可以?你还是来跟我谈谈吧。几点钟来?今天下午?来喝点茶。”
“下午茶,我是不喝的。”
“那你可以喝咖啡。”
“我平常那时辰是不喝咖啡的。”
“热巧克力?加上鲜奶油?还是来杯浓汁。我知道你喜欢饮热浓汁。要不柠檬汁、桔子汁,或是喝点不含咖啡碱的咖啡,我想法子去弄点儿来——”
“怎么想得出来!受不了。”
“你喜欢的糖蜜好不好?我知道我柜子里还有半瓶蕾比娜。”
“蕾比娜是什么?”
“黑葡萄味儿的糖蜜。”
“好了,我服了你了!你真有办法,夫人。你的殷勤真令我感动,恭敬不如从命,我今天下午奉陪你喝杯巧克力。”
“好极了,那你要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她把电话挂断了。
白罗思考了一下,然后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接通之后,他说:“高毕先生吗?我是赫邱里·白罗。你此刻是否非常忙呢?”
“还好,”高毕先生在电话中回说:“普通到尚佳。不过白罗先生,为您效劳,只要您有急事——您一向都如此的——那么,我觉得我这群小伙子倒不是不能应付我手头的这些事。当然上道的年轻人可不象往日那么容易找了。现在的青年人太只为自己着想了。还没开始学呢,就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话说回来了,我们也不能够对他们苛求过甚。有什么指教,白罗先生,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也许我可以派一、两个能干的孩子为您跑跑。我猜想还是照例的——搜集点情报吧?”
白罗把请他工作的详细情形说明给他听时,他频频地点着头。白罗与他谈完之后,又打电话给伦敦刑事警探厅,接通了一位熟识的朋友。那位朋友听完白罗的要求之后,回答说:
“你的要求不多嘛,是不?有没有出了谋杀案,任何地方都行。时间、地点与被害者都没线索。要是你不介意,老兄,这听着简直像打野鹅嘛。”他接着又很不以为然地加了一句:“你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嘛!”
当天下午四点一刻,白罗坐在奥立佛太太的客厅里,一口一口地享受女主人放在他身旁一张小桌上的一大杯热巧克力,上头加满了泡沫状的鲜奶油。她还摆了一大盘猫舌饼干。
“亲爱的夫人,你太客气了。”接过手中的杯子,他微感惊异地注意到奥立佛夫人的发型,也看到了她墙上的壁纸。这两样都是新换的。他上次见到奥立佛太太的时候,她的发型平淡且古板。这次,她竟弄了满头奇形怪状、大堆大堆的发卷与螺丝圈。这般的华丽繁茂,依他猜想,准是假发。他心中嘀咕,如果奥立佛太太习惯性地兴奋起来,不知多少绺发卷会冷不防地松落下来。至于这新换的壁纸嘛……
“这些樱桃——是新糊的吧?”他用茶匙指了指说。他觉得,简直像置身于樱桃果园。
“是不是太多了,你看?”奥立佛太太说:“壁纸选起来可真伤脑筋。你是否觉得先前的那种好些?”
白罗脑海中依稀记得在一片丛林中的一大群五颜六色的热带鸟类。他本来想说:“换来换去还不是都一样。”但是终于克制了自己。
“那么,”奥立佛太太见她的客人终于将杯子放回茶碟,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坐回身去,抹了抹沾在胡子上的奶油,就说:“倒底是怎么回事?”
“这我可以很简单地告诉你。今天早上有个女孩子来看我,我告诉她说事先应该先与我排个时间。每人都有例行的工作,这你了解。但是她叫人回说她要立刻见我,因为她认为她可能杀了人。”
“这是甚么话。她自己不知道吗?”
“就是说呀!莫名其妙!所以我只好叫乔治带她来见我。她只站在那儿,硬是不肯坐下,就站在那儿瞪着我。她好象有点迟钝。我还为她壮了壮胆子。她却突然又说不想跟我谈了。她说她并非有意无礼,不过(你猜怎么着?)——不过我太老了。”
奥立佛太太赶忙说了些安慰的话:“哎呀,女孩子就是那样子。凡是过了卅五岁的人,她们都认为是半死了。这些女孩子无知,你该清楚的。”
“可是我听在心里很不好受。”赫邱里·白罗说。
“不过,如果是我,我就不挂在心里。当然说这种话是很不礼貌的。”
“这个并不要紧。这并非只是有关我的感觉。我是放心不下,的确,我很担心。”
“好了,换了我,我就全抛在脑后。”奥立佛太太泰然地劝告他。
“你不懂我的意思,我是在担心这个女孩子。她来见我是求助于我的。结果,她却认定我年纪太大,可能老得不能帮她忙了。她当然是想错了,这是不必说的,可是后来她竟跑掉了。不过我告诉你,那个女孩子的确需要援助。”
“我想不至于真的如此,”奥立佛太太仍劝慰着说:“女孩子都喜欢大惊小怪的。”
“未必。你错了,她需要人解危。”
“你不会认为她真的杀了人吧?”
“为什么不?她说了她杀了人的。”
“不错,可是——”奥立佛太太一时语结了。“她只是说可能,”她缓缓地说:“只是,她说这话倒底又是什么用意呢?”
“可不是吗,这说不通嘛。”
“她杀了谁,或是她以为她杀了谁?”
白罗耸了耸肩膀。
“她又为什么要杀人呢?”
白罗又耸了耸肩膀。
“当然,有很多可能的。”奥立佛太太丰富的想象力发作起来的时候,她的神色就开始焕发了。“她可能开车轧了人,没停就跑了。可能在悬崖上有男人向她施暴,她挣扎起来,结果把那个推下去了。她也许无意间给人给错了药。也说不定她跟一大伙人吸毒,打了起来,醒转过来之后,才发觉自己刺杀了什么人,她也——”
“够了,夫人,够了?”
然而,这时奥立佛太太早已心神不在了。
“她也可能是个手术室里的护士,用错了麻醉剂,或是——”她停了下来,突然很急迫地要知道一些细节。“她长得什么样子?”
