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尼摩说:
“我的两个哥哥在集中营里。我的父亲就死在集中营里,我的母亲因为忧愁与恐怖而死。”
秋蓬想:
“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背台词似的。”
她又偷看他一眼。他的两眼仍在望着前方,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们默默的走了一会儿。身旁有两个男的走过,其中之一迅速的瞥了卡尔一眼。她听见那个人对他的同伴说:
“我敢打赌,那家伙一定是德国人。”
秋蓬注意到卡尔·德尼摩的脸上起了一阵红潮。
突然之间,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内心潜伏的感情一时都表面化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听见了罢?……你听见了罢?……他们说……我……”
“小伙子,”秋蓬突然态度改变,还我本来面目了。她的声音爽朗而且有些咄咄逼人。“不要傻罢,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啊。”
他转过脸来,凝视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个难民,你必须逆来顺受,你现在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而且过着自由的生活。至于另外一方面,你要认清,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英国正在作战,你是德国人。”
她忽然笑了笑。“你不能希望一个街上的路人能够辨别好的德国人和坏的德国人。我说话也许太粗些。”
他仍然在凝视着她。他的眼非常蓝,非常锐利,看得出,一定是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然后,他突然也笑了笑,说:
“他们谈到印第安人,曾经有这种说法,是不是?——死的印第安人,才是好的印第安人。对吗?”他哈哈大笑。“要当一个好的德国人,我就必须准时去工作了,再见。”
又是板板的一鞠躬。秋蓬望着他那行渐消逝的背影,想道:
“布仑肯太太呀,你方才有漏洞了,将来要严格执行任务,现在回逍遥宾馆吃早餐去。”
逍遥宾馆过厅的门是开着的。普林纳太太正在里面很起劲的对一个人讲话:
“你要告诉他我说上次那批人造奶油怎么样。到奎列商店去买熟的腌肉。上次他那里的腌肉便宜两辨士,并且买包心菜的时候要小心挑选——”
当秋蓬进去的时候,她的话突然停止了。
“啊,早,布仑肯太太。你起得真早。你还没有吃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在餐厅里。”说到这里,她指指同她谈话的那个女孩子就说。“这是小女雪拉,你还没见过她,她一直在外面,昨晚上才回来。”
秋蓬很感兴趣的望望那活泼而漂亮的面孔。方才看到的那股悲劲儿,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如今变得有些厌烦和怨恨的样子。“这是小女,雪拉。雪拉·普林纳。”
秋蓬低声的寒暄几句,然后走进餐厅。这时候,里面有三个人在吃早餐——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女孩,还有那位“伟大”的欧罗克太太。
秋蓬说:“早!”
欧罗克太太爽朗的说:“您早!”
斯普若太太也向秋蓬打招呼。但是她的声音像贫血症患者的声音,完全让欧罗克太太的声音压倒了。
那位老太太兴致勃勃,和秋蓬聊了起来。
“早餐以前出去走走,是很有益的。”她说。“这样胃口会好些。”
斯普若太太对她的孩子说:
“宝贝,面包,牛奶,好吃!”她竭力哄她的女儿,想趁其不备,将调羹暗暗送进她的嘴里。
可是,那孩子更胜一筹。她突然将头一转,巧妙的避开她妈妈拿调羹的手。一双大大的眼睛,不住地望着秋蓬。
她伸出沾满牛奶的手指头,指着这位新来的客人,并且露出满面笑容,一面咯咯作响的说:“格——格——包其。”
“她喜欢你,”斯普若太太叫道。她堆下一脸笑容,望着秋蓬,好像是对一个一见就起好感的人一样。“她对生人,有时候很害羞呢。”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呀?”欧罗克太太很感兴趣地问。
“她还说不清楚呢。”斯普若太太说。“你知道,她才两岁多。恐怕她说的话十之八九都是胡说。不过她会叫妈妈,是不是,宝贝?”
白蒂若有所思的望着她的母亲,然后,露出最后决定的神气说:
“格格,比克——”
“这是小天使们自己的语言。”欧罗克太太用低沉的声音说。“白蒂宝贝,现在叫‘妈妈’!”
白蒂拼命的望着欧罗克太太,皱皱眉头,然后很强调的说:“纳色——”
“乖,真是难为她了,多可爱的小孩子!”
