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谍海-阿加莎

_4 阿加莎(英)
第六章

  唐密露出相当谨慎的神气,望着秋蓬塞给他的一包东西。
  “就是这个吗?”
  “是的。要小心,不要洒在你身上。”
  唐密小心的闻闻那个包,然后精神勃勃地说:
  “啊,真的要小心。这难闻的东西是什么?”
  “是阿魏树脂(Asafoetida),”秋蓬说。“一个女孩子要是有一点这种气味,男朋友就不会对她那么股劲了,这是报上广告的话。”
  “有点儿B.O.(孤臭)的味道。”唐密低声说。
  以后不久,逍遥宾馆发生了好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麦多斯先生房里发现的那种“怪味儿”。
  麦多斯先生本不是一个喜欢诉苦的人,起初,他只是轻描淡写的提到过这件事。后来,他的口气就愈来愈肯定了。
  大家举行了一个秘密会议,普林纳太太应邀出席,经不起大家一致的反对,她不得不承认,那间房里确有一种气味,是一种很显著的,难闻的气味。她说,也许是煤气炉的开关漏气的关系。
  唐密弯下身,怀疑的闻了闻。他说,他以为那股气味不是由那儿来的,也不是地板下面传来的。他本人认为一定是——来自一只死老鼠。
  普林纳太太说,她听到过这一类的事情,但是,她确信逍遥宾馆是没有老鼠的,也许是一只小老鼠,不过,她本人从来没看见过这儿有小老鼠。
  麦多斯先生很坚定的说,他以为这种气味表明,至少是有一只老鼠。同时,他又加了一句,而且态度更坚定,除非想办法解决这问题,他就不愿意在逍遥宾馆再多住一夜,他要求普林纳太太替他换一个房间。
  普林纳太太自然说,她正预备建议这么办。她说:这里唯一的一间空房间,是一间相当小的房间,并且,不幸的很,那里不能眺望海景。但是,要是麦多斯先生不介意这个的话——麦多斯先生说,这个,他倒不在乎。他的唯一愿望就是躲开那种气味。普林纳太太听到这话,便陪着他到一个小房间去看看。原来,那房间的门碰巧正对着布仑肯太太的房门。同时,她便唤那个患腺状肿的,半痴的下女比特丽斯去“搬麦多斯先生的东西”。她还说明:她准备派人去请“一个男工人”把地板打开,搜寻那气味的来源。
  于是,事情就这样圆满解决了。

  第二件事就是麦多斯先生患了花粉热,这是他起初的说法。后来,他又含含糊糊的承认:也许只是着凉了。他不住的打喷嚏,流眼泪,麦多斯先生那个大绸手绢儿一掏出来,附近的空气里隐隐约约有股生葱臭味,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事实上,是上面的浓烈香水把那种刺鼻的臭味盖住了。
  最后,敌不过不断的喷嚏和流鼻涕,麦多斯先生只好上床去休息。
  布仑肯太太接到儿子道格拉斯的来信,就是在那天上午。布仑肯太太非常兴奋,结果,逍遥宾馆里的人都听到这个消息。她说:那封信压根儿没受到检查,因为,幸而是道格拉斯一个朋友趁休假之便替她带来的。因此,这一次,道格拉斯写得很详细。
  “这就表示,”布仑肯太太严肃的摇着脑袋说:“对于实际的情况,我们知道的实在不多。”
  早餐以后,她回到楼上的卧室,打开那个漆匣子,把那封信收起来。她在信的摺缝中洒了一星星不易注意到的米粉,然后,再盖上匣子,紧紧的按一按。
  当她离开房间的时候,咳了一声,于是由对面房间就传来一声像是做戏似的喷嚏声。
  秋蓬笑了笑,便继续往楼下走。
  她已经透露消息,她要到伦敦去一天,因为她要同她的律师商量一件事,同时购置一些物品。
  房客们现在都集合在一起,亲切地为她送行,并且托她办几件事。她们说:“当然啦,这只是请你得便的时候办办的。”
  对于这种女人们的唠叨,布列其雷敬鬼神而远之。他如今正在看报,不时高声地批评:“该死的德国猪猡!居然用机关枪扫射街上的行人。残暴极了!我要是我们的军政当局呀”
  秋蓬和他分手时,他还在计划着,要是他负责策划军事行动的话,他会怎么办。
  她由花园里绕过去,找到白蒂·斯普若。她问她要她从伦敦带什么礼物来。
  白蒂正在大喜若狂地用两只毛抓一只蜗牛,乐得咯咯的欣赏自己的杰作。秋蓬问她:“猫猫好不好?图画书好吗?还是图画书的颜色粉笔?”白蒂便决定了:“白蒂要画画。”因此,秋蓬便在她的购物单上添了一项颜色粉笔。
  秋篷本来打算由花园尽头的小路回到前面的汽车道。她走过去的时候,意外的碰到卡尔·德尼摩。他正握紧拳头,在墙边上靠着。秋蓬走过来的时候,他转过脸来。他的面孔平常是冷冷的,如今因为感情激动,直抽搐。
  秋蓬不自觉的停下脚步,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样样事都有问题。”他的声音哑哑的,显得很不自然。“你们贵国有‘非驴非马’这种说法,是不是?”
  秋蓬点头说: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种情形再也不能继续了,我告诉你,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想,顶好一了百了。”
  “你这是什么用意?”
