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谍海-阿加莎

_3 阿加莎(英)
  雪拉站了起来。
  她说:“我以为德国是对的。”
  她由窗口出去,走到花园里。
  餐后的水果包括一些不熟的香蕉和一些不新鲜的橘子。这些水果已经在桌上摆了一个时期。可是,大家都站起来,移到休息室喝咖啡。
  只有唐密不管闲事,独自走到花园去。他发现雪拉倚着长廊的矮墙,凝视着大海。他走到她旁边。
  由她那样呼吸急促的情形看来,他知道,她一定有什么非常烦恼的事。他递给她一支香烟,她接受了。
  他说:
  “夜色很美。”
  那位小姐用低沉而紧张的声音回答:
  “可能是……”
  唐密不敢肯定地望望她。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女孩子的魅力和蓬勃的生气。她这人有一种激昂的活力,一种让人不得不着迷的力量。他想:她是一种男人见了很容易倾倒的女孩子。
  他说:“你是说:假若不是有战争的话吗?”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恨这个战争。”
  “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呀。”
  “并不都是像我这样。我恨那种战争口号,我恨大家那种沾沾自喜的态度,我恨那种讨厌的爱国思想。”
  “爱国思想?”唐密吃了一惊。
  “是的。我恨爱国思想。你明白吗?大家都在喊:国家,国家,国家!出卖国家,为国捐躯,报效国家。一个人的国家为什么会这样重要?”
  唐密只这样说:“我不知道,只是事实如此。”
  “我以为国家观念是不重要的,啊,你们大概以为重要。你们出国,到大英帝国的属地走一趟,做做生意。回来的时候,皮肤晒得黑黑的,不住谈论印度土人,并且要印度酒喝。”
  唐密温和地说:
  “亲爱的,希望我还不至于这么坏罢。”
  “我有点夸张——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所指的是什么。你对于大英帝国有信心,并且——并且——对于为国捐躯这种傻念头,抱有信心。”
  “我的国家,”唐密冷冷地说,“似乎并不特别热望我为它捐躯。”
  “是的,但是,你却希望为国捐躯。真是愚蠢!天下没有值得牺牲性命的事,都是一种观念——一种空谈——一种夸大的痴狂!我的国家,在我心里丝毫不占位置。”
  “将来有一天,”唐密说。“你会觉得奇怪,你的国家,在你心里是有位置的。”
  “不会,不会。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看见——”
  她说不下去了——然后,突然冲动地问:
  “你知道家父是谁吗?”
  “不知道。”她的话激起了唐密的兴趣。
  “他叫帕垂克·麦瑰尔——是大战期间追随克斯曼的人。后来以叛国的罪名伏法。白白地牺牲,为了什么?为了一种信念——他是同其他的爱尔兰人在一起,思想才变得激烈起来。他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待在家里,不要多管闲事呢?他在某些人的眼里是殉难的烈士,可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是叛徒。我以为他简直是——愚蠢!”
  唐密可以觉得出,她心中郁积的反抗情绪正要发泄出来,他便说:
  “原来,你就是在这种阴影中长大的。”
  “是的,母亲曾经改名换姓。我们在西班牙住了几年,她总是说我父亲是半个西班牙人。我们不管到那里,都是假话连篇。欧洲大陆我们各处都去过,后来,终于到这儿来,开这个宿舍。我觉得我们所做的事,以这件事顶糟。”
  唐密问:
  “你的母亲对你们的——景况作何想法?”
  “你是说——关于我父亲去世的事吗?”雪拉皱着眉头,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后,她慢慢说:“我至今还不十分明白……她后来不曾提起过。很不容易看出母亲的心事。”
  唐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雪拉突然说: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个,我太激动了,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谈起的?”
  “是由伊迪丝·嘉维尔谈起的。”
  “啊,对了!爱国思想。我说我讨厌这种思想。”
  “你忘了嘉维尔护士的话吗?”
  “什么话?”
  “你知道她死以前说过什么话?”
  他便把嘉维尔的话背了出来。
  “只是爱国思想是不够的……我的心中万不可有仇恨。”
  “哦!”她难过的站在那里,停了一会。
  然后,她很快转过身子,走到花园的暗处。

  “秋蓬,你看,一切都是吻合的。”
  秋蓬一面想,一面点头。这时海滩上四下无人。她自己倚着防波堤,唐密就坐在上面的防波堤上。坐在这个位置上,凡是来到这海滨游憩场的人都可以尽收眼底。他已经查得相当确切,知道今天上午大家都在什么地方。所以,他并不是为了要等待什么人。不过,不论怎样,他今天同秋蓬的晤谈,表面上完全露出是偶然碰头的样子。在女的方面,显得很高兴;男的方面略露吃惊的神色。
  秋蓬说:
  “普林纳太太吗?”
  “是的,她是M,并不是N。一切条件都符合。”
  秋蓬又思索着点了头。
  “对了。她是爱尔兰人——这是欧罗克太太发觉的——她本人并不承认这件事。她在欧洲来来去去的次数很多。她改了名字,叫普林纳,来到这儿创办寄宿舍。这倒是很好的伪装——虽然布满了高潮,却都是没有危险的。她的丈夫以叛国的罪名被枪决——这就是充份证明她在这儿从事第五纵队活动的动机。是的,与事实是吻合的。你以为那个女孩子也有份儿吗?”
  唐密最后说:
  “绝对不会。要不然,她是不会告诉我这一切秘密的。你知道,我觉得这样骗他们,有点儿卑鄙。”
  秋蓬十分了解地点点头。
  “是的,我们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在某一方面来说,这工作是有点卑鄙。”
  “但是为了达成任务,这是必要的呀。”
  “啊,那当然。”
  唐密的脸有点儿发烧,他说:
  “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撒谎呀——”
  秋蓬打断了他的话碴儿。
  “撒谎,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老实说,有时候,自己的谎话要是编得巧妙,我还感到蛮得意呢。事实上使我懊丧的,是有时候会忘记撒谎,那就是以自己的真面目出现,但是,这样反而会奏效。”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这就是你昨晚所遭遇的——同那个女孩子,那个真正的你,在她的身上引起了反应。你心里觉得难过,就是为此。”
  “秋蓬,我想你说的话是对的。”
  “我知道不会错。因为,我也一样——我是说对那个德国青年。”
  唐密说:
  “你以为他怎样?”