欧罗克太太站了起来,对白蒂拼命的笑了笑,便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出餐室。
“格,格、格!”白蒂很满意的叫了起来,一面用汤匙敲着桌子。
秋蓬的眼闪动一下,说:
“‘纳色’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斯普若太太的脸色忽然红了。她说:“你知道吗?对于某人某物,白蒂要是表示不喜欢,大概就会这么说。”
“我也这么想。”秋蓬说。
两人都哈哈大笑。
“宝贝,”斯普若太太说。“欧罗克太太对人是善意的,不过她这个人是有点吓人——那么粗的嗓子,而且有胡子。”
白蒂歪着头,对秋蓬发出一种唧唧咕咕的声音。
“她很喜欢你呢。”斯普若太太说。
秋蓬以为她的声调中含有嫉妒的意味,便马上想法子补救。
“孩子们都喜欢新面孔,你说是不是?”她从容地说。
这时候,门打开了,进来的是布列其雷少校和唐密。秋蓬的态度立刻变得圆滑了。
“啊,麦多斯先生,”她叫道。“我可赛过你了,我最先到。可是,还给你留下一点早餐。”
她微微用手指指身旁的座位。
唐密含糊的低声说:“啊,谢谢!”便连忙坐在餐桌的另一端。
白蒂说:“普其!”牛奶同时飞溅到少校身上。少校马上假装难为情,却又很高兴的样子。
他装成傻傻的,自得的样子问:“啊‘躲躲猫’小姐,你好吗?”然后,他用报纸遮着脸,一隐一现的,装给她看。
白蒂高兴得欢呼起来。
秋蓬生出一肚子的狐疑,她想:
“想必是弄错了,这儿不可能有什么间谍活动,根本不可能。”
她以为,要是觉得逍遥宾馆是一种第五纵队的大本营,恐怕只有阿丽斯漫游奇境记里的白女皇才有这样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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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闵顿小姐正在外面那个有棚的阳台上织东西。
这位小姐瘦得皮包骨,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她穿一件浅天蓝色套头的短衫,戴一串珠子项链。她的裙子是苏格兰呢的,裙子的后面拖在地上。她一看到秋蓬,就马上招呼她。
“早安,布仑肯太太,昨晚上一定睡得很好罢。”
布仑肯太太对她说,她换一个生地方,头一两夜总是睡不好的。闵顿小姐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也是一样。”
布仑肯太太说:“真是巧合!你织的花样真美。”闵顿小姐听了满心欢喜,脸都红了。“是的,这种针脚倒是有点不普通,可是,其实是很简单的。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一说,就明白了。”
“啊,闵顿小姐,你真好!我很笨,实在织得不好。我是说,我不善于学织人家的花样。我只会织简单的,像登山帽一类的东西。就是这个,我现在恐怕也织错了。不知道怎么样,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织得不对,你说是不是?”
闵顿小姐熟练的望望那堆浅绿的毛活,然后,她轻轻指出什么地方有毛病。秋蓬千恩万谢地将那顶织坏了的帽子递给她,闵顿小姐流露出无限亲切和爱护的意味。“啊,没关系,一点儿也不麻烦。我已经织了许多年了。”
“在这次大战以前,我还没织过。”秋蓬说。
“但是,我们总觉得应该做些事,你说是不是?”
“啊,是的,实在的!你真的有一个儿子在海军吗?我记得你昨晚上说过的。”
“是的,那是我的大儿子。他是个出色的孩子——不过做母亲的恐怕不该这么说。我还有个儿子在空军;小儿子在法国。”
“啊,啊!那么,你一定很担心了。”
秋蓬暗想:
“啊,德立克,我的宝贝儿子!……他在外面受罪——而我呢?却在这儿扮一个傻瓜——我所扮的,其实就是我实在感觉的啊……”
于是,她用一种最真挚的语调说:
“我们都要勇敢些,你说是吗?我们希望这场大战不久就过去了。有一天,我由最可靠的方面听说,德国人不能再支持两个月了。”
闵顿小姐拼命点头,脖子上的项链摇得直响。
“是的,的确的——”说到这里,她故作神秘的放低喉咙。“的确,希特勒已经病倒——绝对是不治之症——至迟到八月,他就要神智昏迷了。”
秋蓬连忙回答道:
“这种闪击战不过是希特勒的最后挣扎。我想德国方面的物资一定很缺乏,他们工厂里的工人非常不满。纳粹政府不久就会崩溃的。”
“你们说什么?你们说什么?”
凯雷夫妇也到阳台上来了。凯雷先生问这话的时候很急躁,他找一张椅子坐定了,他的太太用毛毯盖住他的腿。他又急躁的问:
“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
“我们正在说——”闵顿小姐说。“这场战争至迟到秋天就要结束了。”
“胡说,”凯雷先生说。“这场战争至少还会继续六年。”
“啊,凯雷先生,”秋蓬说。“你不会是真的这么想法罢?”