白罗琢磨了半晌。
“象个“哈姆雷特”中的奥菲丽亚,只是全无她那份美貌。”
“老天,”奥立佛太太说:“你这么一说,她几乎就在我的眼前。太玄了。”
“她不很精明,这是我对她的看法。她不是一个能够应付困难的人,也不是一个能事先料到难逃厄运的人。她是个人们环顾四周说‘我们要找个替死鬼,那个人最合适。’的那种人。”
只是,此刻奥立佛太太已经心不在焉了。她两只手绕紧了头上厚厚的发卷,这姿态白罗早已看惯了。
“等等,”她心急地喊了出来:“等一下。”
白罗在等,眉毛也扬了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她的姓名呢。”奥立佛太太说。
“很遗憾,你问得很好。可是,她没说呀。”
“等一下嘛!”奥立佛太太仍是满脸焦疑地在那里推敲。她抓紧发卷的手放松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发卷一下子松了下来,滑落在肩膀上,一绺堂皇无比的发卷,完完整整的掉在了地上。白罗拾了起来,悄悄地放在桌上。
“那么,”奥立佛太太突然平静下来。往头上别紧了几只发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
“是谁跟她提起你的呢,白罗先生?”
“据我目前所知,并没有任何人。自然,没问题,她一定听说过我啊。”
奥立佛太太认为“自然”这个字眼用得一点也不恰当。只是白罗本人认为大家自然都听说过他的大名。实际上好多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如果有人提及赫邱里·白罗的名字,顶多给你一个莫知所以的白眼。“可是我怎能告诉他,”奥立佛太太心中暗忖:“而又不伤他的自尊呢?”
“我觉得你的想法并不很对,”她说:“女孩子,其实年轻的男孩子也一样——他们实在不太清楚侦探一类的事情,他们根本不听这一套。”
“大家至少听说过赫邱里·白罗吧。”白罗超然自得地说。
对赫邱里·白罗说来,这是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
“可是,这年头他们的教育实在太差了,”奥立佛太太说:“说真的,他们所知道的名字,只不过是歌星、乐团或是广播电台流行音乐的主持人这类人物而已,要是想知道些特殊人物,我指的是医生、侦探或是牙医——那么,我是说你得去打听——问问该去找哪一位?这样,别人才会告诉你说:‘亲爱的,你一定要去看安妮王后大道那位棒极了的大夫,把两条腿往头上绕个三圈,你的毛病准能治好。’或是:‘我的钻石都被偷了,要是我去报警,亨利一定会大发雷霆;不过有个很谨慎的侦探,最能守密,他帮我找回来了,亨利连影儿都不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有人叫那个女孩子去找你的。”
“我看很不可能。”
“等我告诉了你,你说知道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刚刚才想起来,那个女孩子是因为我才去找你的。”
白罗瞪大眼睛说:“你?那你起先怎么不立刻告诉我呢?”
“因为我就是刚刚才想到嘛——你提到奥菲丽亚——长而湿稀稀的头发,相貌也很平庸。你所描述的样子与我确曾见过的一个女孩子很相似。就在最近。我再一想就记起来她是谁了。”
“是谁?”
“我并不晓得她的名字,不过可以很容易查出来的。我们在谈有关职业侦探与私家侦探的事,我提起了你和你办的那些了不起的案子。”
“你就把我的地址给她了?”
“没有,我当然不会。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找个侦探或诸如此类的事,我当时只不过当作闲谈。但是也许我好几次提到你的名字,当然很容易从电话本里查到,她就跑去找你了。”
“你们在谈凶杀案吗?”
“我记得好象没有。我也不知我们是怎么谈起侦探来的——除非,对了,说不定还是她扯出的话题呢……”
“快说嘛,能想起来的都告诉我——即使你不知道她的名字,至少把你对她所知的都告诉我。”
“呃,是上个周末,我在劳瑞玛家里小住。他们夫妇对侦探并不感到兴趣,那天只是带我去他们一个朋友家去喝酒谈天的。一共不过几个人,我玩得并不痛快,因为你知道,我实在是不爱喝酒的,所以别人得给我弄些别的饮料,大家也就觉得我难伺候。然后,大家还得跟我搭讪——你晓得那一套——他们多喜欢看我写的书了,好久就想认识我了,令我很不自在,心烦又觉得很滑稽。不过,多少我总得敷衍一番了。他们还说好喜欢我那个蹩脚侦探斯文·贺森呢。还好他们不知道我讨厌死那个家伙了。可是我的出版商却总叫我千方不能那么说。总之,我想大概谈到作侦探的真实生活时,就扯个没完了,我谈了一些你的事,这个女孩子就站在一旁听。所以你一提起一个不好看的奥菲丽亚时,我就猛地记了起来。我心想:‘嗯,这到底像谁呢?’之后,我恍然大悟:‘当然,就是那天跟大家一起喝酒的那个女孩子嘛。’我想她应该是那家的人,除非我把她跟别人混在一起了。”
白罗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奥立佛太太在一起,你总得多有一份耐心。
“跟你一起去渴酒的是些什么人?”
“崔福西斯,我想大概是,要不然姓崔贺尼,大概是这一类的姓——他是个大亨,很有钱,在城里有些企业,不过多半时间在南非住——”
“他有太太吗?”
“有,很漂亮的一个女人,比他年轻多了,一头的金色浓发。还有一个老掉牙的老伯伯,差不多聋了。这老头子的名气很令人生畏——大堆的头衔,是位海军将军或是空军元帅什么的。我猜想,他也是个天文学家。反正他在屋顶上装了一架好大望远镜。当然,这也许是他的一种嗜好。那儿还有一个外国女孩子,寸步不离地随着那位老先生。我想也陪他去伦敦的,照顾他别被车撞倒,挺美的,那女孩子。”
白罗把奥立佛太太提供他的资料归纳了一番,感到自己像个电脑人似的。
“这么说,这家住着崔福西斯夫妇——”
“不是崔福西斯——我现在记起来了——是芮斯德立克。”
“这完全不是同一类的姓嘛。”
“是的。这是英国西南部的一个古姓,不对吗?”