  秋蓬马上说:
  “我可以告诉你,我以为他没有参与这种活动。”
  “葛兰特以为他是参与的。”
  “又是你的葛兰特先生!”秋蓬语气改变了。她嘻嘻的笑了起来。“你把我的情形告诉他的时候,他的脸上不晓得有什么表情,我要是看见了,才过瘾呢。”
  “无论如何,他已正式对我道歉了,现在你已经正式担任了任务,这是无异议的。”
  秋蓬点点头,但是,她的样子有点出神。
  她说:
  “你还记得战争结束后——我们追捕布朗先生的情形吗?那次任务多有趣!我们多兴奋!你还记不记得?”
  唐密点点头,立刻满面春风。
  “怎么不记得?”
  “唐密——现在的感觉为什么不一样呢!”
  他将她的话考虑了一下,他那个镇定、难看的面孔,露出严肃的表情。然后,他说:
  “我想——实在是年龄的问题。”
  秋蓬急忙说:
  “你不会觉得——我们已经老了罢?”
  “不,我相信我们还不老。只是—这一次—不会像上次那样好玩。可是,除此以外,一切都是一样。这是我们俩第二次参加战斗,这一次的感觉是不同的。”
  “我知道!同时,我们看到这次战争多可悲!多浪费!多恐怖!这都是当年因为太年轻而不曾想到的。”
  “对了。在上次大战期间,有时候我觉得害怕,有一两次出生入死,几乎送了性命。但是,也有快乐的一面。”
  秋蓬说:
  “我想德立克现在的感觉就像那样。”
  “太太,还是不要想起他罢。”唐密劝她。
  “你说得对。”秋蓬咬紧牙,“我们既然有任务,就得干,还是谈谈我们的任务罢,你觉得普林纳太太是我们所寻找的人物吗?”
  “我们至少可以说,她的形迹顶可疑。秋蓬你觉得没有其他特别值得注意的人了,是不是?”
  秋蓬想了想。
  “没有了。我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统统品评品评,也可以说是估计估计各种可能性。他们有些人是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
  “像是什么人呢?你可以说得再详细些吗?”
  “这——譬如闵顿小姐,那位‘道地’的英国老处女,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白蒂,还有那个没头脑的凯雷太太。”
  “是的,然而,人有时候也会装傻的。”
  “啊,不错。可是,大惊小怪的老处女,和专心照顾孩子的年轻妈妈,这两种角色很难扮,一不小心,就会过火,露出马脚来。同时,就斯普若太太而言,还有那个孩子呢。”
  “我想,”唐密说。“即使一个情报人员,也可能有孩子。”
  “但不会带到工作的地方,”秋蓬说。“干这种工作是不能带孩子的。唐密啊,关于这一点,我是绝对相信的。我有深刻的体验,干这种工作是不能有孩子的。”
  “好好,我撤销前议,”唐密说。“斯普若太太和闵顿小姐,可以不必谈了。但是,凯雷太太,这个人,我还不敢断言。”
  “是的。她也许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因为,她实在表现的过份些。看样子,她好像是个呆头呆脑的女人,像这样呆女人,实际上并不多。”
  “我往往注意到这个事实:一个女人要是变成贤妻良母,她的智力必定会变弱。”唐密低声说。
  “你又是由那里发现到这种重大道理的?”秋蓬问。
  “秋蓬啊,并不是从你身上。你服侍丈夫,还不像她那样专心。”
  “就男人来说嘛,”秋蓬体贴地说。“你生病的时候,倒并不会有过份麻烦太太的地方。”
  于是,唐密转变了话题,开始检讨其他可能性。
  “凯雷,”唐密一边想一边说。“凯雷这个人可能有些可疑。”
  “是的,可能。还有欧罗克太太呢。”
  “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敢十分确定。她这人很令人不安,颇有些吓唬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倒以为那只是一种饥鹰捕小鸡似的态度。她就是那一类的女人。”
  秋蓬慢慢的说:
  “她——对什么都很注意。”
  她回想到欧罗克太太谈到她织毛活的话。
  “还有布列其雷少校。”唐密说。
  “我同他可以说没说过多少话。毫无疑问的,你对他的认识原该比较清楚些。”
  “我以为,他只是一种真正老派的军人,我确实这么想。”
  “一点儿也不错。”秋蓬的话,与其说是回答他的话,倒不如说是对他那强调的声音本能地应了一声。“这一类事情,最糟的,就是歪曲事实。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我们偏要歪曲事实,硬让他符合我们心目中的可怕条件。”
  唐密说:“我曾经在布列其雷少校身上做过几种试验。”
  “那一种试验?我也打算做一些试验呢。”
  “这个——不过是一些很平常的小圈套。是问他一些关于日期和地点一类的话。”
  “你说话不要那么笼统,详细些说,好吗?”
  “唔。譬如说,我们正在谈打雁。他提到埃及的法尤穆(Fayum)那个地方。他说:在某年、某月,他在那儿打雁,多么好玩儿。另外一次,他又提到埃及其他方面的事。我就提到木乃伊。我问他:像是十四世纪埃及王杜唐卡门(Tutankhamen)的木乃伊,他见过吗?又问他:他什么时候到过埃及?然后,我再核对他回答的话,看有没有破绽。或者谈到P..O.航线(伊伯利安全岛至东方或西方的轮船航线—译者注)的轮船,我就提到一两只轮船的名字,譬如说:某某号的船倒蛮舒服的,我问他坐过吗?他也许提到某次航行的事。过后,我再核对一下。我问的,都是不关紧要的话,不会让他听了以后对我特别提防。我问的话,只要核对他的话,是否确实。”
  “那么,直到如今,他还没有出错吗?”