凯雷不放心地四下张望一下。
“是不是,”他低声说。“是不是有风?也许把椅子移到墙角好些。”
于是,重新安顿凯雷先生的工作开始了。他的太太是一个满面忧虑的女人。她的生活目标,可以说完全是看护凯雷先生,此外,可以说没有别的。她一会儿拿椅垫,一会儿盖毛毯,并且不时的问:“阿弗烈,现在这样子舒服吗?你觉得这样可以吗?你恐怕还是戴太阳镜好些罢?今天早上的阳光太烈了。”
凯雷先生急躁的说:
“不,不,伊丽莎白啊,不要罗唆!我的围巾在你那儿吗?不是,不是!我要那个丝制的。啊,也没关系,我想这样也行了。这一次就算了。但是,我可不愿意把喉咙暖得太过火。这样大的太阳,羊毛的围巾——啊,你还是把另外一个拿来罢。”现在,他才把注意力转向世界大势上面。“是的,”
他说。“这个仗,我说还要打六年。”
于是,那两位女士反驳他了。他很感兴趣的倾听她们的议论。
“你们女人太喜欢打如意算盘了。我了解德国,也可以说,我对德国的了解非常彻底。我在退休以前,由于做生意的关系,不断到处跑跑,柏林、汉堡、慕尼黑,我统统熟悉。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德国能够无限期的支持下去。还有苏俄会作后盾——”
凯雷先生很得意地,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他的声音时而高,时而低,亦喜亦忧。只有当他的太太将丝围巾拿来的时候他才停顿了一下。他把围巾拿过去,围在脖子上,然后接着说。
斯普若太太把白蒂抱出来,让她坐下来玩。她递给她一只缺一只耳朵的毛制玩具狗,和一件木偶穿的夹克。
“乖乖的,白蒂,”她说。“你给狗狗穿好衣服,好去散步。让妈妈准备一下,我们再出去。”
凯雷先生的声音单调而低沉,不住地讲下去,他不住地背出一些统计数字,都是非常乏味的。他的独白,不时的夹杂着白蒂的吱吱喳喳。她在用她自己的语言,对她的小狗说话。
白蒂说:“绰克——绰克利——拍巴特!”然后,一只小鸟落在她跟前的时候,她把那只可爱的手伸出来,想捉它,一边咯咯的笑着。那只鸟飞跑了。白蒂回头望望在座各人,很清楚地说:
“狄基!”然后非常满意的点点头。
“这孩子在学着说话了,真了不起!”闵顿小姐说。“白蒂说:塔!塔!”
白蒂冷冷的瞧着她,然后说:
“格拉克!”
于是,她把那只玩具狗的一只前腿硬放在它的毛披肩里。然后,她摇摇欲倒的走到一把椅子前面,拿起一个垫子,把玩具狗阿胖推到垫子后面。于是,她欢喜得咯咯直笑,一面还吃力的说:
“藏!宝——五——藏!”
闵顿小姐权作翻译,很得意地说:
“她喜欢玩捉迷藏,她老是喜欢把东西藏来藏去的。”
然后,她忽然露出夸张的惊讶神气说:
“阿胖呢?阿胖到那里去了?阿胖会到什么地方去?”
于是,白蒂忽然倒在地上,高兴得哈哈大笑。
方才凯雷先生正津津有味地谈论德国人的原料代用品,现在发觉到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目标了,便露出很生气的样子,故意咳嗽一声。
斯普若太太戴好帽子出来了,她把白蒂抱起来。
于是,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凯雷先生身上了。
秋蓬说:“凯雷先生,你方才谈到那里了?”
但是,凯雷先生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他冷冷的说:“那个女人老是爱把那孩子丢下来,希望人家替她照顾。太太,我想,还是把那个羊毛围巾围上罢。太阳又没有了。”
闵顿小姐求他说:“啊,凯雷先生,快继续说下去罢,你说得真有趣。”
凯雷先生这才感到宽慰,便很起劲地恢复了他的高谈阔论,同时,将他那瘦脖子上的围巾拉得更紧些。
“我方才讲到德国人完成了——”
这时候秋蓬转过脸来问凯雷太太:
“凯雷太太,你对于这场大战作何想法?”
凯雷太太大吃了一惊。
“啊,作何想法?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会拖六年之久吗?”
凯雷太太犹豫地说:
“啊,但愿不会。六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是不是?”
“是的,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你实在以为怎么样?”
凯雷太太经她这一问,似乎吃了一惊。她说:
“啊——我—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先生以为会的。”
“可是你不以为然,对吗?”
“啊,我不知道。这是很难说的,你说对吗?”
秋蓬觉得有些光火了。她想:瞧那个吱吱喳喳的闵顿小姐,那个专横的凯雷先生,还有那愚蠢的凯雷太太——这些人能代表她的同胞吗?再看看那个无表情,眼睛暗灰色的斯普若太太,她会比他们高明吗?秋蓬又反问自己:她在这里又能调查出什么来呢?毫无疑问,这些人当中,没一个——
她的思路忽然打断了,她感觉到有一个人影,那是背后的阳光将她身后的人影投过来的。她连忙转过头来。
原来是普林纳太太站在她背后,她的眼睛注视着在座的各人,在她那两只眼睛里有一种表情——是嘲笑,对不对?
是一种使人畏缩的轻视的神气。秋蓬想:
我得多发掘一些有关普林纳太太的资料。
二
唐密正在和布列其雷少校拉交情,已经谈得很投机了。
“麦多斯,你带高尔夫球棒来了没有?”