“那么,是住着芮斯德立克夫妇。那位很有名气的老伯伯,他也姓芮斯德立克吗?”
“好象是罗德立克爵士或是什么的。”
“还有那个帮忙照顾他的女孩子,先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了,还有一个女儿——另外还有子女吗?”
“大概没有了——不过我并不很清楚。喔,对了,那个女儿不住在家里。她那天只是回去度周末的,我看,跟她继母不大处得来。她在伦敦有份工作,交了个男朋友,她家人也似乎不太满意,我这是听说的。”
“你对这家人好像知道得挺不少吗?”
“啊,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听来的嘛。劳瑞玛夫妇很能耍嘴皮子,总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什么人的闲话都听得着。不过,有时候一听多了,就都搅和在一块儿了。我这次大概就是这样,我怎么想不起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了呢?好象跟歌名有关联……苏拉?‘跟我说,苏拉。’苏拉,苏拉,有点象,会不会是迈拉,‘啊,迈拉,我的爱全献给你。’嗯,好象是。‘我梦见住在大理石宫殿里,’诺玛?还是我想的是玛丽塔娜呢?诺玛——诺玛·芮斯德立克。对了,没错儿。”她接着又文不对题地加了一句:“她是第三个女孩。”
“我以为你说过她是个独生女。”
“是呀——至少我是这个印象。”
“那你说她是第三个女孩,是什么意思。”
“天呀,你连第三个女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看不看泰晤士报?”
“我看出生,讣闻与婚姻之类的,或是我感兴趣的文章。”
“不是,我是指的头版广告,只是现在不登在头版,所以我正想改订别的报了。反正,我去拿给你看看。”
她走到一张桌旁,抽出一份泰晤士报,翻了一页,拿给他看。“你看——‘征第三个女郎,分租二楼舒适公寓,个人卧房、暖气,艾尔广场。’,‘征第三个女郎分租楼房。每五天独享全楼一次,个人卧室。’,‘征第四个女郎。摄政公园。个人卧房。’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这么居住,比出钱寄宿别人家或住招待所好些,头一个女孩子租下所带家具的公寓,然后找人分担租金。第二个女孩子通常是热识的朋友。然后如果没有认识的,就登报征求第三个女郎。说不定,有时还想法子再挤进第四个女郎呢。第一个女郎当然享受最好的卧房,第二个就少出点房租,第三个付钱更少,可是就只能睡个猫窝样的房间了。她们自己安排一周中哪天晚上谁可以独自享用整个寓所之类的规则。通常倒也蛮行得通的。”
“这个也许可能叫诺玛的女郎住在伦敦什么地方呢?”
“我跟你说过,我对这个女孩子并不真地很清楚。”
“可是你可以打听吧?”
“可以,我想这该很容易的。”
“你准记得那天没人谈到或提起意外死亡的事吗?”
“你是指在伦敦——或是在芮斯德立克家里?”
“都算上。”
“我想没有。要不要我想法子挖点什么出来?”
奥立佛太太的眼睛一下子兴奋地闪了起来,她这时对这桩事情已经入了港。
“那可多谢了。”
“我打个电话给劳瑞玛家,其实,这个时刻正合适。”她朝电话走了过去。“我得想个理由或藉口——也许该编造些事情?”
她满怀鬼胎地望了望白罗。
“那当然,这可以谅解的,你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女人,该不会有什么困难的,不过,不能太离谱,你懂我的意思吧。适可而止。”
奥立佛太太抛了他一个领会的眼神。
她拨了电话并告诉接线生自己要接的号码。转过头来,她低声说道:“你手头有没有铅笔跟纸——或是小本子——可以记下姓名、住址或地点的?”
白罗早把记事本准备好了,向她示意地点了点头。
奥立佛太太把头转向手中的听筒,打开了话匣子。白罗凝神谛听她这边的通话。
“喂。我请——喔,是你,诺蜜。我是雅兰·奥立佛。呃,是呀——都挺不错的……喔,你是说那老头子呀?不,不,你知道我是不……差不多全瞎了?……我还以为他常跟那个外国小女孩上伦敦呢……的确,难怪他们有时会放心不下的——不过她好象很能照顾他的,……我打电话给你也是想问你那个女孩子的地址——不,我是指芮斯德立克家的女孩子——在南肯,是不是?还是武士桥?是这样,我答应送她一本书,把她地址记下来了,可是你知道我又给弄丢了。我连她名字都忘了。是苏拉还是诺玛?……对了,我想一定是诺玛嘛……等等,我拿枝笔……好了,请说吧……波洛登公寓六二七号……我知道——那大排房子象苦艾林监狱似的,……不错,我相信那幢公寓会很舒适的,有暖气,样样俱备……跟她一起住的另两个女孩子是谁?……她朋友吗?……还是登广告找来的?克劳蒂亚·瑞希·何兰——父亲是下院议员,真的?她们好象都当女秘书,是不?……喔,另一个是作室内设计的——你是说跟一家画廊有关系——不,诺蜜,我当然不是真的要知道,只是好奇——这年头女孩子倒底都做什么事呀?——呃,因为我写书,对我总有用处——不能太与时代脱节呀……你跟我提起谁的男朋友的事,……是呀,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是不?我是说女孩子总是我行我素的,……是不是长得很糟?不修边幅脏兮兮的那种?喔!那种——穿缎子坎肩,又长又鬈的棕色头发,披在肩膀上,——是呵,真难分出是男是女——不错,要是长得漂亮,的确也象范戴克笔下的美少年的,……你说什么?安德鲁,芮斯德立克非常厌恶他?男人通常是这样的,……玛丽,芮斯克?……呃,我想有时难免与继母有过节的。我看那个女孩子在伦敦找到了份工作,她该是求之不得了。什么意思有人在传是非……为什么,他们不能带她去查查是什么毛病吗?谁说的呢?……是,可是他们到底在掩藏什么呢?……喔,一个护士?——跟筒纳家的女管家说的?你是指她丈夫吗?喔,是这样,大夫查不出来,……当然不,可是人心是险恶的。我同意。这种事人们常会瞎说的,……胃痛,是吗?……可是这不太荒谬了吗。你是说有人认为那个叫什么来着——安德鲁——,你是说家里有那么多除草剂……不错,可是,为什么呢?……我是说,又不是折磨了他多少年的太太——她是第二个太太啊——而且比他年轻得多,长得又漂亮……嗯,我看倒有可能——可是那个外国女孩子又有什么理由那么做呢,……你以为也许芮斯德立克太太对她说了难堪的话,……这小女子的确是长得蛮动人的——说不定安德鲁对她有好感——当然不会有什么过份的——不过这也许恼怒了玛丽,于是就嫉恨了她……后来——”
奥立佛太太自眼角瞄到白罗正急迫不耐地向她作手势。
“请等等,亲爱的,”奥立佛在电话中说:“是送面包的。”
白罗一脸受了冒犯的样子。“别挂上……”
她将听筒放下,匆忙穿过客厅,将白罗拉到用早餐的角落。
“什么事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送面包的,”白罗斥责道:“我?!”