  那年轻人说:
  “你一向同我谈得来。我想,你会了解的。我是因为痛恨纳粹的毫无正义和残酷手段才逃出自己的国家。我到这里来是寻求自由的。我恨德国。但是,唉!我仍然是德国人,这是任何力量不能更改的。”
  秋蓬低声说:
  “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困难。”
  “并不是那个问题。我告诉你罢,是因为我是德国人。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感情上,德国仍然是我的国家。有时候,我在报上看到德国城市让你们炸了,德国的军人奄奄一息了,德国的飞机让你们击落了。这时候,我想,那些死的人都是我的同胞,我就很难过。那位性情暴躁的少校念报上的消息。听到他说‘德国猪猡’的时候,我就不禁怒火上升了,我简直受不了。”
  他镇定的接着说:
  “因此,我觉得,也许还是一了百了的好。是的,一了百了。”
  秋蓬紧紧握着他的臂。
  “胡说。”她坚定地说。“你当然会不高兴,任何人都会的。但是,你必须忍耐。”
  “但愿他们能拘禁我,那样还好忍受些。”
  “是的,也许是的。但是,你现在所担任的是有用的工作——这或许是我听人家说的。不仅对英国有好处,对全人类都有好处。你在研究消除毒气的问题,是不是?”
  他的神情变得稍微快活些。
  “啊,是的。已经慢慢有很大的成就了。我现在研究出一种方法,非常简单。这种消毒剂很容易制,但是,应用的方式很复杂。”
  “哦,秋蓬说。“这是很值得努力的工作。任何减轻痛苦的方法都是值得研究的。只要是有建设性的,而不是破坏性的工作,都是值得努力的。自然啦,我们提起敌方的时候,是免不了要用难听字眼儿的。在德国,他们提起我们,也是一样。他们那儿有许许多多像布列其雷少校那样的人,他们骂起我们来,口吐沫子。我本人就恨德国人。我一提起德国人,心里便引起一阵阵的恶心。不过,我想起一个个德国老百姓的时候,我的感觉就不同了。譬如:终日盼望儿子消息的母亲,离家赴前线的壮土,收获的农人,小店的老板,以及我所认得的一些和蔼的德国人。我知道,他们也不过是一些普通的人,我们感觉到的都是相同的。这才是真正的。其他的只不过是戴在脸上的假面具。那是战争的一部份,也许是不可或少的一部份,但是,那是瞬息即逝的。”
  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就想起那个护士的话:“光是爱国心是不够的。我的心里切不可有仇恨。”这是不久以前唐密想到的话。
  那个实在最爱国的女人所说的话,唐密夫妇一向认为是最上等的牺牲。
  卡尔·德尼摩拉起她的手来吻一吻,说:
  “我要感谢你,你所说的话是对我有益的,也是有道理的。我一定要更忍耐些。”
  “哎呀!”当秋蓬走下山来往城里去的时候,她这样想。
  “在这些人中间,我最喜欢的人竟是德国人。这是多么不幸!这样一来,样样事都糟了。”

  计划周详是秋蓬的最大长处。她虽然并不想去伦敦,但是,她认为,既然说要去,还是去的好。她要是不去伦敦,只是随便到别的地方走走,以后这件事就会传到逍遥宾馆。
  是的。“布仑肯太太”已经说过要到伦敦去,她就得去。
  她买了一张三等车的来回票,刚刚离开售票处,便遇到雪拉·普林纳。
  “哈罗!”雪拉说。“你到那儿去?我刚刚到车站去查一个包裹,好像是投错地方了。”
  秋蓬便告诉她自己的计划。
  “啊,对了。”雪拉随便说。“我是记得你谈到过的,但是没想到今天就去。我来送你上车罢。”
  雪拉今天比平常兴致好,她既未露出使性子的样子,也没显出郁郁不乐的神气。她很可爱地谈一些逍遥宾馆的日常琐事,一直谈到火车要开的时候。
  秋蓬由窗口向那女孩子挥手道别,一直远到不见为止。
  然后,她坐到车厢的一隅,开始认真的考虑起来。
  她想:雪拉恰恰在这时候也在车站,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要不然,就是敌人计划周详的明证?是不是普林纳太太想弄明白这个嘴碎的布仑肯太太确实是到伦敦去?
  这似乎是很可能的。

  到了第二天,秋蓬才能同唐密商量。他们彼此约定,绝对不在逍遥宾馆互通消息。
  布仑肯太太和麦多斯先生会面的时候,正是麦多斯先生的病好一点,到海滨大道上溜溜的时候。他们在散步场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来。
  “怎么样?”秋蓬说。
  唐密慢慢地点点头,露出颇不高兴的神气。
  “是的,”他说。“我得到一些消息。可是,哎呀,这一天可吃不消,不断的由门缝里偷看,弄得脖子都僵了。”
  “先甭谈你的脖子了,”秋蓬有点无情说。“还是告诉我你看到些什么罢。”
  “这——当然啦,我看见下女进去叠床,打扫房间。还有普林纳太太也进去过,不过是在下女们还在房里的时候,她是进去骂她们的。那个小女孩也跑进去过,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毛线的玩具狗。”
  “唔,唔。还有别人吗?”
  “还有一个人。”唐密说。
  “卡尔·德尼摩。”
  “哦。”秋蓬心里马上感到一阵痛苦。原来,毕竟是——
  “什么时候?”她问。
  “午餐时间。他早点离开餐厅,先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里,然后偷偷越过甬道,到你的房里。他在里面待了大约一刻钟。”
  他停顿片刻。
  “那么,这就无疑了?”