唐密连连认罪,说忘记带了。
“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眼睛所看到的,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妙极了!我们一定得一块儿打次球。你在此地的高尔夫球场打过球吗?”
唐密的回答是否定的。
“这里的场子不坏——一点儿也不坏。只是稍微短了些。可是,那里可以眺望海景,风景很美,而且人并不多。我告诉你,今天早上去看看如何?我们也许可以打一场。”
“多谢美意,当然乐意奉陪呀。”
“你来了,我真高兴。”他们爬上山的时候,少校这样说。“那地方女人太多了,让人受不了。现在另外有个男客人,可以替我撑撑面子,凯雷不能算数,那个人好像是个活药铺,谈起话来,不是谈到他的健康,就是他试过什么疗法,吃过什么药。除了这些,什么也不懂。他要是把药盒子扔掉,每天跑出来,走上十里路,情形就不同了。另外一个有男子味的人是德尼摩。不过,说老实话我对这个人不大放心。”
“真的吗?”
“是的。相信我的话,我们这种容纳难民的勾当是危险的。要是照我的意思,我就要把他们统统拘留起来,你知道,安全第一呀。”
“要是这样办,也许有点太激烈了。”
“一点儿也不激烈。战争到底是战争。对于这位卡尔少爷我有种种的怀疑,譬如,他明明不是犹太人。还有,他到这里来只有一个月——你要注意,只有一个月——他来的时候,战争还没有爆发。这一点是多少令人可疑的。”
唐密套他的话道:
“那么,你以为——”
“间谍——这就是他的小把戏!”
“但是,这一带地方在军事上并没有什么重要呀。”
“啊,老兄!这正是他的手段。他要是在普里茅斯或朴次茅斯一带的话,就要受到监视了。在这么一个幽静的小地方,谁也不去注意他。但是,地方虽小,也是在海岸上,是不是?事实上政府对这些外国人太宽容些。谁高兴都可以到这儿来,愁眉苦脸,谈那些关在集中营的弟兄。瞧那个青年,他的脸上一脸傲慢的神气,他是纳粹党人——他就是那样的人——纳粹党人。”
唐密和悦地说:
“我们这里所需要的是一两个巫医。”
“啊,你说什么?”
唐密严肃的说明道:“要巫医来闻闻,看谁是间谍。”
“哈哈!这种说法很好——很好。闻出来——是的,当然是的。”
他们的谈话就此终止,因为已经到俱乐部了。唐密以临时会员的身份,将他的名字登记下来,会员费也照交了。少校并且介绍他认识俱乐部的总干事。这位先生是一个神色茫然的老头儿。然后,他们两人便到高尔夫球场了。
唐密的高尔夫球打得并不高明。不过,他发现,他这种本领,陪少校打,差不多正合适。少校领先一分,结果,非常圆满。
“好对手!好对手!你那一下猛球,运气太差,到最后关头,又转到别的方向了。我们该常来练练。来,我给你介绍认识几个朋友。大体上说,都很不错;不过,有的不如说是老太婆,还恰当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啊,这是海达克,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退休的海军军官。山上面我们宾馆隔壁的房子就是他的。他还是我们这里的防空监视员。”
海达克中校身材高大,是个乐天派的人。他有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和碧蓝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有高声大喊的习惯。
他和唐密友善地打招呼。
“啊,你原来是要在宾馆替布列其雷撑门面的?有个男客人陪陪他,他一定很高兴的,那儿娘儿们太多了,是不是?布列其雷?”
布列其雷少校说:“我不大会伺候太太小姐。”
“什么话,”海达克说。“老兄,不过那儿住的不是你所喜欢的那一类女人罢了。那儿住的都是长住公寓的老太婆。除了谈天、织毛活以外什么都不会。”
布列其雷:“你把普林纳小姐忘了。”
“啊,雪拉!她倒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以为她是个大美人儿呢!”
布列其雷说:“我倒有点替她担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麦多斯,喝杯酒罢?少校,你喝什么?”
叫过了酒,他们就在俱乐部的阳台上坐下来。海达克把方才问的话又说一遍。
布列其雷少校颇激烈地说:
“我是说那个德国小子,她和他的来往太密了。”
“你是说,对他有好感了?嗯,那可不妙。当然,他倒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但是,这样是不行的呀,布列其雷。这样是不行的!我们不能有这一类的事。这就等于和敌人打交道。这些女孩子——她们的爱国精神那儿去了!像样儿的爱国青年,我们有的是呀。”
布列其雷说:
“雪拉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她有时候怪脾气发作,几乎不同任何人讲话。”
“是西班牙血统,”中校说。“她的父亲有一半西班牙血统,是不是?”