  “一次也不错。可是,我告诉你,秋蓬,这种试验是很好的。”
  “是的。不过,‘假若’他是N的话,他一定会故意将他的话编得恰到好处的。”
  “啊,不错,主要的梗概,可能编得很合适。但是,谈到不关重要的细节时,那就很难不出错。并且,说谎的人,偶尔会露出记得的事情过多,比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记得多。要是问一个普通的人:他那次打猎的时候,究竟是在一九二六年,或是一九二七年?他也许不会即刻就会想起来。他必须思考一下,才能说出来。”
  “那么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发现布列其雷少校有可疑之处,是吗?”
  “他的反应都是非常正常的。”
  “那么结果是——否定的。”
  “一点儿也不错。”
  “现在,”秋蓬说。“我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诉你。”
  于是,她就接着说下去。

  布仑肯太太在回家的途中,在邮局停一停。她买了一些邮票。出来的时候,他走进一个公用电话亭里。她在那儿叫到一个号码,找“法列普先生”听电话,然后,同他短短的谈了些话,她出来的时候,面露笑容,慢慢朝回家的方向走,半路上还买了些毛线。
  那天下午,轻风拂面,天气晴朗,秋蓬本来走起路来是精神勃勃的,现在只好约束一下,拖着悠闲的步子,尽量符合心目中扮演的那位布仑肯太太的角色。布仑肯太太除了织毛活(而且织得也不高明)和写信给儿子以外,什么事儿也不做。她老是在给儿子写信,并且喜欢将写成一半的信到处乱丢。
  秋蓬慢慢爬上山,朝逍遥宾馆的方向走去。这条路因为是通不到山那边的(路的终点是一个叫“走私客歇脚处”的地方,现在是海达克中校的住处)。所以,来往的车辆并不多——每天上午只有些商人的送货车经过。秋蓬经过的房子,她都一所一所的看看那些房子叫什么名堂,倒也怪有趣的。譬如有一所房子叫“佳景”(其实,名不符实。因为由那个房子只能瞥见一点点大海,前面的景物完全让对面的那所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挡住了。)底下一所叫“卡拉其”,其次一所叫雪雷楼。再往下面一所叫“海景”(这个名字倒是恰当的);还有克莱堡”(这名字有点夸张,因为只是一所小房子),和“绰劳尼”,那是一所可以和逍遥宾馆较量的大房子。最后就是普林纳太太经营的那所宽大的,栗子色的宾馆了。
  秋蓬刚刚走近逍遥宾馆,就注意到大门口有个女人,正在向里窥视,看情形似乎是有些紧张而警觉的样子。
  秋蓬可以说是下意识的放轻自己的脚步,小心翼翼地用脚尖着地。
  等到秋蓬走近她身边,那女人才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吃了一惊。
  那女人高头大马,穿着很差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下等的服装,但是,她的面孔却是不寻常的。她的年纪并不轻——也许在四十与五十之间——但是,她的面孔和打扮,有显著的差别。一头金发,宽阔的颧骨,当年一定很美,其实,现在风韵犹存。只是刹那之间,秋蓬感觉到这女人的面孔有点儿熟,但是,这种感觉瞬息即逝。她想,这是一个不容易忘记的面孔。
  那女人很明显的露出吃惊的样子,她眼睛里昙花一现的惊慌神气,并没有因为看见秋蓬而消逝。(其中有蹊跷吗?)
  秋蓬说:
  “对不起,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那女人说话很慢,一口外国腔调。每个字的发音都很小心,仿佛是背书似的。
  “这所——房子是逍遥宾馆吗?”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你要见什么人吗?”
  那女人露出一星星犹豫的神气,然后,她说:
  “请——告诉我。这里有一位卢森斯坦先生,是不是?”
  “卢森斯坦先生?”秋蓬摇摇头。“没有,恐怕没有。也许以前住过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现在已经搬走了。要我替你问问吗?”
  可是,那女子连忙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她说:
  “不用,不用!我找错地方了,请原谅。”
  于是,她迅速的转过身去,飞快地下山去了。
  秋蓬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由于某种原因,秋蓬的心里顿起疑窦。她感觉那女人的态度和言语有显著的不同。秋蓬以为所谓“卢森斯坦”先生只是捏造出来的话,她以为那女人经她一问,临时想到一个名字,便顺手拿来搪塞她。
  秋蓬犹豫片刻,然后动身下去追她。究竟什么力量促使她追踪那个女人呢?无以名之,只好说是莫名其妙的“预感”罢。
  可是,她不久就停下脚来。要是追她,那就有点显著,会引起人家对自己特别注意。她和那女人谈话的时候,明明是正要走进逍遥宾馆;要再去追她,就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哦,原来布仑肯太太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人物。这就是说:假若这个奇怪的女人是敌人计划中的一个角色,她就会对自己起疑了。
  不能这么办!布仑肯太太这个角色,无论如何,要扮演下去。
  秋蓬转回头,再朝山上走。她走进逍遥宾馆,在过厅里停顿一下,里面似乎是空无一人的样子,这是午后常有的现象。这时候,白蒂正在打盹儿,其他的人不是尚在午睡,就是已经出门了。
  她站在幽暗的过厅里,回想到最近的遭遇。这时候,一种微弱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鼓。这是她极熟悉的声音——是很轻微的一声“叮玲”!