“唉呀,我总得找个藉口呀。你跟我作手势干嘛?她说的你都懂吗——”
“你等会再告诉我,我多少知道了些。我要请你做的是,以你那即兴创作的威力,替我找个可以去拜访芮斯德立克家的好理由——就说是你的老朋友,不久会到他们那一带去。也许就说——”
“你别管了,我会编个理由的。你要不要用个假名字?”
“当然不必。最好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
奥立佛太太点了点头,又快步跑回到电话机旁。
“诺蜜?我忘了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真是,只要坐下来想跟朋友好好聊聊的时候,总是有人来打搅。我连我干嘛打电话给你都记不得了——喔,对了,是要那个女孩子苏拉——不,诺玛——的地址;对了,你已经给了我了。可是,我还有别的事要麻烦你——我想起来了。我有个老朋友。一个有意思极了、不很高的男人。其实,那天我在那儿谈的正是他,他的姓名是赫邱里·白罗。他会去芮斯德立克家附近住一阵子,他非常渴望能去见见罗德立克爵士。他久仰大名也非常钦佩他在大战中的卓见,或许是科学方面的发现——反正,他很希望能‘去拜望问安’,他是这么说的。你看,成吗?你能否先通告他们一下?是吧,他也许哪天兴致好就会去的。告诉他们一定不要放过叫他说些精彩的间谍故事给他们听,……他,什么?喔!给他们家推草的人来了。当然,不能再耽搁你了。再见了。”
她挂上听筒,一屁股陷在一只大椅子上。
“老天,累死了,怎么样,还可以吧?”
“不错。”白罗说。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把重心放在那个老头子身上。然后,你就可以去他们家好好看看,我看这正中你的下怀。女人对科学的事总是不甚了了的,你自己去的时候,再想出点更切题的事,好了,你现在要不要听听她跟我讲了些什么?”
“我知道,有些是非、闲话在里头。关于芮斯德立克太太的健康问题。”
“对了,好象她有什么疑难的怪症——胃方面的吧——医生一直查不出来。他们送她去医院看过,很快就好了,也没查出病因到底是什么。她回家之后,毛病又发了,大夫还是查不出所以,之后,有人开始传开了。一个很没职业道德的护士先透露的,然后她姐姐又告诉了邻居,邻居上班时又传给别人,真是太莫名其妙。慢慢就有人说她丈夫一定是想毒死她。这种谣言本来是人们最爱散播的,可是拿这桩事来说,实在没甚么道理。我跟诺蜜有点怀疑在他们家居住帮忙的那个女孩子,她算是照顾并陪伴那个老头子的秘书——按理,她也没什么要用除草剂来毒芮斯德立克太太呀。”
“我却听你说了几个理由。”
“这,通常总会有些可能的……”
“蓄意谋杀……”白罗沉思着说:“……然而尚未付诸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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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奥立佛太太将车开进了波洛登公寓的天井内。停车坪已经停满了六部车子。奥立佛太太正在踌躇,有一辆车倒了出来开走了。她立即很熟练地将车停进了空位。
她下了车,砰然一声将车门关上,站定仰头朝天空望了一眼。这排建筑是新近建造的,利用的是上次大战中被炸毁的一处煤矿留下的空地。奥立佛太太推测:这地区可能本来是大西路整个一段大街,先想让人忘掉“云雀羽毛刀片”的栗人传说,然后决定你建造公寓楼房的地点。这排公寓看起来功能很高,但不论是谁设计的,显然全不把外表美观放在眼里。
这正是忙乱的时刻。下班之后,天井中出出进进的人与车辆很多。
奥立佛太太低头看了看手腕,差十分七点。恰是时候,她自己这样盘算。这是上班的女孩子该回来的时候;或是重新打份一番,换上奇形怪状的紧身裤或是自己认为时髦的衣装出去玩;要不,好好在家里休息休息或清洗内衣、长袜。反正为党是群众较高级的集团,它执行最有效的专政。国家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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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赫邱里·白罗沿着长麓村的大街走着。以长麓村来说,这也是名副其实唯一可以如此称之的大街。这是个似乎愈伸愈长而毫无宽度可言的村子。这里有一座塔尖耸立的教堂,堂院中矗立着一棵老迈而凛然的紫杉树。村落各式各样的店铺,全坐落在这条街上。有两家卖古董的,一家摆的多半是杉木剥落的壁炉屏风;另一家堆满了古董的地图、缺口的瓷器、虫蛀了的橡木柜子、满架子的玻璃杯、一些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银器,由于地方不够,都胡乱地塞在一块儿。两家小食店,都看起来够恶心的;两家很可人的篮子店,陈列着各色手工制的家用器具;一家附带邮局的杂货店;一家布料行,卖的多半是女人的帽子;一家儿童鞋店与一家应有尽有的大百货店。另有一家兼卖烟草、糖果的文具与报纸的小铺子。一家毛线商店,想必是此地最上流的店铺了。两名白发、一脸严峻的女人看守着架子上摆满的针织材料,另外还分出一个柜台,专卖刺绣与缝纫的花样与图案。几家旧式的杂货店,一下子随着风尚改装之后都自称起“超级市场”了,架子上摆满了铁线纲篮,里头堆着彩色花纸包装引人的货品,从麦片到卫生纸样样俱全。一家只有一扇橱窗的小铺子,窗上花哨地写着“莉拉”的店名,展售的一件时装是一件法国的女用宽大上衣,用的宣传字眼是“最新流行的帅劲”,一件蓝色的裙子和一件标名叫“套装”的紫色条纹毛衣。这些衣物都像有人随手一扔地展示在这个橱窗内。