“不晓得。我想——那大约是西班牙名字。”
中校望望他的表。
“大概是报告新闻的时候了。我们还是进去听听罢。”
那天广播的新闻不多,并不比晨报上的多多少。中校对于英国空军最近辉煌的战迹备加赞许。弟兄们都是一流的汉子,勇猛如狮。这样赞美过后,他就接着很得意的借题发挥。他说,迟早德国人一定会企图在利汉顿登陆。他的理由是:利汉顿是一个不重要的地点。
“连高射炮也没有,这地方真泄气!”
他的议论没有往下发挥,因为少校和唐密得赶快回去吃午饭了。海达克很客气地邀唐密改天去看看他的小地方。他说,那地方叫“走私客歇脚处”,“风景很好——我的房子就在海边,里面各种精巧的小器具一应俱全,并且很好用。布列其雷,改天带他来。”
于量,大家约好明天晚上少校和唐密去他那里喝两杯。
三
在逍遥宾馆午餐后是一段宁静的时间。凯雷先生“休息”去了,身旁有忠心耿耿的凯雷太太服侍着,闵顿小姐带着布仑肯太太去补给站,帮忙打包裹,写收件人姓名地址,以便寄到前方。
麦多斯先生慢慢的踱出来,走到利汉顿,顺着海滨的马路走过去。他买了些香烟,路过斯密斯商店时,顺便买了一本最近的幽默杂志“碰趣”(Punch)。然后,他并没有立即离开,显然是犹豫不定的样子。最后,还是跳上一辆往老码头的公共汽车。
老码头在那个滨海大道的尽头,房地产的经纪人都知道,那是一个顶不受人欢迎的地方。老码头就是西利汉顿,一般人对这个地方,都不大重视。唐密付了两辨士,然后往码头方面踱过去。那是一个毫不足道的,风雨剥蚀的地方。那儿有几架快要报销的吃角子老虎(Penny in-the-slot machine),彼此的间隔很远。有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叫唤着,他们的声音正好和海鸥的叫唤互相呼应。还有一个人孤单单的坐在码头上钓鱼。此外,没有一个人。
麦多斯先生踱到码头的尽头,低头凝视着海水。然后,他轻声的问:
“钓到鱼了吗?”
那垂钓者摇摇头。
“不大上钩,”葛兰特先生把钓鱼绳摇动一下,头也不回的说:
“麦多斯,你的收获如何?”
唐密说:
“没有什么值得报告的,长官,我正在打入这里的社交圈子。”
“好!告诉我详情罢。”
唐密坐在旁边一个木椿上,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的码头。
然后,他开始报告:
“我想,我已经顺利的混进去了。你大概有一份名单罢?”
葛兰特点了点头。
“现在还没很多要报告的。我已经和布列其雷少校拉上交情。我们今天上午一同打过高尔夫球。他似乎是一个很平常的,典型的退伍军官。要说有什可疑的话,那就是有点儿太典型了。凯雷似乎是一个真正的忧郁症患者。不过,这也是很容易伪装的,他自己承认,最近几年在德国待了很久。”
“记你一功!”葛兰特简单的说。
“此外还有德尼摩。”
“是的。麦多斯,大概用不着告诉你,你也明白,德尼摩是我最注意的一个人。”
“你以为他是N吗?”
葛兰特摇摇头。
“不,我不这么想。据我所知道的说,N不可能是德国人。”
“那么,甚至于也不是逃避纳粹迫害的难民吗?”
“也不是的。所有在我们国内的外国敌人,我们都监视。他们也知道我们在监视他们。不但如此——毕赐福啊,这话可要守密——凡是侨居我国的外国敌人,由十六岁至六十岁的,不久都要拘禁起来。不管敌人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反正他们也会想得到,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的。他们绝对不肯冒险,免得让我们拘禁他们组织的头子。因此,N不是一个中立国的人,就是英国人。当然M的情形也是一样,我对于德尼摩的认识是这样的,他也许是这个连锁组织的联系人,N或者M也许并不在逍遥宾馆。卡尔·德尼摩在那里,我们可能借着他,找到我们的目标。这倒似乎非常可能。因为,我找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证明逍遥宾馆的其他住户,就是我们所要找的人,所以,我就觉得德尼摩的可能性较大。”
“对于他们,我想您已经多少调查一下了?”
葛兰特叹了一口气——那是突然表示烦恼的,一声迅速的叹息。
“没有,这正是我不能做到的。我当然可以叫情报部的人监视他们,那是很容易的。但是,毕赐福啊,我不能那么做。因为,你要明白,毛病是出在情报部本身。我要是露出注意逍遥宾馆,他们就立刻晓得了。我叫你担任调查工作就是为此——因为你是局外人。你必须暗中活动,没有我们帮忙,理由就是为此。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不敢冒险来惊动他们,只有一个人,我能够调查调查。”
“那是谁呢?”
葛兰特笑了。
“就是卡尔·德尼摩。这是很容易的,是一种例行的工作。我可以派人去调查他——不过不是由逍遥宾馆那个角度,而是由外国敌人的角度。”
唐密好奇地问:
“结果呢?”