  逍遥宾馆的电话在过厅里。秋蓬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是分机上的听筒拿起来或放下时所发出的声音。那分机是通到普林纳太太卧室的。
  要是唐密的话,也许会迟疑。秋蓬却不曾迟疑一分钟。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将听筒拿起来放到耳畔。
  有人在用分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秋蓬听见里面说:“——一切进行顺利,那么,照预定的计划,在四号。”
  一个女人的声音:
  “哦,继续干罢。”
  叮玲!听筒放回原处了。
  秋蓬皱起眉头,站在那儿。那是普林纳太太的声音吗?只根据那几个字,很难说,要是再多说些什么就好了。这当然也可能是极平常的谈话。的确,她所听到的话,实在并无异常的地方。
  室内的光线一暗,原来一个人影在门口挡着。秋蓬吓了一跳,连忙把听筒放上,普林纳太太说:
  “下午的天气这么好。布仑肯太太,你打算出去吗?或是刚回来?”
  原来,方才在普林纳太太房里打电话的不是她本人。秋蓬嘟嘟喃喃的说了些出去散步,多么畅快之类的话,便走上楼梯。
  普林纳太太由厅里走过来,也跟着上楼,她今天似乎比以往的个子大些,秋蓬觉得她是个强壮的,臂力过人的女人。
  她说:
  “我得去把衣服换掉,”然后,便匆匆上楼。当她在楼梯上的驻脚台上转弯时,正和欧罗克太太撞了个满怀。此人的大块头,挡住了楼梯上面的路。
  “哎呀,哎呀!布仑肯太太,你好像很匆忙嘛!”
  她并没有闪到一旁,只是居高临下的站着对秋蓬直笑。
  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中有一种吓人的成份,这种情形,在她笑的时候,老是有的。
  于是,秋蓬莫名其妙的,忽然感觉很可怕。
  那大块头的爱尔兰女人,声音深沉,面带笑容,在上面挡住她的路;下面的普林纳太太,逐渐逼近。
  秋蓬回头望望,瞧普林纳太太仰起的脸上那种表情,是不是确有威胁的样子?难道这只是她在乱想吗?她想:荒唐!这样想法真荒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平常的海边的寄宿舍,不会有什么问题罢。但是,这房子现在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如今,她独自一人,被夹在她们两个人中间。在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中,的确有些奇怪的地方。秋蓬这样胡思乱想:“她活像一只猫在捉老鼠。”
  突然,紧张的局面打破了,顶上的驻脚台上,一个小孩子猛然冲下来,一路发出愉快的尖叫。原来是小白蒂,穿着衬衫短裤,一路高兴得直叫。她由欧罗克太太身边跑过,投入秋蓬的怀抱中。
  气氛改变。欧罗克如今变成一个和蔼的大块头了。她嚷着:
  “啊,小宝贝!长得这么大了。”
  下面的普林纳太太已经转身到通厨房的门口了,秋蓬拉着白蒂的手,由欧罗克太太身边走过,顺着过道,跑到斯普·若的门口。这时候,斯普若太太正在等着,准备教训她的逃学的女儿呢。
  秋蓬同孩子一块儿走进去。
  里面充满了家庭的气氛,使秋蓬感到一种奇怪的宽慰。孩子的衣服,散放在各处,还有羊毛制的玩具,漆上彩色的栏干小床;五斗橱上的镜框装着斯普若的像片,样子非常缅腆,也有些不漂亮;斯普若太太咕咕嘟嘟的,痛骂洗衣店,她说价钱太高,同时,她以为普林纳太太不准客人用电熨斗。
  这一切情形都很正常,很可安心,很平凡。
  不过——方才——在楼梯上的情形就不同了。
  “完全是神经的关系。”秋蓬想。“只不过是神经的关系!”
  但是,是神经的关系吗?刚才确实有人在普林纳太太房里打电话的呀。会是欧罗克太太吗?要是有人到她那里打电话,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当然啦,在那里打出去,宾馆其他的人准保听不见。
  秋蓬想:电话里的谈话,时间一定非常短,只是短短的交谈数语而已。
  “一切进行顺利。照预定计划,在四号。”
  这也许毫无意义——也许意义重大。
  四号。是日期吗?是指——譬如说,一月里的第四天吗?或是——第四号的码头呢?这就不可能断定了。
  也可能是指“第四号”。在上次大战期间,曾有人企图炸毁那座桥。
  会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当然,也很可能是打电话,确定一个普通的约会。普林纳太太也许对欧罗克太太说,她要打电话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到她房里打。
  那么,方才在楼梯上的气氛,那紧张的一刹那,也可能都是由于她的神经过度紧张的关系。……
  那安静的宾馆——令人感觉到可能有什么险恶的事或者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
  “布仑肯太太呀,你要抓紧事实。”秋蓬严厉地说。“然后,你可以继续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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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原来,海达克中校招待客人,非常亲切。他热烈欢迎麦多斯先生和布列其雷少校,并且一定要领着麦多斯先生,将他的“小地方”参观一周。
  “走私客歇脚处”本来是几间海岸警备队员的小房子,位于悬岩之上,可以俯瞰大海。下面有一个险阻的小海湾,入口处险象丛生,只有富于冒险精神的人,才敢驶进去。
  后来,这几间房子让一个伦敦商人买下。他把这些房子合并成一所房子,并且并不怎样热心地开辟一个花园。他在夏天偶尔到这里小住一个时期。
  这房子后来许多年都没有人住。房子里面备有少许家具,出租给夏季的游客。
  “后来,到了一九二六年,”海达克说。“这房子又卖给一个叫何恩的人,是德国人。同时,我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间谍。”
  唐密的耳朵马上警觉起来。
  “这倒是很有趣。”唐密正在啜白葡萄酒,现在一边将杯子放下,一边这样说。
  “他们那些家伙都是计划周详的,”海达克说。“就在那个时期,他们已经准备这次战争了——这至少是我的看法。你看看这儿的形势就明白了。由这儿向海上发信号,是再好也没有了。下面的小海湾可供汽船登陆。由于悬岩的形势关系,这是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你要说何恩那家伙不是德国间谍,我可不答应。”
  布列其雷少校说:
  “他当然是间谍。”
  “他怎么样呢?”唐密问。
  “啊,”海达克说。“他的情形,说起来,其中是有点蹊跷的。他在这房子上花了不少钱。譬如,他开了一条路通到海滩,台阶都是水泥的,那是很费钱的呀。其次,他还把这房子改造过,还添了浴室,以及各种昂贵的精巧器具,只要能想像得到,都应有尽有。你猜他是找什么人装修的?并不是本地人,是的,据说找的是伦敦的一个公司。但是,到这儿来做工的人,有许多都是外国人,有的一句英国话都不懂。这情形有些蹊跷,你同意我的话吗?”