对这一切,白罗只是无动于衷地浏览着。如果他那没有耐心的朋友奥立佛太太与他同行,必定会质问他何以如此耗费时间,因为这儿距离他要去拜访的那家人家,还有四分这一哩的路程呢。那么,白罗就会告诉她说,他这是在品味这里的地方色彩,这些景象都是很有意义的。走到村落的尽头,景色突然又有了转变,被马路挡住的一边,是一排镇公所新建的国民住宅,前面一长条草坪,每户人家的大门都添了不同的颜色,倒也平添了一些生气。国民住宅后头,又呈现了随风摇摆的田野与树篱,偶尔四下点缀着几家房地产商所推荐的“优雅住宅”,每幢都有自己的树、花园与一股孤芳自赏、拒人于外的风格。在他前面马路的顶端,白罗发现了一幢房舍,顶楼上盖了一个很奇特的球状建筑物,显然是几年之前才加盖上去的。无疑地,这一定是他此行朝拜的目的地。他来到栅门前,见门上挂有“克洛斯海吉斯”的名牌。他细心端详这幢房子。这是一幢该是本世纪初建造的普通住宅,也说不上美或丑,平凡两个字该是最恰当的形容字眼了。花园远比房舍本身来得漂亮得多,显然当年曾经细心照料爱护过,尽管如今已显得有些凋零了。然而,草坪仍是修剪得绿油油的,花圃也不少,还有一些费心培植的菜园,多少点缀了一些景色。这座花园的确是挺整齐的。白罗推想:他们一定是雇有园丁来管理的。此外,也一定有人下了自己的心血,因为他注意到靠房子的一角,正有个妇人弯着身子在花圃上工作,他猜想大概是在扎大利花。那妇人的头部展现着一团夺目的金黄发色。她很高、很瘦,肩膀却很宽。他拉开栅门的门栓,朝着正房走了过去。那妇人转过头来,然后整了整衣衫,转身朝他好奇地望着。
她站在原地,等他发话,左手中垂落着一绺扎花用的麻线。他注意到,她脸上有些疑惑的神色。
“有什么事吗?”她说。
白罗,全副外国人的礼节,摘下了帽子在身前一挥,躬身施了一礼。她的目光充满神异地投射在他的胡子上。
“芮斯德立克太太?”
“是的,我——”
“希望我没有惊扰您,夫人。”
她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没有。你是——”
“我答应要来拜望你们的。我一位友人雅兰·奥立佛夫人——”
“喔,当然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白瑞先生。”
“白罗先生,”他改正她,特别强调自己名字的第二个音节。“赫邱里·白罗,请多指教。我路过此地,冒昧来拜访,是希望能有荣幸向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爵士问安。”
“是的。诺蜜·劳瑞玛告诉我们你或许会来的。”
“希望不会打扰你们。”
“呵,一点也不会。雅兰·奥立佛上个周末到这儿来过的,她跟劳瑞玛夫妇一起来的。她写的书很有意思,对不对?不过,也许你对侦探故事是不会喜欢的。你本人是侦探,是不?——真的侦探?”
“我是个如假包换的侦探。”赫邱里·白罗说。
他注意到她挤出了一丝微笑。他就进一步地再端详她,她的容貌属于刻意妆扮出的那种俊朗,她的金黄头发梳整得很硬实。他在想:会不会她内心里不自觉地抓不住自己,说不定在装出一副在花园中忙碌的英国主妇身份时,表现得并不技巧。他有点不解她的家世背景到底如何。
“您这个花园可真不错。”他说。
“你喜欢花园吗?”
“可比不上英国人这么喜欢花园,英国人对花园真有天份。花园对我们可没有对你们那么重要。”
“你是说对法国人吗?”
“我不是法国人,我是比利时人。”
“喔,可不是吗。我记得奥立佛太太提起过你曾经在比利时警察界工作过?”“不错。我嘛,是一只比利时的老警犬。”他很礼貌地笑了一声,挥着手说:“可是你们的花园,我真佩服你们英国人,五体投地!拉丁民族的人喜欢大气派的花园,那种小型凡尔赛古堡中的花园;当然,他们也创始了菜园。菜园是不能没有的,在英国你们也有菜园,不过你们是学法国的,也不像疼爱你们的花卉那般照顾菜园。嗯?我说的对不对?”
“是的,我想你说的不错。”玛丽·芮斯德立克说:“请到房里坐吧。你是来看我舅父。”
“我来,正如您说的,是拜望罗德立克爵士,但是,也是向夫人您问安的。而且,经常有幸的话,也向美人致敬。”
他又施了一躬。
她略带羞态地笑了一声。“你真不要如此恭维我了。”
她引路穿过一道敞开的法国式落地窗,他跟在后面。
“我在一九四四年见过你舅父。”
“可怜的舅父,他真的老得差不多了。我怕,他的耳朵非常重听了。”
“我遇见他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大概早忘了我了。那是一次有关间谍与某种科学发明研究的事,那项发明全靠了罗德立克爵士的创造才华。但愿他肯见我。”
“喔,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的,”芮斯德立克太太说:“在今天这种日了里,他的生活也挺无聊,我得常跑伦敦——我们想在那边找个合适的房子。”她叹了口气又说:“老年人,有时候是很难服侍的。”
“我了解,”白罗说:“经常,我自己也是很难伺候的。”
她笑了。“呵,怎么会呢,白罗先生,你怎么能说自己老呢?”
“有时候,别人会这么说我的,”白罗说,叹了口气。“多半是年轻的女孩子。”他颇伤感地加了一句。
“她们这真是很不客气,我们女儿可能就会这么做的。”她说。
“喔,你有个女儿?”