另外那个人的脸上掠过一层奇怪的笑容。
“卡尔少爷正是他自己所说的那种人。他的父亲不小心,被捕了,后来死在集中营里。卡尔的哥哥现在都在集中营里。一年以前,他的母亲因为忧伤过度,也去世了。他是在一个月以前,战争还未爆发的时候,逃到英国来的。他表示很想协助英国。他在一个化学研究所的工作成绩很好,对某种毒气的免疫性的研究,和一般消除毒气的试验,都有贡献。”
唐密说:
“那么,他没问题了?”
“那倒不一定。我们的德国朋友作事,素以彻底闻名。假若卡尔·德尼摩是派到英国来的间谍,那么,他们就会特别小心,务使他的记录和他自己所说的一切,都能符合。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德尼摩的全家都是间谍,他们彼此已经串通好了。在苦心孤诣的纳粹统治下,这并非不可能的;第二种是,此人并非卡尔·德尼摩,而是扮演卡尔·德尼摩那个角色。”
唐密慢慢说:“哦,我明白了。”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和前面并不连贯的话。
“他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青年。”
葛兰特叹了一口气道:“干这个的都是这样——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我们这个行业,是一种奇怪的生活。我们尊重我们的敌人,他们也尊重我们。你往往会喜欢你的对手——甚到于在竭力想打倒他的时候,也是如此。”
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候,唐密在细想作战时这种奇怪的矛盾现象。然后,葛兰特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但是,还有一种人,对这种人,我们既不尊敬,也不喜欢——这就是我们队伍中的叛逆——他们甘心卖国求荣。”
唐密动感情地说。
“主啊!官长!我赞成你的话。那简直是臭不可闻的勾当。”
“也应该有遗臭万年的下场。”
唐密怀疑的说:
“真的有这种人吗——真有这样的猪猡吗?”
“到处皆是。就像我方才对你说的,在我们的情报部就有。在作战部队里、在议会席上、在部里的高级官员中,都有奸细。我们必须要把他们搜出来。我们一定要搜出来。而且要快!我们不能由底层去做。那些小人物,像是公园里公开演说的人啦、卖报纸的人啦,他们不会晓得那些大亨们在那里。我们要找的,是那些大人物,他们才是祸害无穷的人,除非我们及时将他们搜出来,他们就会造成很大的祸害。”
唐密很自信地说:
“长官,这种人,我们会及早搜出来的。”
葛兰特问:
“你怎么会说得这么有把握呢?”
唐密说:
“你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们必须将他们及早搜出来。”
那垂钓的人转过身来,对他的部下正面望了一两分钟,再打量一下他那坚定的下巴。他对于他所看到的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新的喜爱和认识。他镇定地说:
“好干部!”
他继续说:
“这里住的几个女人情形如何?有没有引起你怀疑的地方?”
“逍遥宾馆的老板娘有些奇怪。”
“普林纳太太吗?”
“是的,关于她的情形,你一点不知道吗?”
葛兰特慢慢说:
“我可以看看是否能设法调查调查她的经历,但是,我方才已经对你说过,这是很危险的。”
“是的,顶好还是不要冒险。那里只有她,我觉得有可疑的地方。那里的女房客有一个年轻的母亲,一个喜欢小题大作的老处女,还有那个忧郁症患者的没脑筋的太太,和一个样子颇胆小的爱尔兰老太婆。表面上看,这些人都好像是没什么危险的人物。”
“全部就是这几个女人,是吗?”
“不,还有布仑肯太太——她是三天以前到这里的。”
“嗯?”
唐密说:
“布仑肯太太就是内人呀。”
“什么?”
葛兰特听到这意外的宣布,不觉提高嗓门这样说。他转过身,眼中冒出凌厉的怒火。“毕赐福,我不是告诉过你,对你太太不可透露一句话吗?”
“长官,不错呀。我并未透露一句话呀,请你听我说——”
他简明扼要的将经过情形叙述一遍。他不敢望他的长官。他小心翼翼的,唯恐将内心感到的得意情绪,在说话的声音中透露出来。
他把事情的始末讲完以后,沉默了片刻。对方不禁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原来他在哈哈大笑,整整笑了好几分钟。
他说:
“我要向她脱帽致礼!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
唐密说:
“我也这么想。”
“我要是将这件事告诉易山顿,他也会大笑。他曾经警告我不要将她漏掉。他说,我要是把她漏掉,她会给我些厉害看的。我不听他的话。不过,由此可见,我们要多么小心才行。我以为作了种种的提防,绝对不会有人偷听到我们的话了。我事先已经确定,只有你们夫妇二人在家。我确实已经听见电话里的声音,要你太太马上过去一趟,她是用那种老的圈套,故意将门‘砰’的一声关了一下,其实人仍在家里。我却中了她的圈套了。是的,你的太太是个很精明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
“你对她转告我的话,就说我对她甘拜下风,好吗?”