  “的确有点儿奇怪。”唐密表示同意。
  “那时候,我也住在附近。我是住在一个平房里。我因为对这家伙的事很感兴趣,所以常常在这儿荡来荡去,看工人们工作。现在我告诉你,他们并不高兴,他们一点儿也不高兴。有一两次,他们还用话来吓唬我,叫我不要在这儿荡来荡去。你想,要是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话,他们吓唬我干吗?”
  布列其雷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
  “其实,你该到政府当局去报告的。”他说:
  “我就是那么办了嘛,老朋友。可是,因为天天去麻烦警察,害得让他们讨厌。”
  他再倒一杯酒。
  “我的一片苦心,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呢?他们给我来一个客气的不理睬。那时候,我们这个国家,大家都是又聋又瞎。按当时的情形说,再同德国打一仗是不可能的。欧洲已经在谈和平了,我们当时和德国的关系很好,如今,大家都在谈彼此之间应该毫不勉强,征求双方的同意,来解决问题。他们认为我是个老腐败,战争狂、顽固的老海军。那时候,德国的确正在建立欧洲最优秀的空军,可是他们并不只是飞到各处去举行野餐的。你要是对他们指出这个事实,又有什么用呢?”
  布列其雷少校像爆炸似地说:
  “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话!该死的傻瓜!在我们这个时代还要谈和平,谈姑息政策。这统统都是胡扯!”
  海达克说话的时候,强忍怒火,他的脸比平常更红了:
  “‘战争贩子!’这就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和平的绊脚石。哼!和平!我明白何恩那班家伙在搞些什么把戏!要注意:他们都是事先老早就准备好了。我当时断定那位何恩先生干不出什么好事,我很怀疑他那班外国工人,我很怀疑他在这房子上用钱的方式。我逢人便喋喋不休的骂他们。”
  “勇敢!”布列其雷很欣赏的说。
  “于是,到末了,”海达克中校说。“我慢慢受到注意了。我们这儿换了个新的警察局长,是个退役军人。他倒有头脑,听我的话,他的部下就开始侦查,果然不错,何恩便溜之大吉。有一天夜里,他溜了出去,从此以后,便销声匿迹了。警察带着搜查票到这里搜查,结果他们发现餐厅的墙里装置一个保险柜,里面搜出一架无线电发报机和一些与他很不利的文件。同时,在汽车库下面,他们发现一个大储藏间,里面藏着汽油——都是用大桶装的,我告诉你,对于这个大发现,我真得意极了。以前俱乐部的朋友们都拿我当笑柄,说我患有‘德国间谍情意结’。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讲了。在我们这个国家,大家都一点不怀疑别人。这种态度幼稚得可笑。同时,毛病就出在这上面。”
  “岂有此理!傻瓜!我们都是傻瓜!这些德国难民,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们拘禁起来呢?”布列其雷少校本来踱到离他们较远的地方,现在也插嘴了。
  “结果是:等到这房子出售的时候,我就把它买过来。”
  海达克接着说。他正津津乐道的谈着,唯恐别人转变他的话题。“来罢,麦多斯,我们到各处去看看。好不好?”
  “好罢,谢谢你。”
  海达克中校尽地主之谊,带他参观房子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非常热心。他把餐厅里的大保险柜打开,指指那个发现发报机的地方。他还带唐密到外面汽车库去看看那些大汽油桶隐藏的地方。然后,走马观花似的参观那两个漂亮的浴室、特别的灯光装置、以及各种厨房用的“精巧器具”,然后,他又带唐密走下陡峭的水泥阶梯,来到下面的小海湾。这时候,他又从头说起,他说,这整个的设计,要是在作战的时候,对于敌人非常有用。
  海达克还带他到那个洞里去看看。这房子便是由于那个山洞而起的名字,他很热烈地指出:这个山洞在作战时候如何利用。
  布列其雷并没有陪他们俩去参观,他安静的坐在露台上品酒。唐密想:中校侦查间谍的成功故事想必是他平常谈话的主要话题,他的朋友一定都听到不知多少遍了。
  其实,不久以后,当他们回到逍遥宾馆的时候布列其雷对他说的话,和他想的一样。
  “海达克,是个好人。”他说。“但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要是让他放过去不提,他就不舒服。那件事,我们听他说过一遍又一遍的,不晓得多少次,到后来,大家都听厌了。他对于侦破这儿的阴谋,感到非常得意,就好像老猫看到小猫一样。”
  这个比喻并不牵强,唐密露出一脸会意的笑容。
  于是,谈话就转到布列其雷少校自己的得意事。他说他在一九二三年曾经揭发一个信差的骗局。他说的时候,唐密的内心却在痛痛快快的想自己的心事,只是在适当的时机,插进去一两句话。像是:“不会罢?”“不至于罢?”和“多离奇呀!”其实,布列其雷所需要的,也就是这一类鼓励他再说下去的话。
  法库华临死的时候,曾经提到逍遥宾馆。如今,唐密愈想愈觉得这个线索是正确的。在这个世外桃源,敌人早已未雨绸缪了。那个德国人何恩的来临,同他那广大的部署,足以说明敌人已经选定这个海岸线上的特别地点做为他们的集中点,也就是他们的活动焦点。
  由于海达克中校出其不意的侦察活动,敌人的那次阴谋粉碎了。那么,第一回合的胜利是英国的了。可是,假若那个“走私客歇脚处”只不过是一个复杂的进攻计划的最前哨,结果又如何呢?那就是说,“走私客歇脚处”所代表的是海上交通点。那个海滩,除了由上面可通以外,别无通道,那么这地方对敌人的计划正好有很大的用处。不过,这只是整个棋盘上的一步棋而已。
  敌人这一部份计划让海达克粉碎了,那么,他们的反应如何呢?他们会不会不得已而求其次,再由次一据点来活动?那就是说,把前哨移到逍遥宾馆?何恩计划的暴露是在大约四年以前。根据普林纳太太的话,唐密感觉到她回到英国,买下逍遥宾馆,正是在那件事败露后不久。难道说,这是敌人的一次行动吗?