  秋蓬点点头。
  是的,这就毫无疑问了。德尼摩要是到布仑肯太太的卧房待一刻钟的话,除了一件事以外,不可能有别的目的。他这个人不简单,现在已经证明了。秋蓬想: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演员……
  他今天上午对她讲的话,好像是真的。唔,也许在某一方面是真的。瞒骗人要是想成功,首先就是要知道在什么时候说真话。德尼摩是一个爱国者,他是一个敌人的间谍,派在英国工作。这一点,我们要敬重他,是的,但是也要毁灭他。
  “我很难过。”她慢吞吞的说。
  “我也一样,”唐密说。“他本来是个很好的青年。”
  秋蓬说:“要是我和你都是德国人,也会这样做的。”
  唐密点点头。
  “我们现在多多少少知道我们的处境。卡尔·德尼摩和雪拉同她的母亲一同工作。也许普林纳太太是为首的,另外还有那个昨天同卡尔谈话的那个外国女人,多多少少她也是其中之一。”
  “现在谁知道?”
  “有机会,我们还是得去普林纳太太房里去查一查,那儿也许有些东西可以给我们一些暗示。我们必须跟踪她——要注意她到那儿去,见些什么人。唐密,我建议把亚伯特找来。”
  唐密考虑她的建议。
  几年以前,亚伯特还是一个旅馆的童仆。那时候,他已和年轻的毕赐福夫妇一起工作,共度患难。后来,他就加入了他们的组织,成为他们组织里国内情报的台柱。六年以前,他结了婚,现在是伦敦南部“鸭狗酒馆”的老板。
  秋蓬很快接着说:
  “亚伯特会很兴奋的。我们要把他邀来,他可以住在车站附近的那个酒馆里。这样,他就可以在普林纳母女后面盯梢,也可以在任何人后面盯梢。”
  “那么,亚伯特太太怎么办呢?”
  “上星期一,她是准备到威尔斯去看她母亲的,因为空袭,没去成,巧得很。”
  “是的,这是个好主意。秋蓬,我们俩不管那一个,要是盯那女人的梢,都太惹人注意。要是亚伯特,就好了。现在还有另外一件事。那个所谓捷克籍的女人,不是同德尼摩谈过话,一直在此处逗留不走吗?我们也应提防她,我似乎觉得她也许是代表这种工作的另一面。这就正是我们急于要找的线索。”
  “阿,是的,是的。我完全同意。她来这儿是等候命令,或传达消息的。我们下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必须有一个人盯她的梢,一定要多了解她的情形。”
  “我想,可以搜一搜普林纳太太的房间和卡尔的房间。你觉得如何?”
  “我以为他的房间搜不出什么名堂来。他到底是德国人,那么,警察很可能去搜查他的房间的,因此,他一定特别小心,不会露出什么可疑的东西。那个普林纳太太倒是很不容易搜查的,因为,当她出门的时候,雪拉往往都在房里。还有白蒂和斯普若太太,楼上楼下乱跑。并且欧罗克太太也常常在她的卧房里待很长的时间。”
  她停顿片刻。
  “午餐时间顶好。”
  “你是说卡尔少爷搜你房间的时候吗?”
  “一点儿也不错。我可以假装头痛,回房休息。啊,不,要是那样的话,就会有人来服侍我的。我还是在午餐以前悄悄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上楼。午餐以后,我可以说我头痛。”
  “还是我来比较好罢?我可以假装病又发了。”
  “我想还是我来比较好些。万一我被人发觉了,我可以说是去找阿斯匹灵片之类的东西。要是一个男房客偷偷跑进房东太太的房间,会更令人起疑。”
  唐密笑得嘴都合不住。
  “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然后,他的笑容收敛了,又变得一脸严肃和急切的神气。
  “太太,我们得愈早愈好。今天的消息不佳。我们一定要早些下手。”

  唐密继续散步,不久来到邮局。他走进去和葛兰特先生通一个长途电话,他的报告是:“最近的行动很成功,C先生绝对是有关系的。”
  然后,他写了一封信,发了。信封上写的是:肯星顿城,格莱摩干街,鸭狗酒馆,亚伯特·巴特先生启。
  信发了以后,唐密买了一份自称可以向英语世界报导实在消息的周报,然后,便露出呆头呆脑的样子,朝逍遥宾馆踱回去。
  不久,就遇见海达克中校。中校正靠在那辆配有双座位的汽车上向他打招呼。
  “哈罗!麦多斯——要搭车吗?”
  唐密敬领中校的盛情,跳上车子。
  “原来你也在看那种破报纸呀?是不是?”海达克中校望望“内幕周报”红书皮,这样问。
  看这类内幕新闻的人,经人一问,往往感到有点儿窘。
  唐密也露出这种神气。
  “这种破报糟透了。”他也这么说。“不过,你知道,他们有时候好像确实知道幕后的情形呢。”
  “可是,有时候也会说错的。”
  “啊,对了。”
  “事实上,”海达克中校的车子,行驶的路线多少有点错误。他绕过一个单线的安全岛,差一点儿和一辆货车撞上。
  “那些叫化子记者说错的时候,你倒会记得。他们不幸而言中的时候,你却忘了。”
  “这上面有一种谣传,说斯大林已经和我们谈判了。你以为是实在的吗?”
  “啊,朋友,这都是我们的如意算盘,如意算盘!老俄坏透了。我告诉你,不要相信他们。听说你不大舒服,是吗?”