“那么,现在她也可以参加工作了罢?”
葛兰特先生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鬼脸。
“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反正她已经参加工作了。你告诉她,她如肯屈就,同我们一起工作,我们是不胜荣幸的。”
唐密咧着嘴笑笑说:“我会告诉她的。”
葛兰特认真的说:
“你不能劝她回去,在家里待着罢?”
唐密摇摇头。
“你不了解秋蓬。”
“我想我已经慢慢了解她了。我方才那么说,是因为一一这个——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任务。他们要是发觉你或是她——”
他下面的话没说完。
唐密严肃地说:
“长官,我很明白这一点。”
“但是,我想,即使是你,也不能劝动你的太太避开这种危险罢?”
唐密慢慢的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会那么办。你知道,我和秋蓬的关系,不是那样的,我们做事——都是在一起的!”
他的心里仍然记得好几年前所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上次作战时说的:共同冒险……
以往,他同秋蓬的生活就是这样,将来也永远是这样——共同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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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刚刚在开饭以前,秋蓬走近逍遥宾馆的休息室时,里面唯一的一个人,就是那位伟大的欧罗克太太,她正端坐在窗口,活像一尊巨大的菩萨。
她非常亲切,也非常起劲儿的向秋蓬打招呼。
“啊,那不是布仑肯太太吗?你像我一样,到饭厅用饭以前,下来到这儿静静坐一会儿,是很痛快的事。天气好的时候,这是一间很舒适的屋子。把门窗都打开,就不觉得烧菜的油烟味了。所有这一类的地方,都有这种味道,真是讨厌。尤其是火上正在烧洋葱或卷心菜的时候。布仑肯太太,坐在这儿,告诉我,今天天气这么好,你都在做些什么?你喜欢利汉顿吗?”
欧罗克太太对于秋蓬有一种魔力,她颇有点像儿时记忆中的食人魔。她那样大的块头,那种深沉的声音,那一嘴毫不感难为情的胡子,那深蓝色,亮闪闪的眼睛,还有她给人一种远较常人高大的印象。这一切,都令人感觉到,她的确像儿时想像中的怪物。
秋蓬回答说,她以为她会很喜欢这个地方,并且会很快乐的。
“我是说,”她用忧郁的声调补充。“像我这样,心里一直在担忧,到处都是一样。”
“啊,不要担忧了,”欧罗克太太安慰她。“你那几个好孩了会安全归来的。那是没疑问的,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是在空军罢?”
“是的,那是瑞蒙德。”
“他现在是在法国呢?或是在英国?”
“他目前在埃及,但是根据他最近一封信上说——其实严格讲,他并没直说,而是用一种私用的密码表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罢?我以为我们这样做是对的,你说是不是?”
欧罗克太太马上答道:
“我以为是对的,这是做母亲的应有的特权。”
“是的,你明白,我觉得我必须知道他在那里。”
欧罗克太太点点她那个像菩萨似的头。
“我同情你。我要是有一个儿子在外国,我也会用同样的方式骗骗邮件检查人,我会的。那么还有一个孩子呢?那个在海军的?”
秋蓬便很爽快的讲道格拉斯的英雄故事了。
“你明白吗,”她说。“没有三个儿子在跟前,我真觉得不知所措。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同时离开过我,他们对我都很好,我实在觉得他们对我更像对待一个朋友。”
说到这里,她有点难为情的笑了起来。“我有时候得骂他们,才能使他们离开我的身边。”
(秋蓬想:“我这样讲,多么像一个讨厌的女人!”)
她大声接着说:
“我实在不晓得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到那里去。我伦敦的房子租约已满,我觉得要是续定租约的话,似乎是不智之举。于是,我就想:要是能到一僻静又通火车的地方——”
她说到这儿,中断了。
那尊佛又点点头。
“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目前,伦敦是住不得的。啊,那儿沉闷极了!我已经在那里居住多年。你知道,我是古董商,我的店开在恰斯区康纳比街,你也许知道罢?门上的招牌是凯蒂·柯雷。我那里有很漂亮的货色,大部份是玻璃器具,有美丽的枝形烛台,分枝吊灯,碰趣酒钵等。也有外国的玻璃器具。另外还有小家具——都不大,都是代表某个时代的小家具——大部份是桃花心木和橡木制的。啊,漂亮的货色。并且,我也有过一些好主顾呢。但是,战争爆发以后,统统到西方了。幸亏我已经歇业,损失非常小。”
秋蓬的心里忽然闪过一阵淡淡的记忆。伦敦是有一家店里面摆满了玻璃器具,多得让人走动都不方便。里面有个块头很大的,咄咄逼人的女人,声音宏亮,能言善道。是的,
她到那家店里去过。
欧罗克太太接着说:
“我并不是老是喜欢诉苦的人——不像这里住的有些客人。譬如凯雷先生,老是围着围巾啦,披巾啦,天天抱怨他的生意快垮台了,当然会垮台呀,正在打仗嘛。还有他太太,连鹅都不敢骂一声。还有那小妇人,斯普若太太,老是小题大做的,挂念她的丈夫。”
“他是在前线吗?”