  因此,利汉顿似乎一定是一个敌人活动的中心,在这一带地方,敌人已经有部署和联络了。
  于是,他的精神抖擞起来了。那个无害也无用的逍遥宾馆本来产生出一种萧条的气氛,如今,这种气氛消逝了。这地方虽然似乎是毫无危险的,可是,这不过是表面上看来而已。在那个看起来丝毫无害的假面具后面有很热闹的戏在上演呢。
  据唐密的判断,这一切的焦点就是普林纳太太。现在,第一步工作就是多知道一些关于普林纳太太的情形。表面上看起来,经营逍遥宾馆的活动似乎很单纯,但是要能看透这背后有什么活动,就要调查她的信件,她的交游,她的社交活动,和她在世界大战时的活动。在这些资料当中,不难发现到她真正的活动是什么。假若普林纳太太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女间谍M,那么,操纵敌人在英国全部第五纵队活动的就是她。她的身份,知道的人想必很少,恐怕只有高级的官员。但是,她总要和她的参谋长沟通消息。那么,他同秋蓬必须刺探的,就是她同这些人所通的消息。
  他们只要有少数的忠实同志,在宾馆内部活动,到了适当时机,就可以占据“走私客歇脚处”。这一点唐密看得很清楚,现在,那个时机尚未成熟,不过,可能不远了。
  德国军队一旦在法国和比利时控制海峡港湾的时候,他们就可以集中火力进犯英国。目前,法国的情况实在是不妙。
  英国海军在海上的威力无边,所以德国如果进攻,必须由空中和英国内部的奸细着手。假若内部策反的线索操纵在普林纳太太的手中,那么,设法侦破这种阴谋,是刻不容缓的事。
  布列其雷少校的话和唐密心中所想的,不谋而合:
  “你知道,我已经看出,现在是刻不容缓了。……”
  于是,他就谈起他揭穿这骗局的事了。
  唐密在想:
  “为什么要在利汉顿着手呢?有什么理由吗?这是主流以外的地方——可以说穷乡僻壤,一切都是保守的,守旧的。这一切特点,正合他们的意思。那么,想想看,还有别的理由吗?”
  在利汉顿后面,有一片平坦的农田,一直通到内陆。那里有许多牧场,因此很适于装载军队的飞机和伞兵降落。但是,在许多别的地方,情形也是如此。值得注意的还有一点,这里有一个大的化学工厂,卡尔·德尼摩就是在这里工作。
  德尼摩。他的条件适合吗?是的,太适合啦!当然,他不是真正的主脑,这一层,葛兰特已经指出了,他只不过是齿轮上的一个轮牙。此人很可疑,随时都可能拘禁起来。但是,同时,他也许已经完成他的任务了。他曾经对秋蓬说,他正研究消除毒气的问题,和某些毒气的消毒工作,这方面也有通敌的可能,这种可能,想起来是非常讨厌的。
  唐密因此判断,卡尔·德尼摩也是参与纳粹阴谋的人物(不过,他颇不愿意这么想)。真可惜!因为他对这个人颇有好感。可是,他是在为国效命,必要时要为国捐躯的。对于这样一个敌人,唐密是敬重的。当然,我们绝对要制服他,那么,最后是执行枪决。但是,当你必须负起任务时,你会明白这是怎样的工作。
  那些出卖自己国家的人,那些由内部叛变的人,这些人才真正激起他的怒火。一想起这个,他的心中便慢慢激动起来:非制裁他们不可!
  “这就是我破获纳粹组织的经过!”布列其雷少校很得意地结束了他的话。“手段很漂亮,是不是?”
  唐密毫不难为情地拍马屁道:
  “少校啊,我有生以来,从未听到有这么巧妙的法子!”

  布仑肯太太在看一封信,信纸是一种薄的外国信纸,信封上面盖着“验讫”的戳子。
  “雷蒙!”她低声说:“他在埃及一直很好,我很安心。现在似乎要有大的变化了,当然啦,这一切都是很‘机密’的。他在信上说,这可不能‘泄露’。他只是对我说,他们的确有一个很好的计划,要我等着瞧,不久就会有‘令人惊奇的大变化’。现在我知道他被派到什么地方,才觉得安心些。不过,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布列其雷哼了一声道:
  “这种事当然是不准在信上讲的罢?”