  “不过有点儿花粉热。每年大约这个时候,我就生这种病。”
  “哦,哦。我本人从来没有生过这种病,可是,我有个朋友生过这种病。每到六月,他就躺倒了。体力恢复没有?打一场高尔夫球好不好?”
  唐密说他乐于奉陪。
  “对!那么明天怎么样?我告诉你怎么办罢。现在我得去开会,同他们讨论射击敌人伞兵的事,我们准备在本地召募一个志愿团,实在是个好主意,现在是时候了,人人都该尽自己一份力量。那么,我们六点钟左右打一场好吗?”
  “谢谢你,好极了,奉陪,奉陪!”
  “好!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中校在逍遥宾馆门口急忙停下车子。
  “漂亮的雪拉好吗?”他问。
  “大概很好罢,我同她不常见面。”
  海达克中校照例哈哈大笑。
  “这一定不是你希望的罗。这位小姐长相蛮好,就是他妈的对人不客气。她和那德国小子走得太近了。他妈的,太不爱国!大概像我和你这样的老古板儿,她是没用处的。但是,在我们自己的队伍里,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有的是呀。为什么和这该死的德国人交朋友?我一想到这种事,就火啦!”
  麦多斯先生说:
  “说话小心些,他现在正在我们后面,上山来了。”
  “他听见我也不在乎!倒希望他能听见呢。我倒要教训教训卡尔少爷呢!一个堂堂正正的德国人,应该捍卫他的国家,不该溜到国外,逃避责任!”
  “这个——”唐密说。“其实,正是这种不太标准的德国人,才会不择手段侵略英国的。”
  “你是说,这种人已经侵略到这儿了?哈!哈!说得相当妙!麦多斯!并不是因为我相信这一套有关侵略的傻话。我们英国从来没有让人侵略过,将来也不会!感谢主!我们还有强大的海军呢!”
  说完了这套爱国话,中校一扳汽车的扳手,车子一跃,便直驶“走私客歇脚处”了。

  两点差二十分的时候,秋蓬来到逍遥宾馆的大门口。她离开车道,穿过花园,由那个敞开的窗口走进起居间。远处传来马铃薯洋葱炖羊肉的味道,还有叮叮当当的菜盘声和低低的谈话声。逍遥宾馆的人正在忙着吃午餐。
  秋蓬在起居间门口等着,一直等到下女由过厅走过,进了餐室的门,她才脱去鞋子,匆匆跑上楼。
  她走进房里,穿上软的毡便鞋,然后由驻脚台上走到普林纳太太的房里。
  一进房门,她就四下望望,于是,心里掠过一阵厌恶的感觉。她想,这实在不是个好差事。假若普林纳太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样探查别人的私事,实在是不可饶恕的。
  秋蓬像一只猎狗似的,摇摇脑袋,仿佛要把自己残余的幼稚思想摇掉。现在是在作战呀!
  她走过去,到了梳妆台前面。
  她的动作又快又圆熟。
  那个高的五斗橱上,有一个抽屉是锁着的,那儿似乎更有希望。
  唐密曾经由情报部领过一些工具,并且受过短期训练,知道如何使用。这种知识,他已经传给秋蓬了。
  秋蓬熟练的将手腕转动一两下,那抽屉就打开了。
  里面有一个钱匣子,装有二十镑的钞票和银币,还有一个银盒子和一个珠宝盒。另外有一堆文件。这才是秋蓬顶感兴趣的东西。她迅速的翻看一下;动作必须快,只能草草的看一下。因为她没有功夫细看。
  这些文件里有逍遥宾馆的典押字据、银行存折和信件。时间飞逝过去了,秋蓬很快的看看,拼命想找出一点可能两种解释的字句。有两封信是一个朋友由意大利寄来的,都是漫谈的性质,似乎是没问题的。不过,也许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毫无危险性,有一封信是一个叫拉谛莫的人由伦敦寄来的,那是一封一本正经、措词冷淡的信,里面没有一点值得注意的话。秋蓬想:这样的信,她为什么还要保存?难道这位拉谛莫先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害吗?在这堆信的下面有一封信,墨迹都褪色了。署名是波特,一开头就这样写:“爱琳,亲爱的!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
  不,不看这个!秋蓬实在看不下去这一套。她把那书信折好,把其余的信理好,放在上面。于是她忽然警觉起来,连忙把抽屉合上。现在没功夫锁上了。房门开开时,普林纳太太走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洗手盆架上的瓶堆中胡乱的寻找东西。
  布仑肯太太露出一脸不安的蠢相,转身对房东太太说:
  “啊,普林纳太太,你真得原谅我。我因为头痛得很,才进来找药吃的。我本来想吃些阿斯匹灵片就躺躺的,可是找不到自己的药片,所以才到这儿来拿两片吃,我想你大概不会介意的。我知道你房里有,因为上次闵顿小姐病的时候,我看见你拿给她吃的。”
  普林纳太太迅速走进房门,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含有刻薄的意味。
  “啊,布仑肯太太,当然没关系。你怎么不问我呢?”