“是的。起码也是个继女。”
“希望有荣幸见到她。”白罗很礼貌地说。
“这,很抱歉,她不在家。她在伦敦,在那儿工作。”
“年轻女孩子,这年头都要工作。”
“每个人都应该工作的呵,”芮斯德立克太太含含混混地说:“就是结了婚,还总是有人劝她们回到工厂或学校去工作。”
“有没有人劝您回去作什么工作呢?夫人?”
“没有。我是在南非长大的,我随先生才到这里不久——这儿的一切——我还感到很陌生。”
她四周环顾了一巡,白罗发觉她似乎对这房中缺乏一种热忱。这屋中装潢挺讲究,却很世俗,没什么个性。墙上悬挂的两幅巨大肖像,为屋中点缀了唯一的特殊气氛。一幅是一个薄嘴唇穿一袭灰色晚礼服的女人。对面墙上的一幅是一个大约卅来岁的男人,一股精力过剩的神情。
“您女儿,我猜想,一定感到乡间生活很单调吧?”
“的确,她还是在伦敦比较好,她不喜欢这儿。”她突然停下话来,之后,才很勉强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而且,她不喜欢我。”
“不可能吧。”赫邱里·白罗一副老派殷勤地说。
“怎么不可能!哎,我想这也是常事。我想女孩子总是不太容得下继母的。”
“你女儿很喜爱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我想她一定是的。这女孩子很难缠,我想多半的年轻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白罗叹了一口气说:“如今父母是更不容易驾驭女儿了,不如以前美好的老日子了。”
“可不是吗。”
“我不该这么说,夫人,不过,我不能不表示遗憾,她们在选——该怎么说——呃,男朋友,是不?可真是不谨慎呵。”
“诺玛最让她父亲担心的也正是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抱怨也没用,人总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的。我得带你去见罗迪舅父了——他在楼上有自己的房间。”
她带他走出了这个屋子。白罗扭头又回顾了一眼。真是个乏味的屋子,若不是那两幅画像,真是一点个性也没有。从画中女人的衣服来判断,一定是许多年前的作品了。如果那就是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白罗心想:我也不会喜欢她的。
他说:“这两幅画像挺不错的,夫人。”
“是的,蓝斯伯格画的。”
这是廿年前很出名,索酬极高昂,又被人超之若惊的一位人像画家。他那种细腻、自然主义的风格,如今已经过时,自他死后,也投人再谈起过他。他的人像模特儿有时被人嘲笑为“服装道具”,但是白罗却认为事实绝不止于此。他推测:在作品浑润的外表之后,蓝斯伯格毫不费力却不露痕迹地掩饰了他所要表达的嘲讽。
玛丽·芮斯德立克边说边走上了楼梯。
“是刚从储藏室里拿出来,也清理过的,而且——”她突然噤声,人也一下子僵硬地站住,一只手抓紧了楼梯扶手。
在她上头,有一个人影正转入楼梯角落,朝下走下来。这个人影予人一种极不调合的感觉,像一个穿着浮华的人,与这个住家绝不相配。
这种人在不同的场合中,对白罗来说却是很熟悉的,他在伦敦的街上甚或酒会中都常看到。那是这一代青年人的代表。他穿一件黑色大衣,鲜紫色的背心,贴肉的紧身长裤,满头栗色的大发鬈在垂落在脖子旁。他看起来虽然很新潮派,却另一股美丽,得待个几分钟才辨得出他的性别来。
“大卫!”玛丽·芮斯德立克厉声说道:“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这个青年人可没有一点惶怯的神色。“吓了你一跳吗?”他问:“真抱歉。”
“你在这儿——我们家干什么?你——你是跟诺玛一块儿来的吗?”
“诺玛?不是,我原想在这儿能找到她的。”
“在这儿找到她——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在伦敦呀。”
“喔——亲爱的,她不在那儿。反正她不在波洛登公寓六十七号。”
“什么意思,她不在那儿?”
“嗯,因为她这个周末没回去,我想她也许跟你们在这儿,我就来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跟平常一样在星期天晚上走的呀。”她又充满怒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按铃让我们知道你来了?在房里闯来闯去的是干什么?”
“真是的,亲爱的,你好像以为我是来偷你们家银汤匙还是什么的。大白天的,进入人家家里有什么奇怪的,有什么不可?”
“可——可是,我们是老式人家,我们不作兴这样。”
“哎唷,哎唷,我的天,”大卫长叹一声。“人人都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了,亲爱的,既然我这么不受欢迎,你又不知道你的继女在何方,我看,我还不如告辞了吧。要不要我把口袋翻开让你查查再走?”
“不要如此无聊,大卫。”
“那么,拜了。”这年轻人花枝般地挥了挥手,蹭过他们身边,下了楼,径自走出了敞开的栅门。
“可怕的怪物,”玛丽·芮斯德立克极其憎恶地叨念着,倒令白罗有些惊异。“我受不了他,我简直无法忍受。英国如今是怎么搞地,到处都是这种人?”
“呵,夫人,不必太气恼,这完全是时间问题。人总是追求时髦的,在乡下还不多见,在伦敦到处都碰得见这种人。”
“可怕,”玛丽说:“简直可怕。女里女气的,又作怪。”
“然而,又有点像范戴克画中的那种美少年,您觉得是不是?夫人?要是镶在金边镜框中,穿着花边领口,您就不觉得他女性化或作怪了。”
“就这么胆大地闯进来。安德鲁要是知道准会气死,他已经焦心得很了,女儿真令人担忧。安德鲁其实并不很了解诺玛,她还是个小孩子时,他就出国了。他把她交给她母亲教养,现在却一点也搞不懂她。我也一样呵。我难禁地觉得她是那种很怪的女孩子,对她根本没法子管教。她们好像喜欢那种最讨厌的男孩子,她简直对大卫·贝克中了魔。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安德鲁根本不许他进我们家大门,可是你看,他就这么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闯进来了。我想——我真想,我根本就不能让安德鲁知道,我不愿意让他作无谓的烦心。我看,她不只跟这个怪物一起混,一定是还有别的,还有比他更坏的,那类不洗澡、不刮脸,一把大胡子、满身油脏脏的。”
白罗安慰她说:“呵,夫人,您千万不必如此烦恼,年轻人的轻浮是会过去的。”
“希望如此,我也相信会的。诺玛是个非常难懂的女孩子,有时候,我觉得她的脑子有问题。她太怪了,她的样子,有时真像是魂不守舍。还有,她那对人极端的憎恶——”
“憎恶?”