  秋蓬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然后环视一遍餐桌上的人。
  同时,她把那宝贵的信叠起来。
  “啊!我们有特别的方法。”她逞能说:“雷蒙很明白,我只要晓得他在那儿,准备开拔到那儿,我就不会很担心了。我们通讯的法子也很简单,只是一个字,下面那个字的字母就是一个地名的开头字母。当然,这样写法,有时候,一句话看起来很好笑,但是,雷蒙非常聪明。我相信绝对不会有人注意的。”
  餐桌上的人听了都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她挑的机会恰到好处,这一次,宾馆里的人全都在座。
  布列其雷的脸有点红,他说:
  “布仑肯太太,请你恕我直说。可是,你这样做,实在是傻透了。我们的军事行动,正是德国人想要知道的。”
  “啊,但是我从来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秋蓬大声说。“我是很小心的。”
  “那仍然是不智之举,将来总有一天,你们母子俩要闯祸的。”
  “啊,千万希望不至于如此。我是他的‘母亲’呀,你要知道做母亲的‘应该’知道这些事呀。”
  “的确不错,我以为你的话是对的。”欧罗克太太的嗓门儿像打雷似的。“你绝对不会泄露儿子的秘密,我们做母亲的,都晓得的。”
  “信或许会让人偷看的。”布列其雷说。
  “我很小心,从来不把信件丢来丢去。”秋蓬露出自尊心受到伤害似的神气。“我总是把信件锁起来的。”
  布列其雷少校表示怀疑的摇摇头。

  那是一个铅灰色的早晨,阵阵冷风由海面上吹过来。秋蓬独自坐在海滩的尽头。
  她从手提袋取出两封信,那是托人转来的,她刚刚由城里一个小的报纸经销处领回来。
  她把信拆开。母亲:
  有许多有趣的事可以告诉您,但是,不能讲。我想,我们就要大显身手了。今天街头巷尾都在谈早上有五架德机来袭的事,大家纷纷议论,都说我们目前的情形真糟。但是,到末了,我们一定会打胜的。
  真正使我难过的,是德机用机关枪扫射路上可怜的行人,这种行为,害得我们都火冒三丈。阿格和阿传都问候您,他们现在身体都很强健。
  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好。这种大显身手的机会,我无论如何不会错过的。“红发老人”(这是儿子替他爸爸起的绰号——译者注)好吗?作战委员会替他安排好工作没有?儿德立克敬禀
  秋蓬反复看了几遍,她的眼睛闪着愉快的光辉。
  然后,她拆开另一封信:妈妈:
  格蕾茜姑妈好吗?身体很好罢?您能忍受得住,我以为是难得的。我就办不到。
  没什么值得报告的。我的任务很有味道,不过,很机密,恕我不能禀告。不过,我真觉得是值得做的事。您不用为了没担任战时工作而烦恼,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都急于要做事,可是,他们实在所需的是年轻,有工作效率的人。不知道“红发老人”在苏格兰的工作如何?我想,也许每天只在填表格罢,不过,他能觉得自己不是闲着,就会快乐的。女德波拉敬禀
  秋蓬笑了。
  她把信折起来,非常爱惜地弄平,然后,她在防波堤的石头上划了一根火柴,把信统统烧了,她一直等到完全烧成灰的时候,方才罢休。
  她从手提袋里取出钢笔和一个小的拍纸簿,便匆匆写起来:德波拉爱女:
  这里离战场如此之远,以至于我简直想不到我们在作战。接到你的信,知道你的工作很有趣。我真高兴!
  格蕾茜姑妈变得更虚弱了,而且神志也很不清楚。我住在这儿,她很高兴。她总是谈很多老话,有的时候,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还以为我就是她的弟媳。他们种的蔬菜比平常更多了,我有时候也帮老赛克斯一点忙,这会使我感觉到自己在这次战争的日子也做了些事。你的父亲似乎有点儿不高兴,不过,我觉得,正像你来信所说的,他也觉得有事可做而感到快慰。母字
  她另外写了一张。德立克爱儿:
  接到来信,甚慰!你要是没功夫写信,就常寄些风景明信片来。
  我如今到格蕾茜姑妈这里小住。她的身体很虚弱,她谈起你来,仿佛你还只七岁。昨天,她给我十先令,叫我赏给你零用。
  我现在仍没有工作,如今谁也不需要我帮忙。你的父亲在军需部找到一个工作,这个,我已经告诉你了。他如今在北方某处,总比没事做好,但是,这并不是他想干的工作。唉,可怜的“红发老人”,不过,我觉得我们应当谦让,坐到后面去,把作战的任务留给你们年轻的傻瓜。
  我不打算向你说“保重些”了,因为,我想,你偏偏会做和我的希望相反的事。但是,我劝你不要去,放聪明些。母字
  她把信装入信封,写了收信人姓名住址,贴好邮票,在回到逍遥宾馆时顺便寄了。
  她快走到山崖脚下的时候,她看见前面不远的山坡上有两个人谈话。
  她忽然大吃一惊。那就是昨天她看见的那个女人,同她谈话的是德尼摩。可惜没有隐避之处,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近处偷听他们谈些什么。
  不但如此,这时候那个德国青年已经掉过头来,看见她了。他们两人分开了,像是颇突然的样子,那个女人迅速走下山坡,越过马路,由秋蓬身边走过。
  德尼摩等到秋蓬走到他跟前。
  然后,他严肃而有礼的向她道了一声“早”。
  秋蓬马上就说:
  “德尼摩先生,同你谈话的那个女人,样子生得好怪。”
  “是的,中欧人的典型。她是捷克人。”
  “真的吗?是——是你的朋友吗?”
  秋蓬说话时,正是模彷格蕾茜姑妈年轻时的语调。
  “不是的,”卡尔·德尼摩板板的说:“以前从来没见过她。”
  “哦,我还以为——”说到这里,秋蓬巧妙的停顿一下。
  “她只是向我打听一件事。因为她不太懂英文,所以我是用德国话和她交谈的。”
  “哦,那么她是问路吗?”
  “她问我是不是附近住着一位哥特布太太。我不晓得,后来她说也许是弄错了。”
  “原来如此。”秋蓬若有所思地说。
  昨天她说找卢森斯坦先生,今天又说找哥特布太太。她偷偷瞥了德尼摩一眼。他正面孔板板的,在一旁走着。
  对于那个奇怪的女人,秋蓬感到确实可疑。同时,她觉得十之八九,在她初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谈了许久了。
  德尼摩?
  她忽然想起那天早上卡尔对雪拉说话:“你一定要小心!”