  “这个,这个,是的,当然,我实在早该问问你的。但是,我知道你们都在吃午饭。你知道,我实在顶不喜欢大惊小怪——”
  普林纳太太由秋蓬身边走过去,从洗手盆架上抓到那个阿斯匹灵瓶子。
  “你要几片?”她干脆地问。
  布仑肯太太要了三片。然后,普林纳太太陪她走到她自己的房间,普林纳太太本来建议要为她装个热水袋,她执意不肯。
  普林纳太太离开她的房间时,来了个临别赠言:
  “可是,布仑肯太太,你自己也有一些阿斯匹灵嘛。我看见的。”
  秋蓬连忙叫道: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放着几片的。但是,我这人真笨,就是找不到。”
  普林纳说话时,露出一口白白的大牙齿。
  “唔,好好休息。到午茶时候再见罢。”
  她走出去了,随手把门带上。秋蓬深深的透一口气,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惟恐普林纳太太再回来。
  房东太太起疑心了吗?她的牙齿,那么大,那么白。其实,更适合用来吃掉你呢。秋蓬一注意到她那种大牙齿,便这样想。普林纳太太的手也是一样,那么大,样子那么可怕!
  表面上,普林纳太太对于秋蓬所说的理由表示很相信的样子。可是,等一会,她会发现到那五斗橱的抽屉没有锁。那么,她会怀疑吗?她会不会以为那是她自己偶然忘记上锁的。一个人往往会这样的。秋蓬又想:她有没有将那堆信件摆得和原来的样子一样?
  即使普林纳太太真的注意到情形有什么不对的话,她一定更可能怀疑是下女们做的,大概不会怀疑到“布仑肯太太”头上。要是她真的会怀疑到她的头上,她会不会以为这位房客只是由于不应该有的好奇心理而已?秋蓬知道,是有一种人专门喜欢多管人家的闲事。
  不过,如果普林纳太太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德国间谍M 的话,她就会怀疑这是反间谍的活动。
  她的举止之间有没有露出不应该有的警觉?
  她的样子表现得似乎很自然。不过,有一句关于阿斯匹灵的话太露骨了。
  秋蓬突然坐了起来。她记得她的阿斯匹灵连同碘酒和一瓶苏打片,统统是摆在写字台抽屉后面的。那是她初来时打开行李以后,随便扔到那儿的。
  所以,看情形好像是她并不是唯一的偷查别人房间的人。普林纳太太已经先查过她的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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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翌日,斯普若太太到伦敦去了。
  在她这一方面,只稍微透露一两句试探性的话,逍遥宾馆的房客便有好几个人自告奋勇代她照顾小白蒂。
  斯普若太太临行再三嘱咐白蒂乖乖的,一定要做好孩子。她走了以后,白蒂便跟秋蓬在一块儿。原来,她是选来负责在上午照顾孩子的。
  “玩,”白蒂说。“玩捉迷藏。”
  她现在话讲得愈来愈清楚了,并且养成了一个很可爱的习惯。她同你讲话时,总是歪着脑袋,同时惹人怜爱的对你笑笑,一边低声说:
  “请——”
  秋蓬本打算带她出去溜溜的,但是外面下大雨,因此,她们俩便转移阵地,回到白蒂卧房。一到卧房,白蒂就带着秋蓬去找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原来,她的玩具都在那儿放着。
  “我们把狗狗藏起来,好不好?”秋蓬问。
  可是白蒂已改变主意,不想玩玩具了。
  “念故事。”
  秋蓬由橱子的一头抽出一本相当破烂的书,可是白蒂
  “哇”的一声,阻止了她的行动。
  “不,不!那——不好——坏!”
  秋蓬奇怪的望望她,然后低头望望那本书。那是一本彩色的“小号手杰克”。
  “杰克是坏孩子吗?”她问。“是因为他偷吃过葡萄干吗?”
  白蒂更强调的重复说:
  “坏!”然后,非常用力地说:“脏!”
  她从秋蓬的手里抓过那本书,放回原处,然后由那一排的另一端抽出一本。原来也是“小号手杰克”。同时,她胜利的,满面笑容地说:
  “干……净……!好号手——杰——克!”
  秋蓬这才明白:原来凡是用脏、用旧的书,都另外买一本新的,干净的。她觉得很有趣。斯普若太太很像是秋蓬心目中那种“讲究卫生的母亲”,这种人总是最怕细菌和不清洁的食物,老是担心,怕孩子吮吸肮脏的玩具。
  秋蓬从小都过着一种逍遥自在的教区生活,对于过分的讲究卫生始终有点不以为然。同时,她教养自己两个孩子的方式,就是要他们吸收所谓的“适量的”脏。虽然如此,她还是顺从地拿出那本干净的“小号手杰克”,念给白蒂听,遇到适当的时机,便加一两句评语。白蒂一面低声说:“那就是杰克!——葡萄干——在糕里——”一面用一根粘搭搭的手指指着这些有趣的东西,看情形这第二本不久也就要丢到废物堆里了。念完了这本,她们继续念“鹅公公,鹅婆婆”,“和住在鞋里的老婆婆”。然后,白蒂便把那些书藏起来,害得秋蓬找了半天才能找到。于是,白蒂便乐得不可开交。上午的时光,便很快过去了。
  午餐以后,白蒂睡觉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欧罗克太太把秋蓬请到她的房里。
  欧罗克太太的房里乱七八糟,有强烈的薄荷味,变酸的蛋糕味,还隐隐有樟脑丸的味儿。每一张台上都摆着像片:有的是欧罗克太太的女儿、孙儿、侄子、侄女、侄孙女。实在太多了,秋蓬感觉到她仿佛是在观赏一出以维多利亚末期为背景的戏,里面的人物都演得很逼真。
  “布仑肯太太,你对于孩子倒蛮有诀窍的。”欧罗克太太和蔼地说。
  “唔,可是,”秋蓬说。“对于我自己的两个——”
  欧罗克太太马上打断了她的话碴儿:
  “两个?我记得你说你有三个的?”