“她恨我,由衷地憎恨我。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作。我想大概是她太爱她的生母了,可是她父亲再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呀,是不?”
“您认为她真的恨您吗?”
“当然,我知道她恨我,我可以给你很多证据。她去了伦敦,真不知令我松了多少心呀。我是不愿意惹事的——”她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在与一个陌生人说话。
白罗具有赢取别人信任的本领,似乎,人们与他说话并没去想是在跟谁说的。她咯咯地干笑了几声。
“瞧我,”她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跟你唠叨起这些来了。我想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可怜,继母真难当呀。喔,到了。”
她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进来。”
一声大吼。
“有客人来看你,舅父。”玛丽·芮斯德立克说,她走进房中,白罗随后跟入。
一位肩膀宽大、方脸、满面红光、暴躁模样的老人正在地板上踱方步。他朝着他们蹒跚地迎了过来。在他身后的书桌后面坐着一个女郎在埋头整理书信与文件,漆黑、发亮的秀发。
“这位是赫邱里·白罗,罗迪舅舅,”玛丽·芮斯德立克说。
白罗迈前一步,彬彬有礼地寒暄起来。
“呵,罗德立克爵士,很多年以前了,我第一次与您幸会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要追溯到上次大战期间了,上次,我想,该是诺曼第战役的时候吧。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次瑞斯上校也在,阿伯克隆比将军,还有空军元帅艾德门柯林斯毕爵士也在。那次的决定真不容易啊!我们在保密的措施上也费尽了脑筋。呵,如今这年头是不必再偷偷摸摸的了。我想起了揭露那个间谍真面目的事,他唬了我们那么久——您还记得韩德森上尉吧。”
“呵,韩德森上尉,当然了。天哪,那个该死的猪猡!原形毕露!”
“您也许不记得我了,赫邱里·白罗。”
“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你。呵,那回可真险啊,你是法国方面的代表,是不?好像一起有一、两位,有一个我记不来——名字也忘了。嗯,坐下,坐下。谈谈昔日的往事,最好不过了。”
书桌那边的女郎立起身来,她很礼貌地搬了张椅子过来给白罗。
“对了,苏妮亚,好极了,”罗德立克爵士说:“让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可爱的小秘书。没有她,可就真不一样了。帮我很多忙,你知道,事情全交给她了,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白罗躬身施了一礼:“幸会,小姐,”低声说了一句。女郎也细声回了一句,她是个纤巧的女孩子,一头黑色的短发,带着些羞怯。她深蓝色的眼睛通常总是谦然低视,但看着她的雇主时,就会甜媚带羞地露出微笑。他拍了拍她的肩头。
“不知道没有她我该怎么办,”他说:“我真不知道。”
“喔,没有,”那女郎谦虚地抗辩说:“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打字也打不快。”
“你打得够快了。亲爱的。你也是我的记性,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还有其他很多事情。”
她又朝他笑了一笑。
“我想起了,”白罗低声地说:“许久以前流传的了不起的轶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渲染了。比方说,有一次有人偷了你的汽车,后来——”他接着把那段故事叙述了一番。
罗德立克爵士听了很是高兴。“哈,哈,当然了。不错,不过,的确是有些夸张。大体说来,是那么回事。是的,不错。真想不到你还记得那档子事,都这么久的事了。可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个比那个更好的故事。”他一口气又说了一个故事。白罗听了,连声道好。后来,他看了看表,立起身来。
“不该再打扰了,”他说:“我知道,您现在正有要事在忙。我路过这附近,觉得应该来给您问安。虽说光阴似箭,可是您,我看仍是精力充沛,生活情趣不减当年。”
“哪里,哪里,话虽这么说,你可不能太恭维了——说真的,再坐坐喝杯茶嘛。我想玛丽一定会给你预备茶的。”他四下看了看。“喔,她已经走了。这女子不错。”
“的确,而且很俊挺的。我相信多年来她一定给您不少安慰。”
“喔!他们最近才结婚的,她是我外甥的第二任太太。坦白告诉你,我一向不怎么喜欢我这个外甥,安德鲁——不很稳重,一直都很浮躁。他哥哥赛蒙我最喜欢,虽然我对他也是不怎么了解。至于安德鲁,他对他的前妻可真不应该,把她给遗弃了,你知道吗,把她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安德鲁跟一个坏透了的女人跑了。谁都清楚那女人,可是他却死死地迷上了她。不到一、两年,他们两个也拆伙了:蠢牛。他现在娶的这个女人好像还不错,就我看来,她没什么不对。赛蒙这孩子就老实多了,就是乏味的很。我妹子嫁到他们家来,我实在不太赞同嫁给经商的人家。富有自是不在话下,可是钱并非万能——我们经常是跟军人世家通婚的。我很少跟芮斯德立克这家来往。”
“我听说,他们有个女儿。我有一个朋友上礼拜见过她。”
“喔,诺玛,蠢丫头。成天穿着那些怪衣服,又跟一个可怕的年轻人鬼混。没办法,这年头年轻人都是那副德性。长头发的年轻小子,无所事事成天晃荡的,什么披头士这类的怪名字,实在搞不过他们。说的简直是外国话。可是,偏偏就没有人要听一些老人的劝告,有什么法子。就连玛丽也算上——我常以为她是个很明理的人,可是有时候我看,她也会神经兮兮的——总是抱怨她的身体,小题大做地进医院去检查了什么的。来杯酒怎么样?威士忌?不要?真不坐坐喝杯茶了吗?”