  秋蓬想:“我希望——我希望这两个年轻人不会牵扯在内。”
  她想:自己心太软了!中年人,心太软!她就是这么一个人!纳粹的教条是年轻人的教条。纳粹间谍十之八九都是年轻人,譬如卡尔和雪拉。唐密说雪拉是有份的,是的,但是,唐密是男人,而雪拉又美得是那么奇特,那么令人惊异。
  卡尔和雪拉,背后还有那个谜一样的普林纳太太。这个房东太太有时候纯粹是一个能说善道,平平常常的房东太太的样子,可是,有时候,在刹那之间,她又有点像一个悲剧型,激烈的人物。
  秋蓬慢慢走到楼上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秋蓬就寝的时候,她把写字台的长抽屉抽出来。在抽屉一边,放着一个小漆匣子,上面有一把单薄的,廉价的锁锁着。秋蓬戴上手套,开开锁,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叠信。顶上一封就是那天早晨接到的,“雷蒙”寄来的信。秋蓬相当小心地把信摊开,于是,她冷冷的绷起嘴来。今天早晨,她曾经在信纸的摺子里放了一根眼睫毛,现在不翼而飞了。
  她走到洗面盆前面。那儿有一个小瓶子,上面贴着签条,条子上写着几个无害的字样:“灰药粉”,另外还有服法。
  秋蓬很熟练的把药粉撒在信纸上,和匣子光亮的漆面上。这两件东西都没有指纹。秋蓬又冷冷的点点头,表示满意。原来,上面都应该有她自己的指纹的。仆人也许会由于好奇,把信拿出来看看。不过,不大可能,同时,她绝对不会费事去找一把钥匙来开锁的。但是,要是仆人的话,她也不会想到将指纹摺掉的。是普林纳太太吗?是雪拉吗?或是别人的?至少是一个对于英国军队行动感兴趣的人。

  秋蓬的侦查计划,轮廓是很简单的。首先,她打算估量估量各种可能性。第二步,她要作一次试验,以便决定住在逍遥宾馆的人,是否有人对于军队行动感兴趣,并且急于掩饰这种事实。
  第三步:她要问:那个人是谁?
  翌晨,秋蓬仍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是盘算那第三个行动。这时候,大家还没有喝过那杯不冷不热像墨水似的,号称“早茶”的东西。在这么早的时候,小白蒂忽然蹦蹦跳跳地进来,稍许打断了她的思绪。
  白蒂又活跃,又喜欢讲话。现在她已经很喜欢秋蓬了。她爬上床来,把一本极破旧的图画书放在秋蓬的面前,一边简捷了当地命令她:
  “练!(就是‘念’,小孩发音不清楚的说法。——译者注)”
  秋蓬便乖乖念道:
  鹅公公,鹅婆婆,你到那儿去?
  楼上,楼下,在小姐的房里。
  白蒂笑得在床上直打滚,一面高兴地跟着念。
  “楼向(就是“上”,小儿语)——楼向——”于是她的声音到了高潮;“楼——”,然后“砰”的一声,就滚到床下去了。
  她把这个游戏重复了好几遍,直到玩厌了为止。后来,她就在地上爬,一边玩着秋蓬的鞋,一边忙着喃喃自语说的都是她自己的特别语言。
  秋蓬这才解除了任务,她的心又回到自己的难题上,简直忘记那孩子的存在了。她觉得那两句摇篮曲的字对她有嘲笑的意味。
  鹅公公,鹅婆婆,你到那儿去?
  真的,到那儿去?鹅婆婆就是她,鹅公公就是唐密。总而言之,这就像他们俩表面的样子。秋蓬对于自己扮演的布仑肯太太万分瞧不起。至于唐密扮演的麦多斯先生么,她以为还比较好些,是个呆呆的,缺乏想像力的,英国典型的人物,而且愚笨到难以想像的程度。她希望他们扮演的两个人物,与逍遥宾馆这种背景是适合的,都是这种地方可能有的人物。
  但是,担任这种工作的人,不可松懈,因为,要出纰漏是很容易的。前几天,她就出了一个纰漏,虽然不甚重要,但是,这就是一种警告,她应该特别小心。她所扮演的是一个终日打毛衣的女人,老是心不在焉,向人请教如何打法。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忘记了。她的手指头无意中恢复了平日老练的动作,钢针得得得得的忙个不停,充分的露出老手的匀称动作。并且,这种情形已经引起欧罗克太太的注意。从此以后,秋蓬小心翼翼的,采取了一个折衷的方式——不像起初那样的笨法,却也打得不如她本来的速度。
  这时候,白蒂在反复的问:“傲(好)不傲?傲不傲?”
  “乖,乖!”秋蓬心不在焉地说。“漂亮!”
  白蒂心满意足,又在小声地讲起儿语来。
  秋蓬想,她的次一步骤是相当容易办到的。这就是说,要有唐密在暗中协助,如何做法,她的心里已经有数了。
  她躺在床上盘算着,时间不知不觉溜过去了。正在这个时候,斯普若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找白蒂。
  “啊,她在这儿!我想不到她会到那里去了。啊,白蒂,你这淘气的孩子。哎呀,布仑肯太太,真对不起。”
  秋蓬现在在床上坐起来。白蒂一脸天使似的纯真,正在凝视着她自己的杰作。
  原来,她把秋蓬的鞋带统统解了下来,浸在一玻璃水缸里。现在,她正高高兴兴地用手戳着玩。
  秋蓬哈哈大笑,打断了斯普若太太的道歉。
  “多有趣!斯普若太太,你不必担心。晒干了就好了,也怪我不好,我早该注意到的。她相当沉静呢。”
  “我知道。”斯普若太太叹息道。“孩子要是沉静,就是一个坏现象。布仑肯太太,我明儿早上替你买几副新的。”
  “不必麻烦了,”秋蓬说。“还不是会干的。”
  斯普若太太把白蒂抱走了,于是,秋蓬起来,实行她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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