  “啊,对了,三个。但是有两个岁数相差很少,我是想到同这两个在一起的情形。”
  “哦,原来如此。现在请坐罢,布仑肯太太,不要客气呀。”
  秋蓬随和地坐下来,心里暗忖:但愿这一次欧罗克太太不会那么令人不安。她如今的感觉完全像格林童话里的两个孩子,到巫婆家里赴宴。
  “现在,告诉我,”欧罗克太太说。“你觉得逍遥宾馆这地方如何?”
  秋蓬开始滔滔不断的称赞起来,但是欧罗克太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觉得这地方有些奇怪?”
  “奇怪?没有呀。我并不觉得呀。”
  “不觉得普林纳太太有些奇怪吗?你得承认:你对她很感兴趣。我看见你老是一个劲儿地瞧她。”
  秋蓬的脸红了。
  “她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
  “她并不是如此,”欧罗克太太说。“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这就是说,假若她确实是外表那样子的话,她不过是个平凡人物,但是,也许并不是外表上装的那个样子,你的想法是这样吗?”
  “欧罗克太太,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没有停下来想想:我们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吗?我们实际上往往并不是表面上的那种人物。譬如说,麦多斯先生,他是一个很不容易了解的人物。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标准的英国人,糊涂透了。但是,有时候,我偶尔看到他露出一种神气,或说一两句话,一点儿也不糊涂。这很奇怪,你觉得吗?”
  秋蓬坚定的说:
  “啊,我实在觉得麦多斯先生是非常标准的。”
  “还有别的奇怪人物呢。你知道我所指的是谁罢?”
  秋蓬摇摇头。
  “这个人的姓,”欧罗克太太暗暗的提起:“是S起头的。”
  她一面连连点了好几下头。
  秋蓬心里冒出愤怒的火花,并且隐隐有一种冲动,要挺身而出来卫护脆弱的年轻人。她急忙说:
  “雪拉不过是个叛逆的孩子。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会这样。”
  欧罗克太太点了几次头,样子好像一个胖胖的,穿中国衣裳的瓷玩偶。秋蓬记得格雷茜姑妈的壁炉架上就摆着这种陈设。这时候欧罗克太太的嘴角翅起,满面笑容,轻轻地说:
  “你也许不知道,闵顿小姐的教名是苏菲亚。”
  “哦!”秋蓬吃了一惊。
  “你所指的是闵顿小姐吗?”
  “不是的。”欧罗克太太说。
  秋蓬转面望着窗口。她想,这老婆婆对她的影响多大,她使她生出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感觉,“像猫爪子下面的老鼠。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个巨大的,满面笑容的老太婆坐在那里,简直好像一只猫在得意的咕噜咕噜直叫。不过,它的爪子不住的扑打着“扑!扑!”的,玩弄着它的俘虏,绝对不放它走……
  无聊!这都是无聊的想法。秋蓬想:这都是我想像的。同时,她在目不转晴的望着花园里的景物。这时候雨歇了,树上轻轻滴下水点。
  秋蓬想:“这都是我的想像。我并不是一个爱想像的人哪!一定有什么邪恶的活动集中在这儿。假若我能看出来——”
  她的思绪突然打断了。
  花园深处的灌木丛中微微露出一个缝,那个缝里露出一个面孔,鬼鬼祟祟的注视着房里的动静,那就是那一天在路上和德尼摩谈话的外国女人。
  那张面孔一动不动,也不眨眼,因此,秋蓬觉得那仿佛不是人的面孔,现在正目不转晴的望着逍遥宾馆。那面孔毫无表情,可是,毫无疑问的,上面有威胁的样子,并且一动不动,露出有难消之仇的样子。这样的面孔所表现的那种精神,那种意味,与逍遥宾馆以及英国宾馆的平凡生活,非常不调和,秋蓬想:圣经士师记里的雅意(Jael)把幕橛钉进西西拉(Sisera)的额角时就是这种神气。
  这些思绪掠过秋蓬的心里,只不过是一两秒钟。她突然转过身来,低声对欧罗克太太说了些话,便匆匆跑出房间,下楼梯,直往前门跑。
  她向右转,跑过侧面的花园小道,往她发现到有那个面孔的地方去,现在,那儿一个人也没有。秋蓬由灌木丛中穿过,来到外面的马路上,山上山下直张望,但是,一个人影儿都没瞧见,那女人究竟跑到那儿去了?