“他才不会呢。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保险公司小职员罢了。他非常害怕空袭,战争一开始,就把太太送到此地来了。不过,要是就孩子来说,我以为这是对的。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是,斯普若太太呢?她的丈夫虽然一有功夫就来看她,她仍然发愁。……她老是说亚述一定很想她。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亚述并不太想她——他也许别有要事呢。”
秋蓬低声说:
“这些做母亲的,我实在都可怜她们。你要是让孩子们离开你,你就会不住的挂念。你要是同他们一起去,把丈夫抛在家里,对丈夫又太苛刻了。”
“啊,是的!两处开销,是很费钱的。”
秋蓬说:“这地方似乎还公道。”
“是的,我可以说,在这里,钱花得还值得。普林纳太太经营得很好,不过,她这人很怪。”
秋蓬问:“在那一方面?”
欧罗克太大的眼睛闪闪发光说:
“你也许会说我这个人多嘴,不过,这是真的。我对于所有的人都感兴趣,我总是尽可能时常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可以看见谁走进,谁走出,谁在露台上,也可以看见花园里是什么情形。我们方才谈到什么了?——啊,对了,普林纳太太,谈到她很怪。我想,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要不然,我也许猜错了。”
“你真这样想吗?”
“是的。她的玄虚才大呢。我问她:‘你是爱尔兰那一带的人?’你相信吗?她却瞒着我,说她根本不是爱尔兰人。”
“你以为她是爱尔兰人吗?”
“她当然是爱尔兰人,我很了解我们的同乡,我可以指出谁是那一郡的人。可是,你瞧!她说:‘我是英格兰人,我的先生是西班牙人。——’”
这时候斯普若太太进来了,后面紧跟着唐密。欧罗克太太的话突然中断了。
秋蓬马上就装出很活泼的样子。
“晚安,麦多斯先生。你今晚真是精神勃勃呀!”
“没别的,我有充足的运动,这就是我的秘诀。上午打高尔夫球,下午到海滨马路上散步。”
斯普若太太说:
“我今天下午带贝贝到海滩上去玩。她想到海里泡泡,可是我实在感觉水有点儿冷。我正在帮她堆一座城堡,狗把我的毛活衔走了,把毛线拉掉不晓得多少码。要把那些针脚补起来真不容易。我打得又那么坏。”
“布仑肯太太,你的帽子织得蛮好嘛,”欧罗克太太的注意力突然转到秋蓬身上。“你织得好快呀。好像闵顿小姐还说你对于织毛活没有经验呢。”
秋蓬的脸有点红。欧罗克太太的眼睛很厉害呢。于是,她装作有点生气的神气说:
“我实在织过不少东西,也对闵顿小姐说过。可是,她大概是喜欢教人罢。”
大家都同意她的说法,笑了一阵。几分钟以后,其余的人都来了,开饭的铃声也响了。
席间,大家的话题转到顶有趣的间谍问题。于是,一些陈旧的间谍故事,又炒了一次冷饭。像是:胳膊粗壮的教士用降落伞降落,着地以后所说的话,完全不像是一个教士该说的话;澳洲的厨娘,在她卧房的烟囱里暗藏无线电收音机……在座的人把他们七婶八姨所说的故事,都搬出来了。这就很容易扯到第五纵队上面。由此又扯到法西斯蒂,大家都痛骂英国的法西斯蒂;后来又扯到共产党,和约,以及那些主张反战,不肯对敌作战的人。这完全是一种正常的谈话,是天天都可以听到的一种谈话。但是,秋蓬特别注意他们谈话时的面部表情和态度,竭力想从这里面捕捉到一些足以泄露秘密的表情或谈话。但是,毫无所得。只有普林纳太太一个人不加入他们的谈话,不过,这也许可以拿她那种沉默寡言的习惯作为解释。她坐在那儿,顽固的褐色面孔,绷得紧紧的,露出郁郁不乐的样子。
卡尔·德尼摩今天晚上出去了,因此,他们可以毫不约束的谈话。
快吃完饭的时候,雪拉才开一次口。
斯普若太太刚刚用她那细细的,像笛子似的声音说:
“我觉得德国人在大战期间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枪决嘉维尔护士。这件事激起众怒,每个人都反对他们。”
就是在这时候,雪拉才将头一扬,用她那年轻人清脆的声音,气势汹汹地说:“怎么不该枪毙她?她是间谍呀,是不是?”
“啊,不是的,她不是间谍。”
“她帮助英国人逃跑——在一个敌对的国家,那是一样的。她为什么不该枪毙?”
“啊,但是,枪毙一个女人——并且还是一个护士。”