“谢了,可是,我住在朋友家,他们还等我呢。”
“那么,今天能与你谈谈真是很开心的。还记得那么久的事,真不错。苏妮亚,亲爱的,也许你可以带这位——对不起,贵姓,我又给忘了——呵,对了,白罗先生。带他去玛丽那儿,好吧?”
“不,不用了,”赫邱里·白罗连忙婉谢了他的好意。“我不敢再打扰夫人了。没问题,我没问题,自己找得着路出去的。今天见到您真荣幸。”
他走出了房间。
“这家伙到底是谁,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白罗走后,罗德立克说。
“你不知道他是谁?”苏妮亚吃惊地看着他问道。
“这年头半数到这儿来看我、谈天的人,我自己是全不记得。当然,我不能不好好应付。你知道,久了,也就不难了。这跟在酒会里一样。一下子来人跟你说:‘也许您不认识我了,我上回还是在一九三九年见到您的哪。’我只好说:‘当然,我记得。’其实,我不认识。差不多又瞎又聋,真是碍事。在大战快结束的时候,我们交往了许多这类的青蛙,一半也不记得了。不错,他当时是在场的,他认识我,我也认识许多他提到的人。他谈到的有人偷我车的事倒是千真万确的。当然,加了点油,添了些醋,当时是传诵一时的,反正,他也不知道我不记得他了。挺精明的,这家伙,可是我还是要说,纯然是一只青蛙,是不?你知道我的意思,装腔作势、手舞足蹈,鞠躬施礼,油腔滑调的。好了,我们作到哪儿了?”
苏妮亚拿起一封信递给他。她随即又交给他一副眼镜,他立即拒绝了。
“不要这劳什子——我自己能看。”
他眯起了眼睛,把手中的信拿远了些看,随后表示投降,又塞进了她的手中。
“好吧,也许还是你念给我听吧。”
她用清脆、柔媚的声音开始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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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赫邱里·白罗在楼梯口站了半晌。他倾过头竖着耳朵听了听,楼下没有什么声响。他走到靠楼梯的窗口,往外望了望。玛丽,芮斯德立克又在下头的园子里操作呢。白罗放心地点了点头。他放轻了脚步,沿着走廊走去。一扇一扇地,他将房门打开。一间浴室,一只放毛巾的壁橱,一间空着的双人卧房,一间有人住的单人卧房,一间双人床的女佣房间(玛丽·芮斯德立克的?),下一扇是邻室可以互通的房门,他猜也许是安德鲁·芮斯德立克的,他又转向楼梯口的另一边。他打开的第一扇房门,里头是一间单人卧室,依他判断,当时这间房子没有人住,但可能在周末会有人用。梳妆台上放着一把发刷,他小心翼翼地听了听,然后蹑着脚尖走了进去。他打开衣橱。不错,里头挂着些衣服,乡间穿着的衣服。
有一张书写台,但是上头空无一物。他轻轻将书桌的抽屉拉开。除了一些零碎东西之外,有一、两封书信,但是内容也是闲话家常,而且日期也很久了。他将抽屉关好。他走到楼下,走出住屋去向女主人告辞。他婉谢了她请他留下来用茶。他说,他答应朋友要赶回城去,不久就要搭火车回去的。
“不要个计程车吗?我们可以给你叫一辆,或是我自己可以开车送你一趟。”
“不,不了,夫人,您太客气了。”
白罗走回村子里,转入教堂边的巷子里。走过一条跨过小溪的桥不远,就来到一株山毛榉树下,那里停着一辆很大的轿车,一名司机坐在里头小心谨慎地等着。司机将车门打开,白罗坐进去之后,将黑漆皮鞋脱下,轻松地呼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回伦敦吧。”他说。
司机将车门关上,回到驾驶座,稳静地将车向前驶去。路边有个年轻人,伸出大拇指,焦渴地要搭便车。这情形已经很普遍了。白罗的目光几乎漠视地落在这名属于这帮小伙子的身上,浑身穿得花枝招展的,一头长而怪状的头发。这种人到处都是,但此刻白罗突然正襟危坐,对司机说了话。
“请停停。好了,往后倒一倒……有人要搭便车。”
司机往肩后深疑地瞄了一眼。他再也想不到主人会说这种话。然而,白罗很和蔼地点了点头,他只有遵命了。
那个叫大卫的青年朝汽车迎来。“还以为你们不会停的呢,”他很高兴地说:“多谢,是真的。”
他进了车,将肩上挂的小皮包移下,顺手滑落在车厢地板上,把古铜色的长发鬈理了理。“这么说,你还认识我。”他说。
“可能是你的穿着太抢眼了一点吧。”
“喔,真的吗?不见得吧。我只是有一群哥儿们都这么穿。”
“范戴克派的。很讲究派头。”
“呵,那我倒没想到。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的。”
“容我建议的话,我觉得你应该戴顶骑士帽子,”白罗说:“领子上再镶些花边。”
“喔,我认为我们还不至于那么过份吧。”青年人笑着说:“芮斯德立克太太见了我真讨厌死了。其实,彼此彼此。我也并不喜欢芮斯德立克这家人。有钱的大亨都有那么点令人厌恶的味道,你说对不对?”
“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据我所知,你对他们的女儿倒是挺殷勤的。”
“你说的真妙,”大卫说:“对女儿献殷勤。我想也许可以这么说。不过,你知道这也可以说是愿打愿挨。她也对我很殷勤呢。”
“这位小姐目前在哪儿?”
大卫转过头很冷刻地问:“你问这个干嘛?”
“我很想认识她。”他耸了耸肩膀说。
“我看她不一定对你的胃口,我也一样。诺玛在伦敦。”
“可是你对她继母说——”
“喔。我们对继母是不说老实话的。”
“她在伦敦什么地方?”
“她在契尔西区国王大道的一家室内装潢公司作事。一时想不起名字了。大概是苏姗·费尔普斯吧。”
“可是,我想她本人不住在那儿。你有她住所的地址吗?”
“有。是一大排楼房。我不懂你的兴趣在哪里。”
“一个人的兴趣可多了。”
“什么意思?”
“你今天去那幢房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克洛斯海吉斯)干什么来着?偷偷地进了房子,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