  她非常着急,只好转回身来,回到逍遥宾馆里面。难道这完全是她想像出来的吗?不是的。那女人刚才确实是在那儿的。
  她到花园乱找,每一株灌木后面都不放过,非要找到她不可。结果,她弄得衣服都湿了,仍不见那奇怪女人的踪影。如今只好回到里面,可是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一种奇怪的,不具体的害怕心理,觉得这里快要出事了。
  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究竟要出什么事。

  天气既然放晴了,闵顿小姐便替白蒂穿衣服,准备带她出去散步。她们要进城去买一个赛璐璐鸭子,好放在白蒂的澡盆里浮着玩儿。
  白蒂兴奋得不得了,一直在蹦蹦跳跳,所以很难把她的胳膊塞进毛线衣里。她们一同出发的时候,白蒂一直大嚷:
  “买鸭鸭,买鸭鸭!给白蒂,给白蒂!”,她不断将这件大事说了又说,因此而感到非常高兴。
  在厅里的大理石上有两个火柴匣,随便交叉的摆着。这是告诉秋蓬:“麦多斯先生”今天下午正在追踪普林纳太太,于是,秋蓬便到起居间去找凯雷夫妇。
  凯雷今天心情很烦躁。他说:他到利汉顿来,目的是要过绝对安静的生活。但是,宾馆里有孩子,如何能有安静?一天到晚跑来跑去,蹦蹦跳跳。
  他的太太温和地低声说:白蒂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但是她的话,她的先生并不赞成。
  “不错,不错,”凯雷先生的长脖子直摇动,“但是,她的母亲应该让他安静些。要替别人想想,这儿还有病人,还有需要镇定神经的人。”
  秋蓬说:“像那样年纪的孩子是很难让她安静的。因为强要她安静是违反自然的。要是一个孩子非常安静,那么,这孩子必定有毛病。”
  凯雷先生生气地直叫道:
  “无聊,无聊!这种无聊的‘近代精神’实在无聊!什么让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呀!无聊!一个孩子应该让她安安静静坐着,抱抱娃娃呀,或者看看书呀,这才是正理。”
  “她还不到三岁呢。”秋蓬笑着说。“怎么能希望这样大的孩子会看书?”
  “那么,总得想个办法。我要同普林纳太太谈谈。今天早上七点钟还不到,那孩子就在床上唱啊,唱啊的。我昨天晚上没睡好,早上刚刚要眯着,便让她闹醒了。”
  “我的先生一定要尽量多睡,”凯雷太太担心地说。“这是医师说的。”
  “你应该到疗养院住。”秋蓬说。
  “布仑肯太太呀,那一类的地方贵得很,而且那儿的气氛也不对。住在那种地方,总让人觉着他是在生病,这种下意识的心理对我的身体是不利的。”
  “医师说,要在愉快的,能和别人交际的环境里,”凯雷太太帮她先生解释。“要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医师说住在宾馆里比只是租一所有设备的房子好。因为这样凯雷先生便不会那么老是沉思默想;他可以同别人交换交换意见,精神可以振奋些。”
  其实,根据秋蓬的判断,凯雷先生和别人交换意见的方法,只是报告他自己的病情。所谓交换,完全在别人对他的话是否同情。
  秋蓬突然改变话题。
  “希望你能告诉我,”她说:“你对于德国生活有何意见。你不是对我说过,你近来到那儿旅行的次数很多吗?听听像你这样有阅历的人发表些高见,倒是很有趣的。我可以看得出,你是那种不受偏见影响的人。这种人才真能够把那儿的情形说得明白些。”
  秋蓬以为:就男人而言,不妨尽量拍他的马屁。果然凯雷先生马上就上钩了。
  “布仑肯太太,就像你所说的,我才能提出明白的,毫不偏颇的意见,那么,我的意见是——”
  他接着所说的是一场独白。秋蓬只是在一旁偶尔插进一两句话,譬如说:“啊,这真有趣!”或是:“你的观察力真锐敏!”她聚精会神的倾听他的高论,并未露出假装的样子。凯雷先生看到对方如此同情的颂听着,不觉得意忘形。他已充份表现出他是纳粹制度的赞美者,他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他对她暗示:英德两国要是联合起来对付欧洲其他的国家多好!
  这场独白,毫不间断地延长了差不多两小时,现在,闵顿小姐和白蒂买到赛璐璐鸭子回来了,这才把话碴儿打断。
  秋蓬抬头一望,忽然发现凯雷太太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这是什么表示,很难确定,这也许只是做妻子的对于另外一个女人使丈夫注意,而冷落了她,而感到嫉妒。也许是因为丈夫将自己的政治见解说得太坦白了,而感到吃惊。不管是那一种,反正确实是表示不满。
  接着是用午茶的时间。刚刚吃完茶,斯普若太太就由伦敦回来了。她叫道:
  “希望白蒂很乖,没给你们添麻烦罢?白蒂,你是不是乖孩子呀?”对这个问题,白蒂简单的回答:
  “没!没!”
  这个不能当作是表示不喜欢她母亲回来,其实不过是表示要吃蜜饯黑莓子。
  这一声引得欧罗克太太一阵宠亮的笑声,也害得她的母亲连忙责备她:
  “别这样啊,亲爱的!”
  于是,斯普若太太坐下来,喝了好几杯茶,然后就兴冲冲地谈起她在伦敦买东西的情形和火车上拥挤的人群。她还谈到新近由法国回来的一个军人告诉同车者的话,以及百货商店售袜柜台上服务小姐对她讲近郊遭到敌机空袭的惨状。
  其实,这完全是普通的谈话。这种谈话后来又到外面继续下去。原来外面正是阳光普照,阴雨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白蒂高兴地各处跑着玩。她忽而偷偷跑到灌木丛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枝桂枝,忽而弄一堆鹅卵石。她会一面将石子放到在座随便那一个人的腿上,一面不清不楚地讲一些话,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代表些什么。幸亏她这种游戏并不需要什么合作,只要偶尔对她说:“乖,多好呀!真的吗?”她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天晚上的情形,最足以代表逍遥宾馆最安定的生活方式。大家在上下古今无所不谈的时候,多半会对于目前的战争情形加以揣测:法国能挽回颓势吗?魏刚(法国将军,二次大战时曾任联军统帅;MaximeWeygand,1867—译者注)能东山再起吗?俄国可能有什么行动?希特勒要想侵略英国的话,会不会成功?假若这个时局的“疙瘩”没有解开,巴黎会不会陷落?真的会……?据说……大家谣传……
  大家高高兴兴地互相散布政治和军事方面的谣言。
  秋蓬想:“唠唠叨叨的人会有危险吗?胡说!这种人才保险呢。大家谈起谣言会感到高兴。因为谣言可以刺激他们,使他们找个机会苦中作乐地打打哈哈。”
  她也贡献一则趣闻,开头是:“我的儿子对我说——当然啦,这是很机密的——”
  斯普若太太突然望望手表说:
  “哎呀,快七点啦!早就该让那孩子睡觉了。白蒂!白蒂!”
  白蒂已经有一会儿没到阳台上来了,不过,没一个人注意到她不在那儿。
  斯普若太太叫得愈来愈不耐烦了。
  “白—蒂!这孩子到那儿去了?”
  欧罗克太太发出宏亮的笑声道:
  “又在胡闹,毫无问题,世界大势总是如此,天下一太平,就要出乱子,”
  “白蒂!来,妈妈有事。”
  没有应声。于是,斯普若太太不耐烦地站起来了。
  “我恐怕得去找她了。不知道她会到那儿去了?”
  闵顿小姐说她可能在什么地方躲着。秋蓬却根据自己小时候的经验说她可能在厨房。可是,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白蒂。她们到花园各处叫她的名字,也到房里到处找,那儿也没有白蒂的影子。
  斯普若太太慢慢生起气来。
  “这孩子真淘气,真淘气!你说她会不会是跑到马路上了?”
  她和秋蓬一块儿到大门外面,向山上山下望望,只有一个小伙计把脚踏车放在身边,正和对面的下女谈话,除此以外,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由于秋蓬的建议,她俩越过马路。斯普若太太问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女孩。他们俩都摇头。后来,那个下女忽然想起来了,她问:
  “是一个穿绿格子衣服的小女孩吗?”
  斯普若太太急切地说:
  “对了。”
  “大约一点钟以前,我看见她,同一个女人下山了。”
  斯普若太太大吃一惊地问:
  “同一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那女孩似乎微露不安的样子。
  “这个——要我说,就是一种长相很怪的女人,是个外国人,穿着奇怪的衣裳,围着一个围巾似的东西,没戴帽子,面孔很怪——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明白。我最近看到她一两次。老实说,我觉得她好像不够正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最后一句是她怕人不明白,加上的。
  刹那间,秋蓬忽然想起那天下午在树丛中偷看的那副面孔,以及当时心里掠过的那种预感。
  可是,她根本想不到那女人会和那孩子牵扯在一起。现在,她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如此,她现在可没功夫想了。这时候,斯普若太太几乎要倒到她身上来了。
  “啊,白蒂,我的孩子,她给人拐跑了。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是吉普赛人吗?”
  秋蓬用力摇摇头。
  “不,她是黄头发,皮肤白白的,很白。脸很宽,颧骨很高,蓝眼睛,离得很开。”
  她见斯普若太太在目不转晴地望着她,便连忙加以说明:
  “我今天下午看见过这个女人——她在花园的树丛里偷望。有一天,卡尔·德尼摩在同她谈话。想必都是这一个女人”
  那下女也插嘴道:
  “对了。她的头发是黄的。但是样子不够正常。她同那个人谈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懂。”
  “啊,主啊!”斯普若太太像呻吟似的说。“我怎么办呢?”
  秋蓬一只胳膊抱住她。
  “回到房里罢。先喝点白兰地定定神,然后我们再打电话报告警察局。不要紧的。我们会把她找回来的。”
  斯普若太太温顺地跟她一同进去,一面低沉的,带着迷乱的神气说:
  “我真想不到白蒂会跟一个生人走的。”
  “她还小,”秋蓬说。“还不知道认生呢。”
  斯普若太太软弱地叫道:
  “大概是个德国女人,她会害死白蒂的。”
  “胡说。”秋蓬坚定地说。“不要紧的。我想,她大概是一个头脑不正常的人。”虽然口头上这么说,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绝对不相信那个沉着的金发女人会是一个不负责的疯子。
  卡尔!卡尔会知道吗?卡尔会与这件事有关系吗?
  几分钟以后,她对于这个就有些怀疑了。卡尔·德尼摩像别的人一样,似乎也感到迷惑,不相信,并且非常惊奇。
  她们把情形说明白以后,布列其雷少校便担当起指挥的责任。
  “斯普若太太,”他对斯普若太太说。“坐在这儿。喝点儿这个——白兰地。喝了不要紧的,等会儿,我就报告警察局。”
  斯普若太太低声说:
  “等一会儿,也许有什么东西——”
  她匆匆跑上楼,经过走廊,到她和白蒂的卧室去了。
  过了一两分钟以后,大家听见她在楼上驻脚台上跑过的狂乱的脚步声。她像一个疯子似的,把少校抓着电话筒的手抓过来。原来布列其雷正准备打电话给警察局。
  “不,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她狂乱地呜咽着,倒在一把椅子上。
  大家都围在她四周。过了一两分钟,她恢复了镇定的态度。如今凯雷太太的胳膊抱着她,她坐了起来,取出一件东西给他们看。
  “我发现到这个——在我房里的地上。是包着一个石子由窗口扔进来的。你们看,看上面写些什么。”
  唐密由她手里接过来,把纸团打开,是一封短信,是一种外国人的奇特字迹,字体很大,很粗。
  我们把你的孩子带走了;她现在很安全。到适当的时机,我们会通知你怎么办。你要是报告警察局,我们就要干掉你的孩子。不要声张。等候指示。否则——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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